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在明日說喜歡你》
文/荔聆
文學城原創
栗萱遇見謝之晏，是個夏天。
那一年，老舊的梨析巷順利完成翻新。眾人告別了塵土喧囂，迎來窸窣蟬鳴——
新的一周，小桃老師準時到達教室，詢問大家還記不記得上一節課學會的《魯冰花》歌曲。
彼時，只有六歲的栗萱坐在前排，嗓門扯得比任何小朋友都要宏亮：“當然記得！”
“很好，那我們現在繼續復盤一下這首歌曲。”小桃老師坐在鋼琴面前，“預備，起——”
“/夜夜想起媽媽的話……/”
“/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微風吹拂，一道道稚嫩的童聲跟隨伴奏，小桃老師也輕聲哼唱。
她不經意抬眼，敏銳地發現一道沒有加入合唱的身影。
——“我們家之晏有些內向，平時就麻煩老師您多加留意和照顧了。”
回想對方家長的叮囑，小桃老師把目光聚集過去。
男孩像是也感受到老師的視線，不由自主垂下了頭。
彈奏結束，小桃老師柔聲詢問：“謝之晏同學，你是身體哪里不舒服嗎？還是想要去一趟衛生間呢？”
教室其他的小朋友們也都看了過去。
被問話的男孩沒有回復，他低著頭，沉默望向自己鞋尖。
小桃老師本想繼續發問，謝之晏旁邊的一個男孩直接搶話：“小桃老師，他是個小結巴，肯定是不敢和我們一起唱歌！”
此話一出，其他孩子們也很贊同：
“就是啊，他來到我們班都一個星期了，我都沒有聽他說幾句話……”
“小結巴又不是小啞巴，他為什么不說話呀？”
“我聽說，講話結巴的人會傳染給別人呢！”
最后這一句話，更是讓坐在謝之晏身邊的幾個孩子嚇得起身躲開。
霎時間，整個大班教室宛若炸開了鍋。
見狀，栗萱旁邊的女孩也緊張說道：“小萱，你不是說他搬到你家隔壁了嗎？你要離他遠點，否則也要變成小結巴了……”
另一邊，小桃老師正在嚴聲制止著這場混亂。
栗萱則是沒有應答。
她看向坐在后排的謝之晏，對方還是安靜地坐著，清瘦白皙的小臉依舊壓得低低的，誰也不看。
然而，那雙搭在膝蓋上面攥拳的兩只小手卻微微顫抖，正詮釋著他現下的緊張與不安。
栗萱莫名覺得很不是滋味，她忍不住跟女孩反駁：“可是，他又沒有做錯事情呀……”
“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不應該這樣笑他、躲他，而是要想辦法幫助他。”
因為爸爸栗延是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一直以來，栗萱的正義感都會比身邊的同齡小孩更加強烈。
女孩撇了撇嘴：“反正我已經提醒你了！如果你變成了小結巴，班里沒有人愿意靠近你的話……我也不會跟你玩了！”
對方率直的話語，并沒有被栗萱放在心上，她笑了笑：“沒關系，我還可以找謝之晏玩呀。”
所幸，這場小鬧劇被小桃老師成功化解。
放學鈴聲終于如期而至。
栗萱早上進園的時候，媽媽鐘璐對她叮囑會晚一些前來接送。等待期間，她便主動替小桃老師收拾教室到處散落的玩具。
拾起地上最后一只白色的小狗玩偶，栗萱發現了坐在對面圖書角的那道身影。
兩個小孩對上視線。
栗萱對他一笑，謝之晏快速收回了眼神。
栗萱忽而想起什么，抱著小狗玩偶走到男孩面前激動說道：“我記得你帶來的那只小狗，它也是這個顏色呢！”
謝之晏看著她。
以為對方不記得自己了，她又解釋：“我叫栗萱，上個星期你們家剛搬過來，它還跑來我家門口了，你還有印象嗎？”
謝之晏沒有回話，他沉默著，繼續看向自己手里的畫冊。
一秒、兩秒……
感受到頭頂那道陰影沒有離開，謝之晏忍不住抬眸。
沒想女孩也盯著他手里的畫冊，像是也看得入神，嘴里不忘催促：“翻頁呀，你怎么要看這么久呢？”
“啪——”
畫冊直接被謝之晏合上，他起過身，將書放了回去。
栗萱茫然地眨了眨眼。
這時，門口傳來了小桃老師的呼喚：“栗萱，你的媽媽過來接你了。”
“來啦！”
栗萱沒有在意對方的疏遠，她輕快地背起自己的小書包，還下意識回頭。
此刻，整間教室只剩下謝之晏一個人沒有被接走。
-
臨近入夜，栗萱牽著鐘璐的手回到梨析巷。
新換的路燈把人照得發亮，一大一小的影子重疊交織一起。栗萱踩著影子玩得不亦樂乎，鐘璐就陪她一起。
“阿璐，這么晚才接孩子回來呢？還沒吃飯吧？”
栗萱從玩耍中拉回思緒，她停下來，抬頭禮貌地喊過對方：“林奶奶好！”
鐘璐也笑著打過招呼：“今天公司加班，所以就晚了一些去接她回來。”
林奶奶：“哎唷，你怎么不和我說一聲呢，我去幫你接她呀……”
梨析巷的街坊鄰居們都是老熟人，林奶奶在這里生活了大半輩子，還開了家老冰室，栗萱最喜歡他們家的西瓜冰沙。
“要我說啊，阿璐你就是太要強了——”一道高亢的聲音插進了話題，“之前我給你介紹的那個人條件多優秀，你倒好，見都不去見一面……要我說啊，你就應該給小萱再找個爸，況且一個女人照顧孩子多吃力啊？”
鐘璐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起來。
林奶奶一手打過突然出現的老伴，“喝多了就回屋里頭睡覺，出來跟人亂說什么胡話！”
說著，她看向母女兩人，“阿璐，不好意思啊，你別放在心上……”
鐘璐沒有爭辯，帶著栗萱跟人道別。
一旁的林爺爺眼看她們走遠，打了個酒嗝含糊地說道：“你也知道，栗延走了也有兩年了吧，有幾個單親媽媽是容易的？我這不是替她們母女倆考慮嗎……”
林奶奶對他抱怨：“那你也不能說得這么直接啊，沒看到孩子也在呢！”
鑰匙扭開了門鎖，鐘璐把燈打開，對栗萱說道：“先去把冰沙放好，等會兒晚飯過后再吃哦。”
剛才臨別時候，林奶奶還給栗萱打了滿滿一杯的她最喜歡的西瓜冰沙表示歉意。
栗萱“嗯”了一聲。
關上冰箱門后，栗萱聽到鐘璐把水龍頭打開了，未拆封的蔬菜還放在臺面。
栗萱看向背對著自己的媽媽。
微微聳動的肩膀，像是在極力壓抑著情緒，不敢顯露一絲一毫。
栗萱乖巧地走出客廳。
她打開電視，跳轉到自己喜歡的動畫頻道，全程沒有打擾廚房的人。
栗萱知道，她的媽媽其實是一個特別容易哭鼻子的人——在說起爸爸栗延跟她如何相識相戀會哭，吵架后即使對方先低頭來哄會哭，結婚紀念日收到喜歡的花會哭……
然而，在爸爸離開之后的時間里，她發現媽媽不會在她面前這般模樣。
因為媽媽會一個人，偷偷地躲起來哭。
即便如此，栗萱也認為她的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堅強的媽媽。
所以，她也要成為自己媽媽最堅強的后盾。
……
吃過晚飯，栗萱坐在自家門口挖著西瓜冰沙。
水珠順著杯壁滑落，她握著勺子，發現她的新鄰居家里仍然一片漆黑，顯然是沒人回來的跡象。
冰沙吃到最后已經融化了，栗萱依舊沒有看到謝之晏，倒是聽到了他的小狗在房子里時不時叫嚷幾聲。
這個時間，小狗肯定也餓了好久。
廚房窗口傳來鐘璐的聲音：“小萱，吃完冰沙記得把玻璃杯還給林奶奶。”
栗萱站了起來：“我現在去。”
“東西送到了趕緊回來，不要亂跑。”
“知道啦！”
林奶奶家的老冰室就開在巷子前面的拐角處，晚飯過后的這個時間，都是熟悉的街坊鄰居出來散步，栗萱一路過去都在跟人打著招呼。
林奶奶接過玻璃杯詢問好不好吃。
栗萱點頭肯定：“我都想讓我們班所有的同學，都過來嘗一下這個西瓜冰沙！”
話音剛落，她還真就看到自己班里的一位同學——
“謝之晏！”
聽到有人喊過自己，謝之晏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栗萱跑了過去，才發現一同回來的還有小桃老師。
仔細一問，她才得知謝之晏的爸爸原本喊了家里其他人接他放學。
然而，小桃老師陪他一直等到晚上，都沒有人過來……
小桃老師打了十幾通電話，等到謝之晏的爸爸終于接通后才知道——原來家里人弄錯了日期，以為是明天的放學時間來接孩子。
栗萱得知事情，關切地問：“小桃老師，你們吃飯了嗎？”
“還沒有呢……”
臨近家門跟前，謝之晏的爸爸重新打來電話，說是正在趕回家的路上。
于是栗萱信誓旦旦：“小桃老師，你先回家吧，我可以替你看著謝之晏！”
謝之晏全程都沒有說話，始終沉默寡言地邁著步子。
鐘璐聽到門口傳來的動靜，她走出去，栗萱便對她陳述了剛才的事情。
鐘璐：“老師，孩子先放我這邊吧，等會兒他爸爸到家了，我發消息給您……”
小桃老師：“那真是拜托您了。”
等到小桃老師離開后，謝之晏明顯更加拘謹了。
栗萱和自己媽媽對視一眼，主動開口：“你餓不餓呀？”
鐘璐附和說道：“你爸爸應該還要等一會兒回來，阿姨去給你煮碗面條吧？”
謝之晏抬頭看向前面兩人，手里緊攥著拳。
下一秒，栗萱聽到他說了一句很慢的話：“謝謝阿姨，不用了……”
栗萱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說這么長的話。
她雀躍地上前搭話：“真的不吃嗎？現在都很晚了，你不餓嗎？你放心，我媽媽做飯可好吃了！特別是做西紅柿雞蛋面，每次我都可以吃整整兩碗呢……”
相比于謝之晏，栗萱的小嘴簡直叭叭地停不下來。
謝之晏只是繼續搖了搖頭。
鐘璐沒有勉強，估摸著男孩也不愿意進來家里，搬來了兩張小板凳放在門口：“小萱，你陪之晏在門口等等吧。”
栗萱表示沒問題。
夏日晚風吹走了白晝的燥熱，兩個孩子安靜地排排坐著。
頭頂的夜空一片漆黑，沒有一絲星光，只聽到上方劃過一處低沉的轟隆聲。
栗萱目送著那架逐漸遠去的飛機，她手肘撐著膝蓋，手心托著下巴，緩緩地盯向身旁的人。
余光察覺到那道直勾勾的視線，謝之晏偏過頭，疑惑地看了栗萱一眼。
栗萱忍不住發問：“你為什么都不和我們一起玩呀？”
她提到了班里其他同學。
月光傾斜灑在他們身上，謝之晏抿了抿嘴：“沒人愿意……”
他說得很輕，栗萱有些沒有聽清楚：“你說什么？”
謝之晏說得極慢：“沒人愿意，和我當朋友……”
他的一字一句都謹慎著，生怕自己吐字間隙突然卡殼。
“我說話，太慢了——”謝之晏越說越小聲，“他們……都會笑我，也不愿意，和我當朋友……”
栗萱這次聽得清楚了。
她若有所思說道：“誰說沒人愿意？”
謝之晏抬眼看她。
栗萱對上他的雙眸肯定說道：“謝之晏，我來當你的朋友呀。”
女孩的話沒有一絲猶豫。
謝之晏攥緊著手，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問道：“為什么？”
栗萱疑惑地“嗯”了一聲，歪頭向他靠近。
“你為什么會愿意……和我，當朋友呢？”
即使他的年齡還小，卻也能明白什么叫作被人同情。
這不是謝之晏想要的。
栗萱看出他的顧慮：“選擇一個人做朋友，哪有這么多為什么？”
“可是我說話，很慢……”
“那又怎樣，你剛才的每一句話，都在回應我呀。”
謝之晏一時間說不出話，心里仿佛涌入暖意。
他不自然地微微低過了頭。
栗萱自顧地摸了摸衣服口袋。
謝之晏余光悄悄瞟過，下一秒，只見她像是變魔術一樣摸出一包東西：“喏，請你吃——”
謝之晏坐直身子查看。
原來是一包蜜餞。
那一顆顆褐色的蜜餞裹著糖衣，被光照得亮澤。
栗萱給他遞去，謝之晏盯了幾秒，雙手掌心呈上接了過來。
栗萱：“吃了我的蜜餞兒，我們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蜜餞的甜膩在口腔中彌漫展開，清香的甘草味一點都不澀，回味且是清香。
這是謝之晏從來就沒有吃過的味道。
栗萱笑著：“好吃吧？是我外婆做的。”
謝之晏點了點頭，忍不住重新盯回她手里。
猜到他喜歡這個蜜餞，栗萱毫不吝嗇將手里那包蜜餞放到他手心。
謝之晏再次拿出一顆，動作細微地吃著。
栗萱似乎想到什么，“今天那首歌曲，你是還沒學會吧？”
謝之晏吃著蜜餞的動作一頓。
栗萱看他不發話，便清了清嗓子，主動自顧地唱了起來：“/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
“/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栗萱輕聲哼唱著歌，示意謝之晏跟著學唱。
只見旁邊男孩眸色深沉了起來，捏著蜜餞的那只手一動不動。
“你怎么了？”栗萱停下歌聲，“你不喜歡聽這首歌嗎？”
謝之晏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見他又不說話了，栗萱沒想明白，怎么會有人這么沉默。
她岔開了話題，想著拉近距離：“我前幾天聽我媽媽說了，你媽媽這段時間是不是去了醫院，要生小寶寶了呀……”
上個星期，他們家里人剛搬過來，栗萱也才見過女人一面。
幾乎是同一時間，謝之晏就對她喊道：“她不是我媽媽！”
猶如是一只極力掙扎困境的小獸在低吼著，栗萱第一次看到他情緒大變。
對方重復了一遍，語氣緩慢，卻也更加重：“她才不是，我的媽媽——”
栗萱聽著也有些委屈：“你這么兇做什么啊！”
謝之晏像是回神了過來，嘴微張著，想說卻欲言又止。
雙手重新攥緊，那包蜜餞被他死死地扣著，感覺抓出了一道折痕。
遠處巷口的路燈下，栗萱注意到謝之晏的爸爸那抹風塵仆仆歸來的身影。
栗萱哼了一聲，一把將謝之晏手里的蜜餞奪了回來：“沒收，不給你吃！”
栗萱返回家里，聽到男人領著謝之晏跟鐘璐道謝，兩個大人稍微寒暄幾句，隨后聲音消失在門口。
栗萱躲在廚房，手心抓著蜜餞有些后知后覺。
前幾分鐘還說跟別人當朋友，這就吵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