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記住了。
8月16日。
周應啟的忌日。
更忘不了,周時寂的聲線融于水霧一般疏淡,也無從叫人自斑駁光影的蒙翳中窺探他的神情。
哀凄卻似這場暴雨釅冽,傾天覆地。
錯過最佳時機接茬,再開口不免生硬突顯,林蟬依舊在下車前問周時寂要走折斷的半枝白菊:“今天也是我敬愛的一位長輩的忌日。”
以后如果有機會,她一定親自祭拜周應啟。
要命的是,無論如何林蟬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最后跟周時寂道別的時候,她會脫口而出:“周司您一路走好~”
半夜做夢都驚醒的社死!
雙目圓睜,林蟬怒瞪床帳,又一次想狠狠心咬斷自己的舌頭。
翻身的動靜太大,吵到下鋪的舍友,舍友語焉不詳地問她怎么了。
林蟬一聲不敢吭,悄悄闔眼,假裝在睡覺。
她本也打算繼續睡。
腦子卻有它自己的想法,像電影畫面一幀一幀慢速回放。
回放周時寂——
微微挑眉,他清薄的眼一瞬晦中生明,唇角輕輕勾起:“嗯,會一路走好。”
儼然沉進意趣之中,端方正派盡失。
而這份意趣,想也知道是她的不小心失言帶來的。
于林蟬而言倒算得上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丟她的人,逗他短暫的樂呵。
最后兩個星期,林蟬戀戀不舍地掰著手指頭細數實習的倒計時,每天加長留在部里的時間,海綿吸水般,盡最大限度有多少學多少。
私下王遠問周時寂,后面留用林蟬繼續實習,也不是不可以。
周時寂有他自己的考量:“阿驍和她的事,需要一個了結。”
王遠明白,林蟬既然喜歡周驍,周驍就不能再和她解不斷理還亂,消耗人家小姑娘的感情,平白給她還有希望的錯覺。
實習起源于周驍的補償,補償結束,周驍和林蟬也該徹底結束。
雖然覺得可惜,但王遠沒多言。他認同周時寂的處理,對林蟬同樣是件好事。
反正和林蟬已熟識,以后總有其他機會再招林蟬進來。
不過,若非早早從周時寂口中知曉周驍和她的糾葛,王遠看不出,林蟬在感情和工作的做派大相徑庭。
后者分明銳意進取主動把控,前者偏偏唯諾順從任人拿捏。要說共同之處,或許是,只要她喜歡,便俯首甘為孺子牛。
于是王遠有些擔心,感情方面,林蟬會不會也一旦認定,就倔得十頭牛也拉不回頭。
那天聽到科員開了林蟬和一位男實習生的玩笑,鬧得林蟬大紅臉,王遠趁機暗示林蟬,年輕人應該多點嘗試、多談幾段戀愛。
以及挑選男朋友,比起皮相,人品更重要——這一點基于周驍的外形,周家子弟其他方面不談,光論皮囊確實個頂個優越,最出眾的固然是周時寂,可周驍也非常拿得出手。
林蟬表情古怪地問:“遠哥,你該不會也要給我介紹對象吧?”
注意到“也”字,王遠不禁正色:“有人給你介紹對象了?”
“介紹的誰?部里的?你告訴我,我替你把把關。”
同事們的婚戀行情,他比林蟬清楚,林蟬這么個青蔥小姑娘,有人下手,其實不奇怪,王遠之前沒想過而已。
當然,王遠并非要干預她的私生活,單純出于關心。可以理解為大哥哥擔心自家小妹妹涉世未深、識人不清,好好的水靈白菜不小心被豬給拱了。
林蟬搖搖頭:“我是指,昨天你說,好多人給周司介紹對象。”
雖然她一次也沒遇到,但有人幸運地見過周時寂出沒職工食堂。
前兩天,實習生群里談起八卦,周時寂和一個女人一起在食堂吃飯,對方好像國防部那邊介紹過來的,據傳三年前瞧上的周時寂,周時寂去外駐,對方至今忘不掉,生生等到如今周時寂回國,。
早前分布不同部門的實習生各自耳聞誰誰誰在打周時寂的主意,表妹、女兒、外甥女等等,有的是人往周時寂面前輸送。
妥妥應驗洛清濛當初的預見。
林蟬口中的“昨天”,是王遠趕著辦事,沒空,把打包的一份飯菜交給林蟬幫忙送去周時寂的辦公室,順口告訴林蟬,太多人給周時寂介紹對象,周時寂怕了,不敢再去食堂。
作為周時寂親近的人,王遠時不時會如此抖落一點周時寂的碎片。
王遠抖得不經意,林蟬撿得暗搓搓,饒有趣味地拼湊,拼湊由這些碎片組成的周時寂的邊邊角角。
邊邊角角離周時寂整個人的全貌還差很大的距離,不妨礙林蟬在心里慢慢填充周時寂的形象。噢,原來大恩人是這樣這樣、那樣那樣的。
“你們周司以前還是娃娃就有人想預訂走當女婿。”王遠替周時寂感到無奈,又回歸正題暗示林蟬,“周驍也搶手。周家管教嚴厲,像周驍以前一起玩的同齡孩子,好幾個早戀。有個進部隊的,家里早早給他定下親。”
頓了頓,王遠還是怕自己講得不夠透徹,殘忍地切斷林蟬的念想:“小林,周驍他父親去世得早,他這顆獨苗苗太寶貝,他家里護得厲害。”
之前林蟬確實沒明白王遠為什么突然關注她的私生活,這下恍然大悟:“遠哥,我曉得。認識周驍的第一天我就曉得。我從來沒對周驍有過妄念,你放心。”
考慮到極大可能是周時寂要王遠來點教的,林蟬補充:“也轉告周司,請他放心,以后我和周驍只是普通同學。”
連“朋友”她知道都算不上。哪怕周驍說他們可以當朋友。
她太坦蕩,坦蕩得仿佛她和周驍干干凈凈。
而且反而顯得王遠惡人面目,對一個毫無背景的小姑娘仗勢欺人。可王遠心中也坦蕩,他絕對沒有林蟬配不上周驍的意思,何況還是周驍有錯在先。
王遠和她掏心窩:“小林,剛剛的話和其他人無關,是我自己想跟你說的。遠哥真心覺得,你值得一份更好的感情。”
多的,自不必再言說。一切點到為止。看看時間,王遠交待:“趕在飯點之前,去把菜買了,你們周司今天的午飯又交由我承包。”
接過王遠寫的菜單,林蟬笑瞇瞇:“遠哥,我替你保密,絕不會告訴周司,繼昨天你不幫他送飯之后,今天干脆連飯菜都不親自幫他打了~”
說完麻溜跑去辦事,絲毫不擔心自己膽大包天打趣頂頭上司的后果。
后果大概便是第三天,王遠再次吩咐林蟬買飯。
買的兩人份,也沒讓林蟬送去周時寂的辦公室。
林蟬猜到王遠多半要和周時寂一起吃,但沒猜到,周時寂來了王遠的辦公室。
最近例行記者會輪班的發言人是另一位副司長,林蟬見不著新鮮的周時寂,包括給周時寂送飯,也只是科員接收餐盒。
所以,這是那日暴雨周時寂送她回學校之后,林蟬和周時寂的首次碰面。
送飯的兩次,林蟬做好準備能見著卻沒見著,她以為實習結束前再也見不著。
今天林蟬沒想到會見,卻在敲門進王遠辦公室的時候,看到周時寂。
好像每一次和周時寂打照面,都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
這種毫無防備,何嘗不是一種驚喜?
只不過,目前林蟬還在被“一路走好”的失言引發的赧然深深支配,冷不丁對上周時寂漆黑的眼,她直接深鞠躬,彌補此前沒來得及的道歉:“對不起周司!”
周時寂望著她的腰所彎出的標準九十度直角,淡笑:“嗯,等我百年,你在我的葬禮上,就用這種規格吊唁我。”
噎一下,林蟬忍不住抬眼,確認講話的是周時寂本人無誤,壓住的錯愕又升起,瞳孔微震。他竟打趣她?她打趣王遠得來的福報嗎?
“怎么的這是?”王遠從衛生間回來,剛進門就見一個給另一個賠禮的架勢,“小林你犯什么砍腦袋的大罪了?說說,遠哥幫你向周司求情。”
原來大錯特錯,這才是打趣王遠的下場,王遠擺明在坑害她,把周時寂架到“殘暴、昏庸、為難小小實習生”的火上烤。
林蟬機智求饒:“遠哥,你和周司邊吃邊聊吧,這天兒,飯菜在餐盒里多焐會兒,準得餿。”
第一次有機會做比較,周時寂眼睛瞎了才會看不出,林蟬面對王遠,遠比面對他輕松自在。
王遠笑著讓林蟬擱下餐盒便放過她:“趕緊也去吃飯吧。”
等林蟬帶上門走遠,周時寂問:“她喊你‘遠哥’之前,怎么稱呼你的?”
正在擺餐具的王遠聞言回憶幾秒,說:“沒怎么稱呼我,一開始我就告訴她喊我‘遠哥’。”
“怎的?”王遠不明所以,“哪里不對嗎?”
周時寂搖搖頭,兩人坐下吃飯,聊的全是公務。
倏地,周時寂沒頭沒尾來一句:“我記得你只比我小兩個月。”
王遠愣住:“是啊,怎的?”
周時寂又說:“沒什么。”
王遠被鬧得沒脾氣:“領導,我兩個多月沒跟著你,現在捉摸不透你的心思,請你明示?”
周時寂瞥他。
迫于他眼神的威壓,王遠改口:“三哥。”
周時寂只道:“禮拜五阿驍回來,你派司機去接他。”
“禮拜五啊。”王遠正給周時寂倒茶,林蟬泡的一整壺,“禮拜五也是小林實習的最后一天。”
“所以?”周時寂嗅了嗅茶香,嗅出陳皮的味道,等著聽他有何高見。
王遠確實有點想說的,先提一嘴他昨天與林蟬的交談內容。
然后語氣拿不準:“我怎么覺得,小林不像喜歡阿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