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秘境 一
大海蔚藍, 浪濤微微起伏,一艘大船緩緩駛向前方。
薄霧散去,一座小島出現在目極處。段星河穿著一身墨藍色的衣袍站在船舷邊,拿起千里鏡向前方望去。
視野里, 沙灘一片銀白。有許多竹竿和白帆組成的怪獸在沙灘上, 每一只都有許多腳, 看起來很輕巧,被風一吹便能自行走動。
“有意思……”
那些怪獸都有一人來高, 有的身體長長的像龍, 有的像牛羊一樣, 做的細致的還有角和耳朵。千機門的人一向喜歡做一些奇巧的玩意兒,這些東西放在小島外圍, 與其說是巡邏用的,不如說是老門主聊發少年狂, 放在外面看著解悶的。
步云邪接過了千里鏡,也看到了那些靠風力行走的小怪物,道:“據說那老頭兒好幾百歲了,怎么還跟個小孩兒似的。”
段星河揚起了嘴角, 道:“就是因為活了好幾百年, 太無聊了, 才會這樣吧。”
離海島越來越近了,步云邪放下了千里鏡,肉眼就能望見前方有個高大的古堡。厚實的石磚被大霧迷蒙著, 透著歲月的滄桑感。他們在欽天監見過這樣的西洋畫,知道西方大陸上的貴族住的是這樣的宮殿。千機門的人受西方大陸的影響很大, 更加傾向那邊的文化。
十天前他們從巴蜀北上,到大陸北方雇了一艘船, 往千機門的總舵駛去。一并來的還有步云邪、宋胡纓和瀚海大師。六幺和李玉真在家保護其他人。
海鷗大聲鳴叫著,圍著海岸盤旋。大船停靠在了碼頭上,段星河等人下了船,一群千機門的守衛圍了上來,道:“什么人?”
段星河出示了信件,道:“我叫段星河,是你們門主邀請我來的。”
守衛隊長認出了信封上的火漆印記,道:“原來是門主的客人,請跟我來吧。”
眾人跟著隊長往城中走去。這座小島從遠處看著一般,其實規模不小。街道縱橫,房屋整齊,橋梁、鐘樓、高塔錯落有致,建設的很發達。這邊的街道跟大陸上的不同,都是西洋風格。貴族穿著西式的服裝,騎著機械與駿馬融合的千金骨從他們身邊經過,還有機械融合的鷹在天上盤旋。
他們走在路上,見路邊有些圓滾滾的竹籠子在草坪上滾動,里頭飄浮著黑色的靈光,像是一個個碩大的眼睛。宋胡纓有些好奇,道:“那是什么?”
隊長看了一眼,道:“風滾草。”
宋胡纓見過風滾草,被風吹到哪兒算哪兒,這名字起的倒是挺形象。她道:“沙灘上那些呢?”
“也是風滾草,監控周圍情況用的。”隊長道,“客人喜歡的話,我跟大師兄說一聲,送給你們幾個。”
宋胡纓雖然感興趣,但還是正事要緊,道:“不用了,我就是隨便問問。”
幾人走進了城堡,被帶到了一間大殿里。這里的窗戶上方是拱形的,還有幾扇窗戶用彩色玻璃拼成玫瑰花的形狀。陽光照進來,影子斑駁陸離的很是好看。窗戶邊垂著紅色的帷幔,地上鋪著長絨地毯。桌椅家具做得很厚實,上頭裝飾著藤蔓花紋。
眾人等待片刻,幾個機器人給他們送來了茶水,又有幾份像中藥一樣的飲料。那些機器人都穿著人類的衣服,手上的關節十分精巧,放下盤子就走到一旁待命了。宋胡纓拿起杯子聞了聞,感覺一股焦炭味,道:“什么味道,好奇怪。”
一人出聲道:“是咖啡,姑娘喝不慣的話,可以喝茶。”
眾人回過頭,見裴少卿和一個銀須白發的老人走了進來。白發老人在上首坐下了,裴少卿在一旁站著,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見了,段兄。”
上次他們見面,還是在大幽。裴少卿想招納他們加入千機門,段星河卻懷疑他們殺了自己的師父,要求他們給個說法。裴少卿十分無辜,說自己對此并不知情。如今再次相見,居然是在千機門總舵,連段星河都覺得世事變化無常。
裴少卿道:“介紹一下,這是我父親,千機門主裴千秋。”
段星河等人站起身來,道:“見過裴門主。”
裴千秋的頭發雖然白了,臉上的皺紋還不算太多,看起來也就六十出頭的樣子。他生的高鼻深目,似乎有西洋人的血統。他的身板挺直,穿著一身白色的西式衣裳,臉上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姿態十分優雅。他們父子倆的容貌十分相似,裴千秋年輕的時候,應該跟裴少卿差不多。
算起來,這老頭兒應該有八百來歲了,比蜀山的天璽真人年紀都大。段星河站在他面前,感覺看到了一塊活化石。裴千秋看著段星河,神色里帶著一絲玩味,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開口道:“歡迎幾位小友,很高興你們接受了我的邀請,請坐吧。”
他一開口,便有一種上位者的威嚴,態度又頗為和氣。大殿兩側有幾把高背椅,眾人坐下了。段星河在四靈山毀了他們的機關獸,殺了千機門的人,心里對他有所提防。裴千秋知道他在想什么,淡然道:“前段時間我們的人跟你們在四靈山起了點沖突,不過沒關系,一些小摩擦而已,本座沒放在心上,你們也不必在意。”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悄然松了口氣。裴千秋道:“本座雖然深居在通天島上,也聽過你們的名字,對諸位小友很感興趣。今日一見,果然都是少年英雄。”
段星河平靜道:“閣下過譽了,門主也是一派高人風范,風采過人。”
裴千秋微微一笑,道:“客氣的話不多說了。之前你托我們調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此言一出,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起來,抬頭望著他。裴千秋道:“本座讓人追查過了,那頭融合獸轉了好幾道,最后去了萬象門。”
段星河神色淡淡的,顯然不怎么相信。千機門和萬象門一向是死對頭,說不定這老頭兒就是在挑撥離間,想利用自己去對付萬象門,好搞個兩敗俱傷。
裴千秋知道他在懷疑自己,道:“沒關系,以后你自己會慢慢發現是怎么回事的。”
段星河道:“你們跟他們是敵人么?”
“不算,”裴千秋輕描淡寫道,“其實原來還是同僚呢。我們到現在也沒有對立,只不過都在爭罷了。”
段星河道:“爭什么?”
裴千秋道:“爭取獲得虺神的信賴,做它最忠誠的仆人。它會賜給我們至高無上的力量。”
他抬手一揮,寶座后面的幕布向兩邊開了,露出了一面墻壁。墻上用寶石鑲嵌了一條巨大的蛇,那條蛇呈曲形盤踞著,占據了正面墻壁。大蛇雙眼赤紅,額心鑲嵌著一塊青金石,蛇鱗是用無數凸起的黑曜石拼接成的,身后生著一雙紫色的翅膀。它的形象跟青巖山禁地里的壁畫一樣,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它身上,折射出無數光芒,透出一股神秘而又強大的氣勢。
眾人都十分驚訝,段星河道:“這是……萬象門的圖騰,怎么會在你們這里?”
裴千秋道:“不,這是虺教的圖騰,只不過被他們竊據了而已。確切地說,誰成為了被虺神認可的仆人,誰就有資格使用這個圖騰。”
段星河道:“你知道他們的事?”
裴千秋微微一笑,道:“怎么不知道,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
段星河自打來,就像被困在迷霧之中,著實很想知道那些人的事。先前他混進了永夜城中的分舵,但對方保密十分嚴格,他作為底層的玄鬼,也沒能獲得多少信息。他道:“能說說么?”
裴千秋道:“他們的教眾分為三層,底層是倀鬼和玄鬼。玄鬼身穿黑衣,負責打打殺殺,就是一般的侍衛。倀鬼身穿白衣,包括普通人類和死在他們手下甘愿為他們驅使的鬼魂,專干一些見不得人的臟活。”
這些段星河臥底的時候就知道了,他沒說話,裴千秋道:“中層是大倀,一般是社會上有身份的人,掌握著大量的資源,有一定的影響力。一些有錢有勢的人加入進來就是大倀,長生觀的觀主便是大倀,修煉有成的鬼魂也能升為大倀。有了這些人的加入,萬象門就能更方便地滲透到各個層面,掠奪資源,掌握權力。在你們沒意識到的情況下,他們的影子已經遮蔽了大半個天下了。”
他看著那副壁畫,仿佛看到了蛇碩大的翅膀展開來,覆蓋了整片大陸。
段星河想起了萬通商會,會長錢百富就曾經被萬象門的人招攬。因為拒絕了他們,錢會長被大妖暴食纏著,受盡了折磨。這樣的事肯定不止一件,默默屈服的人,或者不幸被害死的大有人在,段星河碰上的也只是其中一個而已。
裴千秋繼續道:“萬象門中層的統帥是左右使者,一個叫赤練使,主管女眾。一個叫金環使,主管男眾。他們之間也經常交換信徒,參悟修行。”
段星河道:“什么意思?”
裴少卿在一旁出了聲,輕蔑地說:“就是亂搞男女關系。一部分精英加入萬象門是為了長生、獲得資源往上爬,時間久了得到想要的東西了,就要享受。新招進來的信徒,年輕男女有色相的,就去給那些人服務,干得好的就成為大倀,獲得更好的待遇。當然更多的人在這個過程中就被玩死了,還覺得自己為虺神做了貢獻。其實呢,根本沒人知道他們是誰。”
眾人都覺得太荒謬了,裴少卿一副淡然的模樣,道:“世間的邪宗多半如此,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段星河道:“夜游神也是這樣么?”
裴千秋緩緩道:“他冷酷無情,對這些膚淺的東西不感興趣,一直癡迷于修煉。他是虺神最鋒利的劍,誰擋了萬象門的道,他就殺誰——囚禁四靈神、殺七暗衛、屠無雙城。一夜之間死了將近十萬人,他連眼都不眨一下。”
他的神色嚴峻,仿佛想起來還心有余悸。那畢竟是很久遠的事了,眾人只覺得那人的威勢逼人,但又沒有太切實的感覺。
義靈使憑一己之力就能救活蜀山眾多中了尸毒的弟子,讓他們都嘆為觀止。然而夜游神卻能降服它,后面還陸續降服了另外三位靈神,其手段和力量之強悍簡直如同惡魔。段星河一想到這些,手心里就滲出了冷汗。幸虧那人已經不在了,如果他還在世間,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受他荼毒。
裴千秋淡淡道:“賭場老板是不會沉迷于賭博的,酒色是用來迷惑不開智慧之人的東西,是操縱愚癡者的利器。”
段星河道:“那你呢,你對什么感興趣?”
裴千秋伸出了蒼老的手,緩緩摩挲著身邊的一個小機器人,眼神充滿了憐愛,道:“真正的快樂是成就感,修道之人自然是追求飛升。如果不修道,本座就專心研究機械,機械簡直是世界上最迷人的東西。”
段星河記得渠陽子的心臟已經壞掉了,換成了人工的,靠邪力靈核催動。不知道這老頭兒身上有多少零件壞了,活了好幾百歲,他的身體已經換的差不多了。如果再不飛升,他恐怕也支撐不住了。
裴千秋道:“在兩個使者之上,便是萬象門的教主,名叫紀秋暝。這都是人的范疇,再往上的日游神和夜游神代表著蛇的雙翼,已經是半神的存在了。本座在通天島上隱居多年,不問世事,夜游神也已經失蹤了許多年。最頂端的就是無所不能的虺神,它創造了這個世界,是我們力量的源泉。”
段星河道:“你是日游神,跟夜游神是朋友,還是對頭?”
裴千秋看著他,又仿佛透過他看著其他的什么人。他淡淡道:“說不上是朋友還是敵人,應該說是惺惺相惜吧,畢竟世間有這么一個值得惦念的人,也能不寂寞。”
他想了想,道:“外頭的人是怎么說萬象門的?”
段星河道:“萬象門害了太多人,正派各大宗門都恨不能將他們除之而后快。”
裴千秋一揚嘴角,道:“所以本座不想摻和他們的事,這些年待在島上如隱居一般。你們要對付他們,那也請便。”
段星河道:“你們不也供奉虺神么,萬象門沒了,你們好坐收漁利?”
裴千秋笑了,道:“我們跟他們不一樣,這個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我們若是得到了虺神的青睞,就要打破舊的秩序,建立一個平等的新世界。”
其他人都一副不信的模樣,段星河知道他只是說得好聽,力量若是落到了他們的手里,也不過是從一個魔頭轉移到另一個魔頭的手里罷了,大家依舊沒有好日子過。
裴千秋坐回椅子上,道:“還有什么想問的么?”
段星河想了想,道:“我們在外游歷的時候,見到了一個虛幻的空間,里頭關著不少怪物和靈體,是怎么回事?”
裴千秋道:“在哪里見的?”
段星河不想說是在自家院子后頭發現的,含糊道:“在夷州。”
裴千秋笑了,道:“這種事很常見,鳳神和虺神打架,互有來往。夜游神當年奉虺神的命令弄了很多結界,封印著鳳神的部下。鳳神也弄了很多虛空境界,關著一些虺神的仆人。”
聽起來就像兩個人打架把房子弄破了,你打一個補丁,我打一個補丁,世界破破爛爛的,全靠補丁兜著。
裴少卿見過那種虛空境界,也道:“那些怪物有的是被關進去的,有的是自愿躲進去的。妖物也有怕人的,并非都是窮兇極惡之輩,不過它們也沒干過什么好事。不要用人類的標準來評判,只要它們不出來害人,不必管它們就是了。”
段星河沉默著,想知道的事情都已經問完了。裴千秋道:“本座已經幫你查出兇手了,信不信都隨你。”
段星河只覺得他是想借刀殺人,自己總不至于為他一句話就去跟人拼命。他淡淡道:“你為什么要幫我?”
裴千秋道:“你身上有虺神的賜福,本座很欣賞你。再說查一查線索,對我來說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他們認為的賜福,對于自己來說卻是噩夢般的詛咒。無數邪宗的人對此趨之若鶩,就像蒼蠅聞見了血,殺也殺不盡。而且殺得越多,段星河被煞氣侵蝕的就越嚴重。
裴千秋從寶座上起身,緩緩走到了段星河面前,道:“本座真的很欣賞你,你有沒有考慮過,跟我們合作?”
如果段星河加入千機門,將他身上的煞氣催生放大數千倍萬倍,那股力量足以供養千機門戰勝萬象門。裴千秋一直想獲得的,就是虺神的青睞。他除了飛升之外,在人間的野心便是吞并萬象門,統一虺教,成為虺神在這世間唯一的代行者。
到時候整個世界的邪力由他一人掌握,那將是多大的力量!
段星河明白他的意思,斬釘截鐵道:“在下已經加入了蜀山,不可能另投別派。”
裴千秋也知道他會如此答復,這里是他的地盤,若是他要強行扣押他們,少不得要打上一架了。
裴千秋卻沒有要用強的意思,淡淡道:“世間之事變化無常,小友還是別把話說的太滿了。”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段星河冷冷道,“我絕不會放棄自己的意志,屈從于邪惡。”
裴千秋的神色淡然,并不急在這一時。他已經活了幾百年了,耐心比一般人要強得多。他注視著段星河,良久微微一笑道:“沒關系,咱們來日方長。如果哪天想要投奔我們,隨時歡迎。”
從大殿中出來,裴少卿道:“幾位遠道而來,要不要多留幾日。我帶你們在島上轉一轉,看看風景。”
段星河道:“不必了,家里還有事,改日有機會再見。”
裴少卿也知道他們不肯留,微微一笑道:“也好,我送送你們。”
他和眾人來到碼頭,幾名侍衛把一個箱子放在了船上。瀚海大師道:“這是什么?”
裴少卿道:“風滾草。算是我們這兒的特產,也不值什么錢,帶回去給孩子玩吧。”
幾人登了船,大船起了錨,緩緩向大海中駛去。夕陽沉入海中,晚霞染紅了大半個天空。海上波濤蕩漾,漸漸遠離了小島,眾人都有種虎口脫險的感覺,松了口氣。
宋胡纓打開了箱子,發現里頭是幾個疊扁的竹籠子。宋胡纓拿出了一個竹籠子,扯成圓形放在甲板上。風滾草遇見風就開始咕嚕嚕地到處亂滾,還挺有趣的。
段星河拿起來檢查了一下,見里外都沒有可疑的東西,這才放了心。他從來到千機門到現在一直繃著神經,若是他們非要扣下自己,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把義靈使召過來,自己這些人總能全身而退。
不過能夠兵不血刃地解決問題,就是最好的結果。段星河想知道的事情,裴千秋都告訴了他,這一趟來的還是值得的。
裴千秋說那頭融合獸最終到了萬象門的手里,這件事還得想辦法繼續查,若是證實是萬象門的人干的,段星河無論如何也要殺了兇手,為師父報仇。
他扶著船舷,海風把頭發吹得不住飄蕩。步云邪走了過來,道:“星哥,我看千機門已經坐不住了,他們跟萬象門之間早晚得打一場。你怎么想的?”
段星河也有這種感覺,道:“他們邪宗之間的爭斗,咱們不用管。我是蜀山弟子,不能輕易卷到任意一方中去。”
步云邪也是這個意思,道:“那咱們就看自家宗門的立場,暫時不插手任何爭端。”
段星河的神色沉靜,抬眼望著前方。大船鼓滿了風帆,行進的速度很快,等明天一早,就能看到大陸了。
大船靠了岸,眾人從山下的鎮子里經過,買了些日常用的東西。段星河順便去驛站看了一眼,發現縱橫派的信已經到了。他拆開了信,見里頭有一張羊皮地圖,上面花了幾個圈圈,旁邊有羅盤上具體的位置,便是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了。
段星河心中一喜,于百川的人辦事還是挺靠譜的。地圖上每個地區都畫了一到兩個圓圈,大幽的望海郡有一個,就是段星河來的時候的那個海灘。大幽的都城附近有一個,夷州東邊有一個,巴蜀東邊有一個,位置在嘯山宗后面。段星河皺起了眉頭,瀚海大師說過,嘯山宗的人兇得很,一只蒼蠅從那邊經過都要被他們揪住盤問半天。要是想從那邊回老家,恐怕有點困難。
周圍人來人往的,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宋胡纓買了一包糖炒栗子從街對面回來,紙袋里散發著熱騰騰的香氣,道:“你們吃么?”
步云邪道:“給我幾個。”
宋胡纓把栗子倒進他的手里,還有些燙手。步云邪剝開了栗子,給段星河一顆,自己吃了一顆。瀚海大師道:“給我一個。”
步云邪把兩個帶殼的栗子放在他的金缽里,讓他自己剝。
段星河收起了地圖,尋思著魏小雨跟莫嗔、朝露他們玩的挺好,現在送她回青巖山,她恐怕會舍不得。
栗子甜甜的,讓人意猶未盡。步云邪道:“我去再買點好了。”
他去對面買了一大包,好帶回去給孩子們吃。眾人回到四靈山,伏順見他們回來了,興奮道:“哥,你們沒受傷吧?”
段星河道:“沒事,好著呢。”
他把包袱扔給了伏順,伸了個懶腰。回家了,大家都一身輕松。朝露遠遠地望見了段星河,激動道:“大師父回來了,還有二師父和四師父,莫嗔你師父也回來啦——”
幾個小孩兒從屋里跑出來,跟小狗似的一擁而上,爭先恐后地叫道:“師父、師父!我好想你啊!”
段星河隨手摸了摸曉風的腦袋,道:“好好練功了沒有?”
曉風道:“練了,三師父說我畫符進步了很多。”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好。”
步云邪拿出了糖炒栗子,遞給魏小雨道:“給你們帶好吃的了,一起分著吃。”
魏小雨一招手,一群小孩兒便跟著栗子的甜味兒走了。她以前在青巖山的時候就是孩子王,如今那些小孩兒也聽她的。段星河看著他們的身影露出了笑容,覺得這里的日子這么平靜,晚點再回去也無妨。
第112章 秘境 二
外頭的事都忙完了, 段星河打算靜下心來修煉一段時間。等把煞氣控制住了,他就根據裴千秋給的線索,把師父的死因調查清楚。
他盤膝坐在靜室中,依照太一心經煉氣。段星河感到自己體內的煞氣一直在涌動, 夜深人靜之時, 感受的尤為明顯。天璽真人讓他不要在意煞氣, 而是要專注于培養正氣。先前段星河想與之對抗,煞氣反而被激發起來, 跟他體內的正氣發生了沖突, 差點把他的經脈震斷。
段星河意識到不能急于求成, 否則會有性命之憂。他只能依照師父所說的,慢慢壯大正氣的力量, 一點點化泄煞氣。
屋里的燈火微微搖曳,段星河專注于修煉, 臉上的陰影晦暗不明。
他的神識沉浸在一片虛無之中,那種意識自由流淌的感覺近乎于神,不受任何約束。修道之人都追求這種天人合一的境界,但這種感覺可遇而不可求。以前他修煉四正罡氣的時候, 只有很少的機會能體會到這種感覺, 如今修煉了太一心經, 很容易就能進入這種狀態。
他已經到了元嬰末期,只要多下一些功夫,就能突破境界。
他身上的詛咒不肯坐以待斃, 只要體內的真氣一壯大起來,煞氣便要反擊一般, 攻擊他的神識。段星河原本安寧的心中驀然生出了一股焦躁的情緒,仿佛聽見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對他說話。
“你想克制的, 是你自己的本能。每個人都有惡念,食、色、殺、貪,只要你還活著,它就不會被消滅。”
段星河額頭上滲出了汗珠,知道那是邪神的低語。他沒有會它,繼續行功。那個聲音緩緩道:“沒有我借給你的力量,你根本活不到今天。多少個危難關頭,都是這一身煞氣救了你,你信仰的正神那時候去哪兒了?”
段星河心中的煩惡越發強烈,終于忍不住道:“你少胡說八道,我是靠著自己和兄弟們的力量活下來的!”
那個蒼老的聲音道:“還嘴硬,你快要被欲望吞噬掉了。看看懷里的那塊玉,已經被你染成什么樣了。”
段星河實在不勝其擾,道:“你為什么一直纏著我不放?”
他以為對方不會回答自己,那個聲音靜了片刻,緩緩道:“你對我來說,很特別。”
段星河一時間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覺,還是虺神真的在與自己對話。他皺眉道:“有什么不一樣的?”
那個聲音低低地笑了,沒有再回答。從一開始到現在,虺神確實對他格外在意。并不是在無數個世界中隨意選中了一只螻蟻,而是有種非他不可的執著。
段星河不明白它為什么要這么做,雖然無數邪修都對此羨慕不已,將其稱為創世者的恩賜。但是對于他來說,只是無窮無盡的折磨。強大的煞氣催生出的力量一直在撕裂他的皮膚,亦讓他精神日復一日地受著摧殘。他只能常日保持著沉默,盡力去消化那些痛苦。若不是有身邊這些兄弟支撐著,他恐怕早就崩潰了。
如今他好不容易習得了太一心經,如同在茫茫黑夜中看到了一絲曙光。可它總要浮現出來,干擾自己修行。段星河將真氣收回丹田,睜開了眼。屋里安安靜靜的,什么也沒有,他的額頭上卻已經滿是冷汗了。
修道之人都會遇上被心魔擾亂的情況,段星河想把剛才的事拋到一邊。可他耳中一直回蕩著那個聲音。
“看看你懷里的那塊玉——”
段星河下意識掏出了銀色的懷表殼,手微微顫抖。他已經有很久沒看它的樣子了,雖然一開始雕刻它就是為了監控自己的情況。可現在他卻有些怕看到它被浸染的樣子,萬一全黑了怎么辦?
段星河自嘲地笑了一下,知道還不至于,但情況也不容樂觀。
啪地一聲,他按下了按鈕,里面的清凈石露了出來。
白色的無事牌如同一輪滿月,上頭出現了一些斑駁的黑點,又有一片拇指肚大小的黑影籠罩在上面,就像一片烏云遮住了月亮。
被煞氣侵蝕的部分大約有四成,段星河嘆了一口氣,情況比他想的要好一點,還在可以控制的范圍內。他合上了懷表蓋,千機門的人想拉攏他,萬象門的人想要催化他,歸根結底都覬覦著他身上詛咒的力量,想要讓他墮魔。
段星河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被選中,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控制不了體內的惡魔,他寧可跟這股力量同歸于盡。
他這么想著,忽然又想起兄弟們的模樣。步云邪、李玉真、伏順,他們陪著自己走到這里,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他豈能這么輕易言死。
燈火照著他的臉,段星河的目光微動,心里千頭萬緒。良久他嘆了口氣,躺在了床上,不覺間睡著了。
次日一早,鳥雀在枝頭鳴叫,宋胡纓帶著幾個孩子圍著白云觀跑步。段星河站在走廊上看了一會兒,見幾個小豆丁排成一隊,喊著一二一跑遠了。小對眼和墨墨連蹦帶跳地跟在他們身后,雖然不知道他們在忙活什么,但重在參與。
瀚海大師從走廊盡頭出來了,見了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小孩兒朝氣蓬勃,看著心里就高興。”
段星河沒說什么,顯得有點疲憊。瀚海大師見他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青氣,道:“怎么了,休息的不好么?”
他號稱金缽法王,有降妖伏魔之能。段星河想他或許有辦法,道:“最近修煉的時候總被心魔打擾,大師有什么辦法么?”
瀚海大師道:“什么樣的心魔?”
段星河想起那時的情形,皺起了眉頭道:“沒有形象,就是殺意很濃,甚至覺得殺了還不夠。我控制不了自己……那種感覺,很糟糕。”
瀚海大師知道他身上有邪神詛咒的事,道:“你要相信自己選擇的道路,不要被惡魔迷惑,做對得起你本心的事。”
段星河知道他說的不錯,但真正面對那種情形時還是很難應對。他的頭隱約疼起來了,瀚海大師道:“再歇一會兒么,你臉色很不好。”
段星河便轉身森*晚*整*回了房,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段星河感覺有人拍了拍他。他睜開眼,發現外頭天都快黑了。步云邪坐在床邊,擔憂地看著他,道:“生病了?”
段星河坐了起來,道:“沒有。”
步云邪道:“他們說你早上和中午都沒吃飯,怎么了?”
段星河感覺昏昏沉沉的,也沒有餓的感覺,道:“不想吃。”
步云邪道:“我給你帶了飯過來,多少吃點。”
他平時都在丹房待著,一天到晚忙著煉藥。聽說段星河不舒服,專門過來看他。段星河看著遞過來的碗,道:“不是玉米粥?”
步云邪笑了,道:“怕你不愛喝,熬的八寶粥。里頭放了桂圓和蓮子,都燉爛了,你嘗嘗。”
段星河喝了一口,果然甜甜的,有種桂圓特有的香氣。他道:“好喝,再來一碗。”
步云邪道:“還有菜呢,結香炒的,你起來吃點。”
段星河坐在桌邊,吃了點東西,感覺好一些了。步云邪道:“怎么回事?”
段星河不想讓他擔心,只道:“夜里吹了風,頭有點疼,沒事。”
方才他睡覺的時候,步云邪便摸了他的脈搏,感覺沒得風寒。但他體內的經脈有些亂,煞氣似乎又有反撲的跡象。步云邪道:“是不是修煉遇到困難了?”
段星河靜了片刻,道:“有一點,我自己能應付得了。”
他比步云邪大一歲,從小很多事情習慣于替他扛著,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脆弱的一面。而且有些事就算告訴他了,也不過是多一個人擔心而已。
步云邪覺得他沒必要這么逞強,道:“我最近一直在煉清心凝神的丹藥,等煉成了,應該能幫到你。”
段星河有些心不在焉,意識還被那些龐雜的東西占據著。步云邪實在不放心,道:“你的清凈石呢,給我看看。”
段星河總算回過了神,道:“別看了,挺好的。”
步云邪揚眉看著他,道:“挺好的為什么不讓看?”
段星河捂著心口的懷表殼子,盡量讓自己顯得自在一點,道:“我真沒事。”
步云邪靜了片刻,終于沒再跟他爭。他收拾起了東西,道:“那你好生休息,明天我再來看你。”
步云邪出了門,漸漸走遠了。段星河心中隱約又煩躁起來,剛才他一直壓抑著那股情緒,步云邪說什么,他聽的也不真切。正如那句話說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體內的正氣越是壯大,煞氣就被激發的更加厲害,非要跟正氣斗個你死我活不可。
他感覺體內的煞氣一直在涌動,難以克制,腦海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叫囂——
血,我要滾燙的血,要痛苦的哀嚎,我要殺戮!
段星河站在屋門前,吹著晚風,想要讓自己清醒一些。然而那股煞氣卻越發濃烈了,他的目光掙扎似的不住動蕩,最終在某一個瞬間,變得混沌起來。
夜色深沉,白云觀里的燈熄滅了,大家都陷入了沉睡。段星河翻墻而出,穿過草叢走了一陣子,來到了那個虛空秘境前。秘境發出淡淡的陰氣,要是在以往,大家只以為這是荒野中自然聚陰。然而段星河親眼見過里頭有什么,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詭異、扭曲、恐怖,讓人難以接受。現在的他,渴求的正是這些不正常的東西。
他縱身一躍,鉆進了那個秘境中。嗡地一聲,他面前出現了一個昏昧不明的世界。
前方的空間很大,到處彌漫著濃霧,遍布著大大小小的沼澤。泥巴一樣的怪物在地上蠕動著,遠處傳來怪物的低吼。金色的符咒漂浮在半空中,符咒之間的靈光幻化成金色的鎖鏈,鎮守著這里。
段星河邁步向前走去,他體內的煞氣涌動著,充斥著他的腦海,不停地道:“殺,我要殺戮——”
一只像燈籠一樣的怪獸冒著紅色的光,朝他飛了過來。段星河拔出幽冥劍,哧地一下把它斬成了兩段。小怪物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落在地上,身上的光漸漸熄滅了。它的叫聲吸引來了一群泥巴一樣的怪物,像野狗一般大,渾身上下滴答著泥漿。
這地方的怪物沒見過生人,盯著他弓起了身子,張開血盆大口,要撲上來把他吃了。
那些家伙雖然個頭不大,嘴里的牙齒卻十分鋒利。段星河根本沒把它們放在眼里,幾劍斬過去,那些怪物一個個開膛破肚,倒在地上化作了一灘灘泥水。
壓抑已久的殺意得到了發泄,感覺舒服多了。太久沒有這么自在地殺戮了,那種感覺讓他渾身為之顫栗,又有一種極致的輕松感。順應自己的欲望,比克制它容易多了。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體內的殺意才剛剛的以舒緩,又以一種更洶涌的勢頭冒了出來。他還想要更多,想要那種極致的力量,掌握生死的感覺太迷人了。
一只禿鷲一樣的怪物飛了過來,它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想啄食地上的尸體。段星河站著沒動,它在空中盤旋了數圈,還是沒忍住俯沖下來。
段星河一把抓住了它的翅膀,那只怪物嚇了一跳,放聲嘶鳴。它的利爪抓傷了段星河的手背,鮮血淌了下來。段星河的眼中浮現起戾氣,一把扭斷了它的脖頸。
手背上的傷隱隱作痛,這扁毛畜牲膽子倒是大得很。段星河殺了它還不解恨,將它的一只翅膀撕了下來。那怪物身上的羽毛落了一地,尸體殘破的樣子莫名讓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他意識到自己想要的,不僅僅是殺戮,還有對方瀕臨死亡時的掙扎、恐懼、絕望,這一切都能喚起他靈魂深處的戰栗。
他邁步向前走去,前方的路上彌漫著大量的黏液,霧色里傳來沉悶聲響,像是肉塊碰撞的聲音。一攤肉山一樣的怪物匍匐在地上,黏液從它身體下面淌出來,流進了一旁的沼澤里。
它紅色的眼睛沒了光,已經死了。另一個肉山壓在它身上,正在跟它交/媾,一邊伸出觸角,從尸體的肚子里掏出內臟吞吃下去,把它所有的價值都壓榨得一干二凈。段星河平靜地看著這一切,想著這樣的怪物,該用什么方法來殺掉才更有趣?
那頭怪獸覺察到了他,緩緩地扭過頭來。段星河將幽冥劍幻化成一柄長鞭,啪地往地上一甩。
那怪物緩緩地從尸體上爬起來,身上還在往下淌著黏液。它站起來有一人多高,身上的凸起像癩蛤蟆一樣,此起彼伏地蠕動著,每一個凸起都是一只眼睛,朝著他骨碌碌亂轉。
這種怪物在這里也只是中等體型的,但性情已經十分邪惡了。它注視著段星河,朝他發出了低吼,十來條觸手朝這邊伸了過來。
段星河一躍而起,躲過了那些觸手。他落到了怪物身后的一塊巖石上,將長鞭甩了出去。那鞭子會自己變長,勒住了怪物的脖頸。怪物被鞭子上的倒刺扎的極其疼痛,嗷嗷直叫。段星河手里的鞭子卻越勒越緊,怪物要窒息了,渾身的觸手不住拍打地面。
對方越痛苦,他就越痛快。段星河的手指攥得發白,忽地一躍落在地上,揚起鞭子向半空甩去。怪獸被他高高拋起,又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轟的一聲,怪獸被摔的內臟破裂,趴在地上,吐出了幾口綠色的血液。段星河松開了鞭子,注視著它瀕死痛苦的模樣,道:“想死么?”
怪獸發出虛弱的吐息,段星河又是一鞭抽了過去,將它背上的皮肉都撕裂了。他冷冷道:“別急,我還沒玩夠呢。”
怪獸疼得蜷縮成一團,發出求饒的叫聲。段星河揚起鞭子,重重地抽在它身上。怪物翻滾著,渾身不住流血,終于癱在地上不動了。它身上的眼珠被鞭子抽的或是破碎,或是直接從眼眶里掉了出來,滾得滿地都是。一個個赤紅的眼珠呆呆地望著天空,看著他。段星河走了過去,一腳踩碎了一顆眼球,噗的一聲,像踩碎一顆漿果一樣柔軟。
怪物殘破的肢體陷在沼澤里,慢慢下沉。遠處的濃霧中,有怪物的觸手高高地揚了起來,仿佛在尋找獵物。
段星河手中的長鞭散發著血腥的味道,他揚起了嘴角。夜還漫長得很,足夠他殺個盡興了。
段星河找到了發泄殺意的地方,整個人比從前輕松多了。這簡直是個天賜的地方,不用承擔任何后果,不必再用盡全力去跟煞氣對抗,可以隨意地放任自己的欲望,讓他有種前所未有的松弛感。他白天不見人,只在屋里睡覺,天一黑就去虛空秘境。
沒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段星河有種隱秘的快意。他殺的是妖物,罪孽幾乎不怎么增長。白天他看過無事牌,那一點黑色的陰云并沒有擴大多少。照這樣下去,他再殺幾百上千只怪物,也不會有太大的后果。
雖然如此,那種貪求殺戮的欲念刻入了他的意識中。他隱約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卻又難以控制自己。
一只碩大的羊頭怪獸摔在地上,發出了痛苦的慘叫聲。段星河從幽冥寶匣中幻化出絞首架,提起它頭上的角,把它掛在了繩索里。
段星河拉緊了繩索,那頭怪物被越吊越高,四肢不住踢蹬著,眼珠暴突出來。
繩索勒緊的聲音在他聽來有如天籟,段星河露出了一絲陰沉的笑意,欣賞著那怪物痛苦掙扎的模樣。怪物的頸骨被拉斷了,身體軟軟地垂下去,體內的穢物淌了一地。
段星河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松開了繩索。他身邊到處都是怪物的殘骸,眼球、觸手,各種難以名狀的器官散落一地。
殺戮帶來的快感褪去,空虛的感覺涌了上來。他一腳踢開一頭死去的怪物,想繼續往前走,忽然聽見身后有什么輕輕響了一下。
他轉過身去,見大霧中,有個人影站在他身后不遠處。那人穿著一身白衣裳,頭上的紅發帶在風里微微飄蕩,把剛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段星河的心漏跳了一拍,整個人僵在原地,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
步云邪走了過來,看著地上那些怪物的尸體,神色很是難看。他道:“星哥,你在干什么?”
段星河沉默著,他周身的煞氣熾盛,眼里也布滿血絲。被發現的那一瞬間,他竟有些羞愧,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他面前,不知道他會怎么看待自己。
這幾天段星河的行為十分反常,他白天好像總是睡不夠,眉宇間又縈繞著一層黑氣。步云邪覺得肯定有問題,便悄然盯著他。方才見他摸黑從屋里出來,鉆進了虛空境界。步云邪悄悄跟了上來,結果就見他在秘境中大開殺戒,不但如此,還用刑具施虐。
人前可靠強大的大師兄,背地里卻做這么暴虐狠毒的事,若是讓人知道,怕是要名聲掃地了。段星河倒不在乎別人怎么看自己,但他最不希望知道的那個人,就是步云邪。
步云邪靜靜地看著他,仿佛十分失望,又有些難過。他道:“我以為你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咱們一直都在想辦法,太一心經也學到了,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太一心經雖然精微深妙,要練成總得花幾百年的時光。而他時刻都被體內的煞氣折磨,那種痛苦是外人沒辦法解的。段星河知道說了也沒用,面上表現得若無其事,道:“殺幾只怪物而已,又漲不了多少罪孽。”
“你這是騙你自己,”步云邪焦慮道,“煞氣會侵蝕掉你的神志的。那么多人一路上想方設法跟咱們作對,就是想讓你墮魔,你怎么能讓他們如愿?”
段星河知道他說的不錯,但心中有種強烈的煩惡感。他冷冷道:“我知道了,你不讓殺,我不殺就是了。”
他收起了幽冥寶匣,大步往外走去。步云邪望著他的背影,覺得段星河根本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
段星河回想著這段時間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有些后悔。步云邪的話如同當頭棒喝,讓他清醒過來,他意識到了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滑到了泥潭邊緣。他也想控制自己,可每當開始修煉,心魔就會出現,想盡一切辦法阻撓他。與此同時,太一心經與他體內的正氣也結成了一派,與煞氣對峙。雙方拉扯著,沖突著——成神還是墮魔,逼著他做一個選擇。
虺神的詛咒太強大了,世間沒有力量能與之抗衡。他就像一顆孕育著邪力的種子,若是選擇正道,就要抱著與體內的煞氣同歸于盡的準備。若是選擇墮魔,那便輕松多了,從此不用再承受任何痛苦,為所欲為。但神志被吞噬后的自己與行尸走肉無異,說不定還會傷害重要的朋友和親人,甚至傷害千千萬萬個無辜的人。
他不想服輸,不愿意像一條狗一樣在虺神面前搖尾乞憐,更不想做讓自己后悔的事。他停了下來,忽然重重地給了自己一耳光。
強烈的疼痛讓他清醒了過來,越發后悔起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步云邪來到了他身邊,道:“你又干什么。”
段星河道:“我不會再來這里了。如果我再進去,你就狠狠打醒我。”
步云邪的眼睛也有些發紅,低聲道:“你能管好你自己的,我相信你。”
風聲呼嘯著,將衣衫吹得獵獵作響。周圍大霧彌漫,到處飄蕩著血腥的氣息。這樣的環境足以逼瘋任何一個人,他的心仿佛一直沉浸在這樣的世界里,并不覺得有多荒謬。
他已經習慣了顛倒錯亂猙獰恐怖的一切,獨自承受太久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守住這個約定,只能盡力維持住智,不讓自己墮入深淵。
第113章 秘境 三
天亮了, 步云邪睜開了眼,發現自己在丹房里睡著了。丹爐隔間有一張小榻,他歪在上面,身上搭著一把白團扇, 不知道什么時候睡過去的。
墨墨在旁邊舔了舔他的手, 蹭的人癢癢的。步云邪坐了起來, 道:“餓了嗎?”
墨墨的黑豆眼眨了眨,步云邪起身給他倒了點水, 在飯盆里放了一把牛肉干。墨墨過去吃了起來, 步云邪打開了窗戶, 一陣清風吹進來,蟬聲叫得沒有那么吵鬧, 已經是夏末了。
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袍,外頭套了一件淺藍色的云霧紗披風, 低頭洗了一把臉,對著鏡子把頭發束起來,最近瘦了一些,臉頰都陷進去了。天太熱了, 吃不下飯, 而且天天想著煉丹的事, 沒心思顧別的。
昨天夜里他撞見段星河在虛空秘境里大開殺戒,心里一直很不好受。那個秘境中的怪物確實詭異恐怖,超出了人能夠解的范疇。段星河卻能面不改色地虐殺那樣的怪物, 這件事給他帶來的沖擊力,比親眼看到怪物還要大。
他知道段星河一直在忍受煞氣的折磨, 卻又十分好強,就算再難受也不肯讓別人知道。從前在外頭扎營時他們睡在一個帳篷里, 段星河常常在睡夢中掙扎,有時候是做噩夢,有時候是因為煞氣侵蝕,醒來時頭上都是冷汗。步云邪被他踢醒過好幾次,卻從來沒怪過他。
如今看他做這樣的事,步云邪心中暗暗擔憂。段星河清楚放任內心的欲望會帶來怎樣的結果,步云邪也不想說太多。自己能做的,只有多煉一些能幫到他的藥物。
他煉的寧心丹要成了,昨天他便是在等這爐藥,后半夜一直沒睡踏實。他開了丹爐,煉出了二十來顆丹藥。他取了出來,遞給墨墨一顆,道:“驗驗怎么樣。”
墨墨嗅了嗅,張嘴吃了下去,過了良久都沒什么反應。步云邪松了口氣,藥若是有毒,它馬上就會吐出來。靈貘吃了沒反應,就是煉成了。
步云邪把藥收了起來,打算一會兒給段星河送去。這藥能凝心安神,希望能幫他抵御一部分煞氣的侵蝕。
步云邪把兒子抱在膝蓋上,想著總是這樣杯水車薪的不行。若是能把長生丹煉成了,便能脫去凡身,達到大乘境界——這是無數修行者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無論正道上的人還是邪宗的人,都想試一試。
長生丹的方子不是秘密,難的是收集藥材。步云邪師承李慈心,又有以玄真靈塵加護的丹爐,自認煉丹的水平已經很高明了。他們這一路走來,運氣也很不錯,就算是四圣獸身上的東西也都收集到了。只是還差一份忘川河水,不知道怎么才能取得。
只有死去之人才能去冥界,既然已經身死,煉長生丹又有什么意義?
步云邪不知道這是不是書寫丹方者給后人開的一個玩笑,用這種不可能做到的事,告訴世人天地之間根本就沒有這種白日飛升的法門。
他喃喃道:“你說……長生丹能煉成么?”
墨墨抬起了頭,啾地叫了一聲,仿佛對他很有信心。步云邪笑了,道:“小傻子,我做什么你都覺得好,你怎么知道不是白費功夫?”
墨墨沉默下來,步云邪摸著它的背,道:“就差一份忘川河水了,用普通泉水代替行不行?”
那些材料都極其難得,若是浪費了,說不定此生再也沒有機會得到了。墨墨似乎覺得不妥,掙扎著從他懷里跳下去了。步云邪覺得自己也是荒謬,這么大的事,居然問一只動物。
他嘆了口氣,把丹藥收在了瓷瓶里。這時候就聽門外傳來一聲輕響,像是有人踩到石子的聲音。他從窗戶里望出去,院子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想來是風大,便把窗戶關上了。
白云觀外草木茂盛,半山腰靠北邊有個山洞,黑乎隆冬的。平時沒人上這里來,此時山洞口的長草卻被踩得塌了一大片。
一人低聲道:“小師叔去了多久了,怎么還不回來?”
另一人道:“你這人就是沒耐心,探查情況當然得花些時間,你先吃點東西吧。”
先前那人道:“有什么好吃的,天天啃硬饅頭。憑什么他們有吃有住的,咱們就得藏在這里受罪。”
有一人冷冷道:“你少說幾句吧,別讓人發現了。”
他話音剛落,一條人影穿過茂密的樹叢,一彎腰鉆進了山洞里。陽光照在洞口,映出了那人的側臉,卻是于九。山洞里的那幾人正是李如芝和他的好手下,劉正陽和張掖。
前陣子在永夜城,段星河破壞了萬象門的法陣,隨手送了他們一口黑鍋。李如芝他們百口莫辯,被萬象門的人追殺了一路,身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就剩下他們幾個。劉正陽和于九找了好一陣子,這才跟李司正匯合。回想剛離開大幽時,他們鮮衣怒馬,前呼后擁的是何等風光。如今卻衣衫襤褸,跟乞丐沒什么區別,都拜那些臭小子所賜。
李如芝原本一門心思恨步云邪搶了皇帝的寵愛,如今才發現這些人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簡直生來就是為了克自己的。
不光李司正對段星河等人恨之入骨,劉正陽更是恨不能將他們殺之而后快,甚至不惜放冷箭傷人。那幾個人一拍即合,一路追尋段星河等人的下落,非要報仇雪恨不可。
前陣子段星河救了不少蜀山弟子,在正道上聲望大漲,被蜀山掌教收為了親傳弟子。李司正心里越發嫉妒,只恨他們沒被萬象門的妖魔吃了。聽說他們來了四靈山落腳,幾人便悄悄地跟了過來。
這幾個人昨天傍晚來到四靈山中,怕被人發現,硬在山洞里熬了一宿。他們幾個之中,于九的修為最高,李如芝便讓他潛到觀里探查情況。
于九一頭鉆進山洞里,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其他人迫不及待地圍了上來,道:“怎么樣?”
于九一只手搭在膝蓋上,道:“也沒什么特殊的,還是那些人,又多了個大和尚,胳膊挺粗的,渾身都是肌肉,一看就挺能打。我看院子里有幾個小孩兒在扎馬步,他們過得還挺不錯的,都開枝散葉收徒弟了。”
他對段星河他們不反感,見他們過得好也不生氣。另外幾個人就很惱火了,劉正陽道:“就他們還收徒弟,他也配!”
于九繼續道:“他的小師妹帶著那幾個小孩兒,跟孩子王似的。那個傻大個在廚房做飯,婢女在一邊幫忙。各間屋子里都有人住,我看他們是要在這里安生過日子了。”
李如芝越發不痛快了,皺眉道:“還有么?”
于九想了想,道:“喔,步云邪在丹房里待著。我從窗外看了一眼,他抱著那只小黑豬在嘮叨長生丹的事,好像挺為難的……他耳朵還挺尖的,我差點就被他發現了。”
李如芝沒想到他還在煉丹,自己花了這么多年也沒能收集到一半藥材。而且他就連煉制尋常的丹藥都時常煉出怪物來,對此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皇帝還在催,老頭兒已經快入土了,對死亡越發恐懼,恨不能拿欽天監這幫吃干飯的人統統祭天,好換自己長生不老。
于九拿過水囊喝了一口水,劉正陽蹲在旁邊啃著又冷又硬的干糧。他們在山洞里睡了一宿,衣裳都被露水打濕了,渾身都潮乎乎的難受。劉正陽低聲道:“我想烤烤火。”
李如芝道:“烤啊,把他們招來你就高興了。”
劉正陽也只是說說而已,悻悻地閉了嘴。他在家是大少爺,在李司正面前就只能像個孫子一樣被罵。他心里雖然不服氣,卻知道自己能依靠的只有他和于九了,要是不乖乖聽話,自己這點本事在這里根本就活不下去。
張掖道:“摸清楚情況了,再怎么辦?”
于九尋思著在這兒待下去,沒吃沒住的,還不如早點回去。他道:“回大幽吧,有什么事上報皇帝再說,上頭不是催了咱們好幾次了嗎?”
李如芝還有些不甘心,他啃了一口硬饅頭,想起昨天晚上看見段星河和步云邪從半空中的一個秘境中鉆了出來。那兩個人半夜三更避著人不知道去那邊干什么,說不定里頭有什么好東西。
他兩三口把東西吃完,站起來道:“有便宜不能讓他們獨占了,去那個秘境看看。”
幾個人跟著李司正來到了那個秘境跟前,樹林幽靜,遠處傳來鳥雀的啼聲。于九撿起一塊小石頭朝半空中扔去,眾人就見石頭被吸入了另一個空間,連聲響都沒聽見就沒影了。
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點緊張。不過昨天見那兩個人自由出入,并沒受到損傷,這里應該沒有太大的危險。李司正道:“劉正陽,你先上。”
劉正陽一向慫得很,道:“我不……小師叔,你第一個。”
于九嘆了口氣,也沒多話,縱身一躍就進了秘境。劉正陽見他沒事,便也躍了進去。李司正緊隨著進去了,張掖蹦不了那么高,又不想一個人被留在這里,只好爬到了旁邊的一棵大樹上。他閉著眼睛往下一跳,身子投入了那個秘境,感覺就像跳進了一泓湖水里似的,身子微微一蕩便被吸了進去。
秘境里一片混沌,就像半夜時分的天光。眾人適應了周圍的黑暗,就感到腳下一陣震顫。一只碩大的怪物拖著沉重的身軀,從前頭的薄霧中經過。每一次腳掌落地,都引起大地的震動。
幾個人沒想到這里頭是這樣嚇人的情形,一時間誰也不敢出聲。良久那只怪物緩緩地走遠了,劉正陽才松了口氣,道:“什么鬼。”
于九看著周圍漂浮著的金色符咒,尋思道:“應該是關妖物的虛空境界,我師父說他早年膽子大,闖過這種地方,撿了點古董破爛,拿出去還買了不少錢。”
李司正道:“你說這里頭有什么?”
“不一定,”于九道,“有的藏著錢,有的藏著功法,也有的除了怪物什么都沒有。”
李如芝有點心動,想著段星河他們半夜三更來這里,肯定是有好處的。張掖的膽子最小,道:“這么多怪物,還是算了吧……大人,這里太危險了。”
來都來了,這么回去也太可惜了。李如芝道:“害怕了你就自己回去,別在這里說喪氣話。”
他說著邁步向前走去,劉正陽道:“就咱們幾個,行不行啊?”
李如芝道:“不是有你小師叔么?”
于九摸了摸鼻子,覺得他們有時候也沒有必要這么信任自己。他道:“我保不了你們,至多在外圍轉轉,看情況不對趕緊跑。”
另外兩個人也跟了上來,警惕地看著周圍。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腥臭味,沼澤里冒著泡,遠處飄蕩著綠色的磷火。地上倒著怪物的尸體,森森的白骨露出來,彎鉤狀的肋骨有半人高。這么大的怪物都被殺了,看來還有更兇殘的妖怪。
幾只老鼠大小的怪物正在咯吱咯吱地啃食著腐爛的殘骸,見有人過來,頓時一哄而散。
一只怪物跑的慢了一些,被劉正陽一腳踩住了尾巴。那只怪物吱吱叫著,劉正陽抬起另一只腳,把它踩得稀巴爛。他本來還有些害怕,沒想到這里的怪物也不難對付。他松了口氣,得意道:“沒什么大不了的,跟外頭也差不多嘛。”
眾人往前走去,妖氣越發濃重了。前頭的符咒漸漸少了,妖物被聚集在一片叢林中。于九的腳步停了下來,劉正陽道:“走啊?”
于九的神色凝重,低聲道:“前頭是什么東西?”
樹叢中,有幾點紅色的光芒,一閃一閃的。眾人注視著前頭,就見一只老鼠模樣的怪物睜著一雙赤紅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們。一陣陰風吹過,就見紅色的光芒此起彼伏,樹叢里藏著的不止有一只怪物,而是好幾百只!
劉正陽嚇了一跳,道:“怎么回事,耗子開會?”
于九冷著臉道:“讓你踩它們的同類,捅了耗子窩了吧。”
“吱吱吱吱吱吱——”
一群小怪獸像洪水一樣沖了出來,齜著白森森的利齒,撲上來撕咬他們。一只怪物不難對付,但幾百上千只就成了災難。劉正陽慘叫一聲,拔腿就跑。于九怕他跑丟了,喊道:“別亂竄,回來!”
幾只怪獸沖過來,把李如芝的靴子咬穿了。更有十來只怪物爬到了張掖身上,鉆進了他的衣服里,把他咬的放聲慘叫,滿地打滾。
他用力拍打著身體,喊道:“救命啊,它們要把我咬死了!”
李如芝慌亂中使出了金光咒,光芒轟然一震,把那些怪物從自己和張掖身上震了下來。于九已然使出了水遁,直接一退十丈多遠。李如芝在前方使出了烈焰術,用一道火焰攔在了道路正中間。那些小怪物本來是爛泥與陰氣凝聚而成的,特別怕火,死傷了一部分,其它的都逃跑了。
李如芝死里逃生,回頭一望,于九卻早就退到了后方。他皺起了眉頭,道:“你怎么回事!”
于九一向只對劉正陽負責,對于欽天監的人不怎么在意。他露出一個憊懶的笑容,道:“大人法術高強,我知道你對付得了。”
李如芝拉起了張掖,道:“你少打馬虎眼,有危險你自己跑了?”
于九道:“不至于,我師侄跑了,我這不是得先緊著他么。”
張掖被怪物咬的渾身上下都是傷口,此時還心有余悸,道:“大人,我這是工傷啊。”
李如芝遞給他一瓶金瘡藥,道:“別哭了,多大點事兒,不就被老鼠咬一口么。”
張掖道:“那不是普通耗子啊,一般的耗子有這么嚇人嗎!”
劉正陽方才驚慌之中爬到一棵大樹上去了,此時抱著樹干滑了下來,道:“那你是沒見過南方的耗子,還有蟑螂,跟這個有過之而無不及。”
劉正陽踩死了怪物,它們卻逮著張掖狠狠咬了一頓。張掖十分惱火,瞪了他一眼。劉正陽道:“你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讓它們來的。”
張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挽起褲腿,給自己敷上了藥,道:“就是你惹的,跑的倒是最快。”
他腿上到處都是牙印,血斑斑駁駁的。劉正陽有點心虛,裝沒聽見轉過了身。遠處傳來了怪物的低吼,到處都是黑黢黢的一片,走了這一陣子也沒撿到什么好東西。他彎腰拾起一根骨頭,用手一捏就碎成灰塵了,地上一堆堆肉塊散發著腐臭的氣息,根本沒人會收這種垃圾。他道:“這里沒什么好東西,又到處都是妖怪,要不然還是回去算了。”
眾人都看向了李如芝,覺得還是性命要緊。李如芝有些不甘心,這里要是沒有好東西,昨天夜里那兩個人鬼鬼祟祟地來干什么?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道:“再往前走一走,回去要向陛下匯報,得看明白了再說。”
張掖被咬的渾身上下都疼,誰知道前頭還有什么妖怪。他道:“森*晚*整*大人,我真的走不動了。咱們就這幾個人,不能逞強啊。”
李如芝還沒回答,忽然聽見風聲呼呼作響,一片巨大的陰云籠罩了頭頂。他們抬起頭,看清了頭頂的東西的瞬間,臉色都變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鳥形怪物,翅膀像蝙蝠一樣,身上垂下了許多細小的須子,隨著翅膀的拍動,在風里不住擺蕩。
“我的天,那是什么東西?”劉正陽仰頭看著它,愕然道。
“誰知道是什么東西,看著就惡心。”張掖皺起了眉頭。
這家伙張開翅膀有一丈長,飛起來像刮旋風似的,爪子銳利的像刀一樣,一看就不好對付。于九躲在了一片樹叢下面,一把按住了劉正陽的頭,低聲道:“俯身,別驚動它。”
劉正陽還是一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態度,道:“就是只鳥而已,怕什么?”
張掖道:“不怕你出去跟它打啊。”
劉正陽道:“你怎么不去?”
他那張破嘴一直愛吹牛,打起來又慫的要命,就會給身邊的人拉仇恨。張掖恨不能一腳蹬在他屁股上,奈何于九一直罩著他。
那只巨鳥一直在他們頭頂盤旋,李如芝尋思著這地方確實危機四伏,就他們幾個人看來是沒辦法再往前走了。他低聲道:“算了,撤吧。”
其他幾人松了口氣,如蒙大赦地回了頭,躡手躡腳地準備往回走。這時候就聽一聲銳利的啼鳴,那只巨鳥發現了他們,一拍翅膀朝這邊俯沖過來。
眾人嚇了一跳,當即一哄而散。巨鳥伸出銳利的爪子,一把抓住了張掖的背,登時把他的皮肉撕破了。張掖疼得慘叫一聲,摔在了地上,那只鳥飛撲過來啄食他背上的肉。張掖連滾帶爬地向前逃去,一邊哭叫道:“救命,救命——”
于九頭上滲出了冷汗,明白過來這只鳥為什么徘徊不去了。它嗅到了他們身上的血腥味,就是奔著他們來的。那只巨鳥伸出尖銳的爪子,揪住了張掖的后背,身上無數細小的肉須子扎進了他的身體。那些須子都是中空的,扎進肉里就像螞蟥一樣飽漲起來,開始瘋狂吸血。
張掖疼得慘叫不已,恐懼的不得了。他扭著身子,伸手想把那只怪鳥扯下來,可那只鳥的力氣比他大多了,非但沒被他拽下來,反而拍著翅膀要把他拖到天上去。
李如芝沒見過這情形,一時間也被懾住了。眼看這妖物要把人拖到巢穴里,慢慢吸干血再吃肉。劉正陽終于意識到這家伙有多嚇人,悄然往后退去。
那幾個人都靠不住,于九只得沖了上去。他重重一劍斬下去,砍傷了那只鳥的翅膀。巨鳥疼得嘶鳴了一聲,終于放開了張掖。于九又是一劍砍過去,它騰空而起躲過了那一擊,身上滴著血,歪歪斜斜地向遠處飛走了。
張掖死里逃生,渾身都脫力了,半邊身體摔在了旁邊的沼澤里,駭得良久都動彈不得。劉正陽見他還沒死,連忙過去賣好。他把張掖拽了出來,道:“沒事吧,老兄,你今天可真夠倒霉的。”
張掖摔的滿頭都是血,渾身骨頭架子都快散了,嘴唇直哆嗦。到處都是不可名狀的怪物,他整個人都恍惚了,道:“我得走,我不想死……你們不怕死就留在這里……這里是地獄!”
他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前頭濃霧彌漫,周圍晦暗不明,他一頭撞在了一堵墻上。那堵墻高大、厚實,還有些彈性。
張掖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預感,緩緩抬起頭。就見一座褐色的肉山堆積在自己面前,身上無數只帶著血絲的眼睛從肉褶子里冒出來,咕嚕嚕地轉動著,看著他。
“嗚——吼——”
方才他們聽見的怪物的叫聲跟這一模一樣,它緩緩張開了大嘴,發出了低沉的吼聲。張掖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感覺自己是活不過今天了。
那座肉山生著有力的腹足,身體雖然沉重,移動的卻不慢。它也嗅到了他們身上的血腥氣,身上幾百個眼睛都放出了興奮的光,肉褶子里的觸手也伸了出來,仿佛在考慮從哪里下口比較好。
李如芝的臉都白了,道:“這是什么?”
劉正陽也十分恐懼,隨即發現眼前的情況還不是最可怕的。在那頭肉山的身后,又緩緩地爬過來一頭蜈蚣一般的怪物,上百只腳密密麻麻的,身上還長滿了鋼針一樣的毛發。周圍的叢林窸窸窣窣直響,似乎有什么東西接二連三地涌了過來。
天上、地下,草叢里,一雙雙放著精光的眼睛注視著他們,都是聞著味兒來的怪物。他們身上的血腥氣沒有東西掩蓋,已經傳出去了。看似平靜的秘境變成了危機四伏的地獄,幾人身后都滲出了冷汗,劉正陽往后退了一步,顫聲道:“小師叔,怎么辦啊。”
于九冷冷道:“還能怎么辦,快跑!”
他一把拉起劉正陽,撒腿就跑。李如芝也緊跟著逃了,張掖渾身都是傷,被他們拋在了后面。他一路哭喊:“別扔下我,你們等等我啊——”
劉正陽頭也不敢回,只顧著自己逃命。那些怪物很快追了上來,用觸手纏住了張掖,把他向后拖去。張掖接連呼救了幾聲,撕心裂肺的聲音戛然而止,怕是連一塊完整的肉都剩不下了。大家朝夕相處了這么久,隊友死了,于九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但自己盡力救過他了,實在沒辦法。
另外一些怪物沒分到肉,又朝于九他們追了過來。巨大的觸手穿過草叢,窸窸窣窣地伸過來。劉正陽冷不防被絆了個跟頭,被觸手卷了起來,舉到了半空中。他被勒的動彈不得,放聲慘叫道:“小師叔,救我!快救我啊!”
于九拔劍向那頭怪物砍去,劍光過處,它的腕足被砍了下來。劉正陽摔在地上,回頭見李如芝已經跑遠了。他氣得臉都青了,道:“那個不講義氣的!”
李司正喊道:“你們撐一下,我去叫人——”
要不是他非得進這破地方,也不會遇上這樣的危險。劉正陽怒道:“你一個光桿司令,能叫什么人來!”
怪物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于九跟劉正陽背對著背,看著周圍的怪物。于九握緊了手中的長劍,渾身都是血。于九沉聲道:“有機會你就跑,小師叔拖不了太久,能不能活看你運氣了。”
劉正陽心里一瞬間竟然有些難過,道:“小師叔,我……我讓我爹給你加錢。”
于九神色冷冷的,道:“連骨頭都快撿不著了,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留著買金絲楠木的棺材么?”
劉正陽知道自己打架頂不上,能跑得了就是幫大忙了。他低聲道:“我不會給你拖后腿的,我一定能跑出去。你不是會水遁嗎,我跑我的,你跑你的。”
于九覺得這是他今天說的第一句像樣點的話,道:“行,護好你自己!”
一只禿鷲般的怪物撲了過來,他提劍砍過去。旁邊的肉山伸出了觸手,長長的須子像鞭子一樣抽在劉正陽身上。他向后退去,又被一只野狗大小的怪物咬住了腿。性命關頭他也急了眼,用盡了全身力氣掄起拳頭,狠狠地打在了那只怪物的頭上。
怪物的腦袋砰的一聲陷下去,眼睛從眼眶里凸出來,像一團爛泥一樣癱在地上。劉正陽一腳把它踢開,拼盡全力向前跑去。
于九在后面攔著那些怪物,為他爭取了片刻時間。劉正陽穿過了漂浮著符咒的安全區,轉身吼道:“我出來了,你快水遁!”
他離那邊太遠了,也不知道于九聽見了沒有,萬一他被纏住了沒法脫身怎么辦?劉正陽心中著急,又不敢回去,索性一頭鉆出了秘境。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去找別人來幫忙——不管誰都好,必須把小師叔救出來!
第114章 秘境 四
劉正陽一頭栽在草地上, 顧不上疼,連忙向白云觀沖了過去。
一群小孩兒在院子里待著,扭著頭都有些錯愕。剛才他們在院子里練功,就見一個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這一會兒功夫又來了一個, 還披頭散發的渾身是血, 臉上沾滿了草莖和泥巴, 比剛才那個人還狼狽。
劉正陽喘著氣道:“段星河呢?”
曉風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個瘋子,反正師父都能對付得了。他指了一下, 道:“師父在后邊屋里。”
劉正陽拔腿就往那邊沖過去。段星河方才在房里歇著, 步云邪過來給他送寧心丹, 剛坐了片刻,就見李如芝闖了進來。兩人都覺得極其費解, 就像看到了一頭大象忽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一樣離譜,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這人是怎么會出現在這里的。
李如芝語無倫次道:“快,快去救人——妖怪,秘境!”
步云邪皺眉道:“李大人,你怎么來的?”
李如芝一把拉起了段星河, 道:“來不及了, 快點, 去救人,于九他們要死了!”
段星河意識到情況危急,要不然他也不會來求自己。看這樣子他們好像是被困在秘境里了, 于九一向對他們不錯,這事不能不管。
他抓起了幽冥劍, 跟著李如芝跑了出去。劉正陽慌慌張張地迎面而來,灰頭土臉的, 一個個跟大變活人似的。段星河詫異地看著他,道:“你也在?”
劉正陽眼淚唰地一下子就下來了,道:“快去救我小師叔,他被困住了!”
步云邪道:“我也去。”
六幺從練武場回來,看著他們幾個急匆匆的模樣,道:“怎么了?”
進那個秘境必須有清凈石,要不然就會被妖物包圍。正好幾個小孩兒在附近看熱鬧,段星河一把扯斷了明月脖子上戴著的小葫蘆,塞給六幺道:“有人被困住了,跟我來一趟!”
三人和李如芝、劉正陽一起來到道觀后面,進了那個秘境。六幺還是頭一次來,整個人都是懵的。他道:“怎么回事,妖氣好重。”
劉正陽道:“小師叔就在前面,我帶你們去——”
段星河怕他身上的生人味兒吸引更多的妖物,道:“你們倆沒有清凈石,就在外圍等著吧。”
他說著縱身一躍,向前奔去。步云邪和六幺跟了上去,三個人尋找了一陣子,忽然聽見前頭風聲呼呼作響,一只生著三只眼的禿鷲從天上撲了下來。段星河閃身躲過了,反手一劍把它砍的開膛破肚。
沒有他的本事,進這種地方根本就是自尋死路。前頭的地上有幾塊新鮮的碎肉,血跡還沒干透,殘破的布料上繡著欽天監的紋樣。六幺皺起了眉頭,道:“是于九么?”
段星河道:“他平時不愛穿欽天監的制服,肯定不是他。”
步云邪發現了異樣,用腳從旁邊的污泥中撥弄出一塊烏木腰牌來,上頭刻著的名字是張掖。他道:“是管著采石場的那人。”
段星河露出了厭惡的表情,自己當初被抓到采石場,就是在這個混蛋手下吃盡了苦頭。看此地的狼藉,張掖死的極慘,幸虧劉正陽他們跑得快,要不然此時也變成這樣了。
周圍有打斗的痕跡,怪獸爬行的痕跡,而人的腳步向后退了幾步就憑空消失了。段星河想起了于九擅長水遁,尋思著他應該是逃到別處去了。怪物找不到人,便漸漸散去了,秘境里又恢復了靜悄悄的模樣,就像一潭死水。
段星河低聲喊道:“于兄,于九——你在哪兒?”
他怕驚動了怪物,不敢高聲。這時候就聽遠處隱約有人道:“這兒——快來救命!”
眾人登時一喜,循聲找了過去。就見于九泡在沼澤里,張開雙手試圖讓自己下沉的慢一點,但泥漿已經泡到他的腰了。
于九見了他們,激動的不得了,道:“好兄弟,快救我!”
段星河一躍而起,撅下了一根樹枝,朝那邊伸了過去。于九一把攥住了,泥漿又黏又沉,段星河緩緩地把他拖過來。于九扒住了岸邊,一個翻身躺在了結結實實的地上,一時間還不敢動。他喘了好久的氣,仿佛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啞聲道:“多虧你們來救我。”
段星河道:“你怎么會在沼澤里的?”
于九一副倒霉的模樣,道:“別人都跑了,我在后頭拖著,看差不多了想要水遁。結果這附近的水都是沼澤,直接給我吸到里頭去了,差點把老子淹死。我哪知道這破地方連一點能用的水都沒有啊!”
他的水遁要借用附近清凈的水源,無法憑空使用,這里卻只有要人命的泥潭。于九嘖了一聲,坐起來道:“今天出門沒看黃歷,倒了血霉了。”
他身上都是泥巴,方才跟怪物打斗,又渾身都是血。他在沼澤旁邊歇了片刻,緩過勁兒來了,道:“兄弟,你拿棍子撈撈。我剛才踩著里頭有東西,好像有點不尋常。”
段星河拿樹枝捅了捅泥潭,泥漿微微動蕩,里頭果然有一點銀色的微光閃爍。步云邪道:“誒,在那邊。”
段星河也看見了,用樹枝勾了出來,是一個雙肩鑲著銀色金屬獸頭的皮鎧甲,胸前有一塊護心鏡,下頭連著護裙,整體散發著淡淡的靈光。此物不知在泥巴里泡了多久,居然一點都沒有損壞。他擦了擦上面的泥水,發現皮質還挺厚實的。
這里應該不止有他們來過,這護甲說不定就是其他不幸沉在沼澤里的修真者的遺物。上面積攢了不少污物,看不出來有沒有用。六幺道:“帶回去讓縣主看看,她能鑒定這些東西。”
他甩了甩上面的泥水,把盔甲卷起來夾在了胳膊底下。于九道:“劉正陽他們呢?”
段星河道:“他們沒事,在外圍等著呢。此地不宜久留,咱們走吧。”
于九的腿在打斗中受了傷,勉強走了兩步,疼的臉的扭曲了。段星河嘆了口氣,道:“來吧,我扶你。”
他架起了于九的胳膊,于九還有點不好意思,道:“不用,我沒事……哎呦。”
這些人比李如芝他們靠得住多了,要是有的選,于九早就不想管欽天監那幫人了。奈何自己當初一拍腦袋加入了天心觀,成了老劉家的人,雖然知道自己保的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也沒什么辦法。
“他奶奶的……等從這里回去,老子就從天心觀退出來。我去他的小師叔,誰愛當誰當!”于九疼得齜牙咧嘴,心里窩了一肚子火,忍不住要罵人。
段星河一揚嘴角,道:“那來我們這兒么?”
于九悻悻道:“算了吧,我就適合當個散人。以后到處流浪,四海為家,就是窮死餓死也不幫人照看二世祖了。”
幾人說著話往回走去,步云邪忽然感覺周圍有種讓人很不舒服的感覺,有什么東西悄然靠近了他們。其他人也有所覺察,回過頭去,就見一個小山一般的陰影從密林深處緩緩浮現出來。
那怪物極其巨大,黑色的皮膚上泛著一層五光十色的油膜,身上的邪氣沖天而起,之前那些小妖根本跟它無法相比。這恐怕就是這個秘境中最大的妖物,聚合了所有混沌的意識,代表著極大的恐懼。
眾人只是看了它一眼,渾身便寒毛直豎,根本無法形容它給人的感覺。方才這邊的戰斗驚動了它,這大妖找了許久,終于循著血腥味找過來了。它俯視著這些入侵者,緩緩地伸出了身上的觸手,動作極輕、極緩,仿佛只想小心地摸一摸他們。
六幺一手按在劍上,低聲道:“打么?”
這玩意光看著就給人造成強烈的精神污染,讓人難以直視,無法忍耐,根本沒辦法跟它多耗。段星河道:“不好惹,撤。”
他說著彎腰背起了于九,那怪物已經將粗壯的觸手伸了過來,上面滿是蠕動的吸盤,散發著臭不可聞的氣息。六幺一劍砍斷了那條觸手,又是一劍砍斷了從旁邊伸過來的兩條觸手。斷掉的觸手瘋狂蠕動著,怪物疼得放聲嚎叫,周身的觸手胡亂拍打著地面,把大地砸得裂開了一道大口子。
于九愕然道:“這玩意兒多大的力氣啊……”
不管它有多大的力氣,他們都不打算跟它糾纏了。步云邪手中金光閃爍,倏然展開了金光咒,暫時封住了怪獸面前的道路,喊道:“快跑!”
幾個人拔腿就往回跑,那只怪物吼叫著用觸手撕扯,用頭猛撞,片刻撞碎了金光屏障,蠕動著腹足發瘋一般地追了上來。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身后像地震一樣,那座肉山看起來笨重,跑起來居然還挺快的,而且還有越跑越快的趨勢。它身上的須子稀里嘩啦地跟著擺動,那情形要多驚悚有多驚悚。于九慌亂中回頭看了一眼,感覺這輩子做的噩夢加起來都沒有這情形嚇人,簡直突破人的想象。
大地不住搖撼,段星河感覺內臟都被震得嗡嗡地疼。他身上還背著于九,有點吃力,幸虧安全區就在前面了。他加快腳步沖了過去,周圍都是符咒連接起來的金光鎖鏈,他松了口氣,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
于九跟他一起摔倒在地,都大口喘著氣。李如芝和劉正陽等在這里,方才就聽見前頭砰砰砰一陣地動山搖,還在猶豫要不要趕緊逃跑。正遲疑的時候,就見那幾個人像箭一樣沖出來了。
步云邪和六幺也沖進了符咒區,李如芝一路受于九保護,對他還是有點感情的,道:“于兄,你沒事吧?”
劉正陽更是激動道:“小師叔,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命大!”
于九渾身都是泥巴,臉臟的快看不出鼻子眼睛在哪兒了,道:“沒事……咳,差點就死了……”
那頭怪物被攔在安全區外,死活過不來,氣得放聲大吼。劉正陽受盡了這些怪物的氣,此時覺得自己又行了,朝那邊豎起了小拇指,大聲道:“你過來啊!”
那怪物的眼睛赤紅,露出了強烈的殺意。步云邪一瞬間感到不妥,道:“別招它,趕緊走。”
他話音未落,那怪物驟然伸出了幾根觸手,筆直地朝他們刺了過來。段星河眼疾手快,一把拽過了步云邪,打了個滾躲避開來。
于九常年練武,反應也很迅速,霎時間躲開了那一擊。李如芝卻沒那么好的運氣,他反應過來時,胸口一陣強烈的疼痛,身體已經被觸手洞穿了。
他慘叫一聲,鮮血淋淋漓漓地淌下來。那怪物的觸手被金色的符咒燒傷了,皮肉散發出焦糊味,在半空中胡亂揮動。李如芝被甩飛出去,隨即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接連吐了幾口血。他進這個秘境之前,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危險。劉正陽嚇得面無人色,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眾人沒想到這怪物寧可冒著被燒傷的危險,也要把他們抓過去,登時出了一頭冷汗。
不僅如此,它看得見卻抓不到,越發瘋狂起來,開始沒命地沖撞前頭的符咒。符咒之間的金光鎖鏈被震的不住動蕩,發出了嗡嗡的聲音。周圍的一切開始搖撼,符咒劇烈地震顫著,空間開始扭曲起來。
劉正陽慌張道:“怎么回事!”
符咒感到了妖物的沖擊,在它突破制約之前,要徹底關閉這個空間。步云邪道:“這個秘境要自毀了,快出去!”
他拉著段星河,當先沖出了秘境。六幺扛著于九也一躍而出。周圍的一切顛倒錯亂,妖物的吼聲震耳欲聾,空間入口漸漸在眼前縮小。要是被關在這里頭,可就要與這些怪物永遠在一起了。
劉正陽發瘋地拖拽李如芝,道:“快點,快——”
李如芝掙扎著爬到了入口邊緣,一個倒栽蔥從半空中落下去。劉正陽隨即摔了下來,轟的一聲,秘境徹底坍縮了。
瀚海大師和宋胡纓在外面等了一陣子,急的要命。兩人正想進去看看,就見他們像下餃子一樣,稀里嘩啦地摔了一地。
段星河伸手摸了摸,感覺腰摔得不輕。步云邪墊在他身上,倒是沒什么事。他撿起一塊小石頭,朝半空中扔了過去。小石子劃了一道弧線,噼里啪啦地摔下來,那個空間已經不存在了。
“這回真沒了。”步云邪松了口氣,“也算件好事,起碼不用擔心孩子們會亂跑鉆進去了。”
不愧是當了師父的人,都這么危險了,先想到的還是孩子。
“沒事吧。”瀚海大師彎腰把段星河拉了起來,見他身上沒受傷,松了口氣。
其他人都沒什么大問題,只有李如芝躺在地上,胸口被怪物洞穿了個大口子,嘴角不住往外涌著血沫。這人從欽天監出來之后就一直跟著他們,像跗骨之疽一樣,甩都甩不下來。這次要不是他們偷偷跟來搗亂,也不至于變成這樣。
段星河對他早就受夠了,實在希望老天能把他收了。可這人的命還挺大,看起來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的樣子。
于九一瘸一拐的,六幺胳膊底下夾著那卷臟兮兮的鎧甲,上前扶住了他。劉正陽想把李如芝扛起來,一個人又使不上勁兒。他抬起頭,無助地看著周圍。這些人都跟他們不對付,劉正陽也不知道能不能跟他們借個地方養傷,只能硬著頭皮沾小師叔的光了。
宋胡纓看了一眼李如芝,冷冷道:“這人缺德的很,別管他了吧。”
“見死不救,有違醫道。”步云邪背過了身,又道,“不過我要是沒看見,那就不算不管。”
他邁步就走,仿佛打算就這么把他們扔在這里了。劉正陽十分詫異,沒想到他們真能狠的下這個心。他急道:“他可是欽天監的五品司正,他若是死了,你們怎么跟皇帝交待!”
眾人在這里日子過的好得很,連大幽的皇帝是誰都快忘了,誰在乎他一個司正的死活。
劉正陽好不容易把李如芝從秘境里拖出來,不能眼看他就這么死了。他道:“小師叔,你說句話啊。”
方才要不是他們奔出來求救,于九此刻已經沒命了。于九咳嗽了一聲,道:“段兄,看在我薄面上,救他一命吧。”
李如芝的意識還沒完全消失,身體疼得不住抽搐,喃喃道:“求求你們……救我。”
瀚海大師畢竟是出家人,慈悲為懷,道:“算了,幫幫他吧。”
段星河沒阻止,瀚海大師便彎下腰,把李如芝扛了起來。
眾人回到白云觀,在客房安置下了傷員。于九腿上有點外傷,步云邪給他敷了藥,靜養幾天就行了。李如芝看起來傷口挺深的,但重要的臟器沒受傷,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步云邪讓李玉真幫忙熬了麻沸散,把他的傷口縫合起來,包上了繃帶。劉正陽在外頭等了許久,步云邪這才從屋里出來。他接連治療了兩個人,有些疲憊。劉正陽還挺不滿,道:“怎么這么慢?”
步云邪冷冷道:“機會難得,多縫他兩針唄。”
劉正陽一時間不知道他是真這么干了還是故意懟自己,步云邪已經轉身走了,段星河在走廊的另外一邊等著他。劉正陽往前跟了一步,道:“喂,他倆怎么樣啊?”
步云邪停下來道:“都沒大事,每天早晚去廚房領一碗藥,休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屋里傳來李如芝的咳嗽聲,他已經醒過來了。劉正陽進了屋,空氣里彌漫著藥味和沒散盡的血腥氣。于九躺在外間,李如芝躺在里間。劉正陽道:“小師叔,你腿疼么?”
于九的腿上包著厚厚的繃帶,大大咧咧道:“骨頭沒事,就是一點皮外傷。李司正可能有點不太行,今天他算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你多照應他點吧。方才要不是段星河他們來……”
劉正陽想起步云邪傲慢的神色,每次見到他,自己的面子都好像被按在地上摩擦一樣。他皺眉道:“要不是為了跟著他們,咱們也不至于遇到這么多危險,張掖還死了,都是那幾個掃把星害的。”
于九也不知道這人的腦子是怎么搭的線,人家就算不情愿,也是救了他們一命,怎么就又被恨上了。
他道:“你……唉,你老這樣,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嗎?”
劉正陽就是討厭步云邪,領了他的情就更討厭他了。李如芝在隔間里咳嗽,啞聲道:“有水嗎?”
劉正陽連忙倒了一杯水,端進屋里去了。李如芝傷口疼得厲害,沒法坐起來喝水,只能仰起頭來沾一沾嘴唇。他道:“我怎么樣?”
劉正陽道:“他們說沒事,歇幾天就好了。”
李如芝的臉色蒼白,沉默著沒說話,眼神卻陰沉沉的。剛才自己拼命哀求他們,段星河才讓人把他抬了進來。李如芝心里記著這仇,救命之恩在這面前也不算什么了。
劉正陽道:“睡一會兒吧,晚上我拿藥來給你。”
李司正便閉上了眼,傷口疼痛著,心里越發恨起這些人來。若不是因為他們,自己也不至于受這么重的傷。等傷好了,非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不可!
那幾個人在客房養了半個多月,步云邪每隔三天去給他們換一次藥。劉正陽每次見他都一副不爽的表情,步云邪也懶得看他,干完了活就提起藥箱走人,一句多余的話也不說。
前陣子六幺把從秘境撿來的盔甲交給了司空玉,她研究了好幾天,得出了結論,道:“你們看這上頭的吞肩獸,這是赤眼睚眥,據說把它鑲嵌在甲胄上,能夠戰無不勝。這皮質是靈犀皮,刀槍不入,又能阻擋水火侵蝕、抵御邪氣。我在宮里的書庫見過記載,應該是上古神鎧刑天戰甲。”
伏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副盔甲,它已經洗干凈了,上面的獸頭既威風又猙獰。他道:“這玩意兒很貴重?”
司空玉正色道:“豈止貴重,簡直是萬金難買,據說是神仙穿著與妖魔作戰的衣甲。后來神魔都陷入了沉睡,不少法器都流落到了人間。這盔甲幾十年前好像流到凌煙閣的拍賣會去了,不知道被誰買到手了……算了不重要,反正那個倒霉蛋最后掉進沼澤淹死了。”
眾人都有些同情,說到底本事不濟,裝備再好也是白搭。宋胡纓道:“這是誰發現的?”
步云邪道:“于九發現的,不過他送給星哥了吧?是星哥撈上來的,就當他抵了救命之恩好了。”
其他人也沒什么意見,段星河便把戰甲拿了起來。這玩意兒有些沉重,平時跟人打架沒必要穿,不過既然這么寶貴就先收著好了。太陽漸漸西斜了,六幺悠然道:“晚上吃什么?”
李玉真道:“大海和結香中午拌了餡子,晚上應該包餃子吧。”
伏順興奮道:“今天過什么節,居然包餃子?”
李玉真道:“不過節也能吃好的啊,只要開心就行了。”
眾人仿佛聞見了餃子熱騰騰的氣味,都按捺不住了。段星河道:“去吃飯吧。”
一群人便三三兩兩往廚房走去。趙大海煮的餃子剛出鍋,見瀚海大師來了,道:“來得正好,第一鍋白菜粉條的素餃子,一點油葷都沒放,你和莫嗔先吃。”
瀚海大師微微一笑,道:“多謝。”
他提了一個食盒往回走去,其他人過來了,圍在廚房門口道:“大海,飯好了沒?”
屋里冒著熱騰騰的蒸汽,趙大海道:“快了,你們等一會兒。”
他們現在有家了,廚房里屯滿了米面油和新鮮的蔬菜,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趙大海每天都忙忙活活的,比從前高興多了。灶臺上兩個大鍋,一個水快燒開了,另一個剛開始燒。雪白的餃子整整齊齊地排在圓篦子上,好幾個篦子擺滿了桌子,看著就豐盛。結香還沒包完,把餡兒填進皮里,兩下捏好一個餃子,動作很利索。
宋胡纓道:“要包這么多嗎,吃不了吧?”
趙大海道:“多調了點餡子,給那幾個養病的煮一鍋吧。”
六幺靠在門外聽見了,雙手抱臂抬眼看天,冷冷道:“你們就是心眼兒太好,你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
趙大海憨憨地說:“咱們救了他們,他們以后不會再找咱們麻煩了吧?”
六幺蔑然一勾嘴角,道:“那種人沒良心的,說不定還會倒打一耙恨咱們呢。”
宋胡纓道:“就是,就不該管他們。”
好幾鍋餃子還得再煮一陣子,其他人都堆在門口。段星河便去了遠一點的地森*晚*整*方,想等他們都領完了再領。步云邪閑來無事,站在他身邊,兩人在紫藤架子旁邊吹著晚風,感覺很愜意。
劉正陽去廚房時,一鍋餃子剛下出來。趙大海盛了三大碗放在食盒里,讓他拿著先走。其他人不愿意跟這討厭鬼一起排隊,索性讓他先拿。劉正陽感覺六幺他們對自己都冷冷的,那種感覺如同芒刺在背。但人家沒說什么,他也只能裝沒事人,提著食盒往回走去。
他經過院子,見步云邪站在紫藤花架子下面,綠葉重重疊疊的。他伸手摘下一個毛茸茸的小豆莢,隨手把玩著。
段星河低頭跟他說了幾句話,不知道聊的什么,兩個人都笑了。
步云邪穿著一身白衣,棉紗的衣袍寬松輕柔,窄袖的袖口垂到臂彎,頗為閑適自在。他的性格有些冷淡,跟信任的人在一起時卻很溫柔。他笑起來格外好看,就像春風吹動湖水,蕩起一圈圈漣漪,讓人難以忘卻。
劉正陽怔怔地看了片刻,一時間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跟步云邪也算是自幼相識,卻是從小打到大。他不想承認自己很在意他,卻又無法不在意他。
段星河瞥見了那邊的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步云邪看到了他,好心情頓時消失了,道:“他怎么來了,又想干什么?”
段星河揚起了嘴角,道:“沒事,我去嚇唬嚇唬他。”
劉正陽偷看被他倆發現了,有點尷尬。他以為段星河會不自己,沒想到他徑自朝這邊走了過來。段星河道:“最近怎么樣了?”
劉正陽敷衍道:“小師叔的傷口已經長上了,李司正也已經能下地走了,多謝你們。”
“不必客氣,”段星河淡淡道,“我們賬房司空先生讓我給你帶個話,醫藥費一百兩,住一天每人五錢銀子,你陪床就不算錢了。飯錢一天三錢銀子,有空記得結一下。”
劉正陽:“……”
段星河看他一臉詫異的模樣,道:“怎么了,你該不會以為我們是不收錢的吧?”
劉正陽如今一貧如洗,哪有錢給他。他道:“不是,段兄,咱們在家也是兄弟門派的人,憑咱們這個交情……”
段星河無情地打斷道:“憑咱們這個交情,我不給你算雙倍就不錯了。超過一個月還要加一成滯納金,記得別拖太久啊。”
他說完轉身走了,劉正陽提著食盒,感到了沉重的壓力。本來還想著人在屋檐下,暫且低幾天頭。卻沒想到還沒熬到給他們顏色瞧,先被他們訛上了。
隔天下午,段星河打完坐,正想出去走一走。步云邪從外頭過來了,身上還背著個藥箱,進門就道:“星哥,那三個人不見了。”
段星河一詫,道:“人不見了,東西呢?”
步云邪道:“他們隨身帶的兵刃也沒了,還順了咱們幾瓶金瘡藥。我剛才去給他們換藥,見門開著,進去就見里頭都空了。”
段星河出了門,往客房那邊去了。兩人推門進去,屋里空蕩蕩的,也沒留個紙條。段星河道:“不是吧,不想還錢,就這么偷偷跑路了?”
步云邪也有點哭笑不得,本來也沒指望他們給醫藥費,就是嚇嚇他們而已。那幾個人還當真了,看來是尋思了一宿,趁著沒人注意偷跑了。段星河道:“反正他們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走了也好,省得看著心煩。”
步云邪坐在屋里,想著劉正陽他們還不上錢苦惱的模樣,忍不住笑了。段星河想到他們昨天夜里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的樣子,也笑出聲來。吵了這么多年架,還不如一張賬單管用。這可能是自打認識以來,頭一次正經讓他們吃癟。
平靜地過了一個月,夏天漸漸到了尾聲。段星河有空就教教徒弟,其他時間打坐練功,都要把之前的事拋到腦后了。這天剛過了中午,忽然聽見外頭哐哐一陣拍門。
對方用的力氣挺大,顯然很不客氣。伏順打著呵欠去開門,一邊道:“這么使勁干什么,聽見了,小點聲——”
他打開門,就見一群身穿黑色勁裝的人站在門前,各自牽著馬,渾身帶著風霜之色。一個頭領模樣的人出示了腰牌,道:“大幽御前侍衛副統領,周絳。”
黑壓壓的一群人堵在門前,大約有五十來個,每個人都挎著刀。伏順看著他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不知道他們怎么會不遠萬里地找到這山旮旯里來。
他道:“是大幽的人啊,你們來干什么?”
那侍衛統領面沉似水,道:“我奉陛下之命,前來傳召步司業。”
第115章 鎮魔司 一
伏順不知道他們找步云邪有什么事, 但感覺來者不善。他含糊道:“你們等一等,我先問問有沒有這個人再說吧。”
他哐地把門一關,拔腿就去找大師兄。段星河剛睡醒,就見伏順一個猛子扎了進來。他慌張道:“哥, 外頭有人來了, 是大幽的侍衛, 要見二師兄。”
段星河有點懵,道:“什么侍衛, 見阿云干什么?”
伏順撓了撓頭, 道:“就是好多侍衛, 應該是大幽的皇帝派過來的,在門口堵著呢。讓不讓進啊?”
段星河的腦子轉的極快, 尋思著應該是李司正他們回了大幽,跟皇帝說了這邊的事, 唆使上邊派人來拿他們了。自從離開了大幽,他們就沒怎么把欽天監的事放在心上,步云邪也沒交過幾回金丹。皇帝望眼欲穿地等了這么久,卻一點回音都沒有, 應該被他們氣得七竅生煙了。再加上李司正添油加醋, 這次這些人應該是來找他們算賬的。
段星河沉默下來, 覺得事情有點不好辦。經歷過采石場的事之后,他對大幽的皇帝一直沒什么好感,不想為那老頭兒做任何事。
他沒想好怎么應對, 但自己這邊的人修為不錯,不怕他們動手。他道:“讓他們進來吧, 先以禮相待,看他們什么意思再說。”
伏順答應了, 去前頭開了門,道:“請跟我來吧。”
侍衛們進了白云觀,趙大海帶著他們去栓了馬。伏順帶著周絳進了花廳落座,其他人站在門外,頂著烈日也不嫌曬,一副大有要把步云邪等出來的架勢。
段星河去丹房跟步云邪說了此事,兩人四目相對,一時間都沒什么主意。
步云邪悻悻道:“肯定是李如芝回去告的狀,把咱們住哪兒都跟皇帝說了。那個白眼狼,虧咱們還救了他一命呢!”
段星河早知道他們是這個德行,也沒抱多大希望。他道:“不反咬一口就不是他們了。先別計較那些事了,你想回去么?”
步云邪已經很久沒交丹藥了,怠慢皇命,回去指不定要被怎么罵呢。他道:“我早就不打算回去了,在這兒過得挺好的。”
段星河道:“人都在前頭等著呢,拿了圣旨來,點名要見你。”
步云邪低聲道:“那我也不去,你想啊?”
“當然不想,”段星河道,“就是怕他們對白云觀不利,畢竟孩子們都在這兒呢。”
步云邪也沒了主意,靜了片刻,嘆了口氣道:“回去干什么,給那老頭兒煉藥?長生丹缺一味忘川河水,煉不出來的。”
光在后頭想也沒結果,段星河道:“要不我先去前頭看看,你在這兒等著吧。”
他邁步出了門,去前頭花廳見客。院子里站著好幾排人,一個個都人高馬大的,顯得來者不善。李玉真和宋胡纓已經到了,在旁邊陪坐。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穿著黑色繡金浪濤紋的侍衛服,胸前有七品犀牛的紋樣,坐在上首客位,看來便是那些人的頭領了。
段星河大步走了進去,道:“我是段星河,請問閣下是?”
那人還算客氣,起身道:“在下周絳,是大幽御前侍衛副統領。”
段星河一抬手,示意對方請坐,道:“原來是周大人,千里迢迢來巴蜀,有何貴干?”
周絳道:“步大人離開大幽已久,一直沒有回音。陛下很擔心,讓我們前來找他。”
一群小孩子聽說來了外人,很是好奇,跟著魏小雨來到側面的窗戶外,探頭探腦地在外面偷聽。段星河注意到了魏小雨腦袋上的揪揪,皺起了眉頭,這些熊孩子越來越沒規矩了。他打了個眼色,示意她趕緊把人帶走。魏小雨卻裝沒看見,想要聽聽他們說什么。
周絳喝了一口茶,抬眼看過來。段星河道:“步大人很好,多謝陛下關懷。”
周絳舒了口氣,道:“那就好,陛下聽說你們前陣子戰勝了不少妖魔,宣傳了欽天監的正面形象,是有功之臣。他下了一道圣旨嘉獎各位,請步大人出來聽旨吧。”
段星河遲疑了一下,道:“他這幾天身體不適,我代他接旨吧。”
周絳沒堅持,道:“也好。”
他站起身來,大手一伸,一名侍衛弓著腰捧來了皇帝的圣旨。周絳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欽天監司正步云邪,率段星河、魏小雨等人斬妖除魔,弘揚我大幽正氣,朕深感欣慰。封步云邪為從五品司監,段星河為七品司歷,魏小雨為八品觀星博士,著回大幽任職,欽此。”
眾人都十分意外,本來以為這些人大老遠找上門來,必然要對他們一頓斥責。沒想到對方非但沒有責罵他們,反而還給了嘉獎。周絳道:“段大人,請接旨吧。”
段星河接了過去,周絳微微一笑,道:“恭喜,段大人,升職了。”
段星河的目光微動,心里卻沒有這么高興。皇帝圣旨上雖然說得好聽,卻總讓人覺得有些不踏實。被一聲不吭就撂下這么久,是個人都要窩一肚子火,何況他貴為皇帝。若不是為了長生丹,就憑他受的這個氣,恐怕早就讓人把他們的皮都扒下來了。
魏小雨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勾心斗角,在外面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她從窗戶外探出了腦袋,道:“觀星博士是什么?”
段星河怕她被那幫人盯上了,皺眉道:“沒規矩,誰讓你偷聽了,趕緊回去!”
周絳卻道:“無妨,小淑女,你就是段大人的小妹子魏小雨么?”
魏小雨一直都被人叫做野丫頭,還是頭一次被稱呼為小淑女。她有點高興,覺得從大地方來的人就是不一樣。她道:“我就是魏小雨,我書讀得不多,你們讓我當什么博士?”
周絳的神色親切,道:“觀星博士是欽天監的八品官,是替陛下夜觀天象,輔助修歷法的。陛下聽說你聰明伶俐,法力高強,想請你去大幽效力。”
宋胡纓對她悄悄搖了搖頭,示意她別被這些人幾句甜言蜜語哄了。魏小雨猶豫了一下,道:“我不去,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壞人。”
雖然大家都是這么想的,但也不好就這么直接說出來。李玉真連忙道:“童言無忌,閣下別見怪。”
周絳便笑了,道:“沒關系,小淑女一派純真,果然與李大人所說的一樣。”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果然是李如芝在背后嚼了舌根,要不然他們也不至于連自己的小妹子是誰都知道了。
他道:“李司正說了很多我們的事?”
“是,”周絳毫不避諱道,“李大人前陣子回到了宮里,在陛下面前美言,說他受了傷,多虧了步大人和段兄的救治。他說你們一直在收集藥材,為陛下努力煉制丹藥,特別辛苦。”
段星河覺得這有點超出自己對李如芝的了解了,難不成他這一回死里逃生,真的轉了性子,開始領他們的情了?
周絳的態度十分溫和,仿佛真的把他們當成了一心為朝廷效力的大忠臣。段星河只好道:“我們一直謹記著使命,只是山高路遠,不便回信。但我們一直都心系陛下。”
周絳道:“那太好了,陛下說外頭太危險,讓我們接諸位回欽天監煉丹。”
對方雖然客氣,但難保不會有詐。段星河不好正面回絕,使出了一個拖字訣,道:“步大人最近身體不太好,不方便遠行。”
對方好像已經料到他們會是這樣的反應,也不著急。周絳道:“陛下說了,你們事務繁忙,應多多體諒。我們可以住下等幾天,等步大人身體好了,再護送他回去。”
段星河沒什么辦法,只能隨他們去了。周絳等人相當不見外,自己背著行李去了后面,就在客房里住下了。五十來個人擠在白云觀里,住不開的人就在孩子們上課的地方打地鋪。一群人還挺注重自我管的,每天清晨雞一叫就起來繞著白云觀跑操,沒事還要占據練武場耍刀槍棍棒,結對兒摔跤練拳。
他們都是朝廷派來的,每天吃的不能太差,每人每頓一大碗白米飯,配著蔬菜、雞蛋和肉,比供灶王爺還要用心。家里屯的幾大缸糧食很快就吃完了,趙大海天天都得下山去買菜,買完了再做飯,做完飯還要刷碗。饒是他這么喜歡做飯的人,都被整治的頭大如斗。
這天他在廚房里干活,結香累的焦頭爛額,道:“哥,他們什么時候走啊?”
趙大海沉著臉道:“不知道,你問大師兄去。”
結香道:“大師兄好像要繼續拖著。可他們這么能吃,我怕咱們家被吃空了。”
趙大海吭哧吭哧地刷著鍋,越想越氣。他本來還以為收容李司正養了傷,好吃好喝地伺候幾天能感化他們。沒想到那混蛋一回了大幽,就喊了這么一堆蝗蟲來,白吃白喝的簡直要把人累死了,簡直是好心沒好報。他積壓了半個月的脾氣爆發出來,忽然把絲瓜瓤一扔,掀下圍裙來道:“我去問問。”
他經過側院,見一群小徒弟蹲在花圃旁邊,正在百無聊賴地鏟沙子。魏小雨道:“他們說要給我大編制,你們說我要不要去?”
明月憨憨地說:“什么是編制?”
魏小雨前兩天去問過司空玉,她說編制跟她的縣主頭銜差不多,就是朝廷給的鐵飯碗,不少人搶破頭都想要的。曉風謹慎道:“他們可別是騙子,哄你過去就不給了。”
魏小雨道:“不給我就回來,繼續和你們在一起。”
朝露只恨這么大的好事沒落在自己頭上,道:“沒出息,要是我我就去!”
魏小雨轉頭看著她,道:“你不怕他們騙你啊?”
朝露把鏟子往沙堆里深深一插,豪情萬丈道:“富貴險中求嘛。再說有大師父和二師父跟著,有什么好怕的?”
魏小雨有點心動,眼睛轉來轉去的,沒再說話。趙大海走過來道:“你們怎么不去練功,大白天在這里胡混。”
明月站了起來,有點委屈地說:“練武場上好多人,上課的地方也被他們占去住了,我們沒地方待。”
那幫人賴在這里,遭殃的不止廚房的人,孩子們也沒法學習,正常的生活都被擾亂了。趙大海本來就生氣,聽了這話更煩躁了,悻悻道:“還沒處說了呢!”
段星河最近天天都見有人來抱怨,昨天六幺來說他們占著練武場,槍棒都被他們拿去耍了,自己想活動活動都找不到地方。方才宋胡纓抱著小對眼過來,氣呼呼地說:“有幾個侍衛毛手毛腳的,你管不管?”
段星河一詫,尋思著敢對她不敬的男人,根本不用別人動手,腦袋直接就被她削下來了。他道:“怎么回事?”
宋胡纓道:“他們亂摸小對眼。”
步云邪跟李玉真在隔間下棋,聽見忍不住笑了。李玉真探出頭來道:“怎么了,我看看。”
他接過了小對眼,它身上被燙掉的毛已經長出來了,毛茸茸的十分可愛,難怪那幫人忍不住要摸。宋胡纓憤憤道:“好幾個人上來對它一通亂摸,跟沒見過貓似的。小對眼急了眼,把人撓了,你說是誰的問題?”
“當然是他們的問題,”段星河道,“手欠的活該嘛。”
宋胡纓道:“那人急了眼,抬腳就要踹小對眼。幸虧我在旁邊護住了,要不然它挨一腳還能活嗎?”
段星河的表情凝重起來,道:“那人怎么樣了?”
宋胡纓一向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冷冷道:“我給了他一腳,把他踹到墻邊上去了。”
段星河瞬間仿佛聽到了骨折的聲音,回頭看步云邪,道:“有人去找你治傷了嗎?”
步云邪在隔間道:“沒有,應該傷的不重,不用管他了。”
段星河看了看小對眼,它趴在李玉真懷里打了個呵欠,看起來沒被嚇著。他道:“沒事離他們遠點好了。”
宋胡纓有點惱火,道:“他們什么時候走啊,都忍了半個月了。”
段星河也希望他們趕緊離開,但朝廷的人非要賴在這里,他們也不能硬攆。李玉真道:“要是步兄不跟他們走,他們難道就要一直賴在這里嗎?”
步云邪揉了揉眉心,現在最不樂意聽這個。大家都不希望他去大幽,段星河也護著他,但這么拖下去,所有人都受不了了。趙大海從外面進來,眉頭擰成了個川字,氣憤憤地道:“大師兄,家里沒錢吃飯了,你看著辦吧!”
段星河每個月都給他不少伙食費,錢肯定是夠了的,但天天買菜做飯實在很累人。而且那幫人吃了白吃,還覺得所當然,看著也挺氣人的。
他受了委屈,段星河只能安撫道:“這段時間你干那么多活辛苦了,我給你和結香添點補助。”
趙大海聽說有補助,心里稍微好受了一點,隨即又道:“還有伏順,他這段時間一直給他們干活。昨天下午那幫人踢了一場球,一身臭汗要洗澡。光洗澡水順子就幫他們扛了好幾十桶!”
段星河頓時感到一陣汗流浹背,如果是真的,伏順也太可憐了。不過他倒是還沒見伏順來抱怨,大約是昨天累的爬不起來了,現在還在屋里睡覺呢。
李玉真道:“段兄,老這樣不是個辦法。你是當家的,想個對策吧。”
趙大海心煩地說:“想什么辦法,把他們的鋪蓋卷扔出去,讓他們滾蛋!”
李玉真道:“那些都是大幽朝廷的人,這么簡單粗暴不太好吧?”
宋胡纓也很惱火,道:“管他呢,直接攆出去。他們再敢找麻煩,姑娘就把他們的狗腿打斷!”
這么多人都大動肝火,段星河卻還是一副沉得住氣的模樣,道:“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吧。”
趙大海道:“大師兄,那你管不管啊?”
段星河笑了,道:“咱們都受不了了,那你說他們心里煩不煩?”
趙大海道:“我看他們挺樂呵的。”
“都是裝出來的,”段星河道,“他們大老遠來,沒法回去復命,心里還不知道急成什么樣了呢。一天天的故意給咱們添堵,就說明他們快撐不住了。”
李玉真道:“那怎么辦?”
段星河道:“再拖幾天吧,他們熬不住早晚得撤。”
李玉真道:“他們要是搖更多人來呢?”
山高路遠的,他們總不能直接派個軍隊過來。就算他們要來硬的,自己在這里以逸待勞,大家的修為也比他們強多了,打起來肯定不會吃虧。
段星河安慰道:“不會的,再熬兩天,就當他們不存在。”
大家有些憋氣,但也沒辦法直接跟他們起沖突,只能聽大師兄的。李玉真抱著小對眼出了門,宋胡纓和趙大海跟在后面。
眾人都走了,段星河坐著沒動。步云邪從里屋走出來,在他旁邊的太師椅上坐下了,道:“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段星河道:“跟你沒關系。他們知道自己遭人嫌,早晚得走。”
他雖然這么說,聽了那么多人的抱怨,也有些疲憊。老皇帝對長生丹的渴求十分強烈,他把他們當成了一根救命稻草,不肯輕易舍棄。不過好在他也沒有多久可活了,他兒子還年輕,不信長生不老那一套,等到新皇帝一登基,肯定就把他們拋到腦后去了。
步云邪其實已經想好了,自己畢竟是從欽天監出來的人,老這么逃避不是辦法。如果他們真的非要帶自己回去,他就去走一趟。他這段時間煉了不少藥,帶回去糊弄那老頭兒一下。當初自己借給了他三年陽壽,兩人冥冥之中性命相連,他下不了手殺自己的。
他道:“實在不行我就去一趟。”
段星河立刻道:“別去,一幫人嘴上說的好聽,誰知道他們安什么心。”
步云邪沉默下來,知道他是為自己好。段星河的態度緩和下來,溫聲道:“聽我的,再等幾天。”
步云邪心里隱約有種不安的感覺,總覺得那幫人沒有這么容易打發。就算走,肯定也要鬧點幺蛾子出來。
眾人按捺脾氣過了數日,周絳等人似乎覺得有些沒意思,漸漸地也消停了。段星河正覺得他們要熬不住了,沒想到他們又有了別的招數。
這天一早他剛睡醒,就聽外頭有人喊他。他開了門,就見曉風站在門外,慌張道:“不好了,大師父,小雨師叔不見了!”
段星河有些懵,道:“怎么回事?”
曉風舉起一張紙條,道:“這是我在她屋里找到的。”
今天是司空玉教算學的日子,這段時間講堂被那幫人占了,他們另找了個大一點的屋子上課。司空玉一早去了,見莫嗔他們都在,唯獨沒見魏小雨。她道:“你們小師叔呢,生病了?”
其他孩子都不知道,等到下課,司空玉讓曉風去看看。曉風去魏小雨屋里轉了一圈,見被子還沒疊,桌上放著一張紙條。
他拿起來一看,頓時慌了,先跑來找大師父。段星河看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只見上頭寫道:“我等在此叨擾已久,多謝段兄招待。既然步大人病體未愈,我等帶魏小淑女回大幽拜見陛下也是一樣。山高路遠,不必掛懷。周絳。”
步云邪聽見了聲音,從隔壁過來了,道:“怎么了?”
段星河把紙條遞給他,大步跑到魏小雨的房中。屋里空蕩蕩的,她應該是半夜睡覺的時候被人撬開房門綁走了。他轉身往客房那邊奔去,見一整個院子的屋子都空了。那幫人蓄謀已久,抓到小雨就趁著夜色逃走了。不愧是御前侍衛,果然訓練有素,那么多人行動起來,愣是一點聲音都沒出。
趙大海從外頭跑過來,道:“不好了,馬廄空了,那么多馬都沒了,怎么回事啊?”
段星河道:“人都跑了。”
趙大海還沒反應過來,本來以為是有賊,此時松了口氣,咧嘴道:“喔,他們走了嗎。好事啊,不用給他們做飯了。”
段星河沉著臉道:“他們把小雨綁走了。”
趙大海的表情凝固在臉上,道:“啊?”
段星河抓了抓頭發,道:“半夜抓走的,不知道走的哪條路,現在去追還來得及。我去吧。”
步云邪道:“我也一起去。”
段星河心煩道:“他們就是沖你來的,你去干什么?”
步云邪知道自己總不能逃一輩子,直視著他道:“他們想逼我回大幽,再躲下去也只會連累身邊的人。”
李玉真等人聽見了聲音,紛紛圍了過來,低聲道:“怎么了?”
趙大海跟他們說了,眾人都很驚訝,司空玉皺眉道:“他們也太卑鄙了,事辦不成就把孩子擄走。”
李玉真也道:“真的是下三濫行徑,一幫吃皇糧的,干的事跟土匪一樣!”
段星河跟步云邪僵持了片刻,實在不愿他身陷險境。步云邪道:“你自己一個人去,我也不放心,咱們兩個還能互相照應。”
太陽漸漸升起來了,沒時間耽擱了。段星河終于松了口,道:“去收拾東西。”
步云邪立刻轉身回了丹房,拿了丹藥、錢和兵刃。出來的時候,段星河手里提著劍和行囊,在門廊前托付李玉真道:“我們會盡快回來。萬一有應付不了的情況,就帶孩子們去蜀山。”
李玉真道:“放心吧,這里那么多人呢,個個都能打。”
瀚海大師也道:“我在這里守著,你們放心就是了。”
他身軀厚實的像一堵墻一樣,手臂粗壯,背上一條過肩龍張牙舞爪的相當威猛。誰敢來犯白云觀,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大腿能不能擰得過這大和尚的胳膊。
段星河和步云邪牽出了馬,循著蹤跡往北而行。先前他們一路上遇見了許多妖魔,回去時周絳走了北邊的一條捷徑,中間穿過燕丘,草原廣袤平坦,行路很快。
兩人一路跟燕丘的牧民打聽,那一隊人十分明顯,不少人都見過。周絳等人騎的馬日行千里,寧可一天只睡一兩個時辰也要日夜兼程,偏不讓他們追上。段星河和步云邪知道周絳是鐵了心要把他們帶回去,反正是躲不過這一劫,花了一個多月的功夫,一路跟到了大幽都城。
兩人進了城門,街道開闊,宮室隱約浮現在遠處,一派恢弘氣象。兩年前他們就是這個時候離開了大幽,踏上了旅程。當時走的時候覺得前路茫茫,卻也沒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他們孑然一身,沒什么好失去的。
如今再回來,城中熙熙攘攘的,跟記憶里好像沒什么變化。街邊的大楊樹郁郁蒼蒼,步云邪騎在馬上,回頭看著路邊的公告牌,道:“當時我還在這里貼過告示,找你跟伏順他們呢。”
段星河道:“那時候我應該已經被關在采石場里了。”
他想起自己剛來這里的時候,為了生存還在街上給人算命,掙幾個銅板吃饅頭就著冷水,晚上睡大通鋪,就憑著一股子倔勁兒硬是把他們都找回來了。段星河的目光堅定,從前他能保護身邊的人,如今他仍然可以做到。
魏小雨被周絳帶到了都城,此時不是進了宮,就是在欽天監。皇宮大內守衛森嚴,他們進不去,只能先去欽天監交涉了。
他們轉過幾道街巷,到了欽天監跟前。茂密的樹蔭籠罩著欽天監的金字牌匾,周圍站著幾個挎著刀的守衛,透出一股森嚴的氣勢。步云邪深吸了一口氣,道:“到地方了。”
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段星河道:“進去吧。”
兩人翻身下了馬,出示了腰牌,進了欽天監。周絳比他們早到一天,把人送下就回宮復命了。這里的人仿佛知道他們倆早晚得來,一點也不意外。管事的笑容可掬道:“兩位大人一路辛苦了。李大人最近天天念叨著,很想你們呢。”
段星河懶得跟他們玩虛的,直接道:“我小師妹呢?”
管事的道:“啊……這,小人不清楚。李大人馬上就來,兩位大人有什么事跟他說就是了。”
兩人進了花廳落座,一名丫鬟端了茶水和點心過來,道:“兩位請稍等片刻,用些茶點。”
兩人風塵仆仆的,在屋里坐了良久,也不見李司正過來。步云邪低聲道:“他擺什么架子?”
段星河道:“給下馬威唄。別管他,先歇一會兒吧。”
水放涼了,丫鬟進來換了兩次茶。步云邪著實渴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單叢的香氣很馥郁。段星河坐著無事,也喝了一杯水。太陽升到了頭頂,已經午時了,不知道李如芝還要多久才來。
就在這時候,步云邪忽然感到一陣頭暈。他手里的杯子落在了地上,嘩啦一聲摔得粉碎,人也向后倒在了椅子上。
“你怎么了?”
段星河下意識站了起來,卻感覺身體不聽使喚。他暗中運氣,卻感覺真氣無法聚起,竟是中了他們的毒。李如芝到底是個丹修,手頭能對付人的東西太多了,根本防不勝防。
一隊侍衛沖了進來,段星河拔出幽冥劍,砍倒了兩個人,卻覺得身體越來越沉重。幾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把他壓了下去,死死地按在地上。
段星河的意識還沒完全消失,眼睛睜著一線望向門口。李司正緩緩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他彎下腰,拍了拍段星河的臉道:“還挺小心的,換了三回茶才喝。只是你都來到我的地頭上了,能防的住么?”
段星河的眼睛已經失去焦距了,他想過一切可能出現的情況,卻沒想到對方會這么不要臉。他從牙關里咬出幾個字:“你……卑鄙……”
李如芝一巴掌摑在他臉上,恨聲道:“我卑鄙?老子受了你們多少折磨,這條命都快沒了。如今你們落在我手上,我非讓你知道什么叫活地獄不可!”
他站了起森*晚*整*來,揚聲道:“圣上有旨,步云邪與段星河二人怠慢皇命,藐視君威,欽天監奉命誘捕兩名逆賊,給我拿下!”
第116章 鎮魔司 二
大幽的修道者甚多, 很多犯人并非一般牢獄能關得住的。欽天監后面有個監獄,叫做鎮魔司,如蜀山的鎖妖塔一般,是專門用來關押妖魔和法力高強的修道者的。鎮魔司周圍布有結界, 門前有靈石鑿成的鎮靈符鎮著, 牢房的鐵欄桿上刻著密密麻麻的符咒, 能壓制人身上的靈力。任對方的法力再高強,一旦被關進這里就如同龍困淺灘, 很難逃出生天。
段星河動了一下, 周圍一片昏暗, 他坐了起來,感覺身上像被抽空了似的, 沒有一點力氣。步云邪躺在他旁邊,段星河拍了拍他, 道:“醒醒,沒事吧?”
步云邪睜開了眼,有些迷茫。他靠著墻坐起來,道:“這是什么地方?”
段星河道:“這里應該是欽天監的大牢。”
他稍微一動, 身上的鐵鏈嘩嘩作響。走廊里昏暗的燈光照下來, 手銬上刻滿了符咒, 一個個符文歪歪扭扭的,透著一股猙獰的惡意。段星河試著運氣,一點力氣也提不上來。鐐銬感應到了他的行為, 開始嗡嗡作響,驟然放出了一道白光。
段星河猛地一甩手, 嘶地倒抽一口氣,垂眼看時, 皮膚已經被符咒燒傷了。
“這破玩意兒……”段星河惱火起來,把鐐銬往地上砸了兩下,鐐銬很厚實,一點反應也沒有。步云邪也被鎖著,無計可施。他往外看了一眼,走廊昏暗,對面也有一排牢房,獄卒在遠一點的地方站崗,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息,像是血腥氣和發霉了的稻草、排泄物混在一起的味道。
段星河怒道:“綁架小孩兒、在茶水里下毒,做事一點下限也沒有……老子錯就錯在太把他們當人了!”
一開始他們就胡亂抓人去采石場做苦力、草菅人命,用活人試藥,上梁不正下梁歪,還有什么干不出來的。
段星河覺得自己早該跟這幫人一刀兩斷了,什么欽天監、朝廷命官,不過是一群披著人皮的畜生罷了。他道:“找找小雨在什么地方,如果有機會的話,殺出一條血路跑了算了!”
步云邪低聲道:“那白云觀的孩子們怎么辦?”
段星河道:“換個地方待吧,樹挪死人挪活,天下之大還能找不到一個容身之處么。”
他們在這個世界好不容易有了個家,卻因為這些惡人又要從頭再來。一想到這里,兩個人都很沮喪。
義靈使現在應該在四靈山的山洞里沉睡,不知道能不能聽見他們的聲音。段星河不想坐以待斃,閉目凝神,試著召喚它。
他周身放出一道紫色的靈光,還沒完全聚起來,就被鐐銬上的符咒打斷了。鐐銬上閃過一道光芒,段星河頓時像被雷擊了一樣,悶哼了一聲,手腕上的皮膚都燒焦了。步云邪嚇了一跳,道:“沒事吧?”
不愧是鎮魔司的刑具,就是不一般。段星河意識到了這鐐銬的厲害,額頭上滲出了冷汗,啞聲道:“身上鎖著這玩意兒,什么也干不成。”
對面的牢房里有個人蜷縮成一團,正在睡覺。那人聽見了兩人說話的聲音,忽然動了一下,坐起來扒著欄桿道:“大師兄,二師兄,是你們嗎?”
光線映亮了她臟兮兮的小臉,卻是他們一直在找的魏小雨。兩人都十分意外,沒想到她就被關在對面。段星河攥著欄桿,急切道:“是我,你沒事吧?”
魏小雨道:“我沒事,你們呢。”
段星河嘆了口氣,雖然現在沒事,但接下來會怎么樣就不好說了。步云邪道:“你怎么來的?”
魏小雨還有些迷糊,撓了撓頭道:“我不知道。就是一天晚上有貓在外頭叫,我以為小對眼在外面,就把門打開了。結果一個人把我打昏了,然后我再醒過來,發現就在路上了。”
她想了想,又道:“這一路上他們一天就給我吃一頓飯,吃完了就好困,不吃又好餓。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了就在這里了。”
周絳他們應該是給她用了迷藥,這么對付一個小孩兒,實在太下作了。魏小雨困惑道:“你們怎么也在這里?”
步云邪道:“我們來找你。”
魏小雨啊了一聲,自責地垂下了頭,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小心……”
步云邪道:“不怪你,是那些人太歹毒了。”
魏小雨還有些不甘心,道:“他們在圣旨里不是說的挺好的嗎,還要給我編制,為什么一來就把我關起來了?”
段星河道:“都是騙人的,以后記得一句話都別信他們。”
魏小雨以為只有邪修才會騙人,當官的肯定得要點臉面。沒想到這些人耍起流氓來連臉都不要,比外頭的無賴可地道多了。
這時候就聽外頭一陣腳步聲響,一人沉聲道:“人呢?”
牢頭殷勤道:“在里頭,我帶您進去。”
一群人前呼后擁地走了過來,有人點起了石壁上的燈,把周圍照亮了。幾個人將一把交椅放在了牢門前,李如芝一撩官服,趾高氣昂地坐下了。劉正陽狐假虎威地站在他身邊,看著牢里的人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道:“呦,這是誰啊,怎么這么落魄了。幾天不見,都成階下囚了?”
前陣子自己剛救過他們,這幫白眼狼就恩將仇報,回來跟皇帝告黑狀。李司正看著他,心情從來沒這么愉快過,翹起了二郎腿道:“姓步的,你也有今天。”
步云邪心里窩著火,連看他們一眼都生氣,閉著嘴一言不發。段星河知道他們想看自己氣急敗壞的樣子,就偏不生氣。他淡淡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李大人。你欠我們二百兩醫藥費,打算什么時候還?”
李如芝的臉微微抽搐,沒想到都到了這個境地了,他們還有心情提這出。他冷冷道:“你以為救我一命,我就欠你的?你們這一路讓我受了多少罪,老子今天就是要痛打你們這一對落水狗!”
段星河漠然道:“是么,我倒是想起一個故事,叫東郭先生與狼,不知道你聽過沒有?”
劉正陽喝道:“放肆,區區兩個罪犯,敢在司正大人面前無禮!”
李司正深吸了一口氣,情緒平靜下來道:“不必跟他們廢話。陛下因為你們的事很惱火,你們膽敢不把天子放在眼里,要為此付出代價。”
他的眼神陰沉,撥弄著手上的扳指,緩緩道:“當時我受傷躺在白云觀的客房里,每天都在想,等我好起來,該怎么報復你們才好。”
他注視著那兩個人,道:“殺了你——還是殺了他,都沒有多大用。但有一種法子,能讓你們生不如死。”
步云邪有種不好的預感,段星河也抬眼看著他,道:“你要干什么?”
李司正揚起了嘴角,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道:“你不是很在乎那個小崽子嗎?這些年走了那么遠的路,費了這么大力氣,就是為了找到她是不是?”
他一擺手,道:“把她拖出去。”
幾名獄卒上前打開了牢門,用刻滿了符咒的鐵枷鎖住了魏小雨的頭頸和手腕。魏小雨拼命掙扎,情急之下咬了一個人一口。那人疼得惱火,劈手甩了她一巴掌,罵道:“小畜生,敢咬我!”
魏小雨的臉腫了,登時大哭起來。段星河用力砸欄桿,怒道:“放開她,欺負小孩兒算什么本事!”
劉正陽道:“這小妮子的靈力強得很,趕緊捆嚴實了,別讓她的妖性發作出來!”
幾個獄卒用鐵鏈往她身上繞了幾圈,像捆粽子似的把她捆了起來。那幾個人把她扛了出去,魏小雨動彈不得,放聲哭道:“你們干什么,救命!大師兄,救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段星河急得眼都紅了,放聲吼道:“放開她,有什么事沖我來,別傷害她!”
他把鐵鏈拽的嘩嘩直響,那幫人卻根本不會他。步云邪扒著欄桿向外望,見他們拖著魏小雨拐過一個彎就沒影了。這地方有的是刑具,偌大的漢子尚且受不了,萬一這些人要折磨小雨,段星河實在不敢想。
他答應過師父要好好照顧小雨的,卻只能眼看著她被人抓走。段星河狠狠地踢了牢門一腳,欄桿上的符咒驟然發出白光,嗡地一聲把他打的摔倒在地。
劉正陽十分得意,大笑道:“讓你狂,這地方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使不出半點本事。你自己就在欽天監供過職,怎么不知道它有多厲害?”
段星河渾身又疼又麻,蜷曲著身體,抽筋似的一時間動彈不得。步云邪護住了他,低聲道:“星哥,好漢不吃眼前虧,別他們。”
“這就對了,”李如芝露出了笑容,“安靜下來,早點認命早完事兒。陛下就要來了,這場好戲,大家一起看才有趣。”
他站了起來,道:“步大人,你跟我來吧。”
步云邪皺眉道:“去哪里?”
李司正道:“陛下點名要見你,有些話他要親自問你。”
他說罷當先走了,幾名獄卒上前打開了牢門。段星河身上還在一陣陣發麻,怒道:“別動他!”
那幾個人七手八腳的,已經把步云邪拽出去了。另外幾個獄卒按住了段星河,道:“別亂動!”
段星河一掙扎,身體又被鐐銬擊傷了,疼得額頭上滲出了冷汗。那幾個獄卒哈哈大笑,一人道:“我勸你少費點力氣,見過關在籠子里的鳥沒有?那些非要亂飛亂撞的,活活把自己撞死也沒人可憐。你是傻子還是聰明人?”
另一個獄卒道:“你跟他說這些干什么?”
那人道:“陛下還沒給他定罪呢,他要是死了,咱們不也得擔責任?”
段星河喘著氣,漸漸冷靜下來。自己落在他們手上,光這么硬拼不是辦法,得保存力氣,找機會逃出去。那個獄卒見他不動了,道:“這就對了,歇會兒吧,一會兒還得提你出去問話呢。”
步云邪被押到一間偏殿里,這邊是鎮魔司審問犯人的地方,房梁和墻上都刻滿了符咒,密密麻麻的紋樣讓人頭皮發麻。慶熙帝坐在上首,穿著一身明黃色圓領蟠龍袍,臉色陰沉。兩年沒見,他比之前蒼老了許多,頭發和胡須已經全白了。
他垂眼看著步云邪,緩緩道:“步愛卿,好久不見了,你可還記得朕啊?”
步云邪道:“臣在外飄零兩載,無一日不念著陛下。”
皇帝冷笑了一聲,道:“好一個無一日不惦記著朕,這么長世間音訊全無,我還以為你早就把朕忘了呢。”
他越想越氣,重重一拍桌案,道:“枉朕這么信任你,你為什么要背叛朕!”
天子發起怒來,壓迫感著實強大。步云邪頭上滲出了冷汗,此時的情勢命懸一線,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自己早就把他拋到腦后了。自己還有機會跟皇帝分說幾句,段星河和小雨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全靠自己了。步云邪把心一橫,兩行眼淚流了下來,道:“臣冤枉!”
他生的清雅秀氣,落起淚來讓人忍不住心生同情,萬般恨意都淡了三分。皇帝道:“你還委屈?”
他雖然這么說,口氣卻不覺緩和了幾分。李如芝在旁邊看著,忍不住有點惱火,心想這臭小子就知道在陛下面前做作,騙取他老人家的同情。但皇帝就吃這一套,雖然恨不能打他五十大板,卻又偏偏下不去手。
步云邪道:“臣在外面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收集到了長生丹要用的藥材,卻被人在背后誣陷。這一路李司正都在跟我們搶功勞,我以陛下為重,沒跟他計較,但他卻懷恨在心。之前他被妖魔弄傷了,也是我為他治了傷,卻沒想到他恩將仇報,把恨意發到了臣的身上。”
李如芝皺起了眉頭,沒想到他都成了階下囚了,還敢當面詆毀自己。步云邪卻道:“此人善妒又愛搬弄是非,專門傷害忠臣。這樣下去陛下身邊的人都被他害死了,無人可用,豈不是陛下的損失!”
老皇帝渾濁的眼里放出陰沉的光,玩味地看著他,道:“你覺得你是忠臣?”
步云邪一片真誠,斷然道:“臣對陛下之心,可昭日月。”
這些話要是換在一年前說,皇帝指不定就信了。但他苦等了這么久,這年輕人實在讓他很失望。皇帝冷冷道:“那你怎么這么久都不回稟朝廷?”
步云邪道:“外面太危險了,我們一路遇上了很多妖魔,差點就死了。李司正也身受重傷,去了那么多人,回來的只有寥寥數個。而且山高路遠,實在通信不便。但我們一直都想著陛下,本來打算九月就回城的,沒想到陛下先一步派人來接了。”
皇帝道:“那你的丹藥煉成了么?”
步云邪道:“長生丹是世間稀有的神物,需要花一些時間。但臣已經煉了一些其他的延年益壽的丹藥,陛下可以先服用著。”
皇帝就知道他會這么說,一天到晚拿些沒用的東西打發自己。他冷冷道:“不必了,朕已經有代替品了。能把它找來,也算是你們為朕做了一點有用的事。”
步云邪有種不好的感覺,李司正在旁邊袖手站著,露出了一絲冷笑。
皇帝一擺手,幾個人扛來了一個青銅大鼎。有人在鼎下面架起了柴,點了火,又在鼎里加上了水。
皇帝淡淡道:“步愛卿,聽說你的小妹子生來就法力高強,是先天玄陰圣體。據說這樣的靈童百年難得一個,吃了能多活幾十年,就算你們孝敬朕了吧。”
步云邪一驚,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居然會這么做。災年流民易子而食,已經慘絕人寰了。他貴為天子,竟然也要做這樣的事。難怪那些侍衛要把小雨綁過來,不止是要把自己和段星河騙過來,更是因為皇帝一早就聽信了讒言,要吃她的肉。
這種荒誕的事,一般人根本就不會相信。可皇帝行將就木,他蒼老的靈魂恐懼死亡,怕得簡直要發瘋,就算有一點能活下去的希望,他也要試一試。
步云邪急道:“陛下,小雨只是個普通的小孩兒。什么先天圣體,根本就是無稽之談,陛下萬萬吃不得!”
李如芝出聲道:“天下的臣民都是陛下的兒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不是吃人,而是孝道。你們身為臣民,難道為陛下做一點小小的犧牲都舍不得嗎?”
這是性命攸關的事,被他說出來,卻只是小小的犧牲。步云邪怒視他道:“就是你胡言亂語,編造謠言欺騙陛下,是不是!”
李如芝道:“你的小妹子本來就是先天圣體,明明是你隱瞞不報,怎么叫我胡言亂語。”
兩個人針鋒相對,步云邪氣得捏緊了拳頭,恨不能過去揍他。劉正陽護在了李司正身前,道:“你想干什么,在陛下面前,你還敢動粗不成?”
大鼎里的水開始沸騰了,魚眼泡一個接著一個。皇帝冷冷道:“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把那小孩兒帶上來。”
幾個侍衛把魏小雨扛了過來,扔在了銅鼎旁邊。她嘴里塞著布,因為恐懼睜大了眼,眼淚不住往下淌。步云邪急了,膝行幾步上前,道:“陛下,萬萬不可啊!”
皇帝卻毫不動容,道:“把另一個小子也弄上來,讓他親眼看看忤逆朕的結果。”
有人把段星河從牢里拖了出來。他見魏小雨和步云邪都在這里,有種不好的預感,道:“你們干什么,放開我小師妹!”
幾個膀大腰圓的大力士把他按在了地上,道:“老實點,別沖撞了陛下。”
另外幾個人按住了步云邪,慶熙帝的目光陰冷,又隱藏著殘忍的興奮,道:“背叛朕的人株連六親,就是這樣的下場,給朕烹殺——”
大火燒著,水滾開了。兩個侍衛把魏小雨扔了進去。她的嘴被堵著,發出了一聲極悶的慘叫,疼得撕心裂肺。
段星河失聲道:“不要——”
她拼命掙扎,水花不住翻涌出來。李如芝睜大了眼,放出熱切的光。
皇帝也吞了一下口水,仿佛已經聞見了肉香味。
幾個大力士拼命按著他,段星河腦子里嗡嗡的,周圍的一切扭曲起來,記憶中最可怕的一幕浮現在眼前。
無數猙獰的臉驟然出現了,那些饑民趁他睡著,抓走了他的小妹子。她的蒼白的骨頭浮在鍋里,有人把一只小手撈到碗里,就著野菜,吸吮她的手指,把皮肉抿下來,吐出了細小的骨頭。那人轉身看著他,露出了一口黃牙,道:“嫩得很,你要嘗嘗嗎?”
那是他唯一的親人,就這么沒了,死的悄無聲息,又極其悲慘。
段星河發瘋般地沖上去,推翻了鍋。妹妹的殘骸淌在地上,變成一堆煮爛的肉,已經沒救了。
那是他深藏在記憶中的痛苦。也是他噩夢中時時浮現的情形。
他以為他已經長大了,能保護身邊的人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沒想到命運就像轉輪一樣,再一次重現了當時的情形。他好像永遠無法擺脫這種宿命,要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活活地被害死。
“不——!!!”
他撕心裂肺地慘叫,掙扎,卻無法掙脫壓制。那情形太過殘忍,步云邪感到一陣惡心,不住反胃。他看不下去了,皇帝卻道:“讓他看!”
一只大手抬起了他的下巴,逼著他看烹煮活人的情形。李司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鼎,笑的越發興奮了。鍋里的人漸漸不再掙扎了,大殿里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氣。不是肉味,卻極其誘人。
鍋里沒有冒出血沫,只是浮起了一蓬亂糟糟的頭發。眾人覺得有些奇怪,皇帝皺起了眉頭,道:“怎么回事,李愛卿,你去看看。”
李如芝走過去,見鼎里飄上來一張人皮,里頭沒有內臟和血肉。正常人總得留下一副骨架,但鍋里的骨頭一煮就粉碎了,這情形十分詭異,讓人解不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縷魂魄從大鼎里冒了出來,它注視著段星河,仿佛想跟他說些什么。段星河癡癡地低著頭,好像什么也聽不見,也看不見了。那縷魂魄張開雙手,似乎很難過,想要擁抱他一下。可它實在太虛弱,一旦脫離了身體,經不起陽光的照射,最終還是消散了。
它消失的一瞬間,一團大火包圍著鼎,轟地一聲燃燒起來。就聽咔咔數聲,青銅大鼎從中裂開,哐當一下子摔在了地上。人皮、頭發和一鍋散發著異香的湯淌在了地上。
李司正嚇了一跳,大聲道:“有妖物,護駕、快護駕!”
一群侍衛拿著刀槍圍著大鼎,十分驚慌,眾人到處張望,卻不知道妖物去了什么地方。劉正陽激動道:“那小孩兒果然是妖物,她不是人!”
步云邪也睜大了眼睛,實在難以相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人,怎么只剩下一張皮了?
他驀然間想起了蜀山的那個冒牌的長徒劉伯橋,一個能說能笑,舉止自然的人,卻忽然變成了一個空皮囊。此時的情形與那時極其相似,他漸漸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小師妹,根本就是個假人。
萬象門的人最擅長做這種雙生蠱,做出來的皮囊惟妙惟肖。倀鬼躲藏在皮囊里,潛伏在各大宗門中,完全無跡可尋。每一個看似熟悉而無害的人,都有可能已經被那些妖人悄然替換了。
這一切就發生在自己身邊,他們卻一直沒有發現。這具皮囊掩飾的太好了,簡直跟真人一模一樣。他有種被欺騙的感覺,有些憤怒,又有些茫然——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她一直跟他們寸步不離。難道一開始在鳳來城找到她的時候,她就是假的么?
那真的魏小雨在什么地方?萬象門為什么要做她的傀儡讓他們找到,是為了監視自己這些人的嗎?
步云邪越想越覺得一團亂麻,后背一股寒意窸窸窣窣地爬了上來。
皇帝看清了下面的情形,皺起了眉頭,道:“人呢,怎么只剩一張皮了?”
李如芝道:“必然是他們暗中搗鬼,施了妖法,把那小孩兒換了出去!”
他進獻讒言要害死魏小雨,結果出了意外,又要倒打一耙。步云邪怒不可遏,道:“這孩子是被你們從白云觀抓來的,我和段星河一到欽天監就被扣住了,怎么有機會換人?要換也是你暗中作梗吧,既然她是先天玄陰圣體,吃了能長生不老,誰知道不是你偷偷吃了呢?”
李如芝嚇了一跳,一時間臉都白了。步云邪憤然道:“陛下,此人說不定已經吃了先天圣體的靈童,他的肉必然能長生不老。陛下不如把他煮了吃掉,讓他一盡對君父的孝道。”
李如芝沒想到這么快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急道:“你少胡說八道,我沒有!這是要獻給陛下的靈童,我怎么敢擅自動!”
步云邪冷冷道:“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吃他一塊肉就能長生不老,陛下不想試試嗎?”
李司正已經面無人色了,跪倒在地道:“陛下別聽這瘋子胡言亂語,他要拉我下水,臣冤枉啊!”
劉正陽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跟著跪道:“我作證,人一帶回來就關到鎮魔司的監獄里了,李大人沒動那個小孩。”
步云邪冷冷道:“你們兩個狼狽為奸,互相串通,你說的話有什么可信度?誰知道不是他也分了一塊肉給你吃呢!”
劉正陽嚇得一哆嗦,沒想到剛幫李司正說了一句話,自己這條命也岌岌可危了。
他不想被人煮了吃,慌得滿頭大汗,忽然道:“啊……我知道了,要不然就追查,是周絳把人帶回來的,他路上走了一個月,沒人監督,很有可能那些人一起把那小孩兒吃了,換了個皮囊回來。把那一隊的人都好好查一遍,一定能查出真相來!”
這事越說越離譜,皇帝的御前侍衛都是皇親國戚家的子侄擔任的,哪能讓他們這么攪擾。
在場的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一群朝廷命官在這里互相攀咬,簡直斯文掃地,太難看了。皇帝皺起了眉頭,重重一拍桌案,道:“行了,都閉嘴!”
眾人靜了下來,慶熙帝看著那張煮化的人皮,感到一陣惡心。吃了先天圣體就能長生不老,本來也是聽李司正說的,他一直都半信半疑。如今活人被硬生生煮化了,已經超出了他能解的范疇。若是追查下去,還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
皇帝感到一陣頭疼,覺得這幫修真的人神神鬼鬼的,讓人心煩。他沒想好怎么對付他們,擺了擺手道:“拉下去,先關起來吧。”
幾個獄卒上前,分左右把人架起來,拖走了步云邪和段星河。李如芝跪在大殿上,松了口氣,道:“多謝陛下明查!”
寫起居注的太監就在簾子后頭站著,剪影像幽靈一樣,寥寥數筆記下了方才發生的事。皇帝沒吃到長生不老肉,反而背了個不仁的惡名,還不知后人看到這一段要怎么說他。
慶熙帝看著李如芝,頭腦漸漸冷靜下來,恨自己被貪念蠱惑,信了他的鬼話。他心里生出了一陣厭惡,覺得這人其蠢如豬,就會給自己找麻煩。步云邪倒是聰明,可惜不愿意為自己所用。可嘆自己貴為天子,身邊竟然沒有一個能知心的人。
皇帝重重一拂袖,沉著臉走了出去。李如芝知道皇帝對自己不滿,惶恐叩頭道:“恭送陛下。”
第117章 鎮魔司 三
牢獄里黑漆漆的, 步云邪被推進了牢房里,一個踉蹌摔在了地上。
牢頭道:“把他倆分開關,免得待在一起搞事情。”
另外幾個力士把段星河扔到了隔壁的牢房里。他摔在地上,臉上磕破了皮, 卻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良久他翻了個身, 躺在發霉的稻草堆上看著上方, 眼神空茫。
小雨被推進大鼎里的一幕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早年的創傷再一次沖擊了他, 讓他有種強烈的無力感。他好像陷入了只有自己的世界, 到處都是黑暗。
“星哥, 星哥!”
步云邪等獄卒離開了,爬到墻壁旁邊, 低聲喊他。
段星河一點反應也沒有。步云邪拍了拍墻,又道:“你沒事吧?”
段星河仍然沒有回答他, 如同槁木死灰。步云邪意識到他受的刺激太大,已經崩潰了。
不管是真人還是假人,魏小雨被烹殺的情形都給在場的人留下了沉重的陰影。步云邪是成年人,看到那一幕尚且感到了強烈的恐懼。更何況段星河在孩童時期, 唯一的親人被流民吃了, 那種沖擊力足夠傷害人的一生。
段星河至今仍然會做噩夢, 有時候他醒過來,怔怔地看著自己長大的手腳,很久才明白過來, 那一切只是夢而已。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了,可以不用再怕那些東西了, 沒想到在絕對的強權面前,他仍然無助的像當年的那個孩子。
步云邪知道他的痛苦, 自己也很不好受。陰風從鐵欄桿里鉆進來,他感覺有些冷,伸手抱住了肩膀。他靠著墻,仿佛這樣就能離他近一點。他仿佛要安慰段星河,也安慰自己似的,喃喃道:“星哥,累了就睡一會兒。咱們都歇一歇,能睡醒了……就想辦法出去。”
他眼皮越來越沉,不知不覺間睡著了。監獄里陰寒潮濕,他夜里翻了幾個身,冷的難受。天明時分他一個勁兒地發抖,身體蜷縮成一團,竟是發燒了。
他縮在稻草堆里睡了半日,獄卒來給他送飯,打開小門道:“吃東西了。”
步云邪躺著不動,那人踢了牢門一腳,道:“喂,沒死吧?”
步云邪低低地咳嗽了幾聲,啞聲道:“冷……”
那人見他臉燒的發紅,驚訝道:“病了?哎,你小子可別死,陛下點名要好好看著你的!”
他去隔壁送下了飯,見段星河靠在墻邊坐著,一直垂著頭,好像什么也感覺不到了。旁邊一個獄卒道:“怎么回事這倆人。昨天就煮了個小孩兒,都嚇出毛病來了?”
另一人道:“那小孩兒是他倆的妹子,當著面被煮了,誰受得了啊。”
又一人咋舌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這樣呢。”
另一人低聲道:“你少亂說話,敢質疑陛下,不想活了?”
那人連忙捂住了嘴,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唉,先別管這個瘋子了。那個發燒的怎么辦?”
一人道:“先報上去吧,要他死還是活,都看上頭的意思。”
步云邪渾身發冷,呼出來的氣卻是熱的。他蜷縮在稻草里,昏昏沉沉地又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幾日夜,他以為自己就要這么死在這里了。外頭傳來了一陣叮當開鎖的聲音,一個太醫背著藥箱進來了,摸了他的脈搏,捏開嘴看了舌苔。外頭一人道:“怎么樣?”
太醫恭敬道:“病人是風邪入侵,傷寒而已,吃幾服藥就好了。”
李如芝站在旁邊,道:“陛下仁慈,竟然親自來看這逆賊。依臣所見,就該讓他活活病死!”
御前太監瞥了他一眼,道:“李大人,陛下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就不必操心了。”
李如芝意識到自己話太多了,連忙道:“是臣多嘴了。”
皇帝身上有步云邪三年壽數,冥冥之中休戚相關。他生了病,皇帝莫名煩躁不安。聽人來報,說那小子一被關進牢里就病倒了。皇帝本來不想管,隔了一天,卻覺得越來越心焦,吃飯睡覺都踏不下心來,還是忍不住來看他了。
步云邪的頭發被汗打濕,貼在臉上。他的嘴唇干裂了,渾身沾滿了稻草和塵土,十分憔悴。這么漂亮的一個人,應該擦拭得干干凈凈,鑲金佩玉,高坐在明堂之上,此時卻在最骯臟的地方蒙塵。
皇帝陰沉地看著他,自己雖然老了,卻還是天子,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螻蟻一樣簡單。他既恨不能讓他死,又恨他不識抬舉。自己就算救了他,他也不知感恩,早晚要一拍翅膀,跟著他那個窮小子師兄遠走高飛。
步云邪微微動了一下,眼神還有些空茫,片刻才意識到是怎么回事。
他喃喃道:“陛下……你來看臣了。”
皇帝冷冷道:“朕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步云邪揚起嘴角,輕輕一笑。李如芝看他這副無所謂的樣子就生氣,偏偏皇帝就是縱容他森*晚*整*這副輕狂的樣子。
步云邪勉強坐了起來,跪在皇帝面前,道:“多謝陛下關心,臣不會死的。”
他的聲音沙啞,恭敬里又帶著幾分挑釁。慶熙帝皺起了眉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看到什么,若是他痛哭流涕,向自己求饒,他反而覺得沒趣了。可這小子要是堅決不肯認錯,自己心里也惱火。
步云邪雖然身體虛弱,頭腦卻異常清醒。如果就這么認命,就再也沒機會出去了。
他拼命轉著腦子,忽然見皇帝的肩膀上有一根頭發。他心念一動,暗中催動靈力,掀起了一陣小風。慶熙帝站在牢門前,一陣風吹了過來,把他的衣裳拂得微微擺動,那根頭發也落在了地上。
鐐銬制約著他的靈力,變得滾燙。步云邪忍著疼痛,用衣袖擋著鐐銬,裝作什么都沒發生。
皇帝沒有覺察到他在做什么,居高臨下道:“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夠朕誅你九族的了。”
步云邪垂下了眼,平靜道:“臣對陛下一片赤誠,請陛下不要聽信小人讒言。臣無論何時,都愿為陛下效力。”
皇帝感覺他嘴上說一套,心里是另外一套,順從都是演給自己看的。他冷冷道:“朕身邊的人多得很,不差你一個。”
他說著轉身走了,李司正連忙跟了上去,道:“陛下,不管這小子了么?”
“給他吃藥,”皇帝皺眉道,“先把病治好了,再慢慢審他。”
那些人走遠了,步云邪爬到欄桿旁邊,伸出了手。
頭發絲落在石磚地上,被昏暗的燈光照著。鐐銬感到了他的不安分,微微一亮,仿佛警告他別惹事。步云邪咬緊了牙關,忍著鐐銬上的灼熱,把手臂伸到了極致。一下、兩下,終于摸到了那根銀白色的發絲。
他把頭發拿了進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緊緊地攥著它,就像攥著自己的自由和生命。他把頭發藏在了旁邊的墻縫里,現在人多眼雜,什么也做不了。他閉上了眼,打算休息一會兒。
過了好一陣子,一名獄卒提著食盒過來,打開了小門,道:“誒,起來吃藥了。”
步云邪燒的渾身都疼,緩緩坐了起來,道:“多謝。”
食盒第一層是一碗清熱解表的湯藥,苦味撲面而來,他嗅了一下,金銀花,板藍根,連翹,甘草,差不多就是這幾味藥。他端起來一飲而盡,食盒里頭還有個饅頭,一碟子炒白菜。
他沒什么胃口,但自己總得活下去,勉強吃一點才能扛住。他道:“我師兄怎么樣了?”
獄卒剛給段星河放了飯,見他癡癡傻傻的,上一頓的飯一動沒動,他好像已經成了個活死人,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餓,就像一塊石頭一樣坐在那里,披頭散發的讓人害怕。
獄卒道:“八成是瘋了。別惦記別人了,先顧好你自己吧。”
步云邪吃了點東西,躺在稻草上又睡著了。大約到了半夜時分,監獄里靜悄悄的,他睜開了眼。他從磚縫里拿出了那根頭發,把地上的稻草掃開,清出一片空地來。
他蘸著墻角的泥巴,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形的法陣,把那根頭發絲放了進去,寫下了夷州部落的文字。咒術輯錄中的一頁,他印象十分深刻,一直記在心里。
“呪人速死法,取對方頭發、血液、指甲少許,寫下生辰八字、姓名,念誦古神密語,灌注靈力——”
皇帝的生辰八字他只知道前三柱,姓名倒是知道,有這些信息,加上本人的頭發就已經足夠了。咒人死命,自己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步云邪將咒語寫在了法陣之內,腦海中浮現起了那一頁中的最后一行字。
“以自身的福祿壽數,換取對方性命。此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慎之、慎之。”
他別無選擇,只能這么做了。他把靈力灌注在法陣上,低聲喝道:“咒殺——!”
鐵鏈上的符文限制著他,步云邪的手腕和腳腕都被燒傷了,他疼的臉色蒼白,卻沒有停止。法陣的光芒一開始很微弱,隨著得到的靈力越來越強,法陣發出了嗡嗡的震鳴。
黑色的光芒流動起來,法陣驟然浮現在半空中,強烈的邪氣彌漫開。它倏然縮到了極致,變成了一個光點,嗖地一下子從高高的鐵窗里飛了出去。
他等待了片刻,那根頭發轟然一聲,被火燒成了一道青煙,地上的法陣也隨之消失了。
詛咒成功降下了,步云邪整個人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虛脫至極。他向后倒在地上,手腕和腳腕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了,滿是水泡和血痂。
這場大病皇帝根本抵受不住,整個太醫院也沒有人能治好他。兩年前自己把他從生死線上救了回來,這一次,他必然還會來求自己。
步云邪喘著氣,把雙手舉到面前。他從前很清高,不屑用這些旁門左道,如今也被逼的一點點把手弄臟了。這世間太污濁了,想要活下去,就得變得跟那些人一樣骯臟。
他覺得有些悲涼,又有種拋卻一切的痛快。他的額頭上滿是汗水,嘴角卻揚了起來,喃喃道:“星哥,你放心,他們很快就要放咱們出去了。”
日子過了兩天,步云邪的風寒漸漸好起來了。皇帝此時應該已經病了,但步云邪沉得住氣,只當做不知道。只要他來求自己治病,自己和段星河就能出去了。
這天晚上他剛睡著,忽然聽見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嘩啦嘩啦數聲,一人打開了牢門。步云邪以為皇帝要宣自己進宮了,精神頓時一振。他坐了起來,那人手里端著一盞燈,跳動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步云邪看清面前的人時,神色驟然沉了下來。
“怎么,看到是我,你很失望?”
劉正陽站在牢門口,帶著一點嘲諷的笑容。他身邊站著兩個獄卒,沉默著聽候他的吩咐。看這情形,不像是宮里宣人,倒是這小子要對自己動私刑。
步云邪道:“你來干什么?”
劉正陽看著他落魄的模樣,帶著一股優越感道:“你對陛下敷衍怠慢,李司正懷疑你通敵叛國,讓我來審一審你。”
步云邪就知道這兩個狗東西不可能安生,總得找點由頭折磨自己。他道:“什么通敵,我一路上三天兩頭被妖怪追著逃命,連個安穩覺都沒得睡,哪有空干別的?”
劉正陽道:“別急,有話咱們去刑訊室里慢慢說。”
他一擺手,道:“把他帶出去。”
兩個獄卒大步進了牢房,架起了步云邪的雙臂。步云邪被拖著經過長長的走廊,被推進一間牢房。這里沒有窗戶,只有幾盞燈照亮了屋子。四面都是石磚,模糊了日與夜的概念,讓犯人不知道自己已經受了多久的折磨,亦不知還要熬多久才到頭。
一面墻上有幾個鐵環,旁邊放著一把交椅,另一面墻邊放著一排刑具。有鞭子、烙鐵,還有些叫不上名字的東西。桌上扔著幾根鐵簽子,上頭沾著斑斑駁駁的血跡,好像不久前剛刺入過誰的指甲里。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地上雖然沖洗過了,石縫里還是有一些清不出去的血跡。黑色的暗紅的,滲到了石頭的紋中,讓人不寒而栗。
獄卒把步云邪銬在了墻上,劉正陽道:“你們倆出去等著。”
兩名獄卒便退了出去,劉正陽坐在交椅上,翹起了二郎腿。在牢里被關了這么多天,他的白衣裳已經變得骯臟破舊,鐐銬鎖著他的手,也箍著他的腰,顯得狼狽而憔悴。劉正陽欣賞著面前的情形,緩緩道:“從前在段星河身邊不可一世的時候,你沒想過會有今天吧?”
步云邪確實想不到有一天會被他銬在刑訊室里,氣得臉都白了。他道:“我警告你,我是朝廷命官,你若是對我動私刑,陛下知道了饒不了你!”
李司正也忌憚此事,所以沒有親自來,而是讓劉正陽動手。劉正陽是個混不吝,根本不在乎這些。他得意道:“你就是個階下囚,還自居什么從五品。你還以為皇帝能給你撐腰呢?他前幾天得了大病,好幾天沒上朝了。太醫院那幫老頭兒急的團團轉,沒有一個能治得了。”
他得意地看著步云邪,道:“就算我把你打的皮開肉綻,也沒人顧得上你了。”
步云邪的目光微微動蕩,看來皇帝已經病重了。但他遲遲沒有傳召自己,反而讓李司正他們覺得自己的靠山倒了臺,敢趁機動手虐待自己。
步云邪當初豁出去這么做,已經想過要承擔一切后果了。不管他們怎么折磨自己,他都得活下去,熬到從這里出去的那一天。
他的神色冷漠,提醒道:“是李司正讓你來的,他怎么不親自動手?”
劉正陽遲疑了一下,也知道那人凡事謹小慎微,有風險的事都讓別人頂在前面。奈何劉正陽實在太恨步云邪了,有能折磨他的機會,怎么舍得錯過。
他道:“咱們是老熟人了,我來總比外人要強,你說是不是?”
他拿鞭子往地上抽了一記,鞭子啪地一聲響,道:“你招不招?”
步云邪到現在還沒把他放在眼里,冷冷道:“招什么,你倒是問呢。”
鞭子啪地一下抽在他身上,步云邪的臉頓時白了。他道:“你來真的?”
“當然是真的,”劉正陽陰沉道,“李司正在外頭聽著呢,一會兒喊的聲音大點,讓他也樂呵樂呵。”
他說著又是一鞭子抽了過來,步云邪疼得悶哼了一聲,衣服上很快見了血,身體也不住發抖。劉正陽的眼神興奮,注視著他忍耐的表情,好像從來都沒有這么痛快過。
步云邪的汗水淌了下來,滲在鞭痕里,疼的更厲害了。
劉正陽道:“疼么?”
步云邪喘著氣,說不出話來。劉正陽用鞭子抬起他的下巴,道:“跟我道歉,我就少打你幾鞭子。”
步云邪啞聲道:“我沒錯,為什么要跟你道歉?”
劉正陽的目光狠厲起來,抬手甩了他一巴掌,道:“又是這種眼神,老子最討厭你這么看我。你瞧不起我是不是,我讓你瞧不起我!”
他吼道:“來人!”
兩名獄卒走了進來,劉正陽道:“給我把他解下來!”
那兩人打開了鐐銬,步云邪渾身疼得厲害,跌坐在地上喘著氣。劉正陽一把撕住了他的頭發,把他拖到墻角的大銅缸跟前。缸里裝滿了水,劉正陽把他的頭按在了水里。步云邪被嗆的不住咳嗽,竭力把頭往上抬。劉正陽的手稍微松了片刻,他剛喘了一口氣,另外兩只手又伸過來,把他狠狠地按進水里。
步云邪感覺一陣天昏地暗,水從他的鼻子、嘴、甚至耳朵里灌進去,他的肺疼的像被刀割一樣,漸漸沒有力氣掙扎了。呼啦一聲,水花濺了起來,幽暗的燈光照亮了他渙散的瞳孔。
劉正陽提著他的頭發,惡狠狠道:“難受嗎,慢慢享受,今晚還長著呢。”
步云邪再次被按在水里,意識開始模糊了。恍惚間,他想自己可能真的熬不出去了。他腦海中浮現起段星河的模樣,心中道:“對不起,星哥……我沒辦法救你出去,也找不回小雨了。”
這時候忽聽外頭腳步聲慌亂紛雜,有人大聲道:“不得了,走水了!”
那兩個獄卒有些詫異,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有人奔了過來,慌張道:“失火了,前頭屋子燒著了,劉大人,你的住處也被波及了!”
劉正陽一驚,松開了手。步云邪被那兩個人提著扔在了地上,像個險些溺死的人一樣,不住咳嗽。劉正陽屋里還有些值錢的東西,怕一把火燒沒了,連忙往外趕去。那兩個獄卒道:“大人,他怎么辦?”
劉正陽今晚已經折磨得他夠嗆了,擺了擺手道:“先關回去!”
那兩個人便把步云邪拖回牢房里,哐地一聲鎖上了門。步云邪的衣裳都濕透了,在地上躺了良久,這才緩緩爬了起來。外頭傳來救火的聲音,步云邪不知道怎么會這么巧,偏偏在這時候走了水。
不管怎么樣,自己總算是僥幸躲過一劫。他挪到墻邊,背靠著隔壁的牢房,低聲道:“星哥,我沒事,你別為我擔心。”
他雖然這么說,其實已經糟透了。墻的背面,段星河垂著頭,沉默地坐在黑暗中。他的身體雖然還活著,精神卻仿佛已經死了。
步云邪有些心酸,強忍著眼淚道:“你等等,我有辦法,他們就快放咱們出去了。”
寢宮中燈火通明,院使從屋里出來,臉色凝重。皇后和十來個太醫站在走廊上,都很焦慮。太子上前一步,低聲道:“怎么樣?”
院使嘆了口氣,道:“陛下的病癥十分奇怪,臣等已經盡力了,但不知為何,一直沒有效果。”
皇后為丈夫擔心,也好幾天沒休息了。她的神色憔悴,道:“你們一定要想辦法,本宮就靠你們了。”
幾個太醫一籌莫展,從皇帝病倒到現在已經有五天了。他一直昏昏沉沉的,除了偶爾喝點水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太醫們也不知道病因。眼看他一天比一天虛弱,大臣們都很焦急。太子已經做好了登基的打算,丁貴妃看了皇后一眼,覺得她只是外表擔心,心里指不定樂成什么樣了。
丁貴妃三十出頭年紀,衣裳雖然穿得素淡,頭上卻簪金戴玉,容貌也很艷麗。她只有一個小兒子,還沒封王,皇帝要是就這么駕崩了,她跟兒子就都沒指望了。
丁貴妃不能讓自己的大靠山就這么倒了,道:“前兩年陛下生了一場大病,太醫院的人都沒辦法,不是有人救了陛下么?那人如今在什么地方,讓他來看看。”
眾太醫都想起了那個年輕人,皇后的臉色微微一沉,仿佛嫌她多事。一名太醫道:“那人叫步云邪,在欽天監供職,前陣子似乎觸怒了陛下,被關在鎮魔司的大牢里。”
皇后道:“你怎的知道?”
那太醫道:“臣前陣子剛去牢里給他看過病,他得了風寒。”
他意識到皇后不太高興,轉了話頭道:“不過他現在是戴罪之身,讓他來不妥吧?”
丁貴妃立刻道:“性命攸關的時候,還講究那么多干什么,快讓人把他找來!”
這么多人都看著,皇后也不好阻撓,只能讓人去找了。
步云邪剛睡著,就聽見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他以為劉正陽又來了,氣得咬緊了牙關,心想:“還有完沒完了,剛滅了火,還要繼續打人么?”
一名太監帶著兩名侍衛來到牢門前,道:“步云邪?”
是宮里來的人,步云邪的心猛地一跳,扶著墻站了起來,道:“是我,閣下找我做什么?”
太監手里端著浮塵,道:“陛下傳召你進宮,跟咱家來吧。”
步云邪換了一身衣裳,去了寢宮。慶熙帝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著。步云邪低頭看著他,心情有些復雜。不管怎么樣,自己終于能擺脫囹圄了。周圍還有皇后和貴妃看著,他為皇帝把了脈,沉吟了片刻道:“陛下的病能治,臣家傳鬼門針法,能把人從生死關拉回來。”
皇后沉聲道:“既然如此,你可要好生醫治。若是治不好,本宮要你陪葬!”
貴妃卻同時道:“你只管盡力,若是治不好,大家也不怪你。”
那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皇后道:“你要為他做擔保?”
丁貴妃咬了咬嘴唇,知道她是故意給他施加壓力,巴不得他緊張失手。但若要自己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做擔保,那也是不成的。此時就見皇帝的手指動了一下,他聽見了幾人爭論的聲音,見步云邪被她們找了過來。他盡力道:“讓他……試試……”
丁貴妃立刻笑逐顏開,道:“是。”
步云邪讓其他人都出去,把金針刺入了皇帝身體中。他佯做針灸,暗中將靈力灌注進皇帝的體內,解除了他身上的詛咒。皇帝身上寒熱交替,不住發抖,詛咒從他體內拔除的一瞬間,他身體猛地一震,向前倒了下去。
太監站在簾幕外,見皇帝倒了下去,頓時嚇了一跳,沖進來道:“陛下,陛下您怎么樣了?”
皇后等人也一擁而入,見皇帝倒在床上,頓時道:“本宮就說陛下是萬金之軀,不能讓這人亂試。把他抓起來!”
步云邪被人按在地上,已經習慣了。他心里有數,任那些人推搡也不生氣。
丁貴妃卻有點慌了,生怕被牽連。此時卻聽帳子里傳來了一陣咳嗽聲,皇帝倒過氣來,啞聲道:“朕沒事……”
皇后一怔,貴妃頓時露出了笑容,撲到了床榻跟前,道:“陛下,您好了?”
皇帝還很虛弱,但意識已經清醒了。他啞聲道:“朕想歇一會兒,你們都出去吧。”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都退了出去。步云邪被關在一間偏殿里,幾個侍衛在外頭監視著他。皇帝沒有完全脫離危險之前,他不能離開。
他雖然被軟禁著,但待遇比以前好多了。桌子上有茶水和點心,他吃了一點東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名太監進來傳話,道:“步大人,陛下傳召你。”
他站起身來,揉了揉眼,天色已經過了午。他跟著太監進了寢宮,皇帝坐在床頭,穿著明黃色的睡衣。他仿佛比從前更蒼老了一些,但比起前幾日是好得多了。
步云邪跪在床榻前,道:“臣見過陛下。”
慶熙帝垂眼看著他,神色有些復雜,道:“你又救了朕一次。”
步云邪恭敬道:“臣不敢居功,是陛下福澤深厚,有上天保佑。”
這種話皇帝聽過太多了,也不放在心上。他淡淡道:“你的風寒好了?”
步云邪道:“多謝陛下關心,臣已經好了。”
皇帝看著他,之前若不是自己動了惻隱之心,讓太醫去救了他,自己病了也沒人救治,看來自己跟這年輕人是有點緣分的。
他道:“念在你救了朕,一片忠心的份上,朕就饒了你的不敬之罪。”
步云邪的目光微動,悄然松了口氣,自己一番籌謀總算沒有白費。經過這一場大病,皇帝感覺死亡的陰影逼得更近了。他道:“你有把握煉成長生丹么?”
他費盡心機抓回來的先天圣體是個假貨,世上沒有什么長生不老肉,只能寄希望于長生丹了。
步云邪知道他愛聽什么,只管順著道:“有把握。”
皇帝道:“朕最后給你半年的時間,只要你把藥煉成了,朕永保你的榮華富貴。”
步云邪對什么高官厚祿都不感興趣,叩首道:“臣想求陛下一個恩典——”
他還沒說完,皇帝知道他想求什么,冷冷道:“你那個師兄不能放出來。”
步云邪十分失望,皇帝手里有人質,算是拿捏住了他,沉聲道:“什么時候你把長生丹煉出來,朕就把他放出來。大牢里的日子不好過,你要是心疼他,就趕緊把你的活兒干好。”
步云邪悄然嘆了口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道:“臣遵旨。”
第118章 鎮魔司 四
皇帝讓步云邪回欽天監復職, 不必做其他的事,只要專心把長生丹煉好就行了。步云邪又恢復了昔日的體面,眾人知道他救了皇帝兩回,深受陛下器重, 對他都十分恭敬。
劉正陽心里卻窩火得很, 沒想到剛逮著機會打了他一頓, 這小子居然又出來了。
他有些怕步云邪報復自己,天天躲著他。步云邪暫時顧不上別人, 一擺脫困境, 馬上就去看望段星河。
段星河坐在監獄里, 還是怔怔的。步云邪帶了一個食盒,身后跟著兩個侍衛, 手里拿著一個錦盒和銅盆,帶來了換洗的衣裳。
步云邪讓人打開了牢房, 獄卒知道他是皇帝面前的大紅人,不敢不聽吩咐。他開了門,步云邪把食盒放在地上,其他人都退了出去。他來到段星河跟前, 道:“星哥, 我來看你了。”
段星河披頭散發的, 坐在墻邊,意識仿佛被囚禁起來了,對外界幾乎沒有反應。步云邪打濕了帕子, 細細地把他臉上的灰擦干凈了,又給他把頭發梳順, 就像照顧一個失智的親人。
步云邪把他的臟衣服脫下來,換上了干凈衣裳。段星河的眼睛動了一下, 終于有了一點反應。步云邪溫聲道:“餓了嗎,我帶了你喜歡吃的東西。”
他打開食盒,從里頭拿出了梅菜扣肉、一碗莼菜蝦仁湯和一碗米飯。他舀了一勺湯遞到他嘴邊,段星河張嘴吃了。這么久沒好好吃飯,他瘦的臉都凹進去了。步云邪喂他吃了半碗飯,想著這段時間以來受的磋磨,不知不覺落下了眼淚。
段星河怔怔地望著他,緩緩抬起手,幫他把眼淚擦掉了。
步云邪一詫,攥住了他的手,道:“你醒了?”
段星河的目光依舊渾濁,身體也麻木僵硬,卻啞聲道:“別……哭……”
那是一種本能,不想讓他難過,但其實他連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都不明白。
有些人受了巨大的刺激,會把自己封閉起來,即使這樣他也沒忘記最重要的是什么。步云邪越發難過了,啞聲道:“你再忍耐一段時間,我會想辦法把你救出來的。”
步云邪收拾了食盒,從牢房里走出來。獄卒在遠一點的地方等著,步云邪記得他,剛來的時候這人就提醒過段星河,好好保全性命。步云邪從荷包里掏出一枚金錠子,塞給了他,低聲道:“勞煩你照應我師兄,別讓人傷害他,有事來跟我說。”
那一錠金子足有十兩,夠他掙兩年的了。獄卒頓時睜大了眼,道:“大人太客氣了,小人一定保護好段公子!”
步云邪從大牢里出來,見院子里的松樹下站著個人。那人穿著欽天監的制服,雙手抱著臂,帶著幾分瀟灑之氣,卻是于九。他一直跟在李司正身邊,此時也在欽天監供職。步云邪走了過去,道:“于兄。”
于九轉過頭來,好像是特意在這里等他的。他見了步云邪,關切道:“出來了?”
步云邪道:“出來了。”
他想起了前天半夜走水的事,懷疑跟于九有關系。他低聲道:“是你?”
于九嘴角一揚,表情是承認了,嘴上卻裝傻道:“什么?”
若不是他放火把劉正陽調走,自己恐怕都沒命活下來了。步云邪十分感激,道:“多謝。”
之前于九在巴蜀也被他們救過,算是還他們一命。他是土匪出身,尚且能知恩圖報;李司正家里世代簪纓,卻恩將仇報,連做人的基本底線都沒有。
于九回頭看了一眼大牢,道:“他怎么樣?”
步云邪道:“不太好。”
里頭的環境很差,好人待久了都要憋出毛病來。于九道:“你已經復職了,能不能把他放出來?”
步云邪搖了搖頭,黯然道:“陛下不準。”
于九嘆了口氣,知道在大幽跟外頭不一樣,沒法隨心所欲。他道:“現在情勢艱難,先保住自己再說吧。”
步云邪輕聲道:“你也是。”
下午步云邪回到欽天監,皇帝給了他一間單獨的丹房,安靜寬敞。步云邪從走廊上經過,聽見旁邊的一間屋子里傳來了劉正陽的聲音。
“那小子都這樣了,陛下居然還給他機會?”
李司正淡淡道:“不用管他,長生丹根本就煉不出來。等期限一到,有他好過的。”
劉正陽道:“那還要等半年呢,天天看著他,煩都煩死了。”
李司正道:“你這幾天不是一直都沒見他么。欽天監這么大,哪有這么巧,說遇就能遇上的。”
劉正陽小聲道:“那可說不準,說不定他就一直想找我麻煩呢。”
李司正沒說話,劉正陽又道:“大人,我是聽您的吩咐去打的他,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李司正抬眼道:“什么叫聽我吩咐。你要是自己不愿意去,我還能逼你不成?”
劉正陽沉默下來,公報私仇的時候是挺痛快的,可現在情勢一變,他又忍不住慫了。
李司正也知道他是個什么貨色,什么也指望不上。他站起身來道:“罷了,跟我出去轉一圈吧,看看那幫人有沒有偷懶。”
他身為欽天監司正,偶爾也要查崗。步云邪聽見他倆推門出來了,沒有回避的意思,就站在走廊上。劉正陽抬頭看見了他,臉頓時白了。步云邪胸前的白鷴補子跟他本人一樣,高潔冷傲,仿佛一腳就能把他踩到泥里去。
劉正陽剛把步云邪狠狠地打了一頓,正在心虛害怕。此時一見面,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他后退了一步道:“你……你在這里干什么?”
步云邪好不容易堵住他了,豈能輕易放過。他冷冷道:“你一個區區八品,見了本官為何不行禮?”
劉正陽一副色厲內荏的模樣,道:“我憑什么跪你,你別以為從牢里出來了就了不起。小心哪天再進去了,直接被人把腦袋砍下來!”
步云邪把拳頭捏的發白,恨不能狠狠揍他一頓。劉正陽一向很有經驗把對方拉到跟自己一樣的水平上,挑釁道:“干嘛,想打架啊,你過來啊!”
李司正從屋里出來了,淡淡道:“干什么,私下斗毆要罰俸記過的。你們為了這點芝麻綠豆的小事,又要鬧到陛下那里去嗎?”
步云邪剛從牢里出來,根基不穩,確實不能再生枝節了。他忍住了恨意,沒再說什么。李司正道:“走吧。”
方才他們的話步云邪肯定都聽見了,李如芝也無所謂,反正兩邊早撕破了臉,毫不掩飾對彼此的惡意。他佯作無事,就這么出去了。劉正陽有人撐腰,昂著下巴一副欠揍的模樣,從旁邊經過的時候,還故意用力地撞了步云邪肩膀一下。
步云邪回頭看著他,劉正陽還是有些怕的,快步向前走去,一邊道:“李大人,等等我。”
走廊里的光線晦暗,步云邪皺起了眉頭。就算不當面揍他,自己也有的是法子對付他們。
他想起了被劉正陽按進水缸里的情形,那時的疼痛的和絕望仿佛烙在了他的腦海中。步云邪心中生出了一股殺意——這兩個人不能留了,不然段星河還要受罪,自己的處境也岌岌可危!
劉正陽不過是一條狗,只要扳倒了李司正,他根本不足為懼。步云邪下了決心要動手,頭一刀自然是要先捅更值錢的那個。
李如芝掌管欽天監,自然知道坊間有許多下降頭、種蠱的法子,不少都相當靈驗。他一向很謹慎,從來沒在外人面前透露過自己的生日。不過官員錄用時,生辰八字都要先讓欽天監看過,避免妨了陛下和國運。
步云邪身在欽天監,要查看這些資料不是難事。不過他不想驚動任何人,既然要把事情做絕,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才好。
這天晚上,欽天監的人都下了值。步云邪奉命煉丹,需要日夜看護丹爐,經常睡在丹房里,其他人都已經習慣了。等到亥時左右,他站在窗邊,望見外頭值班的侍衛換了一撥。欽天監里的燈火都滅了,四下一片安靜,步云邪悄然出了丹房,來到了存放檔案的地方。
門上掛著一把大鎖,他把手放在上面,靈光一閃,鎖啪地一聲彈開了。
步云邪閃身進了屋,到處黑漆漆的,點燈很容易被人注意到。他從袖中掏出一顆夜明珠,借著一點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周圍。存放檔案的柜子放在墻角,有檢索的條目。他翻開一本,找到了李司正的名字,丙簿第十三卷,第一十條。
步云邪找到了那本簿冊,嘩嘩地翻了一陣子,找到了那一頁。淡綠色的光芒照亮了微黃的紙張,上頭寫著:欽天監司正李如芝,祖籍望海郡,八字乙酉、戊子、乙丑、丁亥。
步云邪默默記在了心里,目光冷的像刀一樣,心道:“合該你這畜生死在我手里!”
就在這時候,外頭一道燈光晃過來。一人道:“咦,那邊門沒關,過去看看。”
步云邪心中一凜,沒想到有人巡視過來了。他迅速收起簿冊,躲在了帳子后面。那兩個巡視的侍衛提著燈籠,站在門口照了一陣子,沒發現異樣。一人道:“可能是忘鎖了,走吧。”
兩人轉身出了門,在外頭把門鎖了起來。步云邪松了口氣,等人走遠了,這才打開了后窗。院子里寂然無聲,他輕輕一躍出了屋子,把窗戶掩起來,悄然回丹房去了。
一點紫光從遠處飛過來森*晚*整*,在暗夜中一閃,穿過門縫鉆進一間屋里。李如芝睡得正熟,那點紫光在他上空盤旋了一圈,嗖地一下子鉆進了他的眉心。紫黑色的符咒擴展成一個圓形的法陣,嗡的一下子跟他的身體融為了一體。
李如芝感覺身體一陣灼熱,好像被什么燙了一下。他翻了個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總是睡不安穩。
步云邪垂眼看著地上的法陣,見它忽明忽暗的,看來李如芝的修為不錯,比起一般人能多撐一會兒。但那法陣半邊已經變成了黑色,他的身體抵抗不了多久了。
天亮了,李司正拖著沉重的身體來欽天監點卯。劉正陽道:“早啊,李大人。”
李如芝仿佛沒聽見,一直低著頭,總覺得渾身奇癢難忍。他進了屋,伸手想要撓一撓后背,費了半天力氣卻夠不著。屋里沒有別人,他索性把背靠在柱子上用力蹭了幾下,卻越蹭越癢。那種癢好像是從靈魂深處生出來的,又有點疼,好像有什么東西要長出來似的。他難受的要命,腦子完全被那種奇異的感覺占據了,簡直要發狂。
他扭著身體,用力抓著背,皮膚被抓破了也毫無感覺。忽然一瞬間,有什么從他身體里迸發出來。他渾身戰栗著,弓起了背,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呼啦一聲,一雙巨大的翅膀從他背上生了出來,撕破了他的官服。
他詫異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他的皮膚變成了紫色,又瘦又長的手指上生出了彎鉤狀的指甲,腳也從靴子里擠出來,變成了一雙鳥爪子。
他往后退了一步,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不明白自己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他背上的翅膀猛地一扇,幾枚黑色的羽毛落在地上,竟就這么成了一個人頭鳥身的怪物。
“啊啊……啊啊啊!”
他發出了一聲慘叫,聲音嘶啞難聽,像極了一只巨大的烏鴉報喪。
地上的法陣轟的一下子消失了,詛咒起了作用。步云邪揚起了嘴角,道:“好好享受吧,這是你應得的下場。”
院子里傳來了一陣驚呼,一個鳥人從屋里沖出來,拖著一雙碩大的翅膀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亂走。他剛變成這個樣子,根本不適應,只覺得這雙翅膀沉重礙事。有人發現了他,大聲喊道:“來人,有妖物!”
十幾個侍衛拿著刀劍沖過來,見了他都很是震驚,紛紛道:“站住,不準動!”
李如芝比他們更加驚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變成了這樣,慌亂之下什么也思考不了。那些人以為他是鎮魔司里逃出來的怪物,要殺了他。一隊人拿著弓箭從后面繞過來,嗖嗖地拉滿了弓弦,指著他道:“不準動,再動就放箭了!”
李如芝的官袍被撕成了破布,掛在身上。有人大聲道:“官服鉤在他身上,他吃了李大人!”
他現在青面獠牙的,又長著兩個翅膀,跟年畫上的雷震子似的,根本沒人認得出他來。李如芝怒吼道:“放屁,我就是李司正!”
其他人紛紛出來圍觀,遠遠地站在一旁,沒人信它的話。一個小吏道:“它會說人話,還會罵人……兇得很嘞。”
一名侍衛道:“怎么辦?”
步云邪本來想直接咒殺了他,沒想到這人還有些道行,硬是抵受了詛咒。但變成這個樣子,也未必比直接死了要好。他冷冷道:“這分明是個妖物,別信它的鬼話,趕緊拿下!”
這里除了李司正,就是他最得皇帝信任了。侍衛下意識就要聽他的,道:“是。”
李如芝拖著翅膀上前一步,怒道:“是你干的?”
侍衛們用弓箭指著他道:“別動!”
李如芝氣得要命,只想殺了步云邪泄憤。侍衛頭領見這妖物要發狂,揮手道:“放箭!”
白羽箭像雨點一樣射過來,李如芝連忙向后退去。院子里空蕩蕩的,他只能躲在一棵大樹后,抬起翅膀護著頭。就聽嗖地一聲,他的翅膀被射了個窟窿,血頓時流出來。他疼得放聲嘶吼,沙啞的聲音像極了烏鴉的叫聲。劉正陽從屋里跑出來,大聲喊道:“別射,別射,我看像他——”
他人微言輕,沒人把他的話當回事,箭矢并沒有停歇。步云邪站在人群中,看著他狼狽的模樣,十分快意。從前李如芝不把人命當回事,隨意抓人試藥。因他而死的人,尸骨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他有今天,也是應有此報。
李如芝卻全然想不起那些犧牲者,心中只感到一陣悲憤,自己辛苦經營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置,就這么被這小子全毀了。
他變成了這副怪樣子,沒人會信他的話。這地方已經不能待了,得想辦法恢復了再說。他忽地一把抓住了旁邊的劉正陽,把他擋在了身前,拍著翅膀飛了起來。
劉正陽被一只鳥人抓到了空中,對面的弓箭都對著他,他嚇得渾身都僵硬了,大聲道:“別放箭!兄弟們,咱們都是自己人,別傷了我啊——”
侍衛們稍一遲疑,李如芝猛地一拍翅膀,越過院墻向東邊飛去了。于九聽見了這邊的動靜,撥開人群擠了過來,卻見自己的好師侄被一只巨大的怪鳥抓走了。他的心一涼,喊道:“喂,放開他——”
那只漆黑的怪鳥已經飛走了,爪子里的人質也沒放下。于九一路保護劉正陽到現在,刀山火海都蹚過了,哪能讓他就這么死了。他連忙去馬廄牽出一匹馬,朝東邊追了過去。
地上落著幾根黑色的羽毛,證明著剛才離奇的一幕是真實發生過的。其他人面面相覷,道:“啊……這,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它突然出現在這里,又一陣風似的逃走了。山海經里也沒有這樣一號怪物,誰也說不上來。鎮魔司的侍衛們從隔壁趕過來了,他們都看見了那只怪鳥,生怕上頭怪罪下來。帶頭的侍衛挎著刀道:“步大人,怎么辦?”
步云邪沉著臉,冷冷道:“趕緊去追。找到了就地格殺,免得它禍害百姓。”
侍衛們登時道:“是!”
李如芝從欽天監飛出來,一路上被不少百姓看到了,所過之處傳來一陣陣驚呼。劉正陽慘叫道:“李大人,我知道是你,看在我為你鞍前馬后做了這么多事的份上,你就高抬貴手,放了我吧!”
李如芝已經夠煩的了,那小子還在下面鬼哭狼嚎。李如芝暴躁道:“閉嘴,再多說一句我撕碎了你!”
他的爪子又尖又長,劉正陽只好安靜下來。他剛才被抓起來的一瞬間嚇得失禁了,此時褲/襠濕淋淋的,被風一吹格外涼。李如芝怕有官兵來追擊,帶著這個小子還能當人肉盾牌,多抵擋一陣子。劉正陽被他提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十分難受,小聲道:“你要帶我上哪兒去啊?”
李如芝也沒想好去哪兒,路上的行人看到他們都極其驚恐,小孩子更是嚇得哇哇大哭。膽子大的人抓起石頭朝他們砸了過來,一邊大聲道:“哪來的妖怪,滾開!”
李如芝差點被砸中,朝那人齜出了尖銳的獠牙。又有幾塊石頭從別的方向砸過來,人們紛紛喊道:“快滾,快滾——官兵呢,快去報官抓妖啊!”
劉正陽的屁股被石頭砸中了,又疼又害怕,道:“別跟他們糾纏了,快走吧。”
一個小孩兒從二樓探出頭來,道:“娘,那是什么?”
母親一把合上了窗戶,道:“妖怪,別看了!”
另一個大一點的孩子道:“他尿床,妖怪就把他抓走吃掉!”
那一聲嗓門極大,隔著窗戶都讓人聽見了。劉正陽氣得要死,感覺跟游街示眾似的,簡直丟死人了。
城里是不能待了,李如芝抓著劉正陽向郊外飛去。他拍了拍翅膀,越過城墻,一眾守城的官兵還沒反應過來,大聲喊道:“誒,那是什么——”
一隊鎮魔司的侍衛騎著馬沖過來,侍衛頭領喊道:“讓開,都讓開,我等抓捕妖物,去哪兒了?”
守城官指著東邊道:“那里,趕緊追!”
李如芝飛了這一陣子,已經會用翅膀了。他穿過一片樹林,滑翔了數丈,漸漸落在了地上。這邊是荒郊野外,沒有人煙,應該暫時安全了。
劉正陽被他扔在地上,褲子已經被風吹干了。他打了個滾爬起來,生怕他兇性大發,要吃了自己。他道:“李大人,你累不累,先在這兒歇會兒,我去給你弄點水喝。”
李如芝知道他想偷偷逃跑,道:“你不準走。”
他一雙翅膀展開有一丈長,劉正陽在他跟前跟小雞仔似的,只得另想別的法子,道:“大人,我想解手……”
李如芝道:“你不是剛尿了么?”
劉正陽沉默下來,覺得既丟人又倒霉。他在草坪上坐下了,雙手抱著膝蓋道:“那你想怎么樣,誰把你變成這樣的,你去找誰啊。抓著我不放干什么?”
他心里委屈,說話也沒那么客氣了。李如芝陰沉道:“我當然要找他算賬。從前你一直跟著我,現在我變成這樣,你就不跟了?”
劉正陽也有沒那么忠貞不二,在這世道里能活下去就行。李如芝現在失了勢,人人喊打,自己當然沒必要再跟他混下去。但當著面他還是不敢說實話,只道:“我當然愿意一直跟著你,只是咱們這樣太顯眼了……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李如芝自然是想先殺了步云邪報仇,但欽天監必然有所防備,自己若是趁夜晚回去,肯定是自投羅網,只能先想辦法把身上的詛咒解除了。
他盤膝而坐,試圖動用靈力解除詛咒。劉正陽在一旁看著,不敢動,也不敢說話。靈光從丹田生出,包裹住了他的身體,嗡地一亮,光芒沖天而起。
劉正陽睜大了眼,以為他要成功了,光芒卻驟然黯淡下來。他身上的詛咒十分強悍,不是憑一己之力就能消除的。李如芝有些沮喪,心中罵那小子下手狠毒,一點余地都不給自己留。
劉正陽試探道:“不行嗎?”
李如芝沒說話,他記得夷州部落的人擅長下咒,也有能人異士可以解除詛咒。他心思一動,打算去夷州碰碰運氣。這時候就聽遠處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劉正陽登時激動起來,道:“啊,是追兵來了!大人你快走,我幫你抵擋一陣子!”
他的算盤珠子都快崩到李如芝臉上去了,這哪是幫他抵擋,根本就是要留下來求救。李如芝偏不遂了他的愿,故意大聲道:“不用怕,你到我后面去,我來護著你。”
幾十個官兵追到跟前,翻身下了馬。聽見了李如芝的話,認定了劉正陽跟他一伙。侍衛隊長道:“這兩個人都是妖物,一起殺了!”
劉正陽欲哭無淚,道:“我不是……我沒有。”
侍衛們已經一擁而上,拔出刀劍就砍。劉正陽沒帶兵刃,就會一點三腳貓的法術,打不過一幫訓練有素的官兵。他搓了個小火球,朝人堆里扔過去。一人的衣袍被燒著了,用力拍打了幾下,大聲道:“他果然也是妖怪,殺!”
劉正陽被人攆的只顧得上逃竄,一邊喊道:“救命啊,你說要保護我,這不也沒管我嗎!”
李如芝被人圍著,根本顧不上別的。他一翅膀把兩個侍衛橫掃出去,飛起來一爪子撕破了一個侍衛的肚子。那人慘叫一聲,腸子都淌出來了。其他人嚇了一跳,道:“小心,這怪物厲害得很!”
李如芝也不想跟他們多耗,但那些人圍了個圈,手里提著刀劍,身后還背著長弓。他往后退一步,那些人便向前逼近一步。正在這時候,就聽遠處傳來一陣獸鳴。一頭巨大的怪獸從天而降,審視著他們。
眾人都很詫異,就見那怪物長著一張蒼老的人臉,頭上生著一雙羊角,它胸前長著個白色的月牙,背上長著紅色的鬃毛,身體如豺狼一般。它足有一丈高,身上長滿了肌肉,看起來孔武有力,讓人望而生畏。
一人小聲道:“怎么回事,這妖怪還有同伙?”
李如芝也不知道這東西是哪來的,自己雖然看起來嚇人,跟這怪物比起來卻是小巫見大巫了。劉正陽往后退了一步,愕然道:“媽耶,這又是什么?”
那怪物仿佛是被什么東西吸引而來的,它掃視了一圈,目光停在了李如芝的身上,咴地叫了一聲。
這家伙的靈力強大,看起來像是上古大妖之一。它生著一雙三白眼,看人時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仿佛誰也瞧不起。李如芝的腦中忽然靈光一現,道:“你是傲慢?”
那怪物聽他喚出了自己的名字,十分滿意,爪子輕輕拍了拍地。先前這妖物被封印在燕丘的胭脂山里,被萬象門的人放出來之后,它便到處游蕩。方才李如芝放出了身上的靈力,那股力量跟這大妖產生了共鳴,引起了它的興趣。
劉正陽撓了撓頭,明白這家伙為什么會來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李如芝行事頤指氣使,一直都以他的家世自傲,看誰都像沒見識的鄉下人。如今傲慢被他吸引而來,也算是臭味相投了。
那些士兵圍著他們,一人道:“怎么辦?”
那大妖雖然強悍,卻也不能不戰而退。侍衛隊長道:“先殺了這青臉扁毛的怪物再說!”
一群人提著刀朝李如芝砍了過去,傲慢也沒管,站在遠一些的地方,仿佛在看一場好戲。李如芝用翅膀掀翻了兩個侍衛,后背被一人的刀砍傷了。他疼得慘叫一聲,拍著翅膀來到了那頭大妖面前,道:“救救我……求你了……”
大妖用爪子拍了拍地,仿佛問他能給自己什么作為交換。這些妖魔被召喚來,都是要取走一些代價的。李如芝渾身是血,他還沒報仇,不甘心就這么死了。他如今已經一無所有了,不管對方要什么,他都舍得。李如芝歇斯底里道:“我獻上我的血肉,只求留下靈魂。我要報仇,害我的人,我一個也不放過!”
傲慢咴地一聲吼叫,仿佛覺得還不夠。李如芝一把抓過了劉正陽,道:“還有他,我把他也給你!”
劉正陽慘叫道:“跟我沒關系啊,別帶上我!”
這兩個人身上散發著一股強烈的邪惡,讓上古大妖也為之興奮。傲慢露出了獠牙,朝那些侍衛撲了過去。它的力量極其強大,就像一頭野狼一樣,沖上去撕咬、撲擊,輕而易舉就把那些侍衛殺的七零八落。
地上滿是尸體,只有兩個侍衛運氣好一點,沒被它殺了,也嚇的面無人色。那兩人不敢戀戰,翻身上了馬,轉身就跑。于九從城里追出來,沿著馬蹄印好不容易找到了這里,迎面就見兩個侍衛渾身是血,見了他吼道:“快跑!快——”
于九好不容易來到這里,哪能就這么莫名其妙地回去了。那兩個人見他不聽招呼,也沒法管他了,騎著馬逃走了。于九知道肯定出了事,不敢出聲。他下了馬,躲在灌木叢后向前望去,就見地上滿是尸體,血腥氣濃得讓人作嘔。
一只人頭狼身的怪物低著頭,正在啃食地上的尸體。李如芝和劉正陽都受了傷,待在遠一點的地方,不敢逃走,也不敢出聲。
那頭巨大的怪物正在慢慢地享用它的午餐。一人的身體被它用爪子撕破了,內臟帶著熱氣被拖出來,它兩口就吃了。鮮血順著它的嘴角淌下來,它回頭看著那兩個人,擺了一下腦袋,仿佛示意他們來一起吃點。
劉正陽往后瑟縮了一下,道:“謝謝……我,不餓……”
他這輩子好像從來沒有這么有禮貌過,說到底還是絕對的力量教做人。李如芝已經變成了怪物,全然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那種血腥的情形對自己有種本能的吸引力。他下意識吞了一下口水,忽然意識到這是個危險的信號,要是放任獸性,他就再也沒辦法變回人形了。
他正在天人交戰,那怪物舔去了嘴唇上的鮮血,朝他們走了過來。
劉正陽低聲道:“它想干嘛……地上這么多人,還不夠它吃嗎?”
李如芝被它巨大的陰影籠罩著,知道自己已經逃不掉了。他喃喃道:“它來收取交易的代價。”
下一刻,傲慢胸前白色的月牙放出了光芒,漸漸裂開了。于九躲在灌木叢后面,就見它身前生出了一個大洞,驟然把李如芝吸了進去。李如芝的慘叫聲喊到一半就被悶住了,偌大一個人,就這么被它吸了進去!
劉正陽十分驚恐,拔腿就跑。傲慢輕輕一閃,攔住了他的去路。它胸前的月牙再一次張開,猛地把他吸了進去。
于九的臉色都白了,下意識往前跨了一步,智卻攔住了他。現在沖動也不過是去送死而已,雙方的力量差距太大,自己根本沒辦法救劉正陽。
傲慢吸收了那兩個人,脖子處鼓鼓囊囊的,側面驟然裂開了兩道縫,李如芝和劉正陽的腦袋從中冒了出來,臉上帶著黏液,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
那兩個人睜著眼,似乎還活著,但身體已經開始被傲慢消化了。它弓起了背,身后長出了一雙黑色的翅膀,那是李如芝的翅膀,隨著融合成為了它身體的一部分。
無數漆黑的羽毛飄零在地上,那情形要多詭異有多詭異,于九感覺這一幕就像噩夢一樣。傲慢做了這筆交易,獲得了兩個人類的腦子和一雙翅膀,感覺自己比從前更強了。
劉正陽想動動手腳,卻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身體,再也不是人了。他慘叫了一聲,大哭起來,道:“為什么會這樣啊……小師叔,你在哪里!我不要在這里了,我要回家,我想我爹了!”
于九十分難受,卻一動也不敢動。李如芝卻咧開嘴獰笑起來——罷了,反正也做不回人了,能跟上古大妖融合在一起,從此也算是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力量。
他雖然這么想著,眼淚卻不知不覺間落下來,內心充滿了悔恨和痛苦。傲慢卻不管他們的心情,新融合的這兩個靈魂既邪惡又傲慢,讓它很滿意。慢慢磨合一段時間,他們就會習慣了。
它吃飽了,打算回去睡一覺。傲慢拍了拍翅膀,朝著自己的巢穴飛去了。于九望著它的背影,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劉正陽已經沒救了,自己仿佛也失去了留在天外天的意義。
于九后退了一步,顯得有些茫然。風吹過來,周圍的草木窸窸窣窣作響。他靜了良久,橫下了一條心——就算他變成了妖物,自己也不能舍棄他。他牽出了馬,朝那個方向追了過去。
第119章 鎮魔司 五
鎮魔司派了三十個人去追李如芝, 回來的只有兩個。那兩人渾身是傷,受了一場驚嚇,把在野外遇見上古大妖的事跟皇帝說了。慶熙帝見他們一副驚恐的模樣,神色凝重起來, 道:“其他人呢?”
那兩人道:“都被那羊角怪物吃了, 李如芝和被他抓走的那個小子讓大妖動的手, 他們好像本來就是一伙兒的。屬下無能,無法降服它們, 求陛下降罪。”
皇帝嘆了口氣, 若不是他們回來報信, 自己連發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他道:“罷了,不怪你們, 先下去休息吧。”
李如芝變成怪物的事,不少人都親眼看見了, 皇帝已經聽親信說了。此時得知鎮魔司的侍衛都不是那妖魔的對手,他心中也很后怕。自己之前還對李如芝信任有加,常跟他單獨一起討論煉制金丹的事,如今只覺得背后一陣發寒, 慶幸他沒有兇性大發把自己一口吃了。
他握緊了龍椅的扶手, 心有余悸道:“難怪這些年妖怪頻出, 原來最大的妖怪就潛伏在朕的身邊!”
步云邪站在一旁,等待皇帝吩咐。慶熙帝道:“步愛卿,是朕失察了, 竟讓個妖物把持著欽天監這么久。”
步云邪道:“是妖物太狡猾,不是陛下的錯。”
皇帝尋思著自己身邊也無人可用, 這些修道之人中,只有步云邪的修為最高。他道:“以后就由你來執掌欽天監, 朕這就封你為正五品司正,以后大幽的國運就由你來保護了。”
步云邪的神色微微一動,他扳倒李司正只是為了自己和段星河能活下去,根本沒想過要接替他的位置,對這件事也沒什么興趣。步云邪垂眼道:“臣年紀尚輕,恐怕不足以擔此重任。”
皇帝道:“愛卿不必過謙,你的能力和忠心朕都看在眼里。朕相信你,一定能把欽天監管好。”
他說著咳嗽了幾聲,他剛生了一場大病,身體還有些疲憊。步云邪只好道:“多謝陛下。”
他想了想,又道:“我等都是被李如芝誣陷,我師兄至今還在大牢里,能否請陛下放他出來?”
皇帝擺了擺手,自以為體恤地說:“放出來吧,讓他官復原職,再賜他一百兩銀子壓壓驚。”
步云邪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這是這些天以來,他頭一次這么高興。他叩首道:“多謝陛下!”
從宮里回來,步云邪立刻就去鎮魔司大牢接段星河。典獄長道:“步大人,陛下還沒有旨意,這不妥吧?”
步云邪站在牢門前,道:“旨意馬上就到,我先帶他回去治病。”
典獄長賠笑道:“都待了這么多天了,大人何妨再等一會兒呢。”
步云邪之前就被關在這里受了他們不少罪,受夠了跟這些人虛與委蛇,冷冷道:“把門打開。”
典獄長知道李司正變成了妖物,一去不返,欽天監以后就歸步云邪管了,就連鎮魔司也是欽天監的附屬部門,以后還要看他臉色行事。他不敢跟步云邪爭,只得揮了揮手。一名獄卒打開了牢門,步云邪進去扶起了段星河,溫聲道:“大師兄,我來接你了。”
段星河依舊癡癡的,步云邪抬手擦去了他臉上的灰塵,和他往外走去。兩人剛到了鎮魔司門口,就見宮里的太監來傳旨了。
一群人跪下聽旨,皇帝果然讓步云邪接管了欽天監。步云邪謝了皇帝的恩典,接過了詔書。他掃視了周圍一圈,神色冷淡。那幾個平日里給李如芝幫忙的,都暗自出了一身冷汗,覺得自己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步云邪現在沒功夫他們,只想先把段星河的病治好。他在丹房隔壁收拾了一間屋子,安排段星河住了進去,讓人給他洗了個澡。
段星河在牢里待了這些天,頭發胡子長了一大把。步云邪給他刮了胡子,又把打結的頭發剪掉了。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動作輕柔,仿佛有無限的耐心。
仲秋時分,天已經有些涼了。陽光照進來,給他的身影鍍了一層金。這段時間以來,段星河瘦的厲害,輪廓比從前更銳利了。
步云邪輕聲道:“星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那不是真的小雨。你給自己一點時間走出來,等你好了,咱們就離開這里,再也不用見這些惡人了。”
段星河的眼睛動了一下,仿佛對他的話有所反應。步云邪低頭看著他,道:“不用擔心了,李如芝已經不在這里了,咱們徹底安全了。”
一名侍衛從外面進來,身后帶著幾個人,停在隔間里道:“大人,這是陛下給您送來的賞賜,有錦緞、玉帶,還有藥材。”
不久前他們還是階下囚,如今賞賜卻像流水一樣送來。皇帝的心比六月天還善變,步云邪不稀罕這些身外之物,只覺得能活下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他淡淡道:“放那兒吧。”
侍衛猶豫了一下,上前道:“大人,還有一事。欽天監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歷屆司正要留一件最珍貴的東西,放在先賢閣里。您看……您要留什么?”
先賢閣的后面有個庫房,里頭堆滿了舊物。以前步云邪去過一次,見里頭什么都有,正經的譬如司南、觀星鏡、任職司正的圣旨;古怪的也有不少,一件打了好幾個補丁的棉襖、一只竹蜻蜓、還有一只女人的繡花鞋,雜七雜八的堆了好幾個箱子。據說李如芝當年煞有介事地把他和父親一起寫的觀星著作放了進去,希望能夠流芳百世。
步云邪對此嗤之以鼻,隨手從段星河胸前揪了一顆布扣子,當啷一聲扔到了那人的托盤里。那人道:“啊……這?”
步云邪漠然道:“夠貴重了,還有什么事么?”
那人看司正大人不耐煩了,躬身道:“沒了,屬下告退。”
人都走了,屋里恢復了安靜。段星河一直沉默著,他的精神受了刺激,最好在發病的頭幾天就治療。但那幫混蛋一直把他關在牢里,一直拖到了現在。
步云邪摸過他的脈搏,感覺他的心竅中有淤塞,想來是那一日受到了強烈的沖擊,喚起了兒時的創傷,以至于神志恍惚把自己封閉起來。此時他陷在自己的世界中,就像身上結了一層厚重的外殼,很不好辦。
步云邪讓他坐在床上,道:“來,我給你針灸。會有點疼,你忍耐一下。”
他拿出了周師兄送給他的金針,消過了毒,在他頭上下了幾針,又在身體上扎了針。段星河被扎的像個刺猬一樣,老實地坐了一會兒。他稍微一動,身體就抽起筋來,臉都扭曲起來了。
“嗚……”
步云邪連忙道:“別動,治病的時候不要動。”
他雖然對欽天監的人冷淡,對大師兄卻很溫柔。段星河的神色有點委屈,還是聽了他的話。他小時候就這樣,雖然害怕扎針,但生了病還要給師弟妹們做表率,疼也不說。
他早就習慣了默默地消化痛苦,承擔的太多了,以至于那些東西把他壓垮了。他仿佛回到了七八歲,像個小大人,一副嚴肅認真的模樣。等治完了病,還要回去幫師娘干活兒。
他坐著不能動,步云邪在一旁守著他,越看越覺得他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的心智。他道:“你多大了?”
段星河道:“我……不知道。”
步云邪道:“那你知道我是誰么?”
段星河遲疑了一下,道:“我好像認得你……但我不知道你是誰,你待我很好。”
步云邪垂下了眼,覺得自己的推斷沒錯。他是把自己封閉回小時候了,大約就停留在他剛來青巖山那一陣子。他道:“你還有什么重要的人么?”
段星河想了片刻,道:“我有師娘,阿云……阿云很聰明,他識得很多字,還會跳舞。”
步云邪想起了小時候的情形,道:“什么跳舞啊,那叫祭祀。”
段星河抬起頭,仿佛看到了他在寨子里練習的樣子——綠意盎然的大榕樹下,小小的身影拿著拖著長尾的幡,在風里劃出漂亮的軌跡,帶著一股輕靈飄逸的氣質。他道:“也是跳舞,是給神看的。”
他的神色真摯,很為自己的朋友驕傲。步云邪笑了,道:“好吧,你說的也對。”
段星河覺得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想了良久,道:“哥哥,你能帶我去找他們么?”
這算是他自從生病以來,頭一次自主思考,是個很好的跡象。步云邪尋思著穴位沒選錯,一針下去就開了幾分竅,堅持下去應該能好起來。
段星河見他沒說話,便一直怔怔地望著他。步云邪活這么大還沒被他喊過哥哥,覺得有些意思,故意道:“這事有點麻煩,你得多喊我幾聲才行。”
段星河猶豫了一下,道:“哥……哥哥。”
他有點不好意思,但為了能見到家人,還是照做了。步云邪原本還帶著笑,眼里漸漸地生出了淚花,不知怎的有點難過。段星河道:“你怎么哭了?”
步云邪擦了一下眼睛,道:“被風吹了,沒事。”
時間差不多了,他起身把金針拔出來,溫聲道:“睡一覺吧,等病治好了,我就帶你回家。”
欽天監沒什么大事,各部門各司其職,步云邪每天花兩個時辰處公務,剩下的時間都在照看段星河。治療了十來天,段星河的狀態漸漸有了起色。他仍是常日坐著不說話,但目光已經不那么呆滯了。有時候他會坐在窗戶邊看麻雀在森*晚*整*院子里跳來跳去,一看就是一天。步云邪就在他身邊坐著,看一會兒書,靜靜地陪著他。
陽光照在院子里,仆役從門前經過,忙忙碌碌的。步云邪看著外面,神色漠然。當階下囚的日子猶在眼前,現在平靜的日子是他拿命換來的,他對這里沒有歸屬感,只覺得是換了個舒服一點的牢籠罷了。
段星河道:“你不喜歡這里嗎?”
他自從病了,就很少主動跟自己說話。步云邪看向了他,輕聲道:“不喜歡。”
段星河也覺得在這里憋悶,道:“那就不待在這兒了,咱們一起走。”
步云邪輕輕笑了,發現他心智長得還挺快的,這才幾天就知道拐人跑路了。他故意道:“什么都沒有,去外面怎么過?”
“我保護你,”段星河已經想好了,“咱們找個喜歡的地方搭個竹屋,我給你射野雞,再種點高粱,能活下去的。”
他大約恢復到了十三四歲的模樣,剛長了個子,渾身是勁兒,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步云邪道:“外面有狼,還有壞人,你不怕么?”
段星河的神色認真,道:“那就把籬笆削尖了,扎得牢牢的,保證誰也進不來。”
步云邪的心神微微一動,恍惚間覺得在哪兒聽過這些話。段星河望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他們來是為了小雨,如今她不在了,他們也就沒必要待下去了。步云邪輕輕一笑,道:“好,等你身體好一些了,咱們就走。”
這天下午,步云邪忙完了欽天監的事,來給他針灸。他體內的瘀血已經化開一大半了,說話做事越來越有原來的模樣。步云邪感覺他應該快恢復了,猶豫著要不要加把力。他的身體底子不錯,應該能受得住。
步云邪拿金針從他頭頂百會穴扎下去,刺的深了一點。段星河的眉頭微皺,似乎有些不舒服。步云邪道:“要輕一點么?”
段星河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的胸膛忽然一震,猛地吐出兩口瘀血,向前倒了下去。步云邪嚇了一跳,伸手摸他的脈搏,卻感覺氣滯血瘀的地方通開了。
段星河短暫地昏迷過去,步云邪伸手掐他的人中。段星河睜開了眼,低低地咳嗽了幾聲,道:“阿云……?”
步云邪頓時睜大了眼,費了這么大力氣,終于把原來的他喚回來了。他激動道:“星哥……你總算醒了!”
段星河感覺恍恍惚惚的,這段時間的事就像一場夢一樣。他試圖清楚發生了什么,腦袋卻疼的厲害。他伸手一摸,頭上還插著一根針,他嘶地倒抽了口氣,道:“什么鬼。”
步云邪道:“別動,我給你拔出來。”
他拔出了針,段星河捂著腦袋躺在了床上,良久翻了個身,忽然道:“這是什么地方?”
步云邪道:“欽天監。”
段星河一臉迷惑,喃喃道:“什么時候來的……啊,我想起來了。不對……我好像坐牢了,小雨呢?”
步云邪不敢說,生怕刺激到他。他道:“你的病剛好,先睡一覺吧,以后再慢慢想。”
段星河還是不安心,靜了片刻,忽然想起了后面的事。他坐了起來,臉色慘白道:“小雨被他們扔到鍋里去了!……她死了?”
步云邪好不容易把他救醒了,生怕他再反復,道:“那是個假的,咱們都被騙了。你記不記得,煮完了鍋里什么也沒有?”
段星河靜了良久,記得鍋里浮起了一張人皮,什么內臟血肉都沒有。但當時他已經崩潰了,沒辦法思考那么多。他一想起那情形就極其痛苦,表情下意識扭曲起來。
步云邪道:“跟你說了別想了,先把身體養好了,然后再說別的事。”
段星河怔怔地躺了回去,良久道:“我病了多久了?”
步云邪道:“也沒有多久,就半個月吧。”
這段時間以來,他一個人想辦法從牢獄里脫身出來,又把自己救了出去,必然經歷了極大的困難。段星河心中愧疚,道:“讓你受苦了。”
步云邪搖了搖頭,道:“都過去了,只要你沒事,就比什么都強。”
段星河休息了數日,終于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拼湊起來了。剛被關起來的那幾天,他的意識完全斷了線,后來才影影綽綽的有了印象。
這天傍晚步云邪來給他送飯,桌子上擺著扣肉、辣子雞,都是他愛吃的東西,段星河卻沒什么胃口。他道:“你說……如果被他們抓來的小雨是假的,那真的在什么地方?”
步云邪沒說話,拿筷子給他夾了塊肉。段星河換了個問法,道:“你覺得小雨是從什么時候被掉包的?”
他大病初愈,步云邪不希望他想太多費神的東西,但一直不回應也不行。他嘆了口氣,道:“可能一開始在鳳來城,你找到她的時候,她就是假的。”
段星河也是這么想的,那么可能換她的人是誰?又是懷著什么目的把她換成了假的?
當時她是因為偷吃了靈植,被浩蕩盟的人抓住的。段星河去的時候,那幫人因為她先天靈力旺盛,把她當成了個小妖怪。段星河記得他們盟主正義凜然的,是真的要將她殺之而后快。那些正道宗門的人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沒必要費盡心機演一場戲來騙自己。
那么可懷疑的對象就剩下一個了——萬象門擅長制作雙生蠱,這副皮囊做的與本人分毫不差,像極了他們的手筆。蜀山的長徒劉伯橋、甚至掌教天璽真人被他們寄生后偽裝代替,那么多人都認不出來,整個蜀山也因此差點覆滅。他們若是寄生了真正的小雨,制作一個她的雙生蠱,故意制造一點動靜讓他們找到這個贗品,也是有可能的。
一想到過去的一年里,他們身邊的小師妹是個傀儡,段星河就憤怒起來。她表面活潑無邪,實際上卻在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他們知道自己把什么看的最重要,就用什么來欺騙自己。段星河身上有虺神的詛咒,萬象門的人對他很感興趣,一路上一直想要激發出他體內的煞氣。他們制作出這個假的小雨,應該就是要監視他們。
自己跟兄弟們經歷了許多事,她偶爾會做出一些引導,暗中推波助瀾。譬如在月亮山谷,她便暴露了靈力,吸引了大量的邪修來追趕他們。白云觀后面的那個秘境也是她發現的,段星河一度沉迷于在里面殺戮怪物,還是步云邪制止了他。
他一時間又想起了她的模樣,她跟曉風朝露他們一起玩的時候,那種快樂不像是偽裝的。她為白云觀的小蟬哭泣的時候,難過也是真的。與那些大倀操縱的劣質皮囊不同,她真的很像小雨。段星河甚至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想法,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個贗品。
在她的身后,有一雙陰沉的眼睛注視著一切。那個人就像黑暗中的掌控者,把手下的人都當成棋子,故意放些下屬和妖物來給他殺,激發他的兇性,一步步讓他陷入深淵。
段星河下意識摸了一下懷里的無事牌,前日他看過,煞氣已經侵染到一半了。他雖然一直在控制自己,但那些人無孔不入地侵蝕著他,不止在看得見的地方,更多想不到的地方,也被他們設計安排著。
不光段星河感覺不舒服,步云邪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他們以為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選擇,其實一直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
兩人默默地吃了飯,步云邪把碗收了起來。段星河道:“那假人跟真的一樣,如果是雙生蠱的話,真人很可能在萬象門的人手里。”
步云邪的動作停了一下,輕聲道:“星哥,你也要做一點不好的打算……”
他欲言又止,段星河明白他的意思,萬象門的人很可能制出了雙生蠱之后,就把真正的小雨殺了。段星河沉默下來,他覺得自己應該去萬象門看一看。可那里是蛇窟、地獄、創世邪神的巢穴,以他們目前的實力,去了無異于羊入虎口,根本沒辦法全身而退。
他覺得很對不起小雨,心中生出了強烈的愧疚。段星河啞聲道:“萬一她還活著呢,她可能一直在受苦,能指望的只有我了。”
沒恢復神志之前,他還說要跟自己一起離開這里。步云邪有些懷念那個時候的他,安靜、聽話,沒有這么多執念。步云邪隱忍道:“星哥,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一件事。有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但活著的人還得活下去。你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會讓在乎你的人很難受。”
他希望段星河能冷靜一下,提著食盒往外走去。段星河靜了下來,神色有些難過,良久都沒再說話。
段星河想了一宿,覺得這段時間他們遭受的沖擊太多了。雖然扳倒了李如芝,阿云也已經到了極限。萬象門的人一再折磨他們,就是想讓他的智崩潰。他不能讓他們如愿,還是先回去,休整一段時間再說。
智告訴他,這是最好的辦法。但一想起小雨,他的心中就隱隱作痛。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只能暫時不去想這些。就算將來要跟萬象門的人算賬,也得保證自己先活下去再說。
他把想法跟阿云說了,步云邪松了口氣,道:“你能想通就好。”
段星河道:“這不是能久留的地方,咱們這就回四靈山去吧。”
桌上放著幽冥劍,還有個布包袱。步云邪對這里也沒什么好留戀的,見他把行李都收好了,道:“你先走,去南城門外等我,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兩人一起走太引人注意,段星河便先出了門。步云邪回去收拾了東西,把官服一脫,終于擺脫了長久以來的桎梏。他換上了白色的便服,拿了劍去牽馬。侍衛見他行色匆匆,道:“大人,您去哪兒?”
步云邪翻身上了馬,平靜道:“去處點事,很快就回來。”
他們上次從北邊草原上來,雖然快,卻也容易被人發現。這次他們怕朝廷派人來追,便走了南邊。段星河看過了地圖,從玄武山往西南方向直走,有條捷徑能走的快一些。原來他們一路上收集長生丹的材料,繞了不少遠路,這回抄近路,一個月應該就能回去。
兩人出了都城,騎馬向南而行。走了三天,終于到了玄武山的外圍。周圍的霧氣彌漫,山巖漆黑,到處都是莽莽叢林。
頭頂升起一輪圓月,已經是中秋了,段星河本來想帶小雨回家的,至少也該在四靈山,大家一起吃螃蟹、喝黃酒。山溪里有很多河蟹和魚,肥的很。到時候讓結香做飯,一定很好吃。
家里的孩子多,月餅做棗泥餡兒的,不做五仁的。小時候逍遙觀里做的五仁月餅硬得像石頭,孩子們實在不愛吃,摳完了里面的核桃仁就把剩下的部分偷偷扔掉,有時候吵急眼了還會拿月餅互相丟對方。魏小雨就曾經用半塊月餅把小栓子的腦袋砸了個大包,被師父罰跪了一個時辰。
段星河的神思不覺間飄到了家人身邊,若是能找到小雨,他們就能像從前那樣在一起了……像從前那樣?段星河忽然清醒過來,那些情形也不過是那個贗品帶給他們的短暫幻覺罷了。那個用紅絲帶扎著一雙小揪揪,在庭院里畫白格跳房子、趴在地上跟小對眼比斗眼的小孩兒,像泡影一樣消散了。
那個假的她,跟真的小雨的脾氣行為幾乎一模一樣。他不知道她是在故意欺騙自己,還是善意地給了他一場好夢,但至少她填滿了大家這一年的記憶。
兩人騎馬經過月下的林間小路,步云邪沉默著,似乎也在出神。段星河道:“你在想什么?”
步云邪有些懷念,道:“當初咱們就是在這里遇見墨墨的。”
好久沒見兒子了,不知道它在家里過得怎么樣,有小對眼作伴應該不會孤獨。段星河四下環顧道:“這世上的靈貘多嗎,我怎么到現在都沒見過別人養?”
步云邪笑了,道:“凈想好事,你還想再撿一個呢?”
段星河道:“也不是不行,又不是養不起。”
夜幕降臨了,溫和的靈龜閉上了眼睛,它身上纏繞的靈蛇緩緩游動起來。山林里的陰氣越發濃郁了,段星河皺起了眉頭,道:“月圓之夜,該不會有倀鬼出來夜巡吧?”
他這么說著,忽然就見前方不遠處,幾個白色的影子一晃而過。那些家伙穿著骯臟破舊的長袍,手里提著長長的銀鉤子,在山林里游蕩著,所當然地把入了夜的玄武山當做它們的狩獵場。段星河嘆了口氣,道:“說什么來什么,怎么辦?”
他們已經不是初出茅廬的小修士了,莫說一般的小倀鬼,就是大倀也能輕易對付。只不過這些玩意兒總是三五成群地出現,若是殺了一個兩個,怕是會像捅了馬蜂窩一樣招來一群。
正道上有的是人清這些鬼東西,步云邪不想跟它們糾纏,道:“別管了,咱們繞道走吧。”
兩個人騎馬向前趕去,卻覺得周圍的霧氣越發濃重了。他們沿著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按說應該出去了,可玄武山依然在他們身后不遠處聳立著。
步云邪道:“好像一直在轉圈,這片林子有這么大嗎?”
他這么一說,段星河感覺是有點像鬼打墻。他下意識抬起頭來,從剛才起,他就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暗中注視著自己,感覺涼嗖嗖的。
叮的一聲,有什么東西飛了過來,把段星河頭上的斗笠打落在地。駿馬咴地嘶鳴一聲,原地踏著步。他的心一驚,朝那方向望過去,道:“誰?”
“哈哈哈哈哈哈——”
黑暗中傳來一陣笑聲,一人啪地打了一下響指,一團團碧幽幽的鬼火漸次亮了起來。
濃霧散去,無數白衣倀鬼從林間冒出來。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浮在半空中,嘲道:“我還想你們到底要在這里轉多久,總算明白過來了?”
第120章 鎮魔司 六
綠幽幽的鬼火亮了起來, 這片山林確實沒有他們想的那么大,大路就在前方。但他們剛才卻像著了魔似的,對那個交叉路口視而不見,卻是被這人算計了。
半空中漂浮著個黑色的人影。那男子手臂上纏著一條金色的蛇形臂環, 三十出頭年紀, 身材魁梧, 眼神銳利。他從半空中緩緩落下來,道:“兩位, 總算讓我找到你們了。”
這人帶著這么多倀鬼, 看他的模樣大小是個頭目。段星河冷冷道:“你是誰, 找我們做什么?”
那人一手按在心口行了個禮,姿態優雅道:“在下是萬象門教主座前金環使, 你們可能對我不熟悉,赤練你們都見過, 她是我不成器的師妹。這段時間以來,她給你們添麻煩了。”
步云邪皺起了眉頭,原來他就是跟薛紅玉齊名的金環使。萬象門的教主指使薛紅玉做了不少壞事,這金環使必然也沒少作惡, 只不過都在暗處罷了。
他悠然道:“我奉教主之命, 來瞧瞧你們過得如何。聽說前陣子你們九死一生, 怎么還沒準備墮魔么?”
段星河的眉心一跳,萬象門的人無孔不入,已經知道了這段時間自己經歷的事。他握緊了拳頭, 知道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少不了萬象門在暗中推波助瀾。對方巴不得自己早點崩潰, 他就偏不讓那些妖人如愿。
金環使的頭發烏黑,腰間掛著個金絲簍子, 幾條黑色的金環蛇從中爬出來,沿著他的胸膛爬上了他的脖子。黑色的小蛇吐著信子,在他身上游來游去,甚至爬到了他的臉上。
段星河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這一幕,忽然想起了自己剛來大幽時,跟兄弟們去看雜耍。其中就有一個男子把蛇從鼻孔中穿過去,從嘴里扯出來,模仿邪神降世的模樣,引起了不少人的歡呼和膜拜。他滿口都是漆黑的蛇在舞動,給人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在那之后不久,師父就被那個百戲班豢養的融合獸殺了,撕咬得粉碎,連根骨頭也不剩。前陣子裴千秋說調查出了結果,那頭融合獸最終流到了萬象門。段星河本來還半信半疑,打算找個機會好好查一查。如今在這里見到了這個人,他一瞬間都明白了——
吉祥百戲班是萬象門的人,師父就是被萬象門的人殺害的!
步云邪也明白過來,道:“你是百戲班的人,我師父是你害死的?”
“你師父?”金環使淡淡道,“喔……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沒辦法。”
他這么輕描淡寫的態度,讓那兩人更加憤怒了。段星河道:“誰讓你干的,為什么要殺我師父?”
金環使放聲笑了起來,道:“我自然是聽教主的吩咐行事。至于為什么殺他,那就要問問你自己了。”
段星河皺眉道:“你什么意思?”
金環使的眼神變得陰沉起來,道:“你是被虺神選中的人,這一身煞氣無比寶貴。教主要讓你一步步地感受到人間最大的痛苦,把你打磨成這世界上最鋒利的劍。你的師父死了,小師妹也失蹤了,都是因為你。你就是讓他們不幸的最大罪人,你難道還不明白么?”
段星河按著劍的手指捏的發白,體內煞氣沸騰。步云邪道:“星哥,別聽他胡說八道,他就是想激你。”
段星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盡力控制著情緒。金環使卻冷笑道:“讓我看看你還有什么可失去的,嗯……這小子跟你青梅竹馬,對你來說挺重要的吧?下一個咱們就拿他開刀,你說好不好?”
段星河氣得怒吼一聲,道:“閉嘴,你害死我師父,我殺了你!”
他拔出幽冥劍向金環使砍了過去,鏘地一聲火花濺了出來。金環使手里提著一口窄刀,兩人過了幾招,段星河怒發沖冠,一劍揮下去,沖擊力逼得金環使向后滑出了數步。
他腳跟一蹬,剎住了身形。兩個人的劍架在一處,目光也像刀似的緊逼著對方。金環使手里的刀被他壓得一寸寸向下,沒想到這小子有這么大的能耐。
他揚起了嘴角,道:“好,就該這么瘋才對。你早點墮魔,大家也都能省點力氣。”
段星河氣得臉色鐵青,道:“你放屁!”
金環使身上纏著的黑蛇伸直了身體,驟然向段星河撲了過來。那些蛇都有劇毒,段星河不敢冒險,閃身躲開了。金環使也卸去了力氣,腳下一點向后退去。
步云邪插不上手,只能在旁邊看著周圍的情況,免得再有人來偷襲。
段星河體內煞氣沸騰,眼都變得通紅了。他恨聲道:“你們把我小師妹藏到哪兒去了?”
金環使嘲道:“你們自己連個孩子都看不好,弄丟了賴別人?”
段星河怒道:“還跟我抵賴,我身邊的那個小雨是雙生蠱,真人自然在你們這里!”
金環使冷冷道:“那我可不知道了,萬象門沒有你要找的人。”
段星河看他是不肯說實話了,只能先擒下他再說。他提劍砍過去,金環使在空中騰挪了幾回,兩人的身影交錯而過。金環使的修為雖然不低,奈何段星河已經習得了太一心經,實力強悍,一般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金環使一著不慎,被砍中了肩膀,鮮血頓時洇了出來。他一個翻身落在地上,一手扶著肩膀,疼得臉色慘白,道:“攔住他!”
他周身的大蛇小蛇從金絲簍子里鉆出來,朝段星河游了過去。十來條粗細不一的毒蛇直立著上半截身體,吐著鮮紅的信子,威脅他不得靠近。
段星河離他兩步遠,用劍指著他的喉嚨道:“魏小雨在什么地方?”
金環使咬緊了牙關,臉上卻露出一副嘲諷的表情,仿佛有恃無恐,道:“不知道。”
他不肯說,段星河以后慢慢找就是了,頂多費些功夫。他長劍揮了過去,能殺了這賊人為師父報仇也好得很。此時就聽步云邪喊道:“星哥,小心!”
一陣罡風從背后襲來,段星河想要躲開,那股力道卻極其迅猛,一下子把他掀翻在地。他后背撞在了一棵大松樹上,疼得臉色發白,半天動彈不得。
步云邪想過去,地底下卻驟然冒出了十來個白衣倀鬼,像一道溝壑一樣,把他和段星河分開來。
步云邪皺眉道:“你們想干什么?”
那些倀鬼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攔著他。剛才那股罡風襲來的地方生出了一團黑霧,黑霧越聚越濃,變成了一個人形。那人的身影模模糊糊的,渾身散發著極其強烈的邪氣。他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繡金的長袍,里面也不知道有沒有肉身,在半空中飄飄蕩蕩地浮著。
段星河從來沒見過力量這么強的邪修,簡直就是個黑暗的漩渦。只要靠近他,甚至在腦海中浮現起他的身影,都會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金環使見了他,頓時單膝跪地,行禮道:“拜見教主。”
黑袍人冷冷道:“沒用的東西,這就敗下陣來了。”
金環使低下了頭,顯得很是慚愧。黑袍人注視著段星河,發出了蒼老的聲音:“小子,玄武山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打傷了我的座前使者,想就這么算了?”
他就是紀秋暝——來到這個世界這么久,段星河還是頭一次見到萬象門的教主。一想到自己一直以來受的那么多挫折都是此人在暗中搗鬼,段星河就怒火中燒。他站了起來,握緊了手中的幽冥劍,道:“你為什么做雙生蠱來騙我,我的小師妹在哪里?”
黑袍人發出了陰沉的笑聲,道:“萬象門沒有你的小師妹,但你和你的師弟,今天都要死在這里了!”
他說話聲中,手里凝聚起了一團黑霧,重重地拍過來。段星河早防著他要偷襲,縱身一躍。那人的速度和力量卻遠遠凌駕在段星河之上,他明明看得到對方的動作,卻躲不開。他被那一擊打的跌倒在地,胸口疼得厲害,猛地吐了一口血。
步云邪急了,拔劍砍倒了兩個倀鬼,想過去幫他。那黑袍人卻冷冷道:“別急,馬上就到你了。”
黑袍人抬起了手,那股陰沉的邪氣又聚了起來。他一拂衣袖,一道烏光沖了過來。步云邪甚至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然摔了出去。
段星河喝道:“別傷他!”
他勉強爬起來,提劍朝那黑袍人斬了過去。它嘲弄似的飄在原地,連躲都沒躲。段星河一劍從他的身體上穿過,黑袍人的身影短暫地扭曲了片刻,隨即恢復了原樣。只在周身飄零著幾點黑色的靈光,隨即也聚攏回他的體內。
“假的?”
段星河詫異地回過了頭,意識到面前的只是個幻影,真正的萬象門教主不屑與他們相見,此時不知在什么地方,只派了這么個影子來戲弄自己。
段星河攥緊了拳頭,比起對方瞧不起自己來說,更讓他惱火的是自己用盡了全力,甚至還斗不過他的一個影子。
黑袍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嘲道:“打磨了這么久,居然就這點能耐,你真是太讓本座失望了!”
段星河被強大的壓迫感籠罩著,冷汗把身體都濕透了。他胸口疼得厲害,肋骨應該斷了兩根,連呼吸都在疼。自己跟對方的實力差距太大了,必須趕緊離開,不能再糾纏下去了。
步云邪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喊道:“卻邪!”
他頭上的發帶飛下來,迎風變成了數丈長的紅綢。紅綢驟然橫掃過來,把幾個倀鬼捆在一起,掄起來朝金環使砸了過去。步云邪趁這個機會過去扶起了段星河,道:“快走,快——”
那幾個倀鬼橫七豎八地壓在金環使身上,慌得不得了。金環使把那幾個倀鬼扒拉開,怒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那幾個倀鬼唯唯諾諾的,費勁地掙扎著,從紅綢里鉆出來。步云邪架著段星河的胳膊,扛著他往山林外逃去。卻邪烈烈地飛了起來,跟在他倆后頭斷后。
那黑袍人覺得有意思似的,也沒阻攔,只是靜靜地飄在半空中。金環使招呼了一聲,他帶來夜巡的地獄犬從山林里鉆了出來,帶頭的狗王齜著牙流著口水,等待主人吩咐。
金環使道:“跟我來,抓到他倆有賞,抓不到餓你十天!”
狗王嗚地一聲叫,抖擻了精神,帶著十來只狗跟了上去。
已經是深夜了,步云邪扶著段星河穿過樹叢。段星河的臟腑疼得厲害,幾乎要走不動了。他以為自己已經很強了,卻連敵人的一個影子都打不過,他沒能為師父報仇,也救不了小雨,心里充滿了挫敗感。
遠處傳來一陣狗叫,雖然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他們,但是狗聞著氣味很容易就能追到了。步云邪的目光微動,把自己和段星河身上的外袍脫了下來。他把衣裳卷成一團,道:“找個沒人的地方扔下,把他們引開。”
卻邪浮在半空中,把衣裳卷了起來,飄飄蕩蕩地飛走了。
地獄犬低頭嗅了一陣子,忽然吠叫了幾聲,朝著跟他們相反的方向跑了。步云邪松了口氣,打算趕緊離開這里。段星河低下頭,劇烈地咳嗽了數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他摔倒在地,疼痛的感覺已經模糊了,滿腦子都是之前發生的事,一時仿佛看到了師父被融合獸吞噬的情形,一會兒又是小雨被扔進大鼎里的情形。他臉上一陣黑一陣白,煞氣顯然在跟他搶奪神志。
步云邪慌了,道:“星哥,你怎么了?”
金色的懷表鏈子從他的領口露出來,步云邪打開表殼,見無事牌已經被侵染到了六成多,甚至還在不斷擴大。步云邪嚇了一跳,連忙拍他的臉,道:“你清醒一點,不能墮魔,別放棄你自己,聽見沒有!”
段星河怕自己會傷害他,啞聲道:“我不行了……你走吧,別管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的什么也聽不見了,整個人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他感到了片刻的安寧,至少這樣就不必再忍受痛苦,也不用再與無窮無盡的人斗爭了。
只是就這么放棄一切,又很不甘心。好不容易走到這里,他不想認輸。他忽然看見前方有一線光,有人在急切地喊他。段星河朝那邊走過去,感到了一絲溫暖。
一線鮮血喂進了他嘴里,步云邪情急之下割破了手心,用血喚醒了他。
無事牌上的黑斑消退了一些,又重新聚攏而來,仿佛有兩股力量在爭奪他的身體。步云邪的手微微發抖,持續把鮮血喂進去。煞氣最終停在七成左右,不再擴大了。
段星河短暫地睜開了眼,步云邪擔心地看著他。他的頭發散落下來,身上滿是塵土和血跡,若不是為了自己,他也不至于冒這么大的風險。段星河心里恍恍惚惚的,覺得很對不住他。他想說什么,卻覺得昏昏沉沉的,又失去了意識。
步云邪臉上也不知是眼淚還是汗水,抬手擦去了,血也蹭到了臉上。他仿佛是對他說,又像是安慰自己一般道:“我一定能救你,堅持住!”
遠處一道紅光閃過,卻邪悄然飛回來,已經把外袍遠遠扔下了。這里不是久留之地,步云邪把段星河扛了起來,道:“把他綁在我身上。”
卻邪攔腰繞了一圈,把他倆綁在了一起。步云邪咬緊了牙關,背著他向前走去。月光照著山路,步云邪自己也受了內傷,他喘著氣,每走一步臟腑都傳來劇痛,血也從嘴角淌了下來。
前頭的路那么長,好像永遠也走不到頭。他不知道那幫人會不會追上來,肉/體極度痛苦之下,意識也有些恍惚了。
他記得小時候他們去山里玩,回來晚自己走不動了,段星河便背著他。兩個人走在幽暗的小路上,因為有大師兄在,他一點也不害怕。
螢火蟲從前頭的路上飛過去,黃黃綠綠的光飄來飄去的十分有趣。段星河停下來看了片刻,道:“你喜歡嗎,抓幾只來養著玩?”
步云邪搖了搖頭,道:“養不活,這樣自由自在的就挺好看的。”
段星河便笑了,背著他往寨子里走去。月光照著荒草叢生的石子路,草蟲的叫聲嘀鈴鈴的。
步云邪背著段星河穿過樹叢,鮮血從他身上淌下來,每一步都像走在荊棘上。他踉踉蹌蹌地向前走去,喃喃道:“從前都是你背我,如今該我背你了。”
前頭的樹林邊上,一匹白馬在這里徘徊,他的坐騎逃到了這里。步云邪松了一口氣,跌坐在地上,道:“還好你沒走。”
白馬打了個響鼻,低頭蹭了蹭他。步云邪歇了片刻,把段星河扶到了馬背上。
慘淡的月光照著山谷,遠處那一隊人搜了一圈,帶著狗朝這邊追了過來。一人喊道:森*晚*整*“在那邊,快!”
狗大聲吠叫著,火把的光像潮水一樣涌了過來,有人喊道:“站住,別跑——”
步云邪翻身上馬,打馬向前奔去,把那群人遠遠地拋到了身后。
段星河伏在馬背上,已經什么也感覺不到了。步云邪咳出了一口鮮血,眼睛卻一直望著前方,靠一點念想撐著這口氣——他不能死,他們得回去,家里人還在等著他們。
風迎面吹來,將他的頭發吹得烈烈飛舞。他眼中忍著淚水,啞聲道:“別怕……星哥,我帶你回家!”
四靈山中空曠幽靜,一連好幾天都很晴朗,適合出來走一走。曉風和明月、朝露上完了早課,背著竹筐子出來,想撿點干柴。
大海師父不讓他們操心觀里的事,但小雨離開之后,他們幾個踢不起球來,玩別的也提不起勁兒。前幾天剛過了中秋,大師父和二師父沒回來。宋胡纓和李玉真下山買了月餅和新衣裳,給孩子們分了。趙大海和結香做了一大桌子菜,有魚也有螃蟹,還用冰糖熬了黃酒,大家卻不怎么開心,一直擔心著在外面的幾個人。
三個人走在布滿碎石子和野草的山路上,朝露道:“大師父和二師父怎么還不回來?”
魏小雨走之前,還在跟他們商量要不要去領編制的事。明月悶悶道:“小雨師叔也好久沒回來了,她該不會在大幽當了官,就不回來了吧?”
曉風撿起一根樹枝扔到身后的竹筐里,道:“如果她真的有了好出路,咱們該為她高興才是。總跟咱們一起踢球,有什么出息?”
朝露道:“就怕她在那邊過得不開心,又回不來。”
曉風道:“大師父和二師父不是也去了嗎,沒人敢欺負她的。”
三個人一起往山下走去,明月老實巴交地說:“不能往前走了,師父說出了山就危險了。”
朝露撿起一根樹枝,撅掉了上面的枯葉,扔進筐里道:“再往前走走嘛,每次都在山上打轉,太沒意思了。”
她走在前面,大白天不會有什么猛獸,不用太緊張。三人往前走了一陣子,曉風忽然停了下來,聳了聳鼻子道:“什么味道……好像有血?”
他的知覺敏銳,很有修道的天賦,李玉真經常夸他。另外兩人生來皮實,感覺也鈍一些,明月道:“有嗎,我怎么感覺不到?”
朝露向前望去,忽然見前頭的山路上倒著兩個人,卻是段星河跟步云邪。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步云邪把韁繩一松,脫力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從大幽到巴蜀,駿馬馱著他們趕了這些天的路,已經累得虛脫了。它倒在一旁口吐白沫,渾身的白毛都被兩人的血染紅了。
她指著前頭道:“大師父,啊啊……還有二師父,他們怎么了!”
幾個孩子看清了前頭的人影,都嚇了一跳,沖過去圍住了他倆。也不知道他們經歷了什么,兩個人受了重傷,渾身上下都是干涸的血跡。朝露拼命搖晃段星河,道:“大師父,你醒醒啊!”
段星河已經昏死過去了,一點反應也沒有。步云邪被他們喚醒了,感覺像被一窩雛鳥包圍著,嘰嘰喳喳叫得他頭暈。步云邪啞聲道:“別搖了,趕緊回去,叫趙大海他們來。”
他烏黑的頭發貼在臉上,咳嗽了數聲,嘴角淌下了一縷血絲。那幾個孩子從來沒見過師父這么狼狽的模樣,都嚇壞了,一時間手足無措。
步云邪催促道:“快去。”
明月和朝露這才如夢初醒一般,立刻撒腿往山上跑去。曉風會一點治愈術,留下來照顧他們。他把手放在步云邪胸口上,一道小小的綠光閃過。步云邪感覺沒什么不同,苦笑了一下。
曉風卻忍不住哭了,好像傷在他們身上,自己更疼似的。要不是段星河他們收留了自己,他現在還在街上流浪。他們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樣,他不想再失去親人了。
步云邪知道他害怕,道:“沒事,為師歇歇就好了。”
曉風急道:“我可以的,師父,再讓我試試!”
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憋出了一頭汗,這回靈光稍微旺盛了一點。步云邪安慰他道:“好,胸口沒那么疼了。”
他雖然這么說,表情仍然隱忍著,顯然是杯水車薪。曉風恨自己平時沒更努力練功,關鍵時候派不上用場。他在旁邊陪著步云邪,等了片刻,趙大海和六幺駕著大車來接他們了。
趙大海見了那兩人的情形,露出了詫異的表情,道:“怎么回事,誰把你們傷成這樣的?”
步云邪啞聲道:“說來話長,先回去再說。”
趙大海和六幺一起把傷員背到了大車上,轉頭看了一眼那匹馬,道:“等它歇一歇,能走了你們把它牽回來。”
白馬虛弱至極,跪在地上不住噴氣。明月摸了摸白馬的鬃毛,道:“辛苦你了。”
三個小孩兒望著大車走遠了,都很擔憂。朝露道:“師父不會有事吧?”
“不會有事的,”曉風道,“三師父也會醫術,肯定能治好他們的!”
趙大海駕著車回了道觀,李玉真和司空玉等人聽說了,連忙趕了過來。趙大海背著段星河進了屋,道:“讓讓,等會兒再看他。”
兩個人躺在床上,渾身是血。瀚海大師和伏順也趕過來,見了他倆重傷的模樣,都說不出話來。六幺道:“怎么弄成這樣,誰干的?”
步云邪疲憊道:“我們遇見了萬象門的教主。”
伏順吃驚道:“啊,那個養蛇的頭子,他放了蛇咬你們么?”
步云邪一想起當時的情形還心有余悸,道:“不止有蛇,還有狗……咳,攆死我了。”
眾人的神色凝重,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對方極難對付。結香燒了熱水端進來,李玉真道:“先別說了,我給你們治治傷。”
他和瀚海大師用熱水給那兩人擦洗了身上的灰塵,清傷口,然后治療了外傷。步云邪被紀秋暝打傷了,體內有淤血,稍微一動就疼得厲害。段星河肋骨斷了兩根,步云邪給他接上了,但路上顛簸的厲害,得好好躺一陣子。
他體內的煞氣肆虐,到現在一直昏昏沉沉的。步云邪低低咳嗽了幾聲,道:“先拿我煉的清虛明竅丹給他服下,我躺一會兒,好一點就起來給他治病。”
李玉真皺眉道:“你別硬撐了,我看他脈搏還行,睡一天沒什么大問題。”
段星河到現在沒被煞氣完全吞噬,多虧了步云邪一路上用血幫他壓制。他的手心割了好幾刀,手上纏著的繃帶一圈又一圈,染著斑斑駁駁的血跡。李玉真拆開來一看,新傷疊著舊傷,以至于治愈術也沒辦法讓他愈合起來。
李玉真有些心疼,道:“你這是何苦。”
步云邪垂著眼沒說話,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別的法子救他了。李玉真摸了他脈搏片刻,道:“心脈有瘀血,肺也受傷了。”
步云邪嗯了一聲,道:“給我熬點桃紅四物湯,桃仁,紅花,川芎……”
李玉真從小學過一些醫,道:“我曉得,你別想那么多了。其他人也都回去吧,讓病人歇一會兒。”
步云邪吃了幾天藥,體內的瘀血化的差不多了,身體也沒那么疼了。墨墨好久沒見它爹了,得知他們回來了,一個箭步扎進屋里死活不肯出去了。它有時候窩在段星河的床頭,有時候窩在步云邪的腳邊。天冷了,它肚皮熱乎乎的,還能暖暖被子。
步云邪能起床之后,就開始給段星河針灸。這天他端著藥碗從外頭回來,發現墨墨拍著翅膀興奮地圍著他打轉。步云邪道:“怎么了?”
墨墨往屋里飛去,揚起鼻子指著床上。段星河已經醒了,他坐在床頭,正看著窗臺上的一盆吊蘭出神。步云邪有點緊張,不知道他這次醒來是什么狀態,該不會又把意識封閉回從前了吧?
他放下了藥碗,道:“認得我是誰么?”
段星河道:“阿云。”
步云邪松了口氣,還認得人就好。段星河看著周圍,發現自己已經回了四靈山,道:“咱們怎么回來的?”
步云邪淡淡道:“就這么回來的。”
他說的輕描淡寫,好像沒經過多少困難,但段星河隱約記得那一路走了好久。自己被煞氣侵蝕,被撕裂般的痛苦逼得幾乎發瘋。步云邪沒辦法,只能用卻邪把他綁在馬上,割開手心,把血喂給他喝。
一縷縷鮮血淌進他的嘴里,順著他的脖子淌到馬背上,把白馬都染紅了。他的意識時遠時近,依稀聽見了步云邪虛弱的聲音。
“再堅持一下,咱們就快到家了。”
他們穿過群山,走過莽莽叢林,終于回到了巴蜀。如果不是他拼了命帶自己回來,自己此時恐怕已經曝尸荒野了。
段星河垂眼看著步云邪的手,他用過了治愈術,手心的傷痕幾乎都愈合了,但還有些淺淺的印子。一道一道的,當初該有多疼。
段星河很是懊悔,道:“對不起。”
步云邪搖頭道:“沒事,都過去了。”
段星河道:“以后我要是再發瘋,你別管我了,讓我自生自滅去。”
步云邪道:“咱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怎么能不管你?”
他越是這樣,段星河越覺得對不起他。先前為了幫自己,步云邪甚至不惜動用邪神之眼,哪怕從此再也看不見也在所不惜,這次也是一樣。段星河覺得自己欠他太多了,低聲道:“為什么為我做這么多事?”
步云邪靜了片刻,道:“你還記得小時候那頭小山豬么?”
段星河想起了他們從捕獸夾里放出來的那只小山豬,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提起這個,道:“瓜皮一號啊,怎么了?”
墨墨以為他們在叫自己,飛到床頭窩成了一團,啾地叫了一聲。步云邪道:“我撿了它,又沒能保護好它,一直很自責。”
他輕輕地撥弄了兩下湯碗,輕聲道:“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一件事,重要的東西,就要盡力去保護。我不想再什么都沒有做,在后悔里度過一生了。”
段星河沉默下來,他一直以為自己為其他人撐起了一個家,忽然意識到其實步云邪也一直在盡力地守護著自己,像月亮一樣靜靜地照著太陽照耀不到的地方。這份感情如知己,也如親人,他不知道該如何回報,心里更愧疚了。
段星河的聲音有些啞,道:“多謝。”
步云邪搖了搖頭,道:“都是兄弟,說什么謝呢。”
他注視著段星河,輕輕道:“我就希望大家在一起好好的,有些人已經不在了,咱們活著的人還得過下去。”
段星河知道他是勸自己放下小雨的事,垂下了眼,有種無能為力的痛苦。屋里靜悄悄的,墨墨抬起頭,輕輕地蹭了蹭他的手。
步云邪知道他一時半會兒還過不了這個坎,沒再說什么。他把藥碗遞了過去,道:“喝藥吧,已經不燙了。”
隔天下午,段星河去院子里轉了一圈,他的肋骨還沒長好,只能慢慢地走一走。朝露一見他就激動起來,喊道:“大師父好了,快來!”
一群小孩兒被她喊了過來,小對眼也顛顛地跟過來了。天冷了,它身上的毛越來越厚了,毛茸茸的一看就暖和。它蹭了蹭段星河的腳,好久不見了,對他也十分親昵。
明月道:“大師父,你醒過來太好了。朝露偷偷哭了好幾天,現在眼睛還腫著呢。”
朝露揉了揉眼,背過身去道:“我沒有,你胡說。”
明月拽住了她,憨憨地說:“她不承認,你看她的眼睛是紅的!”
曉風踮著腳回頭張望,喊道:“二師父,你好些了嗎?”
步云邪拿著個金色的小銅臼正在搗藥,站在門廊上道:“我沒事,你們也別老纏著大師父,吵的他腦仁疼。”
段星河笑了一下,道:“沒事,哪那么脆弱。”
朝露小心地摸了摸段星河的衣袖,又碰了碰他的手,仿佛要確認他還活著似的。段星河揉了揉她的腦袋,道:“都說了沒事了,你怕什么?”
朝露忍了片刻,還是沒忍住,哇地一聲哭了,道:“我怕你沒了,就沒人管我了……”
朝露就像個小炮仗,雖然兇兇的,感情卻很真摯。她的哭聲極具傳染力,惹的曉風也開始抹眼淚,忍不住想萬一步云邪沒了,自己該怎么辦。明月看伙伴們都哭了,便也抬起了小胖手,揉了揉眼睛。莫嗔在一旁看著,覺得他們也太多愁善感了,道:“有什么好哭的,多大的人了。”
朝露哽咽道:“你師父又沒受傷,你當然不擔心。”
莫嗔搔了搔自己的光頭,道:“我師父一身銅皮鐵骨,才不會受傷呢。”
朝露推了他一下,道:“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好討厭,走開!”
莫嗔的性格耿直,跟朝露差不多,長了一張橫沖直撞的嘴。這兩個人在一起老是犯沖,以前魏小雨還在的時候,一見他倆吵架就擠到中間去把他們分開,或者哈哈一笑把話題岔開。如今她不在了,莫嗔感覺自己格外孤獨。
他忍不住問道:“小雨呢,她怎么沒一起回來?”
明月也道:“對啊,小雨師叔怎么沒回來?”
段星河沉默下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們。步云邪從門廊上走下來,道:“她去大幽看了一眼,不喜歡在那里做官,我們就送她回青巖山去了。她娘在那邊,會好好照顧她的。”
那幾個小孩兒聽魏小雨說過青巖山的事,信以為真,又有些遺憾。明月惆悵道:“我還沒跟她道別呢。”
步云邪淡淡道:“以后有機會,還會再見的。”
段星河的臉色不太好,一想起這些事就難受起來。步云邪道:“你們去練功吧,大師父要休息了。”
那幾個小孩兒便行了禮,紛紛出了院子。李玉真聽說段星河起來了,過來看他。
步云邪搗著藥,回到桌前盯著一本書看了許久,嘆了口氣,把書合上了。那本書上記載著許多民間的詛咒和解除的法子,不知道他從哪里找來的,又老又舊,紙頁一翻幾乎都要碎掉了。旁邊的筐子里還堆著許多成卷的竹簡,穿的繩子都斷了,一看就有不少年頭了。
這段時間他看了不少書,希望能找到解除段星河身上詛咒的方法,但一直沒有頭緒。
李玉真在羅漢床上坐下了,道:“段兄,感覺怎么樣?”
段星河道:“好一些了。”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道袍,潦草地結了個發髻,臉上的擦傷還沒好。他在大牢里受了半個多月的罪,清減了許多,人也更沉默了。
李玉真感覺他的狀態還是有點差,前幾天聽步云邪說了他們在大幽的遭遇,知道這兩個人差點就回不來了。他尋思了數日,覺得老這么被動不行,得弄點防御措施。
他道:“之前欽天監不是來過一趟么,我怕他們再來找麻煩,在道觀外弄了個結界。保證外人一來,只能看見山中云霧繚繞,像鬼打墻一樣在外頭轉圈,半步也進不來。”
步云邪心中一輕,這樣一來就不用擔心大幽的人陰魂不散,再來找自己了。段星河道:“人憑空就這么沒了,他們能放棄?”
步云邪覺得他的話有道,自己怎么說也是個五品司正,就這么扔下欽天監跑了,他們肯定不能輕易放過自己。
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張黃紙,用剪子剪了兩個人形,用朱砂點了五官,把靈力蘊在上面。他和段星河的模樣一瞬間從小紙人身上透了出來,就像真人一樣,轉眼間又消失了。他走到門前,把紙人輕輕一揚,道:“去大幽欽天監附近,找個地方放一把火,別傷到無辜的人。”
那兩個小紙人身上帶著一點靈光,飄悠悠地消失了。墨墨看著它們飄走的軌跡,搖頭晃腦的,仿佛覺得有趣。李玉真有些奇怪,道:“這是做什么?”
段星河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金蟬脫殼,弄兩具尸體假死吧。反正燒的面目全非,他們也就看不出破綻了。”
李玉真恍然大悟,道:“這法子妙啊,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纏著步兄不放了。”
他想了一下,又覺得有點可惜,道:“畢竟是五品官呢,真不當了?”
步云邪想起那些人的勾心斗角就心煩,道:“什么破官,誰愛當誰當。”
他說著扯下了掛在腰帶上的木牌,大幽欽天監五品司正。小小的一塊令牌,象征著無數人求之不得的權利和地位。他一揚手,把牌子扔進了旁邊的炭盆里。牌子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很快被燒得裂開了。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什么榮華富貴他都不放在眼里,這恣意的性子,倒真有幾分豪氣。
他們雖然得到了欽天監的一些蔭庇,卻也受了不少氣,好幾次差點就被朝廷的人殺了。這么一刀兩斷,步云邪的心里沒有舍不得,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
他冷冷道:“還是斷的晚了,早知道會被他們坑成這樣,一早就該死遁。”
李玉真坐了一會兒,怕耽誤他們養病,便回去了。步云邪在隔間看書,竹簡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舊書堆散發出陳舊的氣息,銅爐里點著檀香也遮不住。段星河躺在床上,聽著隔間輕輕的聲響,不知不覺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