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著林鳶和她一道坐的是體委,很開朗的一個女孩子,當年在班里人緣很好,林鳶對她印象也不錯。
但也僅限于此,畢竟體委的好朋友,遍布校園每一個角落。
如果友情里也有渣男渣女,那體委絕對可以毫不謙虛地認領。
林鳶的暈車來得似乎有些滯后,以至于落座后仍覺恍惚。
但工作一年的經驗,還是讓她不露聲色地完成了點頭社交。
她在他們眼里,一直是不太愛說話的存在,她無意改變這些人的觀點,樂得輕松。
餐廳被重新布局過,鮮花盤錯于幾條長桌之間,成了可以容納二三十人分餐聚會的格局。
當初的同學畢業后,有的出國,有的留在北城,也有少部分人去了別的城市求學發展。戀愛的結婚的,誰和誰有了矛盾不再聯系的,一年年過去,也就剩了這些。
服務生過來詢問是否開始上菜。
預定場地的人應該是當年的班長龐浩然,他迅疾地瞥了眼林鳶,又看向江隨:“哥,上嗎?”
似乎狀況外的江隨低“嗯?”了聲,慢騰騰地撩起眼皮看他,似笑非笑的:“你待會兒渴了要喝水,是不是也得問問我同不同意?”
龐浩然張了張嘴,有苦說不出,轉頭示意服務生上菜。
周遭一圈兒人倒是沒在意,反笑起來。反正當初上學那會兒就這樣。
江隨有自己要好的朋友,龐浩然卻愿意跟著他。
據龐浩然所說,那是為了同一個大院長大的情誼。實際情況到底如何,無從考據。
林鳶只知道高中時,龐浩然就愛跟在江隨后面“咯咯咯”地叫,后來他們去北理,龐浩然也去,同系。
大學里江隨組建公司,龐浩然也硬是嬉皮笑臉地插了一腳。畢了業,更是順理成章地繼續追隨。
“林鳶,你現在真的是越來越漂亮了,看這腰是腰腿是腿的。”體委說著伸手,捏了把她被連衣裙掐出的細腰,感嘆,“當年的校服真是埋沒了你的身材。”
林鳶有點兒怕癢,本能躲了下輕笑出聲,幾道視線不約而同地,朝她這個方向而來。
林鳶沒回視,也無意成為聚會焦點,唇角笑意仍掛著,注意力放在服務生端來的漂亮氣泡飲上,輕道了聲謝。
但顯然,有人不喜歡場面這么平靜。
“林鳶啊,你這身衣服挺好看的,哪里買的啊?”坐在韓知希身邊的女生突然開口問。
林鳶不用推敲,都知道她接下去想說什么。
抬眼看過去,林鳶無所謂地說:“你喜歡?那你別想了,買不到了,”隨即報了個商場里快消女裝的牌子,“它們家去年的款。”
女生一噎,半口氣哽在喉嚨里。
像漓江上套住脖子的鸕鶿,叼了條大魚咽不下去。
龐浩然看她又張嘴,趕緊打斷:“谷斯嘉你這老毛病沒完了?一天到晚關心的不是穿的就是戴的,你就不能有點兒別的追求?”
谷斯嘉聞言,剛要發作,看見神色淡淡的江隨和仿若未聞的韓知希,硬是住嘴。
“我不就是隨口一問嗎?”她笑得訕訕,“老同學見面本來不就是隨便聊聊。”
菜品上桌,這一點前菜都不算的話題迅速揭過。
焦點很快又聚集回男女主角身上。
問韓知希這些年在英國的生活,研究生畢業后的打算。聊江隨的游戲公司,羨慕龐浩然跟對了人。
不知是不是受當年江隨保送北理計算機系的影響,他們那一屆理科班不少人選了這個專業。他們班更不例外。
話題又不可避免地繞到林鳶身上。
“林鳶你當時聽隨哥的留在他們公司多好,”有人惋惜,“不比在謝師哥的齊柏強?”
她為何沒去江隨的公司,外人怎么傳的,林鳶不知道,但她自己一律說:“沒什么適合我的崗位。”
而真實原因如何,只有她自己清楚。
“聽說前倆月謝師哥公司的會計被詐騙,到現在都沒個說法兒。”龐浩然瞥了眼林鳶,嘆氣感慨,“齊柏這兩年賬面上本來就沒什么錢,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林鳶垂了下眼皮,無聲吃菜。
“你小子連齊柏賬面上有多少錢都知道?”那人問。
龐浩然笑:“都是這個圈子的,謝師哥當年在北理又那么出名,可是僅次于我哥的存在,傳來傳去自然聽到點。”
說完又補充,“謝師哥去年就在和人談投資的事兒,我朋友那個秦時,還有杭城的一家公司,都找謝師哥談過,但都沒成。”
“秦時今年不是要上會了嗎?這都不答應?謝師哥在想什么呢?”
有人意味不明地怪笑了下:“謝師哥可是有理想的人,哪會被金錢迷惑了雙眼。”
“沒人會永遠在高峰的。”全程沒主動參與過話題的林鳶抬眼,看向那人。
龐浩然愣了愣,下意識想說你是不是忘了你同桌?
但眼看林鳶臉色認真,語氣篤定:“師哥當年能靠著一個人一臺電腦創立齊柏,以后也不會永遠在低谷。畢竟有‘夢想’的人很多,天賦配得上夢想的卻不多見。”
“你……”
眼看氣氛又要緊張,龐浩然趕緊打圓場:“對對對,誰還沒個暫時的低谷了。噯小鵬你現在還在瀚銘嗎……”
全程閑閑吃菜的江隨,后知后覺地看向林鳶,仿佛想聽聽她對這位有理想又有天賦的謝師哥,還有沒有其它高見。
只是對方已然低頭,把注意力重新獻給了面前的熟醉羅氏蝦。
話題沒兩句又繞到江隨身上,為數不多的幾個女生也以韓知希為中心聊了起來。
林鳶突然覺得有點兒沒勁。
有人懷念的,還是當年操場上的搖旗吶喊,有人能想到的,早已是誰和誰的未來發展。
很正常,但還是沒勁。
后半程,林鳶不知道誰起的頭,起哄讓北城的納稅大戶,請大家去最近新開的一家會所長長見識。
這樣的事兒也不是第一回發生,只是學生時代還是火鍋燒烤,如今更費錢了一些。
江隨同學,一如既往地被當成狗大戶。
已經開始上餐后甜點,林鳶起身去洗手間。
問了服務生,在花園另一處,林鳶走出餐廳。
從洗手間出來,林鳶看見離得不遠處站著一個瘦高男人,背對著她,正在低聲打電話,聲音有些耳熟。
“和你先約好的,我已經出來了。”聲音溫和帶笑,“你慢點,不著急。好,掛了。”
并非私密的聊天,林鳶走過去,看清人,是高一和她做了一年前后桌,高二高三又同在一個班的數學課代表路遙。
林鳶明白他是要先走了,剛想和他道個別,就見他轉過身,非常正式地叫了她一聲:“林鳶。”
林鳶下意識:“在。”
路遙微愣,隨即恢復平常神情,輕緩笑道:“別緊張,我就是和你打個招呼。待會兒你們玩得開心,我就不去了。”
“好的好的,那,再見。”林鳶也有些好笑,想到自己剛才的樣子,像極了剛去一中時跟不上進度,每回數學作業都拖拖拉拉,最后被她后桌拿筆帽輕戳戳肩,吐字規范地叫她一聲“林鳶”,然后問她“好了嗎”的畫面。
那時候她也總像剛才那樣,緊張得在他剛叫她名字時,就規規矩矩喊一聲“在”。
林鳶說完,路遙卻沒有立刻就走,反倒說:“因為,我約了五一時相親的女孩兒,準備晚上向她表白。”
林鳶微訝,沒想到他會和自己說這些,卻還是唇角漾笑,點點腦袋:“這樣啊。”
“不是因為合適,而是覺得心動。”路遙像當年解數學題一樣,語氣嚴謹,表情卻是輕松的,“所以明年同學聚會,我應該……不來了。”
林鳶還沒來得及為他慶幸,有些不明所以:“嗯?”
路遙頓了頓,輕“嘶”了聲,笑起來:“我覺得……你也有我這樣的想法。”
林鳶驀地了然。
高中三年,林鳶一直覺得路遙是比她還獨的存在,滿心滿眼只有學習,數學更甚。
當年高考出分后,填志愿時回校參加指導會,林鳶知道他所有志愿都填的數學系,如今讀研依舊是,往后大抵也是走科研方向,對這樣早沒了當初少年意氣的同學聚會,大概也已興致缺缺。
“那……”林鳶不知道該給他怎樣的祝福,最后抬手在身前豎起兩個大拇指,像他們當年校園會時討論的慶祝動作,真心實意道,“祝你成功!”
“好。”路遙揚起笑弧,語速有些慢,“謝謝你,林鳶。”
最后沖她點點頭,轉過身。
許多人年少時,或許都有個熟悉卻不可及的背影。像青春賦予的成長的禮物。
禮盒里的秘密迷惘、酸澀,也甜蜜。
不是所有的禮物都非要拆開,懷抱禮物時的欣喜,已足夠有意義。
送走學委,林鳶想了想,往餐廳去。
她剛剛來洗手間沒拿包,這會兒回去拿,順便打聲招呼,干脆說她還有事也要先走好了。
卻冷不丁聞到一陣,夾雜著煙草味的木質甜香。
是江隨,側身站在路燈下抽煙。
細白煙身,夾在他修長微屈的指骨間。一點猩紅被他抬至唇邊,在昏暗里忽明忽滅。
他頭發有些長了,微低頭去湊煙嘴時,一縷額發耷拉到眉骨上。頭頂路燈拓下一片昏影,像博物館打在雕塑上的光。
即便不言語,依舊是令人神往的存在。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就看見她了,他雖未抬頭,卻將未燃完的半截煙抵到垃圾桶白色的石英石里捻滅,向她走來。
“道完別了?”他聲音懶洋洋的,有輕微的游離感,像浮起的青煙。
林鳶看了他一眼,還是忍不住問:“你什么時候開始抽煙了?”
那股沾了煙草味的木質清香來源何處終于明了。
江隨看著她,驀地低笑了聲,語氣多了幾分玩味:“終于知道關心我了?”
“……”林鳶無語地都想抽一抽嘴角,低念了一句“神經”就想走。
江隨不說話,抬手,勾住一縷她披在肩骨上的頭發,指尖微繞,纏了一圈。
突然間的拉扯感,林鳶下意識抬手捂住發根,半回頭低聲質問:“江隨你干嘛呢?有病啊?”
“急什么?”男人抬了抬眉,尾音拖得像問句,“剛不是挺能聊。”
指節微張,那縷黑發自然垂落,發尾帶了點兒余溫,蕩過她鎖骨。
林鳶被搔得有些癢,快速拿指背蹭了下,詭異的觸感讓她有些羞惱,又覺莫名其妙。
她和路遙聊什么了就挺能聊?高中三年和今天加起來的話,還比不上她罵江隨“有病”來得多。
江隨視線在她一閃而過的小動作上停了一瞬,像是知道她下一秒就要發火一樣,淡淡道:“我都不知道她會來。”
又是突如其來的一句解釋。
林鳶繃緊的神經,沒出息地有一瞬松動,又強迫自己重新拉緊。
她干脆轉過身,抬頭盯著江隨,沒給他剛才那句回應,只一副“聊,你聊,我看你要和我聊什么”的強硬表情。
微抬眉,江隨的散漫勁兒又回來,語氣欠揍地說:“那天怕你又生氣,我都沒好意思說,你的眼光真是……”
林鳶瞪大眼睛,滿瞳孔“你敢說下去我就敢跳起來打人”的威脅。
江隨盯著她的架勢舔了舔上唇,話音里含著笑,戲謔般:“還不如那路……路什么來著?就剛那個,我們班數學課代表。”
“路遙。”林鳶無語。好歹高一就在他們后排,連人名字都不記得。
哦,對,還有她眼光差。那可不,眼光好能看上你嗎?
“記得挺熟啊,”江隨笑了笑,盯著她,“有想法兒?”
林鳶一滯,都震驚了:“你沒聽見他說,待會兒約了人家女孩子要表白嗎?”
“那不是還沒表白么。”江隨無所謂道。仿佛只要她愿意開這個口,路遙就會答應,她就可以橫刀奪愛一樣。
林鳶只覺得心臟一悶,又被胸腔里驀地滾起的一團火燎過。
一時竟不知道,是該為他對自己的情感問題操心而難過,還是因為他對男女之間的事,沒有一點道德底線而憤然。
“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來者不拒嗎?”她突然開口,嗆了他一句。又用力捏了捏手指頭,干脆挑開畢業時那點齟齬,語氣不善道,“再說了,我有想法就有用了嗎?”
林鳶微頓,喉間干咽,自嘲般,“畢竟誰會看得上我啊,是吧?江大少爺,陸二公子?”
似有一瞬怔愣,江隨嘴角笑意淡了兩分,垂瞼盯著她。
片刻后,仿佛終于回憶起那天倆人爭執的場景,他唇角又漫不經心翹起,薄薄的眼瞼上下緩耷,仍是那副閑適懶散的語氣:“別冤枉我,我原話可不是這么說的。”
林鳶微瞇了瞬眼,眼底沒來由地一熱。
肉里那根刺,像有人瞧著新鮮,捻著指尖,往深處輕輕一轉。
原來妄圖用自貶引起對方在意的時候,就已經是在自找難堪。
原來對她來說耿耿于懷,反復自我懷疑的一句話,在他眼里似乎不過是一句……損友之間從沒放在心上的玩笑。
北城初秋的夜晚并不涼,風卻刮得有些深。
小姑娘清澈漆黑的眼,在路燈下泛起清凌凌的薄光。眼窩都被吹得微紅。
江隨一頓,夾過煙的指節蜷了瞬,自然地伸手,討饒般,想去拉她手腕。
唇角漾著好看的弧度,終于是努力放低姿態的語氣,說的卻又是另一回事:“行了,我現在真沒女朋友。”
仿佛她的回避,她的在意,她武裝起來的鎮定,都是矯情地為了他來哄她一哄。
林鳶被他這副模樣點燃了腦袋里的引線。
他到底將她擺在什么樣的位置,需要和她解釋這些?
他到底明不明白這樣曖昧的態度,這些親近的動作,只會讓她因為如此模棱倆可的,自以為是的“特殊”反復猜測和自我拉扯。
火藥在他指尖觸上來時炸開,林鳶猛地避開他手,后退一步,語氣平靜道:“和我有關系嗎?老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