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散掉的半干披肩發,潮涼地貼在她耳郭上,讓那只被風口燙到的耳朵越發滾燙。
似乎不需要林鳶給予這句話任何回應,江隨說完便又低聲問:“那你去嗎?”
像小動物溫厚柔軟的皮毛掃過耳骨,叫人心軟。
林鳶無聲清了清嗓子,用盡量隨意的語調說:“有時間就去吧。不知道會不會加班。”
片刻安靜,男人低低笑了聲:“行。”
電話掛了沒兩秒,“李想”又發來一條微.信。
【把我電話和微.信放出來。】
林鳶鼓了鼓臉,把唇角上翹的弧度撐開。
下一秒,她放下手機走出臥室。
鄭敏還在廚房里,父子倆已經回了各自的臥室。
“媽,國慶先不要幫我安排了,我應該……要加班。”林鳶放輕聲音說。
鄭敏正在泡發明早要磨豆漿的黃豆,聞言頓了下,溫笑道:“好,工作也重要。正好我還沒和你叔叔說,那等你忙完國慶吧。”
“好的媽媽。”林鳶笑嘻嘻地摟了摟她,然后打開冰箱,翻里面的掛面和雞蛋。
“晚上沒吃飽?”
“嗯,餓死了。”林鳶語氣輕快。
“行了,我來下吧。”鄭敏笑著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扶住她手臂,把她從灶臺邊端開,“去把頭發吹干,小心感冒。”
“沒事兒我自己來就行。”
“快走快走,擠得我身都轉不開。”鄭敏作勢嫌棄。
“行吧,謝謝媽媽。”林鳶嬉皮笑臉地被她推出廚房。
鄭敏好笑,卻也沒覺得母女之間道謝奇怪。她剛和林鳶爸爸結婚時,也常被他笑著和她道謝的樣子弄得不自在,以為那是他和自己見外。后來生了林鳶,發現他和女兒說話也是那樣,林鳶小小班開始和他們分房睡,進女兒房間,他都要先敲門。
鍋里水過半,鄭敏架上灶臺,打開火。
小臥室,林鳶拿掉眼鏡湊近鏡子。
小圓鏡里,小小的下頜在昏暗燈光下依舊白皙。秀氣挺翹的鼻尖,略淡的眉毛和唇色,襯得一雙大眼睛格外顯眼。
其實她不戴眼鏡的時候,也挺好看的……的吧?
“……”林鳶,像男人一樣自信起來!
什么叫的吧,就是挺好看的。
拍拍自己臉頰,林鳶戴上眼鏡站起來,拿過掛在門后還沒整理的背包,拉開拉鏈。
那套去年國慶前買的吊帶連衣裙和針織開衫,整齊疊在背包里。
幸好今天沒來得及換,不用再買新衣服了。
林鳶翹著唇角,把衣服塞進衣柜。
這才想起還沒把某人放出來。
掏出睡衣里的手機,黑名單里成員減1。
被她備注為江隨的那個灰黑色頭像,立刻跳出一條消息。
【那我等你。】
林鳶微頓。
這家伙……不會是一條一條試到現在吧?
“……有病吧。”她站在衣柜門中間,慢騰騰評判起來,“幼不幼稚?”
眨巴了兩下眼睛,翻身趴上小床。
悶在枕頭里的嘴角,克制地彎出抿直的弧度。
過了一分鐘,林鳶沒有要露臉的意思,反而抓著枕頭兩端,壓著臉在床上滾了半圈,小聲嘀咕了一句:“沒出息。”
-
班,是不會因為林鳶第一次相親失敗,而不用上的。
辦公室里,林鳶打完卡坐進工位。
見她過來,坐她旁邊負責測試的杜萊推了推眼鏡,立馬一臉八卦地湊近:“昨晚戰況如何?”
桌上的臺機杜萊已經幫她打開,桌面上放著兩顆包裝漂亮的巧克力。林鳶拿起來朝她晃了晃:“謝啦。”
杜萊是北城本地人,家里條件不錯,爸媽寵著,比她大三歲,人卻依舊孩子氣。自己吃零食,也不忘投喂她。
“別打岔,趕緊老實交代。”
林鳶邊將筆記本電腦從背包里拿出來放上支架,邊一臉毫無世俗欲望地陳述道:“差點成了兩位白雪公主的后媽。”
“我就說36歲的老男人沒結過婚,要么是身心有問題要么是人品有問題吧!”杜萊一拍電腦桌,義憤填膺,“合著早結過啊!”
林鳶笑,還是解釋了一句:“不是他自己沒說,”停了半秒,“是中間人沒說實話。”
曾友安從沒把她當過妹妹,她沒事也不想叫哥。
杜萊撇撇嘴:“都沒安什么好心。都有倆女兒了還要再找個年輕十幾歲的小姑娘,能為了什么。”
林鳶揚了下眉,再同意不過。
“那你還要接著相嗎?”杜萊她爸媽巴不得她不結婚,因此對林鳶這樣的“受害群體”深表同情。
林鳶想到即將到來的國慶,笑了下:“暫時不了吧,看情況。”
“兩位美女聊什么呢?”門口腳步聲朝她們這來,聽著心情不錯。
他們公司人少,沒有像大公司一樣設立部門,大家有固定的座位,各司其職。
“哇,陳工你今天好時尚啊。”杜萊略帶夸張地捧場道。
“是吧?還可以吧?”陳工拎著自己挺括的襯衣領抖了抖,“晚上跟我女朋友去看電影,特意新買的。”
林鳶聞言,眨了眨眼。
普普通通的藍白豎條紋襯衫。在一片“天堂傘”的海洋里,倒也的確特立獨行。
很好,程序員有自己的時尚。
林鳶抿著唇給陳工豎了下大拇指。
陳工更自信了,終于想起要說的事:“對了小林,你最近有空嗎?”
“怎么了?”林鳶好奇。
陳工“嘿嘿”兩聲,摸了下自己光滑的額角:“下個月小魚和我三周年,我給她做了個小游戲,想請你畫點東西。”
“嘖嘖嘖,這就是理工男的浪漫吧。”杜萊咧著嘴搖頭,一臉既齁到又嗑到了的表情。
林鳶初二之前,在老家文化宮畫畫興趣班泡了六七年,平時也愛涂涂畫畫,她在社交平臺上有個小號,偶爾也接些小單子。
“行啊。”林鳶也替有情人開心,“那你把要求發我。”
“好嘞,”陳工道,“我著急要,你記得加加急費啊。”
“加急費就不……”
林鳶話還沒說完,“小林子收唄收唄,”杜萊撒嬌的語氣晃她胳膊,“你不收回頭他們叫我幫忙,我都不好意思叫他們請我吃飯。”
林鳶頓了下,笑起來:“行吧。謝了陳工。”又把身子晃近杜萊,小聲,“謝了萊萊,拿到錢請你吃好吃的。”
杜萊胳膊抻到她桌上比了個ok的手勢。
心情愉悅地剝了顆巧克力塞進嘴里,林鳶開始查看不同項目的工作群里有沒有艾特她的消息。
對林鳶來說,在陌生人和熟人面前,都是放松的。半生不熟的關系,才最叫她緊繃。
來這里一年多,單從公司同事和氛圍來說,她還是很喜歡現在這個工作的。
回了兩條工作消息,微.信上跳出大學室友余一欣的長篇大論。
大意是:原先和她約好國慶一定要見一面的余一欣,因為男神終于答應和她戀愛而要去外地旅行,和她的約會只能含淚取消。
林鳶看著她撒嬌賣萌外加誠懇道歉的小作文笑。
初中時那場意外,轉學、換城市生活,高中時因為江隨,林鳶幾乎沒什么同性朋友。余一欣是她在大學時,唯一交到的朋友。
林鳶自然也知道她偉大而又艱辛,跨越小半個中國的追男神之路。因此十分理解她的“重色輕友”。
林鳶恭喜她終于攻略下男神,又說:【那我們下回再約。】
【好的好的么么么么,給你帶禮物!】
一早上兩對有情人,空氣格外香甜。
老板謝松柏從玻璃隔間出來,看見林鳶,朝她這兒來。
“小林,你國慶后第一個工作日晚上有安排嗎?”知道林鳶昨天是去相親的,再看她畢業一年也絲毫沒有動靜的感情生活,謝松柏大概也猜到,在相親這件事上,她家人估計是要給她加強度的。
“沒安排。怎么了師哥,是要加班嗎?”
謝松柏十年前畢業于北理,成立這家齊柏信息后,每年都會參加北理校招,同校的同事,習慣叫他師哥。
“那行,那天晚上我要請張校長他們吃飯,你一起去啊。”
林鳶:“……”
齊柏主要做一些政企單位和學校的公共服務、電子繳費平臺,林鳶一想到要和一群四五十歲打底的男領導應酬就頭皮發麻。
“小林子加油,你可以的。你這張臉,上個色就是絕美。我們四季度的業績,靠你了。”杜萊沖她握拳,一臉正經,“你可是我們公司司花。”
林鳶被她的夸張逗樂。
可她還是寧愿去便利店泡一碗方便面,也不想吃那樣的“大餐”。
“師哥我……”
“三工。”
“沒問題保證全妝出席。”
-
今年他們班的同學聚會約在國慶第二天。
一家開在公共花園里的網紅餐廳,承接私人宴會,網上經常有人包場打卡,環境很好。
林鳶前一天晚上就熨好了衣服,上午畫完妝,在家吃過中飯,用數位板改了會兒陳工要的畫。太過沉迷,以至于回神時已經有些趕。林鳶趕緊出發。
按照最快的不至于堵車也不會遲到的路線,打車轉地鐵,林鳶沿著公共花園路口的指示牌往里走。
北城一年中最舒朗的天氣,溫和又明媚。
餐廳主體建在花園里一小片人工湖邊,全透明的玻璃結構,像座水晶宮殿。
有服務生見她過來,上前引路。
林鳶道謝跟上。
卻在瞥見玻璃幕墻后,長桌上簇擁的人群焦點時,恍然有一種,胸腔被包著獸皮的鼓槌猛然一擊,心臟隔著鼓面一陣鈍痛的錯覺。
悶得她呼吸都頓住。
水晶宮殿里,女孩子穿著酒紅色的絲絨連衣裙,笑意盈盈看向身側。男主角難得正式,白襯衣微松兩粒紐扣,唇角弧度低淺,垂眸盯著手里把玩的金屬色打火機,安靜傾聽。
溫暖柔和的美好畫面,仿佛連濾鏡都精挑細選。
韓知希和他們不同校。
林鳶覺得自己就像盛裝出席舞會的客人,卻在宮殿臺階下,被惡作劇的小孩兜頭澆了一整盆冷水。
潮濕而又狼狽地站在原地,讓臺階上的看客看她進退兩難。
好比此刻,有人看見了她,站起來朝她揮手。
而被圍簇在舞會中心的男人,似乎也撩起眼皮看了過來。只是玻璃反光,看不清細微表情。
林鳶頓住的腳步重啟,慢慢往前走。
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吊帶連衣裙有了點不合時宜的執念的?
大概是第一次見到韓知希的時候。
少女穿了條碎金色的吊帶裙,站在江隨身邊,挽著他胳膊,言笑晏晏。
畫面是那樣的和諧與相稱。
相稱到她站在樓梯拐角處不敢動作,生怕格格不入的寬大校服入鏡,損毀那樣的畫面。
那天放學,她沒有立刻回家。
而是去了學校附近的商場。
她沒有要和誰比什么,她只是執拗地想證明,她應該也沒有那么差。
可眼前的穿衣鏡里——
胸部似乎和她的身高一樣,發育得不太妥當。
沒有合適她穿的內衣,身上仍是初中買的薄墊小背心。
毛躁凌亂的頭發,一成不變的馬尾,還沒養白的黯淡皮膚。粗寬的,再小心都洗得有些泛黃的背心肩帶,遁無可遁地擠在精巧的吊帶下面。
可笑到叫人心酸。
16歲的林鳶,在狹小封閉的試衣間里,用一條鵝黃色的吊帶裙斬斷自己的妄念。
而此刻——
“林鳶來了啊?越來越漂亮了啊。”
“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快進來。”
“知希你不用動,我給隨哥同桌讓位。”
“林鳶坐我這兒,誰要跟你們男的擠一起。”
身后夕陽下沉。
林鳶揚笑踏進宮殿,看他們朝她寒暄。
當年站在試衣間外的營業員,敲敲她門,問她試好了要不要出來看看。
少女可憐的自尊心,讓她下意識捂住肩帶,故作鎮定地回答:“不用了,謝謝。最小號也有些大。”
她如今也能穿不會露出肩帶的吊帶裙了。
卻仿若比當年更可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