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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清凈泉 四

    周圍靜悄悄的, 步云邪沿著山道來到了后山。山頂十分荒蕪,到處都是亂石堆和光禿禿的峭壁。這邊有一座石頭壘的屋子,門前有幾個弟子守衛。步云邪藏在樹叢里,悄然看著那邊。門前的火光照出了里頭黑洞洞的臺階, 向下延伸而去。

    地下有牢房?

    就算蜀山這樣的大宗門, 也難免出幾個叛逆之徒, 或者門人弟子捉了妖物也得有個關的地方,有地牢很正常。步云邪細細分辨氣場, 石牢里彌漫著一股陰沉的氣息, 但至多是痛苦、憤怒、失望, 遠不到邪惡的程度。

    “呃——啊啊啊啊……”

    牢里傳來一聲沙啞的呼喊,那人好像極力想訴說什么, 發出的聲音卻含糊不清。

    守衛的弟子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聲音,站著無動于衷。步云邪待了一會兒, 探不出別的情況,便悄然回去了。

    次日一早,段星河從睡夢中醒來,外頭鳥雀嘰嘰喳喳的, 已經是辰時了。他好久沒睡這么踏實了, 伸了個懶腰, 感覺神清氣爽。他打開了窗戶,魏小雨和白云觀的小道童在庭院里拿白灰畫了幾個格子,正在跳房子。

    魏小雨單腿蹦完了雙腿蹦, 跳了一個來回,道:“該你了。”

    小蟬沒怎么玩過這個, 兩條腿倒騰不過來,差點打了結。魏小雨哈哈直笑, 道:“笨蛋,連這都不會!”

    小蟬臉漲得通紅,道:“這有什么難的,看著——”

    他又跳了一回,這次沒有頭一回那么笨拙了。小對眼跟在他身后跳來跳去,墨墨蹲在一旁看著,仿佛覺得很有趣。

    段星河洗漱完了,招了招手,把瓜皮叫了過來。他仔細檢查了一下它背上的毛,也不知道它被那個小魔星當了多久的擦腳布,還好背上的毛沒禿,依舊油光水滑的。他把兒子抱起來聞了一下,也沒有什么腳丫子的臭味,反而有股被太陽曬過的暖洋洋的氣息。

    段星河還是有點心疼,對墨墨道:“以后別讓她往你身上擦腳了,沒點脾氣可還行?”

    墨墨的黑豆眼亮晶晶的,仿佛覺得哄孩子而已,沒什么好計較的。段星河有時候覺得它有種超越年齡的包容心,以前他覺得是兒子的性格過于溫順了,可它打起架來也挺猛的,一點也不怕事,可見平時都是它讓著別人。

    他盯著瓜皮看了片刻,道:“你多大了?”

    墨墨腦袋上冒出一個問號,段星河想它也不會回答自己,于是捏開它的嘴,想看看它長了幾顆牙齒。

    步云邪從外頭過來,手里提著一個食盒。他敲了敲門,道:“醒了嗎,來吃飯了。”

    段星河看著兒子黑洞洞的大嘴,它長著兩排整齊的牙齒,好像已經換過乳牙了。從磨損程度看不出年齡,也不知道貘長這么多牙需要幾年。步云邪奇怪道:“你在干什么?”

    段星河放開了墨墨,道:“你說它多大了?”

    步云邪道:“兩歲。”

    段星河道:“不止吧,為什么這么確定?”

    步云邪把飯菜放在桌上,一邊道:“從我認識它到現在一共兩年,就算兩歲好了。”

    他這么想倒是挺省事的,段星河道:“生日呢?”

    步云邪隨手摸了摸它,道:“就是認識我的那一天嘛。”

    段星河笑了,這樣也挺好。他從桌上拿了一個黃蘋果遞給兒子,黃蘋果比紅蘋果的香味更濃,也更酸甜好吃。墨墨開心地瞇起了眼,抱著它的寶貝蘋果飛出去了,打算找個高一點的地方慢慢吃掉它。

    桌上擺著幾個白面饅頭,一大碗青菜炒豆腐,兩碗雜糧粥。蜀山弟子注重修行,平日里經常辟谷,對于飲食并不在意。兩個人吃著飯,段星河道:“睡得好么?”

    步云邪道:“還行,就是……”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看到的情形,聲音低了下去,道:“昨晚遇見一樁怪事。”

    段星河道:“什么?”

    步云邪把看到劉伯橋去后山地牢的事說了,道:“你覺得有問題么?”

    當時的情形他沒看到,不知道有多詭異。段星河道:“蜀山弟子以斬妖除魔為己任,地牢里關幾個妖物也不奇怪吧。”

    步云邪搖了搖頭,道:“我沒感覺到有妖氣,倒像是人。”

    段星河陷入了沉默,覺得大約是蜀山內部的事,他們身為外人也不好過問那么多。這時候吳祎從外頭來了,神采奕奕道:“段兄,步兄,吃飯呢。”

    段星河客氣道:“一起吃點么?”

    “吃過啦,”吳祎扯了個凳子,在一旁坐下道,“寅時初起的,卯時下的早課。閑來無事,跟你們嘮會兒。”

    他把段星河當成了朋友,跟他一點都不見外。蜀山中不少弟子對段星河他們感興趣的,都來問吳祎發生了什么事。吳祎因為跟他們相熟,這幾天在弟子中成了大紅人,有空就跟他們講段星河等人是如何戰勝了千機門的怪物,奪回四靈山的事跡,幾乎成了個說書先生。

    大家聽的嘖嘖贊嘆,他們來蜀山本來也是為了成為劍仙,快意江湖的。結果幾十年如一日打坐練氣,一直沒能出去斬妖除魔。如今聽一聽別人的事跡,心里也覺得過癮。

    能結交這樣的英雄,吳祎也覺得與有榮焉,沒事就往他們這邊跑,感覺自己也成了他們中的一份子。

    他掏出一把瓜子,道:“蜀山的飯菜有點清淡,你們吃的慣么?”

    段星河道:“還好,我們平時吃的也差不多,修行之人不講究這么多。”

    吳祎露出了一個促狹的笑容,小聲道:“后山有不少兔子,都肥的很。你們要是實在饞了,可以偷偷打一只吃。烤的時候別被人發現了,去年有個師兄烤玉米的時候走了水,差點把后山的地牢燒了。”

    話說到這兒,步云邪的心思微微一動,道:“后山有牢房?”

    吳祎嗑著瓜子道:“有啊,本來打算用來關大妖的,但這些年也沒遇上什么妖物,就關了幾個活人。”

    步云邪道:“昨天晚上我聽見有人大喊大叫,好像是從山頂傳過來的,是牢里的人么?”

    夜深人靜的時候聲音傳的格外遠,即使在這里也有可能聽見。吳祎沒起疑,神色反而有些嚴肅,道:“牢里有個瘋子,有時候會大喊大叫的。那邊的囚犯很危險,都是走了邪道要墮魔的人。師父慈悲,一直用道法感化他們。咱們這些小輩的修為不夠,千萬要離那邊遠一些。”

    步云邪沒再說什么,心想人家門派內部的事,的確是不管為妙。

    吃完了飯,魏小雨已經和小道童去別處玩了,咯咯的笑聲從遠處傳來。初春的陽光透過梧桐樹照下來,庭院里有種安寧的氣氛。吳祎看著門前用白灰畫的格子,覺得十分有趣,道:“當小孩兒多好啊。”

    段星河道:“人總有長大的一天嘛,長大了也挺好的,起碼很多事能自己做主了。”

    吳祎搖頭道:“長大了有很多責任要背。唉……我們這種末流小弟子還好,像我們大師姐一天到晚要處好多事,忙的不得了,我已經很久沒見她笑過了。”

    段星河想起了劉毅君,她好像總是不開心似的。他道:“偶爾也休息一天嘛,把自己逼這么緊干什么?”

    吳祎搖了搖頭,道:“忙點好啊,閑下來更難過,遇上她的事誰能高興的起來啊。”

    段星河有點奇怪,道:“怎么了?”

    吳祎嗑著瓜子,八卦道:“她有個定了親的未婚夫,也是我們蜀山的人,本來是前途無量的。但兩年前出去游歷,就音訊全無了。大師姐卜了好幾次卦,都說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大師姐跟他感情很深的,好端端的人沒了,她能不難過么。”

    段星河的心思微微一動,道:“那人叫什么?”

    吳祎道:“他道號凌虛子,本名叫……張凌越來著。他從小跟大師姐一起長大,修真的天賦很高,大師伯很喜歡他的。”

    段星河想起剛來天外天時,自己被關在采石場,李如芝拿他當藥人試藥。當時還有一個倒霉蛋跟自己關在一起,那人就叫張凌越。他死前說自己有個未婚妻在蜀山,求段星河把他的腰牌帶回蜀山,讓她別再等自己了。過了這么久,他幾乎要把這事忘了。如今吳祎一說,他才想起來還有這么一件事。

    吳祎見他忽然沉默下來,有點奇怪,道:“怎么了段兄?”

    段星河回過神來,道:“沒事,我有點事想請教你們大師姐,她在什么地方?”

    吳祎尋思道:“她這會兒應該在靜室打坐,半山腰那邊。”

    他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走到山崖邊,指著半山腰的一處道場,一排白墻黑瓦的房子坐落在竹林旁邊。他道:“那邊靈氣充沛,她下了早課總會在那邊待一會兒。”

    段星河道了一聲多謝,送走了吳祎,從行囊里找出了那塊殘破的腰牌,托在手心里注視了良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千里迢迢來了,總得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靈修臺掩映在竹林中,旁邊有個清澈的水潭。段星河走進院中,一名女弟子在外守著,道:“你是……喔,大幽來的客人啊,有事么?”

    段星河客氣道:“我想見你們大師姐。”

    那女弟子有些為難,道:“大師姐正在打坐,不好打擾,你能等一會兒么?”

    段星河道:“要等多久?”

    那女弟子道:“起碼還要半個時辰吧。”

    這時候屋門吱呀一聲響了,劉毅君聽見了聲音,從屋里出來道:“什么事?”

    她穿著一身白衣裳,神色依舊淡漠。段星河心中一輕,道:“劉姑娘,在下有一物要交于你。”

    劉毅君道:“什么東西?”

    段星河沒回答,示意不方便說。劉毅君想了一下,道:“請進來喝杯茶吧。”

    段星河隨她去了花廳,兩人隔著一張八仙桌相對而坐,一名女弟子端茶過來,屋里飄著淡淡的香氣。劉毅君道:“閣下有什么要交給我?”

    段星河掏出了一塊殘破的腰牌,上面還有張凌越的名字。看到它的一瞬間,劉毅君的眼睛頓時睜大了。她道:“啊……他的東西怎么在你這里?”

    她還是頭一次在人前如此動容,顯得十分急切。段星河道:“姑娘認得此物?”

    劉毅君道:“這是我師弟的腰牌,你見過他?”

    段星河把東西遞給了她,道:“我們在大幽相遇,他說他有個未婚妻在蜀山,讓我日后有機會把它交給你。”

    劉毅君的手微微顫抖,把腰牌接了過去,神情有些恍惚。蜀山弟子的印信不能輕易離身,人在物在。如今只有腰牌回來了,那他人……

    劉毅君顫聲道:“他怎么樣了?”

    段星河沉默了片刻,道:“他不在了。”

    雖然早就已經猜到是這樣,劉毅君還是悲痛難當,眼淚瞬間淌了下來。畢竟是難兄難弟一場,想起那時的情形,段星河也有些難過。張凌越變異之前還盡力維持著智,不想傷害任何人。若是沒遭遇那一切,他應該早就與劉毅君成婚,過著神仙眷侶一般的日子了。

    可造化弄人,那么好的一個人就這么沒了,實在讓人惋惜。

    劉毅君道:“他怎么死的?”

    段星河有些難以啟齒,畢竟害死他的人是欽天監的司正,自己如今也是欽天監的人,怕是會被她當成同伙。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無法欺騙她,道:“大幽皇帝癡迷于求仙,讓人煉了不少丹藥。他剛到大幽都城就被人抓住了,關在采石場里,被強行喂了一些丹藥試毒,就這么……就這么去世了。當時我跟他關在一個牢房里,他就把腰牌托付給我了。”

    劉毅君的身體微微一震,仿佛感到了那種絕望。她道:“他走的痛苦么?”

    段星河想起凌虛子的腦袋裂開,從中長出一個巨嬰腦袋的血腥情形,實在不忍心告訴她。他道:“他走的很安詳,丹藥效力很猛,他吐了幾口血就沒了。”

    劉毅君握緊了腰牌的殘片,如果不是他送遺物回來,自己還要一直這樣煎熬下去。她啞聲道:“謝謝你。”

    段星河搖了搖頭,道:“沒什么。他說他不能陪你了,讓你別太難過,好好顧惜自己。”

    劉毅君忍不住又落下淚來,段星河覺得他們兩個著實可憐,嘆了口氣道:“劉姑娘,你想開一點,凌虛子一定也希望你好好的。”

    劉毅君沉默著沒說話,淚水一個勁兒地往下淌。東西已經送到了,她此時應該希望一個人待一會兒。段星河起身道:“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劉毅君抹去了淚水,站起來道:“抱歉,讓你看到這么失態的樣子。”

    段星河搖了搖頭,道:“無妨,姑娘是重情重義之人,在下解。”

    他說著舉步要走,劉毅君遲疑了一下,開口道:“段公子,你們都是好人,我不忍心見你們受到傷害。但有些事我也……不方便說太多。”

    段星河有些奇怪,回頭望著她。劉毅君臉上的淚痕未干,帶著難掩的悲傷,又藏著幾分深沉。她低聲道:“在這里千萬要小心,不要相信你看到的、聽到的任何東西。”

    段星河的心一沉,警覺起來道:“劉姑娘,這是何意?”

    風輕輕吹過,把院中的玉蘭花吹得不住動蕩。明明置身于明媚春景之中,段星河心里卻生出了一股陰寒之氣。

    劉毅君正要開口,忽然見一個年輕男子從月洞門外過來。他穿著一身藍色的衣袍,進屋道:“毅君,去年冬天的炭火錢結算完了沒?”

    劉毅君道:“算完了,比計劃的有些結余,都記在賬簿上了。”

    那人是劉伯橋的師弟,名叫張青蜉。他看了段星河一眼,道:“你是……大幽來的小子啊,怎么還在這里沒走呢?”

    他說話這么不客氣,讓在場的人都怔住了。劉毅君有點尷尬,道:“小師叔,師祖答應了要傳段公子修行之法,他們可能還要在這兒待一段時間。”

    張青蜉皺起了眉頭,一副不耐煩的表情,道:“蜀山的修煉法門豈能隨隨便便教給外人。欽天監沒有一個好東西,留他干什么?”

    段星河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了,就算他是長輩,也不能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劉毅君不想讓客人難堪,連忙道:“小師叔,咱們去看賬本吧。”

    她說著走在前面,想把張青蜉帶走。小師叔還一副眼里不揉沙子的態度,道:“蜀山沒錢養閑人,沒事就趕緊走,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段星河看著他們走遠了,心里很不舒服。自己好不容易來到這里,付出了這么大代價,總不能因為個別人的不歡迎,就這么離開。

    他回到住處,安靜歇了幾日,這天一早聽見外頭有人說話。白云觀的小道士穿戴整齊,站在剛冒新芽的梧桐樹下,跟魏小雨道:“師父、師叔祖他們要回四靈山去,我也得走了。”

    這幾天他們一直在一起玩,兩個人差不多大,很是投緣。剛交了一個朋友就要分開了,魏小雨有點失望,揪著衣角道:“喔……”

    小蟬也有點舍不得,道:“我們就在白云觀住,有空你可以來找我玩。”

    魏小雨點了點頭,道:“好。”

    小蟬蹲下來看著小對眼,把手指插在它厚厚的毛里揉了揉,一副戀戀不舍的模樣。冬青子從外面回來,見了段星河便露出了笑容。他道:“小兄弟,你起來了。我們剛去拜別了天璽真人,就等著跟你辭行呢。”

    段星河沒想到他這么快就要回去了,道:“你們這就走,身上的傷還沒養好吧?”

    另一名道士背著包袱從屋里走出來,頭上還纏著白布條,臉上也有點擦傷的痕跡。他道:“回去再養吧,不好意思老在別人家叨擾。白云觀要花點時間才能修起來呢,幸好天已經暖和了,一邊修一邊湊合著過吧。”

    他說著招了招手,對小道童道:“去拿你包袱。”

    小蟬跑回了屋里,背著一個紅色的小包袱走了出來。幾個道士背著劍,朝他們抱拳行禮道:“我們走了,有空來白云觀做客,咱們永遠是好朋友!”

    段星河和步云邪向他們回禮作別,目送他們下山去了。

    白云觀的人消失在遠處,兩個人都有點悵然若失。魏小雨更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白灰格子里,沒人跟她一起玩,跳房子也變得沒什么意思了。

    段星河回到房中,倒了杯茶喝了,好像有點悶悶不樂。步云邪道:“怎么了?”

    段星河道:“之前在大幽的采石場,有個跟我被關在一起的人。他吃了李司正煉的丹藥,直接分裂出了元嬰……”

    步云邪想起來了,當時他也遠遠地望見了,好端端的一個人被撐得四分五裂,腔子里長出了個血糊糊的怪物,會發出嬰兒的啼哭,靠本能吞噬一切活物,極其駭人。

    凡人要修煉到元嬰境界,總得五六十年。特別有天賦和機緣的,如段星河、沈綠腰這樣的人,也得修個十幾二十年才能達到這等境界。但李如芝想要一蹴而就,最好是吃了立刻分化出元嬰,結果催生出了人性中至惡的一面,把本體都吞噬了。他就像個瘋子一樣,這些年為了煉丹害了不少人,丹修的名聲就是被這種人敗壞的。

    步云邪仿佛信仰被人玷污了,皺眉道:“那怎么能算是元嬰,根本就是怪物!”

    段星河嗯了一聲,道:“被害的那個人叫張凌越,是劉毅君的未婚夫。他臨死之前給了我一塊腰牌,讓我交給劉姑娘,讓她別等了。”

    步云邪見過那塊牌子,道:“你給她了,她說什么?”

    段星河道:“她難過得很,捂著臉哭了一陣子。又讓我小心這里的人,別相信看到的、聽到的一切。”

    步云邪有點奇怪,道:“什么意思?”

    段星河搖了搖頭,覺得這里的人都不太正常。前兩天見到的那個小師叔也對自己嫌棄的很,恨不能一腳把他們都踢出去。難怪白云觀的人一聽說千機門的人被趕走了,就收拾東西回四靈山去了。看來應該也是在這里待得不自在,不想一直看人眼色生活。

    步云邪道:“咱們怎么辦?”

    一切還不明朗,他們對蜀山也有所求,還不能離開。段星河道:“多留個心眼吧,看看再說,小心一點總沒錯。”

    在蜀山住了數日,大家一路積累的疲勞漸漸消除了。不用風餐露宿,能住上有頂的房子就是好。段星河尋思著兄弟們老是跟著自己居無定所的不行,有機會得在這邊買個房子,老的舊的都沒關系,只要能安心洗澡睡覺就行了。

    他尋思著,忽聽外頭有人道:“掌教真人,您怎么來了?”

    段星河抬頭向外望去,就見伏順從庭院經過,遇到了天璽真人。老仙師帶著兩個弟子一同前來,他穿著一身葛黃色的常服,神色淡淡道:“段小公子在么?”

    伏順還沒回答,段星河已然應聲道:“在,前輩找我何事?”

    他快步出門迎接,其他人都沒露頭。步云邪不知道帶著魏小雨去哪兒閑逛了,司空玉她們在午睡。天璽真人微微一笑,道:“我來看看你,最近休息的好么?”

    段星河道:“托前輩的福,我們休息的很好。”

    他們一起進了屋,那兩個弟子在外頭守著。天璽真人在羅漢床上坐下了,他是老前輩,段星河不敢跟他平起平坐,在一旁站著。天璽真人道:“不必拘禮,你也坐吧。”

    段星河這才在側面的一張柳木椅子上坐下了。伏順泡了茶端過來,站在一旁。天璽真人打發道:“你去歇著吧,讓我的弟子在外頭守著便是了。”

    伏順喔了一聲,尋思著老仙師可能有話要單獨跟段星河說,便回了自己屋。天璽真人道:“把手給我,我給你把脈瞧瞧。”

    段星河過去坐在他對面,手放在茶桌上。天璽真人探了片刻,沉吟道:“不太好,比上次的脈象還亂,身上有幾處淤塞。”

    段星河也知道自己的情況,他最近時常感覺煞氣涌動。春天肝陽上亢,木多火塞,狂躁更容易發作。他道:“晚輩平日盡力控制情緒,但還是有失控的時候,不知該如何是好。”

    天璽真人道:“這樣吧,我先幫你把身上的淤塞打通。等把身體調好了,咱們再說修煉的事。”

    他考慮的這么周全,就像救治自己的親傳弟子一般。段星河很感激,道:“多謝前輩。”

    段星河在羅漢床上盤膝而坐,天璽真人的手掌抵住他背心,將一道強大的靈力傳過來。段星河感到那股力量游走在自己的經脈中,找到了淤塞之處,一點點地將其沖開。淤血沒了,氣血走的就通暢了,心煩氣躁的感覺也就少了。

    他一路上積累了不少傷痛,給身體造成了不小的負擔。打通了兩處淤塞,段星河忽然感覺心脈處一陣劇痛,卻是靈力走到了此處。

    段星河自己行氣的時候便知道此處有阻滯,顧慮著心脈是性命攸關的要地,不敢用蠻力去沖。天璽真人卻毫不留情,靈力陡然增強,如同決堤的洪水滾滾而來,簡直要把他的心脈沖垮。

    段星河的心臟就像被重錘一下又一下地擊打,痛的臉色發白,可在行功之時又說不出話來。他頭上冒出了大量的冷汗,拼命想要掙脫,那股靈力卻把他緊緊地吸住了。

    怎么回事?

    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若是自己就這么死了,他也不會有半分動容。

    段星河驟然想起了劉毅君的話——別相信你看到的一切,也別相信你聽到的一切。

    他現在才意識到,此處的危險是真實存在的。劉毅君身為弟子,沒辦法直接說出來,只能旁敲側擊。可他此時明白過來已經晚了,他的心臟疼的幾乎要裂開,體內的煞氣趁機沖出來,到處肆虐。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要這樣死了。

    好不容易來到這里,他不甘心,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時候忽然聽見有人道:“咦,你們在這兒做什么?”

    段星河的心猛的一跳,是步云邪的聲音。門外的弟子道:“掌教真人在為段公子療傷,還請幾位保持安靜,莫要打擾。”

    阿云若是走了,自己就真沒救了。段星河心中竭力道:“別走,別聽他們的!”

    他幾乎就要這么喊出來,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體內的靈力越發洶涌,壓制住了他全部的心聲,讓他只能眼看著自己一點點被痛苦吞噬。

    第102章 清凈泉 五

    幾個人攔在屋外, 態度有些慌張。步云邪莫名有種不安的感覺,往前走了一步。那弟子道:“公子,不可進去。”

    步云邪透過半開的窗戶,看到了段星河的情況。他微微低著頭, 汗水不住往下淌, 表情好像十分痛苦。他皺起了眉頭, 揚聲道:“我師兄昨天夜里剛著了風寒,經不起折騰, 請老仙師改日再給他療傷吧。”

    不光步云邪回來了, 李玉真也跟在他身后, 隔壁的宋胡纓午睡醒了,也揉著眼走了出來, 道:“怎么了?”

    周圍吵吵嚷嚷的,天璽真人收了功, 站了起來。段星河一口血噴了出來,向前倒了過去。眾人都大吃一驚,一股腦地涌了進來,紛紛道:“大師兄, 段兄, 你怎么了!”

    步云邪把段星河扶了起來, 伸手探他脈搏,感覺他雖然看起來糟糕,脈象卻比之前好了一些。雜亂的脈象變得平緩多了, 體內的阻滯也少了許多,只是陡然受到這么強烈的沖擊, 身體有些虛弱。

    步云邪一時間也有點混亂,不知道他是真的幫段星河, 還是有意要害他。段星河睜開了眼,還有些恍惚。步云邪道:“你怎么樣?”

    段星河搖了搖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天璽真人整了整衣袖,道:“他體內的氣息太亂,我為他打通了幾處淤塞,或許有些疼痛,把淤血吐出來就好了。”

    眾人半信半疑的,蜀山的掌教德高望重,不至于傷害一個后生小輩。步云邪沒說什么,看著段星河沾著血的嘴角,心里藏著防備。李玉真覺得場面有點僵,段星河雖然受了點損傷,但治病也有些劍走偏鋒的方法,說不定老仙師是為了他好呢。

    他打圓場道:“多謝前輩醫治,辛苦了。”

    天璽真人神色淡然,道:“不用謝,你們幫我清除了蜀山周圍的憂患,這是我該做的。”

    他邁步出了房門,道:“讓他好生休息,過幾天我再來看他。”

    天璽真人帶著徒弟走了,段星河倒在羅漢床上,整個人都虛脫了。他感覺自己的氣機確實比之前通暢了許多,可剛才那種瀕死的感覺也并非是虛假的。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誤會了天璽真人,或許他是真的想救自己。可如果當時步云邪他們沒有回來,自己此時還能活著么?

    其他人擔憂地看著他,段星河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步云邪坐在床邊,道:“我看著他,你們回去休息吧。”

    其他人都走了,步云邪的臉色一直不太好看,仿佛在為剛才的事后怕,不敢想如果自己回來再晚一點會怎么樣。李玉真站在一旁,攏著袖子似乎有話要說。步云邪道:“怎么?”

    李玉真往外看了一眼,庭院里靜悄悄的。他低聲道:“步兄,我知道你心里有疑慮,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想法。但咱們在這地頭上,不好直接跟他們翻臉。若是實在不放心,等段兄養一養身體,咱們就離開這里吧。”

    現在再去探究對方這么做是出于善意還是惡意已經沒有意義了。疑念一但生出來,就很難打消。他們雖然遠道而來,但跟此處沒有緣分,也沒辦法強求。

    步云邪明白他的意思,尋思了片刻,道:“那就去四靈山吧,離這邊不算太遠,白云觀的道士人也不錯。”

    李玉真點了點頭,道:“好,就這么辦吧。”

    段星河休息了一日,感覺沒有那么痛苦了。步云邪熬了點參湯,端來看著他喝了,神色有些憂慮。段星河道:“怎么了?”

    步云邪低聲道:“這里不是久留之地。”

    段星河也已經意識到了,他們長途跋涉了這么久,像朝圣一樣來到這里,沒想到蜀山的人卻這樣難以捉摸。他也有些心灰意冷了,道:“等過幾天,咱們就走吧。”

    步云邪嗯了一聲,道:“你身上煞氣的事,咱們再慢慢想辦法。師父傳你的四正森*晚*整*罡氣也很高明,先練著吧,多少能控制一些。”

    段星河心里清楚這是沒辦法的辦法。他從一開始到現在,一直靠四正罡氣壓制身上的煞氣,但一直是杯水車薪。想要化解煞氣只能另尋別的法子,可如今要從頭找起,又談何容易呢?

    他不想讓步云邪難受,道:“想開點,歷練了這段時間,咱們的修為都長進了不少。要是一直在青巖山待著,你我還只是兩個什么都不會的毛頭小子呢。”

    步云邪垂著眼沒說話,心里覺得若是誰也不曾受傷,就算到現在大家還什么都不會,也不是件壞事。

    這時候外頭傳來了腳步聲,吳祎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來。

    “段兄,在嗎?”

    步云邪收拾了藥碗,站了起來。吳祎手里拿著一個紅色的錦盒,進屋道:“誒,怎么了,病啦?”

    段星河的臉色還有些蒼白,穿著一件白色的中衣坐在床頭,顯得有點憔悴。

    他道:“沒事,就是有點著涼。”

    吳祎喔了一聲,道:“山上早晚氣溫變化大,冷了多穿點,夜里別踢被子。”

    段星河點了點頭,道:“有事?”

    吳祎想起了正事,眼睛亮起來道:“有大好事,掌教真人托我給你拿來的,說是蜀山的內功口訣,助你療傷修行用的。”

    他把錦盒遞了過去,道:“掌教真人親自給的心法,一定十分高明,快打開看看!”

    段星河揭開來,見里頭放著一本青色的書,封面寫著靈光要訣。他還沒說什么,吳祎興奮的表情僵在了臉上,下意識道:“啊……怎么是這個?”

    段星河道:“這個怎么了?”

    步云邪洗完了碗,從外頭回來了。他看著錦盒道:“他還真把蜀山的心法送來了,這書難練么?”

    段星河翻開一頁,見頭一章的內容是引氣入體,再往后是一些行氣的基礎,薄薄的冊子兩三下就翻完了,沒有任何高深的內容。他十分詫異,懷疑吳祎拿錯了。

    吳祎也疑惑道:“這個是蜀山弟子入門的基礎,就跟小孩子學的三字經、千字文似的,這個……層次有點低啊。”

    要不是吳祎在旁邊看著,段星河就把書扔了。他把靈光要訣放回錦盒里,淡淡道:“替我多謝掌教真人。”

    吳祎也不知道掌教為什么要這么做,簡直像打發要飯的,讓他一個尋常弟子都覺得有些難堪。

    他尋思了一陣子,覺得掌教真人這么做,必然有他老人家的道。這么一想,他的精神又振奮起來,在朋友跟前也有了面子,道:“說不定是掌教真人想讓你從頭學習蜀山的功法,循序漸進,以后再傳授你更高深的心法。要不然就是這本書里藏著什么奧秘,封皮里有什么絲絹之類的東西,話本里不都這么寫的么?”

    他說著試圖去拆封皮,然而封面薄薄的一張,根本沒有夾層。他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好一陣子,對著太陽看,甚至把紙放在火苗上烤,也沒找出什么異常之處。

    入門書就是入門書,淺顯的就像一碗清湯白水煮的素面,一點多余的價值也沒有。

    他跟另外兩人大眼對小眼,氣氛一度十分尷尬。吳祎把書放回了桌上,清了清嗓子道:“好吧,沒什么奧秘……但咱們也得領會掌教真人的用心,好生參悟。”

    段星河覺得吳祎這么擅長自我攻略,都是被他師祖一天到晚精神控制搞出來的。老爺子隨便扔點什么邊角料給他,他就能腦補出一堆高深莫測的東西來,好像從來沒見過點好的。他有些同情吳祎,卻又不好說什么,只能嘆了口氣。

    步云邪對他剛才的話有點興趣,道:“還有什么高階的功法,能說說么?”

    吳祎想他們也不是外人,壓低了聲音道:“有個厲害的功法,叫太一心經,極其精深奧妙,凡是練過的人都飛升了。掌教真人一直癡迷于練此功法,以后都未必會傳給大師伯,像我們這種尋常弟子也只能向往一下。不過段兄你資質這么好,又幫了正道這么大的忙,說不定掌教真人就是在考驗你,打算過一陣子就把太一心經傳給你了呢?”

    連本門最優秀的弟子都難有資格修習,段星河覺得自己一個外人應該不可能有這種機緣,還是少自作多情為妙。吳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道:“不過師祖肯定有要求的,法不輕傳嘛。你至少要拜入蜀山,做個記名弟子。”

    段星河覺得那倒是無妨,反正拜入蜀山也只是掛個名,不耽誤自己做逍遙觀的弟子。但是就怕天璽真人沒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拿一本入門的三字經敷衍自己。段星河不知道還要耗多久,再這樣下去,自己早晚要煞氣攻心,精神失常而死。

    吳祎又坐了一會兒便走了,段星河坐在床上,感覺在這里待著也沒什么意義了。往好處說,蜀山至多對他怠慢敷衍。要是天璽真人再下重手給他療一次傷,很可能就把他直接送走了。

    步云邪坐在一旁,顯然也頗為失望。連正道的龍頭都對他們這樣敷衍,他們實在不知道該向誰尋求幫助。段星河忽然想起了四靈神,蜀山長老或許會心存偏私,但鳳神座前的使者應該是公正的。他低聲念誦義靈使的名號,想問一問它,自己接下來該怎么做。

    他念誦了兩遍,義靈使都沒有回應。段星河閉上了眼睛,試圖與它的靈力共鳴,感覺一團金光若隱若現,就像呼吸一樣有節奏地起伏著。步云邪道:“怎么了?”

    段星河撓了撓頭,道:“它好像睡著了。”

    用強烈一點的力量召喚,它應該會醒,不過暫時沒這個必要。段星河只是想跟它聊一聊,也沒什么急事。

    神明也有打盹的時候,過去它被封印了這么久,已經睡習慣了。步云邪道:“它在什么地方?”

    四周黑漆漆的,遠處隱約有水流和鳥鳴的聲音,它應該又回到了四靈山的那個山洞里。那個山洞確實挺舒服的,在里面不會被人打擾,還能補充靈力,是個休憩的好地方。

    段星河道:“應該是在四靈山的山谷里。”

    步云邪道:“那怎么辦?”

    段星河尋思了一下,道:“要不然咱們就去找它吧。去了問問義靈使該怎么做,在白云觀叨擾一段時間也行。或者咱們自己買個地兒,靜下心來修煉一陣子。”

    步云邪覺得也好,反正沒有更好的法子了。他道:“什么時候走?”

    段星河活動了一下胳膊腿兒,感覺身體已經養的差不多了。他道:“明天吧,等會兒你跟兄弟們說一聲,咱們一早就走。”

    次日一早,段星河等人收拾了東西,去昭元殿跟天璽真人告辭。陳松嶼不在,他的女兒劉毅君帶著幾個弟子在殿外當值。天璽真人有些意外,道:“怎么這就走?”

    段星河道:“感謝掌教為我打通經脈,我感覺身體已經好了許多,打算繼續歷練。等修為提上去了,煞氣自然也能壓制住了。”

    天璽真人見他們去意已決,神色淡淡道:“那好,祝你們一路順風。”

    段星河等人行過了禮,從大殿里出來。劉毅君微微點頭,道:“多多保重。”

    段星河道:“多謝,有緣再見。”

    一行人離開了蜀山,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花了一年半走到這里,卻又只能從頭再來,而且前路渺茫,實在讓人有些氣餒。

    其他人都顯得有些沒精打采,司空玉已經送完了琴,按說該回大新去了。但六幺沒提,司空玉也就沒說。先前他們戰勝了那么多妖魔,已經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了,六幺也舍不得就這么跟他們分開,大家再一起待一段時間也好。

    旁邊的馬車掀著簾子,司空玉和魏小雨坐在車里,看著外面的風景。春天到了,漫山遍野開著桃花、梨花,風一吹花雨紛紛飄落,空氣都是香的。

    段星河轉頭道:“要見到小蟬了,開不開心?”

    魏小雨確實挺高興,扒著車窗道:“嗯,我最近教了小對眼一個新把戲,到時候演給他看。”

    步云邪有點好奇,道:“什么把戲?”

    魏小雨興奮道:“后空翻,真的,翻的可溜了!”

    眾人都有些驚訝,沒想到它還學了新本事。司空玉笑道:“我作證,我剛看過。”

    步云邪微微揚眉,道:“宋姑娘的貓會后空翻,李兄知不知道?”

    李玉真的聲音從大車里傳出來,道:“不知道,我沒去她家看過!”

    宋胡纓一臉面癱,對他們的話充耳不聞。小對眼嗷嗚一聲叫,從車窗里露出了一雙毛茸茸的耳朵。魏小雨認真道:“等會兒我讓它演給你們看,記得要夸它哦。”

    大車走了兩日,來到了四靈山腳下,頭頂的天黑沉沉的。前陣子他們離開的時候,這里已經云開霧散,有了恢復的跡象。此時不知道為什么,又彌漫起了一股陰沉的氣息。

    段星河抬頭望著天空,有種不好的預感。其他人的神色也凝重起來,感覺這里又被什么妖物盯上了。

    “又是千機門的人?”

    步云邪凝神感知了片刻,道:“不像。”

    這地方的靈氣充沛,就像一塊肥肉。就算千機門的人敗退了,其他宗門的人也對這里虎視眈眈。段星河意識到白云觀的道士有危險,頭上不覺間滲出了冷汗,道:“上去看看!”

    他往山上趕去,其他人跟在他身后,心中很是不安。一行人來到了半山腰,白云觀的大門敞開著,一陣難聞的氣息撲面而來。段星河停住了腳步,面前的情形讓人震驚。一個道士趴在門檻上斷了氣,他的背心有個腐爛的大洞,竟是在逃命的過程中被殺了。

    魏小雨個子小,看不著前頭的情形,不知道師兄們為什么站住了。幾個身高八尺的青年站在前面,就像一堵墻。她想擠到前面去,司空玉一把拉住了她,道:“先別過去。”

    地上的血跡已經干了,淋淋漓漓地撒了一路。段星河感覺渾身都涼了,顫抖著手把尸體翻了過來,那道士臉上的肉都已經沒了,森森白骨露了出來。看這個腐爛程度,他去世總有十天左右了。

    段星河抬眼向道觀里望過去,庭院里一片凌亂,干涸的血跡漫了一地。眾人的心沉了下來,意識到這一場屠殺已經發生很久了。這些道士的尸體倒在這里,不知道多久才會被人發現,而冬青子和小蟬很有可能也在其中。

    一陣風吹過,帶來透骨的涼意,那股難以形容的氣息散播的更遠了。

    段星河不想讓小孩子看到這么血腥的場面,道:“縣主,你帶著小雨在外面等一等吧。”

    司空玉點了點頭,和結香、趙大海一起等在道觀外面。其他人跟著段星河進了白云觀,眾人把道觀搜了一遍,果不其然,冬青子等人回來之后,這里遭受了一場屠殺。

    大家一共找到了十具尸體,都抬到了庭院中,并排放在了正殿的前方。那些人的尸體都已經殘破不堪了,除了幾個年輕一些的人之外,還有一個年紀大的死者和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他們的臉已經分辨不出是誰了,那具年老的尸體的骨頭有些變形。段星河想起冬青子有點佝僂的脊背,心像是被攥緊了一般。這位老道長是自己來這個世界之后,少有的幾個會關心自己和伙伴們的人。他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聚在一起,瞇著眼很是和善。如果自己還有爺爺,應該就是他這樣吧。

    伏順紅了眼圈,心里也很難過。還記得剛見面的時候,冬青子一直縮頭縮腦的,逮著機會就要逃跑。他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就像無數普通人一樣,沒什么大本事,卻又很善良。他本來應該在白云觀里晨鐘暮鼓地安度晚年的,卻還是沒能逃過劫難。他那么惜命的人,臨終之前該有多害怕?

    宋胡纓低聲道:“要是沒有他幫忙,咱們身上的詛咒也解除不了。”

    其他人更加沉默了,老道士為他們指了條明路,可他在受難的時候,自己這些人卻什么都不知道。

    段星河攥緊了拳頭,心中十分懊悔。如果自己阻止他們回來,說不定就可以避免這一場災難了。

    他啞聲道:“老先生,我沒能早一點回來保護你們……對不起。”

    不光他難過,其他人也很不好受。步云邪低聲道:“別自責,不是你的錯。”

    伏順也道:“就是,他們在這里這么多年了,以前也過得好好的,誰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們正說著話,忽然見小雨從外面跑了過來。司空玉等人在后面追她,大聲道:“小雨,別過去!”

    魏小雨在外面等了好久,心里漸漸不安起來。她想起了大師兄他們的反應,表情都很凝重。她忽然意識到,白云觀應該出事了。

    小蟬還在這里,他出事了沒有?

    她踮起腳來往道觀里看,大門半掩著,什么也看不到。她心一橫,掙脫了司空玉,拼命跑了進去。趙大海蹲在遠一點的地方,沒來得及攔住她。魏小雨沖到庭院中間,看到了那十具排列在一起的尸體,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好多死人,好可怕——

    她的呼吸顫抖著,目光停在了最小的那一具上。她后退了一步,道:“不是他吧……”

    她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步云邪。步云邪也沒辦法回答她,避開了眼神。

    那種沖擊力對一個小孩子來說簡直無法承受,她不光失去了朋友,更有一種直面死亡的恐懼感。不久前還跟自己有說有笑一起玩的小伙伴,如今卻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體。魏小雨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渾身發抖,哇地一聲哭了。

    “小蟬……”

    段星河把她摟了過去,她的腦袋埋在段星河的身上,滾燙的眼淚很快打濕了他的衣裳。

    魏小雨哽咽道:“他說他一直在這里……讓我來找他玩,要我記得帶著貓……嗚……”

    段星河摸了摸她的頭發,心里也很不好受,道:“我知道,我明白。”

    魏小雨哭了一陣子,啞聲道:“大師兄……有一天,我也會這么死掉吧?”

    段星河不知道她怎么就聯系到了自己身上,道:“你還小,不會的。”

    魏小雨憤怒道:“長大了就會死,你們、我,大家以后都會死的!”

    她的情緒太激動了,鉆進了痛苦的牛角尖,整個人都變得混亂起來。段星河沉默著,其他人面對她的質問,也感到了深深的無力。亦或他們心中也有同樣的恐懼,只是不能像個孩子一樣宣之于口,這世間又有誰能坦然地面對死亡呢?

    大家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司空玉走了過來,握住了魏小雨的手,帶著她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了。她注視著魏小雨的眼睛,道:“安靜下來,深呼吸。”

    她的聲音平和,有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魏小雨雖然還在哭,聲音卻低了下去,開始調整自己的呼吸了。司空玉給她擦去了眼淚,溫聲道:“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事,不能因為害怕死亡就惶惶不可終日。人生的意義,在于這一輩子經歷了什么。你才十二歲,以后還有很長的路,有很多事等著你去經歷,那些都是很美好的。”

    魏小雨還是不甘心,哽咽道:“可是小蟬死了,他才十一歲。”

    司空玉的態度依然平靜,道:“所以你要好好地活著,替他把他沒能經歷的人生好好活一遍,好么?”

    她雖然年輕,卻有種超然的智慧。溫柔的話如同一場細雨,輕輕地洗去了魏小雨的痛苦,也讓其他人有所安慰。

    魏小雨若有所思,一直垂著頭,還是有些難過。

    司空玉擁抱了她一下,道:“好好送他一程吧,他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哭哭啼啼的。”

    魏小雨點了點頭,抬手擦了一下臉,想讓自己堅強起來。

    尸體一直這樣放著不行,段星河道:“弄些柴火來,把幾位道長火化了吧。”

    伏順和趙大海去周圍找了些柴草,堆在一起,把尸體抬在上面。伏順澆上了桐油,點燃了幾個火把。眾人將火把引燃了柴草,扔在了火堆里。大火熊熊燃燒起來,很快冒起了滾滾濃煙,火舌吞沒了那些道士的遺體。

    “茫茫三界,浩浩百川。生死有短長之日,輪回無暫息之間——”

    李玉真閉目念了一段經文,為這些道友超度。

    “人生在世,如石火之電光,命喪百年,似朝霜之曉露……欲除有漏之因,頓悟無生之道。仰冀靈魂,俯垂諦聽。”

    第103章 蜀山 一

    頭頂的那個旋渦還在吸取此處的力量, 段星河望著陰沉的天空,皺起了眉頭。

    這件事不能就這么算了,必須讓行兇者付出代價!

    他凝神召請義靈使,嗡地一聲金光一現, 一個層層嵌套的金色車輪出現在他面前。

    “叫我何事?”

    它總算醒過來了, 可一切已經太遲了。段星河道:“這山中又有其他宗門的人來了么?”

    義靈使道:“我出去游歷了一陣子, 回來就進山谷里睡覺了。發生什么事了?”

    它注意到了那些被火化的道士,顯得有些驚訝。

    段星河的神色凝重, 道:“這些是白云觀的道士, 大約半個月前, 他們被人殺了。”

    義靈使很意外,它知道這些道士一直在四靈山修行, 守衛著山谷,不讓外人擅闖, 也不讓門下弟子去打擾四靈神。如今他們遭遇了不幸,義靈使也有些動容。

    它道:“是誰干的?”

    眾人都沒有說話,段星河抬起頭來,見天空中掠過一個巨大的黑影, 把太陽都遮蔽了。有什么尖銳地鳴叫了一聲, 張開巨大的翅膀飛過來, 現身在他們面前。

    這邊濃煙滾滾的,吸引了敵人的注意。不用他們去找,對方已經自己來了。

    一只巨大的鳳凰停在半空中, 碩大的翅膀時而揮動一下。它通體漆黑,只有一雙眼睛是赤紅的, 周身彌漫著一股陰邪之氣,黑色的火焰不住向外涌出來。

    魏小雨抬頭望著面前的巨鳥, 從來沒想過傳說當中的瑞獸會是這個樣子,愕然道:“是鳳凰,它好邪惡……”

    “別管它了,交給你師兄。”

    司空玉拉著魏小雨,和結香一起退到后面,免得打起來被波及到。趙大海架起了盾牌,在前面保護她們。

    這本來是守護蜀山的神獸,卻不知道為什么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個世界的四靈神都被污染了,玄武白天睡覺,夜里吃倀鬼吃剩的殘骸;白虎為邪宗驅使,到處吃人;青龍要求信徒供奉人牲,傳播詛咒。他們本以為朱雀守衛著蜀山會好一些,沒想到它直接變成了這個鬼樣子。

    段星河攥著幽冥劍,抬頭望著它,大聲道:“是你殺了這些白云觀的道友么?”

    黑鳳凰的神色十分輕蔑,發出了銳利的聲音。

    “不是本座親手殺的,不過也差不多了。”

    它這么說,多半是有同伙。段星河氣得眼都紅了,道:“你們為何殺人?”

    黑鳳凰道:“他們沒本事還占據著這里,就是自尋死路。我要替主人收集這里的靈力,這幫臭道士在這里礙眼得很,當然要清掉他們!”

    其他人也憤怒起來,白云觀的道士世代居住在這里,一向與人為善。這些妖邪搶奪地盤就算了,還要殺人,簡直無法無天。

    李玉真憤然道:“這里可是巴蜀,蜀山就在左近,你們怎么敢做這樣的事,誰指使你的?”

    黑鳳凰發出了一聲冷笑,根本沒把這些年輕人放在眼里,輕蔑道:“想知道啊,打贏我再說。”

    義靈使道:“要我幫忙么?”

    段星河最近修為又有長進,想試試自己的能力,道:“不用,我自己來。”

    “射日弓——”

    段星河將幽冥劍化作一張巨大的弓,以靈力為箭,陡然拉滿。一道紫色的靈力嗖地一下射出去,像流星一樣瞬間劃破了天空。

    鳳凰一拍翅膀飛到了高處,接連幾箭擦著它的身體劃過去,卻總是射不中它。

    “就這?”

    這家伙這么大個頭,倒是挺靈活的,比那頭青龍機靈多了。

    它在空中盤旋著,發出譏誚的笑聲,道:“來啊,來射我啊。你這毛頭小子,能碰得到本座么?”

    它不光身體變得漆黑,心性也尖酸刻薄。

    “這家伙是四圣獸中嘴最欠的一個。”段星河想著,握弓的手攥得發白,很想在它的屁股上踢一腳。

    他拉滿了弓,追著它又放了數箭,卻不知為何漸漸覺得身體有些不適。黑色的火焰在他的視線里灼燒著,讓他感覺弓弩變得沉重起來。

    黑鳳凰落下了幾片羽毛,被沾上的草木立即就枯萎了。黑色的烈焰在它周身燃燒,那股邪惡的力量會掠奪人的生命力。難怪它不怕段星河拿箭射自己,反而要引得他一直盯著自己看。

    段星河意識到它在竊取自己的力量,閉上了眼,可不看它怎么贏?

    步云邪低聲道:“再放一箭,有沒有把握射中?”

    他手中凝結著白色的靈光,寒氣從他周身散發出來。段星河明白了他的意思,自信道:“手到擒來。”

    步云邪嘴角一揚,將一道寒氣拍了過去。寒風帶著大量的霜花裹住了那只鳳凰,它身上沾滿了冰雪,身體變得僵硬起來。

    段星河蓄足了力量,嗖地一箭射了過去。靈光化成的箭猛地洞穿了它的右翼,半空中登時羽毛亂舞,它像斷線的風箏似的摔了下來。

    眾人呼啦一下子退開,黑鳳凰一頭栽在地上,羽毛零落了一地。它周身還燃燒著黑色的火焰,羽毛也有劇毒,大家不敢靠近它,也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才好。鳳凰的翅膀還在流血,撲騰了幾下也起不來。段星河冷冷道:“就這?”

    黑鳳凰氣得不行,道:“你們這些小崽子搞偷襲,剛才我是大意了,沒有閃——”

    段星河懶得跟它廢話,回頭看義靈使,道:“怎么辦?”

    義靈使道:“它被邪氣污染了,得先凈化了再說。”

    段星河想起山頂有個清凈泉,道:“洗洗能恢復正常么?把它弄過去試試吧。”

    義靈使嗡地一聲響,從體內分裂出一個輪子,飛過去套在了黑鳳凰的頭頸上。那家伙還想掙扎,金色的輪子驟然縮小,就像個緊箍咒一樣卡在它的脖子上。它喘不過氣來,掙扎道:“松開……咳咳,勒死我了……”

    義靈使淡淡道:“一會兒就松,你先忍一忍吧。”

    它說著,金色的輪子浮了起來,拽著黑鳳凰向山頂飛了過去。那股力氣極大,黑鳳凰不想被勒死,只好跟著拍翅膀,歪歪斜斜地飛到了山頂。眾人感到了大他者的碾壓感,互相看了一眼,有點說不上來的心情。六幺感嘆道:“真厲害啊,治它跟玩似的。”

    周圍的云霧若隱若現,一個灰衣人站在遠處的山崖上,一直悄然注視著這邊。他見朱雀被這些人擒下了,有些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放棄了它。那人把一個紫金葫蘆往空中一拋,葫蘆陡然變得有一人多大,他騎在上面飛走了。結香站在人群邊上,轉頭看著遠處的山間,道:“那邊有人么?”

    伏順望了過去,什么也沒看見,道:“有嗎?”

    白霧散去了,沒什么異常,只有幾塊嶙峋的山石和松柏。她眨了眨眼,道:“可能是我看錯了吧。”

    眾人一起上了山頂,到了清凈泉跟前,就見一個金色的車輪按著一只大鳥,在泉水里直撲騰。鳳凰不甘心就這么被凈化了,大聲道:“洗干凈了,放開我。喂,別踩我背!鳥的背是能讓人隨便踩的嗎?”

    撲通——嘩啦——

    義靈使生就一副鐵石心腸,不管它說什么,照舊把它按回水里。每次水漫過頭頂,都有一圈黑色的波紋蕩開來,跟洗硯臺似的,也不知道它攢了多少臟東西。

    鳳凰身上黑色的火焰被撲滅了,漸漸現出了本來的顏色,是一只紅里帶著金色的鳳凰,豐滿的羽翼極其華麗。這才是朱雀本來的樣子,神圣清凈,讓人心生敬畏。

    朱雀身上的羽毛濕了,翅膀和尾羽十分沉重,只好化作了人形。他漆黑的頭發垂在泉池邊,身上穿著金紅交織的錦袍,外面披著黃金縷織成的云肩,跟頭發都纏在了一起,漂亮而又狼狽。眾人還是頭一次見到四圣獸變成人的模樣,睜大了眼睛。他渾身都濕透了,一雙鳳眼變成了黑色,模樣極其俊美。

    他一副大夢初醒的模樣,道:“怎么回事……我怎么會在這里?”

    凈化之后,它的聲音也變得溫柔持重起來,跟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你醒了,陵光,這段時間的事還記得么?”

    四圣獸與四靈神本來就是老相識,義靈使漂浮在它面前,金輪驟然松開,從他脖子上脫落下來,嵌合回了自己的身體。朱雀出了片刻神,還以為這段時間自己做了個夢,但他漸漸意識到一切都是真的。

    朱雀十分懊悔,道:“是我心志不堅,受了惡人的污染,墮為了邪神。我沒能保護好蜀山,還助紂為虐,傷害了不少無辜之人……”

    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段星河道:“是什么人污染了你,神君知道么?”

    朱雀的神色沉了下來,道:“是劉伯橋,有人假扮成他的模樣,一直在放大我的惡念,煽動心魔控制了我……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蜀山的掌教真人恐怕也……”

    司空玉心中早有懷疑,此時皺起了眉頭,道:“難怪天璽真人對我送去的琴沒有反應,原來是個冒牌貨!”

    段星河的心提了起來,道:“劉伯橋是誰假扮的?”

    “我不知道,”朱雀道,“他讓我來幫他掠奪靈力,剛才他還在附近的。”

    周圍的氣息寧靜,那人似乎已經走了,應該是回了蜀山。朱雀忽然打了個激靈,道:“不好——這邊的事情一敗露,他們很可能要狗急跳墻,咱們必須趕緊回去!”

    蜀山的高層已經被邪魔入侵了。朱雀一旦清醒過來,那些偽裝者就無法繼續鳩占鵲巢了。能拿走的,他們要一并帶走;拿不走的,必然要統統毀掉。如果不趕緊去阻止,白云觀的悲劇恐怕要再次上演。

    眾人意識到了情勢有多危險,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段星河立刻道:“趕緊回去,去找劉毅君,讓她保護好門下弟子!”

    趕車太慢了,快的話也得花一天時間,等到了就晚了。義靈使分化出了幾個金輪,道:“我帶你們去吧。”

    幾個金輪套住了眾人,周圍生出了球形的金光。義靈使道:“走吧——”

    就見金光一閃,光球漂浮到了半空中,朝蜀山方向飛去。

    亥時末,蜀山中夜霧沉沉。山上的燈火熄滅了,蜀山的弟子都陷入了熟睡。幾名值守的弟子站在昭元殿外,有些疲憊。

    一人打了個呵欠,道:“好困……”

    吳祎是他們的隊長,低聲斥責道:“懶蛋,剛換班才多久,你就犯困。”

    那人不服氣道:“剛才老十三腦袋還一點一點的呢,別光說我啊。”

    又一人道:“別說話了,大師姐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來巡查,逮到你們偷懶可要罰的!”

    眾人對劉毅君十分敬畏,都老實多了。安靜了片刻,一人道:“欸,那是什么……好像是個葫蘆?”

    其他人抬頭望過去,什么也沒看見,道:“你看見蛾子了,還是困的眼花了?”

    那人撓了撓頭,覺得可能真是自己看走眼了,便沉默了下來。

    劉伯橋落了地,將紫金葫蘆收到袖子里,身體化作一陣黑煙,嗡地一聲穿墻而過,徑自來到了昭元殿的書房前。蓮花銅爐里飄散出裊裊煙氣,絲帛制成的山水屏風后點著一盞燈,映出一個打坐的身影。

    劉伯橋站在屏風后,低聲道:“主上,屬下有急事稟報。”

    天璽真人道:“過來說。”

    劉伯橋繞過了屏風,天璽真人盤膝坐在床上。他穿著一身褐色的道袍,右手拿著一串翠玉珠,閉著眼養氣。劉伯橋道:“欽天監的那幫小子離開蜀山之后,直接去了四靈山。白云觀被屠的事敗露了……”

    天璽真人睜開了眼,皺眉道:“敗露了又怎么樣,朱雀不是跟你在一起么,你們兩個聯手,難道對付不了幾個元嬰期的人?”

    劉伯橋顯得十分為難,低聲道:“屬下自然是不怕他們的,可……那小子鬼心思多得很,之前跟咱們藏了私。他已經把四靈神之一放出來了,現在義靈使聽他們的。那家伙的本事在朱雀之上,我們打不過他森*晚*整*。”

    天璽真人的臉色十分難看,道:“朱雀呢?”

    劉伯橋道:“它被義靈使降服了,那幫人用清凈泉水洗去了它身上的邪力。它現在應該已經想起從前的事了。”

    天璽真人咬牙切齒道:“所以你就一個人夾著尾巴回來了?”

    劉伯橋小聲道:“屬下想趕緊回來給主上報信,并非貪生怕死。”

    “沒用的東西!”天璽真人猛地把手里的串珠砸了過去,繩子斷裂了,翠綠的珠子彈跳著滾了一地。

    劉伯橋嚇了一跳,跪在了地上,連忙道:“主上息怒!”

    幾名守衛的弟子在大殿外聽見噼里啪啦的聲音,互相看了一眼,道:“怎么了?”

    吳祎想了想,道:“老十三,你送杯茶去。師祖要是沒事,你就退出來。”

    一名弟子答應了,去隔間泡了一壺云霧茶。他怕打擾了掌教休息,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吳祎怕有賊,萬一驚擾到掌教,明天他們都要挨罰。他讓其他幾人好生守著正殿門口,自己在大殿外巡視了一圈。他來到了書房外的窗戶下,見里頭還亮著燈,劉伯橋的聲音傳了出來。

    “……他們恐怕很快就要來了,咱們怎么辦?”

    吳祎有些奇怪,方才他一直守在大殿外,沒見大師伯過來,不知道他是怎么進去的。吳祎貓著腰湊近了點,想聽的清楚一些。

    天璽真人本來還想慢慢把蜀山倒空,如今是不成了。他下床站了起來,陰沉道:“事已至此,還能怎么辦。搶在他們來之前,把能拿的統統拿走,帶不走的全都殺光、燒光,也算是給教主立了一大功。”

    劉伯橋還有些遲疑,天璽真人吩咐道:“立刻行動,天亮之前把事情辦完。金環使就在附近,處利索了咱們一起回萬象門。”

    吳祎在窗戶底下聽得一清二楚,駭得手都涼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家一直以來信任的掌教和師父居然是敵人假扮的,蜀山上下這么多弟子,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聽話里的意思,他們的行跡已經敗露了,今晚就要大清洗。

    劉伯橋走了出去,迎面撞上了來送茶的弟子。那弟子道:“師伯、師祖,請用茶。”

    劉伯橋審視著他,見他臉色發白,額頭上滿是汗水,道:“多久了?”

    弟子端著茶盤的手不住打顫,啞聲道:“剛沏好的,不冷不燙,剛好入口。”

    劉伯橋的聲音沉了下來,道:“我是說,你偷聽了多久了?”

    那弟子打了個寒戰,手里的茶盤落在了地上,顫聲道:“弟子不敢,師伯……師伯饒命!”

    看來是都聽見了,那就沒有留著他的必要了。劉伯橋露出一個獰笑,道:“小子運氣不錯,那就由你做第一個吧。”

    劉伯橋扭了扭脖子,體內仿佛有一股力量躁動不安。大殿里的燭火搖曳著,他的影子投在窗戶上,仿佛要擺脫禁錮似的戰栗著——他的肩膀驟然比之前寬闊了一倍,腿上的肌肉也撕裂了,整個人迅速分裂生長著,眨眼間比先前長高了三尺多,骨骼粗大,成了一個巨人。

    劉伯橋的道袍被撕裂成了襤褸,一雙大腳也從麻鞋里冒了出來,漆黑的指甲又尖又長。他的眉目依稀還是原本的模樣,卻又幾乎要成為一個怪物了。

    那弟子目睹了這一切,嚇得動彈不得,下意識道:“救、救……救命——”

    他話音未落,脖子已經被一把掐住了。劉伯橋化作的巨人把他凌空提了起來,隨即一下子抓穿了他的胸膛。鮮血哧地一聲濺在窗紗上,吳祎躲在窗下,一瞬間感到血腥氣撲面而來,有種想要作嘔的沖動。

    他捂著嘴,拼命壓抑著那種恐懼感,一動也不敢動。

    屋里傳來了劉伯橋沙啞的聲音:“上好的血食,不能浪費,主上請用。”

    他的手已經變成了粗糙的爪子,上頭捧著一顆血淋淋的心臟,甚至還微弱地搏動著。天璽真人把心臟接了過去,幾口吞下了肚,滿意道:“算你孝順,趕緊去吧,我等你好消息。”

    門外守衛的弟子聽見了異動,大步朝這邊趕了過來。一人大聲道:“掌教,可有外人闖入么?”

    劉伯橋嘖了一聲,仿佛覺得這些人麻煩似的。他打了個響指,道:“去會會他們。”

    倒在地上的那具尸體僵硬地動了一下,慢慢地以一個扭曲的姿態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朝屏風外走去。他的臉色鐵青,眼神毫無焦距,明明已經死了,卻好像有一股強烈的力量促使著他去找更多的人,把他們一起拖進地獄里。

    那幾個弟子見老十三的胸膛被掏空了,歪歪斜斜地朝他們撲過來,都嚇了一跳。一人躲得慢了一些,被一口咬中了脖子。其他人慌了,想要救那個被咬的兄弟,拉扯中又被那喪尸抓傷了好幾個。

    喪尸帶著強烈的尸毒,一旦被咬中,就很可能被他們同化。

    被咬傷的弟子抽搐了一陣子,臉變成了灰色,緩緩地爬了起來,也開始抓人、咬人。其他弟子見了都十分恐懼,搖頭道:“怎么回事,好兄弟,你們醒醒啊!”

    那兩具喪尸已經聽不懂人話了,咆哮著撲上去,對著另外幾個人一通撕咬,誰也沒能幸免于難。

    天璽真人看著那情形,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緩緩道:“好孩子,出去轉轉。咱們萬象門來接管蜀山了,把這個好消息傳出去,讓更多的人加入咱們!”

    那幾個喪尸聽話地爬起來,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遠處有些巡山弟子打著燈籠經過,遇上了他們,正要盤查,幾個喪尸朝他們撲了過去。燈籠落在地上,點燃了草叢,大火蔓延開來,到處一片混亂。

    血洗開始了,劉伯橋走出了昭元殿,不時殺幾個遇見的弟子,讓他們把這場災難傳播的更快一些。喪尸一傳十,十傳百,在整個蜀山上游蕩,所過之處都是慘叫的聲音。

    那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吳祎恐懼到了極點,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場噩夢。他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心知一定要趕緊把這個消息傳出去,不然還會有更多人受害。他趁著沒人注意,悄然離開了這里,拔腿向西邊跑去。

    咕咚、咕咚,他心臟狂跳著,還好后面沒人追過來。吳祎穿過了吊橋,沖到了弟子房跟前,用力拍劉毅君的門。

    “大師姐,快醒醒,快啊!”

    大晚上的,他一個男弟子闖過來十分無禮。劉毅君開了門,皺眉道:“什么事?”

    吳祎喘著氣,把剛才看到的事跟劉毅君說了一遍。這種事突然跟誰說,都讓人難以相信,更何況他親眼看見異變的怪物是大師姐的父親。劉毅君有些遲疑,道:“真的?”

    “我怎么可能拿這種事騙人,值守的師弟們都死了!”吳祎急得快哭了,回頭指著中峰道,“它們快來了,趕緊想想辦法!”

    遠處的山頭上冒著火光,風里傳來了喪尸的咆哮,弟子房這邊人最多,它們很快就要來到這里了。

    劉毅君意識到情況不妙,果斷回屋拿起了劍,去庭院里撞起了鐘,當當當當當當——

    攝人心魄的鐘聲回蕩在西峰上,弟子們被吵醒了,從屋里出來,揉著眼道:“怎么了?”

    劉毅君的神色嚴肅,大聲道:“列隊!有敵人,準備迎戰!”

    為了應對邪魔入侵,蜀山時常會進行一些演習。弟子們清醒過來,拿了兵刃按隊列站好。小師叔也從屋里出來了,他披著衣裳,看著急忙奔走的弟子們有些茫然。他過來道:“怎么了?”

    大家以為是尋常的訓練,本來沒放在心上。劉毅君的神色凝重,簡短道:“蜀山有邪魔入侵,偽裝成了掌教真人和師父的模樣。山上有不少喪尸游蕩,馬上就要過來了,咱們一定要守住西峰!”

    眾弟子意識到情況危急,應聲道:“是,誓死守衛西峰!”

    年長一輩的陳松嶼和肖月明云游在外,山上能靠得住的只有小師叔張青蜉和大師姐了。大家習慣了聽大師姐的吩咐,如同一群忠誠的士兵。小師叔和劉毅君得知了這件事,沒有質疑、痛苦,反而能迅速冷靜下來應對,好像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了。

    她是劉伯橋的女兒,父親有一點變化,別人興許看不出來,她心里卻最清楚。小師叔聰明敏銳,肯定也早就看出了師兄與以前大不相同,只是迫于形勢不敢說出口來。

    吳祎想起自己發現大師伯與掌教密謀的情形,心想大師姐他們多半也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卻不能明言。難怪她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郁郁寡歡,小師叔的脾氣也很不好,對人總是冷嘲熱諷的。那些妖魔既然能代替得了掌教和大師伯,就也能取代得了其他人。為了救出真正的掌教和師父,他們只能暫且忍耐,與敵人虛與委蛇。

    通往西峰的路有兩條,一條是吊橋,與中峰相連;還有一條是狹窄的山道,通往山下。只要那些喪尸過不來,就什么都好說。張青蜉道:“我去把吊橋砍了,你守住山道。”

    劉毅君道:“好。”

    大部分弟子都住在這里,還有一部分弟子在東峰,必須有人去通知他們。張青蜉道:“砍了吊橋,我就去東峰讓人做好防備。”

    劉毅君道:“千萬小心!”

    “你也是,”張青蜉囑咐道,“好好活著,咱們天亮再見。”

    吳祎遲疑了一下,道:“那我……”

    張青蜉道:“你跟我來吧,這邊人手夠了。”

    劉毅君讓人推來了石頭、沙袋和盾牌,把山道堵得嚴嚴實實的。他們守在這里,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只要守到天亮,那些喪尸就失去活力了。

    她大聲道:“兩人一組,看好自己的伙伴。如果對方變異了,就在他變成喪尸之前把他的頭砍下來,不得心軟!”

    眾弟子知道喪尸的殘酷,一旦傳染開來,這些人就都完蛋了。他們應道:“是!”

    劉毅君回頭看向身后的師妹,道:“阿英——”

    劉毅君道:“如果我開始變異了,你就砍了我。”

    阿英神色一凜,卻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只有這么做才是最智的。她的聲音有些發抖,道:“我知道了,師姐。”

    火把的光照著蜿蜒的山道,前方一群喪尸搖搖晃晃地游蕩過來,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劉毅君握緊了劍,下了視死如歸的決心。她雖然是女子,卻有一副能撐住事的鐵脊梁,無論如何她都要保護師弟妹,守住這里。

    第104章 蜀山 二

    張青蜉趕到東邊山崖, 一陣大風吹來,吊橋在風里不住搖晃。暗夜里,對面已經有幾個喪尸搖搖晃晃地過來了。吳祎指著橋上道:“那里,他們來了!”

    張青蜉拔劍鏘地一下砍在鐵索上, 火花迸濺出來, 幾下砍斷了一根鐵索。吳祎也拔出劍來, 對著另外一邊用力劈砍。他的修為尚淺,幾劍下去只把鐵索砍了個缺口。

    “讓開。”

    張青蜉一把推開了他, 卯足力氣斬下去, 鐵索斷為兩截。嘩啦一聲, 吊橋轟然塌了下去,橋上的幾個喪尸慘叫著跌進了萬丈深淵。吳祎往下看了一眼, 下頭山風森寒,白霧繚繞, 摔下去勢必支離破碎,連塊完整的骨頭都撿不著了。

    還沒來得及過橋的喪尸被堵在對面的山崖上,黑壓壓一片朝這邊咆哮著,卻過不來。兩個人都松了口氣, 張青蜉撮唇吹了幾下口哨。片刻夜空中傳來一聲鶴啼回應, 一只巨大的仙鶴朝這邊飛過來。

    這是小師叔養的靈獸, 它聽見了召喚,飛來落在兩人身邊。張青蜉騎在鶴背上,又把吳祎拉上來, 道:“去東峰。”

    靈鶴拍著翅膀向東邊飛去,兩人俯瞰下去, 中峰上的喪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到處游蕩。這邊的弟子不多, 被感染的只有一些守衛的弟子。吳祎抱著一線希望,盼著東峰的情況能好一些。

    靈鶴飛到了東邊上空,就見幾個喪尸撲倒了一個弟子,那弟子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一群喪尸撕咬一個,那個人很快就沒救了。不遠處,又有一群喪尸從山下游蕩過來,到處都是人影,卻幾乎沒有一個活人了。

    吳祎的背后滲出了冷汗,道:“怎么會這樣……”

    這里已經淪陷了,如果他們沒有及時砍斷吊橋,西峰現在應該也變成這樣了。靈鶴拍著翅膀在高空盤旋,不敢下去。張青蜉的神色凝重,道:“沒辦法了……只能救一頭,咱們盡力了。”

    這時候就見遠處的夜空中,有個人騎著葫蘆朝西峰去了,那人灰色的衣袍在風中不住擺蕩。張青蜉意識到那人是劉伯橋,下意識道:“糟了——”

    雖然喪尸會被石頭堵住,但劉伯橋能飛過去。如果他到了西峰,勢必大開殺戒,將會制造出更多的喪尸。

    兩人都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邊已經失守了,萬一西峰也被攻陷,整個蜀山就全完了。

    劉毅君一個人守不住,必須有人去幫她。張青蜉道:“你走小路下山,去外頭找援兵,我回去幫毅君她們。”

    下面那么多喪尸,吳祎打心眼里害怕,下意識道:“啊……我……”

    張青蜉道:“去鳳來城,找浩蕩盟的劉盟主,他會幫忙的。”

    吳祎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么好的運氣逃出去,但現在除了自己也指望不上別人了。多耽誤一刻都是無數人命,張青蜉急了,吼道:“你能不能行!”

    吳祎知道如果消息透不出去,這些人就一點指望都沒有了。他咬了咬牙道:“我能行!”

    張青蜉從懷里掏出一瓶上好的解毒藥,遞過去道:“萬一被咬傷了,割掉那塊肉,迅速服藥還能有救。”

    吳祎收好了藥瓶,知道這就是自己的保命符。張青蜉騎著靈鶴把他送到了中峰后山的小路上,這里沒有光,也沒有人影,暫時是安全的。張青蜉跟他擁抱了一下,鄭重道:“就靠你了。”

    吳祎點了點頭,張青蜉便騎著靈鶴飛了起來,去西峰支援劉毅君了。

    四下黑漆漆的,吳祎獨自往山下走去。遠處傳來喪尸的吼聲,好像就離他不遠。吳祎心里怕極了,但這么多人都指望自己,他不能打退堂鼓。

    山道狹窄,上面布滿了碎石子,很不好走。吳祎聽見身后的灌木叢里傳來一陣低沉的吼聲,就像瘋狗咬人之前齜牙的動靜。他的頭皮頓時炸起來了,沒想到這里也有落單的喪尸。他頭也不敢回,拔腿往前跑去。

    后頭那只喪尸從樹叢里鉆出來,跑的東倒西歪的,還棄而不舍地攆著他。吳祎喘著氣道:“別追了,兄弟,咱們說不定還在一個飯堂吃過飯,跟一個師父學過功課。你死了我也很同情,但你不能拉我一起下水……我責任重大,你就放我一馬成不成——”

    他說著,踩到了一塊石頭,腳下一滑順著山路滾了下去。他摔的一陣天旋地轉,不知道滾了多久,終于到了底。前頭軟綿綿的,他一頭撞了上去,疼的眼前直冒金星。

    周圍彌漫著一股腐臭的氣息,他睜眼一看,卻見自己摔進了死去的喪尸堆里。這些家伙被撕咬的支離破碎,連行尸走肉都做不成,倒在了這里。

    摔在這里,吳祎也不知道自己是走運還是倒霉。他伸手一摸,幸好懷里的藥瓶還在。這時候山路上轉過來幾個喪尸,漫無目的地走了過來。吳祎沒地方躲,只好屏住了呼吸,躺在死尸堆里。他駭得渾身冰涼,心里一個勁兒地默念:“你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那幾個喪尸從他旁邊經過,一眼也沒看他。吳祎悄然睜開一只眼,看著它們走遠了,松了口氣。

    他能不被發現都是因為周圍有這么多尸體。吳祎靈機一動,忍著惡心把一具尸體的外袍扒了下來,穿在了自己身上,又往臉上抹了點泥巴。那衣服浸透了尸氣,蓋住了他身上的活人氣息。

    離山腳已經不遠了,吳祎鼓起勇氣往山下走去。沒走出幾步,前頭的樹林里又鉆出幾個喪尸來。那些喪尸僵硬地轉過頭,注視著他,仿佛在分辨他的氣息。他往后退了一步,聽見身后也傳來了喪尸的低吼聲。

    吳祎頭上冒出了冷汗,意識到自己被包圍了。到了這個地步,跑也跑不了,打也打不過。他把心一橫,尋思道:“算了,打不過就加入吧。”

    他把頭一歪,做出手腳抽搐的模樣,旁若無人地向前走去。那些喪尸感覺他身上的氣息跟同類一樣,沒有撕咬他,反而跟他一起向山下走去。

    吳祎混在喪尸群里,隨波逐流地往前走。到處都是能要自己命的怪物,尸體的腐臭味淹沒了他。他整個人都麻了,不知道生為何物,死為何物,自己為何物。短短一炷香的山路,他像是走了一輩子,感覺整個人都要悟道了。

    他跟著喪尸群走到了山腳下,前頭是一片開闊地。喪尸們遠離了金頂,就仿佛失去了指揮,分散開各逛各的。吳祎趁機鉆進了一片樹叢里,偷偷看著外頭的情形。

    石牌坊就在前方,但周圍有不少喪尸。他繞著樹叢轉了一大圈,想找個合適的空隙逃出去。這時候就見半空中有幾團金光,從遠處飛了過來。

    段星河等人乘著金光來到了蜀山腳下,剛到此處,便感到一股強烈的邪氣籠罩著整片地域。金光散去,眾人在石牌坊外落了地,就見前方樹叢里鉆出了一個人,連滾帶爬地朝他們跑過來。

    那人臉上抹著泥巴,渾身都是血,帶著一股強烈的尸臭味。六幺拔出了長劍,那人慌忙道:“是我啊,好兄弟,別動手!”

    月光照下來,他來到了近前,眾人這才認出了吳祎。段星河詫異道:“怎么是你,蜀山怎么了?”

    見了自己人,吳祎方才一直壓抑著的恐懼爆發出來,握住了他的手,語無倫次道:“妖魔扮成掌教和大師伯的樣子,殺了好多人,被殺的人都變成喪尸了……他們是萬象門的人。東峰已經淪陷了,小師叔和大師姐在西峰撐著,快去救他們!”

    段星河等人互相看了一眼,果然不出他們所料,那幫妖邪一見事情敗露就狗急跳墻了。幸虧他們反應快,來的還算及時。前頭有幾個喪尸在來回游蕩,臉上的肉都沒了。魏小雨小聲道:“好可怕。”

    李玉真看著山道上涌動的喪尸,感覺有些不可思議,道:“你一個人怎么下來的?”

    吳祎道:“我扮做喪尸混在里頭逃出來的,要不是我機靈,這會兒就沒命了!”

    段星河抬頭向西峰望去,那邊山上好像已經打起來了。他道:“去西峰看看。”

    義靈使化作了一團金光,把他們包裹起來,嗡地一聲朝那邊飛了過去。

    大量喪尸涌到了西峰的山道口,被堵在障礙后面,嗷嗷地撓著石頭和沙包。石頭啃不爛、撓不壞,越來越多的喪尸被堵在了這里。前面的喪尸被壓在了下面,后面的踩著前邊的身體爬了上來。弟子們十分恐懼,道:“大師姐,它們爬過來了!”

    劉毅君一劍砍翻了一個爬過來的喪尸,道:“守住,不準放過來一個!”

    弟子們提劍砍了過去,不斷有喪尸慘叫著摔落懸崖。那些人都是他們曾經的同門,大家一開始還有些不忍心,后來殺的多了,也漸漸麻木了。那些人已經死了,如果不這么做,自己也要跟他們一起陪葬。

    堅持下去應該有希望,不知道東峰怎么樣。已經丑時了,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劉毅君握緊了手中的劍,這么多人都指望著自己,她不能放棄。

    天空中一人騎著個紫金葫蘆來了,劉伯橋落了下來,輕輕一拂衣袖,把葫蘆收攏了。他的身材粗壯,比原來高大了不少,已經現出了妖魔的模樣。劉毅君握緊了劍,厲聲道:“站住,不準過來!”

    劉伯橋停下了腳步,慈祥道:“你這孩子怎么回事,這么跟你父親說話?”

    劉毅君道:“你不是我爹,別在這里裝模作樣了。趕緊離開這里,不然我殺了你!”

    劉伯橋露出了慍色,道:“你這孩子莫不是被妖魔迷了心竅,在這里胡言亂語,連你父親都不認得了?”

    其他弟子站在她身后,手里緊握著兵刃,沒有放松警惕。劉伯橋看向他們,沉聲道:“為師教你們功夫,你們卻對為師刀劍相向,簡直不孝。還不快把兵器放下,向為師請罪!”

    他雖然已經變成了半魔的模樣,卻仍然以師父的姿態來教訓他們。他的話仿佛有種讓人無法抵抗的力量,那些弟子聽了他的話,神志便混沌起來。個別意志薄弱的人已經扔下了刀劍,跪在了地上。

    劉毅君怒道:“別聽他的,他是假的!”

    劉伯橋痛心疾首道:“女兒,你瘋了。為父知道你因為未婚夫失蹤的事一直很難過,你想開一點,爹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道:“放下兵刃,讓為父保護你。”

    他注視著劉毅君,眼睛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剎那間懾住了她的神魂。劉毅君感覺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了,下意識就要照他的吩咐去做。

    “別看他的眼睛!”

    張青蜉騎著鶴飛了過來,從劉伯橋頭頂掠過,打斷了他的攝魂術。劉毅君清醒過來,暗自出了一身冷汗,道:“小師叔,你來了!”

    張青蜉落在劉毅君身前,拔出了劍。喪尸在山道后面撓著石頭,假冒的劉伯橋身上邪氣沖天,這邊的情形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

    他道:“你這妖魔是什么來路,潛伏在蜀山想干什么!”

    劉伯橋沒想到半路來了個打岔的,卻不慌不忙道:“什么妖不妖魔的,我們父女說話,你在這里挑撥什么?”

    張青蜉蔑然道:“你也不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模樣,還在這里騙人,能騙得了誰?”

    劉伯橋哈哈大笑起來,聲音變得像野獸一樣粗啞:“怎么騙不了,剛才他們可是差一點就要繳械投降了呢!”

    山上的弟子們被冷風一吹,漸漸恢復了神智。劉伯橋眼看迷惑不了他們,冷笑道:“方才本座不過是逗你們玩玩,不喜歡的話,咱們就換點別的——”

    他張開了雙手,周身彌漫的陰氣像泥漿一樣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個又一個人形的鬼影。鬼影越聚越多,搖搖晃晃地朝前撲過來。蜀山弟子頓時睜大了眼,失聲道:“倀鬼……他是萬象門的人!”

    劉伯橋露出了猙獰的笑容,道:“去吧,跟他們好好玩一玩。”

    后頭的山道上堵著大量的喪尸,西峰上又多了這些倀鬼,那情形簡直像地獄一樣。蜀山弟子無路可退,只能死戰。劉毅君吼道:“斬妖除魔,殺——”

    眾人跟那些倀鬼廝殺了起來。劉伯橋身上還在不住往下滴落泥漿,只要有他在,這些倀鬼便會源源不絕地生出來。張青蜉提劍朝他砍過去,想要釜底抽薪。劉伯橋早料到他要對付自己,閃身躲過了那一劍。

    張青蜉追著他連斬數劍,卻連他一片衣角都沾不到。他憤恨地盯著那半人不鬼的東西,道:“你把我大師兄藏到哪里去了?”

    劉伯橋袍袖一拂,擺出一副道骨仙風的模樣道:“小師弟,你這是說什么瘋話。我就是你大師兄,你的劍法還是我代師傳藝教給你的呢。”

    張青蜉一劍斬了過去,恨聲道:“還給我演——!”

    這妖魔的反應像野獸一般敏捷,劉伯橋躲過了那一擊,反手一掌拍過來,打中了張青蜉的胸膛。

    那一掌的力道十分沉重,張青蜉的心口疼得厲害,連退數步才勉強站穩。他喉頭一甜,沒能壓制住,一線血從嘴角淌了出來。

    身后的倀鬼越來越多,蜀山弟子盡力廝殺,還是落了下風。不少弟子倒了下去,活著的人被逼得退到了山壁前。劉毅君身上受了好幾處傷,臉上也沾了血。靈鶴在頭頂盤旋著,想要接主人和劉毅君一起離開這里。張青蜉知道留下來的結果是什么,還是選擇了義無反顧。這些人喊他一聲小師叔,他就得庇護他們,決不能扔下他們獨活。

    他生于蜀山,長于蜀山,立志要斬妖除魔,如今能以身殉道,也是此生無憾了。

    他道:“你自己走吧,不必管我。”

    靈鶴發出凄厲的啼聲,十分急切。劉伯橋不耐煩起來,手里凝結了一道黑色的邪氣,一掌朝靈鶴拍了過去。靈鶴的左翼被打中了,嘶鳴了一聲,掙扎著落進了深淵里。

    靈鶴陪伴張青蜉多年,跟他情同老友。張青蜉怒道:“你干什么!”

    劉伯橋一拂衣袖,冷冷道:“這扁毛畜牲我瞧著礙眼,我不但要殺它,還要把你們都殺光呢——”

    他手中凝起了一道更加強烈的黑氣,驟然朝眾人拍了過去。張青蜉把劉毅君和一眾弟子護在了身后,使出全身力量展開了金光法陣。

    劉毅君的心猛地一沉,知道以小師叔的修為未必能抵擋得下這一擊。若是硬接的話,恐怕要被碾得粉身碎骨。強橫的邪力排山倒海地沖過來,張青蜉被震得往后退了一步,卻并沒有被打倒。

    一道強烈的光芒從天而降,融合進了他的屏障中,把那道邪氣擋在了外面。眾人一陣嘩然,抬頭望去,就見段星河等人周身籠著金光飛了過來。眾人落了地,金色的光芒驟然收攏,化作一個幾重金輪嵌套的球體,飄浮在半空中。

    眾人又驚又喜,沒想到千鈞一發之時來了救星。吳祎激動道:“大師姐,小師叔,我帶人幫你們來了!”

    張青蜉死里逃生,方覺剛才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這些年輕人及時趕到,自己已經被轟的粉身碎骨了。他道:“多謝,你們……怎么又回來了?”

    小師叔還不知道義靈使的厲害,不想讓他們也卷進危險中來。段星河的神色平靜,道:“不必擔心,我們既然敢回來,就有收拾它的本事。”

    劉伯橋的臉色陰沉,握緊了拳頭道:“臭小子,你少說大話!”

    鏘地一聲,段星河把幽冥劍拔了出來。寒光照亮了他的眼神,他凌厲道:“我有沒有說大話,來比劃比劃你就知道了。”

    山崖上夜風呼嘯,段星河與劉伯橋相對而立。義靈使漂浮在一旁,道:“要我幫忙么?”

    段星河恨這些妖人害死了白云觀的人,道:“不必,我有話要問他。”

    他提劍砍了過去,劉伯橋只得拔劍招架。段星河的力道極大,每一劍砍下去都有火花迸濺出來。他恨聲道:“冬青子他們是你殺的?”

    “冬青子是誰?”劉伯橋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咧嘴笑道,“你說白云觀的那些道士啊——是我殺的,怎么了?”

    他非但毫無愧疚之心,反而洋洋得意。段星河道:“為什么殺他們!”

    劉伯橋道:“他們沒什么本事,又要占據著四靈山那么好的地方。我清了他們,有什么問題?”

    他說著,回味當時情形似的說:“那老頭兒臨死之前,還求我放過他的小徒孫……我一把就把那小孩兒捏死了,跟捏死一只耗子似的。沒用的東西就該消失,這個世界是屬于強者的,懂么?”

    其他人聽了這話都十分憤怒。魏小雨雙眼通紅,跺腳道:“大師兄,快殺了他,給小蟬他們報仇!”

    段星河也氣得怒發沖冠,接連幾劍斬過去,一劍擦著劉伯橋的身體斬過去,將他身后的石崖都砍出了個缺口。劉伯橋沒想到這小子這么難對付,皺起了眉頭道:“你這小瘋子,一身煞氣自己都壓制不住,還發這么大脾氣,不要命了么?”

    段星河冷冷道:“用不著你來操心!”

    劉伯橋縱身一躍,落到了一棵大樹上。他手中生出一道黑色的邪力,拋到了山道上的那些喪尸身上,揚聲道:“孩兒們,過來跟他們耍一耍!”

    那些喪尸融合了他的邪氣,被催化的更加兇惡,發狂地吼叫著,奮力爬過石堆。守山道的弟子把它們砍下去,后面的也毫不害怕,像浪花一樣涌過來,前赴后繼地往前爬。

    很快有弟子被它們撲倒了,后面的喪尸一擁而上,從缺口處爬了過來。弟子們頓時慌了,嘶聲喊道:“快攔住它們!森*晚*整*”

    喪尸撕咬著周圍的弟子,不斷有人發出慘叫聲,被感染成了新的喪尸。宋胡纓和李玉真等人都去幫劉毅君了,六幺留下來護著司空玉和魏小雨。整個西峰上一片混亂,到處都是人影。結香忽然聽見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回過頭來時,就見一個喪尸朝她撲了過來。

    她嚇得渾身都僵住了,一時間動彈不得。

    “小心!”伏順從不遠處沖過來,一下子把她推開了。

    那只喪尸撲了個空,發出了憤怒的吼叫,一把薅住了伏順的腿。它臉上的肉都被同類啃沒了,張開大嘴,向伏順的小腿上狠狠咬去。

    “啊啊啊啊——”

    那一口咬的極狠,伏順腿上的肉被喪尸硬生生撕下來了。伏順疼的放聲慘叫,比少了塊肉更可怕的是,他沾上了喪尸的口水,要被感染了。

    又有其他喪尸沖過來,伸出七八只手來,要分食伏順。趙大海怒吼一聲,扛著盾牌沖過來,把那些喪尸都撞開了。喪尸爬過來要撕咬趙大海,伏順的腿還疼的厲害,卻爬過去壓在趙大海身上,嘶吼道:“要咬就咬我,反正老子已經被你們啃了,別再禍害我兄弟!”

    他一向貪生怕死,卻把兄弟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此時就見血花四濺,宋胡纓提著斬馬/刀砍殺了那幾個僵尸,道:“你們沒事吧!”

    伏順背上滿是被抓傷的痕跡,腿上的傷口也開始發烏了,躺在地上直倒氣。趙大海連忙把他扛起來,來到了人少一些的地方。結香看著他身上的傷口,眼淚頓時淌了下來,道:“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是我對不起你!”

    伏順搖了搖頭,虛弱道:“沒事……我愿意的,你沒受傷就好。”

    他說著咧嘴傻笑起來,心里一點也不后悔。他慫了一輩子,終于也做了一回英雄。他救了自己喜歡的人,也救了自己的好兄弟,就算死了也不虧了。

    趙大海渾身不住發抖,求助的目光看著周圍的人,道:“怎么辦,二師兄,你想想辦法啊!”

    步云邪對于喪尸之毒也一籌莫展,只能用盡全力為他療傷。他道:“忍一下。”

    步云邪把一塊手帕塞進伏順的嘴里,拿刀把他傷口處的肉割掉了。伏順疼的像一條砧板上的魚,弓著身體不住掙扎。趙大海拼命按住他,仿佛也感到了他的痛苦,啞聲道:“好兄弟,忍一忍,能治好的!”

    步云邪手上凝結了一道金光,籠罩著伏順的傷口。他用盡了渾身的力量治療,汗水不住從額角淌下來。伏順身上尸毒蔓延的速度減緩了一些,手指卻已經開始痙攣了,耳中也聽到了一陣嗡嗡的轟鳴,仿佛有什么在召喚著他。

    痛覺漸漸消失了,他生出了一股饑餓的感覺,強烈的餓火灼燒著他,讓他迫切地想吞吃掉一些東西,草木、石頭……人,只要能填補內心的空虛感,隨便什么都好。

    這樣下去,他早晚也會跟那些人一樣,變成一具沒有感覺六親不認的行尸走肉。

    吳祎從人群后面擠過來,大聲道:“讓開,讓一下,讓我試試——!”

    他撲到伏順身邊,道:“我這有藥,小師叔給的。他是元嬰期的丹修,厲害得很,快吃了試試!”

    他拿出藥瓶,倒出五六顆藥,一股腦地塞進伏順嘴里。伏順吞了下去,一時間感覺有些恍惚。

    “怎么樣?”

    眾人都看著他,伏順卻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寒熱交織,兩股力量在體內交鋒。趙大海握著他的手,伏順的嘴唇一陣發麻,空洞的眼睛映著遠處的火光,恍惚地想:“我比他們幸運多了,起碼死之前,還有這么多人在乎我。那些人……卻要孤零零的死去,誰會眷顧他們?”

    涌過來的喪尸如同潮水決堤,被感染的弟子也越來越多。還沒被抓傷的弟子都慌了,每個人都喘著氣,發著抖,生怕自己會成為一下個被感染的人。

    劉毅君的臉色慘白,握劍的手心已經被冷汗濕透了。雖然已經預料到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可一旦面對,她還是難以下這個狠心。

    一人道:“大師姐,怎么辦?”

    劉毅君的指甲摳進了手心里,顫聲道:“把變異的人……都殺了!”

    第105章 蜀山 三

    凜冽的山風吹過, 劉毅君的發絲獵獵飛了起來,眼睛映著火光,隱忍著悲痛的淚水。

    被感染的人都是跟他們朝夕相處過的同門,做這個決定實在太難了。可如果不這么做, 所有人都會變成喪尸。劉毅君背著沉重的壓力, 為了活著的人必須下這個狠心。

    “且慢。”

    一個無機質的聲音響起, 那個金色的球體飛了起來,緩緩道:“喪尸之毒么……讓本座來試試。”

    “凈化——”

    一道金光生出來, 從西峰上空展開, 穹光覆蓋了整個蜀山。光芒照在正在變異的弟子身上, 那些人如同被金色的流水包裹著,滌蕩了全身。正在抽搐的人漸漸舒展了身體, 平靜下來。那些身受重創實在無法挽救的人,也沒有那么痛苦了, 在臨終前獲得了最后一點安慰。

    伏順的身體被金光籠罩著,體內那股灼熱的感覺漸漸消失,意識又回來了。腿上的痛感讓他的表情扭曲起來,道:“疼疼……我的腿好疼啊!”

    還未完全被尸毒感染的人受到了凈化, 漸漸恢復了意識。眾人見了那情形都激動不已, 仿佛看到了奇跡。有人低聲道:“還有救, 他們有救了……咱們也有救了!”

    那些變異的人中有他們的好友,也有親人,他們有救了, 大家都熱淚盈眶。

    劉伯橋本來已經勝券在握了,沒想到這些喪尸能被義靈使凈化。劉毅君等人仇恨地看著他, 恨不能把這妖魔千刀萬剮。劉伯橋見自己腹背受敵,有些慌了。段星河神色凌厲, 已經提劍朝他砍了過來。

    幽冥劍極其沉重,劉伯橋勉強招架了一劍,虎口被震得發麻。段星河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又是一劍斬過去。哧地一聲,把他從右肩傾斜向下,砍出了一道一尺長的血口。鮮血迸濺出來,那具身體已經不堪用了,劉伯橋捂著傷口踉蹌了兩步,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有意思,看來不動點真格的是不行了!”

    他渾身不住震顫著,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破體而出。他歪過頭,脖子滋啦一下子裂開了一道口子。那道傷口越撕越大,跟他身上的傷口連在了一起,露出了森森的骨骼和肌肉,他卻全然不覺得疼。一個碩大的黑影從他體內扭動著鉆了出來,卻是一只大倀。

    操縱肉身的東西離開了,劉伯橋變成了一個扁扁的皮囊,就這么癱落在地上。

    眾人看著那情形,都十分驚愕。伏順想起了從前自己就被這種東西寄生過,害得他腦袋癢得要命。他下意識道:“雙生蠱,這是雙生蠱!”

    這邪門玩意兒是萬象門獨有的東西,會偷偷寄生在宿主身上,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漸漸生長成他的模樣。在取代本人之前,它應該已經暗中觀察劉伯橋很久了,要不然也不能把他的一舉一動都模仿的這么像。

    大倀漂浮在半空中,殘破的白袍不住擺蕩,虛空一般漆黑的臉上浮著一雙赤紅的眼和一個咧開的大嘴,仿佛在嘲諷他們。段星河道:“劉伯橋本人呢?”

    大倀得意道:“他早就死了,被我吃掉啦,一點骨頭渣也沒剩。我早就說過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和劉伯橋已經融為一體了!”

    段星河道:“天璽真人也是假的?”

    大倀伸出了手,巨大的爪子往虛空中一握,傲然道:“什么是假的,什么又是真的。蜀山在我們的掌握之中,力量在我們手中,我們的一切自然就是真的!”

    段星河與它說話之時,李玉真悄悄從袖中捻出一道符咒。它尚在洋洋得意,李玉真將符咒向天上一拋,一道烈焰燃盡了黃符,驟然生出了一道符文構成的鎖鏈,嘩啦啦地從四面八方圍繞而來,把它困在了其中。

    “拘鬼陣——”

    此陣專門針對厲鬼和陰邪之物,若是它不脫竅而出,此時李玉真還對付不了他。那大倀頓時慌了,左沖右突,卻無法逃出去。鎖鏈叮當直響,被碰到的一瞬間便生出一道火焰。它逃不出去,大怒道:“你們居然騙我……我不服,放我出去,我要跟你們大戰八百回合!”

    張青蜉冷冷道:“想一對一,你這卑鄙小人不配。”

    他說話聲中,劉毅君提起了手中長劍,帶著強烈的除祟金光,朝它狠狠地斬了過去。

    劉毅君對它恨得入骨,那一劍凝結了她全身的靈力。大倀身上纏滿了鎖鏈,眼看著她沖了過來。它拼命掙扎,把鐵鏈晃得嘩嘩作響,赤紅的眼睛越睜越大——

    哧的一聲,長劍狠狠斬過,把大倀砍成了兩半。白色的袍子飄落在地,大倀的身體扭曲著,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嚎叫。

    “我不服,我不服——就憑你們,我、我不……”

    它被斬的魂飛魄散,像流沙一般消散在眾人面前。劉毅君的手發著抖,喃喃道:“爹,女兒為你報仇了,你看見了么?”

    長久壓抑的情緒爆發出來,縱使堅強如她,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淚。很久之前,她就已經發現父親的異樣了,一開始,他總是躲避著自己,后來漸漸露出了越來越多的馬腳。

    他的習慣、愛好,細微的表情,都與原來不同,行事也變得貪婪狂妄,與從前判若兩人。劉毅君意識到那個人不是自己的父親了,她有過迷惘,也有過沖動,想要直接問一問他,可最終還是忍住了。

    她一個人的力量太微弱了,貿然去質問只有死路一條。那些人既然能取代父親,就能輕而易舉地取代自己,接管她手下的弟子。為了師弟妹們,她也不能輕舉妄動,只能跟那些非人的家伙虛與委蛇,看著它們竊據高位,忍受著屈辱和憤怒,蟄伏著,等待一個把蜀山奪回來的機會。

    陳師叔和肖師叔應該也發現了,流露出了反抗的意思,但無法跟掌教抗衡,只能出外云游避禍。后來小師叔也看了出來,這里已經被妖魔竊取了,掌門、長徒,甚至守山的朱雀也被污染了,更不必說還有多少他們沒發現的臥底弟子。陰云籠罩著這片天空,妖氣肆意彌漫。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和小師叔守著這個秘密,相依為命。如果沒有對方跟自己分擔,他們可能早就崩潰了。如今他們終于殺了眼前的惡魔,卻沒有輕松的感覺,因為還有更難對付的敵人沒有鏟除。

    一道陰云聚集起來,巨大的陰影籠罩了西峰,天璽真人的身影漸漸浮現出來。

    “這就不行了……枉本座對他這么信任,真是沒用!”

    陰沉的聲音傳來,又帶著一高一低兩個聲音,就像有銼刀摩擦著人的耳朵似的。他飄浮在半空,蒼老的面容帶著一股陰鷙的氣息。而在他的左右兩側,又分別多出了兩個腦袋,一共長著六根胳膊。趙大海抬起了頭,道:“好家伙,三頭六臂啊。”

    蜀山的弟子們看到掌教真人變成這個樣子,都極為震驚,簡直不敢想象蜀山被這些妖物竊據了這么許久。段星河道:“你也是萬象門的大倀?扮成這個樣子想做什么!”

    那怪物哈哈大笑,白色的須發在風中亂舞,道:“干什么?蜀山這幫老兒又臭又硬,跟浩蕩盟聯手與我主上作對。咱們就給他來個釜底抽薪,取而代之——”

    他袍袖一拂,故意要刺激劉毅君似的道:“我們在這里吸取了不少能量,還要多謝你們沒早翻臉。你是個聰明人,知道保命為上。不過你要是能早一點發現,你爹就不用死了!”

    劉毅君被氣得渾身發抖,張青蜉低聲道:“別聽它的,這妖物故意激你。”

    段星河道:“真正的天璽長老在哪兒?”

    那怪物袍袖一拂,冷笑道:“那老頭兒還活著,但本座日萬機,忘了把他埋在什么地方了。你們有本事就慢慢找,說不定運氣好,能在他斷氣之前找到呢?”

    一眾蜀山弟子都十分憤怒,劉毅君的呼吸都在發顫,恨聲道:“給我死——”

    她縱身掠過去,一劍朝那怪物砍過去。它驟然躲過了,反手一掌打過來,強烈的氣流將她沖擊得向后飛了出去。張青蜉一躍而起,將她接住了,兩個人都被那股力量沖得倒在了地上。

    其他弟子涌上來,急道:“小師叔,大師姐,你們沒事吧!”

    劉毅君吐了一口血,臟腑疼的厲害,張青蜉的臉色也十分難看。這怪物比之前那家伙難對付多了,它在蜀山偽裝多時,吸收了大量的靈力,甚至還掠奪了天璽真人本身的力量,這些小輩根本不是它的對手。

    劉毅君握緊了拳頭,很不甘心。那怪物打傷了劉毅君,轉身看著段星河等人,緩緩道:“小子,輪到你們了——”

    他袍袖一拂,興起了一陣狂風。段星河持劍擋在眾人身前,其他人被大風吹得連連后退。那家伙左手凝結著陰邪之氣,右手嗡地化出了幾根兩尺長的銀色鉤子,帶著寒光向段星河抓了過來。

    那一爪擦著他胸膛劃過,哧地一聲撕裂了他的衣裳。段星河心中一凜,連忙向后退去,那妖物追過來,接二連三抓向他。段星河感覺這東西身上的邪氣極重,跟它過了幾十招,自己體內的煞氣仿佛有所感應,也跟著沸騰起來。

    他拼命控制著煞氣,想靠自己的力量戰勝對方。那怪物卻哈哈大笑道:“小子,想贏我么?光靠你自己那點本事可不夠啊,你不是有煞氣么,把自己交給本能,來啊——”

    段星河咬緊了牙關,知道這妖物故意煽動自己,那不是把自己交給本能,而是交給魔鬼。如果濫用這股力量,自己的神志被侵蝕殆盡,最終的結果就是墮魔。

    “閉嘴!”

    他怒吼一聲,一劍朝那妖魔斬去。對方輕飄飄地躲過了,道:“差的太遠了,小伙子,你還在堅持什么?良心、正義,拋棄那些沒用的東西讓自己過得更輕松一點不好么?擁抱絕對的力量,看誰不順眼就殺,碾壓一切,多痛快!”

    段星河體內的煞氣越來越強烈,汗水從額頭上滴下來。

    他一劍插在地上,勉強想讓自己站住。仿佛有火焰灼燒著他的身體,要撕裂他的每一寸皮膚。他的脖頸上出現了細小的裂紋,血絲現了出來,那種感覺讓他想起了不久之前,這妖魔假扮天璽真人,給他洗經伐髓時的情形。

    那妖物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大笑道:“像你這樣的瑰寶千年難得一見,沉寂了就太可惜了。本座已經為你打通了經脈,你的煞氣會加速侵蝕身體。還不早點屈從于我們萬象門,為我們教主效力!”

    眼前的情形已經扭曲變形了,到處都是紛亂的火光,聲音也變得時遠時近。段星河拼命拽住一線智,啞聲道:“你……休想!”

    步云邪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快救他!”

    義靈使身上的金光微微一亮,正要出手,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清越的啼鳴,聲音響徹云霄。

    眾人抬頭望去,就見一只碩大的鳳凰飛了過來。那鳳凰身披紅色與金色的羽毛,身帶赤炎靈光,極其華麗。

    蜀山弟子們激動起來,紛紛道:“是守山神獸!”、“陵光神君來了!”

    義靈使道:“你怎么才來?”

    朱雀道:“我從東峰過來,一群弟子反應及時,躲到了山洞里,我在外面護著他們。剛把喪尸打退了,給你們救了五百來個人,還不謝我?”

    劉毅君等人頓時睜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能聽到這么好的消息。張青蜉方才在東峰上空看到一片慘狀,還以為那邊淪陷了,沒想到還有幸存者。

    朱雀尾羽一擺,轉頭看向半空中,十分憎恨那假扮成天璽真人的妖物。這家伙極其擅長洗腦,之前就是這妖魔趁朱雀不備,侵蝕了它的神志。朱雀揚聲道:“別聽他胡說八道,在場的都默念清靜經,背不過的聽別人念。”

    它畢竟是上古神獸,一開口就有一派長者的威嚴,弟子們下意識都照它的吩咐去做。朱雀張嘴噴出一口三昧真火,頓時把那妖物的半邊衣裳都燒著了。它用力拍打了數下,好歹把火苗撲滅了,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朱雀冷冷道,“燒你就燒你,還用挑日子么!”

    那怪物有些慌了,卻還想迷惑人的心智,道:“你是本座的坐騎,蜀山的護山神獸,怎么能幫外人?”

    它不過是一個套著雙生蠱皮囊的大倀,竊取了一點力量,還真以為自己能與這些上古大神平起平坐。朱雀的臉都黑了,怒道:“就憑你也想騎我,你算什么東西!”

    說話聲中,它噴出一片火海,燒的那怪物慘叫一聲,掙扎著向遠處飛去了。朱雀一拍碩大的翅膀,伸出爪子往它的背上抓去。朱雀的爪子又尖又利,力大無比,幾下子就把那怪物的一根胳膊撕了下來。

    眾人看著那情形,都不敢說話,也不敢動。義靈使看著那邊,道:“還用我出手么?”

    那怪物被朱雀扯斷了兩條胳膊,又被撕掉了一個頭,掙扎著飛了回來。混亂中它還了朱雀兩招,把它的翅膀抓傷了。朱雀身上流著血,還對它窮追不舍,非要把這妖物撕得粉身碎骨不可。

    步云邪眼看那怪物向弟子們沖過來了,意識到它狗急跳墻,想以這些弟子的性命作為要挾。他喊道:“快攔住它!”

    嗡地一聲,義靈使身上的金輪分解開來,大大小小的金環擋在了那怪物面前,有的套住了它的脖子,有的套住了它的手腳,驟然收縮。金輪把它扯成了個大字型,朝四面八方用力,如同車裂之刑一般。它大吃一驚,用力掙扎道:“干什么!放開我!”

    那些金輪越勒越緊,就聽哧地一聲,血肉迸濺出來,那妖物側面的一個腦袋被勒斷了,隨即多出來的幾條手臂也紛紛落在了地上。它雖然渾身血淋淋的,但至少剩下了一個頭和兩根胳膊,看起來比剛才像人多了。

    義靈使淡淡道:“本座幫你恢復了正常,你喜歡么?”

    那怪物疼的齜牙咧嘴,怒吼道:“我呸,你算什么東西,也敢來嘲弄我!”

    義靈使漠然道:“對本座出言不遜,找死——”

    它說話聲中,金色的輪子頓時從那怪物身上脫落下來,帶著強烈的金光漫天亂舞。那妖物轉頭要逃,就聽嗡地一聲,后背被一個輪子撞了一下。它慘叫了一聲,像斷線的風箏一樣向前摔了過去,又一個輪子從前面攔路,哐地迎面撞了它一記。七八個輪子圍著那怪物,像蹴鞠一樣,把它踢來踢去的。

    它渾身的血肉不住滴落下來,骨頭也被踢的寸寸折斷。那情形雖然慘,比起被他害死的那些人又不算什么了。

    眾人覺得十分解氣,紛紛喊道:“好!干的漂亮!”

    義靈使整治得他夠了,道:“蜀山真正的掌教在什么地方?”

    那妖物摔在地上,接連吐了幾口血,恨聲道:“我偏不告訴你們……有本事就殺了我,我要他跟我一起陪葬!”

    朱雀能感到老掌教的靈力還在,只要盡力搜尋,應該能找到。它道:“殺了吧,咱們自己找就是了。”

    義靈使對它那張臉也看夠了,厭倦似的道:“處決——”

    那幾個輪子合并成一個碩大的輪子,哐地一聲碾過來,把它下半截身體碾得粉碎。那怪物的慘叫聲撕心裂肺,身體不住抽搐。它仿佛還不甘心,抬頭看向上空,用盡最后一點力氣伸出手,道:“救救我……救……”

    它的手臂垂下來,就這么斷了氣。朱雀落在地上,化作了一個身穿紅色錦衣的青年男子。他伸出手,將那妖物體內的靈力吸了出來。白色的靈光融合著絲絲縷縷的邪氣,聚合成了一顆靈核。

    干凈的氣息是它從老掌門身上奪取的,邪氣是這妖物自身的。朱雀掌心中托著靈核,道:“得先花點時間凈化了。盡快把真正的老掌教找回來,他失去了靈力,身體應該很虛弱。”

    張青蜉道:“我帶人去找,天一亮就開始。”

    臺階上滿是鮮血,到處都是尸體。這一仗他們雖然打贏了,損失也極其慘重。

    黑暗中,一人漂浮在烏云之后,把這邊的情形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穿著一身黑衣,身材高大結實,左臂上纏著一條金色的蛇形臂箍,卻是萬象門的金環使。苦心經營了這么久,到頭來卻一敗涂地。他看著那被碾碎的怪物,低聲道:“廢物!”

    此處敗局已經無可挽回,他一擺身后披風,身體化作一捧黑色的流沙,就這么消失了。

    東方發白,長風吹過山巔,將眾人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

    經過了一夜的廝殺,一切終于結束了。每個人的臉上都滿是塵土、鮮血,帶著極度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喜悅。他們還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戰勝了敵人,有人坐在地上,有人捂著臉痛哭起來,宣泄著心底一直壓抑著的恐懼。

    劉毅君攥著劍的手還在微微發抖,啞聲道:“咱們贏了。”

    張青蜉道:“是啊,多虧了這些朋友幫忙。”

    他向段星河抱拳,道:“多謝各位,之前我出言不遜,實非得已。還請各位見諒。”

    先前他一見了段星河他們,就一個勁兒地趕他們走,其實是早已知道了蜀山已經被妖魔控制了,不想讓他們卷進來。段星河明白他的心意,道:“閣下是一片好意,我們都解的。”

    張青蜉看向了劉毅君,道:“你清點一下剩下弟子的人數,陵光神君在東峰還救下了五百來個人。再把不幸去世的人也統計一下,好生葬了吧。”

    這些事起碼得忙三四天,索性沒什么大事,慢慢來就行了。劉毅君讓人拿了簿冊過來,開始清點幸存者的名字。一面又讓人把整個山頭巡視一遍,免得還有遺漏的妖魔。

    張青蜉帶著一隊弟子帶在西峰上清尸體,收拾殘局。他對段星河道:“你們辛苦了,且去休息吧,這里交給我們。”

    眾人確實累了,便去了弟子房。段星河躺在床上,腦海中仿佛還殘留著夜里那些人的呼喊聲、攢動的火光和刀光劍影,呼吸漸漸沉了下去,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眾人歇了一日,劉毅君他們把蜀山清干凈了。這天一早,段星河醒了過來。他推開門,站在走廊上。陽光照下來,蜀山一片光明宏偉的氣勢。籠罩著蜀山許久的陰云終于散去了,他恍然意識到,蜀山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隔壁有人在說話,門開著,段星河走了過去,見其他人都在,義靈使像個輪子似的,忽悠悠地飄在半空。吳祎道:“段兄,你醒啦,我正準備去找你呢。”

    段星河道:“怎么了?”

    吳祎激動道:“昨天我們找到掌教真人了,他被關在山頂的牢房深處。是陵光神君找到的!”

    段星河下意識看向步云邪,想起之前他跟自己說過,山頂的石牢有些奇怪,沒想到真正的掌教真人就被囚禁在里頭。吳祎道:“先前他們說山頂上關著瘋子,我還以為師父心地慈悲,愿意度化那些墮魔之人。沒想到真正的惡魔逍遙法外,被關起來的才是好人……”

    他撓了撓頭,道:“咦,我是不是說了什么很有道的話?”

    李玉真笑了,道:“感覺是挺有哲的。”

    “哎不管了,”吳祎道,“掌教真人已經回昭元殿了,他聽說你們幫了蜀山大忙,想要見一見你們。”

    段星河沒什么事,道:“那這就去吧。”

    一群人來到了昭元殿,天璽真人在后頭的寢殿休息。朱雀已經把從那妖物身上奪回的靈力還給他了,天璽真人的修為尚在,休養一段時間就能恢復。

    眾人來到他的床榻前,天璽真人穿著一身白色的中衣靠在床頭,朱雀在一旁守護著他,劉毅君和張青蜉也在。吳祎道:“掌教,欽天監的朋友來了。”

    被剝奪了靈力,對他來說確實造成了一些損傷。吳祎說老掌教以前鶴發童顏,雖然幾百歲了,神采一點也不老。如今他不光頭發蒼白,臉上也生出了一些細細的皺紋。

    他看著面前的幾個年輕人,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他起了身,劉毅君連忙上前扶住他,道:“師祖,您身體還不好,別起來。”

    天璽真人輕輕把劉毅君推開,道:“不妨事,我沒什么大礙了。”

    他雙手交疊,躬身行禮道:“多謝幾位小友鏟除了妖魔,救了我蜀山眾多弟子!”

    段星河豈敢受他的禮,連忙讓了一步,回禮道:“老前輩千萬別客氣,這都是我們該做的。”

    義靈使漂浮在旁邊,天璽真人認出了它,恭敬道:“義靈使也出山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您,晚生幸甚。”

    它被封印在四靈山許多年,世間已經很少有人認得它了。這位大宗師見了它,都要自稱晚生,讓眾人暗自咋舌。義靈使道:“我從前見過你,我來找陵光。見曲長老在西峰上教你們御劍,你學得很快,比其他弟子聰明多了。”

    天璽真人聽見了那個名字,一時間有些恍惚。白云蒼狗,一眨眼那么多人都化作了塵煙。他道:“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的目光逡巡了一圈,停在了步云邪身上,詫異道:“這位是……”

    步云邪懷里抱著墨墨,它把鼻子伸了出來,想要嗅一嗅這位老仙師。這是它跟人打招呼的方式,但對于頭一次見的人來說太唐突了。步云邪道:“在下步云邪,這是我養的靈獸,叫墨墨。”

    他說著把墨墨的鼻子按了回去,低聲道:“別亂聞。”

    天璽真人注視了他片刻,微微一笑道:“不妨事。”

    他轉身看向小徒弟,道:“青蚨,你把這邊的事跟幾位朋友說明了吧。”

    張青蜉道:“那兩個妖魔的事我們已經查清楚了。是萬象門的人用雙生蠱附在了我大師兄劉伯橋身上,制造出了一副血肉傀儡,然后殺了他取而代之。師尊當時忙于修煉,沒發現妖魔潛入了蜀山。那妖人便趁著師父打坐之時,把他打成了重傷。另一個大倀奪走了師尊的修為,用雙生蠱的皮囊冒充他,把真正的師尊關在了地牢里。”

    眾人沒有特別驚訝,前天夜里他們見那兩個妖人脫去了身上的皮囊,便已經猜出大概是這樣了。

    天璽真人沉重道:“我一時大意,導致蜀山蒙受災難,現在遭受的一切都是我應得的懲罰。但弟子們無辜,我會好生懺悔,盡到自己的責任,不會再讓蜀山落入妖魔之手。”

    朱雀道:“掌教不必自責,是敵人太狡猾了。”

    義靈使淡淡道:“那是,要不然陵光也不會被他們迷惑了。”

    朱雀想起了自己被心魔控制的情形,有些難堪,低聲道:“你能不能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義靈使發出了低低的笑聲,道:“行,不讓說就不說了。”

    天璽真人注視著段星河,從剛才起就覺得這個年輕人有些古怪。他道:“小友除魔衛道,本應該一身凜然正氣才對。可你身上有一股強烈的煞氣,卻是為何?”

    段星河大老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差點就把它給忘了。他道:“多謝老仙師垂問。我們幾個本來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晚輩不幸受了邪神詛咒,才變成這個樣子。”

    他把自己的經歷說了一遍。天璽真人聽罷,沉吟了片刻道:“原來如此,你們大老遠來這里,足見你們的誠意。你們一路上為正道做了不少事,又幫了我蜀山大忙,我應當盡力為你醫治。”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覺得有希望了。天璽真人道:“小友,你把手給我。”

    段星河把手伸過去,老仙師摸了他脈搏片刻,臉色沉了下來。眾人都緊張地看著他,張青蜉道:“師尊,如何?”

    天璽真人搖了搖頭,道:“這詛咒太陰狠,乃是這世界的締造者施加的,老朽一介凡人,無法破解。”

    眾人的心沉了下去,連蜀山掌門都沒辦法解除,難道他要被這詛咒折磨一輩子么?

    段星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此時也不免失望。煞氣一直侵蝕著他,段星河能感到自己的狀態越來越差,若是就這么下去,說不定有一天,自己真的會森*晚*整*控制不住墮魔。

    天璽真人也想到了此節,道:“你身上的詛咒以凡人之力難以解除,只有潛心修行一途。縱使無法徹底消解,至少能控制住它。若是來日有機緣登階,見到了鳳神,它自然會為你解除身上的詛咒。”

    這樣的話,段星河也聽燕丘的薩滿說過。他道:“是,多謝前輩。”

    他的態度雖然恭敬,卻顯得有些黯然。他清楚以自己修行的速度,恐怕還沒登階,便已經被詛咒侵蝕殆盡了。天璽真人道:“小友現在練的是什么心法?”

    段星河道:“晚輩師承逍遙觀,練的是師父傳的四正罡氣。”

    天璽真人方才摸了他的脈搏,知道他到了元嬰期,以他的年紀能練到這個境界,已經很有天賦了。若是能換一套更高明的心法,修煉的速度必然會更快一些。

    這孩子救了蜀山這么多人,就是將蜀山的至高心法傳給他,也不算過分。

    天璽真人生出了惜才之心,溫聲道:“我看你根骨奇佳,又有俠義心腸,很是喜歡。老朽想傳你一套修煉的心法,你在這個世界,還不曾拜過師父吧?”

    修仙之人一般只能拜一個師門,但逍遙觀在另外一個世界,算是鉆了這個規矩的空子。之前步云邪也在這邊拜了李慈心為師,學了一身好醫術。

    蜀山收徒十分嚴格,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來。眾人看出老仙師要收他為徒,都激動起來。吳祎小聲道:“他在這邊還沒師父呢。段兄,快拜師啊!”

    第106章 蜀山 四

    段星河知道天璽真人是一片好意, 為了給自己治病,破例收自己為徒。他心頭一熱,撩衣跪在他面前,道:“師父在上, 請受徒弟一拜。”

    天璽真人露出了笑容, 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叩了三個頭, 把他扶了起來,道:“好孩子,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蜀山的弟子了。你且歇一歇, 等過幾日, 為師從頭教你修煉法門,幫你慢慢調身體。”

    段星河十分感動, 自從師父過世以后,他已經很久沒感到這種長輩的關愛了。他道:“多謝師父。”

    天璽真人大病初愈, 還有些虛弱,道:“今日先到這里,為師也要休息一下。毅君幫他安排一下在這里的事宜,好好招待這些小友們。”

    劉毅君恭敬道:“是, 弟子這就去辦。”

    眾人行過禮, 退出了昭元殿, 朱雀留下來照看天璽真人。段星河走出了大殿,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為蜀山弟子,覺得很榮耀。劉毅君道:“我去給你拿弟子服, 腰牌讓人給你做一個。”

    段星河道:“好,多謝。”

    他和步云邪等人先回住處去了, 吳祎跟著劉毅君去幫忙拿東西,還挺高興。走了一陣子, 他忽然回味過來了,道:“不是……段兄拜了師祖為師,那他不是比我高一輩了?”

    劉毅君嗯了一聲,道:“現在他是小師叔了,青蚨師叔不是叔輩最小的了。”

    張青蜉雙手抱著臂,道:“就是個稱呼,也沒什么。小段肯定不在意的。”

    吳祎撓了撓頭道:“我在意啊,以后我見了他要行禮了。”

    劉毅君道:“行禮就行禮唄,有什么了。”

    幾人說著話走遠了,山間云霧繚繞,幾只白鶴啼鳴了一聲,張開碩大的翅膀向云中飛去了。

    下午吳祎和劉毅君送來了弟子服和發冠。段星河回里屋換上了,淺藍色的衣袍,白色的內襯,因為跟張青蜉同輩,衣擺上還有些金線繡的云霧紋樣,與一般弟子有所區分。衣裳合體,布帛輕軟,行動起來格外飄逸。

    他的身材結實修長,穿上這身道袍,緩和了幾分眉眼間的銳利之色,別有一番道骨仙風的氣質。

    大家費盡千辛萬苦來到這里,如今段星河終于拜入了蜀山門下,兄弟們也很為他高興。

    司空玉在旁邊看著,嘆道:“哎呀,有幾分劍仙的樣子了。”

    李玉真道:“確實挺帥的,什么時候學御劍,也帶我上天玩玩。”

    劉毅君道:“一般人元嬰后期就能御劍了,據說像曲長老那么有天賦的人,也是從元嬰期才開始御劍的。”

    段星河剛才在昭元殿就聽義靈使提到了這個名字,道:“曲長老是誰?”

    他剛來蜀山,對很多人和事都不清楚。劉毅君道:“他是咱們掌門的師叔,叫曲玉霖,修道的天賦極高,本來很有希望繼承掌教之位的。后來為了鏟除妖魔,不幸犧牲了。”

    吳祎坐在旁邊的羅漢床上,八卦道:“大家總說他是幾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到底有多厲害,誰也不知道。不過他生的是真好看,那眉毛,那眼睛,那氣質,簡直是天人之姿。”

    劉毅君看了他一眼,道:“你見過?”

    “見過啊,”吳祎道,“先賢祠里就掛著他的畫像呢。頭發雖然是白的,但也就二十二三歲的模樣。他去世的時候也就三百多歲吧,已經修到煉虛期了,真的可惜。”

    他這么一說,其他人也想去看看了。

    天璽真人如今五百多歲,也才修到化神期,這已經十分難得了。一般人練到這個階段,至少要七八百歲。看來那位曲長老還真的天賦卓絕,只可惜英年早逝。要是他還活著,不知道現在又是怎樣一番風采。

    “想什么呢?”

    步云邪靜靜地看著他,道:“人家說老前輩的事,你也走神。”

    段星河想起了自己拜入逍遙觀的時候,除了給師父叩頭,還要去給祖師爺上香。他道:“我還沒拜過祖師爺,要不要去拜見一下?”

    劉毅君道:“過幾天掌門應該會帶你去的,先安心休息一陣子吧。”

    段星河這段時間接連跟人動手,體內的煞氣涌動,確實有些疲憊。劉毅君帶了些人參和當歸等物過來,說:“你消耗了不少氣力,青蚨師叔讓我給你拿點藥材來,好好補一補。”

    蜀山的藥品質比外頭好多了,步云邪一看就知道十分珍貴。大家的身體一直都是他調的,他道:“交給我,放心就是了。”

    吳祎從剛才就憋著話想說,此時道:“段兄,我能不能不叫你小師叔,怪別扭的。”

    他這么一說,段星河才意識到自己比他們高了一輩。他們要是真這么老老實實地叫,自己也受不了。他道:“不用這么講究,咱們還跟以前一樣就行了。”

    吳祎高興起來,道:“那我還叫你段兄,以后你輩分上罩我,我生活上罩你,咱們倆還是好兄弟。”

    劉毅君覺得虧了,道:“你跟他稱兄道弟,那我怎么辦?”

    吳祎道:“哎呀,咱們各論各的。我管他叫哥,你管他叫叔,我管你叫姐。”

    李玉真在旁邊笑了,道:“挺好的,沒毛病。”

    步云邪熬了湯藥,段星河調養了幾天身體,心中的煩惡感平息了許多。這天傍晚他喝了參湯,有弟子來道:“段師叔,掌門讓你今晚亥時初去先賢祠一趟。”

    段星河還不習慣被他們這么稱呼,站了起來,道:“多謝。”

    那弟子見他站起來了,連忙后退一步,恭敬地向他行禮。段星河雖然是逍遙觀的大師兄,但師兄弟之間沒有這么嚴格的規矩,以至于到了蜀山還有點不適應。步云邪輕輕一拍他肩膀,段星河知道再這么下去就沒完沒了了,只得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步云邪看著那弟子走了,含笑道:“剛當上小師叔,還不習慣么?”

    段星河道:“好多人比我年紀還大呢,怎么習慣?”

    步云邪悠然端起了茶,道:“出去多逛逛,讓人多喊你幾聲,聽得耳朵長繭子就好了。”

    段星河昨天出去逛了一圈,本來想熟悉一下地形。掌教真人收他為徒的事已經通告下去了,弟子們見了他,紛紛讓到路邊,恭敬地向他行禮。他是救了蜀山的英雄,大家都很感激他,得知掌教收他做了徒弟,非但沒有嫉妒,反而都很高興。

    兩人說著話,魏小雨跟小對眼在院子里玩。幾個女弟子在外面嘰嘰喳喳地說話,互相擠來擠去的,道:“你去,你去嘛。”

    小雨有些奇怪,過去道:“幾位姐姐,你們找誰?”

    那幾個女弟子有點尷尬,一人手里拿著點心,還有人手里抱著一大捧玉蘭花,道:“聽說段小師叔住在這里,我們想給他送點東西。”

    魏小雨見有吃的,頓時高興起來,道:“我幫你交給他!”

    她拿了點心,又接過了堆雪般的玉蘭花,快步進了屋。段星河看著比她還高半頭的花枝子,道:“哪來的?”

    魏小雨把東西堆在桌子上,道:“外頭幾個姐姐送的。”

    段星河推開窗戶,見幾個女弟子從月洞門外探著頭。一人見到了他,頓時興奮道:“他看咱們了。”

    另一人道:“這點出息,你不是要跟他說話的嗎?”

    又一人道:“他救了咱們大家,不光我想看他,別人不也想看么。”

    另一人道:“你少來,花還是你弄來的呢,把樹都撅禿了。”

    那幾個女孩子跟吳祎似的,對他十分崇拜。雖然段星河對她們沒什么印象,她們已經在心里把他盤了百八十遍了。魏小雨拿了她們的點心,段星河不好沒有表示。他走了出去,那幾個女孩兒頓時緊張起來,道:“來了、來了!”

    段星河站在月洞門內,跟她們保持著一點距離,客氣道:“多謝各位,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以后不用費心送東西來。”

    那幾個女孩子根本聽不見他說了什么,就覺得他嘴一張一合的,說話的聲音帶著磁性,很是好聽。

    段星河高大英俊,對女子態度溫和,骨子里又透著一股野性,這種氣質找遍整個正道都難尋到第二個了。師叔輩里只有張青蜉的年紀小一點,但他性情嚴格,嘴也刻薄,大家都有點怕他。如今蜀山年輕一輩里終于有了一個能拿得出手的俊朗男子,讓她們都很興奮。

    她們像一窩雛鳥一樣,互相擠了擠,推出了一個代表。那個送花的女孩子道:“小師叔,那天晚上你救了我們,大家都很感激你。那個……我是修無情道的,你別誤會,我們對你沒有別的意思。”

    她越緊張,越是詞不達意。其他姑娘覺得有點慘不忍睹,把她拉了回去。另一個人道:“小師叔,那天晚上有個僵尸要撲我,你一劍把它砍死了。我特別感激你,本來想著你要是走了,我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你這么帥的人了。還好掌教收你為徒了,我們就可以天天看到你了。”

    她這么爽朗,其他女孩子也都笑了起來。段星河還是頭一次被這么多女孩子包圍,也有點赧然。他道:“應該的。”

    另一個女孩子道:“那個點心是我做的,有桂花糕,也有棗花酥,你們喜歡哪種?”

    魏小雨湊了過來,道:“我喜歡棗花酥。”

    女孩子們都笑了,步云邪隨手摸了摸她腦袋,道:“別麻煩姐姐們。”

    那女孩子道:“不麻煩,你們喜歡,我以后再做一些來。”

    一群人望著段星河,有種圍繞著英雄的快樂。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說了一陣子話,這才散去了。段星河回了屋,接了點水,把花插在了一個青釉大花瓶里。花朵晶瑩潔白,像琉璃一樣,看著確實賞心悅目。

    魏小雨把點心打開了,自己先吃了一塊,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道:“好吃,大家都嘗嘗。”

    她給段星河留了一份,又拿了一份去隔壁敲門。

    “司空姐姐,你在嗎?”

    門半開著,司空玉不知道去哪兒了。桌上放著幾本藍皮的線裝書,一本是《大新游記》,另一本是《霸道師兄愛上我》,作者不夢君。

    魏小雨:???

    書旁邊放著一沓紙,墨跡還未干透。魏小雨有些好奇,過去看了一眼,見上頭寫著:“段傲天帶著十萬士兵從極北苦寒之地回來,一把推開了沉重的院門,神色冷峻道:‘三年之期已到,我要拿回屬于我的一切!’”

    她又往前翻了幾頁,見上面寫著:“羅剎國女王一腳踩在他的背上,手里的鞭子輕輕搔了搔他的下巴,冷笑道:‘男人,想要兵馬,求我啊,就像昨天晚上那樣——’”

    一只手從后面伸了過來,把紙抽走了。宋胡纓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了,一臉冷淡道:“看什么,少兒不宜。”

    魏小雨滿頭問號,道:“這是什么,你寫的么?”

    宋胡纓輕咳了一聲,道:“你覺得像嗎?”

    魏小雨想她整天把丈二長的刀掄得跟風車似的,根本沒工夫寫這些東西。倒是自己有時候看到司空玉拿著個小本子,坐在角落里不知道在寫什么,偶爾還會露出一副神秘莫測的表情。以前魏小雨問的時候,她只說寫日記,如今總算知道她在寫什么了。

    她道:“你看過嗎?”

    宋胡纓一副受害者的模樣,靠在書桌旁邊道:“我在家的時候就看過了,那時候還不知道是她寫的呢。后來有一次我跟她閑聊,說有個人叫不夢君,話本寫的特別好,經常一到貨就全賣空了。她就老是笑,什么也不說。我還以為她家教嚴,正兒八經的淑女哪有看這個的。結果……我信她個鬼的淑女,平時不聲不響的,拿起筆來就沒有她不敢寫的東西。”

    魏小雨十分好奇,道:“我能看看嘛?”

    宋胡纓嚴肅道:“你多大了?”

    魏小雨道:“我下個月就十三了。”

    宋胡纓道:“十三不行,起碼十五。”

    這時候門輕輕一響,魏小雨回頭望去,見司空玉站在門口。她已經聽見了她們的話,顯得有點局促,道:“姐妹,咱們不是拉過勾了嘛,你答應過幫我保密的。”

    宋胡纓面無表情道:“我來的時候,她已經看見了。”

    司空玉道:“那怎么辦?”

    兩個人齊齊看向魏小雨,考慮著讓她保密的法子。魏小雨被她倆的陰影籠罩著,感到了強烈的壓力,懷疑自己要被滅口了。

    宋胡纓眼睛一動,有了主意,道:“要不然給她一本吧,把她拉下水就行了。”

    她把那本《大新游記》塞給了魏小雨。魏小雨沒那么好糊弄,指著另一本說:“我要看這個。”

    司空玉連忙道:“不成不成,段大哥要是知道了,非說咱們把孩子教壞了。”

    宋胡纓道:“十三歲都有成親的啦,你怕什么。”

    反正不行就是不行,司空玉把書塞回抽屜,尋思著措辭,道:“小雨,你知道,成年人的生活很無聊,有時候需要一點無傷大雅的東西來排遣一下,正所謂物質生活豐富了,精神生活也不能太匱乏。姐姐麻煩你件事……”

    魏小雨道:“我不會說的。”

    她這么上道,司空玉反而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魏小雨求知欲十分旺盛,道:“我跟你拉鉤,給你保密。書能給我看看嗎?”

    司空玉沉默了片刻,守住了她的底線,道:“等你十五歲再說。”

    魏小雨有點失望,司空玉把小拇指伸了過來,道:“拉鉤。”

    魏小雨勾住了她的手,輕輕晃了晃道:“好吧,反正再過兩年我就十五了。”

    夜色降臨了,段星河從西峰出來,往先賢祠走去。

    先賢祠在中峰昭元殿后面,是蜀山供奉歷代師長的地方。兩名弟子在外面看守,一人見了他道:“小師叔,掌教在里面等著你了。”

    段星河走了進去,天璽真人站在大殿中,給一盞燈加上了燈油。架子上滿是長明燈的火光,大殿正中供奉著蜀山祖師爺的畫像,是一位白發蒼蒼的慈祥老者。兩旁還掛著數十張畫像,有男有女,都是蜀山杰出的前輩。段星河注意到側旁一個年輕男子的畫像,那人穿著一身白衣,身后挽著一柄長劍,修長的雙眼注視著畫外之人,目光極為深刻。他想起了吳祎的話,曲長老是蜀山幾百年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先賢祠里最好看的那張畫像就是他了。

    段星河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但好看的人總有相似之處,也沒什么特別的。天璽真人轉過身來,段星河行禮道:“師父,弟子來了。”

    天璽真人的神色平和,道:“今日叫你前來拜見創派祖師,你向他磕頭吧。”

    段星河撩衣跪在蒲團上,向祖師爺行了三拜九叩大禮,恭敬道:“弟子段星河,拜見祖師。”

    天璽真人點燃了三柱香,插在了香爐中,向正中的祖師禱祝道:“此子救護蜀山有功,卻被邪神詛咒已久,深受折磨。弟子想將我宗的至高心法傳授給他,助他緩解病痛,請問祖師是否應允?”

    段星河的心微微一動,沒想到師父竟然對自己這么舍得。大殿中靜悄悄的,等待了片刻,三柱香青煙裊裊,都筆直向上而去。三炷香燃燒的速度不同,從左至右由低到高,乃是功行全備,神靈默佑之意。

    天璽真人微微一笑,道:“祖師爺準了,還不快謝謝他老人家。”

    段星河也松了口氣,向畫中的老人又磕了三個頭,道:“多謝祖師爺!”

    畫中的老人拈須而立,神態慈和,仿佛也在靜靜地看著他。段星河有種被神靈接納的感覺,頭一次真正地對這里生出了歸屬感。

    天璽真人道:“跟我來吧。”

    他經過庭院,來到了最深處的一間大殿前。天璽真人走了進去,屋里垂著白色的帷幔,陳設簡單清雅,是個適于清修的好地方。

    對面也有一間屋,空間小一些,正中擺著個紫金丹爐。天璽真人走過去,手掌虛虛一拂,一個寶象花狀的金色紋樣浮現出來,石墻轟地一聲開了,原來里頭別有洞天。

    他端著一盞燈走了進去,屋里擺著一張榻,一個書架和一副桌椅。天璽真人從書架上取下了一個紫檀的盒子,從里頭拿出了一本書。

    他神色鄭重道:“此書名為太一心經,是蜀山的不傳之秘。你為了救護蜀山立下了大功,為師破例將此心法傳給你,你要好生修練,千萬不得外傳。”

    這是世間至高無上的修煉心法,多少人做夢都不敢想,段星河卻得到了這樣的機緣。他的心情激動,雙手接過了那本書,道:“多謝師父!”

    天璽真人道:“修練此功法,能讓你修行的速度事半功倍,也能壓制你身上的煞氣。你學會之后,不可恃強凌弱,要盡力匡扶正道。”

    段星河認真道:“師父傳授弟子本事,弟子絕不敢去欺凌弱小。”

    天璽真人道:“很好,你先坐下吧。”

    他一拂衣袖,在床榻上坐下了,段星河在他對面盤膝而坐。天璽真人道:“此功一共三重境界,第一重為陰儀,第二重為陽儀,第三重融合為一,便是太一境界。為師會一一講解與你,你領會貫通之后,記在心里。全部記下之前,不可出去。”

    段星河來之前也沒想過要被關禁閉,道:“那要多久?”

    天璽真人道:“此功法一直是面面相傳,師父把此功法傳我時,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能多久領會熟記,就看你自己的資質了。”

    段星河點了點頭,道:“是。”

    天璽真人手輕輕一拂,一道金色的靈光飄在太一心經上,那本書自己掀開了一頁。本來空白的書頁里,漸漸浮現起了文字。段星河十分驚訝,不愧是天書,若是無師長指引,就算無德者竊取到了,也什么都看不出來。

    金色的文字紛紛聚集成篇,形成了引子:“大道曠蕩,無不制圍,括囊萬有,通而為一,謂之太一也。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分陰分陽,兩儀立焉……”

    段星河看完一頁,書頁自己翻了過去。他的頭腦聰明,只是默讀了一遍,心中便有所領悟。天璽真人給他講解了第一重境界的含義,又把行氣方式傳授給了他。

    段星河依照師父教的方法打坐運氣,感覺確實比自己從前學的心法精妙許多。他丹田內涌出了一股熱流,在體內運行得極為順暢。天璽真人在一旁給他護法,見他很快就掌握了行氣方式,很是欣慰。

    段星河將氣息行走了一個周天,發覺體內的煞氣漸漸生了出來,跟那股力量要爭奪這句身體的統治權似的,互相沖撞起來。段星河感覺十分痛苦,想要收功,卻又無法停止。他的額頭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珠,雙目緊閉著,嘴角滲出了一股鮮血。

    天璽真人吃了一驚,連忙將手掌抵在他后心,將一道真力輸送過去。真氣暫時壓制住了那股煞氣,引著他自身的正氣回到了丹田中。段星河這才放松下來,渾身的冷汗把衣服都濕透了。

    天璽真人也沒想到他體內的煞氣有這么霸道,像抵抗外來者一般,要把他體內的正氣驅逐出去,甚至不惜跟這具身體的主人同歸于盡。方才若不是自己看著,段星河就要經脈爆裂而死了。

    段星河身體疼得厲害,啞聲道:“師父……咳,方才煞氣沖出來了。”

    天璽真人伸手摸他脈搏,幸虧救的及時,他的經脈沒有受損。他的身體被詛咒侵蝕了這么久,煞氣已經成了氣候,突然引入一股強烈的正氣,必然會形成沖突。天璽真人道:“是為師考慮不周,你身上的煞氣太重了,得先抑制住才能修習正法。”

    他起身拿了一顆金丹過來,道:“你把這顆素心丹吃了,暫時壓一壓煞氣。”

    段星河把藥吃了,閉目調息了片刻,胸口悶痛的感覺減輕了一些,煩惡感也漸漸消下去了。

    天璽真人看他的狀態緩和了,道:“修習此法,起初不必過于追求克制煞氣,還是以耗泄敵黨為主。等后期正氣占據了主位,再慢慢壓制余黨。”

    段星河道:“是。”

    天璽真人還有些不放心,囑咐道:“你的身體與別人不同,得時刻看著自己的狀態。日后有時間,你去四靈山的清凈泉里鑿一塊石頭帶在身上。那里的玉石受清凈泉凈化,是世上至純至正之物。如果你的狀況惡化了,它的顏色就會變得污濁。”

    段星河正需要這樣的東西來提醒自己,記在了心里,道:“多謝師父,我知道了。”

    段星河在先賢祠后的靜室中潛心修煉了一個半月,把太一心經的內容全都記在了心里。天璽真人考較了他一番,發現段星河記得只字不差,贊許道:“很好,你已經全都記住了,可以出去了。”

    段星河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被悶在這里一個多月,感覺自己都要發霉了。他畢竟是年輕人心性,靜不下來。天璽真人微微一笑,道:“修習此功是天長日久的功夫,以后為師不在時,你也要勤加修習,不可懈怠。”

    段星河道:“是。”

    他這段時間已經想好了,道:“弟子過幾天就去四靈山鑿玉,師父有什么吩咐么?”

    天璽真人想了一下,道:“那就順便送義靈使回去吧,那邊靈力充沛,它也好休養。”

    先前義靈使為了保護蜀山弟子,動用了不少靈力,也該閉關一頓時間了。

    段星河向師父行了禮,破關而出。燦爛的陽光照在身上,清風拂面,是個明朗的好日子。他心中一陣喜悅,想著兄弟們應該都很想念自己了,大步向西峰走去。

    第107章 白云觀 一

    段星河回到了弟子房, 此時還沒到中午,大家閑來無事都聚在步云邪屋里。伏順和趙大海正歪在羅漢床上打葉子牌,聽見了腳步聲,還以為是有人來查房了, 連忙把東西胡亂一收, 塞到了屁股底下。

    眾人聽說大師兄去先賢祠后面的靜室修煉了, 都很替他高興,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劉毅君說起碼兩三個月, 大家便在這里住著, 每天曬曬太陽, 自己修煉一陣子,日子過得很是悠閑。沒想到這才兩個月不到, 段星河就回來了。眾人喜出望外,圍上去道:“怎么樣, 大師兄,學成了嗎?”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入門了,總得再修行個百八十年,慢慢來吧。”

    天璽真人都修了好幾百年了, 頭發胡子花白一大把還沒練成, 急也沒有用。不管怎么樣, 他學到了蜀山的不傳之秘,大家都很替他高興。步云邪看著他,感覺他的目光內斂, 渾身蘊藏著力量,確實跟從前不一樣了。

    他道:“星哥, 恭喜你。”

    李玉真也道:“學了這個心法,以后就不會那么難受了吧?”

    段星河道:“只要堅持修習, 就能慢慢控制煞氣,日久天長總能緩解的。”

    其他人以為沒事了,都很高興,步云邪跟他對視了一眼,彼此都知道他們的處境只是稍微緩和了一點。段星河轉頭看向了伏順,見他腿上纏著白色的繃帶,墻角放著一根拐杖。他道:“你腿沒事了吧?”

    伏順之前被喪尸咬傷了腿,傷口處的肉被割掉了,一個多月了還沒長齊全。他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子,最近實在憋得難受,每天拄著拐杖到處亂蹦。他道:“沒事了,身上的毒都清干凈了,就是腿腳還不利索。二師兄說再養半個月就能好起來了。”

    “那就好,”段星河在羅漢床上坐下了,“多休息,吃點好的。讓廚房給你燉點豬蹄子,以形補形。”

    伏順挺高興,片刻回味過來了,道:“哥你說我是豬。”

    段星河揚起嘴角道:“少臭美了,你哪有豬可愛。”

    墨墨飛到了他的腿上,段星河把兒子舉起來蹭了蹭,道:“瓜皮,想我了嗎?”

    墨墨鼻子揚得老高,眼睛亮晶晶的,顯然十分想他。段星河摸了摸它的小肚子,感覺肉墩墩的,道:“胖了,喂得不錯啊。”

    步云邪道:“我一直帶著它,免得被人拿去擦腳。它最近除了吃就是睡,肯定長膘。”

    魏小雨感覺師兄們在說自己,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知道的。她撓了撓頭道:“我沒……我腳又不臭。”

    她想否認,宋胡纓她們都知道,自己也抵賴不了。瓜皮跑了,最近被拿來擦腳的成了小對眼,它身上的毛厚,擦起來軟軟的很舒服。但小對眼的脾氣沒有那么好,有時候會對人伸爪子。魏小雨惹了它幾回,自己的腳上也被抓了幾道,終于放棄了。

    段星河隨手把床上的葉子牌攏起來,扔到了茶桌上,道:“玩牌就玩,藏什么,狗狗祟祟的。”

    趙大海委屈道:“劉大姐不讓玩,說我們玩起來大呼小叫的,不合規矩。她看見就沒收,都拿走好幾副牌了。”

    他說的應該是劉毅君,她帶領著蜀山這么多弟子,對規矩抓的很嚴。李玉真是太清宮出來的,從小受父親的管教,知道這些大宗門要求有多嚴格,道:“這里是清修的地方,就算不出動靜,老這么個玩法也不合適。”

    伏順道:“酒不能喝,肉也不讓吃,打牌也不許……一個個都活的像老頭子一樣,太沒意思了吧。”

    六幺坐在一旁,低頭看了一眼劍,補了一句:“還不讓殺人打架,我的劍都要長銹了。”

    司空玉道:“那你去找幾個妖魔殺嘛,別說這么嚇人的話。”

    段星河沒說話,自己的這些兄弟是有點自由散漫,但他們天性如此,不愛受約束。老是陪自己在蜀山待著,他們束手縛腳的不舒服。但若是不約束他們,對于蜀山的其他弟子也不公平。

    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段星河沉吟著,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時候嗡的一聲,就見書架頂上的一個籃子里,有個金色圓環嵌套而成的球體微微轉動,飄了起來。

    是義靈使,它變得這么小,剛才段星河都沒注意到它。他見金球飄了一陣子,又回到籃子里,森*晚*整*靜靜地沉了下去。段星河有點疑惑,道:“它怎么了?”

    “夢游吧,”步云邪道,“它睡了十來天了,有時候會浮起來飄一會兒,喊它也沒反應。”

    魏小雨道:“夢游為什么老原地打轉?”

    六幺抱著臂道:“它以前被關在山洞里,就那么大點地方,走得遠了會撞墻吧。”

    大家覺得很有道,又有點同情它。它雖然不喜歡被關著,但也已經習慣那個黑漆漆的山洞了,那么孤寂的日子就這么過了幾百年,無聊得靈魂都要變成石頭了。也難怪它一點架子也沒有,就喜歡跟小輩待在一起。

    段星河道:“義靈使之前凈化蜀山,消耗了不少力量。咱們送它回四靈山吧,讓它好好休息一陣子。我也要去清凈泉一趟,師父讓我鑿塊玉帶在身上。”

    大家正好在這里待得憋悶,一想到出去了就不用守這么多規矩了,都高興起來。趙大海興奮道:“好啊,咱們什么時候走?”

    段星河道:“明天吧,大家收拾一下,早上就出發。”

    次日一早,眾人離開了蜀山。趙大海趕著他的大車格外有精神,道:“總算有點活兒干了,之前們在山上都快閑出屁來了。兄弟們,我一半的靈魂復活了!”

    伏順道:“另一半呢?”

    李玉真笑了,道:“我知道,做大鍋飯的時候復活另一半。”

    眾人仿佛聞到了玉米粥的味道,都沉默了下來。義靈使在馬車里打著瞌睡,金色的光芒像呼吸一樣,一閃一閃的。伏順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它,金色的球滾了一下,又滾了回來,跟不倒翁似的。伏順有種摸老虎屁股的興奮感,道:“真有意思,這還沒醒呢。”

    李玉真額頭上滲出了汗,不想年紀輕輕的就去見祖師爺,道:“別亂動啊,小心它一拳給你揍到地里去,摳都摳不出來。”

    伏順見識過它的厲害,訕訕地縮回了手。大車走了兩天,傍晚來到了四靈山。趙大海先駕著車來到了禁地山谷,眾人下了車,伏順探頭進了車廂,道:“老神仙,到家啦,該醒醒啦。”

    義靈使周身的金環轉了幾下,嗖地一下浮了起來。它飄在自己住過的山洞前,感慨道:“回來了……這熟悉又可恨的地方。”

    段星河道:“不喜歡嗎?”

    義靈使道:“也沒什么喜不喜歡的,總歸是習慣了。多謝你們送我回來,你們還要回蜀山么?”

    段星河剛來,不想這么快就走。他道:“我得去清凈泉里鑿塊石頭,然后找個地方修煉,再說吧……還沒想好呢。”

    義靈使笑了,了然道:“年輕人,是覺得蜀山的規矩多,不愿意受約束?”

    段星河被它說中了,笑了一下。義靈使道:“這里的靈氣充沛,跟蜀山相差無幾,你在這兒待著就行了。本座送你個名目,你師父要是問起來,就說是我讓你留下來陪著我的。”

    段星河尋思了一下,覺得這樣倒是不錯,只是這么多人沒地方住。義靈使道:“半山腰還有個道觀,你去看看能不能住人。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腦子不要太死板。”

    步云邪的心思一動,道:“前輩說的是啊,白云觀不是空著么?”

    李玉真道:“就是怕不合適。”

    步云邪道:“天天空著,也是讓野貓野狗、孤魂野鬼搶去做了道場,還不如有點人氣,還能護一護房子。”

    段星河想了想,道:“等會兒過去問問吧,跟原主人商量商量。”

    宋胡纓漠然道:“人都死了,你跟誰問?”

    段星河道:“占卜問靈嘛,去了再說。”

    義靈使操完了心,道:“我要睡覺了,你們忙你們的吧,有事再喊本座。”

    它嗡地一聲飛進了山洞里,金光漸漸黯淡下去,跟之前的淺睡不同,這回是陷入深層次的休眠了。

    趙大海駕著大車來到半山腰,把東西放在了白云觀門口。段星河道:“我先上山一趟,你們在這兒等一會兒吧。”

    步云邪沒什么事,跟他一起去了。此時是暮春時節,山中的海棠花已經褪去了艷色,變成了白色的花朵。風一吹,花瓣像雪一樣飛散,有種寂然的美感。

    兩人來到了山頂,清凈泉清澈見底,三股泉水骨突突的。步云邪鞠了一捧水喝了,感覺十分甘甜。段星河取水洗了一把臉,也覺得精神一震。

    泉池里的石頭是瑩白色的,如玉石一般。段星河拔出了幽冥劍,找了一塊凸起的石頭,用力鑿了幾下,撬下了一塊巴掌大的清凈石。步云邪道:“這樣有點粗糙吧?”

    段星河道:“拿回去打磨一下,反正也不講究,弄個圓形的無事牌好了。”

    有了這石頭,他就能時刻監控自己的狀態了。段星河揣著它,心里踏實了不少。

    兩人一起回到半山腰,見趙大海他們坐在大車上,正在啃帶來的干糧,湊合著墊了肚子。段星河眼看天色快暗下來了,道:“走吧,咱們進去看看。”

    眾人來到白云觀里,先前他們火葬了冬青子等人,因為時間倉促,只能先把骨灰裝在壇子里。如今有時間了,段星河打算找個合適的日子給他們下葬。

    白云觀北邊有個祠堂,里頭供奉著歷代掌教。這里雖然跟蜀山不能比,但也有自己的傳承,堂里掛著幾代先師的畫像。段星河點了四柱香,禱祝道:“在下段星河,與冬青子先生是忘年之交。先前妖魔殺害了白云觀的道友,在下為不幸遇難的弟子報了仇。如今我等想借貴寶地修煉,不知列位前輩能否答允?”

    他把香插進了香爐里,見旁邊有兩片筊杯,拿起來合在手心里,虔誠道:“若允許我等居住在此,晚輩會為白云觀再收弟子,接續香火,請前輩示下。”

    伏順等人本來覺得反正沒人住了,直接搬進來就成了。但段星河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不欺鬼神,這么坦坦蕩蕩的也很好。

    他擲了三次,結果陰圣圣,是浮云將散,家業中興之意。段星河松了口氣,道:“多謝前輩。”

    他向畫像行了一禮,轉身露出了笑容,道:“把東西拿進來吧,前輩同意了!”

    眾人歡呼起來,呼啦一下子涌出了祠堂,朝大門外奔去。趙大海把大車駛進來,把馬牽到了牲口棚里。六幺和李玉真把沉重的行李、帳篷等物卸下來,找到庫房放了進去。司空玉閑來無事,見院子一角歪著一把大笤帚,撿起來幫忙掃地。六幺從庫房回來,見縣主在親自掃地,嚇了一跳。他一個箭步沖過來,道:“萬萬不可,放著我來!”

    司空玉道:“我掃個地而已,你這么緊張干什么?”

    六幺將笤帚拿走了,道:“縣主看著小對眼它們吧,一會兒就吃飯了。”

    自己在這里,他們都不放心,還要嘮嘮叨叨的。司空玉只好抱起了小對眼,伸手一招,墨墨拍著翅膀飛過來,跟她進屋歇著去了。

    結香收拾了幾間臥房出來,把被褥換成了他們自己帶來的。床帳上滿是灰塵,躺一宿就要被嗆死了。她都摘了下來,堆在走廊上。等太陽出來了,洗完曬完,總得兩三天時間。

    趙大海找到了廚房,把大米、面粉和粟米口袋都堆了進去,雞蛋滿滿地裝在籃子里,干辣椒和臘肉掛在了窗外。他攥著大勺,感覺自己的另外一半靈魂復蘇了。這么好的日子,怎么說也得熬一大鍋玉米粥慶祝一下。

    段星河和步云邪把廳堂和飯堂收拾干凈了,宋胡纓打了一大缸水,又把客房的桌椅擦了一遍。天黑了下來,李玉真點起了燈籠,大聲道:“開飯啦——”

    人散落在各個地方,也不知道他們在忙活什么,只能靠吼。幸虧大家都餓了,聽見動靜就圍了過來。這邊的飯堂挺大的,能容納百十來人吃飯。但白云觀原來也只有五十來個人,可見他們早先還是人丁興旺過一陣子的。晚上有火腿炒雞蛋、白菜燉豆腐、筍干炒臘肉、白米飯和玉米粥。伏順道:“咱們在這住下了,大師兄要說幾句么?”

    段星河簡短道:“有家了,大家靜下心來好好修煉一陣子,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他們在這個世界漂泊了這么久,一直都沒有根,如今終于有了一個落腳的地方,都發自內心的高興,紛紛應道:“好!”

    段星河不想講究太多,道:“吃飯吧。”

    眾人飽餐了一頓,都累壞了,各自回屋去休息。結香留在院子里洗碗,伏順拄著拐杖,道:“水多涼啊,把你手凍壞了。”

    “我沒事,”結香道,“你腿不好,快回去休息。”

    伏順已經揚聲道:“大傻,有沒有熱水,給你妹子兌一兌。”

    趙大海收拾著東西,道:“你自己進來拿嘛。”

    伏順拄著拐杖進了廚房,舀了一瓢熱水倒在洗衣盆里。水暖和起來了,結香道:“謝謝。”

    伏順道:“以后這些活兒留給我,我幫你干。”

    結香搖了搖頭,道:“我平時也沒什么用,要是連碗都不洗,跟著大家吃白飯多不好意思。”

    “誰說的,”伏順皺起了眉頭,道,“你幫大家縫縫補補,打掃收拾,不少活兒都是你干的。沒有你,大家的日子哪能過得這么舒服。”

    從前她在家里,爹娘哥哥只會嫌她懶,如今卻有人夸她。結香心里一暖,目光也溫柔了起來。

    趙大海刷完了鍋,在圍裙上擦著手,從廚房里出來了。他見伏順拄著拐杖還要跟姑娘搭話,實在是身殘志堅。趙大海有點看不過去,道:“兄弟,我送你回去吧。”

    伏順還舍不得走,道:“我腿不疼,沒事!”

    趙大海不管三七二十一,拿過他的拐杖,架著伏順的胳膊就把他拉走了。結香噗嗤一笑,垂下了眼,繼續洗起了盆里的碗。

    回到住處,段星河點起了一盞燈,把屋子照亮了。結香她們把房間收拾的很干凈,桌子上沒有一點灰塵,床也鋪的整整齊齊的。段星河打開窗戶,柔和的晚風吹了進來,感覺很舒暢。

    既然決定要在這里住下了,還是得跟師父報備一聲。他找了一疊信箋,提筆寫了封信,說這里靈氣充沛,自己打算在這里修煉一段時間。他把信疊了起來,去隔壁找李玉真,道:“李兄,睡了嗎?”

    李玉真剛洗漱完,開門道:“怎么啦?”

    段星河道:“幫我寄封信成不成?”

    李玉真道:“有什么不成的,往哪兒送?”

    “往蜀山,”段星河道,“咱們在這兒住下了,跟我師父說一聲。”

    李玉真拿黃紙疊了個紙鶴,手中結了一道藍色的靈光,融入了紙鶴中。他把信塞到了紙鶴的肚子里,道:“去蜀山,嗯,內圍有結界……送到山門口就行了,會有弟子幫忙送上山去的。”

    紙鶴拍了拍翅膀,帶著靈光從窗戶里飛了出去,漸漸消失在夜色里。段星河道:“多謝了。”

    李玉真道:“有什么好客氣的。明天早上我睡懶覺,別叫我啊。”

    “放心吧,”段星河道,“大家都想睡到自然醒,沒人叫你。”

    一群人在白云觀睡了一大覺,次日下午才起來,段星河帶著眾人把冬青子等人的骨灰埋在了墓園里,了卻了一樁心事。傍晚時分,那只紙鶴飛了回來,冒著金色的靈光漂浮在段星河的窗戶前。伏順拄著拐杖從走廊上經過,道:“這是什么,金色傳說?”

    段星河從屋里伸出手,把它撈了進去,打開來一看,見上頭就寫著一個字。

    “可。”

    段星河露出了笑容,道:“師父準了,踏實在這兒待著吧。”

    眾人頓時高興起來,在這里無拘無束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幾點起就幾點起,可比蜀山自在多了。再說段星河是蜀山弟子,他們又不是,跟著在那里也別扭,還是在這里舒服。

    步云邪本來靠在羅漢床上,此時胳膊支在小茶桌上,轉頭看著他道:“咱們在這兒待多久,有打算么?”

    外頭的墻被那些怪物轟塌了,里頭也破破爛爛的,損毀程度在四成左右。要是打算長住,就不能這么湊合了。

    段星河道:“先把房子修一修,在這里修煉一段時間。明天大海跟我下山一趟,我找幾個工匠過來,怎么說也得把墻砌上。”

    趙大海答應了,李玉真拿了張紙,把大家要買的東西記了下來。姑娘們需要香胰子、擦臉油、筆墨紙張,結香要棉布和針線,趙大海要屯一些油鹽醬醋,鮮肉和蔬菜。

    次日一早,他們出了白云觀。清風徐徐吹來,段星河坐在大車里,胳膊搭在窗戶上,看著遠處的天空,驀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兩年前他們就這樣下了青巖山,去幫師娘買祭祀用的三牲。那時候他們還窮得很,師娘當了簪子才有錢買東西。當時段星河就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掙大錢,讓大家過上好日子。后來他攢了足夠的錢,回去蓋了房子,給師娘買了新的簪子,還找回了小雨。

    那么多愿望都實現了,他也該靜下來為自己考慮一下了。

    他的身體需要慢慢調養,可能要花三五十年,也可能要三五百年。對于修仙的人來說,那都不是太遙遠的事。他已經學到了太一心經,只要慢慢修煉,總會好起來的。

    等過一段時間,他身體的情況穩定了,就想辦法送小雨回去。天外天的靈氣充沛,他準備以后長時間在這里修煉。殺害師父的兇手還沒找到,他打算慢慢查訪,只要多加留意,總能找到線索。

    馬車從碎石子路上駛過,趙大海揮了一下鞭子,道:“大師兄,咱們兜兜轉轉的,好像走了一圈又回來了。這里是巴蜀的地界,四靈山跟咱們老家青巖山也挺像的,就像一面鏡子照著兩邊似的。”

    段星河嗯了一聲,也有這種感覺。有時候他懷疑一切都是一場夢,這邊的世界雖然光怪陸離,卻也是真實的。或許宇宙中有許多個平行的世界,他們所在的這兩個世界,也只如芥子微塵一般,飄浮在浩瀚的時間與空間之中。

    離開家也快一年了,趙大海坐在車前道:“你想家么,我有點想師娘她們了。”

    段星河道:“等過段時間,咱們找個通道回家看看。”

    趙大海興奮起來,道:“巴蜀有通道嗎?”

    “應該有吧,”段星河道,“李兄說每個地界上都有一兩個。遇上了就在地圖上標出來,以后就不用瞎跑了。”

    趙大海道:“誒,于百川不是搞情報的嗎,你說他們會不會知道具體的位置?”

    他這么一說,段星河的精神頓時一振,本來還覺得要找通道是件麻煩事,但若是于百川的話,說不定真的知道。他道:“有機會找個他們的分舵問一問。”

    兩人去了附近的鎮子上,趙大海去買東西。段星河找了幾個工匠,讓他們去四靈山把白云觀修一修。工頭說明天先去看看情況,估個價再說。從工匠鋪子里出來,街上熙熙攘攘的,店鋪林立,還有凌煙閣的分舵。段星河進了前頭門面,從腰包里掏出幾顆青龍血,道:“幫我看看這個多少錢。”

    鑒寶師本來沒怎么在意,拿起來對著光一照,發現那幾顆寶石暗紅里透著綠,沉甸甸的頗有分量,質地有些像琥珀,帶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他臉色頓時變了,道:“青龍血?”

    段星河道:“對,收么?”

    四圣獸身上的東西極其罕見,是有市無價的寶貝。鑒寶師手心里的汗都滲出來了,道:“你怎么弄到手的?”

    段星河靠在柜臺上,輕描淡寫道:“自己打的。”

    鑒寶師的臉都青了,看這青年神光內斂,頗有一派威儀,好像真有些本事。他看了一眼左右,店里沒有外人。他道:“還有半年才開拍賣會,閣下是要代賣,還是直接賣給我們?”

    段星河急著用錢,等半年房子透風撒氣的,人都遭老罪了。他道:“直接買給你們,估個價吧。”

    鑒寶師道:“稍等。”

    他去后頭跟他們掌柜的說了幾句,掌柜的拿著個鑲金的放大鏡出來了,對著光看了半天,又放在燈燭上燒了片刻,寶石上升起一股青煙,整個屋子里都彌漫起一股讓人迷醉的異香。那兩人確認是真貨,慎重道:“三百兩銀子一錢。”

    這種東西在市面上極其罕見,多少錢也沒個定數。他們出的價格肯定低于正常價,段星河道:“低了。”

    鑒寶師跟掌柜的互相看了一眼,道:“這個未必有人賣,我們收這個也擔風險。”

    段星河把桌上的寶石一收,道:“那就算了。”

    他轉身要走,那兩個人急了,這寶貝世間難求,是修煉的法寶,不少人就需要這東西來突破境界,花多少錢他們都愿意。掌柜的道:“小兄弟,你等等,咱們好商量。三百五十兩銀子一錢……不,四百兩,我血虧了!”

    他從小幫師娘買東西,知道還價要往三分之一里砍。他漠然道:“一千兩一錢,收不收,不收我走了。”

    掌柜的臉扭曲了一下,肉疼道:“八百兩一錢,不能再多了。”

    段星河把品質好的都給阿云留下煉丹了,剩下這些綠豆一樣大小的留著也沒大用,多少換些錢,回去也能給兄弟們分一分。他道:“行吧,給我稱稱。”

    他把寶石放在了柜臺上,鑒寶師稱完了,把算盤打得噼啪響,道:“一共一兩四錢,白銀一萬一千二百兩,要現錢還是銀票?”

    段星河要了一千二百兩現銀,其他的兌成銀票。他走出凌煙閣,掂了掂手里的銀子,有些感慨。如今自己今非昔比,再也不用為了錢發愁了。

    趙大海買完了東西,車里塞滿了牛羊肉、時鮮果子和好幾筐蔬菜,還有成堆的布匹和一些日用品。趙大海道:“再去什么地方?”

    段星河一身輕松,道:“沒事了,等會兒我貼張告示。”

    大車來到了鎮子口的公告牌前,段星河從車里拿出了一張告示,刷了點漿糊貼在板子上。旁邊有人路過,道:“這干嘛的……招募?”

    紙上寫著:“四靈山白云觀招徒弟,有修行基礎的最好,要求識字、身體健康、品行周正,男女不限,包食宿,教修行功課。”

    他承諾了幫白云觀傳香火,就得做到。段星河拍了拍手上的灰,倒退看了一眼,滿意道:“行了,走吧。”

    第108章 白云觀 二

    兩個人坐著大車回去了, 次日工人們來到觀里,到處看了一圈,估了個包工包料的價格,全弄好八百兩。段星河道:“多長時間修完?”

    工頭拿煙桿搔了搔背, 說:“得一個月吧。”

    段星河道:“行, 明天開工吧。”

    他付了定金, 工人們就去準備材料了。伏順躍躍欲試道:“哥,哪來那么多錢?”

    段星河知道他聞見錢味兒了, 之前拿到青龍血就說賣了錢給大家分。他故意道:“早先掙的唄, 修房子都花完了, 以后得吃青菜豆腐了。”

    伏順渾身都像撒了氣似的,道:“不是吧, 折騰了這么久,越混越窮?”

    段星河揚眉道:“沒錢你就不跟著哥了?”

    不跟著他們, 伏順也沒什么活命的本事,這樣起碼還包吃住。他道:“再窮你也是我哥嘛……不至于這么困難吧,連買身新衣裳的錢都沒有?”

    段星河便笑了,招了招手, 道:“兄弟們, 來。”

    大家跟他進了屋, 段星河已經把錢準備好了。他給其他人各發了五百兩銀票,給結香和魏小雨每人一百兩。結香沒想到自己一個丫鬟也能分這么多錢,十分高興, 福了一福道:“多謝段師兄。”

    段星河道:“小雨這錢是給你的,你現在還小, 哥先幫你存著。”

    他兩指夾著銀票在魏小雨面前一晃,要給她聞味兒似的, 隨即收了回去。魏小雨就知道大師兄虛晃一槍,噘著嘴道:“你怎么跟我娘一樣,老說幫我存著,然后就沒下文了。”

    其他人笑了,大家小時候都差不多。段星河從腰包里掏出一塊銀子遞給她,道:“小孩兒拿那么多錢惹事。給你零錢,花完了再跟我要。”

    那塊銀子有一兩,夠她買不少糖吃了。魏小雨總算消停了,跟小對眼去外頭玩了。大家分了錢也很高興,有錢有地方住,可以安心休息一段時間了。

    結香自從跟著他們,攢了不少私房錢,一個人養老過一輩子都夠了。她剛從村子里出來時還小心翼翼的,生怕行差踏錯了半步。如今卻開朗多了,臉上常帶著笑容。

    跟著他們離開老家,是她這一輩子做得最正確的選擇。大家不像父母哥哥一樣,對她呼來喝去的,而是把她當成人來尊重,只是這一點就讓她很感激了。宋胡纓和司空玉對她很好,趙大海也一直在保護她。結香以前有點怕伏順,但相處久了,發現他其實人不壞。在蜀山上時,他為了保護自己還被喪尸咬傷了。

    那是要命的事,他想也不想就把自己推開了,結香當時就懵了,實在想不到他會為自己做到這個地步。幸虧義靈使凈化了他體內的尸毒,要不然結香真的要內疚一輩子。

    她覺得自己欠他一條命,這段時間一直在盡力彌補他。伏順吃的藥都是她熬的,最近他身體漸漸好起來了,要在外面走一走,結香便時常過來扶著他鍛煉腿腳。

    伏順平時拄著拐杖健步如飛,沒事就去找趙大海打葉子牌。但自從結香來扶他鍛煉之后,他的狀況反而反向發展了。她不來,他就一直躺著哼哼唧唧的,好像真的癱瘓了似的。

    伏順攤著雙手雙腳躺在床上,臉上蓋滿了銀票,白花花的錢隨著呼吸上下飄動,散發著醉人的香氣。他喃喃道:“有錢真好啊……這都是用命掙的,老子的腿都要廢了。”

    趙大海一屁股坐在床邊,道:“你少來,昨天還看見你拄著拐杖攆著小對眼跑呢。”

    每天這個時候,結香就要來給自己送飯了。伏順扒開了臉上的銀票,道:“你沒自己的事要做嗎,能不能去忙一會兒?”

    趙大海打開了食盒,道:“我活都干完了,這不來給你送飯了嗎。你是病人,吃點好消化的,我給你炒了菜,還熬了粥——”

    他端出了一碗玉米粥,伏順的臉都綠了,說:“我不餓,真的。”

    趙大海拿勺子舀了一點送到他嘴邊,道:“別客氣,我喂你。”

    伏順覺得有必要跟他把話說清楚了,嚴肅道:“大海,你做的飯沒有鍋氣,我想吃結香做的飯。”

    趙大海有點懵,說:“什么鍋氣?”

    伏順大手一揮,比了個開蓋的動作,說:“劍有劍氣,鍋有鍋氣。就是一開蓋,那種油鹽醬醋柴火味燉化了的肉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難形容。但是你閉眼想一想,就能感受得到。”

    趙大海閉眼想了一會兒,只能想到玉米粥的味道。他說:“你就是嫌棄我。”

    伏順這輩子還沒談過戀愛,就算被人罵重色輕友,這個王八蛋他也當定了。他往床頭上一靠道:“啊對對對,反正我受傷了,我就是要吃結香做的飯。”

    結香拿著食盒從外面進來,沒想到他已經在吃了。她道:“大海哥,你也在啊。我帶了黃豆燉豬蹄,都切成小塊了,嘗嘗嗎?”

    伏順聳了聳鼻子,聞見了香氣,道:“我要吃豬蹄。”

    趙大海道:“先把粥喝完。”

    伏順硬生生打了個嗝,道:“我喝不下了,我想吃肉。”

    趙大海有點生氣了,把勺子往碗里一撂。伏順不管他高不高興,探頭望著結香,道:“大師兄說得對,受傷了要以形補形,快給我補補!”

    結香從食盒里拿出了燉豬蹄,肉燉的軟軟的,還冒著熱氣。伏順咽了一下口水,道:“你們也吃啊。”

    趙大海沒說話,仿佛鬧小孩兒脾氣似的,收拾了東西站起來,沉默著出去了。結香有點猶豫,道:“大海哥怎么了?”

    “他就那樣,別管他。”伏順迫不及待道,“我張嘴了快喂我,啊——”

    伏順剛吃了一塊肉,忽然聽見外頭噔噔噔一陣響。卻是趙大海越想越氣,沒走多遠又回來了。他冷冷道:“就是裝的!”

    他一把抓起伏順放在床頭的銀票,大步往外走去,順手把他的拐杖也拿走了,看他來不來追。伏順急眼了,道:“誒,怎么搶錢呢,回來——”

    結香懵了,伏順從床上下來,扶著墻一瘸一拐地攆了出去。

    趙大海在院子里站著,手里攥著銀票,等著伏順來搶。伏順道:“你干嘛?”

    趙大海道:“你這不是能走嗎?”

    伏順一把將銀票奪了回去,道:“那又怎么了,瘸子急了還能跑呢!”

    “你還演,”趙大海道,“信不信我把你這條好腿也踹瘸了?”

    他還沒動,伏順就碰瓷似的一歪身子坐在地上,大聲道:“我腿都快斷了,你還欺負我,什么人吶!”

    結香從屋里出來,見伏順虛弱地倒在地上,趙大海一副兇巴巴的表情。結香道:“大海哥,他身體還不好,你別惹他。”

    趙大海沒想到連結香都向著他,簡直要氣死了。他道:“好……好,你們倆一伙是吧,我不礙你們事了!”

    他轉身就走,獨自回了廚房。他坐在磨臺邊發了一會兒呆,覺得浪費了不好,打開食盒喃喃道:“你不吃,我自己吃。”

    他吃幾口,吸一下鼻子,好像難過的哭了。工人們在遠處修房子,有的砌墻,有的鋸木頭,搬著東西來來回回,哐哐哐當當當的。墨墨嫌那邊吵,來這邊躲清靜。它從屋頂上飛下來,在趙大海身邊看了他片刻,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腿,仿佛在安慰他。

    趙大海把碗遞了過去,道:“你餓了嗎,要吃粥嗎?”

    墨墨立刻卷起了鼻子,往后退去。趙大海頓時更難過了,站起來把粥和飯菜往雞食盆里一扣,道:“都嫌棄我,我不做飯了,以后誰愛做誰做!”

    雞被嚇得滿棚亂竄,咯咯直叫。他像一頭熊似的,低著頭回屋去了。墨墨望著他的背影,有點莫名其妙,片刻拍了拍翅膀,找地方睡覺去了。

    當天晚上大家來到飯堂,發現桌子上干干凈凈的,廚房里也沒有人,都覺得奇怪。李玉真道:“晚上吃什么?”

    結香下午在洗衣服,趙大海不讓她搶自己的活,她沒事也不去廚房,都是在忙活別的。

    趙大海一罷工,連個做飯的人都沒有。大家餓著肚子坐在一起,紛紛道:“大海病了嗎,誰去弄點吃的。”

    結香站了起來,道:“我來吧。”

    晚飯她炒了一大鍋雞蛋,之前趙大海在山下買了幾只雞養著,每天都能撿到新鮮的雞蛋。她手腳利索,很快就烙了一笸籮油酥燒餅,又炒了幾個新鮮的菜蔬。大家吃著飯,總感覺少了點什么。平時雖然覺得大海做的大鍋飯普通,可一旦沒人做飯了,才顯出他的重要性。

    段星河看著桌上的飯菜,道:“沒有玉米粥嗎?”

    步云邪道:“你真喝上癮了?”

    段星河道:“習慣了,一頓沒有還怪想的。”

    他回頭看了一眼,道:“他怎么了,真病了?”

    伏順剛才拄著拐杖在附近溜達,此時也在。他尋思著是自己把大海氣著了,有點后悔。伏順沉默著吃完了飯,想了想,還是決定去看看他。

    月亮照在屋前,趙大海坐在臺階上,手里拿著一塊綠豆糕,兩口就吃完了。他肚子有點餓,又拉不下臉去吃飯。這時候忽然聞見了一股香噴噴的蔥油味,一陣熱氣貼了貼他的臉。他轉過身,卻是伏順拿著個油紙包,給他送吃的來了。

    伏順沒拄拐杖森*晚*整*,是從走廊上繞過來的。趙大海還記得自己在生氣,道:“你怎么來了……喔,你腿好了?”

    伏順在他身邊坐下,也沒白天碰瓷的那股勁兒了,嘿嘿一笑道:“確實好的差不多了,我就想賴著結香多照顧我幾天,別老拆穿我成不成?”

    他把油酥燒餅遞給趙大海,道:“吃吧。”

    趙大海畢竟肚子餓了,接過去啃了一口,燒餅還熱乎著,又酥又香。他一口氣吃了大半個,這才想起除了自己之外也沒人會做飯了,道:“這哪來的?”

    伏順道:“結香做的。”

    趙大海沉默下來,覺得是比自己做得好吃,可能這就是伏順說的鍋氣吧。他意識到自己做飯的天賦真的很一般,不由得悲從中來,心情更難過了。

    伏順拿胳膊肘碰了碰他,道:“晚上沒有粥喝,大家都不習慣,明天早晨你再熬點吧?”

    趙大海悶悶不樂道:“往鍋里撒一把玉米糝,狗都會熬。”

    “哎呀,別生我氣了,”伏順道,“馬勺還有碰鍋沿的時候呢,你搶我銀票我不也沒說什么嗎。”

    他說著伸手去摟他肩膀,趙大海鬧別扭地挪了一下。伏順不放棄,跟著挪過去,一把摟住了他。

    “說正經的,”伏順道,“我救了結香,人家想報答我嘛,所以常來送藥送飯的,你別不高興。”

    趙大海看著他道:“我也想報答你啊。”

    伏順一愣,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自己不光救了結香,還拼命護住了趙大海。自己腿上的這塊肉,其實就是為了救大海被喪尸咬掉的。

    他沒想到自己追著別人跑的時候,兄弟也在默默看著自己。他意識到自己傷了好兄弟的心,忽然就內疚起來了。大家出生入死了這么久,自己實在不該這么無情。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彌補才好,索性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道:“對不起。”

    趙大海嚇了一跳,道:“你打自己干什么?”

    伏順道:“我不講兄弟義氣,該打。”

    趙大海搖了搖頭,靜了許久道:“你沒有錯,人不能在原地待一輩子。”

    兩人坐在月亮下,蟲兒在草叢里滴鈴鈴地叫著。趙大海看著遠處,道:“我想通了,親兄弟也有成家的一天。我只是覺得有點孤獨,可能……以后我也該成個家了。”

    以前他們在青巖山的時候,好像從來沒有過這種顧慮,總覺得能這么嘻嘻哈哈地過一輩子。伏順以前總怕自己娶不到媳婦,可如今真的有姑娘搭自己了,他才意識到,其實兄弟對他來說才是更重要的。

    伏順的心情有些惆悵,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但大家都是這么向前走的。他道:“那就找個喜歡的姑娘。以后咱們回老家了,還能天天在一起。”

    趙大海沒說什么,伏順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說好了,以后還是你做飯,大家都愛吃。大師兄點名要喝玉米粥,別忘了啊。”

    趙大海笑了一下,道:“知道了。”

    次日一早,桌上又出現了熟悉的玉米粥。趙大海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系著圍裙坐在飯堂里。段星河喝了一口粥,安心的感覺又回來了,道:“房子快修好了吧?”

    步云邪道:“昨天我轉了一圈,看外頭墻都堵上了,里頭壞的地方也修的差不多了。”

    段星河道:“等修好了放一掛鞭炮,慶祝一下。”

    李玉真道:“好啊,放掛大的,一萬響的那種,迎點喜氣。”

    步云邪道:“不是說要收徒弟嗎,道觀都快整好了還沒人來。”

    段星河把粥喝完了,道:“這種事急不得,看緣分吧。”

    上午眾人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有的洗衣服,有的在修煉,有的喝茶摳腳。司空玉在屋里拿著小本子不知道在寫什么。李玉真右手比作劍指,夾著一張黃符,凝神向前一甩。黃符放出了淡淡的靈光,圍著他轉了幾圈,嗡嗡直響。

    李玉真的頭發和衣袖都被靈力震得獵獵飛舞,他感覺自己的陣法快要練成了,十分興奮。黃符在風中不住震顫,忽然掉了下去,啪地一下子糊在了小對眼的背上。

    小對眼本來在屋檐下睡覺,忽然像被火燙了一般,嗷地一聲跳起來。李玉真嚇了一跳,伸手一揮,符咒飄悠悠地落下來。李玉真慌張道:“對不住我失手了,我看看,哎呀……毛禿了一塊……”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糊味,小對眼覺得他太不靠譜了,從他懷里掙脫出來,竄到了屋頂上,飛檐走壁地找它媽去了。

    練武場上,一紅一碧兩個身影交錯而過,冰冷的兵刃映著頭頂的烈日,放出奪目的光芒。鏘地一聲,宋胡纓手中的斬馬/刀揮了過去,六幺提劍架住了。她的長發在風中飛揚起來,紅色的衣袂不住飄蕩。

    六幺的眼神認真起來,道:“有兩下子!”

    宋胡纓道:“你也不差。”

    兩人相約在練武場切磋,打了上百個回合,不分勝負。伏順在旁邊看著,嫌拐杖礙事扔在了地上,大聲贊嘆:“好,斗宗強者,恐怖如斯!”

    宋胡纓冷冷道:“貧嘴。”

    伏順真誠道:“沒貧,反正都比我強。”

    太陽越升越高,曬得眾人都有些熱,六幺抹了一把汗,想找點水喝。就見小對眼從外頭沖過來,沖它媽嗷嗷一頓告狀,模樣又可憐又委屈。宋胡纓雖然沒聽懂,但看它背上有個長條形的禿斑,像極了被符咒燙的。她的臉沉了下來,道:“李玉真干的?”

    小對眼:“嗚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宋胡纓把刀一收,道:“等會兒我找他去。”

    小對眼:“喵嗚嗚嗚嗚嗚嗚。”

    結香端了一壺綠豆湯,穿過月洞門走進來,道:“大小姐……啊,都在呢,喝點綠豆湯解暑吧。”

    六幺小聲提醒道:“拐杖、拐杖!”

    伏順這才想起來自己還在裝病,連忙架起了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結香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但看她的表情似乎是已經看出來了。

    伏順有點尷尬,搔了搔頭,轉移話題道:“最近沒見二師兄呢,他在忙什么?”

    六幺道:“一直在丹房吧,他不是丹修么。”

    伏順喔了一聲,道:“那大師兄呢?”

    宋胡纓道:“可能在看工人修房子吧,沒人看著進度也不成……咦,什么聲音?”

    伏順豎起耳朵聽了聽,哐哐哐,哐哐哐,好像前頭有人在敲門。

    “有人來了,”他道,“這荒郊野嶺的,誰會來找咱們?”

    前院堆著一些木料和石頭,段星河幫工人抬了幾根木頭,抬手擦了一把汗,忽然聽見大門響了。

    漆黑的山門半開著,來的人還挺禮貌,敲三下停一陣,又敲了三下,但是沒擅自進來。

    段星河走到大門前,把兩扇門都推開了,漫不經心道:“找誰?”

    面前站著三個小孩兒,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也就八歲左右。兩男一女,小臉抹得臟兮兮的,跟逃荒的一樣。

    段星河有點奇怪,帶頭的那個大孩子怯生生地看著他,道:“請問,你們這里……收徒弟嗎?”

    大門前站著三個小孩兒,緊張地看著段星河,生怕被他拒絕。

    凌霄花越過墻頭,嫩綠的葉子生得擠擠挨挨的。幾只鳥雀從高處的枝頭上飛起來,拍著翅膀向晴空里飛去了。段星河等了大半個月,就等來了這幾個小豆丁,有點失望。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得從頭教起,要下不少功夫。但不管怎么樣,有人來總比沒有的好。

    段星河讓自己的態度緩和了一點,道:“你們修過道嗎,字識得多少?”

    最大的那個男孩兒口齒清楚,人也聰明,說自己跟著一個游方道士念過幾天經,后來他師父去世了,他就在街上流浪了。另外兩個孩子念過三字經,認得一點基本的字。前陣子鬧瘟疫,他們的父母沒了,他們就成了小乞兒。三個人認識也沒幾天,見告示上說附近招徒弟,包吃住,覺得是條生路,就搭著伙兒一起來了。

    段星河看著他們,莫名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被師娘帶回青巖山時也臟兮兮的,什么都不會,還像頭小狼崽子似的兇性十足。師父也沒嫌棄他,收他做了大弟子。段星河生出了惻隱之心,溫聲道:“你們進來吧。”

    他還沒說拜師的事,但那三個小孩兒十分激動,納頭便拜,大聲道:“拜見師父!”

    三個人反應這么一致,看來是來的路上已經商量好了。段星河有點哭笑不得,道:“先別拜,等會兒!”

    他像拎貓崽子似的,伸手把那個大孩子提了起來,喝道:“你們倆也起來,站直了。”

    那兩個小孩兒這才站起來,紛紛道:“師父,我們勤快,吃得少能干活,你就收下我們吧!”

    段星河道:“你們叫什么名字?”

    大孩子道:“我叫劉鐵柱,我爹叫我柱子。他叫張狗剩,小妹叫李招娣。”

    聽著就挺好養活的,就是不像修道的名字。段星河道:“我給你們取個道號吧,以后你叫曉風,小圓臉叫明月。小姑娘的個頭最小,就叫朝露吧。”

    魏小雨懷里抱著墨墨,從旁邊探出頭來,道:“你們是新來的嗎?”

    段星河道:“這是小雨姐姐……喔,她比你們高一輩,要叫她師叔了。”

    三個小孩兒立刻大聲道:“拜見師叔!”

    魏小雨一直吊車尾,還是頭一次給別人當長輩,眼睛都亮起來了,道:“很好,哈哈哈哈,以后我罩你們了!”

    三個小孩兒覺得這里的人接納自己了,都很高興。段星河道:“你們跟我來吧。”

    他帶著幾個孩子來到了后頭的祠堂里,點了四柱香道:“各位前輩,今日我替白云觀收了三個徒弟,傳承貴派衣缽。”

    他把香插進香爐里,指了一下桌上的牌位,對他們道:“我替故人收徒,你們就拜這位冬青子先生為師吧。”

    三個小孩兒面面相覷,只聽說過跟大公雞拜堂的,沒聽說過跟木牌拜師的。朝露忍不住道:“為什么要認一塊牌子做師父?”

    曉風拿胳膊肘搗了她一下,低聲道:“讓你磕頭就磕頭,哪那么多廢話。”

    當道士有飯吃有衣穿,比在街上要飯強多了。他們是真正把這個當成生計來做的,不過是幾個頭而已,磕就是了。三個孩子噼里啪啦磕了十來個頭,段星河道:“好了起來吧。”

    三個孩子望著他,十分虔誠。段星河道:“等會兒讓結香姐給你們量一量個子,做幾件衣服。吃飯了嗎?”

    明月的肚子早就餓的咕咕叫了,道:“沒有。”

    對于他們來說,吃飯是頭等大事。段星河輕輕一笑,道:“走吧,先吃飯再說。”

    李玉真弄沒了小對眼的毛,害怕宋胡纓找自己算賬。他奔回屋里,翻出舊衣服剪了一截袖子,打算給它遮一遮。他拿著袖子比劃過來,比劃過去,覺得還是有點自欺欺人。

    他想了片刻,覺得逃避不是辦法,索性去找步云邪。

    步云邪正在屋里看千金醫典,李玉真敲了敲門,道:“步兄,有空嗎,聊聊?”

    步云邪合上了書,隨手給他倒了杯茶,道:“坐。”

    李玉真扯了個圓凳坐在書桌邊,一臉迫切道:“步兄,你醫術高明,有沒有快速長出毛發的藥方?”

    步云邪下意識看他腦袋,見也沒有禿的跡象,道:“怎么了?”

    “不是我,”李玉真道,“就是剛才我不小心,把小對眼背上的毛燒掉了一塊,很難看,你有沒有辦法?”

    步云邪被勾起了好奇心,道:“有多難看?”

    李玉真還沒說話,就聽宋胡纓在外面拍門,道:“步兄,李玉真躲在你這里嗎?”

    李玉真頓時出了一頭冷汗,貓著腰躲在了帷幔后面,道:“就說我不在。”

    步云邪道:“他不在。”

    宋胡纓一腳邁過了門檻,冷冷道:“是嗎,剛才有人看見他進了你的院子啊。”

    她懷里抱著小對眼,進了門把它放在了桌上,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它背上有一個長條形的禿斑,被燒的黑乎乎的。步云邪噗嗤一聲笑了,心想:“原來是這么個難看法。”

    宋胡纓一臉冷淡,道:“還笑,有什么好笑的。”

    步云邪收斂了笑容,一副正經的模樣。宋胡纓道:“人呢,把他交出來,不算你連帶責任。”

    步云邪沉默著,手悄悄指了指帷幔后面。宋胡纓大步走過去,提著耳朵把人拽出來了。李玉真歪著頭道:“啊疼疼疼,耳朵要掉了!”

    宋胡纓把他拽到小對眼面前,道:“是你干的么?”

    李玉真一副倒霉的樣子,道:“我真不是故意的,那什么,我給它做了個馬甲……毛長出來之前,先穿著擋一擋。”

    他從懷里掏出了剛才剪的半截袖子,不由分說給小對眼套上了。袖子剪得參差不齊,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小對眼顯得不倫不類的,比剛才更難看了。

    小對眼十分不滿,撲騰了幾下,把衣服撕了下來。宋胡纓面無表情道:“它不喜歡。”

    李玉真也沒有辦法,道:“那怎么辦?夏天快到了,要不就把毛都剃了……算了當我沒說……”

    宋胡纓的臉色越發冷淡了,小對眼也一副委屈的模樣。步云邪怕他們吵起來,連忙道:“我給它配一點長毛的藥,保證半個月就長回來了。”

    宋胡纓道:“有這種藥?”

    步云邪道:“調調肝腎就行了,交給我吧。”

    他的醫術高明,宋胡纓暫且相信了他。她抱起了小對眼,道:“都是壞人,以后別跟他們玩。”

    她說著轉身走了,李玉真和步云邪都松了口氣,護國大將軍的女兒生氣起來真的有千軍萬馬的氣勢。李玉真抹了一把汗,道:“多謝,差點就死了。”

    步云邪道:“沒那么夸張,頂多就是給你也剃個斑禿而已。”

    李玉真想那也夠要命的了。屋里有點悶熱,他搬了個凳子在門廊上坐著。步云邪抓了幾服藥,放在銅臼里搗著,開始給小對眼配藥。

    魏小雨從院門前經過,見了李玉真,跑過來道:“大師兄收徒弟啦!”

    那兩人都有些驚訝,李玉真道:“什么時候的事?”

    “就剛才啊,”魏小雨道,“大師兄已經帶他們吃過飯了,現在到處溜達呢,帶他們熟悉環境。”

    步云邪有點好奇,抱著銅臼起身,道:“走,看看去。”

    第109章 白云觀 三

    他和李玉真出了院門, 遠遠地就見段星河帶著三個小孩兒從前頭經過。他雖然讓他們管冬青子叫師父,但他們就認準了段星河,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步云邪看了片刻,覺得有點好笑, 道:“你看像不像剛破殼的小雞。”

    李玉真揣著袖子道:“真像, 哈哈哈。”

    段星河聽見了這邊的聲音, 扭過頭來看了一眼。步云邪搗著藥,一副氣定神閑的姿態, 揚聲道:“恭喜啊, 收徒弟了——”

    李玉真也道:“恭喜恭喜。”

    段星河不能讓他倆跑了, 指著那邊道:“他倆是你們的二師父和三師父,快喊!”

    三個小孩兒中氣十足地喊道:“二師父, 三師父!”

    段星河道:“以后二師父教你們修煉,三師父教你們畫符。”

    步云邪和李玉真笑不出來了, 魏小雨道:“那你教什么?”

    段星河之前打掃的時候,了一下白云觀的心法,各大宗門練氣的基礎大同小異。他替白云觀收徒,還是得教白云觀的東西, 打算過幾天就教他們入門。段星河道:“他倆不管的都歸我管。”

    他帶著三個孩子在白云觀里轉了一圈, 跟大家打了招呼, 安排他們住下了。結香燒了水,給他們洗了個熱水澡。她給孩子們把打綹的頭發細細地梳開,扎起了道髻, 換上了新衣裳。

    段星河從院外進來,透過窗戶見結香給朝露穿上了外衣。小女孩還沒凳子高, 兩只腳懸空著晃來晃去的。另外兩個孩子在隔間坐著,已經收拾好了, 也是一副規矩整齊的模樣。他遠遠地端詳著他們,心里很滿意。步云邪站在他旁邊,道:“撿到寶了。”

    段星河道:“確實……要不是臟兮兮的,也輪不到咱們撿。”

    步云邪笑了,道:“說什么呢,小心讓孩子聽見。”

    段星河道:“聽不著,他們乖著呢。”

    屋里那兩個小孩側身對著外面,沒注意到遠處的人。曉風小聲道:“二師父真好看,你覺得呢?”

    明月憨憨地說:“有嗎,我看不出來。”

    他還不到十歲,吃飯和睡覺對他來說吸引力更大。曉風想了想說:“你還太小了,等以后就知道什么叫好看了。”

    朝露聽見了,在里間大聲道:“他臉盲,根本分不清二師父和三師父誰是誰,只認得大師父。”

    那兩個小孩子認識的久一點,對彼此知根知底的。曉風詫異道:“你眼神不好?”

    明月搔了搔頭,道:“我眼神沒不好,就是……看誰都長得差不多。”

    結香聽著他們聊天,忍不住笑了,逗小女孩兒道:“那你覺得誰最好看?”

    朝露顯得有點忸怩,道:“我覺得大師父好看。”

    段星河從外頭進來,聽見了朝露的話,揚起了嘴角。步云邪道:“美得你。”

    結香從里屋出來了,道:“步公子,剛才曉風夸你好看呢。”

    曉風也不好意思起來,道:“我沒有……”

    逗小孩兒適可而止,段星河拍了拍手,道:“好了,都站好。”

    三個孩子站在一起,段星河道:“說一下日常,以后每天卯時初去守一堂上早課,卯時正去飯堂吃飯。辰時回守一堂上課,每五日休沐一次。缺什么跟我說,生病了找二師父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三個小孩兒道:“沒了。”

    段星河把從祠堂拿來的門規放在桌上,道:“很好,自行把門規看一看。從明天起,開始修行。”

    段星河每隔三天抽一個時辰去守一堂給他們講經,下次來時給他們答疑。大師父沒課的時候,步云邪會來教他們練氣,李玉真教他們畫符,司空玉教他們認字和算數,宋胡纓帶著他們在院子里扎馬步。其他時候幾個孩子自己打一打坐、念一念經,一天就這么過去了。

    等以后領進了門,他們就能自己修行了。幾個小孩兒閑不住,習慣了這里的生活就開始到處亂竄。這天三個人背著竹筐從山里回來了,十分自豪,紛紛道:“大海師父,看我們帶什么來啦!”

    趙大海系著圍裙從廚房里鉆出來,看著他們筐子里堆得滿滿的柴草和蘑菇,道:“你們是來修道的,還是來干活的?”

    朝露道:“我們不想吃白飯。”

    明月道:“對,我們也能干活的。”

    雖然他們是一片好意,趙大海怕他們在山里亂走碰上野獸,趕鴨子似的道:“以后別去了。這些活兒我來干,沒事就練功去吧。”

    那兩個小孩子有些失望,曉風放下了柴草筐,道:“咱們走吧。”

    明月和朝露也放下了筐子,跟著他一起往回走。小對眼從旁邊經過,停下來蹭了蹭明月的腳。明月摸了摸它,道:“大海師父不讓去撿柴了,咱們以后干點什么好。”

    小對眼哇地叫了一聲,豎起尾巴回頭看著他們,好像叫他們跟自己去玩。曉風覺得老是想著做點什么也沒意思,道:“下午沒課,要不就玩會兒吧。”

    朝露道:“玩什么?”

    曉風道:“大師父不是給了咱們一個球么,叫上小雨師叔,等會兒去踢球好了。”

    工匠們忙活了一個月,終于把房子修好了。白云觀破損的地方都補起來了,院墻重新刷了一層白灰,大門上了一層黑漆,地上碎掉的磚和破洞的屋頂也重新修過了,鋪了一層新的青瓦片。練武場上放著練功用的木人樁、箭靶子、兵器架,花園里擺了幾塊太湖石。屋里的帷幔、床帳、被褥也都換了新的,整個道觀煥然一新。

    段星河挑了個好日子,挑著一掛一萬響的大紅鞭炮點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地炸了一地,眾人都聚在大門前,喜氣洋洋的。三個小徒弟捂著耳朵在旁邊看著,十分興奮,感覺跟過年似的。

    炮仗放完了,伏順從旁邊遞過來一面大銅鑼。段星河拿起棒槌掄了一下,銅鑼哐地一聲響,聲音回蕩在山中。他長聲道:“諸惡退散,瑞氣盈門——”

    他當先邁過了門檻,其他人跟著進了道觀,白云觀從此算是獲得新生了。

    天空中傳來一聲啼鳴,眾人抬眼望去,一只火紅的鳳凰從遠處飛了過來。鳳凰通身帶著燦爛的金光,在白云觀上空盤旋了一周,強大而又溫柔的靈力籠罩著白云觀,仿佛賜福于此處。

    朱雀飛到庭院中,翩然落了地,變成了一個身穿紅色錦衣,披著金絲云肩的男子。他烏黑的頭發垂著,末尾束在一起,臉旁的碎發也用細小的金箍結成了一束束發縷,隨著行走微微擺動,透著說不盡的風流神采。

    三個小徒弟只在年畫上見過鳳凰,都驚呆了。朝露小聲道:“好漂亮啊……”

    大喜之日,朱雀親臨,當真是祥瑞賜福。段星河帶人迎上去,行禮道:“陵光神君,您怎么來了?”

    朱雀和氣道:“前天你跟掌教真人送信,說今天開張,掌教讓我來給你送點喜氣。”

    師尊對自己這樣上心,段星河十分感動,道:“多謝陵光神君,替我多謝師父。白云觀有你賜福,必然能吉祥昌盛!”

    朱雀道:“應該的,不必這么客氣。”

    那三個小孩兒望著朱雀,眼睛亮晶晶的。朝露被他迷得腦子都轉不動了,想摸一摸他金燦燦的衣角。朱雀看見了她欲伸又止的小手,輕輕跟她握了一下,道:“你就是新收的小徒弟?”

    朝露頓時心花怒放,點了點頭,道:“我叫朝露。”

    朱雀端詳著他們,微微一笑道:“不錯,都挺精神的。”

    眾人一起往花廳走去,結香燒好了水,把茶端了上來。朱雀道:“義靈使呢?”

    段星河道:“它還在山谷休息。”

    朱雀嘆了口氣道:“一天到晚就知道睡,都睡成石頭了。你也想想辦法,把另外幾個使者放出來給它做個伴吧,要不然就它自己也怪無聊的。”

    他說得這么輕巧,好像隨隨便便就能放出來似的。段星河手里的那幾塊碧璽不夠,至少得再找到一塊才能放一個出來。他道:“我盡力,以后看機緣吧。”

    朱雀喝了一口茶,道:“剛才我來時見山下有人過來,應該還有客。”

    段星河有些疑惑,不知道這荒郊野嶺的會有誰來道賀。正尋思著,就見伏順從外頭跑過來,道:“哥,縱橫派的人來了!”

    段星河站了起來,就見一名縱橫派的弟子背著行囊從外頭進來了。他放下身后的竹篋,從里頭拿出一封信來,道:“二哥,開門大吉,這是我們大哥讓我給你送來的!”

    段星河對這人有點印象,之前在莽山見過他,那時候他們還在山寨里強行護送人過路。如今事業發展起來了,不少城鎮出現了他們的情報站。段星河之前在山下的鎮子里轉了一圈,沒找到縱橫派的標志。

    段星河有點遺憾,道:“你們的站子還沒開過來?”

    “還沒有,不過快了。”小弟道,“大家每天都能接不少活,掙錢挺多的。”

    段星河看了一眼他鼓鼓囊囊的背包,道:“你們都忙活什么?”

    小弟道:“未來的目標是做情報買賣,縱橫捭闔,掌握國家命運。但現在就是……大哥說要腳踏實地,從小事做起。”

    魏小雨插嘴道:“具體呢?”

    小弟搔了搔頭道:“送信、找貓找狗、代買菜買藥、代罵代分手,代哭喪……”

    這日常跟他們的宏圖偉業差的也太多了。李玉真剛喝了口茶,沒忍住噴出來了,道:“嗆死我了,咳……還有代分手的?”

    “有啊,”小弟道,“男的始亂終棄怕被揍,就來找我們去說。女的氣不過又找我們去代罵,一來一回,生意不就做起來了嗎。”

    李玉真點了點頭,比了個大拇指道:“頭腦靈活,了不起。”

    小弟道:“大哥最近忙著沒空過來,但是很想念二哥,讓我畫兩張圖帶回去。”

    這里也沒什么機密情報,段星河揮了揮手,示意他自便,一邊拆開了信。于百川的筆跡跟他本人一樣,鮮明跳脫,渾身是勁兒。

    段星河翹起了二郎腿,見于百川寫道:“好兄弟,好久不見,一向可好?聽說你前陣子毀了滿月盛會,殺了拜月教的教主,這可是個了不得的投名狀啊!邪宗的人恨你恨得要死,白道的人把你當成了個大寶貝……大英雄。蜀山掌教收你做了關門弟子,飛黃騰達了,大哥也替你高興。以后說出去,我于百川的兄弟是蜀山長老最中意的徒弟,太有面子了!聽說你在白云觀落腳了,信送到的時候,房子應該就修好了吧。我們最近又建了三個站點,加起來已經有十一個分站了,以后打算在你家門口也建一個,咱們兄弟通信就方便了。縱橫派的總舵在大新已經建好了,有空來找哥哥玩,等你!”

    小弟走到院子里,拿著筆比劃了幾下,一臉嚴肅。魏小雨道:“他比劃什么呢?”

    “量比例,”司空玉道,“西洋畫講究透視,你不懂。”

    小弟在院子里唰唰一通畫,片刻來到客廳里,道:“大家笑一下,茄子——”

    段星河等人配合地露出笑容,小弟奮筆疾畫,片刻完成了,遞給段星河讓他過目。一張是白云觀修好了的樣子,一張是他們的畫像。羊皮紙上所有人都在,三個小徒弟簇擁在朱雀身邊,試圖沾一點他的仙氣。魏小雨抱著墨墨站在左邊,段星河和朱雀坐在上首,趙大海和伏順站在段星河身后。步云邪和李玉真、宋胡纓和司空玉坐在兩旁,小對眼蹲在它媽腳邊。六幺抱著劍站在司空玉身后,結香站在另外一邊。

    魏小雨湊過來看了一眼,道:“哇,畫的真好,跟全家福似的。”

    “就是全家福,”小弟道,“大哥說二哥是他最好的兄弟,要把他的全家福好好收藏起來。”

    朱雀看了一眼,道:“確實不錯啊,你們也想要嗎?”

    小雨道:“再畫一張嗎?”

    “不用,”朱雀道,“給我張紙。”

    小弟有沒用完的羊皮紙,遞了過去。朱雀抬手一拂,靈光散落在空白的紙上,形成了一副跟原來一模一樣的畫。三個小徒弟十分驚訝,道:“哇,這樣也行!”

    小弟也震驚了,沒想到他的朋友還有這樣的神通。段星河收起了畫,打算弄個框放在屋里,道:“還有個事想問你們,這里跟外面的世界有通道,你們知道在什么地方么?”

    小弟倒是聽說過,但不清楚具體的位置,道:“我回去幫你查一下,寫信送到驛站。”

    段星河點了點頭,道:“好,替我多謝于兄,我以后有機會去看他。”

    小弟道:“收到,還有什么嗎?”

    段星河想了想,道:“沒了,休息一天再走吧,我讓人給你做點飯。”

    小弟背起了竹篋,往上一顛道:“不了,下午有別的信要送,晚上還有個代罵業務。縱橫天下,使命必達——我們的目標是,天下太平!”

    他喊完了口號,熱血沸騰地走了。其他人沉默著,覺得他們這么有奔頭其實也挺好的,說不定哪天就真的實現愿望了呢。

    朱雀喝了一會兒茶,跟他們在院子里逛了一圈,見白云觀修的這么整齊,嘆了口氣。段星河想起之前他被侵蝕了心智,受妖人唆使,轟塌了大半個白云觀。他心中應該是愧疚的,遠遠地看見了祠堂,沒再向前走,轉身繞開了。

    段星河和其他人去張羅做飯的事了,想好好招待客人。步云邪陪著朱雀散步,兩人來到了丹房,桌上放著一本長生經。朱雀拿起了那本書,見扣在御龍長生丹這一頁,道:“你也在煉這個啊。”

    步云邪道:“晚輩受欽天監之命,給大幽皇帝煉的。”

    朱雀道:“正宗邪宗的人有不少煉這個的,一個是材料難得,對煉藥者醫的要求也挺高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你可要當心。”

    先前李司正煉藥失敗,就催生出了許多變異的怪物,差點就逃出去釀成大禍。步云邪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一直很小心,道:“我有靈獸試藥,又從小學醫,沒事的。”

    朱雀想起了他養的靈貘,那小家伙能辟百毒,確實是試藥的神物。這后生倒是得天獨厚,說不定真的能煉出點名堂來。

    他道:“藥材都收集齊備了么?”

    步云邪一直想開口求他,苦于沒有機會,此時行禮道:“陵光神君,晚輩還缺一味朱雀燼,不知前輩能否賜我一根羽毛?”森*晚*整*

    方才他就一直盼著朱雀能掉一根羽毛,默默地盯了一路了。但朱雀身上的羽毛都長得挺結實的,大老遠飛過來都沒掉一根。步云邪沒辦法,只好開口討要了。

    朱雀倒沒覺得被冒犯,在桌邊坐下了,道:“這可是鳳毛麟角,世間難得的稀罕物。你想要,拿什么來跟我換?”

    步云邪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跟他交易的,但感覺他似乎有話要說。他道:“還請前輩示下。”

    朱雀的神色認真起來,道:“好好教養那三個小孩兒,來日白云觀復蘇,就靠他們了。”

    步云邪一怔,明白過來了。先前朱雀把白云觀弄成了一片廢墟,心里一直很過意不去。若是這一門就此滅絕了,他必然很自責。如今段星河他們重新修復了這里,又收了三個徒弟,為白云觀傳承了香火,朱雀其實很感激他們,要不然今日也不會專門來道賀。

    只要這三個孩子能好好長大,繼承白云觀,自己的錯誤也算得到彌補了。

    步云邪道:“我們只要還在一天,就會好好盡自己的責任,保護這幾個孩子。”

    朱雀道:“你們要走?”

    步云邪道:“這里畢竟不是我們的家。以后若有變數,這幾個孩子有陵光神君照拂,自然也不會吃虧。”

    朱雀靜了片刻,知道他說的不錯。這世間變數這么多,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承諾太遠的事也沒有意義。

    再有三五年,這些孩子就長大了,能教給他們的東西也教的差不多了,他們就能把白云觀傳承下去了。

    “也罷,”他輕輕一笑道,“你們先好生帶著,以后若是回家了,我再來看著他們。”

    朱雀從耳后拔下了兩根頭發,攤在手心里,變成了兩根羽毛。紅色的鳳羽散發著金色的靈光,步云邪的心都跳得快起來了,有了此物,離煉成金丹又近了一步。他接過了鳳羽,感激道:“多謝神君厚賜。”

    朱雀道:“你費盡心血煉這丹藥,該不會只為了那皇帝老兒吧?”

    步云邪淡然道:“這藥不知道要煉多久,陛下年事已高,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朱雀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那就慢慢來吧。你師兄不是一直想登階么,你若真能煉好,便是幫了他大忙了。”

    步云邪的目光流轉,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他道:“還差一份忘川河水,這一味藥……怕是活著就取不來了。”

    朱雀沉吟了片刻,道:“說不定以后有緣法呢,該來的時候,就都會來了。”

    兩人說著話,魏小雨從外頭跑過來,道:“飯做好了,大師兄讓我來請客人去用飯。”

    這邊的事都辦完了,朱雀道:“不了,我還有事,先走了。有什么事可以來蜀山找我。”

    他說著起身出了門,化作一只鳳凰,一拍翅膀飛到了空中。那三個孩子望著天空,道:“大師父,鳳凰走了!”

    段星河剛把飯菜放在桌上,沒想到他這就走了。

    孩子們跳起來,朝那邊揮了揮手。朱雀啼鳴了一聲回應,飛進了云層里,漸漸遠去了。

    陽光從門外照進來,段星河坐在桌子旁,手里拿著塊清凈石慢慢打磨。他撿起了從前的愛好,一連打磨了好幾天,終于差不多了。他把玉石放在水里洗了洗,沖掉了石粉,拿起來端詳了片刻。

    白色的無事牌打磨的平整光潔,如滿月一般。段星河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想打個孔穿起來,又舍不得破壞它。桌上有一塊欽天監發的鎏金懷表,他想了想,用小刀把表芯撬下來,把玉牌放了進去,差不多大。他調整了一下外殼,把玉鑲嵌牢固了,啪地一聲合上了蓋兒。

    以后把玉貼身帶著,就能時刻監控自己的情況了。段星河解決了一樁心事,長舒一口氣。步云邪從外頭進來,道:“星哥,你讓我找的,喏。”

    他把一個銀相框放在桌上,道:“走的時候從欽天監順了一大箱子西洋玩意兒,不翻翻都忘了,有不少有趣的小東西呢。”

    段星河道:“還有什么?”

    步云邪漫不經心道:“有個會跳舞的小人兒八音盒,還有個萬花筒,送給曉風他們玩去了。”

    段星河抬眼道:“三個孩子分兩個玩具,你擱這二桃殺三士呢?”

    步云邪道:“哪有這么夸張,一起玩不就行了嗎?”

    段星河幫師娘帶過不少孩子,對此有豐富且慘痛的經驗,道:“你不懂,當長輩的,最重要的是一碗水端平。”

    兩人說著話,就聽見走廊盡頭噔噔噔一陣腳步聲。明月嗚嗚地哭著來了,道:“大師父,你在嗎……他們欺負我。”

    段星河道:“怎么啦?”

    明月委屈道:“朝露拿著八音盒不給我玩,曉風睡覺都摟著那個萬花筒,碰都不讓我碰一下。我等了好久,什么也沒有,嗚嗚……”

    段星河看了步云邪一眼,仿佛是說:“你看吧。”

    步云邪頭上滲出了冷汗,終于明白為什么一家好幾個孩子,玩具都買一樣的了。免得吵架哭鬧,說爹娘偏心。

    步云邪道:“把臉擦擦,嘖……鼻涕出來了。你先回去,為師再給你找找。”

    “不用了,”段星河道,“你只要不哭,師父就給你個更好的。”

    明月掏出手絹,哧地擤了一下鼻涕,道:“我不哭了。”

    段星河打開抽屜,從里頭掏出一個清凈石雕的小葫蘆,有拇指大小,石頭晶瑩透亮,不但好看,而且有清心寧神的作用,戴在身上能讓修行更加專注。這是他前幾天拿邊角料練手的成品,一共做廢了四個,這是唯一個能看的。他本來想給步云邪拿著玩的,如今只好先哄孩子。

    段星河在小葫蘆的腰上系了一根紅繩,給明月揣在了衣兜里,道:“你的比他們的好,不準炫耀。要是有人問,就說你從小就有的。”

    明月頭一次擁有這么漂亮的小物件,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點了點頭,道:“我不說,謝謝師父!”

    受過窮的孩子是更機靈一點,知道師父是怕他們每個人都來要一個。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去吧。”

    明月開心地走了,步云邪松了口氣,感覺看孩子真是一門學問。段星河抿著一絲笑,把那張全家福塞進了相框里,道:“帶孩子雖然麻煩,但是看著這么一大家子人在一起,也挺滿足的。”

    步云邪看著那張畫,心中驀然有所觸動。段星河是個家族觀念很重的人,他雖然沒有親人,卻把青巖山的師弟妹都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來到這里之后,更是把所有人都找了回來。這對于一般人來說,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他硬是做到了。

    這么多人一起來,就要一起回家,一個也不能少。

    他近乎執拗地保護著所有人,只要跟他在一起,大家就有勇氣面對一切。先前步云邪中了邪神之眼,怕自己會再也看不見了,可有他陪著,也一步步從泥潭里走了出來,重見了光明。

    初夏的風從庭院吹過,帶來荼蘼花的香氣,白色的小花開得如堆雪一般。步云邪望著遠處的庭院,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段星河道:“怎么了?”

    “沒什么,”步云邪道,“就是覺得活著很好,跟你們在一起很好。”

    他注視著段星河,目光柔和道:“能再看到你,也很好。”

    在這個亂世中,他們互相支撐著,彼此就是對方的依靠。

    段星河輕輕一笑,眼里仿佛有千言萬語,最終也只是道:“我也一樣。”

    第110章 白云觀 四

    伏順閑來無事, 拿著把大剪子在前院修剪花木。剪下來的冬青葉子堆在路邊,散發著草木的清香。知了在樹蔭里嘶鳴著,伏順擦了把汗,感覺一天比一天熱了。

    門外叩了幾聲, 一人道:“有人么?”

    伏順覺得有些奇怪, 這深山老林的, 有誰會來?他去開了門,見一個健壯的大和尚和一個小沙彌站在外面。那人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貧僧瀚海, 請問段星河施主在么?”

    伏順在無雙城見過他, 咧嘴笑道:“是瀚海大師啊,大師兄在呢, 快請進!”

    他請那兩個和尚去花廳坐下了,去段星河住處道:“哥, 大悲寺的瀚海大師來了,專門來看你的。”

    段星河一怔,頓時露出了笑容。看來自己在白云觀落腳的事傳的挺快的,正道上的朋友都來了。他整了整衣裳, 起身道:“快去迎接。”

    結香送上了茶水和素點心。小沙彌坐在椅子上, 看著一群小孩兒抱著球從院子里經過, 有說有笑的,有些羨慕。魏小雨聽說在鳳來城幫過自己的大和尚來做客了,連忙過來看他們。

    小沙彌吃了一塊綠豆糕, 忽聽一人道:“你來啦,莫……莫愁。”

    他轉過頭, 就見魏小雨從外面跑了進來,高興地望著他。

    小沙彌在人家家里規矩了不少, 也不張嘴就嗔了,道:“我叫莫嗔。”

    魏小雨搔了搔頭,哈哈地笑了,道:“不好意思,我給忘了。好久不見了,大師好嗎?”

    瀚海大師微微一笑,道:“貧僧很好,小友看起來也不錯。”

    魏小雨道:“大師兄收了好幾個徒弟,都跟我差不多大,有人跟我作伴了。”

    她抬了一輩,逢人就要炫耀這件事。她對莫嗔道:“要一起玩嗎,他們去道觀后面踢球了,我帶你一起去。”

    瀚海大師點了點頭,道:“去吧。”

    小沙彌跟著師父到處游歷,很少有機會跟同齡人一起玩。他站了起來,魏小雨一把拉過他的手,道:“快來!”

    瀚海大師喝了一杯茶,段星河快步從外頭走了進來,道:“瀚海大師,好久不見!”

    瀚海站了起來,臉上帶著笑容,道:“段施主,好久不見了。我聽說你在這里落了腳,剛好我和徒兒從這里經過,就來看一看老朋友。”

    段星河落了座,道:“歡迎,好不容易來了,可要留下來好好住一段時間。”

    瀚海也不推辭,道:“既然如此,那貧僧就叨擾些時日。”

    段星河最近的事在正道中都傳開了。瀚海已經知道他成為了蜀山的弟子,道:“施主一路斬妖除魔,救護了不少百姓。如今能加入天下第一大宗門,貧僧也很為你高興。”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多謝大師。”

    瀚海看他的氣色,跟先前相比有了些好轉,道:“之前我見你臉上浮著青氣,如今似乎好了許多。”

    段星河道:“我最近一直在靜心練氣,身體比從前調的好了些。”

    瀚海微微點頭,段星河道:“大師這段時間去了什么地方,有何見聞?”

    瀚海想了一下,道:“我從東南邊過來,帶著小徒沿途散播佛法,卻被嘯山宗的人抓了去,關了好幾天。”

    嘯山宗就在巴蜀東南方向,段星河跟那幫人打過交道,知道那些人十分兇橫無禮,道:“他們為什么抓你們?”

    瀚海嘆了口氣,道:“他們不準我們在嘯山宗的地界上傳法,說誰要是敢念一句阿彌陀佛,就把他抓起來,不給飯吃、不給水喝、還要拿鞭子蘸鹽水抽,一直打到悔改為止。”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道:“天下宗門林立,各自憑本事發展壯大,哪有按頭讓人信這個不準信那個的?”

    瀚海道:“誰說不是呢,唉……反正他們也沒關我多久。后來貧僧趁他們換崗時大意,打倒了幾個守衛,這才逃了出來。”

    瀚海外號金缽法王,一生降過無數妖魔。他常年在外行走,臉龐曬得黝黑,身材鍛煉得尤其結實,兩條胳膊跟一般人的腿差不多粗,拳頭攥起來有碗口一般大。他心地慈悲,一向主張與人講道,可若是動起手來,一般人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段星河看他渾身上下也沒有大的損傷,便放了心。他道:“然后呢?”

    “別的沒什么了,”瀚海道,“貧僧皮糙肉厚的,挨幾頓打也不妨事。我們本來打算北上繼續游歷,聽說老朋友在此處,就過來看一看。”

    他們這一路受了不少苦,需要一個休養的地方。段星河道:“大師就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不必客氣。”

    瀚海大師微微頷首,想了想又道:“南宮青蘿如何了?”

    段星河端著茶杯的手一滯,水蕩漾了數圈,漸漸平息下來。他輕聲道:“他死了。”

    瀚海大師十分詫異,欠身道:“怎么回事?”

    段星河說了事情的經過,瀚海大師有些遺憾,良久嘆了一口氣,道:“阿彌陀佛,他也算得到解脫了。”

    段星河垂下了眼,一想起當時的情形,心里還是很不好受。

    結香從后邊過來,行禮道:“段師兄,素齋做好了,現在用飯么。”

    段星河站了起來,道:“走吧,用點便飯,等會兒帶大師去客房休息。”

    瀚海大師在白云觀住下了,觀里地方大,段星河很歡迎他在這兒住著。瀚海大師每天就在屋里打一打坐,閑來無事去練武場練一下拳腳。

    莫嗔每天念完了經,就跟魏小雨他們一起踢球、粘知了猴。段星河自己小時候也不喜歡總在屋里坐著念書,如今也不約束他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在外頭跑一跑,曬曬太陽,對小孩子很有好處。

    白云觀后面有一大片空地,初夏時節,草長得又高又軟,就算摔倒了也不疼。魏小雨帶著莫嗔和三個小師侄在這里踢球,一群孩子大呼小叫的,玩的很開心。

    原來他們人少,只能亂踢一通。如今人多了,就兩人一組。曉風跟朝露一組,魏小雨和莫嗔一組,明月溫吞吞的,被打發去當裁判。

    他們在場地兩邊壘了兩個石頭窩,明月喊了一聲開始,一群人一窩蜂地沖上來,拼命爭搶。

    前幾天/朝露不會玩,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球就跑,腦袋上的道髻都跑散了,披頭散發的還十分興奮。曉風追上來讓她把球放下,她非但不聽,還扭頭咬了曉風一口,氣得曉風好幾天沒她。朝露覺得是曉風輸不起,還小心眼兒。后來魏小雨知道了,笑了他們半天,說:“蹴鞠都是用腳踢的,不能用手拿,咬人就更犯規了。”

    朝露還不服氣,說:“為什么不能用牙咬,以前在街上有人欺負我,我就咬他們。那些人害怕,就不敢過來了。”

    她在街上流浪過一陣子,沒人保護她。她要是不兇一點,恐怕都活不到現在了。

    魏小雨想起自己剛來到這邊的時候,也受了不少苦,就因為啃了人家幾口藥草,差點被浩蕩盟的人抓去殺了。這個世界不會因為誰是孩子,就對誰格外溫柔,朝露也沒有做錯什么,她只是想保護自己而已。

    魏小雨緩和道:“這是比賽嘛。如今跟在外面不一樣了,有那么多師父保護你,以后誰欺負你,你就用拳腳打回去。”

    朝露沉默著,若有所思。后來再踢球的時候,她就守規矩多了。但她的勝負欲太重了,有時候還是忍不住趁著混亂鏟人。所以他們不得不分出一個人來當裁判,免得有人偷偷搞小動作。

    莫嗔搶到了球,從右腳換到左腳,趁人不備傳給了在前頭接應的魏小雨。魏小雨以前在青巖山時就常常跟人踢球,雖然是個女孩兒,卻踢得最好。朝露急道:“快攔住她!”

    曉風追了上去,從側面攔了一腳。魏小雨輕巧一躍,輕輕松松帶球過人。朝露也沖了過來,氣勢洶洶地道:“看我的!”

    明月連忙提醒道:“不準鏟人,再鏟人就罰下去了!”

    朝露一遲疑,魏小雨已經抬腳一記遠射,把球向門那邊踢了過去。那一腳用力大了一些,球撞到石頭上彈了起來。明月道:“沒進!”

    球斜斜向上飛去,眾人生怕在深山里滾沒了,連忙追了上去。到處都是石頭和草木,一個棕色的皮球沒了,實在很難找到。眾人到處轉了一圈,沒找到球的蹤影,都很失望。

    “踢沒了,怎么辦?”

    魏小雨摸了摸鼻子,道:“我弄丟的,我出零花錢再買一個好了。”

    她覺得有點倒霉,但也沒有辦法。這時候就聽咦的一聲,莫嗔望著前頭的天空,道:“你們看……那是咱們的球嗎?”

    眾人圍了過去,見半空中漂浮著個皮球。它沒有任何東西支撐,就這么靜靜地停在那里。

    大家都覺得奇怪,魏小雨跳了起來,伸手去夠那個球。另外幾個小孩兒也此起彼伏地跳了起來,一個個像雨后的青蛙一樣,卻都夠不著。

    皮球像被他們一腳踢到了一間懸空的屋子里,四周的墻壁是透明的。他們看得見里面的東西,卻拿不到。

    魏小雨不甘心,從地上撿起了一根長長的樹枝,踮著腳戳了戳。奇怪的事發生了,樹枝戳過去的一瞬間,魏小雨感到了一股力量,就像是碰到湖水的波動和浮力,微妙地排斥著她。魏小雨想把皮球扒拉出來,卻聽嗡地一聲,樹枝也被吸了進去,跟那個皮球一起懸在了半空中。

    其他人都十分驚訝,魏小雨低頭看著手,手心里還殘留著那種嗡嗡的震感。明月道:“怎么回事?”

    莫嗔有點害怕,道:“不知道,去告訴師父吧。”

    道觀后面有這么個奇怪的空間,是該告訴段星河他們。魏小雨道:“我去找大師兄,你們先回去吧。”

    段星河沒在自己屋里,而是在步云邪的丹房里待著。他用清凈石打磨了個玉環,剛才拿了過來。步云邪確實很需要這種幫助人凝神專注的東西,高興道:“多謝。”

    他端詳了片刻,發現玉環打磨的十分光滑,忍不住笑了,道:“回歸老本行了是吧。”

    段星河有好一陣子沒玩砂紙了,最近練不進功的時候,就一直在擺弄這個玉環。他靠在椅背上道:“用機器打磨的沒靈魂,我用手一點點搓的。你隨便戴著,弄壞了我再給你做。”

    他費了這么大功夫打磨的,步云邪自然不舍得弄壞,都有點舍不得用了。

    段星河道:“戴上試試嘛。”

    步云邪便拿了條深藍色的絲絳系在兩頭,掛在了腰上,道:“好看么?”

    他的身姿修長,腰帶束出勁瘦的腰身,佩上玉環顯得更加俊美。段星河欣賞道:“不錯。”

    他喝了一口茶,忽然見魏小雨跑了過來。她喘著氣道:“大師兄……我就知道你在這里。”

    段星河道:“怎么了?”

    魏小雨道:“我們剛才在道觀后面踢球,然后球一腳踢到天上去,就停在半空中了。我用樹枝撥弄,結果樹枝子也被吸進去了。”

    段星河有點奇怪,站起來道:“去看看。”

    他和步云邪一起去了道觀后面的那塊空地,找到了那顆懸浮著的皮球。段星河凝神觀想,感覺半空中有一個獨立的空間,里頭充滿了怨念和陰氣。他回頭看步云邪,道:“你覺得怎么樣?”

    步云邪沉吟道:“有個虛空境界,有點危險。”

    這種東西不知道怎么會出現在四靈山的,或許它一直都存在,如果不是魏小雨把球踢了進去,它悄然浮在半空中,可能永遠都不會被人發現。

    段星河道:“你們等一下,我去看一眼。”

    步云邪道:“太危險了,你——”

    他話還沒說完,段星河已經一個縱身躍了進去。他的身影如同鉆進了簾幕中一般,變得模糊起來。步云邪有點焦急,還不知道里頭怎么回事他就進去了,這也太虎了。

    他和魏小雨在原地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就見半空中微微動蕩,段星河摟著那個皮球,輕輕躍了出來。步云邪松了口氣,道:“怎么樣?”

    段星河的臉色鐵青,一時間沒說話,手里的皮球沒拿住掉在了地上,魏小雨慌忙追著球跑了。步云邪更加好奇了,道:“到底怎么了,里頭有什么?”

    段星河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出來這么長時間了還在瞳孔地震。他勉強定住了神,啞聲道:“有一些……不太好說的東西,很奇怪。”

    步云邪道:“到底是什么?”

    段星河沉默下來,仿佛一想起來就覺得頭皮發麻。魏小雨撿回了球,道:“有妖怪嗎,它們會不會鉆出來害人?”

    “出不來,”段星河道,“那里頭到處都是符咒,它們只能在中心的一片地方活動。不過那地方蠻大的,深處可能還有更惡心的東西。”

    步云邪越發好奇了,想要進去看一看。段星河一把拉住了他,道:“別看了。”

    自家附近有這么一個奇怪的空間,實在讓人不太舒服。段星河道:“反正它們出不來,你就當不知道,照常過咱們的就是了。”

    這地方離道觀說遠不遠的,不是刻意往這邊走,也不耽誤生活。步云邪還是想知道:“所以到底是什么東西?”

    段星河拗不過他,想著剛才看到的情形,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幾下,感覺不對,用腳擦掉了。他又畫了幾筆,奇異的畫面充斥著他的腦海,那種厭惡感更加強烈了。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無法直視的恐怖,讓人很不舒服。

    魏小雨見他在地上畫了個長著很多觸手的怪物;又有一個形狀奇怪,看起來軟軟的東西,上頭滿是圓圈。魏小雨道:“這圓的一堆是什么?”

    段星河剛才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道:“眼睛,此起彼伏的,在一大灘肉里蛄蛹。”

    那兩個人都露出了惡心的表情,終于明白他為什么這么一言難盡了。步云邪道:“這空間里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嚇人的東西?”

    段星河搖了搖頭,對此一無所知。那些東西雖然惡心,就力量而言,又是更高階的存在。這個世界里,他們不明白的事還是太多了。他以為自己走了很多地方,見識了很多東西,其實到現在看到的,也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

    魏小雨打了個寒戰,道:“算了吧,我不想知道了……以后換個地方踢球,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段星河整個人還沉浸在那種難以名狀的感覺中,臉色很不好看。步云邪道:“義靈使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吧,等他睡醒了,問問他就是了。”

    段星河沒說什么,仿佛連提也不想再提了。他淡淡道:“不早了,回去吃飯吧。”

    他說著邁步往回走去,很想把剛才看到的東西都忘個一干二凈。步云邪回頭看了半空一眼,段星河已經走遠了。他連忙快步跟了上去,道:“星哥,等等我。”

    回去之后,段星河一直沉默著,一想起那個虛空秘境就不寒而栗。

    那里頭到處都是一片混沌,天光像是半夜晦暗不明的狀態。看清楚那些怪物的瞬間,他這么多年對世界的認知都被打破了。狂風呼嘯,怪物的低吼遠遠地傳來,讓人的靈魂都為之震顫。

    那么多難以形容的怪物游蕩在空間里,互相吞吃,又胡亂地交/媾,彼此攻擊、侵吞對方來壯大自己,又被更強悍的怪物吞掉,到處彌漫著一股震人心魄的恐懼感。

    金色的符咒漂浮在半空中,交織成金色的鎖鏈,限制著那些怪物。

    外圍有些碩大的殘骸,骨頭和一些難以形容的東西都已經變成了石頭。應該是有些怪物不甘心,想要逃出來。結果被符咒燒的遍體鱗傷,最終死在了秘境外圍。

    那里面的符咒相當厲害,段星河能感受到制作它的人靈力十分強大。有幾只小一點的怪獸穿過鐵鏈之間的縫隙,從他身邊飄過,卻好像沒有覺察到他。

    段星河當時按著劍沒妄動,生怕跟捅馬蜂窩似的,殺一個招來一群。后來尋思起來,說不定就是自己身上的清凈石起了作用。那塊石頭能凈化周身的氣場,掩蓋了他的生人氣息。那些小怪獸以為他也是境界里的怪物,個頭又比自己大,因此沒敢攻擊他。

    他讓孩子們不要去那邊玩耍了,其他人也不要靠近那里。在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還是不要跟那些東西扯上關系為妙。

    安靜地過了幾日,這一天上午,段星河正在屋里打坐,忽然聽見有人過來敲門。

    段星河起身道:“什么事?”

    伏順在門口道:“大師兄……不好了,又有人來了。”

    段星河道:“有人來又怎么了,慌什么?”

    伏順道:“不是……是千機門的人,叫渠什么的那個,在外頭等著呢。他說想給你送封信,讓進么?”

    段星河一詫,白云觀早先挨了兩回轟炸,頭一遭便是被千機門的人害的。他心中一凜,連忙邁步趕了出去。

    宋胡纓和瀚海大師已經在門口攔著了,一左一右跟門神一樣。宋胡纓手里提著斬馬/刀,冷冷道:“你來干什么!”

    那人穿著一身鐵灰色的道袍,騎著機械仙鶴飄浮在道觀門前,卻是千機門的首徒渠陽子。他一副優哉游哉的模樣,道:“別這么緊張嘛,師父讓我來送封信,你們家做主的人呢?”

    段星河來到門前,冷冷道:“閣下有什么事?”

    渠陽子微微一笑,道:“段兄,好久不見了。聽說你們在白云觀落了腳,師父讓我來送賀禮。”

    他從仙鶴背上掀起一塊鐵板,從里頭取出了幾個盒子,道:“上好的何首烏和雪蓮,還有一些難得的藥材。你家有個煉藥的小郎君是不是,替他收著吧!”

    他把成堆的錦盒拋了過去,段星河站著沒動。伏順接了個滿懷,往后倒退了一步。這些人跟其他邪修一樣,也崇尚弱肉強食。之前白云觀的道士軟弱可欺,千機門的人就放機關獸掠奪此地的靈力,還殺了不少人。如今段星河把這里接了過來,他們非但不敢再放機關獸來侵犯,反而上趕著送賀禮,也是很會看人下菜了。

    渠陽子從懷里掏出了一封信,上面蓋著千機門主的火漆印章,是一只鵜鶘的形象。他道:“家師請段公子把信看完,讓我捎個口信回去。”

    段星河拆開了信,見里頭的筆跡十分纖細,是用鵝毛筆所寫,字跡傾斜頗為漂亮。信中寫道:“吾友,一向可好。雖然你我未曾謀面,但我已聽聞了你很多事跡。先前閣下請我小兒調查之事,已有結果。閣下深受虺神青睞,自當是我等的貴客。若閣下不棄,還請來通天島上一敘。某已備茶酒,靜候閣下前來——千機門門主裴千秋。”

    段星河一詫,之前那個雜耍班子的人用融合獸害死了師父魏清風。段星河一直想調查那幫人到底是什么來歷,可后來他走了很多地方,一直沒有再遇見他們。那些人奇形怪狀的,若是出現了,必然很引人注意,可他們好像就這么人間蒸發了一樣。

    段星河一度懷疑是千機門的人干的,畢竟天底下只有千機門會制作融合獸和機關獸。后來在酒樓相見,他曾經質問過千機門的少主。裴少卿卻十分冤枉,說必然是有人利用他們賣出的融合獸做了壞事,他們對此完全不知情。

    鐵匠雖然賣刀,但也不必為賣出的每一把刀負責。不過就算如此,裴少卿也答應了幫他查找線索。過了這么久,段星河以為他們沒有下文了,沒想到千機門的人這時候回復了他。

    對方知道他對什么最感興趣,拋出了追查的結果來釣他。段星河確實無法拒絕這個條件,然而他剛弄壞了千機門的機關獸,又殺了千機門的人,對方還沒跟他們算賬,這次去不知道是不是一場鴻門宴。

    渠陽子坐在鶴背上,衣袂在風里飄飄蕩蕩的,耐心等著他的答復,道:“段公子,我們教主誠心邀約,你意下如何?”

    段星河沉默著,一時間沒有回答。千機門的人表面上對他們還算客氣,但實際上怎么想的很難說。這些人骨子里也視人命如草芥,論起心腸之歹毒,與萬象門的人不遑多讓。

    他靜了片刻,道:“最近觀里事忙,我再考慮一下,閣下先回去吧。”

    他沒答應去,倒也沒有拒絕。渠陽子明白這就是他的答復了,微微一森*晚*整*笑道:“好,那我先回去。閣下若是得空,請來島上坐一坐,我們都歡迎之至。”

    他拱手行了一禮,駕著機械仙鶴飛了起來,向北邊去了。眾人松了口氣,段星河手里攥著信,往回走去。伏順懷里抱著小山似的一堆錦盒,道:“大師兄,你慢點……拿不了了。”

    步云邪聽說千機門的人來了,出來看時,見段星河已經進了花廳。伏順把東西堆在了墻角,道:“二師兄,都是藥材,要用么?”

    步云邪道:“先放那兒吧,有空我驗驗毒再說。”

    步云邪低聲問了伏順幾句,得知了怎么回事。段星河坐在上首,手里捏著那封信,一直沉默著。千機門的人若是想跟他們動手,直接來陰的就是了,沒必要專程送信來邀請。

    步云邪雖然想追查師父的死因,但也怕對方不懷好意。他們的修為已經今非昔比了,若是對方想要扣留,他們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步云邪道:“星哥,如果你想去,我就陪你。”

    瀚海大師道:“貧僧的修為尚可,我也可以陪你。”

    宋胡纓道:“我也去。”

    這個世界還有很多他們不清楚的事,就如同那個虛空境界,里頭為何會關著那么多怪物。萬象門到底想要做什么,千機門又為何跟他們爭斗不休。世間無數人生靈涂炭,都因為他們之間的爭端而生。若是去了,總能弄清楚一二。

    段星河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火漆上的鵜鶘圖騰側面對著人,巨大的囊袋代表著無盡的貪婪,也隱藏了許多秘密。段星河下定了決心,道:“那就去一趟。伏順,哥托付你件事。”

    伏順道:“大師兄只管說。”

    段星河道:“我們一來一回,大約要花一個月的時間。如果到時候沒回來,你就去蜀山,跟天璽真人報備這邊的事。”

    他怕師父阻止自己,不敢先說此事。伏順有點擔憂,道:“哥……要不然就別去了吧?”

    段星河淡淡道:“他們的人說來就來,咱們也總不能怕了他們。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他下定了決心,目光投向了遠方,仿佛已經看到了煙波浩渺的小島。還有更多未知的事在等著他們,前方的重重云障,也該揭開了。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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