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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搞到比他 更合口味的了?

    這一邊,

    天界眾神看見裴朝朝被捅了一劍,幾乎都要叫出聲來了,

    親眼看著她魂飛魄散, 大部分人最先浮上的情緒不是幸災樂禍,反倒是難以置信。

    “她怎么沒躲?!”

    “怎么魂飛魄散了, 不是, 這就死啦?!”

    “可她應該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吧?”

    “雖然但是, 薄夜拔劍太快了,她根本也來不及想對策吧?”

    “這有點太荒謬了……”

    誰能相信上一秒還反擺了他們一道的人, 下一秒就魂飛魄散了呢?

    這實在太突然了,突然到神仙們連為她的死拍手叫好都忘了,除了幾個是真的切切實實與她有恩怨的, 大部分神仙對她的惡意本就來得空泛, 只是聽說幽山帝君為她而死,聽說她身上桃花債一筆接一筆,聽說她狡猾至極、作惡多端;

    這份惡意虛浮著, 落不到實處, 然t?而現(xiàn)在承接這份惡意的人措不及防隕落了,

    于是在這時候, 這些惡意就顯得脆弱起來, 像空中樓閣, 用力一震就土崩瓦解。

    “這些時日我觀她行事,真的覺得她很聰明,我不太信她就這樣死了。”

    “再聰明也不是她作惡多端的由吧,想想她做了什么行嗎?殺了瓊光君,打碎了昆侖鏡,將命簿燒毀, 算計得司命神君都下凡歷劫了,還拘走我們的靈息。你們現(xiàn)在心疼她,賤不賤啊?”

    “我當時可沒降下靈息和你們一起圍獵她。”

    “我也沒,而且仔細想想她做這些事,不都是為了求生嗎?”

    這話一出,周圍陷入一陣沉默,好像事情終于被撥亂反正。

    他們認為她作惡,他們又何嘗不曾將惡加諸于她身上。

    她心機算盡,踩著尸骨玩弄人心,何嘗不是為了從力量差距懸殊的困局中,為自己博出一條生路?

    半晌。

    有神仙出聲:

    “我們究竟是因為什么而恨她?”

    “因為幽山帝君為她……”

    “不。我突然想起來,好像一直都有人在我們對她恨意有所減弱的時候,提起幽山帝君,來引導我們恨她——

    “好像我們不恨她,就是罪過。”

    *

    另一邊。

    太清山上,隱匿在庭院中的暗室里。

    這里沒有窗,非常黑,四面石墻,隔絕外界的一切,沒人時會陷入死寂,靜得令人恐慌,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甚至感覺不到生與死的界限。

    白策就這樣靜悄悄地靠坐在墻角,他垂著眼睫,看著手里斷成兩半的鐵鏈子,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少年人天真漂亮的眉眼在這時候顯得有點木,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對著手里的鐵鏈思索事情,還是單純在發(fā)呆——

    不久前他還昏迷著,就聽見鎖住他的鐵鏈“咔噠”一聲脆響,莫名其妙斷了。

    他就是那時候醒過來的,壓制修為的鏈子斷了,他變回人身,隨后腦子愈發(fā)清醒,想起裴朝朝對他做的那些能稱得上是羞辱的荒唐事。

    白策第一反應是狂喜,然后是憤怒,喜自己可以逃出升天,怒則是怒她怎么敢對他做這種事?

    他不是好人,表面天真爽朗,其實手段比誰都殘忍,

    她怎么有膽子留他活著,是太自信還是太低估他,難不成沒想過他會有扯開鐵鏈的時候?

    他想去找她報仇,把她也鎖起來,關在暗室里折磨,讓她體會一下他這些日子所遭受的,然后再一刀一刀刮下她的皮肉,讓她在絕望中死去。

    然而這樣想著,在起身那刻,他又驟然想起來——

    她把他從地宮帶回暗室后,曾經(jīng)換過一次鎖他的鏈子。

    那時候,是他使勁用外力磨那鐵鏈,幾乎要將它磨斷了。

    裴朝朝也不阻止,就在旁邊柔聲笑:“你在磨鐵鏈嗎?”

    他沒搭。

    過了一會,

    她走過來把那鐵鏈解開了,指尖在被磨損處輕輕摩挲:“很厲害,幾乎要磨斷了。”

    他喉間溢出聲笑:“阿姐不會覺得這鏈子能長久困住我吧?”

    裴朝朝聞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隨即,她給他拴上一條新的,然后念了個咒語,

    他甚至能感覺到她念咒語時,落在他耳邊的吐息,是溫熱的,兩人離得很近,好像連靈魂都要交融的近。

    隨后,

    就聽見她說:“沒關系,我將這鎖鏈和我的神魂鏈接上,我不死,它不管斷成什么樣都會復原。”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臉,笑意純粹:“這條鏈子應該可以長久困住你,畢竟我是真的很想困住你。”

    這鏈子就是現(xiàn)在鎖著他的這一條。

    她不死,鏈子就算斷了也會復原,但她若死到連魂魄都不剩下了,這鏈子則會自動斷裂。

    自動斷裂……

    神魂俱碎?

    白策動作一頓。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現(xiàn)在情緒不對勁,那陣喜悅一下就被惴惴不安替代了,忍不住想,什么叫做神魂俱碎了?

    不會的。

    她不是很聰明嗎,她這么聰明,能把人心算計得分毫不差,把她那礙眼的師父都拿捏得死死的,怎么就會魂飛魄散啦?這多荒謬啊。

    他開始否認這一點,忍不住在暗室里踱步,開始拼命發(fā)出一些聲響,想要制造出有人在這間屋子里的景象。這里太安靜了,他明明在這這樣死寂的環(huán)境里呆了那么久,怎么這時候又接受不了這寂靜了?

    他不由自主地開始焦慮,踱步一會,又靠著墻根坐下來,撿起那鐵鏈凝視——

    她不可能魂飛魄散,那鏈子為什么會斷?

    她把他吃干抹凈就膩味了?出去和別人亂搞了?搞到比他更合口味的了?

    現(xiàn)在把他用完就要扔了,連回來說一聲都不說?難道以為他很想被她囚/禁在這嗎?

    對。他一點也不想。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應該打碎暗室的門,離開這里,修為已經(jīng)恢復了,打碎這暗室的門對他來說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可是他又不敢開門,有些恐懼讓光線漏進來,這樣就能看清這里除他以外,沒有旁人——

    他沒被人這樣對待過,用完就扔,真像個唾手可得的廉價物件,不要了就能扔掉,

    不管怎么樣,她也該回來和他說一聲吧。

    他抬起手,開始啃咬自己的指節(jié),以此緩解焦慮,

    然而時間緩緩過去,這里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好像他真的被扔下了。

    白策感覺有點缺氧,身上的傷痕還沒痊愈,這一刻又隱隱作痛起來,他意識開始有點混亂,那股惴惴不安的感覺更強烈了,在這樣死寂的環(huán)境里,他好像又回到被鞭打后、被她強迫做完荒唐事后,遍體鱗傷甚至瀕死的時候。

    他被這樣的恐懼感逼得縮起身子來,像一條害怕被拋棄的喪家之犬,開始用指尖撕扯自己身上的鞭傷,變本加厲將自己弄得鮮血淋漓,

    這樣的狀態(tài)能讓將他從極度的不安和焦躁中拉出,這讓他感到安全——

    就好像被她囚禁起來的每個日夜,他在這間暗無天日、滿是血腥味的暗室里,日復一日煎熬。

    疼痛,黑暗,血腥味,這三樣東西組成了他的這段時日,織就成畸形的安全感。

    很穩(wěn)定,沒有任何未知因素,可以推斷出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聽見又多又雜亂的腳步聲時,是馭獸宗的人來鞭打他,他甚至懶得睜眼;只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時,則是她來看他,他一睜眼,就能看見光線順著微開的暗室門漏進來,于暗室微光中,他能看見她。

    白策手指被鮮血浸潤,他昏沉中喘息出聲。

    然而下一秒,

    他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傳過來——

    并不是一群人的腳步聲,而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他頓了頓,趕緊把手上血跡擦干凈,往門口看,眼睛不自覺亮了下。

    然而下一瞬。

    門被推開。

    光漏進來,白策看見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外面——

    白頭發(fā),白衣服,整個人漂亮得像一樽雪。

    是裴朝朝的師父。

    白策手指捏緊了點,他視線和薄夜對上,卻敏銳地發(fā)現(xiàn)——

    薄夜并不像他上次見到的那樣,氣質溫和安靜,他的氣質好像發(fā)生了一點變化,像一潭死水,甚至面容也有點憔悴,唇角還沾了一點血跡,就連手指上都沾著血,好像靈魂都死去。

    他這幅樣子,像死了老婆,一身縞素的寡夫。

    尤其是打開暗室看見白策后,

    他漂亮如同琉璃珠的眼睛,漫上了一點刺骨冷感。

    有點瘋癲,有點魔怔。

    *

    與此同時。

    千百年來一直在歸元宗中的重明境,開始漸漸消失,好像一下從眾人視野中被抹去。

    而秘境內部,地面上半死不活的修士們像是被秘境中的某種力量所排斥,竟是被一股彈出秘境。

    秘境外,眾長老看見自家弟子,也不再在這里久留,火速帶著弟子們去療傷。

    于是重明境外,一瞬就空寂下來,這里變成荒無人煙的荒山。

    秘境內,地面的裂口開始緩慢閉合,而原本被扔進地縫里的重明石,再一次出現(xiàn)在地面上。

    漫天星星點點的神仙靈息像是被重明石吸引,不約而同往重明石處聚集過去,

    緊接著,

    重明石開始吸收那些靈息,它顏色變得通紅,開始輕輕跳動,像一顆心臟。

    與此同時,

    隨著重明石的跳動,

    重明境開始不斷縮小,直到無法再縮小,周圍的壁壘就倏然破碎,秘境中所有的能量驟然爆發(fā)出來,帶出一陣刺目的白光,還有一陣極強的靈力波動。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這陣明光中鼓動,重組,

    透過光,能隱隱約約看見里面從無到有地出現(xiàn)了一道身影。

    又過了很久,明光暗去。

    那身影漸漸現(xiàn)形,站在原地,是個少女。

    她身姿挺拔,四肢修長,皮膚瑩潤如瓷,骨肉勻稱,烏發(fā)如藻,遠遠看去漂亮極t?了——

    但她沒有臉,抑或著說,她的臉上沒有五官。

    少女抬手摸了摸空白的臉,隨后歪了歪頭:“嗯?”

    她沒有五官,看不出表情,但她的姿態(tài)充滿興味。

    裴朝朝感覺很新奇。

    她這時候在思索,要給自己捏一張什么樣的臉出來。

    她早就計劃好了,拿到從善后要用它捅自己一劍。

    早在讓瓊光君帶她去重明境時,她就猜測從善是不是能幫她神魂歸位,不然為什么捅別人,別人的神魂完好,但捅她,她的神魂會碎裂——

    她的神魂并沒有碎裂。

    融入瓊光君的半顆心時,她感應到重明石,當年天界的傳言不假,幽山帝君的確用重明石為她煉制了一顆心。

    她感應到重明石是她心臟的同時,也感應到有一部分神魂在重明石中,或許是當年幽山帝君放進去的。

    從善刺破她的神魂,只不過是讓她的神魂歸位、合一。

    但是她舍棄了凡身,即使魂魄合一,也仍然需要一具新的身體,所以她拘住了神仙們的靈息,讓重明石吞噬這些靈息,為她塑造出一具新的身體——

    不是凡軀,而是神的軀體。

    往后她不再需要靠著神君的心臟飛升成神,因為她為自己塑造了一具全新的身體,神的身體。

    裴朝朝手動了下,挪到自己心口。

    她按了按心口,又按了下剛才被薄夜刺那一劍的位置,幾乎要笑出聲來——

    現(xiàn)在應該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

    包括天上的神仙們,或許也以為她死了,笑她機關算盡,誰曾想竟死得這樣荒唐。

    可是她既然能算到之前那些,又怎么會算不到這一茬呢?

    如果她相信從善會讓她魂飛魄散,那么在薄夜那一劍刺下來的瞬間,她的確應該去想辦法拖延一些時間,找個逃脫的對策。

    可她賭從善不會讓她灰飛煙滅。

    命簿上寫的那些,只不過因為她始終沒有恢復過記憶,沒有和重明石產生鏈接,所以她那一半神魂沒有歸處,就那樣消散了。

    裴朝朝思忖著,決定下山去找白辭。

    她出來前和白辭約好在歸元宗下的小鎮(zhèn)見面,一起去天極岸。

    她已經(jīng)有了神的軀體,只要回到天界,就是真神,現(xiàn)在則需要按照原本就計劃好的,去升仙臺破開身上的劫術。身上劫術一消,她就能回到天界。

    她暫時還沒想好要捏一張什么樣的臉,

    這張臉捏出來并非是永久的,

    她的神魂和這具身體還需要磨合,等之后身體和神魂愈發(fā)契合,她的樣貌就會漸漸變回以前。

    但她不想亂捏,于是往旁邊的山洞里伸手掏了掏。

    她提前在這準備了行裝,

    她拿上行囊,從里面拿出個冪籬戴上,遮住暫時空白的臉。

    *

    與此同時。

    一輛馬車停在歸元宗山下的小鎮(zhèn)上,

    馬車極為寬敞,堵住了一半的路,車簾用絲綢織就,車檐墜著玉珠,這時候風大,于是一陣陣風吹過來,將玉珠吹得碰撞在一處,叮當作響,鮮明悅耳。

    周圍人很少見到這樣華貴的馬車,都圍上來看熱鬧。

    白辭坐在車里閉目養(yǎng)神,聽見外邊嘈雜,有些煩躁,

    他用書卷敲了敲腿,腿上并無知覺,他就更加煩躁了,捂著唇咳嗽兩聲。

    他撩開車簾往外看。

    外面的侍從見狀,趕緊抬手幫他擋風:“公子,您身體不好,外面風大,不要受風了。”

    白辭用書卷把他的手推開,抬了抬下巴,聲音輕飄飄的,仔細聽能聽見點不耐:“人呢?”

    那侍從道:“沒看見那位裴姑娘……不,沒看見您那位弟子出現(xiàn),或許耽擱……”

    這話還沒說完,

    周圍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白辭往前看,就見是一群歸元宗的弟子下山采購靈藥,所要靈藥的量巨大,都是用來療傷吊命的,宗中那么多藥甚至都不夠了。周圍人對此也分外疑惑,紛紛詢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白辭心不在焉聽他們說話,

    然而就聽見有人說——

    “你們是不知道,這次宗門大比進重明境,直接尸橫遍野了!人全是太清道君新收的那弟子殺的,叫裴朝朝!她連太清道君的大弟子季慎之,季小道君都一起殺了!”

    這消息太過驚駭,

    周圍人聽完,爆發(fā)出一陣吸氣聲。

    白家侍從聽見這話,也睜大眼睛。

    他轉頭看白辭,有點結巴,難以置信地問:“公、公子,是您在等的那位裴、裴姑娘嗎?”

    白辭沒有立刻答話,

    想起來她在劍境里那一回眸,那時候她在笑,將掌心的碎萬界符露給他看,無聲告訴他她要殺了所有人。

    他垂下眼,感覺指尖有點發(fā)熱。

    然而那一邊,

    人群中又有人問:“那后來呢?”

    有人答:“當然是把她處置了,太清道君親手處置的,用劍直接將她捅了個對穿,魂飛魄散!我當時親眼看見的,假不了,太清道君當時也不對勁,原本多溫和的一個人啊,直接像瘋了一樣,用禁術招魂!他那瘋癲樣,我看了都害怕。但您猜最后怎么著?沒招到!”

    這話一落,

    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圍噪雜聲太吵鬧了,白辭竟耳鳴了一瞬。

    他像是有點喘不上氣,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一定是因為受了風,咳得太厲害,

    他視線有點模糊,眼尾染上一點薄紅,垂下眼看,手帕上竟咳出一點血來。

    旁邊的侍從嚇得夠嗆:“公子!您——”

    白辭啞著聲線:“閉嘴。”

    他按了下額角,想要繼續(xù)聽這些人議論,但那些聲音卻好像遠去了,怎么也聽不清楚,怎么會聽不清楚呢?

    他面無表情看著遠處人群,像是想到什么,過了半晌又突然笑起來,他越笑越厲害,心想怎么能這樣好笑呢?

    這些人一定是被她騙了。

    她在劍境里假死那次他還記得,哪里是什么身隕道消,其實就是以神魂的狀態(tài)存在了,將大家都騙了。

    他這樣想著,笑了聲:“假的。”

    旁邊的侍從被他這樣嚇到,但很快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唯唯諾諾道:“公子,是真的。”

    白辭毫無溫度的目光瞥過去:“什么真的?”

    那侍從指了指遠處:“那人把太清道君的招魂幡拿下來了,您看,這招魂幡的確是太清道君的,它燃盡了,不就是被招魂者的魂魄已不在世間的意思嗎?這還是您當初教我的。”

    白辭一頓,

    他緩緩朝著侍從指的方向看過去,眼睫抖動了下。

    怎么沒有咳嗽,視線卻仍舊模糊?

    那一邊,

    侍從低聲問:“公子,還等嗎?”

    白辭靜悄悄的,沒說話。

    侍從見他不說話,也沒敢說話,

    于是氣氛一時間沉寂下來,馬車里外的空氣像被凍住了。

    不知道過去多久,

    馬車旁邊有人駐足,

    那人走近了問:“你們是去天極岸嗎?”

    白辭一頓。

    他抬起眼,猛然看見——

    一個戴著冪籬的人。

    恰是此時,又有風吹過,

    馬車檐下玉珠叮叮當當碰撞起來,發(fā)出一串清脆聲響,一下下敲擊在耳膜上,和心跳的頻率有微妙的重合,

    那人的冪籬遮住整個上半身,這時候也被風掀起一角,顯露出一點兒熟悉的身形來。

    第52章 他在天界時 是司命神君

    空氣里又是一陣安靜。

    氣氛好像就這樣凝滯了一瞬, 白辭看著她,過了半晌才有了動作——

    他突然把手探出車窗,作勢撩開她的冪籬。

    裴朝朝之前一直站著沒動, 現(xiàn)在卻抬手阻止白辭動作,按住他的手腕, 沒讓他把冪籬掀開。

    她過來和白辭搭話前, 其實在遠處站了一會, 看見白辭聽人說她死了后的一連串神色變化。

    白辭這人向來高高在上,世家子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 臉上表情總是漫不經(jīng)心,帶點極為敷衍的笑意;就連在劍境中,散盡了滿身修為, 被她用言語折辱, 他幾乎要發(fā)瘋了的情況下,臉上的表情也一如既往高高在上,頂多是眼睛有點紅, 額角的青筋有點突出。

    但剛才不同,

    他面上那種高高在上的敷衍徹底破碎,那雙漂亮的眼睛都被淚水蒙住, 波光粼粼的,

    裴朝朝那時候以為他要哭, 但下一秒,卻偏偏看見他含著眼淚笑起來了,有點精神狀態(tài)不正常的瘋魔感。

    裴朝朝覺得很有趣,

    她站在遠處多看了會,直到白辭回歸到面無表情的狀態(tài),才走過來搭話。

    這時候,

    她手指還搭在白辭手腕上,稍稍用力一壓,就能感覺到他皮肉下青筋的鼓動。

    他的脈搏有點快,心跳在失衡。

    她又看他。

    他這時候沒有繼續(xù)掀她的冪籬,但手仍然停在她身前,目光往她手上點了點,略有不耐地問:“做什么?”

    裴朝朝反問:“您又要做什么?t?”

    她現(xiàn)在的聲音和自己的聲音也有些微妙的不同,

    因為神魂和身體沒完全磨合好,所以聲線略微有點沙啞,說話時給人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懶散感,光聽聲音,很難認出她是裴朝朝。

    骨血里的惡劣翻騰著,她早就改了主意,不準備將自己的身份告知白辭,

    不為別的,就是覺得白辭聽見她死訊時的反應有趣,她耍猴似的,想逗他。

    于是她慢條斯將手收回來,把冪籬好:“真讓我驚訝,傳言白氏禮法森嚴,原來就是在大街上亂掀人冪籬?”

    白辭的馬車上繡有白氏家徽,即使沒見過白辭的人,也能夠憑這家徽猜出白辭的身份。

    于是裴朝朝就這樣直白地報出他身份,話里嘲諷意味十足,非常刻薄,

    是白辭平時說話時慣有的腔調。

    現(xiàn)在話被她搶先說了,

    白辭頓了下,幾乎要氣笑了,但卻沒接這話。

    眼前這個帶著冪籬的人,聲音微微啞,并不難聽,相反甚至很是悅耳,像有小鉤子一樣,但不是他想聽見的那個聲音。但他眼睛仍舊注視她,仿佛想透過冪籬看清她輪廓:“你為什么知道我要去天極岸?”

    他答應帶裴朝朝去天極岸,兩人是在劍境中達成的約定。

    除了裴朝朝,就只有周圍的侍從知道他要去哪里。

    那一邊,

    裴朝朝察覺到他在試探,也不心虛,

    她指了下馬車車簾上用金線繡的家徽:“我隨便猜的,畢竟白家不是在天極岸嗎?正巧我也要去,所以問問順不順路。白長老以為我是怎么知道的?”

    白辭聽笑了:“所以你是想讓我?guī)闳ヌ鞓O岸?”

    裴朝朝所當然點頭:“是。”

    白辭額角突突跳,沉默半晌,很不耐煩:“冪籬掀開,讓我看一眼。”

    眼前這人,身形肖似裴朝朝,聲音卻不像,說話的風格和裴朝朝五分相似,一樣的令人怒火中燒,一樣的惡劣;

    但裴朝朝用言語刺人時更委婉,喜歡用天真純粹的語氣說惡劣的話,那點惡劣藏得很深,甚至讓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諷刺還是在說真心話,后來到劍境里,她的惡劣才逐漸浮上明面一點;眼前這人說話時,惡劣卻完全浮于表面。

    他試探她,試圖辨認她,

    可思緒到這里,卻又覺得很荒謬,他很了解她嗎,怎么還憑說話風格辨認上了?

    白辭更加煩躁了,強行終止分析,深呼吸,然后催促:“快一些,我總不能什么東西都往車上帶。”

    裴朝朝對人的情緒變化非常敏感,

    透過冪籬垂下來的紗,她觀察他的動作,大致猜到他在因什么而煩躁。

    他為她的死訊難過,這時候又想試探她身份,可惜他太倨傲,拒絕承認這一切,抗拒這一切,怎么也不肯低下高傲的頭顱。人是病弱的,但一身骨頭像石頭一樣又臭又硬。

    “不行,”她相當惡劣,按著冪籬,故意問:“您這樣子,看著反倒像在等人。”

    白辭頓了下。

    裴朝朝又說:“剛才走過來的時候,好像聽您侍從說,您在等那位裴姑娘。但現(xiàn)在都這個時辰了,足夠她上山下山兩次了,她還不過來,不就是說明不準備來了嗎?”

    這話一落,

    白辭聲音驟然變冷:“你懂什么?”

    他視線終于從她身上挪開,如果她真是裴朝朝,肯定直接就亮明身份和他一起走了,畢竟她的目的就是要去天極岸,怎么還會在這里說這種話。

    他不習慣被外人觸碰,尤其對方還是個不知道哪里來的下等人,

    剛才被她觸碰過手腕,他意識到她不是裴朝朝,后知后覺感到惡心,于是將手收回來,拿起手帕開始仔仔細細擦拭自己的手腕。

    他將自己的手腕擦得一片通紅。

    外邊,

    裴朝朝看著他這反應,覺得有意思極了。

    她不是不能自己去天極岸,但她的目的是升仙臺,升仙臺只有天極岸的幾個世家有資格開,所以她就算自己去了天極岸,到了地方也得回頭找白家,不如直接和白辭回去。

    但現(xiàn)在,這樣說話是因為她篤定他會帶她回去。

    她總是有辦法達成目的,于是中間的波折就成了趣味。

    她喜歡人為地給自己制造一些趣味,又出聲繼續(xù)道:“說不定她反悔了,根本不打算和你一起去天極岸——你等不到她了,反正都要帶人去天極岸,不如帶我去。”

    不知道是不是被戳中痛處,

    白辭太陽穴突突跳,他視線在人群中繞了一圈,然后收回來,落在裴朝朝身上。

    “等不到她就帶你去?”他怒極反笑,一字一頓,刻薄至極:“你、算、什、么、東、西?”

    他說完,放下簾子,拔高聲調吩咐侍從:“直接啟程!”

    他周身氣壓極低,連聲音都是冷的,

    侍從們聽出來他在生氣,又偷偷看了眼裴朝朝,心說這戴冪籬的人到底什么來頭,能把他家公子氣成這樣!

    他們大氣不敢出,唯唯諾諾又問里面的白辭:“公子,還有人在找趙三娘子沒回來,咱們現(xiàn)在就走嗎?”

    白辭要回天極岸的事,是從劍境出來后才臨時決定的。

    他傳信給白家,說要帶一人回來,白家那一邊聽說他要回天極岸,于是也交給他一個任務——

    趙家三小姐逃家了,用尋蹤術最后感應到的位置,就在歸元宗山腳下的鎮(zhèn)子里。

    趙家是天極岸的修真大家,與白氏地位相當,平起平坐,

    趙家大公子六識不全,白家又研究醫(yī),這些年來一直盡心盡力幫趙家大公子重塑六識,

    多年前有知天命者曾留過話,若趙家大公子六識恢復,則需要趙家送一個女兒去白家,兩家締結姻緣關系,以此來消除因果。

    前不久趙家大公子六識回歸,剛醒來時,身上甚至有神力波動,

    趙家和白家心生敬畏,想起多年前知天命者留下的話,于是給趙三小姐和白策訂了親——

    一個不受寵的小妾之女,一個白家諱莫如深、不怎么敢在世人前提起的小兒子,

    這兩人的意愿不重要,草率訂親就算訂親了。

    然而趙三小姐聽說這事后,就直接逃家,到了歸元宗山腳下。

    白家讓白辭找到人帶回來,白辭就讓侍從畫下趙三小姐的畫像,在鎮(zhèn)中大肆詢問。

    這時候,

    趙三小姐的畫像貼滿大街小巷。

    白辭煩躁得很,

    這時候聽見侍從的話,聲音里略有不耐:“我叫你們啟程。”

    侍從又說:“可是,是家主托您將人帶回去——”

    白辭說:“啟程。”

    他道:“那就讓那些侍從繼續(xù)找,找到了再將人帶回白氏。那趙三娘是白策的未婚妻,不是我的未婚妻,有什么必要叫我親自帶回去?”

    侍從無言以對,幾人上了馬,甩了甩馬鞭,準備依言駕車離開。

    馬車堵住半條街道,一端臨街,另一端靠著一處圍墻,

    那圍墻上,就貼著一張趙三娘子的畫像。

    裴朝朝這時候,卻抬了抬手,從墻上揭下那張畫像。

    她輕笑出聲,對著白辭的侍從們說:“慢著。”

    侍從們聽見她這話,面面相覷,也不知道真該慢著,還是繼續(xù)啟程。

    裴朝朝也不為難他們。

    她抬手掀開車簾子,直接對白辭說:“白長老,我還有話要同你說。”

    白辭怒火中燒。

    他甚至懶得看她:“不巧。我不想聽。”

    裴朝朝這時候,又去看手里那張趙三娘子的畫像,

    她覺得有意思極了,閉上眼,終于給自己定下了這段時日的臉,

    于是起心動念,她按著畫像,將自己的五官捏造成趙三娘子的樣子。

    畫像總是不比真人,但也極為相像了,

    裴朝朝不敢說自己這臉捏得和趙三娘百分百像,但至少有七成相似,

    是清秀佳人的長相。

    她捏臉的速度很快,就是起心動念的一瞬間,

    隨后,她拿著那畫像,擺在白辭面前:“白公子,真的不帶我回去嗎?”

    白辭一頓。

    他終于分出一點視線給她。

    而也是這時,

    裴朝朝掀開冪籬,露出一張和畫像上七成像的臉:“畢竟——”

    她頓了頓,唇角緩緩綻開個笑:“我姓趙,家中行三,好像是您的準弟妹。”

    *

    另一邊。

    天極岸,趙家。

    趙大公子坐在正廳中,

    府里來來回回的下人進出,見了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禮。

    有些人偷偷抬眼看他,見他長相偏鋒利些,眉眼輪廓深邃,很俊逸,不笑的時候有種令人不敢逼視的狠辣感,然而只要微微一笑,就又生出一種眉眼含情的風流感,很好看,很t?靈動,一點不像六識不全了那么久的人。

    而那一邊,

    趙大公子發(fā)現(xiàn)下人在看他,于是笑道:“歸元宗那有什么消息嗎?”

    他對歸元宗的消息很是關注。

    因為在天界時,他是司命神君,趙息燭。

    毀去轉生陣中瓊光君的封印后,就被貶下凡間,到了趙大公子的身上——

    這身體,是寫下裴朝朝命簿時,為了以防萬一,他特地為自己備下的。

    只是沒想到真的有用上的一天。

    只不過他下凡的時間點不巧,

    正卡在瓊光君恢復記憶的時候,

    他無法再用神力窺探瓊光君恢復記憶之后的事,天極岸和歸元宗又相距甚遠,消息沒那么靈通,可以說,他對瓊光君恢復記憶后的事情一無所知。

    那一邊,

    下人不知道他為何對歸元宗的事情這樣關注,心里犯嘀咕,但又不敢不回答:“倒是有關于宗門大比的消息傳出來。”

    趙息燭聞言,丟了個靈石給下人,

    他換了個姿勢,斜斜倚靠在美人踏上,一邊扇風,一邊笑:“繼續(xù)說。”

    下人被他的笑意晃了眼,頓了下,才繼續(xù)說:“您知道太清道君嗎?太清道君新收了個弟子,不過好像犯了大錯,殺了很多人,被太清道君親手懲戒,一劍捅了個魂飛魄散。”

    這話一落,

    趙息燭搖扇子的動作停了下:“什么?”

    他坐直了,笑容有點凝固,像是聽見了什么荒謬的笑話:“她那種人會被一劍捅死?”

    這怎么可能呢?

    她如果死了,可就是真的魂飛魄散了。

    不信。

    趙息燭一收扇子,閉了閉眼,又扔了塊靈石給下人:“重新說。”

    下人今天莫名其妙被打賞兩塊上品靈石,忍不住感慨錢財來得太容易,大公子出手大方,人又風流漂亮,真是——

    太好了。

    他光顧著高興,沒察覺到趙息燭態(tài)度異常,發(fā)誓要把最細節(jié)的一手情報說給他聽:“嗨,那我和您說點細節(jié)的。我聽說當時那場面可嚇人了,太清道君好像后悔了,又當著眾人面用禁術招魂。您猜怎么著,招魂幡都燒穿了,愣是連個鬼魂都沒招到,可不就是魂飛魄散了嗎?當時太清道君都發(fā)瘋——”

    這話話音還沒落下呢,

    那一邊,趙息燭的面色徹底冷下來,閉著眼:“我叫你重新說!”

    太荒謬了,什么叫招魂幡都燒穿了?什么叫魂飛魄散!

    一群凡人什么都不懂,在這里亂傳的謠言,也敢在他面前當真事講?

    那下人被他這反應嚇了一跳,

    后知后覺抬起眼,才發(fā)現(xiàn)趙息燭已經(jīng)沒在笑了——

    男人笑起來的時候很風流,看人看狗都含情,有種很好說話的感覺,但表情收斂起來,又顯得銳利,是有幾分壓迫感在的。

    下人摸不準這位大公子的脾氣,總覺得有點陰晴不定,也不解趙息燭為什么這么大反應,唯唯諾諾地閉了嘴,絞盡腦汁想了想,心說是不是這消息實在和大公子沒什么關系,所以他不愛聽?

    下人心想,那說點和大公子有關系的吧。

    他出聲道:“公子,那我和您說點保真的。”

    趙息燭又給他扔一塊靈石,打賞狗似的,聲音發(fā)涼:“好好說。”

    下人歡天喜地撿起靈石:“誒,好。我和您說,三娘子找到了,聽說已經(jīng)在回來的路上了!”

    趙息燭一愣。

    三娘子是誰?

    他回憶了一下,想起來是趙家那個和白策要結下親事,結果逃家了的三小姐,自己現(xiàn)在名義上的妹妹。

    誰要聽這個?

    他直接將扇子折斷,扔到下人面前,出聲——

    “滾!”

    第53章 他喜歡的 是獨一無二,不可復制。……

    裴朝朝頂著趙三小姐的臉, 白辭不得不讓她上了馬車。

    歸元宗到天極岸的距離非常遠,

    若換做尋常凡人駕馬車去,最快也需要十幾個日夜, 但白家的馬車用靈馬拉車,行進間, 侍從們以法術開道縮地, 大大加快了腳程, 不過只花費短短半天,就已經(jīng)抵達天極岸城外。

    白辭厭惡與人共乘, 如果不是修為散盡,他會直接施瞬移術回去,哪里會在這里和白策那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未婚妻同乘?

    好在馬車還算寬敞, 他坐在她斜對面, 將兩人間的距離拉到最遠,一路上一言不發(fā),閉目養(yǎng)神, 他仍舊端著那副高高在上的矜貴姿態(tài), 好像多看她一眼,自己金貴的眼睛就會被塵泥污染。

    那一邊,

    裴朝朝很安靜地沒發(fā)出什么動靜。

    她到天極岸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從上車后, 就開始思忖起來。

    思忖間,

    她目光時不時會往白辭身上落一下,等馬車要進城的時候,她幾乎是盯著白辭在想事情了。

    白辭閉著眼睛,但能感覺到自己被人注視著。

    這種感覺非常難受,像有什么軟體動物順著身體游走, 令人反感、焦躁,如鯁在喉。

    分明她很安靜,一點動靜都沒發(fā)出來,但白辭還是感覺很吵,

    她微弱到幾乎無聲的呼吸聲吵,衣料輕微的摩擦聲吵,她的視線也震耳欲聾。

    白辭太陽穴突突地跳,聲音像淬了冰:“看夠了嗎?”

    他忍無可忍地睜開眼,要出聲譏諷,然而視線剛對上她的眼睛,思緒就愣了下——

    這位趙三娘子的眼睛,怎么有些像裴朝朝?

    裴朝朝的眼睛很特別,

    她眼梢微微向上,眼型偏細長,顯得狡黠、邪性,和她那張人畜無害的臉有一種微妙的割裂感。但這也就罷了,當她以神魂的形態(tài)出現(xiàn)時,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是能看見的;脫離了那具眼盲的肉身,她眼中的神采令人心驚,更給她的眼睛更賦予了一種極富沖擊感的漂亮。

    趙三娘子的眼睛是圓潤杏眼,和裴朝朝的眼睛形狀并不像,

    但是她眼中的神采似乎和裴朝朝的重合,好像不同的外表下?lián)碛兄粋靈魂,

    他一路上甚至懶得看這位趙三娘子,甚至于現(xiàn)在睜開眼,也沒有正眼瞧她。

    趙三娘子的面貌在他心中是模糊的,他不在意趙三娘子,如同行走的時候,不在意腳下踩著的的究竟是塵泥還是螻蟻——

    可是哪怕這樣面貌模糊,

    他依舊能從她的目光聯(lián)想起裴朝朝來。

    白辭頓了下。

    他皺了皺眉,挪開視線:“你的眼睛。”

    裴朝朝:“嗯?”

    白辭把用來綁馬車簾的綁帶扯下來,隨手扔給她,語氣居高臨下:“我不喜歡,蒙起來。”

    他這脾氣來得莫名其妙,

    是被她看煩了,還是自己現(xiàn)在捏了張趙三娘子的臉,用的是趙三娘子的身份,但她這眼睛仍舊讓他想起了裴朝朝?

    裴朝朝很久沒見到白辭煩躁成這樣了,

    她思忖著莫名其妙煩躁的原因,覺得很有趣,也的確好奇究竟是哪個原因,于是抬了抬手,接住那根快飄落到地上的車簾綁帶。

    隨后,

    她指尖在綁帶上摩挲了下,而后微微低頭,手拉扯著綁帶兩端,將它覆在眼睛上,然后朝著白辭那里偏了偏頭。

    這根綁帶是由白色綢緞裁剪而成,

    綁在窗簾上時并不顯眼,白色的、泛著光澤的緞帶很好地增添了馬車內華貴的氣息,然而不管它用料究竟有多金貴,仍然是一根白色的布料,覆在眼睛上時,就顯得有人有些像盲人——

    更像了。

    更像裴朝朝了,她從前不管是裝盲人還是真盲人,就習慣于用一根白色綢緞覆在眼睛上。

    白辭腦海里一下就閃過她的模樣。

    總是想起她,他心里那種煩躁感更甚,叫停她蒙眼的動作:“夠了。”

    他的聲音仍舊不大,語調平穩(wěn),有世家子高高在上的驕矜,

    但語氣里的不耐和煩躁幾乎要溢出來。

    他好像整個人身上都要長出刺來,對她排斥到極點。

    他偏開頭,看著窗外,對外面的侍從喊:“停車。”

    外面的侍從聽見他的話,于是勒馬讓馬車緩緩停下來。

    侍從們有點疑惑道:“公子,現(xiàn)在還未進城呢。”

    天極岸是人間最接近天界的城池,

    城內靈氣充裕,容易引各路妖魔鬼怪覬覦,所以城中的世家聯(lián)合在城門口處布下一道結界,這結界充當城墻,用途是保護著城內的居民;城外是荒郊野地,城內則富貴繁華,地方極大,若不使用靈力和縮地術開道,單純駕馬車跑遍整座城,恐怕也需要半日光景。

    侍從說:“您是太久沒回天極岸,想讓我推著您在外面逛逛嗎?但今日風大,您身體孱弱,不如……”

    侍從這邊正絮叨著,

    馬車里,

    白辭沒回話,看著裴朝朝:“你,下車。”

    這話一落,

    外面的侍從們瞬間閉嘴了,知道白t?辭這是要攆趙三小姐下車。

    他討厭與人共乘,但答應了家主要將趙三小姐帶回來,所以才忍耐著讓她在馬車里坐著。

    然而這都已經(jīng)到城門口了,

    公子怎么突然就忍無可忍,一刻都不等,就要攆人下車了?

    侍從們這時候又想起那位裴姑娘了——

    他們家公子耐心和脾氣都是一等一的差,性格也是一等一的挑剔,連和人同乘一會兒都忍不得,

    但竟愿意帶她回天極岸。

    只可惜,他們最后還是沒等到那位裴姑娘。

    白辭沒有和他們細說她的身份,只說姓裴,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太清道君那位血洗重明境的弟子,不知道她沒來,究竟是因為反悔了不想來天極岸了,還是已經(jīng)隕落了。

    侍從們腹誹著。

    與此同時,

    馬車里,

    裴朝朝慢條斯地將車簾綁帶從眼睛上拿下來。

    白辭反應這么大,

    裴朝朝也判斷出來,他發(fā)瘋的源頭并非被她看煩了,而是他又想起自己來了,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已經(jīng)是按也按不住了,只有他自己還在抗拒承認。

    裴朝朝覺得很有趣,

    她沒有下車的意思,將白緞子團在掌心:“白公子突然這么大火氣,是我做錯了什么嗎?一路上我都沒招惹您,您讓我蒙眼我也蒙了,我實在是想不透哪兒惹您不開心了,導致您還沒進城就要扔下我。”

    她說到這里,輕輕按了下眼睛:“是因為不想看到我的眼睛嗎?難不成我的眼睛讓白公子想起故人了?”

    她直接點破他。

    白辭之后對她還有用,

    她直接點破他心思,是因為她不會一直頂著趙三娘子的臉,等神魂和身軀磨合得差不多了,她的臉就會變回原來的樣子,身份自然也會暴露。

    而白辭雖對她不同,但他自己都抗拒這點心動,更很難任由她驅使,這段時間將白辭的心思點明,叫他自己煎熬一陣子,

    等她用回自己的臉后,那種失而復得的驚喜,會驅使他成為她的一條聽話的狗。

    只是她眼下還頂著趙三娘子的身份,和白辭此前并無交集,

    所以說出這樣的話,就很像是漫不經(jīng)心隨口一問。

    然而這話聽在白辭耳朵里就有點咄咄逼人了,

    他心里有鬼,這樣的話,是直接把那點不愿面對的東西掀到明面上了。

    白辭有點惱羞成怒,

    但是更讓他生氣的是——

    他破天荒地沒否認裴朝朝嘴里那番“想起故人”的說辭,冷笑道:“故人?”

    世家子刻在骨血中的高高在上纖毫畢現(xiàn),他語速很慢:“你算什么東西,也配像我的故人?”

    這話一落。

    外面的侍從們面面相覷,心說原來公子要攆人下車,是因為這位趙三小姐眼睛像故人!

    白辭性子傲,目下無塵,能讓他承認是故人的,說明是真的上心。

    侍從們還算了解白辭,知道白辭一直以來都有個奇異的毛病,但凡他上心的東西就必須是獨一無二的——

    他自幼和胞弟白策血脈相連,命數(shù)交纏,兩人有許多年,從衣食住行到修行資源都是一致的,

    哪怕后來白策的邪性漸漸顯露出來,逐漸被白家人抹去痕跡,白辭也依舊對“一致”這個詞有天然的抵觸。

    他當上歸元宗的客卿長老前,曾有一只鸚鵡。

    那鸚鵡并非什么珍貴品種,就是最普通的,隨處可見的鸚鵡,灰色的羽毛和黑色的喙。

    白辭喜歡那只鸚鵡,將它養(yǎng)起來,但他并不是什么愛屋及烏的人。

    他所愛之物,于他來說是獨一無二,是不可復制的,所以他也看不得其他的鸚鵡與他喜歡的這只相似,有一致顏色的羽毛和喙。

    于是他下令把天極岸所有的灰鸚鵡都驅趕出去。

    他目之所及之處,只能有自己的這一只灰鸚鵡,哪怕是最普通的灰色羽毛,也獨一無二。

    他這樣的性子,

    若看見他眼中低微如塵泥的趙三小姐,和他的故人相似,不僅不會愛屋及烏,還會大發(fā)雷霆,

    因為沒有任何事物堪配和他心愛之人之物相提并論。

    侍從們心中了然,白辭看不得這位趙三小姐和他那位故人相像。

    他無法容忍她出現(xiàn)在他眼前,所以這才會忍無可忍,攆人下車。

    這廂侍從們正了然著,

    那廂裴朝朝聽見他這話,仍然沒下車。

    她有些意外,白辭的反應大到超出預期,笑著問:“白公子打算把我扔在城門口?”

    白辭語氣不耐:“怎么,把你帶到城門口還不夠?”

    他譏諷道:“趙三小姐是不認識回趙家的路了,還是沒長腿,走不回去?”

    裴朝朝不是真的趙三小姐,自然不認識回趙家的路。

    她這時候不會自己拆穿自己的身份,繞彎子說:“腿,我倒是長了。我只是很擔心——”

    她頓了頓,繼續(xù)說:“如果我現(xiàn)在下了車,我會忍不住再逃走。”

    她慢聲解釋:“城外這么多妖魔鬼怪,要是不等我進城,那些妖魔鬼怪就拿我打牙祭了怎么辦?而且天極岸這么大,我就算安全進城了,走回趙家也要走斷腿,你明明有侍從護送,有馬車,為什么不愿意送我呢?等我和白策成親后,我應該也算白家人了,白公子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家人的嗎?”

    白辭眉眼輕抬:“家人?”

    裴朝朝嗯了聲,嘆了口氣:“我未來的家人就是這樣對待我的,這讓我真的很不想嫁到白家來。”

    白辭都快被她這番說辭聽笑了。

    誰是她家人?就連她自己家人也未必對她好吧?趙家要真在意她,能罔顧她意愿讓她和白策訂婚?

    她自己家人對她怎么樣,她心里沒數(shù)嗎?

    他太陽穴突突地跳,忍無可忍地拉開車門,想叫她立刻馬上滾下去,想逃走就趕緊滾,她是白策的未婚妻,又不是他白辭的。

    然而下一秒,

    他驟然想起,趙家與白家之間的確需要一樁姻緣來還清因果——

    趙大公子六識回歸時,身上一閃而過的是神力,涉及到了天界之事。

    這原本是趙家的因緣,然而白家一直以來幫趙大公子重塑六識,也被這因果扯入。

    凡人與神仙本隔天塹,若牽扯進神仙的因果,恐遭天譴。

    若不還清因果,

    不止白家,恐怕整個天極岸都會被兩家的因果所累。

    白辭深呼吸,壓下戾氣,

    他實在厭煩,懶得和趙三小姐多說,準備讓趙家人自己來接她走。

    于是他從桌案上抽出兩張通訊符,直接點燃,向趙家發(fā)去一道視訊請求,

    隨后,

    他閉上眼,懶得看她,將點燃的符箓隨手拋到她面前,一點也沒在意這火星子會不會灼傷她,這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他只是輕飄飄道:“這些話,趙小姐還是留著和你真正的家人說吧。”

    話落,

    那通訊符燃盡,一道水幕出現(xiàn)在裴朝朝面前。

    這代表另一邊的趙家人接通了視訊。

    接視訊的是管家裝扮的人物,看起來正在前廳和人說話,因為接通了視訊,所以他眼前也出現(xiàn)一道水幕。

    管家向前廳那人告罪,然后看向水幕里的裴朝朝。

    他稍微意思意思行了個禮:“三娘子。您已經(jīng)回到天極岸了嗎?”

    裴朝朝正要說話。

    然而就看見管家動了動,于是水幕里的畫面也跟著動了動,

    她看清前廳里的另一個人——

    這是一個男人,他半倚在美人榻上,皮笑肉不笑,但五官優(yōu)越,即使是這樣敷衍的笑意,依舊能給人一種眉眼含情的錯覺。

    很眼熟。

    與此同時。

    趙息燭似乎也察覺到視訊畫面偏移。

    他輕輕抬眼,往水幕上瞥了眼,正和裴朝朝對上視線。

    第54章 看見他 那副下.賤樣子就煩(略修)……

    神仙下凡歷劫時, 所使用的凡身,樣貌都與在天界時至少有九成相似。

    所以裴朝朝很快就認出司命。

    她和他對上視線,怔了一瞬。

    不是沒想過司命可能會下凡,

    瓊光君之前恢復記憶,肯定有司命在其中推波助瀾, 他肯定動了轉生陣, 觸犯了天道禁制, 被貶下凡是正常的事情。

    只是她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 這個地方看見他。

    裴朝朝感到有點意外,但很快回過神來,仔細想, 也覺得合,

    畢竟這趙大公子六識不全多年,也就是這兩天才六識歸位,可不就是司命提前給自己在凡間準備了一具身體, 現(xiàn)在被貶下凡了正好能用上嗎。

    她這樣想著, 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頂著趙三娘子的臉對司命點了點頭, 看起來有點不自然, 代入趙三娘子的身份, 看起來就像是不知道怎么和自己這位不太熟悉的、剛恢復六識的大哥打招呼。

    那一t?邊,

    司命目光從她臉上掠過,甚至沒有停留——

    他沒認出她。

    也是。

    他的臉和在天界時九分相似,所以她能認出來,而她給自己塑造了一副新的身軀,短暫地使用著別人的臉, 光是看一眼,沒有更深入的了解,誰又能認出來她來呢?

    裴朝朝想著。

    這時候,

    她看見水幕另一端,趙息燭把視線挪回管家身上。

    趙息燭之前似乎正吩咐管家做什么事情,被她這視訊一打岔,中斷了一下,這時候才繼續(xù)吩咐管家,聲調緩慢,但壓迫感很足:“她心思沉,亂七八糟的手段也多,要是想藏,能藏得很好。我已經(jīng)把她可能會去的地方寫給你,你著重在歸元宗附近找,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給我找出來,不然你就別回來了。”

    他說這話也沒避諱任何人,即使面前有一道水幕正通著視訊,他還是照常說。

    然而另一邊,

    白辭聽見這話,眼皮一跳:“你在找誰?”

    心思沉,亂七八糟的手段也多。

    歸元宗附近,想要藏能藏得很好。

    聽見這幾句話,

    他只能想起一個人。

    他沒意識到自己的手都捏緊了,正等著趙息燭回答。

    白辭問話問得突然,

    趙息燭聞聲,注意力被轉移過來。

    視訊的畫面是跟著裴朝朝走的,而眼下,裴朝朝和白辭距離遠遠的,坐在對角線,趙息燭無法從水幕中看見白辭。

    但他曾用昆侖鏡看著裴朝朝的一舉一動,對于白辭的聲音并不陌生,這時候認出來白辭的聲音,就一股無名火躥上來——

    這癱子和裴朝朝也算有不少糾葛,又是一起斷命線、毀昆侖鏡,又是曾差點結上師徒印,后來在重明境中,甚至還以用白氏禁術幫她拿劍為交換,換了裴朝朝一個吻。

    成日端著一副矜貴架子,實際上下賤得不得了,簡直是不知廉恥!

    可就是這樣,

    他這個廢物還是沒盯緊裴朝朝,沒看好她,讓她如今生死不明!

    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聽見這些關鍵詞,想到裴朝朝,又想從他嘴里套消息了?

    做夢!

    趙息燭不相信裴朝朝死了,他派人去找,哪里都找一遍,一天不見殘魂,一天不見尸首,他就一天不信。

    但他不想讓白辭找到她。

    看見白辭對著裴朝朝那副情不自禁搖尾巴的下賤樣子就煩,還能讓他找到不成?更何況,讓這賤屌子找到她,然后呢?認清心意,當裴朝朝的狗,當裴朝朝的刀,然后幫著裴朝朝和他做對?

    趙息燭想到這,更為煩躁,扯了扯唇,笑意散漫:“沒找誰。白公子這么激動做什么?”

    白辭視線微微涼,他張了張嘴,要說話,

    然而沒忍住咳嗽兩聲,他捂住唇。

    這邊兩人之間氛圍開始不太對勁,竟生出了些許劍拔弩張的意味,

    那邊裴朝朝聽著他們說話,心說這找得不就是我嗎?

    心思沉,心眼多,手段亂七八糟。

    司命在天界時,就不止一次和人這樣形容她了。

    他叫人著重在歸元宗附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來——

    他一定聽說了她的死訊,但不信她死了。

    事實上,她也確實沒死,如同他說的那樣,用了些亂七八糟的手段脫身。

    裴朝朝緩慢眨了眨眼,看著趙息燭,心說或許我來到了天極岸,或許我就在你面前呢?

    她覺得有趣,

    從前他在天界時,為她寫下命簿,透過昆侖鏡監(jiān)視她,

    那時候她的一舉一動都暴露于他的視線之下;

    而現(xiàn)在,局勢卻反轉過來,

    他在找她,她卻就在他眼前,他沒認出來,

    于是現(xiàn)在是她如同神明,高高在上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她抬手按了下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這張臉還能維持多久。

    按說,這種時候她就該縮好脖子,老老實實低著頭茍起來,離趙息燭遠遠的,以免被他發(fā)現(xiàn)——

    她還算了解趙息燭。

    雖說他是觸犯天道禁制被貶下凡的,但這不代表他會放棄給她使絆子,

    他寫下那樣的命簿,在她覺醒記憶后又不停作梗,就是要阻撓她回天界;這時候下凡了,某種意義上來說,反而更方便他行事。

    而她的臉快的話這兩天說不定就會恢復原樣,慢的話或許還需要個把月,這是全然未知的,取決于身體與神魂磨合的速度,十分不穩(wěn)定。

    但裴朝朝喜歡這樣的不穩(wěn)定,喜歡一切未知,她不僅沒有茍起來,反而彎了彎唇,盯著水幕出聲:“兄長。”

    話音一落,

    趙息燭和白辭之間,那種略微散發(fā)著火藥味的氛圍被打碎。

    兩人都往她這里看了眼。

    白辭目光帶了點不耐,仍舊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

    趙息燭倒是漫不經(jīng)心笑了下,問:“你在叫我?”

    裴朝朝點頭。

    她看熱鬧不嫌事大:“我剛從歸元宗附近回來,和白公子一道,你說一說要找什么人,說不定我們見過呢。不過說起來也奇怪,兄長你六識剛回歸,之前渾渾噩噩癡傻不已,也沒聽說你認識過什么人。”

    趙息燭聞言,有點不悅,皮笑肉不笑:“不勞煩三妹妹和白公子。你也說了,我六識剛回歸,既然這樣,怎么可能認識你們見過的人?我說的是我癡傻時夢見的神女,你們沒見過。”

    他說話時語氣很散漫,甚至有點玩世不恭的味道,讓人聽不出這話的真假。

    說是真話,但這話未免太敷衍,太荒唐,編得都沒邊際了;說是假話,但又好像帶幾分真,至少一個六識不全的人,的確不可能認識什么人。

    白辭指尖輕輕敲打著沒知覺的腿。

    他似乎在思索。

    這時候,

    裴朝朝又繼續(xù)拱火:“白公子,可是你看起來很關心我兄長在找誰。難不成你也在找人?我想起來了,之前在歸元宗山下的鎮(zhèn)子上遇見你時,你好像在等一位裴姑娘吧,后來她沒來,你就先走了。但路上我還聽見你叫侍從回歸元宗附近去找,你是不是覺得我兄長也在找那位裴姑娘?”

    趙息燭本來就是在找裴朝朝,

    他提防著白辭,這時候聽見這話,直接說:“三妹妹還是少說些為好。”

    言下之意:閉嘴。

    而白辭本來已經(jīng)對這位“趙三娘子”忍無可忍了,

    這時候聽見這話,

    他連那點世家子的虛禮都不要了,冷聲吩咐侍從:“把她拖下去。”

    門外的侍從沒反應過來:“啊?”

    白辭輕飄飄說:“礙眼。”

    侍從們聞言,又啊了聲,面面相覷,

    誰也不愿意上去把她拖下車,顯得五大三粗的漢子欺凌弱小。

    這時候,

    裴朝朝又嘆了口氣,對趙息燭說:“兄長。”

    她把話題拐回正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天極岸的城門口了,兄長要找人,我解,但使喚管家出去之前,能不能先讓他來接我回家?”

    趙息燭聞言,折扇搖了搖:“不巧,這人我急著找,管家這邊恐怕耽擱不了。”

    他皮笑肉不笑:“而且我聽聞,你不是要先去白家嗎?”

    裴朝朝偏了偏頭:“白家?白公子現(xiàn)在都要把我扔下車了。”

    她原本的確是要先去白家。

    白家此番讓白辭將趙三娘子帶回天極岸,本就沒打算先讓趙三娘子回趙家,兩家的因果都系在這一樁姻緣上,白家家主給白辭下的命令,是先將趙三娘子帶回白家,滴血入祠堂,結下訂親契約后再送回趙家。

    白家與趙家協(xié)定這樣做,是為讓這門親事板上釘釘,他們這樣的頂級世家從來都是高高在上,別說外人,就連家中沒存在感的子女,也只當物件。

    裴朝朝自己原本也計劃先去白家,這則是因為——

    天極岸這地方很特殊,是人間離天界最近的城池,對于各式各樣的氣息非常敏感,她現(xiàn)在的身體是神的身體,即使已經(jīng)有意隱藏,但若真的進了天極岸,也會被天道察覺。

    神仙若要下凡,必須將神魂裝入凡軀里,

    她這樣用神仙的軀體在人間游蕩,其實觸犯了天道禁制,被天道察覺后,必遭天譴,輕則失去這副身體,重則再次洗去她的記憶,重新歷劫,將她先前那些汲汲營營毀于一旦。

    但命簿中曾提起過,

    白家有一樣法器,名為隱神,是一粒玉珠,能藏住神的氣息,

    并且這法器很神奇,甚至不需要佩戴于身,只需要把血滴進去,就能掩蓋住身上屬于神的氣息;起初這法器是用來掩藏白氏那神獸的氣息的,后來白策斬殺了神獸,將神獸內丹融進身體后,也是滴血進隱神里,以掩藏自己骨血里屬于神的氣息。

    裴t(yī)?朝朝原本打算先去找隱神。

    她來的路上就把趙家和白家之間的淵源打聽得差不多了,剛才說自己下車就逃跑,也是為了激白辭,篤信白辭分得清輕重,會壓下個人情緒,先把她帶回白家復命。

    但白辭的反應大到有點出乎意料,竟直接叫趙家人來接她,是真的一秒都不想和“趙三娘子”多呆。

    好在這時候,

    她看見司命,于是也改了主意。

    命簿也是他寫的,從善劍,重明石,隱神珠,他知道的東西一定比她更多;他自己的凡身也是提前備下的,被貶下凡歷劫,他卻沒有被封印住記憶;他手上或許拿著比隱神珠更有用的東西。

    裴朝朝準備先去趙家,嘆了口氣說:“白公子剛才給你們傳視訊的時候就想把我丟下車了,傳視訊也是叫你們接我回家。”

    她說:“兄長,你當是我不想去白家嗎?他們根本不歡迎我。”

    這話一落。

    趙息燭仍然笑著,眉眼間似乎情意流轉,但聲音聽起來很有壓迫感:“白公子,我三妹妹說的是真話嗎?”

    他在這邊問話,但也只字不提要把裴朝朝接回去。

    白辭聞言,手按了下額角,。

    他不冷不熱地嗤了聲,仍然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冷淡樣,承認道:“嗯。是真話。”

    他這時候已經(jīng)完全丟掉了那點敷衍的禮貌,再一次吩咐侍從:“聽不見我的話嗎?把她帶下去。”

    這時候,

    侍從們聽見白辭第二遍吩咐這事,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要把裴朝朝拉下馬車。

    那一邊,

    裴朝朝見狀,不著痕跡地彎了彎唇,

    她就在等這一幕。

    眼前,侍從們還相對顧及著禮數(shù),朝著她比了個“請”的手勢,然后才作勢要架住她的胳膊,把她帶下馬車去。

    裴朝朝就作勢掙扎了兩下。

    然后下一秒,她拿起行囊,順勢直接下了馬車。

    侍從:?

    這怎么看起來好像是被我拉下來的一樣。

    可我根本沒開始用力呢。

    這一番“拉扯”的動作間,

    裴朝朝好像是無意將自己的行囊扯開了。

    于是有一些物什從行囊中掉出來,幾件衣服,還有幾張符紙。

    衣服重一點,所以一下就掉在地上,

    符紙輕一點,所以是打著旋地飄落,像落葉一樣。

    裴朝朝作勢抬手,要去撈那些符紙。

    與此同時,

    水幕的畫面順著她的動作,也跟著變換。

    那一邊,

    趙息燭原本已經(jīng)挪開眼,正要打發(fā)幾個下人去把她帶回來,

    然而余光間,瞥見水幕里的畫面聚焦到那幾張紙符上,他驟然將視線轉回,盯著那畫面仔細看,瞳孔縮了下——

    這符紙上是裴朝朝的筆跡!

    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他和裴朝朝的關系還沒有那樣差,她剛化作人形不久,他曾經(jīng)教她念書習字。

    他熟悉她的筆跡,因為她的字,她的畫,有大部分都是他一筆一畫教的;她習慣寫倒筆字,每次在畫符時,有些圖案明明是最開始要提筆畫的,她也總是最后才畫上去。

    趙息燭喉結滾動了下。

    他突然站起身,目光落在她身上,聲音放慢了,之前那玩世不恭的散漫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點叫人喘不上氣的壓迫感:“三妹妹手里這幾張符厲害,是哪來的?”

    這話一落,

    裴朝朝抬起眼,隔著水幕和他對視。

    她沒回答,做出茫然的表情,像是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問這個。

    然而那一邊,

    趙息燭盯住她。

    他的視線聚焦在她身上,仍舊帶著點笑意,但眸色變得暗沉起來,于是那眉眼間看誰都含三份情意的風流感就消散了,變得銳利,壓抑,令人不敢逼視。這樣的目光讓人下意識感到危險,好像被某種危險動物盯上——

    他似乎無聲地逼迫她回答他,逼迫她說真話,而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要被他一字一句地拆開、探究,他要驗證這話的真假,若發(fā)現(xiàn)是假話,則會把她撕碎。

    裴朝朝好像被這壓迫感嚇到,

    她神色變得閃躲,垂眼看著那符紙。

    趙息燭漫聲道:“三妹妹在猶豫什么?”

    他扯了扯唇,仍然在笑,似乎循循善誘,語氣卻隱含咄咄逼人的味道,等不到她回答,他就開始詐她,誘導她,逼供她,像在刑訊犯人,給足了心壓力:“沒什么不好說的。我知道這符是別人給你的。你什么時候見到的她,在哪?她當時都和你說了什么?”

    裴朝朝抿著唇,似乎繃不住了。

    半晌,她微微張了張嘴,像是準備要說話,準備要回答。

    司命盯著面前這位“趙三娘子”。

    只有裴朝朝畫符時是這樣的筆法,他就知道她沒有死,他這樣了解她,不信她會死去。

    但即使這樣,他仍舊瘋狂地想要進一步探究,想要從每一個蛛絲馬跡里扒出她的蹤跡。

    他感覺到自己的狀態(tài)有一點兒不對,焦急到近乎瘋魔了,他覺得自己不該這樣著急,因為只要知道她還活著,找到她則是遲早的事。

    可他看著“趙三娘子”微張的嘴唇,心跳卻陡然加快,砰砰砰地跳著,速度加到了極點——

    趙三娘子肯定見過她。

    她到底在哪?還在歸元宗嗎?

    他給管家寫下的那些地點,是否準確?

    他下意識放輕了呼吸,等著面前“趙三娘子”的回答。

    好像生怕呼吸聲大一些,就會讓她回答的聲音變得沒那樣清晰。

    與此同時,

    裴朝朝終于徹底張開嘴。

    司命眼睛亮了下,

    他微微俯身,離水幕更近了一些,要聽她的答案。

    與此同時,他一只手背在身后,那只手很漂亮,有力量感,此時略微抬了抬,手背的青色血管都變得更明顯,似乎蓄勢待發(fā),一等到她給出答案,就立刻要示意侍從們出動去找人。

    然而這一邊,

    裴朝朝不著痕跡壓住唇角的弧度,將骨子里翻涌著的惡劣和玩味全都壓在面皮之下,然后她喉嚨中發(fā)出一個簡單的音節(jié),緊跟著,她卻沒說話,而是出聲嘆了一很口綿長的氣。

    隨后——

    “啪”的一聲。

    她直接一揮袖子,切斷了視訊。

    第55章 糟糕 這種感覺是……

    裴朝朝是故意的。

    故意拋出一點消息, 明晃晃地告訴別人我手上有你想要的東西,但真等人來問了,就又什么都不說了, 一瞬之內就將主動和被動的地位逆轉。

    這手法并不高明,但很好用, 像逗狗一樣, 只需要在手里拿著肉骨頭, 讓狗聞個味,接下來等著狗自己撲上來就是了。

    幾乎是在她切斷視訊后的幾息間, 趙息燭就出現(xiàn)在她面前——

    用瞬移術過來的。

    能看出真的急了。

    裴朝朝心里覺得好笑,但表面卻裝出驚訝的樣子,連續(xù)眨了幾下眼睛:“兄長?”

    她明知故問:“你怎么來了?”

    趙息燭扯了扯唇, 皮笑肉不笑地反問:“你說呢?”

    他站在她面前, 身高比她高出很多,現(xiàn)在天色將將擦黑,天上還有一點殘陽, 落日余暉灑下來, 將他的影子拉長,就這樣籠罩在她身上, 即使兩人之間距離并不近, 但他身上那種壓迫感卻顯得更深刻了。

    他在這里打啞謎似的, 玩文字游戲,裴朝朝就偏不陪他玩。

    她裝傻,像只能聽出他的字面意思,回答道:“要我說,兄長是來接我回趙家的。”

    趙息燭笑了聲:“這么說倒也不算錯。”

    裴朝朝點頭,往前一步:“那咱們現(xiàn)在就回去吧。”

    趙息燭卻站在原地沒挪步:“不急。”

    他指尖蓄起一點靈力, 然后輕輕抬手,下一秒,隔空從她手里拿走那幾張符紙。

    他垂下眼看著她,手指在符箓上的字跡摩挲:“我來問你,給你符的那個人,你是在哪見到的,什么時候見到的?說得好,就帶你回去。”

    裴朝朝問:“說不好呢?”

    趙息燭沒回答,笑意散漫,但莫名有壓迫感:“好好說。”

    他這一次將話說得十分明了。

    話里話外似乎在威脅,如果裴朝朝給出的答案不讓他滿意,他就不帶她回趙家去,

    不僅如此,或許還會心狠手辣,做些別的事情——

    趙家和白家需要這樁婚事,但趙息燭不一樣,他是神仙歷劫,凡人的因果對他影響不大,

    他也并不是一個憐憫世人的神明。

    他不懼這因果,則可以心安得地威脅她。

    裴朝朝抬眼看著他。

    她是要去趙家的。

    但趙家是天極岸的大世家,她沒那么容易能進門,雖說現(xiàn)在頂著趙三小姐的身份,趙家和t?白家需要她與白策結下姻緣,所以巴不得她回去;但她終歸不是趙三小姐,若是自己找去趙家,家丁們也要驗明她的血脈、身份才會放她進門,恐怕進門前,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是個冒牌貨。

    眼下要進趙家,

    就只有叫趙息燭帶她進去。

    她頓了下,心里很快有了對策,于是點了點頭,對趙息燭說:“那我和兄長先核對一些她的特征吧,不管怎么樣,也得確定她是兄長你要找的人。她眼——”

    她話說到這。

    那一邊,

    趙息燭突然出聲打斷:“無需核對,只需要說在哪里見過她。”

    他篤信眼前這位“趙三娘子”說的就是裴朝朝,

    他不知道她接下來究竟要說裴朝朝的哪些特征,但裴朝朝的特征都很好辨認,只要說出兩三點,就足以讓人在腦海中勾勒出她的形象。

    白辭也在找裴朝朝,

    他不想讓白辭找到她。

    這念頭飛快地在心間滾過,他有目光陰翳了些,叫停裴朝朝后,又去看白辭的反應。

    那一邊。

    白辭聽見了個“眼”字,指尖抖了抖。

    眼什么?眼盲?還是什么?

    他心里生出點疑竇來,身體往后面的軟枕上靠了靠,語氣略有譏諷:“怎么不讓她繼續(xù)說?看趙大公子篤定的樣子,我還以為那神女給你托過夢,說你妹妹口中那人就是她呢。”

    他坐在馬車上,透過門,掀起眼皮看他們,

    這樣的高度,讓他周身那種高高在上的氣質更強烈了。

    趙息燭是神仙,這時候,卻被一個凡人用這樣的姿態(tài)俯瞰,他十分不悅。

    周身氣壓瞬時間壓低,他皮笑肉不笑:“白公子怎么還沒走,你好像很好奇別人的私事?”

    他將“私事”這兩個字咬了重音。

    只有他,他親手寫過裴朝朝的命簿,他曾親手教裴朝朝寫字畫畫,他和她的關系,才配得上私事二字,哪怕著千百年來兩人不對盤,他也才是最有資格找她的人。白辭算什么?

    他說這話時,雖帶著星點散漫笑意,但依舊有一種壓迫感。

    裴朝朝能感覺到空氣里的火藥味。

    她很滿意這樣的結果,這時候才出聲問:“兄長,既然是私事,為什么咱們要在這說?也不怪引人好奇啊,白公子好奇所以不走,不是很正常嗎?說不定他也想聽一聽您夢中神女的特征,說不定這就是他要找的人呢。”

    她一句話把兩個人全內涵進去了,

    一邊說趙息燭不分場合,一邊說白辭就是好奇就是喜歡窺探隱私。

    趙息燭也扯了扯唇。

    他看向裴朝朝,皮笑肉不笑:“三妹妹說得對。”

    他手指凌空畫了一道,畫出縮地陣法,語氣晦澀不明:“這些話,還是回家再說為好。”

    那一邊,

    白辭幾乎要聽笑了。

    好奇?

    他雌雄莫辨的漂亮眉眼間籠著點不屑,他沒有出聲,往裴朝朝和趙息燭身上掃了眼。

    他有什么可好奇的?

    他手指扣在門上,將馬車門拉上,似乎厭煩了,不想再看見他們。

    馬車門拉上時,發(fā)出一點輕微的響動。

    他吩咐侍從啟程回白家,

    隨后閉上眼,靠坐在軟枕間,語氣高高在上,卻像是自言自語:“沒什么好好奇的。”

    至少他好奇的從來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一個傻子夢中神女的下落。

    *

    裴朝朝跟著趙息燭回了趙家。

    他們用了縮地陣法,所以不過是兩三步的功夫,就移步換景,周圍從城外有點荒蕪的場景,變成了趙家宅邸里精致而講究的布景。

    亭臺樓閣,廊腰縵回。

    行至前廳的時候,

    趙息燭停下腳步,他回頭看裴朝朝:“繼續(xù)說。”

    裴朝朝點頭:“那我繼續(xù)說了,兄長。”

    她指了指那幾張符:“那天我從家里逃出去,去了歸元宗,然后我就見到她了。那時候他們在宗門大比,好像是在什么重明境里吧,她出來以后,就有很多宗門的長老圍著……”

    她話說到這。

    趙息燭的目光變得陰翳了些。

    他面上散漫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時候收起來,折扇擱在了旁邊的桌上,語氣不善,很有壓迫感:“然后要讓太清道君殺了她,后來太清道君就給了她一劍,把她捅得魂飛魄散,招魂幡都招不到她的魂魄——你是要說這個?”

    他知道這個故事。

    他已經(jīng)聽無數(shù)人講了無數(shù)遍。

    他不信。

    那一邊,

    裴朝朝聽他說完,一拍手掌:“對,就是這樣。您不是知道嗎?那您還要問我什么?”

    趙息燭氣笑了:“少拿這些耳熟能詳?shù)闹{言誆我。”

    他眼眶泛出了一點兒赤紅,逼近她一點,臉上笑意開始變淡:“是她叫你這么說的是嗎?她是不是告訴你,以后如果有人問起她的下落,你就和人這樣說?因為她不想被我找到!她要是死了,魂飛魄散了,你又怎么能拿到她畫的符?”

    他態(tài)度變得太快,

    這時候,都已經(jīng)有點咄咄逼人的瘋狂味道了。

    他這人平時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但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心情好些的時候,笑起來就是眉眼含情的,心情差點的時候,笑起來就是極有壓迫感,令人不敢逼視的。沉下臉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在發(fā)瘋發(fā)怒的邊緣了。

    裴朝朝已經(jīng)很少沒看見過他這幅樣子了。

    或許是她離開天界已經(jīng)太久了。

    神仙們都害怕司命沉下臉的樣子,裴朝朝卻不怕,她覺得很有趣,有種成功把他逼瘋的愉悅感。

    他不高興,她就高興。

    她欣賞他的表情,臉上做出無奈的表情,嘆了口氣,然后把行囊拿出來,擺在他面前。

    她繼續(xù)刺激他:“她就是死了,你也別問她是怎么給我符紙的了。這行囊都是她的。”

    她一邊說,一邊從行囊里把東西往外拿:“這些衣服、靈石、符,全都是她的。因為是她死后,我撿到的她的行囊。兄長,這很難解嗎?我逃家在外,連一件衣服都沒有,也沒有錢,她人都死了,魂飛魄散,我拿她的衣服也不過分吧?我這也算……”

    她這話一落,

    那一邊,

    司命猝然出聲打斷:“閉嘴!”

    他應該有點生氣了,甚至于周身的靈力都開始不穩(wěn)了,他抬了抬手,像是想要用法術,逼著她說實話。

    裴朝朝往旁邊縮了點,

    她故意刺激他,就是在等他靈力不穩(wěn)的這一刻,她將一只手背在身后,也開始偷偷運起靈力來,用靈息覆蓋住整個趙府,并且用自己的一縷靈息,融合進周圍司命爆發(fā)出的靈力中。

    融為一體,感受他靈力的震動。

    下一秒,趙府的全貌浮現(xiàn)在她腦海里,

    她感覺到有一處靈力極為強烈,那處的靈力也強烈波動著,和趙息燭周身的契合——

    就是這里!

    趙息燭提前給自己準備了凡軀,下凡歷劫卻沒失憶,一定是他提前對自己的靈息或者神魂做過什么手腳,比如留一縷靈息在趙家,或者分一半神魂出來放在趙家,這樣等他下凡,六識歸位,就能讓記憶一同歸位。

    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手法做到的,但她來趙家的目的之一,就是找到他藏靈息或是神魂的地方。

    裴朝朝在腦中鎖定那地點,好像是個祠堂。

    然后她猛地睜開眼。

    下一秒,

    她對上趙息燭的視線——

    他目光陰翳赤紅,那種風流含情的感覺已經(jīng)消失,有點嚇人。

    裴朝朝對著他的視線眨了眨眼。

    她剛要說點什么,借機離開這,去找那祠堂,然而下一秒,就感覺到自己身體和臉上開始發(fā)燙。

    好像五官有一種被拉扯的感覺。

    這種感覺是……

    糟糕!

    裴朝朝迅速捂住臉,火速轉過身背對著司命——

    這是神魂和身體變得更契合,臉上五官逐漸要變回自己的五官的感覺!

    她剛才用了一點神力施術感應,所以神魂因此和身體進一步磨合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臉變回去了多少。

    是只變回去了一點,外人看起來,她還是七八分像趙三小姐;還是變回去了大部分,能從臉上看見她自己的影子了;還是全都變回去了?

    現(xiàn)在這個情況,暴露身份是下策,雖然刺/激,但太耽誤事。

    裴朝朝手指按在臉上,捂住臉,指尖點按著眉眼,想要感知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

    與此同時,她邁步要往前走,準備離開這里。

    然而也就在此時,她衣袍一角被人拽住。

    隨后,

    她聽見趙息燭的聲音,有點嘶啞,他喊她——

    “朝露。”

    第56章 她也為他 創(chuàng)造出一道命劫

    趙息燭好像看見了幻象。

    他從眼前“趙t?三小姐”的臉上, 看見裴朝朝的影子。

    他頭很痛。

    剛才聽她說裴朝朝死了,符紙是撿的,衣服是撿的, 整個行囊都是撿的她的遺物,他所有的預想都被打碎, 有種荒謬至極的錯亂感。

    他叫趙三娘子閉嘴。

    她說裴朝朝被薄夜一劍捅死, 其實所有人都這么和他說, 他問了無數(shù)人,聽了無數(shù)次, 已經(jīng)耳熟能詳;

    他始終沒信過,但那一瞬間,情緒還是壓抑不住, 連周身靈力都跟著震撼, 好像靈魂中被點燃一把火,灼痛得不行。

    也就是那一瞬間,

    好像有什么東西悄然侵入自己的神魂, 絲絲縷縷, 如同水滴滲入棉絮,難以察覺, 卻完美契合;他察覺到一點異樣, 但一時間又無法準確地將那點異樣捕獲, 只覺得頭痛欲裂。

    然后“趙三娘子”的確閉嘴不說話了。

    但他眼前卻陡然浮出一點兒零碎的畫面來。

    畫面里,

    裴朝朝以神魂的形態(tài)站著,手被神魂鎖鎖住了,

    她的魂魄被薄夜一劍捅穿,他出劍太快了,她來不及躲, 也來不及想對策逃脫。

    這畫面于他眼前快速掠過,很生動,像真的一樣。

    真到什么程度呢?

    就好像他就站在她旁邊,目睹她被人一劍捅得魂飛披散,他甚至想要上前去攔,但來不及,他動不了,他觸碰不到她。

    趙息燭頭更疼了,他閉了閉眼。

    這太錯亂了,他想去分辨這畫面的真假,可是再睜眼,眼前又是“趙三小姐”的背影——

    趙三小姐之前還面對著他,這時候卻匆忙轉過身去了,像不想叫他看見她的臉。

    為什么?

    趙息燭盯著她的背影,恍惚中想,為什么她的身形和背影,這樣像裴朝朝?

    他頭更疼了。

    因為剛才眼前閃過幻象,這時候就有點分不清眼前這背影是真的,還是他看錯了。

    他靜下來思忖,

    然而這時候,又看見她往前走了幾步,像是要離開這里——

    不能讓她走。

    至少,他得看清楚,她究竟是朝露還是趙三娘子,

    他得分辨清楚所謂的相像,究竟是真實的還是幻覺。

    他抬腳要追上她,

    神魂被入侵的感覺讓他頭腦脹痛,身上不疼,但好像靈魂深處在泛疼,一抬腳就更覺得天旋地轉,沒往前兩步,就幾乎要膝蓋一軟倒下去。他支撐著身子,勉力伸出手,抓住她一片衣角,克制著神魂中的疼痛,出聲道:“朝露。”

    那一邊。

    裴朝朝聽見這稱呼,腳步停下來。

    她站住不動了,卻也沒把衣角從他手里抽出來。

    本身就是追求刺/激,喜歡未知事物的性子,之前是考慮到暴露身份太耽誤事,所以才準備走人。

    但現(xiàn)在司命已經(jīng)拽著她衣角,叫她名號了。

    這個時候再逃就是欲蓋彌彰,她索性就不逃了。

    深吸一口氣,她感覺到自己呼吸都在顫,血液翻涌沸騰著,瞳孔因為亢奮而收縮。

    下一秒,她直接將遮臉的手放下,轉過身。

    她面對趙息燭,已經(jīng)做好被發(fā)現(xiàn)身份的準備,

    然而視線一晃,卻看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她仍舊頂著趙三娘子的臉!

    現(xiàn)在這狀態(tài),只是從七八分像趙三娘子變成了六分像。

    只有非常仔細地盯著她的臉看,才能從她臉上找出一點裴朝朝的影子,并不是說五官變回去了,而是一些細微的特點,所以若是盯著她看得久了,則會覺得這張臉和她自己的臉有點相似。

    而趙息燭和她離得一直很遠,

    他的心思都在問出她的下落上,哪怕看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掃一眼,

    他恐怕都沒仔細看眼前這位“趙三娘子”的具體樣貌,怎么可能從她眉眼間找到她以前的臉的蹤跡?

    裴朝朝一頓。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這才開始仔細觀察趙息燭。

    趙息燭身體俯下來,背脊彎著,手也有點細微的顫抖,好像在忍受某種劇烈的痛楚;他的眼睛有點紅,仔細看,眼神是有點虛的——

    他不太清醒。

    裴朝朝想。

    她突然想起來,剛才自己用靈息滲透了他失控時散溢出的靈力,她這時候是神仙之軀,而他只是凡身,肯定扛不住她這一下。還能堅持站在這,沒暈過去,已經(jīng)是他身體素質不錯了。

    除此之外,他或許可能還看見了什么關于她的畫面——

    她的靈息滲進去時,兩人的神魂會短暫交纏,她這時候的靈息比他強,她的一些記憶碎片則會出現(xiàn)在他腦中,操控他,影響他,左右他。

    他無法抵抗,只能被動地看見一些她經(jīng)歷過的畫面。

    這算是意外之喜。

    裴朝朝先前沒想這么多,從前在天界時,她和司命最是不對盤,大事小事、明里暗里較勁、爭輸贏的時候太多了,互相放靈息給對方使絆子的次數(shù)也很多,次數(shù)多到現(xiàn)在下凡了,她放靈息滲透他的,習慣性地以為還是在天界的時候,他們實力相當,這樣的行為對他不痛不癢。

    但顯然,

    現(xiàn)在他神智有點不太清楚了。

    既然這樣,裴朝朝不介意再加一把火,把他徹底逼瘋——

    這對她的計劃有利無害。

    她頓了頓,垂眼看著趙息燭,然后說:“朝露?”

    她說著,將衣角從他手里抽出來,和他保持了一些距離。

    因為他彎著身,于是她就蹲下來,仰起臉,這個角度能讓自己的臉清晰地落入他視線:“兄長,你尋的那人名字叫朝露嗎?你抓著我的衣服叫她的名字,是因為我像她嗎?”

    她抬手,扯住司命的衣襟,手上用力,將他往下拽。

    她扯住他,逼迫他俯身再俯身,直到兩人距離近到他能看清她每一根睫毛——

    她在強迫他看清她的臉,仔細地看!

    她說:“我哪里像她?眼睛?鼻子?還是嘴巴?”

    這話一落,

    將司命的神智拉回來了一些。

    他這時候眼前都有點模糊了,按照她的話,仔細看她的眉眼,鼻子,嘴巴,然后發(fā)現(xiàn)——

    哪一處都和裴朝朝的五官天差地別。

    她木著臉,面無表情,能非常直觀地看清她的長相。

    眼睛是圓潤杏眼,鼻子很直,嘴唇很薄。

    裴朝朝則是微微細長上挑的鳳眼,鼻子很挺,鼻頭微微翹,嘴唇豐潤飽滿。

    趙息燭此人,行事百無禁忌,手段狠辣,脾性也陰晴不定,向來是高高在上,令人畏懼、令人不敢逼視的存在。這時候卻昏昏沉沉的,被人扯著領子,被人以逼迫的姿態(tài)壓彎背脊,仔細看那張臉,看那張陌生的臉——

    他扯住她衣角,想要看清她的臉,可想看見的并不是這樣一張臉。

    于是,

    他終于后知后覺感到被冒犯:“松手。”

    裴朝朝聞言,手上反而更用力了。

    她把他往下又一拽,拽了這一下后才松手,隨后迅速站起身,一連串動作下來——

    直接把本來就強忍著疼痛,昏昏沉沉的趙息燭按在了地上。

    趙息燭掙扎了下。

    裴朝朝用力按著他,然后彎下身,沖著他笑:“我是死了呀。”

    她用招牌表情笑起來,很無辜,很人畜無害,就連原本天差地別的臉,在這一瞬間也因這表情,而和她原本的臉相似起來:“這不是你給我寫好的結局嗎?被一劍殺死,神魂俱碎,是你親手寫的,你期盼的,你為什么不信呢?”

    她用截然不同的臉,做著熟悉的表情,說著裴朝朝該說的話——

    “轟”的一聲,

    司命本就不清醒的腦子直接炸開了。

    他甚至感覺到喉嚨間的血腥味,他看不清楚了,竭力睜著眼睛,想要恢復視野的清晰:“你到底是誰?裴朝朝,是你是不是,你換了張臉在這蒙騙我,把我當猴耍?!”

    他聲音有點急躁,帶上點怒氣。

    裴朝朝卻在這時,抬手拍了拍他的臉,先是很輕地拍了兩下。

    趙息燭顫著眼睫,微微張口喘著氣,被她按著起不來——

    他這張臉,笑起來的時候深情風流,但不笑的時候就壓迫感十足,令人不敢逼視;因為他陰晴不定,所以周身的氣質也是狠辣的。

    但現(xiàn)在這情境下,就沒了狠辣,只剩下任人擺弄的脆弱味道。

    他被她拍著臉,感覺到屈辱,咬了咬舌尖,想用疼痛逼自己清醒,扯唇笑道:“松手,活膩味了?”

    嘴里被自己咬出血腥味,他在這里說狠話。

    裴朝朝這時候又抬了抬手,

    她這次用力了,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發(fā)出“啪”的脆響。

    這一下,

    直接把趙息燭的神智短暫扇回來了。

    他剛要發(fā)火。

    下一秒,

    裴朝朝就用手指扯著他眼周皮膚,逼他看她。

    于是她那張趙三娘子的臉再一次落入他眼簾,清清楚楚的。

    她收斂起表情,用擔憂的語氣說:“兄長,你是t?不是不清醒?剛才在說什么臉?誰的臉?我怎么聽不明白——?”

    這話一落,

    那種不合時宜的錯亂感和割裂感再一次浮上來——

    難道不是她用裴朝朝的口吻說話?難道不是她做出裴朝朝慣常做的表情?

    不,不對勁。

    好像剛才的記憶一瞬間被攪亂了,司命頭痛欲裂,全然被她牽著鼻子走,因為她一句話開始懷疑她就是裴朝朝,又因為她一句話,開始懷疑是不是又幻聽了,又看見幻象了,他分不清現(xiàn)實和幻象,以為自己看見裴朝朝,可眼前是趙三娘子的臉。

    他喘息了下,竭力要看再看清楚她。

    然而就在這時,

    裴朝朝一記手刀,直接敲暈了他。

    很好。

    他已經(jīng)分不清楚所看見的,所聽見的,究竟是真是假了。

    這樣她找到他的神魂或者靈息后,可以順勢動一動手腳,加一點暗示,加一點引導。

    他在天上時,為她寫下了這樣坎坷的命數(shù),

    現(xiàn)在到了凡間,不如換她來引導他在凡間這一世的命運。

    她會很認真,很認真地,也為他創(chuàng)造出一道命劫。

    *

    裴朝朝把趙息燭敲暈后,順著腦中的方向,找到了那間祠堂。

    或許因為已經(jīng)入夜,所以府中沒什么人巡查,四下無人,她很容易地進到了祠堂。

    四周很暗,連燭火都沒點。

    掩上門后,就連月光都透不進來,更是昏黑。

    裴朝朝往里走了兩步,

    這里地方很寬闊,只有幾個放貢品和牌位的桌案,要找到放東西的地方并不難。

    她只能感應到司命放置神魂或靈息的地方在此處,但進來后,還是需要自己挨個找。

    她走到桌案前,輕手輕腳翻找起來。

    然而方才拉開一個抽屜,她發(fā)現(xiàn)里面存放著一些人皮面具。

    不是她要找的東西,但能用上。

    她的臉不太穩(wěn)定,這次沒變回去,不知道下一次再出現(xiàn)意外,會不會變回去。

    如果直接將人皮面具做成趙三小姐的樣子,戴在臉上,就能避免類似的意外狀況發(fā)生。

    她想了想,然后拿起抽屜里的面具。

    人皮面具的材料很罕見,由妖鬼的皮囊制成,必須鎮(zhèn)壓在祠堂之中,拿出來后,則需要快速捏造好五官,否則就會失效,變成一塊硬邦邦的死皮。

    無法將東西帶出去后再捏臉,于是裴朝朝將人皮面具攤在桌案上,她指尖觸碰上去,閉上眼,起心動念,在人皮面具上捏造出趙三小姐的眉眼、鼻子。

    等捏到下半張臉時,她突然聽見身后傳來個聲音——

    “不像。”

    裴朝朝動作微頓。

    她睜開眼,回頭看去,就見——

    一個女人站在她身后,

    圓潤杏眼,直鼻薄唇。

    和她現(xiàn)在頂著的這張臉,有六分相似,是趙三小姐的臉。

    這時候,

    女人出聲指著人皮面具,眼神幽暗,陰森森出聲笑——

    “你捏得不夠像我。仔細看,還是有區(qū)別。”

    第57章 我和她 才是最親密的人

    趙三娘子名叫趙木楹。

    趙木楹的逃婚是一出金蟬脫殼, 她將一縷氣息放去了歸元宗附近,但實際上,人一直都藏在趙家, 別說沒踏出過天極岸一步,她甚至都沒踏出過趙家一步。她白日里戴著人皮面具, 穿著侍女的服飾在府中進出;夜里無人時, 則取下人皮面具。

    這時候。

    裴朝朝沒有半點被本尊抓包的局促不安, 站在原地,看著趙木楹。

    剛才趙木楹從背后出現(xiàn), 指出她捏臉捏得不像,但沒再就這話題繼續(xù)下去,反倒換了話題, 威脅裴朝朝繼續(xù)偽裝她, 幫她和白策定親,否則就拆穿她是個冒牌貨,讓她死得很難看。

    裴朝朝不喜歡被威脅。

    她拿起人皮面具, 這次照著趙木楹的臉, 原原本本地捏起五官:“你好像想岔了。”

    趙木楹:?

    趙木楹臉色更陰沉了,盯著她看。

    那一邊, 裴朝朝安靜捏著面具。

    她其實本來就不打算推翻這樁婚約,

    她原定的命數(shù)走向里, 逃出歸元宗后,被白策救下,帶回白家成親,她記得命簿中寫過,她和白策大婚當日,升仙臺曾出現(xiàn)過一次。

    升仙臺被天極岸幾大世家封印后, 平時就隱在地底,找遍整個天極岸都找不到它,只有在婚娶喪葬這樣熱鬧的日子,各式各樣的人聚集在一起,人氣極重,它才會出現(xiàn)。但也僅僅是出現(xiàn),沒法進去,要進去,還要世家們用其他方法解開封印。

    世家們設下的封印,也只有世家們才能解開。

    她本就是奔著升仙臺來的。

    但她但沒直接答應趙木楹,而是饒有興味道:“如果你拆穿我,你也會被發(fā)現(xiàn),最后要和白策成親的人不還是你?”

    趙木楹身上有種鬼氣森森的氣質。

    她聽見裴朝朝的話,表情也更加陰森:“我有辦法,所以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裴朝朝聞言,哦了聲,然后安靜下來。

    趙木楹原以為她要追問什么辦法,但半天沒等到她再說話,于是她多看了眼前少女一眼。

    少女頂著和她六七分相像的臉,看起來表情有點散漫,摸不透在想什么——

    難道就不害怕嗎?不問一問她有什么辦法讓她死的很難看?

    她這邊正想著,

    那邊裴朝朝又出聲:“你用什么和我交換?”

    ……交換?

    意思是愿意成親?

    這話說得出乎意料,趙木楹愣了下。

    分明剛才還表露出不太情愿的意思,但只不過短短一句話的功夫,沒有追問,沒有抗拒,直接就問要用什么交換……

    她沒意識到裴朝朝在無聲操控她的情緒——

    先表示抗拒,在趙木楹因此戒備,準備使手段、花心思、威逼利誘讓裴朝朝愿意替嫁的時候,突然又暗示其實不是不愿意,而是有商量余地。

    這就像先和趙木楹提了一個比較大、比較難的要求,拔高了她的心里闕值,然后驟然又給出一個折中的方案,這樣的落差之下,人都會想著趕緊折中解決這件事,之前不準備給報酬的,現(xiàn)在也覺得給點報酬也不是不行。

    趙木楹沒有意識到自己被牽著鼻子走,下意識問:“你想要什么?”

    “你能給我什么?”裴朝朝循循善誘,彎唇笑了起來:“這件事在你心里的分量很重,你應該也不想搞砸吧?”

    之前那句話,她已經(jīng)順勢試探出趙木楹這親是非成不可,即使逃婚,也會找替身替她成親。

    白家和趙家,也一定要結下這門親事,為了還因果。

    趙木楹卻找個冒牌貨來,身上沒有趙家血脈的人成親,她不是為了還因果,但也不知道這樣做是為了達成什么目的。

    裴朝朝覺得有趣,但現(xiàn)在還不是探究具體原因的時候,她徐徐圖之,先繼續(xù)蠱惑趙木楹,湊近她,看著她鬼氣森森、黑白分明的眼仁,語氣柔和得不得了:“那這樣重要的事,總不能隨隨便便就給我一些報酬敷衍過去吧?”

    趙木楹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但說不出來:“嗯。”

    裴朝朝溫和地操控所有人,像水一樣滲透,在無聲無息間逼所有人為她讓步:“我們達成交易,就是同一戰(zhàn)線上的人了,給我一些等價的東西,讓我明白這件事在你心里的重要性,我才能好好做。是不是?告訴我,你有什么等價的東西交換給我嗎?”

    兩人離得太近了。

    趙木楹從來沒和人離得這樣近過。

    她陰森晦暗,討厭別人和自己談條件,但眼下看見和自己相似的臉上露出這樣陌生的甜美表情,第一反應竟不是排斥。

    她抬手捂住了裴朝朝的眼睛,手指沒忍住在她眼皮上輕輕按了下,大家都是女子,做出這樣親密的舉動哪里能算出格呢,趙木楹心里莫名其妙出現(xiàn)這念頭,于是沒忍住,指腹又輕輕蹭了下她的臉:“你來這里……是為了找什么?”

    裴朝朝抓住她的手腕:“這祠堂里有我要的東西,但我感應到它在另一重空間中。”

    這祠堂里沒有存放什么有用的東西,除了人皮面具和一些香燭就沒別的了,人皮面具恐怕都是趙木楹放在這里的。裴朝朝后來又仔細感應,發(fā)現(xiàn)趙家人在這祠堂中布了陣法,這陣法在祠堂里生成了另外一個空間。

    真正的寶物,還有存放司命神魂或靈息的地方,都在陣法生成的那個空間里。

    趙木楹說:“那空間只有我能打開。趙家人誰也不行,只有我能。里面里只有一樣東西,半個玉簡。”

    裴朝朝心說,那半個玉簡應該就是存放司命靈魂的東西。

    她道:“拿給我。”

    趙木楹沉默著不說話。

    她一下反應過來,好像不知道什么時候,裴朝朝化被動為主動,和她談條件。

    裴朝朝說不定根本t?不排斥替她和白策成親,只是一直在向她索取更多東西,利用她,榨干她的價值——

    剛才表露出的不愿,只是以退為進,換取更多好處罷了!

    趙木楹一下清醒過來,陰森森看著她,準備找個由拒絕。

    然而這時候,

    裴朝朝又笑:“不用現(xiàn)在拿給我。”

    她說:“我們是一條戰(zhàn)線上的人了,不是嗎?我相信你。可以我和白策成親的時候,你再拿它給我當賀禮。”

    她笑起來,晃眼到有點刺眼,很漂亮,蠱惑人心的漂亮,

    不是因為五官,那種蠱惑人心的感覺來自于靈魂深處。

    趙木楹頓了下。

    算了,反正是一條戰(zhàn)線上的人……

    她說相信她,那自己也沒必要反悔,給事情徒增阻力。

    趙木楹想著,突然低下頭,在裴朝朝手指上咬了下。

    她這一口咬得有點重,把裴朝朝的指尖咬破。

    裴朝朝不太怕疼,但還是有點意外,

    她把手往回縮了下。

    但趙木楹卻捏著她的手指,擠出一點血來。

    然后她把自己的指尖也咬破了。

    兩人指尖都滴著血,

    趙木楹將自己的指尖,和裴朝朝的指尖靠在一起。

    兩人結了一個簡單的血誓。

    血液相融,誓約已成。

    接來下,各自收回手,將指尖擦干凈即可,

    但趙木楹破天荒地將指尖含在嘴中,嘗到兩人血液混起來腥味。

    還有點甜。

    她忍不住無聲吞咽,垂下眼含糊笑道——

    “一言為定。”

    *

    此時。

    歸元宗,太清山。

    山巔上很靜謐,黑的天,白的雪,將一切聲音都吸收。

    山巔正中有一座庭院,院子中間隱著一處暗室。

    這時候,

    暗室里,傳聞中溫和如雪的太清道君薄夜,一只手按壓住白策的脖頸,

    他手中的力道幾乎要把人脖子擰斷,但臉上的表情卻是平靜的,像雪,只有眼睛里有一點點血絲。

    他問:“你剛才感應到什么了?”

    裴朝朝的魂魄消失后,薄夜試過無數(shù)種方式尋找她。招魂幡,引魂咒,他甚至發(fā)瘋一樣,將所有招魂的禁術用了個遍。

    瘋魔程度,比妖魔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他什么都招不到,無論如何也感應不到她的氣息。

    就好像她從未存在過。

    薄夜不信。

    他試圖做更過分的事情,然而這時候,卻聽見暗室里有聲響——

    她帶回來的那只狐貍掙脫了鎖鏈,腳步急促地要離開。

    他要離開做什么?

    下午剛聽說裴朝朝死訊的時候,那狐貍還不走,不僅不走,還自己用鏈子拴住自己,說不信她死了,會在這里等到她回來。他的仇還沒報,還沒將她給的欺辱還回去,他不走。

    那現(xiàn)在怎么又要離開?

    薄夜心里生出一點猜測來,是不是那狐貍有她的消息了?

    薄夜迅速到了暗室,那狐貍執(zhí)意要走,于是薄夜出手將他留住。

    白策試著掙脫。

    但他哪里打得過薄夜,結果就這樣被按在墻上,掐住脖子。

    白策感到有點窒息,他盯著薄夜:“我能感應到什么?你不是說她死了嗎?魂飛魄散,我能感應到什么?”

    他嘴上這樣說著,但實際上,確實感應到了一點裴朝朝的氣息。

    準確來說,也不算裴朝朝的氣息。

    他和她有過最親密無間的時刻,那時候,他體內的一點煞氣跟著渡進她的身體里。

    他感覺到了那一點煞氣——

    下午的時候,暗室的門被打開,有一縷氣息無聲躥進來,那縷氣息好像來自天極岸的趙家人。

    白策對趙家不熟悉,但是那縷氣息為他帶來了婚訊,是他和趙家人的婚訊。

    很荒謬。

    白策沒搭那氣息,他不準備回趙家,更不可能和誰成親。

    但就在剛才,那氣息里好像有熟悉的煞氣波動,就好像釋放出這氣息的人,突然又和別人血肉相融了,于是導致分出來的這一縷氣息里,也染上了別人的氣息。

    白策認出來,這煞氣來自于他自己。

    他只和裴朝朝有過那樣親密的舉動,除了他自己,就只有裴朝朝身上能有。

    裴朝朝和趙家能扯上什么關系?

    白策不信她死了。

    但他不想讓薄夜知道這點。

    他看著薄夜幾乎要瘋魔的樣子,突然抬唇笑,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脖子上還有她留下的紅痕,是被啃咬出來、吸/吮出來的,很曖昧。

    他喘著氣笑:“先生不會是因為看見這個了吧?覺得她和我做過最親密的事,是最親密的人,我就能感應到她的動靜了吧?”

    薄夜視線僵硬地挪向那吻/痕。

    很紅,很刺眼,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想罵這狐貍精下賤,不知廉恥,但是他并不習慣于說這樣的話;他手指掐在白策脖子上,想要掐斷白策的脖子,但他還想問裴朝朝的下落,于是語氣是僵硬的溫和:“是嗎?那你感應到了嗎?”

    白策心里都淬毒了,臉上還天真笑:“當然沒有,她死了就是死了,我能感應到什么?”

    薄夜聽見這話,那點表面上的溫和終于被扯碎。

    他隱約露出歇斯底里的一面:“她沒死,是你感應不到。”

    但這樣強硬的語氣之下,

    白策察覺到他手的手松了,像外強中干,所謂的她沒死,只是說給他自己聽。

    這個溫和平靜又強大的男人,開始自欺欺人,連手掌心都有點微弱的顫抖。

    白策心里譏諷:“是嗎?”

    少年人這張臉天真漂亮,他表里不一,知道怎么戳人痛處,用爽朗地語氣說:“先生說錯了。恰恰因為我感應到她已經(jīng)不在了,所以我才準備離開——”

    他道:“她很喜歡我,因為喜歡所以把我關在這里,強迫我和她親密。你也知道,她的手段多,又是鞭打又是強迫我與她做那些荒唐事,如果我跑了,真不敢想她會對我做出什么事。現(xiàn)在確認她死了,我當然要逃走。”

    他這話一落,

    那一邊,薄夜眼中滲出更多血絲:“她、沒、死。”

    他平靜的皮囊下,瘋癲的底色漫上來了些,突然笑出來:“她不會死,她這樣聰明,怎么可能死呢,怎么會站在那由著我捅?你和她并不親密,一點也不了解她,不過是仗著她年紀小,不懂事,對這些事情好奇,才勾著她與你行親密之事罷了。”

    他心里突然泛起一點仇怨來,不知道對誰——

    她年紀小,不懂事,想要體驗這些,可為什么不和我呢?

    是因為不喜歡我嗎?

    不。

    是因為那只狐貍勾引她。

    而我的長輩架子擺得太足,她不敢,可我和她才是師徒,是這世界上最親密的人。

    他不該把師長的架子擺得這樣足的。

    他看著白策,覺得他脖頸上的吻/痕愈發(fā)刺眼,于是用靈力,把白策脖頸上留了吻痕的這塊皮肉剔除,一字一句說:“我與她才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她的魂魄與我結下師徒契約,我和她才是最親密的人。”

    白策那一塊皮被剔掉,露出肉,鮮血淋漓的。

    他嘶了聲,掙扎了下,捂住流血的脖子,覺得好笑。

    所謂的師徒,世界上最親密的人也不過如此,沒多親密啊。如果真的那么親密,為什么在這里丑態(tài)百出,而偏偏是他這個被她強迫的狐貍精感應到她的下落了?

    他譏諷,又有種難以形容的隱秘快感。

    他才是最親密的人,因為他對她有那點微弱的感應,但他就不告訴薄夜,他猛地蓄力,措不及防掙脫薄夜,反手一道靈力打上去,用言語將自己摘出去,不讓自己的離開惹薄夜懷疑:“您說沒死就沒死吧,您愿意招魂,就繼續(xù)招魂,我得先走,萬一她沒死,回來繼續(xù)追著我不放怎么辦?”

    薄夜沒防備,被這一下?lián)舻綁ι稀?br />
    他茫然地盯著手里的鮮血,一點點擦掉,沒有阻攔白策離開,

    而是靠在墻上,突然笑出來,隨后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空空如也,但之前是和她師徒印圖案顯現(xiàn)的地方。

    他周身靈力突然暴漲,隨即,那靈力注入自己手腕間,如同刀子一樣,生生剜出自己的一點神魂來——

    他不再招魂了。

    他和裴朝朝曾結過師徒印,所以他要通過自己神魂中裴朝朝的氣息,重新為她塑造出一道靈魂。

    他最愛的小輩,最愛的孩子,

    從他的神魂中,引出她的氣息,為她捏造出新的魂魄來。

    他們就真的親密無間。

    剝離魂魄,

    他開始七竅流血,連如雪般漂亮安靜的面容也被血染上,顯得有點妖異。

    那一邊,

    白策看見這幕,腳步微頓了下。

    瘋子!

    他心里罵了句,隨后足尖一點,離開太清山,往天極岸的方向瞬移而去——

    她囚/禁他,強迫他,對他做出那樣的事情,

    她t?一定是怕他報復,所以躲起來了,可是躲起來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感應到了。

    他要找到她,他要報復她!

    而暗室里。

    薄夜沒有從自己的神魂里感應到她一星半點的氣息——

    怎么會什么都感應不到?!

    薄夜喘息著,恐慌順著背脊爬上四肢,他捏住旁邊的鐵鏈。

    眼里的血淚在地上積了一小灘。

    而堅硬的鐵鏈在此刻,被抓在手里,就像脆弱的蛛絲一樣,輕輕松松被斷成兩段。

    第58章 我找 裴朝朝

    深夜的時候, 天極岸下起了雨。

    白家一處院落中,燈火沒有熄滅,白辭坐在桌案前。

    他手中執(zhí)筆, 在寫東西,面前攤開的紙上, 寫了很長很長的一張藥方, 字跡漂亮, 一筆一畫間都自有風骨。

    這時候,

    有侍從走進來, 拿了個玉簡道:“公子,您留在歸元宗那邊找裴姑娘的人傳來了訊息。”

    這玉簡是用來通訊用的,

    尋人的侍從們發(fā)來的是文字訊息, 所以玉簡之上, 文字消息清清楚楚,寫道:

    「那位裴姑娘就是當日被太清道君捅了一劍的弟子,這時候已經(jīng)不在人世, 魂飛魄散了。」

    侍從拿著玉簡, 之前已經(jīng)將上面的消息看了一遍。

    其實這樣的消息,自從白辭叫人去找這位裴姑娘以后傳回來過無數(shù)次了, 但每一次白辭都不聽不看。侍從心里還疑惑呢, 是不是白辭不知道這位裴姑娘就是太清道君那個弟子?如果知道的話, 他也該知道這位裴姑娘魂飛魄散了,畢竟她的事,現(xiàn)在整個修真界都傳遍了。

    侍從心里想著,又將玉簡遞給白辭,低聲道:“您過目看看嗎?”

    這話一落,

    白辭筆觸一頓, 筆尖點在紙上,落下長長鈍鈍的墨點,將整張紙上字與字間的美感都破壞了。

    過了會,他才伸手接過那玉簡——

    然后沒有看,而是輕輕松了手,將那玉簡摔在地上砸碎了!

    侍從被這動靜嚇了一跳:“公子?您不看看嗎?”

    白辭說:“沒什么好看的,繼續(xù)找就是了。”

    侍從聞言,心說還繼續(xù)找什么呢?

    人都魂飛魄散了,這情況可是連魂魄都撈不回來了,能找到什么呢?

    他心說白辭一定是沒看見玉簡上寫的東西,還不知道裴姑娘的死訊,所以才叫人繼續(xù)找。

    他想到這里,于是又出聲:“公子,可是那玉簡……”

    白辭打斷道:“繼續(xù)找。”

    這話一落,

    那侍從還有點發(fā)愣呢。

    他抬眼看著白辭,見他臉上表情如常,卻總感覺有哪里不太對勁。

    電光火石間,侍從心里驟然浮出個猜想來——

    公子是不是其實心里什么都知道,但不想相信?不想承認?

    所以公子不停地叫人找,不停地叫人找,但每次收到傳回來的消息,他又不聽,每一次都像是這樣,扔掉玉簡,一字不看,就好像這樣就是沒有收到消息,而尋人時沒有消息,有時候恰恰是最好的消息。

    他甚至沒有回到歸元宗,親自找人;甚至回到天極岸后,沒有自己向人打聽過一星半點關于那裴姑娘的消息!

    這能是為什么呢,難不成是怕親自面對了,就沒法再逃避了?像鴕鳥一樣,將頭埋進沙子里,不聽不看不親自找。

    是自欺欺人?還是其實他心里有數(shù),這樣做是為了給自己留個念想?

    侍從琢磨不透,但大為震撼——

    白辭傲歸傲,高高在上的,他目下無塵,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里,所以不會害怕什么,也不會去逃避。

    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了!

    這時候,

    白辭又捂著唇咳嗽起來。

    天氣不冷,

    但或許是因為修為散盡了,他本就病弱的身體愈發(fā)孱弱,這時候連手指都凍得冰冷。

    他想回臥室取一件大氅來披上。

    旁邊這侍從很熟悉白辭,聽見聲音就回過神來,沒再提玉簡的事。

    他施了個法術,隔空取來大氅,恭恭敬敬遞到他面前:“公子,書房與臥室隔得雖不遠,但外面在下雨,風很涼。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屬下們做就好。”

    白辭搭在輪椅上的手頓了下。

    他沒有立刻接下大氅,只是略微抬眼,看著侍從:“我什么時候叫你幫我拿這個了?”

    他的聲音因虛弱而顯得有點飄渺,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淅淅瀝瀝的雨聲蓋過去了。

    侍從聞言,低下頭回答:“公子未曾吩咐過。”

    白辭這里有個規(guī)矩,他不開口吩咐,下人就不允許越過他做事。

    他沒有吩咐侍從取大氅,侍從越過他先一步取來,在他這里的確是不被允許的。

    若誰自作主張,白辭會生氣。

    侍從心說自己這也算自作主張,白辭說不準是生氣了。

    但聽語氣,又覺得不像是生氣。

    他摸不清白辭的心思,于是捧著大氅,沒有再說話。

    他做出了一副聽候發(fā)落的姿態(tài)。

    這時候,

    白辭又出聲了。

    他沒有按慣例叫侍從下去領罰,坐在輪椅上,周身氣質仍舊是矜貴倨傲的,但語氣卻不像平日那樣高高在上,反倒有點微妙,意味不明的:“怎么,看我成了廢人,覺得我一點風都吹不得,去隔壁拿件衣服都拿不得?”

    這話一落,

    侍從著急道:“公子,屬下絕不是這個意思!”

    他甚至抬起頭,目光落在那張藥方上:“屬下不知道為什么您修為散盡了,但這張藥方不就是恢復靈脈的嗎?更何況,這些藥材雖稀奇,但對于白家來說算不得什么,您服下藥,恢復了靈脈,再恢復修為也很快的!您修為拔尖,醫(yī)術也絕無僅有,怎么是廢人呢?”

    白辭沉默了許久,似乎在思忖著什么。

    過了一會,他抬了抬手,這才接下大氅,將它披在身上。

    那侍從見狀,松了口氣,又覺得奇怪。

    他覺得白辭的脾氣,好像變得沒那么差了,沒那么高高在上了。

    白辭好像變得平和了些,但說平和又并不貼切,總之是很微妙的變化,難以形容。

    侍從按下思緒,又小心翼翼問:“公子,是否要屬下拿這藥方去抓藥?您服下藥,打通了靈脈,恢復修為傍身,身體也會舒服一些。”

    白辭搖頭,他說:“這藥方不是給我寫的。”

    侍從問:“那——?”

    白辭說:“是給另一個人寫的,是個……嗯,也是個靈脈不通,沒有修為的人。”

    侍從聞言,心說那有什么區(qū)別嗎?您現(xiàn)在靈根也不通,這藥方又沒有太大出入,按著方子尋兩份藥材,您先把藥服了不行嗎?

    侍從想到這,又要開口勸。

    然而這時候,

    白辭又突然問侍從:“我脾氣是不是不太好?每日擺出高高在上的樣子,看一眼那樣的廢人都覺得臟了眼睛,遑論給她寫疏通靈脈的方子。其實對于我來說,不過是提一提筆的事,分明這樣簡單的。”

    侍從哪里敢說話。

    他心里又想說,可是公子,您是天之驕子,生來就高高在上,這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白辭好像也沒有在等侍從回答。

    他一抬手,將藥方扔進了火里。

    于是這樣一張珍貴的、費盡心血寫下的藥方,就被火舌吞噬了,變成一捧灰燼。

    ——可是現(xiàn)在再想要提一提筆,卻好像又晚了。

    白辭將手放在火邊,感覺到火焰蒸騰上來的熱意,手指幾乎要被這熱意灼傷了,很疼,是他尚有修為時根本感覺不到的痛覺。他身體很弱,即使披著大氅,仍舊感覺到很冷,是他尚有修為時感覺不到的冷。

    然而要重塑靈脈,恢復修為,也只是提一提筆,寫下一張藥方那樣簡單的事情。

    他卻沒有再提筆為自己寫下一張方子。

    他長久地將手置于火焰之上,再一次問:

    “沒有修為護體的人,所感受到的,觸覺,聽覺,都是像我現(xiàn)在體驗到的這樣,是嗎?他們的行動更為遲緩,五感更為遲鈍,可能被火焰灼疼了,卻來不及躲;遇見危險沒躲開,是不是因為毫無修為,所以根本做不到及時閃躲?可他們對于疼痛的知覺,卻更清晰。”

    那來不及閃躲,被劍捅穿的時候,

    有沒有疼呢?

    *

    達成協(xié)議后,

    趙木楹催著裴朝朝去一趟白家,和白策訂下親事。

    裴朝朝這時候和趙木楹算是同一戰(zhàn)線上的人,于是也沒有反對,找趙家家主提了要去白家訂親的事。

    于是第二天一早,

    就有馬車停在府外,要是送她去白家。

    裴朝朝頂著趙木楹的臉,趙木楹則用人皮面具捏了張侍女臉跟在她身邊,兩人離開寢居,準備出府乘馬車。

    然而剛到趙府門口,還沒來得及出去,就看不遠處回廊下有個人斜斜倚在旁邊的柱子上,他散漫坐著,兩只腳搭在腳踏上,而手中拿著把折扇,扇面展開,上面落了只蟬,他把蟬的翅膀撕了,在那兒慢t?條斯逗蟬玩。

    是趙息燭。

    他像是特地等在這里的。

    裴朝朝見狀,腳步微微頓了下——

    她昨天把趙息燭打暈過去,是準備趁著他神智不清的時候,去祠堂找到他存放記憶或是神魂的那半個玉簡,然后動一動手腳。

    但那一半玉簡在只有趙木楹能解開的陣法里,要等到她和白策大婚的時候才能拿到。

    所以眼下趙息燭清醒著。

    既然清醒著,那么現(xiàn)在刻意等在這,應該是因為起了疑心,為了試探她的身份?

    她站在原地,沒有向前走,就看著趙息燭。

    與此同時,

    趙息燭似乎聽見她進來的動靜,他停下動作,漫不經(jīng)心把蟬從扇面上抖到地上。

    他把扇子一道扔在旁邊,然后側目看她,漫聲打招呼:“三妹妹,這么早出去是準備做什么?”

    話里倒沒什么試探的意思。

    好像昨天神智不清時的那些記憶,她說的話、做的事,他一覺睡醒就都忘記了一樣。

    裴朝朝視線在他臉上停了一下,不動聲色抬了抬唇:“去和白家訂親。”

    趙息燭聞言,站起身,推開趙府大門。

    他一推開門,看見門口停著的馬車,故作驚訝:“這馬車是送你去白家的?”

    他說完這話,也不等裴朝朝回答,笑著吩咐駕馬車的下人:“趕緊走,我三妹妹為了不訂親都逃家了,現(xiàn)在還要送她過去,是巴不得她再逃一次?”

    下人聞言,支支吾吾:“可這是家主吩咐……”

    趙息燭耐心不好,笑意收斂了點:“叫你們滾就滾。”

    他笑意收斂起來的時候,是有幾分壓迫感的。

    那張臉雖然仍舊俊逸,但讓人不敢直視,下人們被嚇了這一下,趕緊駕著馬車離開了。

    那一邊,

    裴朝朝站在原地,看著趙息燭轟走駕車的下人。

    這有點出乎意料,她感到興奮,又將那點興奮感壓下去,出聲問:“兄長這是什么意思?”

    趙息燭反問:“不是說白家人不尊重你嗎?那天白辭接你回來,你說他要轟你下馬車,態(tài)度就是不歡迎你。怎么這時候又想著過去訂親了?”

    他這話說得,顯得他像是一個非常在意妹妹感受的好大哥。

    但詭異的點是——

    他是司命,被貶下凡歷劫,在這具身體里呆了沒幾天,而且還保留了在天界時的記憶。

    裴朝朝覺得有趣,

    她以為他今天堵在這是要試探她,揭穿她的身份,但現(xiàn)在這么看,卻又不是試探。

    他一定是起了疑心,懷疑她身份的,

    但是他現(xiàn)在不準備試探了。

    他只需要猜一猜,如果她是裴朝朝,她在這里準備做什么,是不是準備和白家成親,然后讓白家兄弟給她當狗,幫她達成目的?他了解她,知道她若是來到天極岸,必不可少的,一定會利用白家兄弟。

    然后他趙息燭就可以扮演一個好兄長,

    不管她是裴朝朝,還是真的趙木楹,他只需要搬出兄長的身份,阻止她做所有裴朝朝會做的事情就好。

    他反正也不在意所謂的白趙兩家的因果,所以這第一步,就從阻止她見到白家兄弟,和白策訂親開始。

    裴朝朝站在原地,一瞬之間分析出趙息燭的目的。

    她忍不住笑,亢奮起來,想夸趙息燭這手段是越來越臟了,但頂著趙木楹的臉,她還是沒有點明自己的身份,和他對著演:“那天要把我扔下馬車的是白辭,但我不又和白辭成親,我和白策成親。大家都知道白辭性格不好,我想,白策應該會好些吧。”

    趙息燭說:“可之前聽說要和白策訂親,三妹妹還是逃走了。為什么現(xiàn)在又愿意了?”

    他湊近了一點,扯唇笑起來,皮笑肉不笑的:“是誰逼你了?可以和兄長說。你要是不愿意嫁,兄長不會讓你嫁過去的。”

    裴朝朝說:“我現(xiàn)在覺得,是你不太想我和他訂親。”

    趙息燭見她油鹽不進,視線逐漸變得晦暗了點。

    他還記得昨天神智不清時她說的話、做的事,雖然那段記憶仍舊錯亂,但他覺得,她很像裴朝朝。

    他不準備試探了,直接不讓她去白家就好。

    但這時候,

    她反倒是很迫切地要去白家。

    趙息燭心里的猜想逐漸落地,他盯著她,直接試探起她的身份:“是嗎?三妹妹這樣,我倒有些懷疑你是什么冒牌貨了。”

    人真奇怪。

    趙息燭心里陡然冒出這念頭——

    在不確定她身份的時候,反而不敢試探,寧愿一刀切,也怕發(fā)現(xiàn)她其實不是裴朝朝。在逐漸確定她身份的時候,反而又可以毫無顧忌地試探了。

    是怕她死了。

    趙息燭很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怕她死去,可是他應該盼望她死去,他將這份恐懼歸結于,害怕她的死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她身上還有天鐵,還有其他的東西,應該歷完劫數(shù)再死,現(xiàn)在要是死了,怎么拿回天鐵和那些神器呢。

    趙息燭按下念頭,咄咄逼人:“你不會真的是個冒牌貨吧?頂替了我三妹妹的身份,用了我三妹妹的臉,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他想,

    她如果不想被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冒牌貨,一定會服軟的。

    她不能去白家,不能去見白家兄弟,她把他們當狗,當?shù)叮盟麄冞_成目的,順勢賞賜他們一些垂憐,一個親吻就足夠讓他們對她言聽計從。他趙息燭又不蠢,怎么會傻到讓她垂憐白家兄弟,從而給自己找麻煩呢?

    他這樣想著,眼睫輕輕顫動一下,垂眼盯住裴朝朝。

    他看著她的表情,期待從她臉上看見一點慌亂來,

    他又看著她的手指,知道她的小習慣,她并不容易慌張,但慌張起來,喜歡壓自己的指節(jié)。

    與此同時。

    他看見裴朝朝的手收攏了下。

    這是她慌張時會有的表現(xiàn)。

    趙息燭彎了彎唇,等待她服軟,說今天就不去白家了。

    然而就在這時,

    裴朝朝故意壓著手指,發(fā)出咔噠聲,幾乎把自己的身份擺明了。

    然后她抬了抬下巴,不耐煩道:“對對對,我就是冒牌貨,我去白家滴血訂親,他們能驗出我是真是假,到時候若發(fā)現(xiàn)我是假的,肯定處置我。兄長在這里急什么?”

    這話一落,

    司命臉上的表情滯了一瞬。

    他盯住她,目光變得陰翳起來,幾乎要氣笑了。

    而那一邊,

    裴朝朝朝著他露出個笑來。

    她壓著指節(jié)的手松開了,安靜等著他的反應。

    她在賭——

    賭趙息燭現(xiàn)在就算已經(jīng)猜到了她的身份,也反而不會直接將她的身份挑明。

    因為他拿不準她是否已經(jīng)發(fā)覺他起疑,也不想讓她順著他的反應,讓她確定他的想法,他不想給出底牌,所以不會一點余地都不留。

    昨天施用神力,導致身體和神魂進一步磨合、五官也變得有一點從前的影子,那時候趙息燭神智不清,在背后扯住她袖子叫她朝露。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有點破罐子破摔,不太在意被他發(fā)現(xiàn)身份耽不耽誤事了,因為她總有對策。

    這時候,反而是亢奮的感覺更多。

    那一邊。

    趙息燭拿不準她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的計劃,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起疑心了,但這時候挑明身份有害無益。

    他深呼吸,皮笑肉不笑:“三妹妹不必開玩笑。”

    “我是你兄長,怎么會認不出你是真是假,”他退開一點,繼續(xù)扮演一個兄長,語氣帶上一點強勢:“聽話一些。父親也沒有教過你要忤逆兄長吧?和我回去,白家人不適合和你結親,你的婚約 ,我會想辦法幫你退掉。”

    他說著話,又用了點靈力,要將趙府的大門直接關上,不讓她出去。

    然而就在這時候,

    門外傳來點聲響,隨后,一道力撐住了門,阻止大門合攏。

    裴朝朝和趙息燭聽見聲響,都往大門那方向再看過去。

    趙家的下人們也順著聲音看去。

    就見一個少年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少年人身形結實挺拔,五官漂亮,有種天真的質感。

    是白策。

    下人們見狀,趕緊圍過去,沒讓他繼續(xù)走進趙家:“白小公子?您怎么來了?”

    白策察覺到下人們阻攔,露出個乖巧的表情,但腳步一點沒停:“我來找人。”

    下人們不敢對白策太失禮,但也不敢不攔,就擋在他身前拖時間:“您找誰?是找我們三小姐嗎?”

    白策目光越過一眾下人,在趙息燭和裴朝朝身上停了一下。

    趙息燭臉色很陰沉,他以前沒見過,不認識。

    裴朝朝這時候還頂著趙木楹的臉,他也沒認出來。

    于是他繼續(xù)往前走,視線往其他地方張望,動作不算禮貌,但說話的語氣禮貌又無辜:“抱歉啊,我不認識什么三小姐。”

    下人看了眼裴朝朝,t?示意白策:“三小姐就在這兒呢,是您未婚妻,您不如先回白家等一等,這兩日三小姐或許要上門訂婚呢。”

    白策直接無視了這話,笑道:“我應該也沒什么未婚妻,我就是來找個人,她叫……”

    他頓了頓,笑意客氣又天真,少年感很足,隨后才念出他要找的人的名字——

    “裴朝朝。”

    第59章 姘夫 都不遠千里找上門了!

    白策這話一落,

    不管是趙家還是遠在天極岸另一端的白家,氣氛同時陷入了一片僵滯——

    這一邊的趙家,

    趙息燭和裴朝朝對峙的聲音停住了, 連好兄長都險些沒演下去。

    他目光不著痕跡往裴朝朝身上掃了下。

    人都“魂飛魄散”了,捏了張臉在這假扮趙三小姐, 怎么還有姘夫不遠千里找上門來!

    好!

    你真是好得很!

    趙息燭別開目光,

    氣笑了。

    而那一邊的白家,

    有趙家的下人傳了實時語音消息過去,向白家人通報白策回來了。

    白辭就這樣聽見了白策的聲音。

    他厭惡自己這親生弟弟, 聽見白策的聲音就煩,然而那點厭惡還沒反應出來,下一秒, 措不及防就聽見白策說要找裴朝朝。

    白辭:……?

    白策找誰?

    裴朝朝?

    別的先都不提, 但白策為什么會認識裴朝朝?

    白辭被白策聲音激發(fā)出的那點純粹的厭惡情緒,在這一瞬陡然卡住了。

    他不出聲。

    旁邊的侍從們察覺到不對,紛紛抬起眼, 偷偷看白辭。

    于是就發(fā)現(xiàn),

    一片鴉雀無聲中,白辭的神色變得微妙起來。

    *

    這一邊,

    趙家一眾人都安靜了一會。

    下人們想不明白, 白家這小公子找人怎么找來趙家了, 他們趙家和這位裴姑娘,可是八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啊!

    趙息燭想不明白。

    不談別的,白策之前可是被裴朝朝關起來了,又虐又打又摧折,這時候怎么還千里迢迢又找上門來了。

    被虐出病了?賤不賤?

    裴朝朝則是緩慢眨了眨眼。

    她知道訂親后,無論如何白家人也會把白策抓回白家。

    但沒預料過白策現(xiàn)在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還指名道姓要找她,只是她現(xiàn)在頂著趙木楹的臉。

    很錯亂,很有趣。

    骨血里的惡劣又翻涌起來一點,裴朝朝遠遠看了眼白策。

    她率先出了聲,打破了這滿院子的寂靜:“最近還真是挺經(jīng)常聽見這名字的。”

    這話一落,

    白策終于分給她一點目光:“你聽說過她?”

    何止聽說過。

    人就站在這呢。

    趙息燭哼笑一聲,不著痕跡往裴朝朝身前擋了下,截掉她的話頭,不讓她和白策交流。

    而他自己慢條斯出聲:“她的事近來鬧得沸沸揚揚,還有誰沒聽說過她的名字?她都魂飛魄散了,白小公子來我們這找什么人?”

    白策聽見這話,心里又有種隱秘的優(yōu)越感,看吧,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只有我知道她沒死,只有我。

    他噙著笑說:“她沒死。”

    趙息燭一錘定音,語氣漫不經(jīng)心:“死了。”

    兩人一言一語來回間,分明一人語氣禮貌,一人語氣散漫,都只像是圍繞這事隨意說一兩句,然而氣氛卻莫名其妙有點尖銳起來。

    周圍的下人們本能地放輕了呼吸,無比茫然,甚至有點錯亂,心說難不成他們記錯了,其實這位裴姑娘和天極岸趙白兩家都有關系?

    要不然怎么感覺提一提這位裴姑娘,趙息燭和白策都要打起來了呢!

    四周又是一片鴉雀無聲。

    這時候。

    裴朝朝張了張嘴。

    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趙息燭就回過頭來。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三妹妹那天和我說什么來著?你親眼看著她灰飛煙滅,還拿走了她的行囊,對嗎?你回來那天手里拿的幾張符都是她的遺物。”

    裴朝朝和他對上目光,覺得他說這話是因為害怕她在白策面前自曝身份,再和白策扯上關系——

    畢竟他剛才還想方設法阻攔她去白家,阻攔她和白家兄弟扯上關系。

    平心而論,司命很了解她。

    哪怕他被貶下凡時,正卡在瓊光君恢復記憶的時間點,這導致他甚至不知道她后來拘住神仙們的靈息,給自己塑造了新的身軀的事;但這樣短的時間里,他能認出她;哪怕還沒猜到她最終目的是升仙臺,但已經(jīng)猜到她下一步是要利用這樁婚事和白家兄弟。

    現(xiàn)在說這樣的話,也不是和白策在爭“裴朝朝”是死是活,而是在白策面前把她的身份框定成趙三小姐。

    因為白策是來找“裴朝朝”的,而她現(xiàn)在身為趙三小姐,白策沒有任何需要和她交流的必要;加上白策也不想訂親,屆時趙息燭想辦法毀去婚約,就能從源頭隔絕她和白策產生交集的可能性。

    裴朝朝笑了聲:“是。”

    當時和司命說的遺物那番話,是她當時用來坐實自己趙三小姐身份的,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這個情境之下還回來。

    她和司命都保有最后一點底牌,誰也沒亮明身份,現(xiàn)在對著演,自然不可能現(xiàn)在又轉過頭來自曝身份,哪怕知道是司命挖坑,她也得往里跳:“兄長說得是,我前幾日還親眼見她魂飛魄散。”

    這話一落,

    趙息燭垂下頭,對她露出一個笑來。

    他笑起來的時候眉眼都含情,風流俊逸,有種意氣風發(fā)的感覺。

    折扇剛才被他扔了,他手里空空,但習慣性地空手做了個開扇子的姿勢——

    很久很久以前,在天界時,裴朝朝初次與他爭勝負,是在讀書習字的時候,那時候教他們符術的上神將一把折扇做彩頭,那折扇是法器,誰贏了就能拿到它。后來是趙息燭贏了,于是那把扇子就歸趙息燭,那時候他們的關系已經(jīng)有火/藥味了,于是趙息燭故意展開扇子,在她面前晃啊晃。

    后來,

    兩人每次要爭個勝負時,若是趙息燭若略勝一分,都會展開扇子搖一搖,那把扇子他不離手,后來即使已經(jīng)失去了作為法器的屬性,他也仍舊拿著。

    直到再后來兩人關系愈發(fā)水火不容,趙息燭依舊保有這個習慣,哪怕兩人的關系愈發(fā)惡劣,早已不是爭斗完后,搖一搖扇子這樣小兒科的舉動能填平的了。

    這更像是經(jīng)年日久,隨著關系從好到壞,千百年里日復一日刻在骨血里的習慣。

    他這動作不大不小,做完,自己都愣了下,啞然失笑。

    周圍人注意到,有點不解其意,以為是他只是習慣性想要搖一搖扇子。

    只有裴朝朝知道,他在這和她耀武揚威呢。

    好像是某條暗流,越過了所有人,偏偏落在她身邊,想要將她卷入。

    裴朝朝骨子里的勝負欲也激起來,她臉上沒有表露,只是抬頭回了他一個笑。

    一來一回,

    不亞于當著白策這個真正的姘夫的面拉拉扯扯、暗流涌動。

    于是氣氛有了那么一點微妙,伴著一點/火/藥味。

    與此同時,

    有侍從才想到趙息燭剛才把手里的折扇扔掉了——

    那把扇子用料金貴,甚至有法器的屬性,只是碰了一碰蟬,就嫌臟隨手扔了,倒也是很浪費的。

    下人們這幾日也摸索到了他這習慣,于是備著新的扇子,見狀,恭恭敬敬遞了一把新的扇子給他。

    那下人一邊遞扇子,心里一邊嘀咕,公子這樣的習慣實在奢侈,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一把扇子,他弄臟了用舊了也不扔的?

    趙息燭接過扇子。

    這一邊,

    裴朝朝目光已經(jīng)又挪向白策,她再次出聲:“而且,我兄長前幾日也常打聽裴姑娘的下落。我們趙家的下人都知道,都可以證明,裴姑娘的確是隕落了,魂飛魄散,死得不能再死,關于她的事情,我兄長一定沒有信口胡言。她確實是死了。”

    這話一落。

    有點尖銳的氣氛,瞬間變得更尖銳了。

    裴朝朝這一句話,直接禍水東引,挑撥似的,把火藥味再一次全都吹散到趙息燭和白策之間了。

    趙息燭捏著扇子的手一頓。

    而白策抬眼看趙息燭。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這位公子,你也認識她嗎?”

    什么時候認識的,還一直打聽她的下落,那豈不是說明她和他有交集?

    什么樣的交集?

    她玩完我就消失了,氣息還出現(xiàn)在趙府,是不是就是來找這位趙公子了?

    她玩過這位趙公子了嗎?難道趙公子更對她胃口?

    眼下這番說辭,是不是也是為她打掩護,嘴上說她死了,實則是不想讓我找到她?

    白策一瞬間又開始焦慮了,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他忍不住想要咬手指,撕身上還沒痊愈的疤,

    他有一瞬想回到那間暗室,回到她鞭打他,強迫他的時光,因為一睜眼,就能看見她,那樣昏暗的、血腥味十足的空間里,t?只有她和他。

    他按下那種沒來由的焦躁感,抿了抿圓潤的唇珠,故作驚訝:“趙公子與她認識,卻不知道她其實沒死,甚至就在趙府嗎?”

    趙息燭臉上笑意斂了一點:“你有什么憑據(jù)?”

    憑據(jù)?

    白策手指不著痕跡按了按身上的傷口。

    他來之前,已經(jīng)用治愈術治療過脖子上的傷,眼下那塊被薄夜撕下來的皮肉已然愈合,看不出任何受過傷的痕跡。

    但是身上那些鞭痕、咬痕、抓痕、掐痕,他鬼使神差放著沒動,他換了新衣服,于是那些痕跡都被衣服遮蓋住,沒人看得出他外表看起來好好的,實際上衣服里卻是斑斑紅痕,大部分都是她留下的。

    他這時候,又克制不住地按了按自己胳膊上的一處抓痕。

    傷口被扯開,尖銳的疼痛襲來,他想說,他全身上下都被她弄過了,抓過咬過,也溫和親吻過,

    因為太親密,他的氣息渡進她身體里,所以他可以感應到。

    可是——

    這都是她強迫的。

    他割裂地想要以此做憑據(jù),又割裂地排斥將這話真正說出口。

    他是來報復她的,正是要報復她這些行徑!

    他想著,壓著心里翻涌的戾氣,無辜地笑起來,選了個更模糊的措辭:“我和她很親密,所以能感應到她就在貴府。”

    他眨眨眼,少年人眼睛很亮,唇珠飽滿,笑起來不顯女氣,有種純然爽朗的感覺,彬彬有禮的:“至于怎么親密,就不太方便說了。貴府能不能讓我住個一天半日?我會找到她證明的。”

    真誠,彬彬有禮。

    周圍人對白策的觀感都更好了。

    只有趙息燭將扇子捏得嘎吱作響。

    有多親密?

    不愧是當姘夫的,這樣的話也好意思說!下不下賤?

    還下榻!

    他幾乎要氣笑了,臉上在笑,眼底冰冷,開口想要趕人。

    結果一側目,就對上裴朝朝的笑眼——

    趕人,趕人,怎么趕人?

    難不成要說你和我三妹妹有婚約,只有以我三妹妹未婚夫的身份能住進來,但你現(xiàn)在在這里恬不知恥說和別人親密,不合適吧?滾出去!

    萬一這姘夫就是不要臉,認了這樁婚約,進來找人呢?

    而裴朝朝現(xiàn)在就頂著趙木楹的臉和身份,他們接觸,有天然的優(yōu)勢!

    趙息燭原本要趕人的說辭一下就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

    好。

    好樣的。

    你真是好樣的!

    他看著裴朝朝,冷笑了聲,這一下,氣氛變得更劍拔弩張,他懶得找借口,笑意都全然收斂起來,張了張嘴,準備直接叫白策滾。

    然而就在這時,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將劍拔弩張的氣氛打碎,周圍下人們本來身上皮都繃緊了,聽見腳步聲,就像松了口氣一樣,趕緊循著腳步聲看過去——

    就見來的人是趙家家主!

    下人們立刻彎身行禮,聲音震天,像看見了救星:“見過家主!”

    趙家家主快步走過來,叫下人們免禮。

    他剛才聽見下人們匯報今日之事,說趙息燭發(fā)神經(jīng),不讓趙木楹嫁給白家,結果白家小公子又上門找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場面混亂極了。

    他速速來主持局面,看看趙息燭,看看白策,然后直接大手一揮,叫下人退開,笑道:“白小公子剛才說什么?要在這里小住半日?小住好,小住好,反正你也是我們木楹的未婚夫,雖還未正式訂親,但我心里看你這孩子就歡喜啊!”

    誰要阻攔這倆人的婚約都不行!

    趙息燭蘇醒時體內有神力波動,他一個做老子的繃緊了皮,不敢得罪不敢忤逆,但是留下一個白策還是名正言順的!

    趙家家主想到這,大手一拍,一錘定音:“就住在這!住!住兩天,住三天,想住多久住多久,好好和木楹培養(yǎng)感情!”

    和這拍掌聲重合的,是——

    趙息燭手上一用力,咔噠一聲把扇子捏斷了。

    而這一雙聲響中,

    又是白策彬彬有禮的聲音:“多謝家主。”

    ——訂親是不可能訂親的,他根本不認識什么趙木楹,但不如順勢留在這,找裴朝朝,必然把她揪出來。

    還有裴朝朝含笑的聲音:“好。”

    ——氣死你了吧,趙息燭。

    幾道不同的聲音一起響起來,雜亂得不得了,場面熱鬧,

    而趙息燭一垂眼,

    就看見裴朝朝應聲的同時,正也抬眼看著他,在笑。

    漂亮的,惹眼的,極有攻擊性的笑。

    于是又是“咔”的一聲。

    剛才被折斷的扇子,這一下,直接被捏成齏粉了。

    第60章 這樣的姿態(tài) 過于親昵

    白策就這樣留在了趙家。

    趙息燭怕裴朝朝借機和白策見面, 所以將她盯得很緊。

    要接近她,兄長的身份甚至比未婚夫的身份還要有天然的優(yōu)勢,于是他大部分時間, 都刻意跟著她。

    她回屋,他就坐在外面的院子里, 自己和自己下棋。

    她出門, 他就走在她旁邊。他也不和她說話, 氣氛僵硬而安靜。

    甚至連她睡覺的時候,他都合衣睡在偏殿——

    他的行為保有兄妹間恰到好處的、該有的分寸, 足夠親近,卻卡在一個不上不下的程度,沒人覺得成年兄妹間這樣不奇怪, 但要說逾矩, 確實也不逾矩,于是也沒有勸阻的由頭。

    他將她盯得很緊,密不透風, 讓她根本找不到機會接觸白策。

    裴朝朝確實被盯得不勝其煩,

    趙息燭到底是少有的,能和她正兒八經(jīng)博弈幾局的對手, 他算是了解她, 總有辦法膈應她。

    她又煩躁, 又亢奮,骨子里的勝負欲興風作浪,

    于是在趙息燭密不透風跟著她的第三天,她走出了趙府的大門。

    跨出門檻時,回頭看,發(fā)現(xiàn)趙息燭還跟著她。

    她腳步微頓, 眼梢抬了下:“你在跟著我嗎?”

    趙息燭姿態(tài)閑適,輕輕搖了搖扇子,笑意很散漫地嗯了聲。

    這是這幾天兩人間的第一次對話,

    一問一答,問的人問得很順口,答的人也答得所當然。

    倒都是很自然的姿態(tài),好像一點都不覺得此前幾日一句話都不說的那種氛圍很尷尬。

    裴朝朝知道他為什么跟著自己,但兩人都默契地留了一點底牌,對著演,沒拆穿沒點破彼此真實身份,

    于是她也沒問他為什么跟著,沒將矛盾挑明,指了下門外的街市:“我現(xiàn)在出府去,你也要跟?”

    趙息燭漫不經(jīng)心:“跟。”

    裴朝朝這時候將矛盾挑明了一點:“為什么我出去你也要跟?”

    趙息燭四兩撥千斤,將那點矛盾按回暗處:“外面很亂,趙家仇家又多,三妹妹一個人出去亂走,不安全。”

    裴朝朝漫聲說:“那你還真好心。”

    趙息燭笑起來:“做兄長的,應該的。”

    他睨了她一眼,收起扇子,似笑非笑比了個請的姿勢:“走吧,出去逛逛。”

    裴朝朝卻沒有順他的意思,

    她駐足不動,注視著他,然后突然笑出聲:“真把自己當好兄長了?”

    他不想把矛盾挑明,她就步步緊逼,咄咄逼人:“是怕我一個人出門不安全,還是怕我撇開你去找白策,還是怕我在外面走著走著不小心走到白家去?”

    司命聞言,臉上笑意收斂了一點,垂眼盯住她。

    她很聰明,能洞悉七八分人心,膽子也很大,再用這膽子賭上兩三分,于是這世間事就少有她無法算準,無法掌控的了。

    總歸他已經(jīng)將她的身份猜出來了,她就算把所有矛盾抬上明面,也不過破罐子破摔;

    現(xiàn)在這兄長的身份進可攻退可守,進一步,可以說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她的身份在陪她演,可是要退一步也很容易,也可以是根本沒發(fā)現(xiàn)她的身份,只是懷疑,只是試探。但她攤牌了,就回歸宿敵的身份,明面上斗起來,順著她的行為,可能他就能更早一步猜到她后續(xù)的具體打算,精準使絆子。

    他指尖在折扇扇骨上摩挲,心里突然沒由頭地升上來一點兒無名火。

    干什么?

    好好的平靜的日子過不了兩天,成天就挑釁他,他把矛盾按下去,她還要硬生生再掀上來是嗎?

    他這邊心里想著。

    那一邊,

    裴朝朝又動了下。

    她抬了抬手,指尖點在自己下頜,拇指和食指合起來,竟真做了個要撕開面具的姿勢——

    真要攤牌!

    趙息燭眼皮跳了下。

    心里那股火氣一瞬像被澆了油,直接猛竄上來,越燒越烈,他氣到這程度,竟看著她的動作,不可思議地笑了聲:“你干什么?”

    臉上笑意全都收斂住了,她明明沒有說話,可是動作間帶起的一點兒微弱氣流好像都如同蝴蝶振翅,正扇在他耳膜,帶起一陣一陣尖銳的耳鳴,

    他聽見自己心里在質問——t?

    瘋了是嗎?!

    難道你就沒想過,我早一步猜到你的打算,是真的會要了你的命嗎?

    是真的膽子大到拿命來賭,還是太自傲,之前在重明境里沒死成,就覺得自己聰明得不可一世,即使攤牌了被猜到了,我也玩不過你?

    還是——

    覺得我會心慈手軟?

    那一邊,

    裴朝朝聽見他問話,反問:“你是在怕什么嗎?”

    語焉不詳,什么也沒點明,

    但聽在趙息燭耳朵里,就成了挑釁,他怕什么?她以為他有什么好怕的?

    重明石,從善劍,天鐵,升仙臺,他知道的比她多太多,即使同在凡間,但誰在劣勢,她心里沒數(shù)嗎?他難道還怕和她正面剛起來不成嗎?!

    他幾乎要氣笑了,捏住扇子,眼睛盯著她的動作,看見她捏住下頜那點皮肉的指尖開始一點點用力,似乎是在臉上覆了張人皮面具,而現(xiàn)在就要將面具撕下,對他露出真容;他心里的聲音不停叫囂,讓她撕讓她撕,她發(fā)瘋了想自尋死路自曝身份逼你早點對付她,就讓她自食惡果——

    然而就在她揪住下頜皮肉,似乎要揚手的那一剎那!

    ——趙息燭又猛然抬起手,用折扇壓住她的動作。

    他額角狂跳,胸口略略起伏,目光陰翳得嚇人,像一把漂亮卻沾血的冷劍,有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壓迫感:“夠了。”

    裴朝朝動作跟著頓了下:“什么夠了?”

    她抬眼看著他,半晌,眨了下眼,露出個笑意來,順勢松了手,沒再將手放在下頜處。

    趙息燭則平復著呼吸,沒有說話。

    他冷臉看著她,心說我說什么夠了,你自己心里難道不清楚嗎?

    不是一定要攤牌嗎?現(xiàn)在被我喝止住,你又要換個什么法子來向我攤牌?

    她做事情很瘋,倒不是不顧后果,而是她自詡聰明,可以承受一切后果,

    同樣的,決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不會收手。

    趙息燭了解她,這時候看著她,心中思忖她又要耍什么手段,自己又要用什么手段阻攔她攤牌。

    他思緒快速運轉著,尋找對策,倒是一時忽略了一點——

    他為什么不想她攤牌?

    他盯著她,渾身肌肉都不自覺繃緊,怕她再做出意料之外的舉動,

    甚至于,他周身靈力又開始波動起來,似乎準備隨時反應,隨時攔下她。

    也就在這時,

    裴朝朝抬了抬手。

    她捏住了他折扇一端。

    趙息燭垂下眼。

    裴朝朝笑著說:“只是臉有點癢。”

    她根本沒戴什么人皮面具,這時候臉還沒徹底恢復,依舊是趙木楹的樣子,沒必要再往臉上套一層東西。

    就算剛才真把臉皮扯爛,也還是這張臉,扯不下任何東西,更露不出她原本的樣貌。

    嚇一嚇他而已。

    她佯裝困惑問趙息燭:“但兄長剛才看起來很緊張,在怕什么?”

    趙息燭扯了扯唇:“……說過了。”

    他說:“是怕你一個人不安全,外面亂。”

    裴朝朝哦了聲,沒反駁。

    但她知道,他在怕她將粉飾的太平打碎,怕她將一切推上明面,怕她和他爭斗起來。

    在天界漫長時光里,長久的敵對中,他確實想要了她的命,想將她踩下去,想勝過她,他們的積怨在一次一次爭斗中累計疊加,越來越深,可是回過頭來,只要給他一點好臉色,給他一點安寧的錯覺,他還是不忍打破。

    所以鐵血手腕的司命神君,真的像嘴上說的一樣,不會對她心慈手軟嗎?

    裴朝朝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扯了下扇子這端,拉了他一下:“走吧。”

    司命頓了下:“嗯?”

    “不是說逛一逛嗎?”

    裴朝朝指了下街邊的投壺館,里面陳列著各色獎品,都是投中十支箭桿才能拿的,她隨手指了個簪子:“那兒有個簪子,你幫我贏過來。”

    這話就有帶著點命令的語氣了。

    趙息燭冷笑:“何必這么麻煩?一根最常見的素簪子,三妹妹身上要是沒錢,我?guī)闳ナ罪椀曩I一支。”

    兩個人一起逛街,投壺,這樣的舉動帶點溫情意味,就算她自己不打算投,是讓他給她投壺贏簪子,他也不覺得她有閑工夫、愿意和他一起花這個時間。

    上次她和他做這種帶一點溫情意味的事情,還是千年前。

    別是耍什么花招。

    她心思彎彎繞繞,就算他了解她,但也不能和蛔蟲一樣猜透她每一個心思每一個舉動。

    裴朝朝說:“你投壺幫我贏來的,會比較有意義。”

    她慢條斯道:“有意義的東西,我會讓它陪我久一點——我會一直戴著的。”

    一直戴著。

    趙息燭眉眼皺了下:“真喜歡?”

    裴朝朝說:“你到底去不去?”

    她這話一落。

    趙息燭瞥了她一眼,好像有點不耐煩,但還是往投壺館那邊去了,他不是被她那番有意義的東西會一直戴著的說辭說動了,只是見招拆招,想看看她究竟是真的想要簪子,還是又在耍小手段。

    天極岸的人大部分都有靈力,有修為,普通的投壺就不好玩了,所以這里的投壺都要動靈力投,修為越高靈力越純粹,投壺才能越準。

    趙息燭從面前的桶里拾起一根箭桿,用了點靈力,他手很漂亮,捏緊箭桿的時候,皮膚下青色的血管微微鼓出來,很有力量感。

    然而這時候,

    裴朝朝也抬了抬手:“兄長,你帶著我投。”

    帶著人投壺,要以一種半環(huán)抱的姿勢,抓住她的手,手把手將靈力渡給她,然后帶著她發(fā)力,瞄準,投出那一支箭。

    這是很親密的舉動,親密到什么程度呢?彼此手交疊在一處,在瞄準時,因為太靜,所以指尖能感覺到對方皮膚下的血脈跳動;她再往后靠一靠,就能感覺到他的心跳。甚至他呼吸間的氣息會拂過她耳廓,她的發(fā)絲也會不小心蹭過他的臉,

    這樣的姿態(tài),

    哪怕他們目前的身份是兄妹,也有點過于親密了。

    但裴朝朝不太在意。

    本來就不是真兄妹,而且,她需要借用他的靈力。

    說到底,她后續(xù)的計劃,不管是拿存放司命神魂的半個玉簡,還是去升仙臺,開升仙臺,都需要和白策成婚。

    但在趙息燭盯得這樣緊的情況下,她想和白策有鏈接,就只能靠她體內從白策那渡來的那點煞氣,但若要引動那些煞氣,需要靠靈力。

    天極岸離天界太近了,她用靈力,很容易被天道感應到。

    她動了下,

    掌心要覆上趙息燭的手,指尖最初落上去時,很輕很輕,像是碰上了,又像是沒有完全碰上,猶如羽毛拂過,

    她感覺到靈力,于是手就這這個姿勢頓了一下,用這靈力引動體內的煞氣。

    與此同時,趙息燭動作頓了下,然后迅速將手收了回來。

    于是那點靈力一觸即分,體內的煞氣引動了那么一小下,甚至還沒一個呼吸的時間長,就又停息了——

    是被發(fā)現(xiàn)了?

    裴朝朝掀起眼皮,看趙息燭,心中思忖著對策。

    然而一抬眼,就對上趙息燭目光。

    趙息燭這時候,也在看她,準確地說,是目光從她臉上一掠而過,隨后就又挪開了。

    他將目光挪到旁邊放獎品的架子上,然后另一只手從里面拿了個面具出來。

    這動作算是突兀的。

    旁邊的老板見狀,趕忙道:“公子,這面具是獎品,您得投中一支——”

    他話音未落,

    趙息燭執(zhí)箭那只手手腕用力,將一支箭投入前方壺中,發(fā)出叮的一聲脆響。

    他投得很準,老板直接閉嘴了,沖他拱手:“您繼續(xù)。”

    趙息燭嗯了聲。

    他拿著面具,側目看了眼裴朝朝。

    裴朝朝感受著體內煞氣的波動狀況,察覺到他的目光,有點心不在焉,敷衍道:“兄長這是干什么?我要的是簪子,不是面具。而且,我想你帶著我投中十支箭,拿那支簪子。”

    趙息燭垂眼看她,語氣漫不經(jīng)心:“三妹妹總該知曉男女大防,光天化日與兄長做這樣親昵的舉動,不合適。”

    他將面具拿起來,用目光丈量面具的尺寸,是否能蓋住她的臉。

    這舉動看起來也很散漫。

    但旁邊的投壺館老板看著,總覺得不對味,心說怎么覺得不像是兄妹避嫌呢?真要避嫌,不投就行了,遮住妹妹的臉不是掩耳盜鈴嗎?

    老板心想,

    這位兄長看起來分明想要帶妹妹投壺,卻又要往妹妹臉上戴面具,看起來更像是,想和這個人親密接觸,卻又不想和這張臉親密接觸。

    ……真是太奇怪了。

    而那一邊,

    裴朝朝也察覺到司命的意思。

    她覺得好笑,這人計較得有點過分,但她也并不在意他這些心思:“戴完面具可以帶我投另外十支箭了t?嗎?”

    那煞氣就被引動了那么短一下,說不準白策根本沒察覺到。

    她這樣想著,稍微仰了仰臉,示意趙息燭可以幫她戴上面具。

    然而就是抬起臉的這一瞬,

    身后突然傳來一道更為強烈的煞氣——

    同樣是來自于白策的煞氣。

    裴朝朝猛地回頭,就正好看見身后不遠處,人群中,白策視線也往這邊投過來。

    白策一感應到那點煞氣波動,就察覺到裴朝朝的大致位置,

    他迅速離開趙府,來到人群中,

    然而就在這時,體內的煞氣也不安分起來,開始流竄在四肢百骸,折磨起他來。

    他克制住,但仍少有地露出一點陰翳的表情,身上靈力波動著,而體內的煞氣像是被牽引住,竟是難以抑制地爆發(fā)出來。

    他運化不了這些煞氣,克制不住,只能任由他們沖出來,

    竟是一時間向著周圍人襲去,無差別攻擊,那煞氣無形,卻擊倒一些人和攤販,街道上眨眼間亂起來,人仰馬翻。

    緊接著,

    那無形的煞氣與裴朝朝體內的共振起來,

    裴朝朝自己的靈力因此被牽動,也爆發(fā)出一點來。

    她迅速壓制住,不敢被天道察覺,

    但這時候身體與靈魂的磨合,竟又是一陣灼燒感從四肢涌上臉部。

    于是隔著人群,在白策的視線中,

    她再一次感覺到那種五官被重塑的感覺。

    而那一邊。

    白策隔著人群,終于看見對面的投壺館里,有個有點熟悉的身影。

    因為煞氣于四肢百骸流竄,他眼前一陣陣發(fā)黑,但似乎看清她的臉——

    就如往常的記憶中,在暗室里,她推開門,

    他滿眼昏黑,卻能借著外面漏進來的一點點光,看清的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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