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朝朝這話說得不能更直白了。
還從來沒有人把話說得像這樣直白過。
溫和的聲音像把軟刃,直接把世家子浮于表面的禮貌擊碎,露出后面明晃晃的高傲。
白辭瞳孔微微收縮,顯然是沒料想到會有人這么說話,有些措手不及。
人間以修士為尊,修士們又唯幾個世家和修仙大宗馬首是瞻。
白家是修真界的絕對權貴,白辭是白家大公子,身份貴重程度更甚于凡間宗室子弟。
他不需要看得起任何人,只需要高高在上俯視,在恰到好處時露出一點敷衍的禮貌。
甚至不用將話說得難聽,只要字里行間流露出一點倨傲,就足夠羞辱人,卻也沒人敢點破,沒人敢破壞微妙的平衡。
空氣里有片刻的安靜。
裴朝朝覺得他這樣很有意思。
她像找到了新玩具,歪了歪頭:“是嗎?白長老?”
分明是在逼問,
但她的語氣柔軟又無辜,顯得她像是單純在好奇。
這時候。
一玉受不了這氛圍,搶先道:“不是的裴姑娘——”
他頓了頓,打圓場:“不對,你都是歸元宗的人了,我該叫你裴師妹了,哈哈!師妹你多慮了,白長老剛才只是在擦手上的藥渣,然后……然后手帕不小心掉了!
裴朝朝點點頭,像是信了:“這樣嗎?”
一玉見狀松了口氣,忍不住想,這裴姑娘還真是……
白長老這樣說話,倒也看不出她不開心,甚至她給出的回應都像是在關心白長老。
又是給白長老安神草,又是幫白長老撈帕子,連最后問的那話,語氣也柔軟溫和極了,像是生怕自己讓白長老不高興了。
不管怎么看,裴姑娘都純凈溫和極了。
但怎么又偏偏每句話都像軟刀子一樣,精準扎在人痛點上呢?
一玉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正思忖著,
然而下一秒,
剛松下來的那口氣又一下提上來了——
就聽見裴朝朝問白辭:“白長老,是這樣嗎?”
一玉兩眼一黑,覺得自己要撅過去了。
他正想著說點什么緩和一下氣氛,
然而下一秒,
白辭說話了,語氣里有微不可查的嘲諷:“你說呢?”
裴朝朝微微一笑:“我覺得是的。”
她把手帕折好,微微欺身:“那請長老將手帕收好,別再掉了!
她手落在白辭身前,故意要把帕子放在離他近的地方膈應人。
白辭抬了下下巴,
他指尖微動,凝出一點靈力,要隔空推開她的手。
嘴唇也動了動,想說:臟了,扔掉。
然而話還沒說出來,
甚至連那點靈力都還沒挨到裴朝朝的手,
就見裴朝朝動作先停住了。
白辭動作隨之一頓,掀起眼皮看她。
裴朝朝直起了身子。
她攥著帕子想了想:“擦了藥渣的帕子應該臟了,我忘了問。白長老想拿回去,還是扔掉?”
這時候又有分寸得要命,倒把白辭搞得愣了下。
完全難以預料她的行為。
他淡淡道:“扔了吧!
好像突然被順毛了。
裴朝朝真的很喜歡看他情緒起起伏伏。
她聞言,拿著手帕說:“既然白長老不要了,那我就拿走了!
白辭:?
他一口氣上不來,劇烈咳嗽起來。
他眼尾暈開薄紅,嗓子有點嘶。骸澳米撸俊
裴朝朝看著他這反應,玩心被滿足,非常滿意。
她把手帕收進袖子里:“嗯,它很貴,我沒有用過料子這么好的帕子。”
假的。
她只是突然覺得,比起把手帕還給白辭,她留下帕子會更讓他如鯁在喉。
白辭果然很如鯁在喉。
他太陽穴跳了兩下,氣得又咳起來,血腥味沖到喉嚨口。
抬起眼,卻正對上她人畜無害的笑意,
有極短的一瞬,好像被她的笑晃了眼。
白辭突然有點惱羞成怒。
他指尖有點麻,胸腔上下起伏。
想說點什么宣泄情緒,口不擇言也好,咒罵她也好,
說一些從未從他高傲的唇中吐出過的難聽詞匯,說她低劣、下等,怎么配拿他的東西?
說什么都行。
但這些話壓得舌根都發澀了,卻也無法對她說出來。
他下意識想把目光從她臉上挪開,卻又覺得移開眼自己就輸了。
白辭并不是那種會無意義賭氣的人,但此刻卻迎難而上似的盯著她的臉,壓下指尖麻意,拿起筆。
筆尖點在旁邊的雜役職務表上。
表上列著招雜役的職務,
其中一條,就是幫白辭晾草藥。
他視線始終落在她臉上,手卻執筆,
隨即,筆尖一劃,墨痕覆蓋住“晾藥材”這一職位——
清閑職位沒了。
一玉看著職位被劃掉,覺得有點遺憾,
他知道這位白長老性格高傲古怪,想說點什么幫裴朝朝挽回一下這職位。
然而還不等他開口,就見白辭滑動輪椅離開了。
一玉撓撓頭。
他看向裴朝朝,語氣里有點歉意:“師妹,白長老他……”
裴朝朝本來就沒打算要白辭身邊的那個位置。
她指了指耳朵,聲線柔軟:“我聽見了,他走了。有采草藥的職位么?”
一玉點頭:“有的。”
裴朝朝說:“那幫我選個采藥的活吧,我之前每天都和村里人上山采藥,很熟練。”
她話音一落,
就聽見腦子里神仙們說起話了——
【這樣的話,那她現在就完全不和白辭接觸了。
【瓊光君把她藥人的身份瞞住了,現在白辭都不知道她的血能入藥!
瓊光君把裴朝朝帶回來前吩咐過眾人,不要把她藥人的體質說出去,以免有心之人對她產生歪心思。
【是的,她要是和白辭有點接觸,說不定還可能會被發現藥人體質的事,現在嘛……】
【要不是她被封了記憶,又不可能知道命簿的內容,我都要懷疑她是因為想遠離白辭所以故意膈應他的了!】
裴朝朝聽著,彎了彎唇。
是啊,
是有那么一點故意的成分。
她心說,
但不是為了遠離白辭。
只是為了推神仙們一把罷了。
現在越來越偏離命簿中原定的走向了。
很著急吧?
著急的話,就快點想辦法把我的命運往回掰吧。
我還等著借機給你們回份大禮呢。
*
一玉幫裴朝朝選完職位,又帶她領了弟子袍服和腰牌,最后把她送回寢舍。
他猶豫了一下,沒回自己那,而是去了后山瀑布前。
季慎之常在后山的瀑布前練劍,
一玉一到后山,果然見季慎之在練劍。
不遠處瀑布飛流直下,卻有水滴聚于季慎之劍鋒,隨著他劍勢游弋。
分明是柔軟的水,在他劍下卻宛如冷硬的冰錐。
一玉站在旁邊,不敢上前打擾。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來,總想著是季慎之交代他帶裴朝朝登名,現在辦完事了也該來說一聲。
但季慎之不近人情,性格冷得像冰,很少管閑事。帶裴朝朝登名,還多囑咐兩句選職位的事,已經是破天荒了,應該是他這樣冷淡之人的極限了。
或許大師兄并不關心帶裴朝朝登名后續的事呢?
一玉正思忖著。
那一邊,
季慎之余光瞥見一玉,劍勢微滯。
他像是想到什么,停下動作。
他很少像這樣練劍到一半就停下來。
一玉有點意外,不過身體比腦子快,已經麻溜走到他身邊去了:“大師兄,我陪裴姑娘登完名,已經把人送回寢舍了!
季慎之“唔”了聲。
把人帶回來,也安排了合適的職位,作為恩人,他做的事情也算到位。
再以后,她的事就和他關系不大了。
瓊光君客觀地想。
他突然覺得空氣有點發悶。
練劍時有瀑布的水落到衣服上,衣領有點潮濕,以往這樣也不覺得難受,但這會兒卻莫名覺得捂得慌。
他用了點靈力烘干衣服,輕輕對一玉頷首:“好,我知道了。多謝。”
一玉點頭,又補了句:“對了師兄,她選了采藥的職位。”
采藥?
瓊光君頓了下:“她眼睛看不見!
“對,不過她說她以前在村里每天都要上山采藥,所以很熟練。”一玉沒想到他會接這么一句,有點意外:“我想著一會兒回去給她畫幾張護身符來著!
護身符雖不能讓裴朝朝眼睛復明,但里面有靈力,在她要摔跤或受傷的時候,可以托她一把。
一玉說:“明天就能畫好拿給她,免得她采藥的時候摔跤了!
瓊光君聞言,想了下:“我有!
他手掌攤開,下一秒,掌中憑空出現幾張護身符:“畫好的。”
一玉撓撓頭:“那拿給她?御劍去雜役峰也就一刻鐘多點——”
瓊光君收了劍。
他還是那幅面無表情的樣子,聲音也淡:“我去送!
*
另一邊。
裴朝朝在寢舍里。
她沒什么私人物品,住處很空。
歸元宗很大,雜役弟子全都住在雜役峰,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間小院。
山上很冷。
她沒有修為,凡人之軀很難抵御這樣的溫度。
她是托瓊光君的關系進歸元宗的,但實際上,歸元宗就連雜役弟子都是有修為的,至少也在煉氣初期,沒她這么怕冷。
所以這里也沒什么厚被褥,只有薄薄的一張被單。
裴朝朝把自己縮進被單里,思忖片刻,拿出了弟子腰牌。
弟子腰牌可以用來聯絡所有歸元宗弟子。
她拿到腰牌的時候,江獨就連著給她傳了幾條語音。
[江獨:真進歸元宗當雜役了?]
[江獨:不會真是為了季慎之吧?]
[江獨:真對他一見鐘情?我怎么這么不信呢。]
[江獨:回話!]
裴朝朝都沒理。
她這會兒摩挲了下腰牌,給江獨發過去一條語音:[來找我。]
對面回復得很快,像是被氣笑了——
[你算什么東西?命令我?你叫我來我就來?]
裴朝朝沒回。
過了一會。
那邊又彈出來幾條語音:
[叫我什么事?坦白你留在歸元宗的原因?其實我也沒那么關心。]
[說啊,什么事!]
[行,不說是吧。我過來了,一刻鐘后到,你最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