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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11:周家人 以后周家會護著你

    #11

    林蟬不好意思道:“周叔叔您這已經猜到了, 不是嗎?”

    肉眼可見她從緊繃的狀態里松懈下來,但又不完全松懈,坐姿乖巧又局促, 還換上一點全新的緊張。

    緊張之中應該還夾帶一絲喜悅,以及一絲期待。

    周時寂不動聲色打量她, 揣度她這些情緒的緣由:“我希望聽你說。”

    “可以嗎?”句尾臨時增添征詢的語氣, 以進一步放松她的狀態, 避免又演變成領導問話的場景。

    林蟬更加不好意思, 眼睛都不敢和周時寂一直對視, 在低垂和抬起之間反復橫跳:

    “我沒有其他不單純的目的, 就是無意間得知了周驍原來是周叔叔——周應啟叔叔的兒子。”

    “從我八歲, 到我成年的十八歲, 學費和生活費全部由周應啟叔叔資助我的, 整整十年, 這份恩情重如山。”

    “既然有緣遇見周應啟叔叔的兒子,大事我做不了什么, 只想著周驍需要我幫的忙我盡力幫。”

    “對不起。”林蟬不僅低垂眼皮, 也微微低垂腦袋, “資助關系兩年前已經斷了,我知道我不應該打擾。其實我就打算默默的。結果現在發展成這樣。”

    一開始她在學校里所謂的“偶遇”周驍,源自她實在忍不住,尋思著, 看不到恩人是什么樣, 偷偷瞧一瞧恩人的兒子什么樣也好。

    周驍卻發現了她,還主動找到她跟前,又提出需要一個人扮演他的女朋友。

    報恩的機會從天而降,她如何能拒絕?

    “不用一直道歉。”周時寂可以理解她的心理, 有意識地將自己的嗓音繼續壓得溫和而可信,“你沒有錯。”

    林蟬重新抬頭,與他輕輕帶笑的黑眸又于倉促間對視。

    她的胸腔一瞬仿佛短半口氣,想要在自己的臉上回應他一個笑,卻又怕不夠自然反倒弄巧成拙。

    周時寂眸中的笑意轉為關切。

    “害怕嗎?”他問,“被柯力騙去會所,孤立無援的時候,害怕嗎?”

    他幾乎左右著林蟬的情緒,話一出,那天晚上的遭遇一下在林蟬腦海中飛速閃回一遍,導致她的身體不可抑制地緊繃。

    周時寂并非故意打破她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點松弛。

    這個問題無法回避,他不得不提。

    雙手在桌下蜷縮,林蟬如實點頭:“怕。”

    到底還是沒有正式走入社會,到底還是沒有真正見識過富貴圈里的顏色,其中的險惡,哪怕在經歷過柯力給她的教訓,她也清楚,還遠遠不及萬分之一。

    林蟬再次低斂眼皮。她以為已經過去了,此時卻禁不住他的一句關懷,倏然感覺酸澀。

    “對不起。”周時寂代表周家向她道歉。

    “周叔叔您別——”

    “不,有必要,很有必要。”

    “……”林蟬坐立難安。

    周時寂將紙巾盒推近她。

    說來打臉,她明明是個不容易掉眼淚的人。

    好在來得及挽救。林蟬驀地憋回自己眼睛的泛紅。

    “以后柯力不會再欺負你。”周時寂篤定。

    這種近乎保證的、似為她撐腰的口吻,叫林蟬怔然。

    更令林蟬錯愕的還有周時寂的下一句:“你是周家資助長大的孩子,以后就是半個周家人。周家會護著你。”

    重量級的話語砸得林蟬CPU險些宕機。

    發懵間,又聽周時寂道:“當然,周家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但在京州,能照應到你的地方確實不少。你跟著周驍喊我一聲叔叔不能白喊。”

    徹底坐不住了,林蟬惶惶起身:“周叔叔,周家資助我這么多年,我已經千恩萬謝了,不能再受你們的恩惠了。這次的事情你們也不需要補償我的。完全偏離當初我結交周驍的本意。”

    她內心忐忑又焦慮。

    一切顯得她好像訛上了周家——之所以沒有直接說出這句話,是因為她覺得對周時寂和周家也是一種無禮,大有指責他們將她往壞處揣度的言外意。

    一時間林蟬怪自己詞窮,組織不出合適的措辭精準表達她的想法。

    周時寂也站起,溫和地示意她放輕松:“別著急,我知道你心思單純。我所說的,也不是周家為這次的事情給你的補償。既然你和周家淵源頗深,你又是一個優秀的孩子,周家十分愿意照應你。你更不必視作恩惠。往后你如果掙得一份光明的前程,周家也與有榮焉。這樣講,你能理解嗎?”

    理解。可以理解為一種互利互惠。現在周家照應她,等以后她出息了,換她幫襯周家。

    饒是他表達得似乎很公平,可林蟬也不可能真的心安理得認為公平。明明還是她單方面受周家的恩惠。

    別說周家不照應她,她能幫襯也一定會幫襯周家。就說她未來再出息,能出息過周家?

    “你慢慢消化,沒關系。”周時寂的視線似無風的湖面,泛著安撫人心的粼光,“如果我的話令你感到壓力,你不接受,也無妨。柯力他們以后依舊不會找你麻煩。”

    CPU持續宕機,林蟬眼下的確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周時寂。

    短暫的安靜流逝,周時寂復開口:“我想再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實在禁不住他這種征詢口吻,畢竟林蟬無法無視和他之間身份地位的不平等。

    固然人無貴賤之別,社會屬性卻賦予了高低之分。他一個上位者,頻頻以平等的姿態與她一個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人交談,尤其今天格外帶著尊重,她心里很難不震顫。

    “周叔叔您盡管問。”

    “你后悔嗎?”周時寂說,“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不會因為周驍沒頭沒尾的一條消息去會所?或者,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不會答應成為周驍的女朋友?”

    “不后悔。”絲毫沒有猶豫,林蟬幾乎第一時間搖頭。

    如今的情況雖然和她當初想象得大相徑庭,但無論重來多少次,她還是會因為記掛恩人,選擇和周驍接觸。

    緊接著林蟬補充針對后兩個問題的回答:“重來的話,我會調整和周驍的相處方式。”

    “怎么調整?”

    “不再一味順從周驍;我認為有問題的事情,會嘗試和周驍講道理;周驍做出令我不舒服的舉動,我不應該看在周應啟叔叔的面子上,輕易諒解周驍,我會要求周驍跟我道歉。”

    “好。”周時寂稍稍彎唇,“那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周叔叔您盡管說。”

    “以后平等對待周驍,他不是周應啟的兒子,他只是周驍,你的一個普通同學。你覺得他這人不行,不愿意搭理,你就別勉強自己搭理。你覺得他品行還行,你愿意和他交朋友,就交朋友。你的處事原則是怎樣,和他當朋友的時候也怎樣。他的身邊,巴結他、放縱他、包容他、溺愛他的人,應有盡有,也多得是,不需要再添你一個。他真正缺少的是平等待他的同學和朋友。”

    呼吸滯住,林蟬瞳孔微張。

    她又酸了,無比羨慕周驍擁有如此替他著想的小叔。

    同時,林蟬面露難色。

    “不好辦?”

    “嗯。”林蟬抱赧,“我承認我剛剛是嘴皮上說起來容易。要我一下轉變得徹徹底底,不太行……”

    “恐怕到時候我想跟周驍交朋友,周驍也不愿意。”林蟬又咕噥。

    意識到自己這般語氣過于隨意,匿藏與熟識之人抱怨的意味,她慌亂覷向周時寂。

    周時寂嘴角掛疏淺弧度,既有長輩包容晚輩的寬厚,又有一種閱歷豐厚的男人自帶的淡然氣度。

    他說:“那樣的話,將是周驍的重大損失。”

    最后林蟬由姍姍來遲的王遠開車送回學校。

    既是王遠順路,也是王遠有意為之。

    原本這頓午飯王遠也應該一起吃,有點事耽誤,導致缺席。

    雖然不在場,但王遠知道今次周時寂與她交談的主題內容。返校途中,王遠私下也與她嘮叨了兩句。

    王遠是周家一手栽培和提拔起來的,最早跟著周應啟,后來到的周時寂身邊。

    “你和我也算早有淵源。你老家清榮以前是外交部定點幫扶縣之一,因為這個,你周叔叔才和清榮有的交集。當年福利院的孩子名單是我整理給他的。我這兩天重新翻閱以前的文件,你就是從那份名單里挑出來資助的孩子。”

    他口中的“你周叔叔”,指的周應啟。

    聊起周應啟,王遠的話不少,為林蟬勾勒出一個周應啟的基本輪廓。

    不過跟著周應啟的時候,王遠還沒完成大學的課業,偶爾才做一點周應啟交待的事兒。

    而后面因為周應啟的意外身故,王遠的畢業去向另外做了安排。

    “現在這么一看,暑假你在我手底下實習,我覺得你和當年的我很像,又多了一層緣由。”

    王遠感嘆人與人之間的奇妙緣分。

    奇妙的何止緣分?還有際遇。

    王遠說,周家改變了他的命運。

    天上確實不可能掉餡餅,但周家的照應,也確實堪比中彩票。

    勿怪林蟬暈乎,畢竟她當年得到資助,已經是一次人生中獎。

    她并非質疑周時寂的好意,而是斟酌她自身能否穩穩接住這份運氣?

    國慶假期結束沒幾天,林蟬的夢想之路就又遭遇了一次重大打擊。

    今年英專的大四上面勻了一個外交部的遴選名額下來,直接內定給了一位男生。

    男生的綜合成績只在第十名,照理怎么都輪不到他。

    他最大的優勢,倒也并非他的背景和來頭,而是他性別男。

    不能說多意外。早就耳聞過一些潛在的規則,外交部更需要男生。暑假林蟬實習期間也偷偷觀察過男女比例。

    可“早就耳聞”是一回事,真正落到自己頭上又是另外一回事。林蟬不免沮喪。

    最可怕的不是競爭不過別人,而是根本沒有留給她競爭的賽道。

    在沮喪的情緒陷落了兩三天,因為管院請來周時寂的一場演講而暫且消散。

    管院自然是京大自己的管院,周時寂本身就是京大管院金融系的校友。

    便是管院的老領導依托這層關系,周時寂才百忙之中抽出空。

    演講開得倉促,時間定在15號晚上的七點至九點。沒有全校掛海報進行宣傳,收到通知的僅僅管院的學生。

    且管院的學生也是15號上午才知道的。

    消息傳到林蟬的耳朵里都15號下午了,她們整個宿舍翹掉晚上的課,晚飯都不吃,直接趕過去。

    卻已經人滿為患。

    別說擠到里面,外面的過道都水泄不通。

    林蟬一整個絕望。

    舍友忽然暗示性地拉了林蟬一把,林蟬才看到周驍。

    臭著一張臉停在她面前,他說:“就猜到你肯定又來湊熱鬧。”

    林蟬尷尬而不失禮貌地笑笑:“這可是周司啊。”

    “德性。”周驍一副沒眼看的嫌棄表情,然后怪有人情味的,“走吧,我的座位給你。”

    他在管院管理系就讀。

    “啊?那你呢?”

    “我聽不聽無所謂。”

    林蟬立馬看身邊自己的幾位舍友。

    舍友知道她在想什么,飛快推她跟上周驍,說起碼有一根獨苗苗進去了,交給林蟬錄制視頻回頭共享的重任。

    毫無疑問,周驍領林蟬到位置上的時候,受到周遭一片人的矚目。

    林蟬還算比較淡定。之前跟著周驍進出他的朋友圈練出來的。況且比起臉皮,還是聽演講更重要。

    周驍拿起他占座的背包:“怎樣?這里不賴吧?”

    林蟬萬分感激:“嗯!特別好!”

    周驍嘁一聲,頗為瀟灑地一甩背包到肩上,準備功成身退。

    卻又回頭瞥她,非常沒好氣:“早點告訴我你是為了我爸不行嘛?”

    林蟬離開觀湖瀾灣的當天下午,周時寂拿出以前資助的相關文件給周驍,周驍終于知曉其中緣由。

    怪不得那一回跑去跟周時寂提出他對林蟬的懷疑,周時寂要他別瞎猜。

    為此周驍又氣了林蟬好些天。

    若非周時寂交待他以后拿林蟬當自己人,和王遠一樣,今天周驍絕對不樂意做好人好事,仿佛他周大少爺上趕著和她破冰。

    演講最終還是沒聽成,因為涌來的學生太多,現場秩序混亂,管院領導決定取消。

    林蟬只能隨大家抱憾離場。

    她還想著悄悄溜回去教室上課。

    第一次翹掉專業課程,林蟬的心虛成無底洞。

    然而,今晚注定她是要翹課的,在外面她又碰到周驍了。

    其實周驍就是在等她。他原本也沒走,打算跟周時寂蹭一個前排的嘉賓座。

    現在演講取消,周驍準備去找周時寂,問林蟬要不要一起。

    林蟬選擇順從心里最真實的答案,跟著走。

    見她不說話,周驍悶不住:“林小蟬,你就沒有要跟我道歉?”

    林蟬費解:“道什么歉?”

    周驍:“你隱瞞我你和我家的資助關系。”

    林蟬:“噢,周叔叔說我沒錯,不用一直道歉。”

    驚得周驍半晌無言以對。

    而她仿佛不知道他在生氣,連句軟話也沒來安慰他。周驍直冒煙。

    見到周時寂之后他才收斂。

    周時寂正和管院的幾位領導和教授道別。

    周驍和他們也挺熟悉,笑嘻嘻上前問候。

    林蟬第一次瞧見周驍露出幾分乖學生的模樣。

    不過她關注點更多地還是不自覺落在周時寂的身上。

    比起在讀生周驍,遠離校園多年的周時寂,反倒更給人尊師重道的感覺。

    雖然林蟬是等在一旁的,但周時寂并非剛發現她。

    只是周驍指向林蟬的時候,周時寂才正眼望過去。

    “小周叔叔。”林蟬彎起眼睛。

    新奇的稱呼入耳,周時寂不易察覺地輕挑一下眉梢。

    第12章 12:外交官 領導!你不能跑!……

    #12

    林蟬其實是在王遠和她聊周應啟那會兒, 心里悄悄琢磨,以后“周叔叔”這個稱呼還是留給周應啟。

    一來,可以區分周應啟和周時寂。二來, 周時寂確實很年輕,她不想把他喊老了。

    這個新稱呼, 也是斟酌了好些天。直到剛剛出口的前一秒, 她依舊猶豫不決。

    現在喊都喊了, 收不回來, 林蟬懸著一顆心, 觀察周時寂的態度。

    如果周時寂不喜歡, 她再換掉。

    周驍的反應很大:“什么?你叫我小叔什么?”

    搞得林蟬不敢重復。

    卻聽周時寂說:“你爸爸是她的周叔叔, 她叫我小周叔叔, 沒問題。”

    一瞬間, 只覺“雀躍”一詞發明得太好。此時此刻林蟬的胸口便仿佛有一只鳥雀高興地翻躍跳動。

    喜形于色如她, 周時寂很難瞧不出她情緒的轉變。

    而顯然,她有話要講, 所以周時寂先行打發走周驍。

    “遇到什么難題了?”

    “沒有。”

    “可你藏著心事。”

    林蟬已經在后悔自己下意識的否認。

    他的時間寶貴, 他都單刀直入了, 她難道還要求他陪她拐彎抹角地閑聊?

    注意到她瞥了一眼等著不遠處的司機,周時寂體諒道:“我沒有著急走,你慢慢說。”

    話雖如此,但林蟬無論如何不能磨磨蹭蹭:“小周叔叔, 如果……缺少貴人相助, 哪怕我以后進入外交部,也會特別難,對不對?”

    周時寂沒有回答,談起一件好似無關的事情:“你的經濟狀況很一般。”

    他形容為“一般”委實客氣, 林蟬倒半絲不窘迫:“嗯。目前我每年的學費都走的綠色通道,申請助學貸款。也有申請學校的貧困生助學金和勤工儉學的崗位。”

    周時寂又說:“我看過你的高考成績,你高中念的理科,當初填報志愿,你有很多更適合你情況的選擇。”

    林蟬明白他的意思。當初高中的老師們惋惜過,認為浪費她好好一個理科苗子。

    可林蟬從未糾結、動搖過:“或許您也覺得我不切實際,太過理想化,溫飽的問題不先解決怎么敢空談夢想?但如果要我違心,學什么我都會很煎熬。”

    “優秀外交工作者,是我打小樹立的職業目標。或許有一天等我在南墻撞得頭破血流,會死心。當下的我,確實就是一種撞死了也不后悔的狀態。”雙手在身前輕輕糾纏,不經意間,點亮了一下她緊握的手機屏幕。

    她原先的手機摔得稀巴爛,修都修不好。

    現在是新手機,之前周驍賠給她的,大幾千塊,之于她而言過于貴重。

    周驍威脅說她如果不收,周時寂會罰他更厲害,她才沒忸怩。

    那兩天,周驍還監督她使用新手機,避免出現像羊皮包一樣她收下了卻不用又在分手之后物歸原主的情況。

    歸功于林蟬凡事備份的好習慣,重要的幾張照片沒有因為舊手機的損壞而丟失。

    一回來學校,她就重新設置手機壁紙和屏保。

    當下她微垂的視線里,亮起的屏保上面是多年前鼓勵她的八個字回信。

    縱然,能夠報答祖國的職業,并非只有外交官。

    縱然,她就讀其他專業,同樣有機會進入外交部。

    可在她的對比中,翻譯這條路最直接。

    “為什么是外交工作者?”周時寂心中不是沒有推論,但終歸需要得到她的親口驗證。

    林蟬抬頭,灼灼的目光迎向他漆黑的眼睛:“因為知道資助人是外交工作者。”

    年僅八歲的她,尚不知曉世界上職業的豐富性,對“外交官”一知半解,怎樣算“報答祖國”也不完全明白。

    她問院長媽媽,院長媽媽告訴她,資助她的恩人從事的就是一份報答祖國的工作。

    既然她還沒有理想,她決定把恩人定為她的理想。

    她要和恩人走一樣的路,離恩人近一點。

    當初考上京州大學,她想過,至少地理位置上,她已經離恩人非常近。

    卻做夢都不敢想,老天奶竟眷顧她如斯,直接讓她和恩人一家見上面。

    “那是最初。”林蟬追加道,“后來在為目標努力的過程中,我自己也是喜歡的。”

    怕他不信,她毫無說服力地干巴巴強調:“很喜歡。”

    周時寂沒有懷疑她的一腔赤忱。畢竟她的眼神這般炙熱。

    叫人無法忍心再理性地用冰涼的現實潑她冷水,熄滅她的旺盛火苗。

    本質上,大部分工作都一樣,光靠一腔熱血是很難長期堅持下去的。

    外交工作更如此,要么家境好、生活不受工資待遇的影響,要么情懷至上、甘于奉獻、對收入不敏感。

    而這兩種類型的人,其實是兩個極端,一般人往往介于兩種特質之間。

    他見過許多好不容易擠破頭競爭進來了、沒幾年還是另謀高就去了的。

    不由自主地,周時寂忽然記起,曾經撞見她獨自站在藍廳里朝圣天佛般的膜拜眼神。

    平直的唇線微微舒張,他仍舊說:“暑假的實習你該感受到了,外交工作并不是天天光鮮亮麗風風光光的。相反,多數時候消磨在平平淡淡之中,處理大量的瑣碎事務,單調、枯燥又無聊,工資也不高,徒有一點‘外交官’的虛名。”

    “你現在的專業雖然不是理工類,但也不錯。關鍵你自身優秀,前景無可限量,以后的就業可能性非常多,周家一樣可以照應你,你還能走得更快更平順。”

    第一次,林蟬始終堅持與他保持對視,沒有躲閃:“可我想前往的可能性,只有一種。”

    周時寂又一次在她眼神里見到融洽共存著的野心與純粹。

    磐石般堅定,難以撼動分毫。

    于是,周時寂沒有更多的話要說,只問:“林蟬,你會很辛苦。你的性別注定了同等條件下要和一個男人走到一樣的位置,你需要付出更多心血。千倍甚至萬倍。乃至最后得到的結果遠遠低于你的付出。”

    “你確定,你做好準備了嗎?林蟬。”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一棵老槐樹底下。

    一百來歲的樹齡,虬干蒼勁,枝葉參天,周遭圍砌一圈半徑兩、三米的花壇,沒有專門安裝燈光,不太亮堂。

    但周時寂問出這番話時認真又鄭重的模樣,清晰得連她后來在夢境里都百分百還原每一處細節。

    做好準備了嗎?

    當然。

    也許還不夠充分。

    可從8歲到20歲,她已經準備了十二年。

    整個交談,到結束為止,林蟬也沒有明確地告訴他,她承下周家又一次遞來的恩情。

    彼此心照不宣,今晚她出現在周時寂的面前,就是對之前遺留問題的考慮結果。

    她無法拒絕周家愿意給她的照應。

    事后回憶對話內容,林蟬遲鈍地被自己的肥膽嚇出一身冷汗。

    那些基于她現實情況考量的提點,何嘗不是隱晦的暗示?暗示她,周家想把她放到對周家更有用的位置上去照應。

    她當時不僅沒反應過來,而且不知哪來的勇氣拒絕其他康莊大道,一根筋死磕外交工作。

    明明應該她以周家的需求為準,老老實實當一塊磚,周家安排她到哪里她就乖乖到哪里。

    她卻不知好歹,對人家白送的恩情挑三揀四提條件。

    周時寂能答應她,簡直奇跡。

    林蟬忐忑不已。

    現在答應,不代表過后周時寂不會反悔。

    即便沒有馬上反悔,也不代表后續她的表現如果沒有達到預期,周時寂不會及時止損。

    及時止損的時候,周時寂是直接收回周家的照應,還是最后給她一次機會重新選擇其他路?

    很快,通過和王遠的交流,林蟬發現她完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據王遠透露,雖然周時寂確實一度打算過,她要是愿意,周家會側重培養她商務方面的能力,日后她可以和周驍一樣,進入周家的企業發光發熱。目前周家的企業主要由周應啟和周時寂的姐姐,即周驍的姑姑掌權。

    但林蟬既然有自己堅定不移的想法,周時寂自然成全。

    “三哥從不勉強人。小林你想太多。”

    這是林蟬第一次知道王遠私下對周時寂的稱呼。

    和聽到管家在她面前管周時寂稱呼“三爺”時一樣,她心里生出種形容不出具體的別樣感覺。

    或許可以理解為,她在一點點地進入周時寂真實的生活,一點點地接觸周時寂鮮活的血肉。

    這里的“真實”和“鮮活”是相對“周司”身份而言。

    外交部的周司,和周家的周時寂,不完全一致。

    當然,截至目前百分之九十的情況,林蟬接觸的依舊是周司。

    談話結束的第二天,王遠便找林蟬對接工作。

    林蟬并沒有又像暑假那般進入外交部實習,她在學校里照樣干起一些實習生的工作。

    王遠時不時丟給她事情,根本不管她有空沒空,與暑假的嚴厲程度不能相提并論。

    林蟬深知,無論她因為工作耽誤了學習,還是為了學習敷衍工作,都不對。

    誠然,凡事皆應分清主次和輕重緩急,可高效率運轉才是最優解。

    她也相信這是周時寂真正要鍛煉她的。

    饒是王遠私下給她吃過定心丸,林蟬仍然擔心自己被周時寂放棄。

    她不愿意在周時寂眼中看見一星半點的失望。

    本就被她安排得滿滿當當的時間,更滿當了。

    她迅速從手忙腳亂中找到自己的節奏。

    雖然王遠沒說,但林蟬并非毫無察覺,有時候直接驗收她工作成果的不是王遠,而是周時寂。

    甚至慢慢地,丟給她的不再只有王遠工作范疇的事情,還有新聞司的。

    遴選名額沒有落到她頭上,她卻也和獲取遴選名額后得到重點培訓沒差別。

    培訓她的還是周時寂。

    累是不可能累的,林蟬反而精力旺盛、精神百倍。

    期間林蟬一直沒能再見著周時寂的面。

    直至平安夜,在外交部舉辦的一場酒會上。

    許多駐華大使館日常會申請舉辦各式各樣的活動,以前洛清濛兼職他們的輔導員期間,偶爾通過她的人脈拿到一點活動名額。名額有限。林蟬只有幸參加過一次。

    如今王遠有時候會提供某些活動訊息,說如果她有想去的,可以告訴他。

    林蟬經過權衡,反倒一次沒去。

    時逢圣誕這種大多數西方國家的重要節日,此次的酒會辦得便比較隆重,各位駐華大使和外交部一些領導都會露面,王遠也讓林蟬最好別錯過。

    為此林蟬專門花幾百塊錢置辦了一身新行頭。平時穿的地攤貨并非多不體面,但總歸質量一般,她又洗舊了,這種場合她也不希望自己看上去很廉價。

    洛清濛知道她也會去,早幾天就和她說好結伴。今天提前和她碰面,幫她化妝。

    得體的衣著和外形也是一門重要的職場課程,林蟬順便向她討教點化妝技巧。

    洛清濛于是又貼心地介紹給她一些平價又實用的化妝品。

    王遠在酒會上找到她的時候,林蟬正沉迷于欣賞她崇拜的兩位翻譯司女神的真人。

    并不是林蟬光顧著自己跑得不見蹤跡,其實林蟬一直都在王遠的附近轉悠,只是林蟬今天的打扮和妝容使得王遠的視線幾次從她身上掠過都沒把她認出。

    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鏡,王遠打趣:“你是更崇拜女神們,還是更崇拜周司?”

    林蟬耷拉眉毛:“遠哥,我最近沒得罪你吧?怎么一上來你就要我做送命題?”

    這卻不是最坑的,便見王遠笑著朝林蟬身后說:“周司,小林竟然沒有毫不猶豫地選擇你。”

    一瞬,林蟬臉上的表情凝固,身體還能條件反射地轉頭看。

    確認王遠沒在嚇唬她,當真是周時寂剛剛走過來。

    林蟬欲哭無淚,舌頭打結了一下:“領、領導。”

    連對他的稱呼都下意識回歸最原始的恭敬。

    比起平時,今晚周時寂穿的西裝是深藍的三件套。

    而且襯衫沒有再穿他格外偏愛的煙灰色,而是清爽又溫柔的淡藍色。

    周時寂剛發現原來是她。眼睛在她臉上頓一下,他越過她,徑直和王遠交待事情。

    林蟬聽出,他的嗓子帶了少許鼻音,顯然有些感冒。

    王遠匆匆去忙。

    林蟬并未分到什么任務,如王遠一開始所告訴她的,自己體驗、自己感受。

    她難得地都不太顧得上餐臺上的各色美食。

    她的活動范圍基本沒離開周時寂附近。

    從容不迫的多語言能力,不俗的談吐,溫潤儒雅的舉手投足。

    眼瞧著周時寂手里端的酒杯不曾斷過,周時寂的狀態依舊,仿佛能永遠保持最佳。

    林蟬既是不自覺被他吸引目光,也是在暗搓搓地學習。

    其他的不談,就說喝酒。外國友人們喝酒普遍猛,一開始林蟬還能積極和人社交幾句,很快因為頻頻需要禮節性地碰杯而退縮,暗暗下決心要把喝酒的能力也給提升提升,相比其他需要長期積累、經年練就,這點應該最容易改進。

    總是說,等自己身處其中,或者深入了解后,就很容易祛魅。

    林蟬只覺,自己應該很難對外交行業祛魅,她在其中得到從別處難以獲取的精神滿足。

    同樣的,她的慕強心理令她對周時寂也很難祛魅。

    越接觸,她越崇拜周時寂。

    他內修的個人品質實實在在,以此做基石,他的外形和他的職業為他加持的濾鏡便不是一戳就破的虛假泡沫,反而也成為他魅力的一部分。

    去一趟衛生間的功夫,回來林蟬就沒瞧見周時寂了。

    不過,約莫五分鐘,她接到王遠的電話。

    迅速地,林蟬離開酒會宴廳,根據王遠的指示趕了過去。

    冰天雪地里,王遠指著后座里頭的人,叮囑她:“你按住領導,別叫領導跑了。”

    啥?林蟬聽傻了。

    已經繞到駕駛座的王遠著急:“愣著干什么?他身體不舒服,我們現在送他回去休息。”

    聞言,林蟬趕忙鉆進后座。

    屬于周時寂獨特的淡幽氣息夾雜少許酒味撲面。

    他臉色看起來是有點不好,坐姿不若平日端方,微微松垮地靠著椅背。

    見他動了動,林蟬沒能多想,一心謹記著王遠的交待,下意識便伸過手去攔他:“領導!你不能跑!”

    倉促之下,她抓住的是周時寂的手。

    有點涼。

    不過干燥而寬厚,和他給她的印象一樣極具安全感。

    腦子給出的第一反應是驚嘆,他的手不僅視覺觀感漂亮,觸感也……

    “沒跑。我給你讓出多點位置。”周時寂的鼻音比先前重了兩分。

    他的出聲令林蟬一下醒神,意識到自己的大逆不道。

    尤其她察覺,周時寂確實只是往他那邊挪過去些。

    同時,周時寂的手輕輕地抽開。

    轟地一下,林蟬的腦子嗡嗡嗡,恨不得剁掉自己以下犯上的咸豬手。

    她想著道歉。

    周時寂壓根沒放在心上的樣子,皺眉苛責王遠:“你太小題大做。”

    見狀,她話咽回肚子,否則徒增尷尬。

    職工宿舍距離不遠,六、七分鐘的車程便抵達。

    林蟬手足無措地先下車,飛快繞去周時寂那邊打算幫他開車門。

    卻沒快過周時寂的動作。

    “衣服。”王遠示意林蟬。

    林蟬立即彎腰,從周時寂剛剛起身的座位椅背拾過他的羽絨外套。

    王遠接過后幫周時寂套上。

    周時寂的眉頭皺更深:“別拿我當重癥病患。一點小感冒。”

    “領導您聽聽你嗓子都啞了。反對無效,我和遠哥二比一!”林蟬承認她是破罐子破摔,都已經大逆不道一次了,也不怕第二次,反正有王遠頂在前頭。

    王遠特別滿意林蟬的表現,一把丟過鑰匙給她:“7樓,701,小林你先上去,打開暖氣。”

    “好的遠哥!領導您慢點!”人已經先于她清亮的聲音噔噔噔跑出大老遠。

    王遠攙住周時寂的手臂,笑道:“年輕人就是干勁十足。”

    周時寂的目光從林蟬白色的如風身影上收回,掙開王遠,自己走:“我也沒七老八十。”

    沒有七老八十的周時寂因為等電梯,和王遠慢了十分鐘才得以上樓。

    林蟬不僅已經打開了暖氣,還用電熱水壺燒了一壺熱水,兌好了溫度適宜的一部分,裝在保溫杯里。

    兩人進門時,林蟬問周時寂確認,保溫杯是不是他常用的。

    她從客廳茶幾桌拿的。沒見其他人生活的痕跡,想來全部生活物品應該就是他的。

    王遠的夸獎給了她回答:“小林不錯,已經會搶我的活兒了。”

    林蟬謹慎地瞄一眼周時寂:“領導的住所,我不敢亂走動亂碰東西,只用了燒水壺和保溫杯。給領導取藥什么的,還是要遠哥你來~”

    王遠直接告訴林蟬各種東西的位置,指揮林蟬行動。

    不是享受使喚林蟬的優越感,而是方便林蟬熟悉這里:“萬一以后又有需要你幫忙的,你也不至于不清楚。”

    周時寂瞥一眼王遠,似乎有什么意見。

    但暫時沒開口。

    喝水的時候,周時寂接了一通電話。

    王遠從旁聽著,主動請纓回酒會宴廳給周時寂善后,順便填補些周時寂需要的藥。

    他要求周時寂今晚不許再出門,必須休息:“三哥,你還是注意點吧。前些年你在幾個條件不好的國家落下的一點毛病帶來不少麻煩。好不容易回國,你不能調理調理?”

    轉頭王遠望向林蟬:“小林,你先在這兒盯著周司,我去去就回。”

    “好的遠哥,保證完成任務~”

    前腳送走王遠,后腳對上沙發里周時寂的視線,壯志雄心的林蟬又一秒犯慫。

    第13章 13:平安果 小周叔叔平平安安……

    #13

    陳設簡單的宿舍和他的通體清貴格格不入。

    羽絨服和西服外套在進門時都已經脫掉, 現下他身上是襯衫與馬甲,紳士又復古。

    最吸眼球的在他手臂處點綴的兩只黑色皮質袖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衣料下若隱若現的肌肉線條。

    荷爾蒙凸顯, 禁欲感滿溢。

    林蟬強行拽回偏移正軌的歪斜思緒:“小周叔叔,您快去休息。”

    稱呼一經轉變, 以下犯上的負罪感隨之減輕些許。

    周時寂說:“你回去吧。”

    林蟬拒絕:“不行的, 我答應遠哥要等他回來。”

    周時寂問:“他的話比我的話管用?”

    噎住一下, 林蟬面露為難:“您現在是領導的身份, 還是小周叔叔的身份?”

    周時寂失笑, 想問她, 難道他用“小周叔叔”的身份, 她就不打算聽他的?

    突然考慮, 她一個女孩子, 大晚上的獨自回學校不安全, 王遠回來之后開車送她確實更為妥當。

    于是他頷首:“行,等他回來。”

    “謝謝小周叔叔!”

    “這有什么好謝我的?”周時寂又覺無奈, “要謝也該我謝你。”

    “我沒聽您的話, 非要幫遠哥盯著您, 對您肯定是一種打擾,現在您同意我留下來完成遠哥交待我的任務,我就應該謝您~”

    周時寂被她的邏輯打敗。

    “別一直站著。”他示意與他成直角擺放的單人沙發椅。

    林蟬走過去落座,又說:“小周叔叔, 您別管我, 去休息吧。”

    “我這不是已經在休息?”周時寂從茶幾下方取出一只干凈的玻璃杯,將一旁燒水壺里剩余的熱水倒進杯中燙洗。

    “您不回房間休息嗎?”

    “不用。”說著周時寂詢問她,要喝白開水,還是泡哪種茶包。

    林蟬才意識到他原來是想招呼她, 趕忙伸手,欲圖接過水壺和水杯:“我自己來吧小周叔叔。”

    “小心燙。”周時寂的手背輕輕拂開她。

    林蟬泄氣,兩只手規規矩矩并攏在膝頭,指尖殘留他手背的觸感:“麻煩小周叔叔了,一點白開水就可以。”

    周時寂取出之前她送的那盒果干:“要不加點?”

    “好啊!”林蟬湊過腦袋覷一眼,發現果干見底,說,“院長媽媽上個星期又寄來好幾盒,我回頭再給您拿兩盒。”

    “可以,你讓周驍轉交,多少錢記得跟周驍算。”周時寂往她面前擱放玻璃杯。

    林蟬忍不住嘟囔:“都已經是我的小周叔叔了,怎么您還要斤斤計較這點錢?”

    心臟因為未經大腦的“我的小周叔叔”幾個字眼,哐哐亂掉跳動的節奏。

    好在周時寂臉上未見任何遭到冒犯的神色,淡笑道:“你什么時候不跟我斤斤計較了,我也不跟你斤斤計較。”

    “啊?我哪里跟您斤斤計較了?”

    “謝的次數太多。你出于對長輩的關心留下來照看我,反過來跟我道謝。我不過舉手之勞給你倒杯水,你局促不安。”

    “這不一樣。”林蟬因他的列舉微微赧然,音量都低低的,“您都說了,您是長輩。”

    “確定只是因為拿我當長輩,而不是領導?”周時寂手里端著保溫杯,漆黑的眸子穿透縹緲升騰的水汽含笑看她。

    林蟬感覺被他將了一軍。而且以她幾分鐘前問他“領導的身份”還是“小周叔叔的身份”的方式來將軍她的。

    訕訕摸一下鼻子,她認錯:“我改,我一定改。”

    然后林蟬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受他那雙手的吸引。

    因為他的漂亮神仙手,她都懷疑自己骨子里是手控。

    轉移注意力的方式,是轉移話題,她指指旁側小桌上面的阿語資料:“小周叔叔,您在學阿語?”

    一開始她其實就發現它們了。

    “嗯。”周時寂正在新燒一壺開水。

    “最近才開始學的?”

    “差不多你們暑假那會兒到現在。”

    “您的進度好快。”從資料上,林蟬大致能了解他學到哪種程度,“都說‘三分鐘韓語,三小時英語,三天的法語,三個月的日語,三年的德語,三百年的阿拉伯語’。”

    “不如你快。”周時寂指的實習期間林蟬在餐桌會議的表現。

    “可我實際上不是大學才學的。因為早早就認定我要走的路,所以以前我課余時間沒少自學。”林蟬落在他身上的兩只眼睛又閃爍星星般的亮光,“您滿打滿算不過學半年。還有,您可是已經精通十國語言。”

    “以你的語言天賦,到我這個年齡,精通的語言肯定不止十國。”周時寂不以為意,轉而夸贊,“反倒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沒有你厲害。”

    騙人。

    今天可剛從洛清濛口中獲知,他從初中到大學一路保送,還跳級了兩年。

    成為外交工作者之前,他和他姐姐共同打理周家企業,十八歲就自己創立公司。

    不過,比起揭穿他的謙遜,林蟬先是噗嗤出聲:“小周叔叔,我們現在好像商業互吹。”

    雖然第一次聽說“商業互吹”,但不妨礙理解意思,周時寂也會心一笑:“拍馬屁這種事,你就別跟王遠學了。”

    林蟬彎起的鹿眼躍動慧黠的靈氣:“好的!一定不學!”

    無父無母的孤兒院生活,似乎沒有在她的生命留下什么陰翳,周時寂在她身上更多見到的是自由生長的韌勁和永遠向上的蓬勃。

    所以越和她相處,周時寂越覺得,她的純粹和干凈,以及王遠口中的“干勁十足”,并不完全因為她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主要還是因為她本身。

    相同的環境,開出的花都能不一樣。

    難得地,周時寂問起她的一點私事:“你以前在你們福利院里,應該是個很容易得到領養的孩子。”

    手腳健全,身體健康,沒有遺傳病,現在看她性格也不錯。

    他回顧過榮春福利院的資料,W省是個重男輕女的大省,榮春福利院收養的孩子,除去少數先天殘疾或者智障之類的男童,大多數是遭遇丟棄的女嬰。

    當年其實并非資助林蟬一個,而是一批孩子,部分孩子后來被領養或有了另外的去處,剩余留在福利院的孩子之中,她最爭氣,成績始終優異,最后一口氣考入京州大學。

    林蟬不好意思道:“……我不想被領養。”

    心下猶豫,如果他緊接著好奇為什么,她該不該實話實說。

    周時寂卻沒有追問,而是猜測:“看來福利院對你很好,院長把你們照顧得很好。”

    她總一口一個“院長媽媽”,親昵度可見一斑。

    說完,周時寂往另一側別開臉,手掌握成拳頭,抵在唇上,劇烈咳嗽。

    林蟬緊張地從沙發椅里彈立而起:“小周叔叔,對不起,您嗓子都啞了,我還一直跟您說個沒完。”

    或許她應該離開。她剛剛意識到,周時寂肯定是因為她在,他才不方便丟下她,獨自回房間休息。

    止住咳嗽的周時寂第一句話就說:“和你沒關系。我告訴過你,別總道歉。”

    糾結地絞了絞手指,林蟬鈍鈍問:“小周叔叔,有梨嗎?要不您先吃點梨?”

    周時寂搖頭,喝了幾口水潤潤嗓子,聲線深諳安撫的意味:“你不用擔心,一會兒王遠把藥買回來我就吃。”

    林蟬想到什么,迅速去翻自己的帆布包,變魔術般掏出兩顆紅彤彤的大蘋果:“小周叔叔,吃點蘋果怎么樣?”

    周時寂一愣,沒有拒絕她的好意。主要抗不住她眼睛里的期待,那眼神,仿佛她的蘋果是靈丹妙藥包治百病。

    林蟬飛奔進廚房洗蘋果。

    很快,嘩嘩的水聲響起。

    不多時,水聲停止,林蟬清亮的聲音又傳出:“小周叔叔!我借用一下水果刀和砧板!”

    “還有盤子!”她快速補充。

    “嗯。”應完,周時寂也補充,“想用什么用什么,不必再問我。”

    “好的小周叔叔!”林蟬的語調輕快上揚。

    窸窣動靜里,周時寂回復幾條消息。

    片刻功夫,聽聞腳步,他放下手機,抬頭。

    她的羽絨服掛在了玄關的衣架,穿的還和酒會上一樣,依舊是那條白色針織連衣裙,半高領,荷葉邊下擺,寬松的,沒有束腰,非常簡單的樣式,卻格外適合她。

    她黑色的頭發燙得微卷,全部攏在她的右肩,編成一個松垮的辮子。

    她今晚的妝容也放大了她五官的優點。

    削掉皮的蘋果切成模樣幾乎一致的數瓣,規則地擺放在圓形的盤子里,形成一個圓形。

    擱下果盤在他面前,林蟬問:“小周叔叔,有牙簽嗎?”

    周時寂從茶幾桌下方取出陶瓷的牙簽筒:“一起吃吧。”

    林蟬點點頭。

    不過,林蟬拿著牙簽,一開始沒動,先看著周時寂吃。

    畢竟蘋果原本就是她專門買來要送給周時寂的。

    圣誕節的蘋果,可太貴了,往年大家相互送蘋果,她都沒舍得買,也覺得無聊。

    但,再無聊的事情,為周時寂而做,意義自然不同。

    平安夜吃平安果放在中國的諧音好彩頭,她自己可以無所謂,卻是定然要為周時寂討的。

    小周叔叔必須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不吃?”周時寂問。

    “吃,這就吃~”林蟬怪難為情的,她太過微薄,能做的,只有這些心意上的小事。

    倘若告訴他平安果的寓意,他肯定也覺得無聊,覺得她太幼稚,跟小孩子過家家似的,甚至覺得她封建迷信。

    忽地,周時寂皺眉盯著她的臉:“林蟬,你的眼睛。”

    “怎么了?”她狐疑看他。這么一抬眼,好像是感到眼睛忽然刺刺的,一團陰影糊在眼皮上。

    下意識地,林蟬想揉眼睛。

    “別。”周時寂阻止她的動作。

    眼瞧著東西因她的不停眨眼馬上要戳進她的眼睛里,他一時沒多考慮,直接伸手到她的眼睛上。

    林蟬只覺左眼眼皮倏爾一燙。

    哪怕僅僅短暫的一瞬,興許連一秒鐘都沒有,燙意卻頑固地維持住,并星火燎原般,迅速朝她的臉頰和耳朵蔓延。

    第14章 14:跨年夜 旦逢良辰,順頌時宜……

    #14

    呼吸和心跳商量好似的, 共同失律。

    又在看清他取下的是假睫毛之后,陷入丟人的窘迫之中。

    林蟬整張臉漲得通紅,急急雙手擋臉:“我能不能借用一會兒衛生間?”

    “去吧。”

    得到應允, 她逃命般跑走。

    衛生間里的鏡子一照,林蟬盯著自己因假睫毛脫落而變得一大一小的眼睛和蹭暈了的眼線, 欲哭無淚。

    手邊沒有卸妝水, 她不能卸妝, 只能把另一只眼睛的假睫毛也摘掉, 又拿沾濕的紙巾小心翼翼把眼線擦得均勻點。

    出去的時候, 林蟬始終沒抬頭。既因為花了的妝, 更因為她會不受控地回憶起他手指于她眼皮上點燃的熱意。到現在她的耳朵摸起來仍舊是燙的。

    周時寂已經在為自己的行為后悔。尤其她的反應那般大。

    即便他出于好意, 即便他只是幫她取下脫落的假睫毛, 也相當不妥。

    無論如何, 她性別女, 他性別男,更得注意邊界感。

    “不好意思。”他致歉。

    “小周叔叔您千萬別!該是我不好意思。”林蟬自責, 快速覷他一眼, 重新垂首, “我還在學化妝,業務不熟練,鬧出笑話,您見諒。”

    她這副蔫頭耷腦不敢看他的模樣, 定然無法恢復先前松快的狀態, 周時寂自知壓力來源于他,便借口要休息,進去房間,留她在客廳自便。

    確實, 他一走,林蟬從里到外自在許多。

    可林蟬也因此懊惱,倘若假睫毛懂事點,她可以和周時寂多說會兒話的。

    王遠回來之后,帶著藥進去周時寂的房間。

    一直到林蟬跟著王遠離開,周時寂都沒有出來,只是用濃重的鼻音回應林蟬的告辭。

    后面幾天的例行記者會,原本該輪班的周時寂缺席,由另一位發言人頂替。

    私下王遠分發給林蟬的任務照常不誤。

    元旦從30號放到1號。

    假期第一天,林蟬和洛清濛一起逛商場,同行的還有姚杳。

    姚杳是洛清濛幫林蟬約出來的。

    林蟬專程約出來請她們吃飯,感謝她們之前的救命之恩。

    通過周驍,林蟬獲知,會所那天晚上,不在場的洛清濛之所以能將情況通知周時寂,多虧姚杳偷偷給洛清濛通風報信。

    冷傲如姚杳不屑林蟬的感謝,所以一直沒能約出來,林蟬鍥而不舍拜托洛清濛,姚杳嫌煩,才終于應邀。

    雖然林蟬說吃什么都可以,但洛清濛和姚杳只是選擇必勝客。

    平安夜上洛清濛介紹給林蟬的平價化妝品,順便在屈臣氏里買了,姚杳難得主動開口也教授幾點化妝技巧,要林蟬平時多練練手,熟能生巧。

    最后,洛清濛反倒送林蟬一支口紅作為禮物。她知道過兩天林蟬生日。

    記掛林蟬生日不止洛清濛,還有周驍。

    期末備考期,已經分出半天用來還洛清濛和姚杳的人情,剩余兩天半林蟬做好了泡死圖書館的準備,曲一川問她要不要參加跨年活動她都拒絕了。

    可周驍非要她把31號的時間空出給他。

    林蟬不愿意。她現在基本能做到周時寂所希望的平等對待周驍。周驍倒也沒有因此像她以為的那樣討厭她、疏遠她。

    但每次林蟬忤逆周驍,周驍都被她氣得半死。

    這回也不例外,周驍沒等她講完就掛斷電話。

    間隔五分鐘,周驍重新打過來,惡狠狠道:“我又不是要帶你不務正業,我也要期末復習好不好?你到觀湖瀾灣我們一起復習,不是比你待在圖書館那么多人來得清凈?”

    觀湖瀾灣啊……林蟬猶豫。

    周驍氣急敗壞:“林小蟬!你別不識好歹,辜負陳媽一片心意!知道你今天生日,陳媽特地做了一桌好吃的!”

    到這份上,林蟬不去,肯定是不禮貌的。

    周驍嫌她坐公交曲折又蝸牛,下午親自開車來學校接她。

    所謂一桌好吃的,其實處于食材的狀態,管家尚未開始烹飪。

    不過林蟬抵達的時候,管家正準備烤蛋糕。

    林蟬自告奮勇要打下手,私心也為小小地偷師。她還沒學過烤蛋糕。

    周驍嚷嚷:“林小蟬,你不是口口聲聲忙著期末復習?現在卻進廚房玩?”

    林蟬理直氣壯:“不是玩,是休息。學習要勞逸結合,我心里有數。”

    周驍跟進廚房,美其名曰監督林蟬。

    沒一會兒周驍就覺無聊,靠在一旁打游戲。

    “少爺經常刀子嘴豆腐心,毛病確實不少,可他本質是個好孩子。”

    管家低聲告訴林蟬,周驍前兩天專門打電話,說今天要帶林蟬過來慶生。

    林蟬點頭:“我曉得,陳媽,我會謝謝他的~”

    之后離開廚房和周驍一起復習,林蟬就表達了感謝。

    周驍心里有些虛。他不知道林蟬哪天生日,是聽到周時寂交待王遠給林蟬準備一份生日禮物,才一時念起。

    當初林蟬用心送他羊毛氈小猴,他沒有珍惜,便想補償她。

    下一句又聽林蟬說,以后不必如此,周驍不滿:“本少爺高興,愛給誰過生日就給誰過生日,容不得你拒絕。”

    林蟬糾結:“可我還不起。”

    周驍哂笑:“誰要你還了?我做慈善不求回報行不行?”

    周小霸王鬧情緒,不搭理她。

    林蟬哄不了,也不想哄,專心復習,放任他自己消氣。

    管家給烘出爐的蛋糕坯涂奶油裱花的時候,林蟬又從旁偷師。

    冷不丁地,周驍往她臉上抹奶油。

    林蟬沒和他計較,自己用紙巾擦掉。

    周驍卻又往她臉上抹奶油。

    常言道,事不過三。

    當周驍第四次要往她臉上抹奶油之際,林蟬終于忍不住先下手為強。

    顯然沒料到她竟然反擊,周驍愣一下,干脆抓過一只奶油袋。

    第一時間,林蟬腳底抹油開溜。

    周驍氣咻咻追趕:“林小蟬你能耐了!”

    “是你先使壞的!”林蟬回頭控訴。

    “那不是你先狗咬呂洞賓?!”周驍臉黑如鍋底。

    “我沒——”話音未落,林蟬猛地撞上一堵結實的肉墻。

    毫無防備之下,她疼得五官皺起,整個人受到反作用力,向后彈倒。

    兩只大手及時握住她的雙肩,穩住她的身形。

    淡淡清幽氣息三面圍剿她,林蟬驚疑不定地抬頭。

    卻聽“啪”地一聲。

    周時寂的臉龐上,重重砸落滿滿一只奶油袋。

    濕膩醇香的白色流狀物自他額頭正中緩緩向下淌。

    林蟬、周驍和落后一步的王遠,集體石化。

    自然,周時寂沒有怪責周驍的無心之失。

    但周時寂非常在意周驍是不是又在欺負林蟬。

    他換完一身干凈衣服重新下樓來,就撇開周驍單獨詢問林蟬。

    抹點奶油而已,林蟬算不得受委屈,她也還擊了不是?

    況且周驍專門幫她過生日,這份心意珍貴。所以林蟬搖頭,回答說周驍是和她鬧著玩。

    周時寂似不信:“你別袒護周驍。”

    林蟬兩根手指并攏舉高在臉旁,做發誓狀:“沒有袒護!絕對沒有袒護!我不是一顆任人揉捏的軟柿子!周驍要是太過分,不用小周叔叔您問我,我也一定會跟小周叔叔您告狀的!”

    周時寂又一次露出意趣的笑意。像被她逗樂。

    林蟬心里歡喜。還好還好,平安夜她的出糗沒有任何影響。

    最要緊是,幾天不見,他的嗓子恢復如初,看來他有好好休養。

    落座餐桌,這頓為林蟬慶生的晚飯啟動。

    周驍一個一個數人頭,說:“林小蟬,你看看你面子夠大吧?”

    大,太大了,林蟬承受不起的大。

    三分之二的菜品還都是林蟬愛吃的,可見管家的細心,把她那些天的喜好全記下來。

    席間,林蟬以飲料代酒,謝了他們數次,仍覺謝不夠。

    周時寂、王遠、周驍、管家,他們四個才是一家人,卻愿意將她納入其中,分出關懷給她。

    她既感恩,亦感動。

    周驍又說:“林小蟬你可真會挑日子出生,12月31日,跨年夜,到處熱熱鬧鬧的。”

    林蟬解釋:“其實我真正出生日期我不知道,我的這個生日是我被孤兒院收養的時間。”

    周驍“啊”一下,跟她道歉:“不好意思林小蟬,我不清楚。”

    “沒事沒事~”林蟬趕忙道,“我不介意的,你們也別介意~我的身世話題可以隨便聊的~”

    周驍更關注的是自家小叔介意不介意,故而轉眸去瞄周時寂的臉色。

    便見周時寂神情平淡無奇:“很好的日子。告別舊日,迎接新生。”

    星星仿佛又掉進林蟬的兩彎鹿眼里:“謝謝小周叔叔~”

    飯后沒一會兒,周時寂獨自回二樓。

    既身于凡俗,自不能免俗,需要處理一些節假日的往來問候。

    往往這種時候,周時寂更喜歡外駐的日子。哪怕依舊得應付相同的人情世故,總歸比在國內要少許多。

    暖氣房中待久,有點悶。

    他從書房走出去陽臺透氣。

    耳朵不期然捕捉到某把熟悉的清亮嗓音。

    捱近圍欄,周時寂垂眸俯視。

    沒見著底下的人,入目一只有點笨重的咖啡色雪地靴伸出半截鞋尖,輕輕戳廊下邊緣的積雪。

    雪地靴的主人并不知曉自己的聲音全飄到二樓來,兀自興高采烈地跟電話那頭的人細數今晚每一道菜品的模樣和吃起來的味道。

    在她的形容之中,仿佛全是天上才有的珍饈,她隱隱約約還在吸溜口水。

    并且在她的描述里,為她慶祝生日的每一位都像神仙。

    周時寂確信自己無意偷聽,想提前結束透氣,要回書房。

    卻還是在她蹦出“小周叔叔”四個字時,條件反射地停滯腳步。

    “小周叔叔不是像神仙,他就是神仙。他是大大的好人,神仙才有他那么好,他也大大地好看,神仙才能長成他那樣,我沒見過比小周叔叔更好看的人。”

    “你們別不信啊。”

    “照片?照片我當然有!網絡上就能看到!還能看到視頻!”

    “不是明星!你們喜歡的所有明星連小周叔叔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不行,就不告訴你們是哪一位。反正我沒騙人,你們愛信不信。”

    “不跟你們說了,快把電話還給院長媽媽~”

    很容易猜測,通話對象是榮春福利院里現在的一些孩子。

    勿怪她的講話方式較之平時,稚氣十足,足得帶一絲童真,連“神仙”都用上了。

    緊接著通話對象顯然換成院長,她用力地“嗯嗯”“有的有的”“別擔心”一番。

    最后說:“好,我明天會給自己補一碗長壽面的~”

    收起手機,林蟬原地跺幾下冷冰冰的腳,折返暖融融的室內,在玄關重新換上棉拖鞋。

    客廳里,被周驍拉著一起跳舞的王遠氣喘吁吁地放下感應手柄:“讓小林陪你玩吧,你們年輕人的游戲,我一把老骨頭快折騰散架了。”

    恰巧這時候,管家從廚房端出剛剛出鍋的冰糖燉雪梨,王遠搶到手里,往二樓走:“我給三哥送去。”

    林蟬朝周驍瘋狂搖頭:“我不會!我不行!我肢體不協調!”

    她的眼里也有活兒,立馬幫管家收拾蛋糕盤子。

    生日蛋糕作為飯后甜品食用。

    彼時林蟬切蛋糕,第一塊毫無疑問遞給周時寂。

    周驍立馬喊:“我小叔不喜歡甜食。”

    周時寂并未掃興,雖然讓她把第一塊留給她自己,但也讓她換成切小點的一塊給他。

    現在林蟬特別留意,周時寂全吃掉了,蛋糕盤很干凈。

    今晚不止林蟬留宿,王遠也在別墅過夜。外面冰天雪地,開夜車不安全。

    周驍想等零點過后再睡的提議無人贊同。

    林蟬假裝沒看見周驍的眼神殺,打著呵欠回她的房間。

    同一個的一樓客房。

    似乎默認成為她的臥室,衣柜內還掛著她之前養傷的兩天管家買給她換洗的兩件衣服。

    大家送她的生日禮物,也都擺在臥室里。

    最醒目莫過于周驍送她的一只毛絨紅猩猩,大物龐然地擺在床頭。

    實物與周驍的說法嚴重不符,周驍方才明明透露,她送他什么,他就還她什么。

    怕不是周驍混淆了猩猩和猴子的品種。

    直奔書桌,林蟬伸手拆開另一個禮盒。

    一臺全新的筆記本電腦。并非昂貴的高端機,而是適合學生使用的款式,輕薄又便攜。

    筆記本電腦上的卡片,赫然是周時寂的筆跡:

    【旦逢良辰,順頌時宜】

    咚咚咚,房門倏爾輕叩三聲。

    管家的聲音傳進來:“小蟬,你睡了沒?”

    在林蟬的強烈要求下,陳媽不再稱呼她“林小姐”。

    “還沒!”林蟬火速走去應門。

    門外,管家笑瞇瞇的,手中端著的面碗熱氣騰騰。

    第15章 15:三日游 八歲就能自己寫信

    #15

    可以說, 2013年下半年,林蟬的生活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

    更加充實,更有盼頭, 一天比一天更好。

    叫人期待2014年將如何展開。

    然而,新一年有些開局不利——

    一月下旬, 放寒假的林蟬歡歡喜喜回清榮過春節, 迎接她的是院長媽媽查出乳腺癌的噩耗。

    都暑假那會兒的事情了, 不過沒有告訴林蟬。

    不幸中的萬幸, 早中期, 很快做完切除手術, 開始化療。

    年二七, 恰逢院長媽媽的第五次化療, 林蟬陪她去做化療前的檢查、當晚留院觀察、第二天早上化療、下午回家, 經歷整個流程。

    看到化療后院長媽媽的各種難受, 她跟著難受,院長媽媽還安慰她說沒關系, 正常反應。

    林蟬面上放寬, 心里依舊悶得慌。

    不僅僅因為院長媽媽的病, 更因為院長媽媽病成這樣,她不孝的兒子和兒媳婦連個影子也不見。

    醫保雖然能報銷,但自費部分也不少,院長媽媽原本工資就低, 沒什么存款, 又經常補貼她兒子和兒媳婦一家四口,從手術費到化療費全是東拼西湊借來的。

    借來借去總有個頭,院長媽媽身邊一個手頭寬裕的也沒有,大家都緊巴巴過日子。

    眾籌平臺同樣指望不上。之前榮春福利院的一位義工阿姨幫忙在網絡上發布過求助信息, 網友說院長媽媽這情況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家里不是還有房子可以賣。

    共八次化療,后面剩下三次。這還不算院長媽媽日常生活的開銷,她現在是病人,身體營養得跟上。至于其他七七八八的……

    林蟬積攢的獎學金和省出的生活費,這一下也填了進去。

    經過糾結,年二九的上午,她難為情地給王遠打了個電話,請求他借五萬塊錢。

    結束通話的時候,林蟬仰頭望會兒天空,重新振作,趕在除夕大家放年假之前,帶上連續幾天趕出的材料,送往相關部門。

    這涉及另外一個噩耗:榮春福利院支撐不下去了,縣里決定關停,目前福利院所有的孩子和老人屆時將陸續轉移安置到其他地方。

    林蟬改變不了大局,可院長媽媽有心結,她便為院長媽媽盡自己一點的微薄之力。

    年三十,院長媽媽仍然四肢無力、關節疼痛,這個年因此過得極為簡單。

    至正月初三,院長媽媽才差不多滿血復活,林蟬沒再攔著福利院的四個孩子前來探視院長媽媽。

    四個孩子,其中兩個小的,正是之前林蟬過生日在電話里搶著說話的家伙,張彥妮和張彥祖,姐弟倆,父母車禍去世,沒有其他親人,去年剛進福利院,弟弟因為不愿意和姐姐分開,領養事宜始終敲不定。

    還有兩個大的,分別叫林虹和林娜,和林蟬一起長大。林虹眼歪嘴斜,實際年齡三十有余,心智停留在十歲左右。林娜只比林蟬大兩歲,又聾又啞。

    留下三個陪院長媽媽,林蟬和林娜一起到菜市場買菜。

    不消片刻,彥妮就用院長媽媽的手機打電話給林蟬,害怕地說疤仔搶錢,鬧得不可開交。

    疤仔便是院長媽媽那不成器的兒子。

    一聽這話,林蟬和林娜腳踩風火輪似的,立馬飛奔回去。

    人還沒進門,就聽里頭疤仔一連串不堪入耳的國粹,夾雜在彥妮、彥祖的哭聲和院長媽媽的怒聲之中。

    門外幾位鄰居圍觀,卻也只敢隔著距離勸說一兩句,因為左鄰右舍全部相熟,疤仔什么德行,大家從小看到大,知道勸不住,還可能反被疤仔報復。

    而這些鄰居大多也是老弱病殘。

    途中林蟬已經報警了。哪怕林蟬清楚,清官難斷家務事,以前數次報警,警察也幫不了多大的忙。

    她沒讓林娜跟進去,要林娜外面等警察,另外萬一一會兒有個狀況,不至于連個接應的人都沒有。

    而林蟬沖進去之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林虹死死拽住疤仔的腿,不讓疤仔帶著東西離開。

    疤仔不顧院長媽媽的阻攔,愣是把林虹拖在地上走,走得不耐煩了,一腳踩在林虹身上:“臭傻子!給我滾一邊!”

    林虹一口咬在疤仔的腿上,林蟬阻止不及。

    不怕其他,就怕林虹傷了疤仔,到時候在警察面前被疤仔惡人先告狀。

    更阻止不及的是,疤仔哀嚎一聲之后,狠狠踹飛林虹:“去死!”

    林虹猛然撞上桌腳。

    同一時刻,院長媽媽也被疤仔一胳膊掀翻,摔倒在地。

    一下子,林蟬不知道先去看林虹還是先去看院長媽媽。

    彥妮和彥祖原先驚恐地抱作一團躲在角落里哭,這會兒一個去扶林虹,一個去攙院長媽媽。

    而林蟬當下才看清楚,疤仔揣在包里的,除開銀行卡、現金和她給院長媽媽新添置的東西,還有她行李箱里的電腦,以及她從小到大寄放在院長媽媽手里的某個百寶箱餅干盒。

    白了白臉,林蟬腦子一熱,什么也不再顧慮,螳臂擋車,攔在疤仔面前:“把錢和東西都留下!那些是給院長媽媽治病用的!”

    疤仔一張鞋拔子臉上遍布指甲抓痕,顯得愈發面目可憎:“我媽的就是我的!我拿我媽的天經地義!”

    “現在這不是院長媽媽的!是我的!”

    “你還有臉說?從小到大我媽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你在我家白吃白住白拿多少年?你不該還回來?”說著疤仔還一個個指過去,“你、你、你!你們!統統我媽養的!全都該還我錢!”

    院長媽媽披頭散發坐在地上,因為腰疼起不來,臉上盡是眼淚:“你敢搶知了的東西你就等著坐牢!我親自去告你!”

    “你告啊!你想讓你孫子以后考不了公,你就告!”疤仔轉頭,目眥欲裂,“你兩個孫子這回過年連壓歲錢都沒多少,你一個老太婆在家里吃香喝辣的,還不把錢交出來。你以前對不起我,現在連你兩個孫子也對不起——啊!”

    他話音未落便又一聲慘叫。

    是林虹跟發瘋一樣又撲過來咬疤仔。

    “我草你老母!”疤仔又一次狠踹林虹。

    林虹魔怔一般,尖牙絞死在疤仔的腿上,死活不松。

    疤仔的另一條腿就不斷地踹林虹,一下又一下。

    彥妮嚇傻在一旁。

    院長媽媽哭天搶地地要爬過來。

    林蟬更是第一時間蹲身抱住疤仔踹林虹的那條腿,制止疤仔對林虹的傷害,大聲喊:“警察馬上就到!我剛才就報警了!”

    “我踏馬怕你報警?我先告你們打人!我只是正當防衛!”

    兩條腿不能動,疤仔就掄起他手里的東西,用力往林蟬和林虹的后腦勺砸去。

    “給我住手!”

    伴著一聲怒叱,人影跨門而入,一記翻腕輕輕松松折得疤仔的手臂咔擦一聲骨折。

    “啊——”疤仔慘叫。

    “阿驍你制服住他就行!別打人落下把柄!”王遠匆匆交待,腳步停在林蟬身邊,伸手撈她,“林蟬!”

    林蟬錯愕不已,抬頭間,看到另一個頎長身姿出現在門口,逆著光,臉上還戴口罩。

    不是周時寂,還能是誰?

    緊隨其后的恰恰是林娜領著兩位民警。

    院長媽媽不大的小房子里頓時涌滿人。

    不過很快小房子又空了,全部去警局。

    去完警局,又去醫院。

    院長媽媽果然傷了腰。

    林虹則斷了半截門牙,卻還漏著風,傻乎乎沖林蟬和林娜笑,仿佛之前發狠咬人的不是她。

    要知道,警察要求帶林虹去做精神鑒定,如果檢查不達標,林虹要被送去精神病院。

    一通折騰結束,天都黑了,總算安定下來,林蟬才跟著王遠和周驍去問候周時寂。

    在警局時,王遠幫了很大的忙,否則疤仔不一定能成功被扣在警局,她們也不一定能逃過疤仔的反咬一口。

    他們三人突然出現在清榮,實在太令林蟬意外。

    周驍說,雖然她跟王遠講清楚了借錢的用處,但他要親自確認,她是不是被人騙錢了。

    王遠推了推眼鏡解釋,其實就是王遠跟周時寂匯報她借錢的事,周驍聽個正著,嚷著寒假無聊,不如借此機會到清榮來個三日游,順便看看周應啟當年資助的榮春福利院長什么樣。

    他們上午抵達的,先去酒店下榻,之后循著林蟬留在檔案里的地址開車找過來,打算到了再聯系林蟬。

    沒想到正趕上林蟬家里鬧哄哄。

    “哼,林小蟬,我們來得正是時候吧?”周驍吐槽,“遇到暴力你不會躲也不會跑,等在那兒讓人揍。你要把我氣死。小叔該把你也送去部隊練一練你的小身板才對。”

    可林虹在挨揍啊……林蟬灰溜溜的,只說:“確實來得很是時候,過段日子,你們想看榮春福利院也看不著。”

    商務車就停在院長媽媽家外面的路邊,安靜的車里坐著駕駛座的司機和最后一排的周時寂。

    三人一上車,周時寂將視線從窗外收進來。

    如果林蟬沒有多想,他看的是榮春福利院的路標。

    “要現在去看嗎?小周叔叔。”

    此刻她的眼神一慣地清澈溫靜,仿佛先前周時寂于她眼底捕捉到的冷如刀鋒僅僅錯覺。

    并非錯覺。周時寂非常確定。分明是王遠和周驍沖進門之前她被逼急的反應。

    抱著疤仔大腿的她緊緊盯著不遠處斷掉的半截椅子腿,倘若他們和警察再遲一些出現,而疤仔又不停止傷害,恐怕她就要抄進手里反擊了。

    不由又憶起她在藍廳望著發言臺的野心蓬勃。與今次他新鮮發現的她的這股勁,本質上相同,都是棱角銳利的東西。

    細細一想,沒有多意外。十幾年如一日朝一個方向堅定不移前行,光擁有這份心性,注定她不可能任人宰割。

    “明天方便不方便?”周時寂征詢,“我們沒有提前預約,會不會影響福利院正常運作?”

    “方便~不影響~”林蟬問,“明天上午還是下午?大概幾點?我和院長媽媽說一聲就可以。”

    “我們都行,主要還是看福利院。”王遠接過話,“我們帶了些東西送給孩子們。讓你們院長別興師動眾,或者其他形式主義。”

    林蟬點頭:“曉得~”

    又遲疑問:“能不能告訴院長媽媽,你們是周叔叔的家人?”

    一直以來她都跟院長媽媽隱瞞這一點,只說她實習期間遇到貴人。

    王遠做不了主,和林蟬一同看向周時寂。

    此前沒在這方面特別叮囑什么,是因為周時寂覺得無所謂,既然林蟬始終保密,索性繼續:“沒必要。”

    約定好明天碰頭的時間,林蟬下車,周時寂他們回酒店。

    彥妮和彥祖姐弟倆躲在公共陽臺偷瞧,林蟬一上樓,兩小只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好奇周驍是不是她在電話里提到的神仙叔叔。

    林蟬搖頭:“我同校同學。”

    彥妮和彥祖八卦:“只是同學不是男朋友?”

    林蟬無語望天,進門的時候跟院長媽媽告狀姐弟倆小小年紀不學好。

    林娜已經快手炒好三道菜,疤仔來之前電飯煲里悶的湯這會兒終于喝上。

    飯后,平安送走四人,林蟬捉到院長媽媽又悄悄抹眼淚。

    她故意在客廳磨蹭片刻,把被疤仔破壞的地方再整理一遍,才若無其事進去院長媽媽的房間,告知周時寂等人明天的安排,再相互道晚安。

    院長媽媽家兩室一廳。現在林蟬睡的是最初疤仔的臥室。

    她小時候住福利院,后來院長媽媽算她的寄養家庭,初中三年她會和院長媽媽擠一擠,高中她考入市里最好的中學,開始住校。

    今天這檔事,還是她不夠謹慎。疤仔之所以突然跑回來卷款,是聽聞她最近幫院長媽媽還了大家籌借的治病錢。

    周驍氣她不還手,她無從辯解。先不論她打不打得過疤仔,主要從前吃過防衛定義模糊最后被定性為互毆的虧,如今林蟬不敢輕易“小宇宙爆發”。

    仔仔細細檢查一遍那些差點被疤仔揣走的東西。

    周時寂送她的電腦無恙,她的銀行卡也物歸原主。

    就是她的餅干盒彼時在爭執中摔開了蓋子,里頭的物品撒得到處都是。彥妮和彥祖幫她能撿的全撿回來,卻有不同程度的損壞。

    別的便罷,當年那封回信的原件泡在了踢翻的水桶里,濕個徹底,她從醫院回來后才發現,信上的字早暈得不成樣。

    一夜展平晾干,隔天早上林蟬起床再看,信紙也皺巴巴,她小心翼翼夾進書里。

    院長媽媽的腰傷尚未痊愈,但堅持要和林蟬一起接待周時寂一行人。

    約的是十點,她們一早就去福利院。

    周時寂他們提前五分鐘到的,院長媽媽昨天沒來得及道謝,今天專門和王遠熱切地握手。

    和王遠握手,自然因為王遠頂替周時寂,成為林蟬口中的“貴人”。

    和昨天一樣,周時寂戴著口罩。

    清榮的冬天比京州暖和,他一身黑色高領毛衣、駝色長款大衣,黑色皮鞋和黑色西裝褲。

    即便低調得連話都沒說兩句,也掩飾不住他天然的貴氣。

    院長媽媽忍不住小聲問林蟬,跟班比領導更像領導。

    林蟬只能含糊其辭,京州的水土養人,見怪不怪。

    彥妮和彥祖大膽跑過來,問周驍是不是明星。

    周驍說不是。

    彥妮和彥祖又問周驍,不是明星為什么長得這么帥。

    周驍湊過腦袋與林蟬嘚瑟:“算你們這兒的小孩有眼光。”

    “確實很有眼光~”林蟬驕傲。

    沒好意思告訴周驍,彥妮和彥祖其實對周時寂更感興趣,不過沒敢跟周時寂搭話,只悄悄與林蟬斷言,帶口罩的叔叔肯定最帥。

    不敢跟周時寂搭話這一點,跟周時寂戴口罩有關系,僅露眼睛的他,丟失了日常的溫潤近人。

    另外,林蟬察覺,周時寂這一趟的情緒隱約有些沉,再不顯山露水,整個人也淡感強烈。像……周應啟忌日那日她感受到的周時寂。

    所以別說彥妮和彥祖,她在帶他們游走福利院各處期間,同樣沒有和周時寂講什么。

    福利院面積不大,收容能力有限,目前剩下的多是生活無法自理的孩子和老人。

    這些年縣里沒什么財政撥款,福利院沒有新裝修。舊確實舊一點,勝在院長媽媽素來對整潔度要求高,所以不臟不亂。

    簡單轉完一圈,院長媽媽請他們到院長辦公室坐一坐,拿出清榮的特產招待。

    泡茶的一次性紙杯不夠用,林蟬跑去福利院外面的小賣部買。回來發現周時寂獨自站在過道里,林虹抓著他的手。

    生怕林虹行為不當冒犯他,林蟬的心高懸,飛快奔上前:“不好意思小周叔叔!小虹她不是故意的!”

    周時寂安撫意味濃重:“別緊張,她沒怎樣。”

    斂眸定睛,林蟬看清楚,原來林虹只是往周時寂掌心放一塊清榮糕。

    腦中繃緊的弦一松,她替林虹代言:“小周叔叔,小虹這是在感謝你,所以把她最喜歡吃的東西送你~”

    似附和她的話,林虹朝周時寂咧開歪嘴里漏風的半截門牙,咕嚕咕嚕發出幾個方言字音。

    周時寂摘下口罩,與林虹頷首:“謝謝。”

    林蟬攤開林虹的手,好笑:“你啊,沒洗手就拿清榮糕,怎么可以?不衛生的~”

    從周時寂那里取回清榮糕,她悉心強調:“以后不能再沒洗手抓吃的,自己不能吃,也不能拿給別人吃。會生病的。別再忘記了。”

    林虹斜斜的眼睛盯著林蟬,點點頭,又咕嚕咕嚕兩個字音。

    新買回的一次性紙杯交給林虹,林蟬拜托道:“你幫我送去院長媽媽辦公室好不好?”

    林虹立馬飛一般拔腿跑,跑出幾步又回頭,舔舔嘴唇,顯然舍不得那塊清榮糕。

    然而林蟬果斷將清榮糕扔去垃圾桶。不僅衛生問題,還有,林虹抓得太用力,清榮糕大半散成碎末,吃不進嘴。

    走回周時寂面前,林蟬說:“小周叔叔你看,小虹多數情況下就這樣,很平和,很乖。昨天那種情況純屬特例,她知道疤仔在欺負院長媽媽,想保護院長媽媽。我們普通人吵架上頭,也會做出類似稍微過激的舉動。”

    從剛剛起,她不知不覺開始用“你”,而不再是“您。”

    周時寂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向他證明林虹不像昨天警察懷疑的那樣有精神病。

    “我聽王遠說,福利院年后要關停?”

    “……嗯。”林蟬眼神一黯。

    “你什么想法?”

    林蟬從不認為在他面前能藏住心思,況且眼下她沒打算藏。

    支開林虹,便為的這事兒。

    現在他先發問,免去不少她的難堪。

    加上借錢,這算第二次她主動相求。

    第一次的經驗并沒有給眼前的第二次削減羞恥,但既然拿定主意,林蟬只想利索點,別浪費他寶貴的時間:“我寫了一份材料遞交到這邊的領導。可幫我遞材料的阿姨無法保證領導會看。大概率得石沉大海。”

    “你的訴求是……?”

    “福利院里一些孩子后續的安置。沒有比院長媽媽更了解他們。我和院長媽媽都希望他們換去新地方,能合適,能順心。”

    因為焦慮,她的語氣略顯急促:“像小虹,以前是走失兒童,流浪到我們這兒的,院長媽媽見到她的時候她差點被騙去糟蹋。帶她去醫院檢查,發現她身上已經有很多受到侵害的傷。可能早前就有的,可能流浪期間有的。”

    “她其實還有親人,以前能收容進榮春福利院,過程很曲折。小虹這樣心智的女孩,也就是世俗眼里的傻子,哪怕生活在親生父母身邊,也可能成為賣錢給別人生孩子的工具。”

    事實上,話至這種程度依舊隱晦。林虹比她更早進福利院,林蟬也是長大之后,才從院長媽媽口中了解到林虹的過往。

    周時寂黑色的瞳孔幽深,既因為林虹,也因為他的預判失誤:“為什么不是保下福利院?”

    林蟬分析了一通榮春福利院的現狀,實事求是總結出它系列弊端。

    “……上述那些不光光是得到撥款或者捐助能解決的。而我提出的安置訴求,并不是因為我質疑其他福利院不如榮春福利院,而是我想確保交接上不出狀況。”

    嘴唇微抿,林蟬補充:“另外,院長媽媽年紀也大了,現在又生病,更加力不從心。她再不舍,也應該退休養身體。縣里關停福利院的決定,能讓院長媽媽不退也必須退。”

    “昨晚王遠告訴我這事兒之后,我也問過周驍的想法,周驍提議,周家把榮春福利院買下來繼續經營。”

    此言一出,林蟬瞠目,卻又不能說無法理解。

    她為之疲憊奔波的事情,擱另外一些人身上不過彈指一揮間便能解決,她早就有認知。只是畢竟第一次親身經歷,總得適當表達一下她對財大氣粗的尊重。

    “小周叔叔你一定沒贊同吧?”林蟬輕囔,“這不純純人傻錢多嘛?做慈善也得先項目評估吧?榮春福利院不值得投資,不如拿那些錢另開一家福利院。”

    周時寂笑一下。

    笑什么自不必猜。林蟬的措辭并非完全未經大腦,敢當著他的面毫無顧忌地直言,到底仗著一點對他的了解,了解他不會介意。她跟著笑:“小周叔叔你肯定不會告訴周驍我在背后這么埋汰他。”

    “如果我說,我會?”

    “……”林蟬又一次瞠目。領導跟她開玩笑吧?

    ——想想其實也不是頭一遭,那會兒不還要她用九十度標準鞠躬在他未來的葬禮上吊唁他……

    “你真的只需要你遞上去的材料能被看到,不需要保下福利院?”仿佛誘惑,周時寂問她確認。

    誘惑太大,林蟬不好意思地坦率:“客觀理性而言,我的訴求就是材料里寫的那樣。主觀感性而言,如果周驍誠心想要買下榮春福利院,我也肯定支持。”

    周時寂稍稍彎唇。

    隱下不提的是,周驍人傻錢多的提議,雖然他第一時間否決,但夜里他腦中輾轉過。

    不為別的,便為榮春福利院是一處和周應啟關聯的地方。

    今日穿行福利院,他始終在想,倘若周應啟活著,或許當初,他會被周應啟帶過來。就像現在的周驍跟在他身邊。

    眼下的此刻,和她幾句交談,周時寂淤塞的胸腔莫名豁然。

    “知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突如其來的發問,林蟬有種上課開小差被老師點名解題的錯覺。偏偏她連瞎蒙也答不出。

    好在,周時寂沒要她回答。

    “王陽明《傳習錄》里有一段,‘汝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

    求知若渴的林蟬事后少不了一番細細查詢。

    陽明心學的著名論點:“當你看到這朵花的時候,這朵花才清晰的開在你的內心和視野,它的形狀與顏色才變得清晰明白、生動起來”[注]。

    言外之意:花原本在你心中,從不曾獨立于你心外。

    下午再見周時寂,林蟬嘀嘀咕咕:“小周叔叔你的家人對你的要求真嚴格。”

    沒想到她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周時寂微惑:“怎么說?”

    “名字的寓意一般代表家人的祝福或者期許。你名字在期許你心外無物,還不嚴格?”

    原本她羨慕周家取名字講究,但現在林蟬反倒有點心疼他。

    周時寂陷入靜默。

    即便從他神色間瞧不出浮動,也能感知異樣,林蟬心底登時打鼓,自己是不是講錯話。

    慢吞吞下車的周驍一臉困頓地加入話題:“你們在聊什么?”

    周時寂淡淡道:“名字。”

    周驍興致盎然:“對啊林小蟬,上午我聽他們都喊你‘知了’。怎么你的小名也跟‘蟬’過不去?你小時候話很多?吵得厲害?”

    “才不是。”林蟬下意識覷一眼周時寂,非常快速。

    卻是再快,仍舊被周時寂不動聲色地捕捉。

    “哪個不是?不是話多?不是吵?”周驍刨根問底。

    “都不是。”林蟬發誓,她小時候絕非福利院里最聒噪的孩子,她的名字與此無關。

    福利院食堂里,飯菜已備妥。

    院長媽媽堅持要請周時寂一行人吃飯。

    王遠代表周時寂的意思,婉拒下館子,所以嘗點清榮的特色家常菜。

    腰傷未愈無法久站,院長媽媽沒能親自下廚,所幸其他阿姨手藝也不賴。

    飯菜堵不住周驍的嘴,席間,他一個勁向院長媽媽打聽林蟬小時候的糗事。

    院長媽媽倒沒舍得賣林蟬,全程樂呵呵炫耀自己一手帶大的小知了多么聰明伶俐。

    聊著聊著,忽然聊到:“……我們小知了啊,八歲就能自己寫信。”

    第16章 16:神仙街 新年快樂,小知了

    #16

    心臟幾乎跳出胸腔, 林蟬趕忙扯出一件事打斷院長媽媽。

    成功轉移話題,院長媽媽之后也沒再提。她埋頭扒著飯碗,長長松氣。

    說是三日游, 實際上他們完整待在清榮的時間只有今天,明天啟程回京州, 根本玩不了什么。

    而白天大部分功夫用在福利院, 滿打滿算剩一個晚上。

    清榮可供游玩的景點屈指可數。

    屈指可數的景點之中, 適合夜晚出游的地方, 約等于沒有。

    幸虧時逢春節, 清榮當地的民俗活動還算豐富, 為林蟬提供靈感。

    這頓飯結束, 林蟬坐上他們的商務車, 一行四人由司機送達縣里的古城墻。

    一千多年歷史的古城墻, 保留至今全長約莫一千五百米, 傍清榮河而修。近年清榮政府沿古城墻建起各式古建筑,打造出一座清榮古城。

    與某些旅游景點聞名遐邇的“古城”自無法媲美, 勝在清榮地方小, 游客少, 相較之下商業氣息輕一些。

    最明顯的區別在于,清榮古城里聚集最多的并非商鋪,而是各種大大小小的神仙廟宇。

    周驍大呼小叫:“鐘馗、二郎神、玉皇大帝,這些我認得, 其他什么世子、太子、馬夫、少娘, 打哪兒來的?”

    林蟬:“W省好些神仙是外省沒有的,加上清榮當地自個兒的神仙,攏共不下一千位吧,一些地方每個村子還有各自專屬的守護神仙。”

    “道教的神仙和佛教的神仙在你們這兒不分家的?”

    “嗯, 那方面沒講究,神仙就是神仙。有的是我們當地的歷史名人演化來的民間信仰。”林蟬示意剛剛路過的一位少娘。

    周驍駐足查看立碑上面的文字簡介,嘖嘖稱奇:“哪兒是文化街?分明是神仙街。五步一小神,十步一大神。”

    “對啊,確實又叫‘神仙街’。”后一句林蟬微微壓低音量,“帶神仙游神仙街。”

    落后兩步的周時寂這時候走上前也打算看立碑,恰恰收入耳中。

    街道兩側的商鋪賣的多是清榮文創禮物,星羅棋布的小攤上吃的、喝的、玩的是標配,各位神仙的周邊更是琳瑯滿目。

    一年到頭文化節最熱鬧的也就當屬春節。

    和參觀福利院期間一樣,周驍的話最多,一會兒一句“林小蟬什么什么的”。王遠次之,時不時和周驍一起好奇某件事物。林蟬作為地陪,邊走邊介紹,措辭不乏些俏皮話。

    雖然周時寂極少言語,但都有認真傾聽,給予極大的尊重。

    一路走走停停,步行至城樓處的戲院,神仙街過半,四人稍作休息。

    因為林蟬提前拜托在這兒工作的林娜幫忙留座,所以涌進戲院的人再多,他們也不怕缺少位置。

    戲院由城樓下方連通的一座大祠堂開辟出部分空間,兼容幾個非遺手工藝展示區,共同組成。

    羊毛氈屬于非遺手工藝展示之一,特色是用羊毛氈還原清榮的各路神仙,而林娜在羊毛氈的老師之列。

    林娜才是真正的羊毛氈傳承人,林蟬的水平僅僅林娜的十分之一。

    既然擺著現成的工具,周驍嚷著試一試,力圖證明林蟬當初送他生日禮物的心意。

    結果看起來容易,親自上手才發現難,很快周驍耐心告罄,交給林蟬善后。

    抓著戳針,林蟬手指翻飛,快速改造出一顆滾滾的湯圓出來。

    湯圓交給林娜,林娜隨意補上幾針,可可愛愛的小兔子即刻活靈活現。

    王遠豎起大拇指:“厲害。”

    林蟬彎著眉眼打手語,向林娜轉達王遠的另外兩句夸贊。

    林娜回復王遠和周時寂以手語。

    林蟬又翻譯林娜的意思:“娜娜說,你們如果喜歡的話,一人挑走一個神仙~”

    最后只有周驍拿了個小仙童,但堅持付了錢。

    “我好像成了專門帶游客到購物店誘導消費的坑人導游。”林蟬嘆氣。

    “本少爺有票子,花得開心,花得快樂,怎么著?”周驍口吻特豪橫,“林小蟬你少為我們省錢。”

    林蟬老神在在認同點頭:“是,地上丟幾百塊錢你肯定都不屑一顧。”

    周驍又不傻:“林小蟬你陰陽我呢!”

    “沒。我不過實話實說。”林蟬慫慫地躥到后面,和周時寂、王遠并排。

    “林蟬講的的確是事實。”周時寂適時出聲。

    她和周驍眼下的對話,不存在周驍欺負她的意思,周時寂卻開了口。早前幾次,她總羨慕周驍有一位愛護他的長輩,這一回她感覺,周時寂實實在在在也維護她。

    隔著王遠,望著周時寂的側顏,林蟬的心湖悄然泛開層層漣漪。

    W省的戲曲自成一派,南方方言體系普遍比北方方言難懂,周時寂等人必須看字幕才能知道在唱些什么。

    林蟬告知,正月這些天的戲基本是清榮當地的生意人贊助的,而且一般是去年掙了大錢的生意人。請來戲班子,不是為了唱給鄉親們,而是為了唱給各路神仙,相當于還愿。

    今夜林蟬帶他們來神仙街,真正的重頭戲便在其中穿插的請神活動。

    幾位黑衣道士手持花吊,腳踩陰陽雙魚步,打鼓念經,一通操作過后,神仙們會下凡,以這座城樓祠堂為著陸點,走到外面的街道上,一路游歷。

    活動從初一至十五,每天下凡一位主神。

    今日初四,主神是灶神。

    特定的鑼鼓喧鬧起來,林蟬的聲音跟著激動兩分:“開始了開始了!”

    下意識間,她伸手拉身邊人的衣袖,提醒對方注意。

    哪知這會兒站她右側的并非周驍,而是周時寂。林蟬急忙松手。

    周時寂沒放在心上的樣子,輕輕頷首:“嗯,我在看。”

    “灶神很好,灶神的灶灰可以阻擋惡靈的侵犯。初五下凡的會是財神,我明天如果抽出空再過來。”

    聞言,周時寂偏頭看她。

    林蟬咧嘴,干干道:“工作我還是堅定干外交,財神爺我也是要誠心拜的~”

    周時寂輕謔:“只拜灶神和財神?”

    “噓,”林蟬做賊心虛,“小周叔叔你講太大聲,讓其他神仙聽見原來我沒有雨露均沾就不好了。”

    周時寂唇邊掀起淺淡弧度,從善如流,轉而問她,走在灶王爺旁邊的是不是灶王母。

    林蟬點頭,又積極幫他辨認,跟在今日主神周圍的那些清榮本地神仙分別叫什名誰。

    方才周驍閃沒影,是為的找角度拍攝,這會兒他回到林蟬身邊,也聽林蟬科普。

    一行四人隨著神仙們的下凡游歷,也離開戲院。

    神仙一路游走,一路漫天撒糖果。

    備量充足,撒得密集,林蟬沒有刻意爭搶,也接到好幾顆。

    原本便熙熙攘攘的街道,現在愈發擁擠,尤其這段神仙游歷凡塵的路線。

    不同神仙的臉譜面具都特定的,服化妝造也比較夸張,近看之下視覺沖擊有些強烈,現在又是晚上,幾個小孩不敢靠近,害怕地躲進父母懷抱,甚至嚇哭。

    林蟬把接到的糖果取了兩顆給臨近一個嚇哭的小女孩,其余糖果全部樂顛顛往周時寂面前遞:“小周叔叔,你一定要吃,神仙送的仙糖,我們討個好彩頭~”

    她傍晚出門前戴了頂貝雷帽,這會兒便用貝雷帽接的糖果。比起有些人掀開衣擺,她的動作已經算文雅,可想到周時寂剛剛見證了整個過程,她到底赧然。

    思及他不愛吃甜食,林蟬指出幾顆水果味的:“它們應該不怎么甜。”

    周時寂十分捧場,隨手抓幾顆塞進他的外套口袋,并當場剝開一顆品嘗。

    眉梢的喜色加深,林蟬心滿意足,收起剩下的糖果留給院長媽媽,自己也剝掉一顆糖的糖紙,開吃。

    甜蜜攜裹愉悅自口腔直涌入胸口,徐徐膨脹。

    若非周時寂突然停下腳步,她沒發現,他們倆和王遠、周驍走散了。

    她這個導游得扣分!林蟬懊惱。

    周時寂云淡風輕:“我們先在這兒別動。我給王遠打個電話,問問他在哪兒。”

    “好~我也給周驍打電話~萬一他和遠哥也不在一處。”林蟬立刻也摸出手機。

    很快聯系上兩人。王遠和周驍沒走散。只是兩人都已經在擁擠的人潮中被半推半就跟著“神仙”繼續前行。

    前邊人太多,而且他們差不多到時間該結束今晚的行程,于是商量決定,周時寂和林蟬原地等待,王遠和周驍原路折返。

    公共廁所在附近,林蟬順便去了一趟。

    回來的途中,隔著距離瞧見周時寂在街邊小攤上正用手機掃碼付款,她加快步伐。

    橫向穿行間和其他游客難免碰搡,走到周時寂面前時顯得她跌跌撞撞。

    “慢點。”周時寂的手抬起,似想扶一把她搖搖晃晃的身形,見她自行穩住,又放下。

    林蟬忽然懷念她生日當天不小心撞進他胸膛的感覺。定定心神,她問:“小周叔叔你買東西了?”

    “嗯。”周時寂指指小攤上某樣文創產品。

    隨身供,一個可以揣衣兜的方形小盒,里頭的結構類似瑞士軍刀,不過轉出來的并非刀刃,而是W省的各路神仙。想拜哪位神仙,就轉出哪位神仙,既能立在桌上上供,也能當擺件。

    “怎么賣一百塊?”林蟬凝眉,一秒切換清榮方言模式,小市民氣場全開,火力十足和攤主殺價。

    雖然周時寂已經付過錢,雖然這點錢對周時寂來講算不了什么,但她無法容忍無良商販坑害她的小周叔叔。

    周時寂沒有阻止,從旁聽著她嘴里不斷蹦出天書一般的字句,看著她眉眼生動表情義憤填膺,自帶一身正義凜然,他的眸底再次浮現一抹意趣。

    最后,林蟬替他討回五十塊,仍感頹喪:“不好意思小周叔叔,他聽你口音是外地人,才價格翻倍。清榮這邊大部分人其實還是很淳樸的。”

    “嗯,我知道。一個個例,不影響我對你家鄉的整體好印象。”

    他話落的同時,手中的物品遞送到林蟬的眼前。

    剛剛買下的隨身供,另附一只鼓脹脹的紅包,紅包印著憨態可掬的財神老爺爺。

    林蟬不明所以,怔怔仰頭。

    “壓歲錢。”

    邊上正巧一盞仿古白鶴銅燈點亮,在周時寂端方孤拔的身姿落滿華彩,眉峰入刻下,他一雙漆黑的眼睛映綴長街的煌煌光影,夜色仿佛因他鳴金收兵。

    “新年快樂,小知了。”

    剎那,心跳和呼吸又一次事先商量好般,共同紊亂。

    人海潮潮,走馬生花,林蟬悸悸倉惶。她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好像不知不覺間變質了。

    第17章 17:華爾茲 見他的欲望高過膽怯……

    #17

    向周時寂求助的時候, 林蟬不確定,遠在京州的周家的大招牌,能否在清榮縣起到作用。

    可周時寂是林蟬所認識的最厲害的人, 無論周時寂幫不幫,總歸她已竭盡全力, 沒有遺憾。

    她未曾糾結過會不會為難周時寂, 因為幫不幫周時寂肯定自有權衡。即便周時寂選擇不幫, 她也毫無怨懟。

    事實上, 周時寂不僅幫了她, 而且幫得很徹底。

    雖然周驍沒有買下榮春福利院, 榮春福利院關停的計劃照舊, 但她提交上去的材料受到當地相關部門的重視。

    王遠聯系了專門從事慈善事業的朋友, 選定距離清榮最近的一家私立福利院, 榮春福利院的孩子可以全部轉入。

    早年榮春福利院只收容孤殘兒童和棄嬰, 是專屬的兒童福利院。也就前些年在政府的安排下救助少量三無老人。

    現在老人按原計劃由縣里安置,孩子們都轉去那家私立福利院。

    私立福利院的院長前來看過榮春福利院的孩子, 又接林蟬和院長媽媽過去參觀他們福利院的環境和條件, 院長媽媽特別滿意。

    王遠還和警局打過招呼, 近期多盯著點疤仔的動向。臨走前他們交代林蟬,疤仔再來騷擾,一定及時聯系警察。

    疤仔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知道如今林蟬攀上京州的“大人物”, 直至林蟬回校之前, 都不再露面。

    林蟬放心不下院長媽媽,所以違背院長媽媽的愿意,聯系了院長媽媽遠嫁的女兒,通知對方院長媽媽的病情。

    這樣至少院長媽媽剩余的三次化療, 身邊還有女兒陪著。

    為防林蟬走后疤仔又來搶錢,或者院長媽媽心軟又補貼兒子和兒媳,跟王遠借的治病錢,林蟬沒有直接交于院長媽媽,一直放在她的卡里,分批次打進院長媽媽的就診卡。

    五萬塊錢,林蟬正式摁手印打了欠條給王遠。可想而知,得等她工作后掙到工資才能還。

    距離林蟬畢業,卻并非明年的事兒。哪怕國內頂尖學府京州大學的本科學歷,林蟬仍覺不夠。碩士學位是林蟬現階段對自己的最低要求。

    保研名額同樣緊俏。經歷過一次交換生名額丟失和一次遴選名額內定,林蟬如同驚弓之鳥,生怕再出現意外。大三下學期,她在上學期“愈加努力”的基礎上,進一步努力。

    努力體現在學業上,也體現在參與多點社交。

    周時寂和王遠交付她的工作量和上學期差不多,但因為林蟬掌控了節奏,變得游刃有余,時間管理反倒比上學期寬松些。

    落在同學眼中,林蟬這是比從前“清閑”、比從前享受大學生活。

    舍友們“嫉妒”得面目全非,不滿林蟬怎么盡和她們反著來。她們越臨近大四越緊張,林蟬越臨近大四越松弛。林蟬啼笑皆非。

    三月下旬,林蟬報名參加奧地利使館組織的華爾茲免費學習課程。

    生活條件的緣故,她從小到大沒什么才藝。京州大學的體育課程倒有交誼舞的選修,可太熱門,她沒搶到過。

    如今又有機會,跨年夜還聲稱自己肢體不協調的林蟬積極性相當高。

    運氣終于眷顧她,林蟬成功入選了有限的名額。在她的努力經營之下,她現在在各大駐華使館也積累有一點點自己的人脈。無論運氣的加持抑或人脈的輔助,兩者自然都是她實力的一部分。

    當然,她學華爾茲,主要原因在于社交舞和化妝一樣列入她個人的職業規劃中。不必掌握得多專業,場合需要的時候,她起碼得像模像樣懂一點基礎。長遠的暫且不提,近點來講,西方國家幾個使館,經常舉辦舞會。

    開始學跳華爾茲之后,林蟬跑觀湖瀾灣的頻率變高。

    之前周驍其實就讓她周末干脆都去觀湖瀾灣。

    他的理由很多。

    譬如舊話重提,觀湖瀾灣比學校圖書館清凈,林蟬還能監督他學習,兩人共同進步。

    又譬如,管家一個人在觀湖瀾灣很孤單,周時寂不一定每個非工作日都回觀湖瀾灣,就算周時寂回觀湖瀾灣,食量也一般,管家的廚藝無處發揮,像林蟬這種吃貨才能給管家帶去成就感。

    再譬如,既然林蟬是半個周家人,觀湖瀾灣便是林蟬的半個家,周末林蟬理應從學校宿舍回家住。

    最后一個理由,怪暖心的。暖心得不像周驍會講的。

    確實,周驍并非第一個表達這種意思的人。

    本學期初,周時寂喊她去觀湖瀾灣吃飯。餐桌上是和她過生日當天一樣的幾個人。彼時管家與她說過,就當自己的家。顯然周時寂默許。

    縱然林蟬從不懷疑他們待她的真誠,也不可能當真無所顧忌,于是一個月來一趟,沒過夜,和管家、周驍一起吃頓午飯就離開。

    這回周驍聽聞她學華爾茲,給她列舉一個新理由:他可以當她的舞伴陪她練習,而且觀湖瀾灣空間大,她想怎么跳怎么跳,還打擾不到別人。

    林蟬狠狠心動。

    頭兩次為了練習華爾茲而去觀湖瀾灣的周末,林蟬沒有見到周時寂。剛好碰上外國領導人訪華,隨訪代表團規模很大,外交部異常忙碌,光從分配到林蟬手中的幾件工作便可窺一二。

    見不到也好。并非她不想見周時寂,而是春節之后,她生出一分見他的膽怯。

    比起舞伴的作用,周驍更樂于當她的小老師,致力于糾正她的動作。

    雖然大體上他比她厲害,但林蟬總覺得他也不過半吊子水準,嘴上委婉地問他,他解釋他小時候學的,多年不跳,有些生疏。林蟬將信將疑。

    勞動節放假三天。林蟬選擇五月一日前往觀湖瀾灣。她知道這一天周時寂和周驍都待在周家陪老爺子。

    沒想到周時寂會在下午突然回來。

    那個時候林蟬已經和管家吃完午飯,她溫習了會兒課業,到院子里獨自練習課程老師教授的舞步。

    入戶院子的大片落地窗可以當鏡子使用,固然清晰度有待提升,對林蟬而言卻足夠,她主要觀察自己的體態。

    手機播放樂曲的緣故,外加她正沉浸,林蟬沒能察覺鐵門打開的動響。

    猝不及防發現鏡面的成像里多出一道人影站一旁看著她,她急忙轉身,困窘地問候一聲“小周叔叔”,匆匆要去關掉音樂。

    “你繼續。”周時寂徑自大步朝里走。

    語氣聽不出他的具體情緒,他的神色也如常。

    卻叫林蟬無端感知,他心情不佳。

    即將相識滿一年,她對他算不得多了解,可某些時刻,她對他的感知莫名地精準。

    她不認為歸功于她的敏銳。

    人畢竟不是泥石塑成的死物,不可能一輩子平靜無波瀾。而控制得再好,內里總不疏通,也有“水滿則溢”的情況。她可能碰巧撞上了他的“溢出”?

    繼續是不可能繼續的。萬一音樂太吵,吵著周時寂?

    原本林蟬計劃晚飯前回學校。現在她改變主意,等吃過晚飯。沒想怎樣,就想餐桌上再瞧一眼周時寂。

    兩個月沒見。再積攢些日子,都要從春天過度到夏天。

    心中計較著不見也好,實際見上面,方覺,見他的欲望高過膽怯。

    其實和周時寂還是隔三差五在郵件里交流的。如今周時寂直接派發任務給她的次數多于王遠。

    每次周時寂給她的工作反饋很認真,像去年反饋她整理的會議記錄一樣。

    她的虛心求教,周時寂也抽空耐心解答。驗證了王遠去年所言的,他的某些做事風格是跟周時寂學的。經林蟬鑒定,王遠最多學到五分。

    她幫管家一起備菜的時候,管家接到周驍的電話。

    周驍問管家確認,周時寂是不是在觀湖瀾灣。

    掛下電話,管家說,周時寂跟周老爺子發生了點不愉快,今晚晚餐清爽點,給周時寂敗敗火。

    卡著晚飯的點,周驍也現身觀湖瀾灣。

    他抱怨周時寂一走,周老爺子的焦點集中他一個人身上,他吃不消,索性趁機開溜。

    說話間,他往林蟬面前湊,直接咬走林蟬手里切好打算擺盤的黃瓜。

    然后周驍不知為何別別扭扭地小跑出廚房,自告奮勇上樓請周時寂下樓吃晚飯。

    林蟬只覺他的背影莫名泄露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

    周小霸王的字典里可沒有“落荒而逃”這種丟人詞匯的存在。

    別扭確實別扭。他別扭自己剛剛吃黃瓜的舉動非常曖昧。

    奇了怪,他根本不愛吃黃瓜。就算突然生出興趣想吃,他也沒必要以那種方式吃。希望林蟬腦子別想歪吧。

    “小叔。”周驍叩響周時寂的房門。

    周時寂從陽臺的方向過來:“在這。”

    周驍笑著走到他面前,只字不提他和老爺子的齟齬,只說:“既然今天回來了,一會兒小叔你快幫我速成一下華爾茲?你前陣子沒空,讓你教我也教不成,我自己胡亂跟著視頻學得不夠好。再不精進一下,我要在林小蟬面前露餡了。我都跟林小蟬夸下海口給她當舞伴,如果被她發現原來我不會,我可丟人丟大發了。”

    周時寂臉色不虞:“會就會,不會就不會,你不能實事求是?”

    周驍辯駁:“我也不是完全不會,交誼舞而已,我又不是沒在社交場合和人跳過。誰讓林小蟬學的華爾茲?她還非得照本宣科按標準舞步跳。死腦筋——”

    末尾三個字,他記起來收口的時候已經趕不及吞音,迅速認錯加以挽救:“我沒在罵林小蟬,我就是習慣了這種措詞。我會改正的。”

    “我信你改得過?”

    周時寂一句反問,將周驍嗆得啞口數秒,跟在周時寂身后下樓。

    “小叔,你對我能不能有點信任?當初我提議幫林小蟬專門請個老師,你教訓我別只知道用錢解決問題,還說總那樣,既容易腐蝕林小蟬的價值觀,又容易造成林小蟬的壓力,我才決定親自下場免費給林小蟬當舞伴的。”

    不發一言的周時寂直至落座餐桌前,見到林蟬,才開口:“別和周驍學,不如你自己跟著視頻跳。”

    被揭穿又沒完全揭穿的周驍拿周時寂無法,只能向林蟬垂死掙扎:“我小叔的意思是,我生疏了,雖然教你綽綽有余,但他要求嚴格,怕我誤人子弟。”

    周時寂瞥周驍。

    周驍眼神懇求:拜托拜托小叔,給我在林小蟬面前留一條底褲吧,我都同意不再親自教她了。

    看回林蟬,周時寂兩片薄薄的嘴唇掀了掀:“晚飯后你跟我來一趟。”

    周驍登時緊張,猜測周時寂要背地里賣他。

    林蟬更緊張,揣度周時寂找她做什么,卻又出于信賴而問也沒問:“好的小周叔叔。”

    模樣落在周驍眼中,全是乖巧。他覺得從前林蟬當他女朋友的時候,都沒有眼下這般乖巧。乖巧得周驍想擼貓一樣摸禿嚕她的腦袋。

    因為摸不到,周驍焦躁,反倒替林蟬問:“小叔你讓林小蟬跟去干什么?”

    周時寂以一句簡單的“有點事”直接打發周驍。

    一頓飯下來,周驍抓心撓肺坐立難安。

    周時寂先回二樓,和林蟬相約十分鐘后客廳會合。

    周驍沒敢纏著周時寂,尋思倘若周時寂非要告訴林蟬真相,不如他自己跟林蟬坦白。

    坦白一件丟面子的事情之于周驍而言太太太困難,他一直暗暗組織語言,林蟬都從她的房間出來了,周驍還沒想好該怎么措辭。

    張口說的是:“我們等下央我小叔教我們,我小叔會跳華爾茲。”

    林蟬……知道周時寂會跳。

    隨著周時寂收獲越來越多網友的關注,從前周時寂的少量照片和視頻被從犄角旮旯挖掘出來。

    都是周時寂工作原因出席公眾場合,官方媒體或其他人拍攝的。她全部看過。

    其中一段約莫二十秒的視頻內容便是兩年前周時寂還在駐外期間,和另一個國家的大使夫人共舞。

    周驍的提議,她不敢附和:“不要麻煩小周叔叔了。”

    “沒關系,不麻煩的。”

    “不要。”林蟬堅持拒絕。

    “你不要我要。”

    “那你別帶上我。”

    這話怎么聽怎么像他要干壞事而她不想受他拖累,周驍當即跳腳:“林小蟬你幾個意思?又給我不知好歹?我是在為你操心好不好?”

    “我明白你的好意,但……”

    “但什么但?林小蟬你給我講清楚!”

    “……周驍,你其實不會華爾茲吧?”顧及他的臉面,林蟬十分注意自己的語氣。

    再注意也無用,還是點著了周驍的火:“你說誰不會呢?有什么是本少爺不會的?”

    林蟬嘆氣,她又沒有笑話他,他大可不必如此愛面子。

    忽見周驍指著她的臉:“林小蟬你吃完飯沒擦嘴嗎?嘴唇油膩膩的!”

    剛不小心傷害了他的林蟬,反過來被他狠狠傷害。

    要命的是,周時寂在這個時候從二樓走下來。

    老天爺分明故意打她的臉,懲戒她對周驍的腹誹,現在她也礙于面子,火速奔回房間,擦掉她嘴上涂的唇釉。

    唇釉是她上個星期網購的。舍友強烈推薦,性價比高,顏色又豐富。比起口紅,光澤度高一些,看上去水光湛湛,卻被周驍說得那般不堪。

    偏偏被周驍這么一形容,林蟬照鏡子也覺得油膩膩,簡直要氣哭。

    “你又欺負她了?”周時寂的視線從林蟬突然跑開的背影轉移到周驍身上。

    “為什么一定是我欺負林小蟬,不是林小蟬欺負我?”周驍憤懣難平。

    他承認他故意的,他其實清楚林蟬是摸了化妝品而非沒擦嘴。

    林蟬一出來他就發現林蟬的嘴唇亮閃閃的,唇瓣仿佛比平時飽滿許多,他忍不住看了又看。

    具體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覺得林蟬那張臉越瞧越順眼。他猜測和她偶爾會化淡妝有關系。他聽林蟬提過,洛清濛教了她不少技巧,他心里輕哼,跟著洛清濛的審美走,勿怪林蟬掌握了變漂亮的秘訣。

    當然,和洛清濛比,林蟬還差得遠。

    剛剛他沒說林蟬東施效顰已經算口下留情。周驍就是生氣,好心沒好報。既然林蟬叫他不痛快,他也要叫林蟬不痛快!雖然,看見林蟬面色難堪地跑開,他腦子里一瞬間閃過后悔。

    后悔絕對僅僅一瞬間。尤其這會兒周時寂不分青紅皂白,直接把欺負人的帽子扣他頭上,周驍的不服氣幾欲沖天。

    周時寂用淡定平靜的目光回應他的不服氣:“她能把你欺負去?”

    這一刻,周驍懷疑林蟬才是他的親侄女:“不僅林小蟬欺負我,現在小叔你也欺負我。”

    因為不敢耽誤周時寂的時間,林蟬擦掉唇釉就又馬上出來,雖然沒有超過和周時寂的約定,但讓身為領導兼長輩的周時寂等她,便是她的失禮:“不好意思小周叔叔。”

    周驍陰陽怪調:“林小蟬,你果然還是把嘴巴的油擦掉了更好看。”

    林蟬微微蹙眉。

    周驍仍舊沒放過她,又笑咧咧說:“小叔,我覺得林小蟬被資本主義不良風氣腐蝕得太嚴重,天天關注她的外表,現在不過在家里,你找她有點事,她還要專門涂口紅。”

    “周驍,——”

    “周驍。”

    林蟬和周時寂同時出聲。

    均蘊有惱意,口吻不同。

    前者類似惱羞成怒,后者儼然斥責。

    條件反射地,林蟬快速覷一下周時寂,恰恰與聞言望向她的周時寂于半空中短暫交視。

    低垂潮潤的眼,她閃避周時寂的視線,將她對周驍沒講完的話出口:“請你不要污蔑我。”

    因為心虛,她的脊背無法挺直。周驍確實污蔑她,“被資本主義不良風氣腐蝕”的罪名她堅決不認。可她無法不去捫心自問,為什么要在這種沒必要的情況涂唇釉?真的只因為她個人純粹的愛美之心?

    “愛美是人之常情,沒有過錯。周驍,你過分了。”周時寂一句話定性。

    比起反駁周驍,更像安慰她。

    他,還是一如既往,是個大好人。

    明明她羨慕周驍有周時寂這樣的長輩。明明她渴望像周驍一樣得到的來自周時寂的關愛。

    眼下林蟬卻禁不住希望,周時寂別對她太好,因為她察覺自己的心境對比從前產生微妙的變化,面對周時寂的各種關懷、各種照拂,她不再只有歡欣、動容和感恩。

    “小叔你偏心!”現在周驍更多的是委屈,仿佛林蟬奪走了原本最愛護他的長輩。

    林蟬失笑。固然周時寂分了些關愛給她,本質上和周時寂傾注給周驍的關愛是親疏有別的,周驍多大的人,還想不明白?這般控訴周時寂,也不怕傷了周時寂的心?

    插入空隙,林蟬向周時寂解釋她和周驍剛剛“相互傷害”的源頭。

    聽完周時寂微微頷首,轉頭對周驍失望道:“你一定以為我找林蟬是要私下揭穿你?我在餐桌上給你留面子,其實是要你自己跟林蟬坦誠你弄虛作假。你卻沒有把握機會。”

    愣愣地,周驍反應過來,原來他被自家小叔擺了一道。

    林蟬一邊感嘆周時寂對周驍用心良苦,一邊佩服周時寂精準掌控周驍的心理。

    “走吧。”周時寂抬腕看表,“再晚點要遲到了。”

    “什么?”意識到他在跟她說話,林蟬蒙圈,“走去哪兒?”

    “最近盧老又來這邊他孫子家小住。帶你過去拜訪。”

    盧老?哪位盧老?既然周時寂專門帶她拜訪,稱呼還沾個“老”,肯定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外交戰線杰出領導人。而這個姓氏……林蟬腦中浮現一個不可思議的名字。

    光想想便足夠震驚,她圓睜眼,怕鬧笑話,遲遲沒敢問出口。

    周時寂從她的表情猜到她的心思:“就是你想的那位。”

    考慮到她的緊張,周時寂把周驍一并帶上,有個相熟的同齡人在身邊,她應該能緩解些。

    可能確實因為周驍的在場有所緩解吧,事后林蟬也想象不到,倘若只有她一個人跟著周時寂去,她會不會連話都講不清楚。

    恍恍惚惚地前往,恍恍惚惚地離開,全程做夢似的。

    不,靠她自己做夢可夢不到有生之年她能見著盧老,從戰火年代走到新中國成立的革命前輩,又是歷經改革開放時期的曾經的外長。

    彼時周時寂甚至將她和周驍一樣介紹為“家里的孩子”,仿佛當初他說的并非“半個周家人”,而就是“周家人”。

    又額外強調她也從事外交工作——不是“她夢想從事”,不是“她未來將從事”,是現在進行時的“她也從事”。

    同一個小區,所以他們三人步行去的,也步行回來,權當飯后散步。

    回來途中,周驍見不得林蟬的魂不守舍:“林小蟬,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也該醒神了。”

    “嗯,我就是很沒出息。”林蟬大大方方認下。畢竟她不像周驍自帶出身的優勢,見這種大人物,跟去普通親戚家竄門般家常便飯。

    唉,雖然剛剛她在盧老面前沒出錯,但她其實還可以表現得更好一些。

    繞開中間的周驍,林蟬走到周時寂面前,深深鞠躬:“謝謝小周叔叔!”

    搶在周時寂反應之前,林蟬直起身體,又道:“要的要的!一定要這么單獨謝一下!小周叔叔你收下!”

    周時寂便沒浪費口舌和她客氣,隨她去。

    周驍酸溜溜:“林小蟬,為什么我幫你,你就總是有意見?”

    鞠完躬的林蟬沒回去原來的位置,直接并行在周時寂身側,隔著周時寂回答周驍:“你的幫忙,我每次也都感謝了。”

    “別跟我裝傻,我指的是你每次感謝完我都緊跟著你的不識好歹。怎么你不跟我小叔說,下次別這樣了?”

    “……”林蟬無法回答。主要,也就周驍會問這樣的問題。

    周時寂無視周驍,談起林蟬繼續讀研的計劃。

    今天他帶林蟬拜訪盧老,與林蟬日后跟隨哪位碩導也有關聯。

    考慮之長遠,令林蟬感覺,她的一個鞠躬壓根不夠。

    不堪遭受冷落的周驍見縫插針問:“要不我們家贊助林小蟬和我一起申請國外的學校算了,我還能有個伴監督我學習。”

    周時寂皺眉:“周驍,你要清楚,林蟬不是你的陪襯。周家照應林蟬,也不是為了給你做伴。”

    “我用詞有誤。不是什么陪襯、做伴。但小叔你不是說,林小蟬和遠叔一樣?”

    “對,和王遠一樣。所以王遠也不是我的陪襯、不是為了給我做伴。”周時寂正色,“你和王遠都多少受到老爺子的影響,思想有些偏差。我早就在糾正王遠了。你也別影響林蟬的自我定位。”

    “他們得到周家的照應沒錯,說好他們以后回頭來照應周家也沒錯,可不是要他們一輩子綁定周家、為周家服務。首先他們是他們自己,有他們獨立的人格。聽明白沒有?”

    既是問周驍,也是問林蟬。

    而且最后一句,周時寂還看著林蟬說的。

    林蟬用力點頭:“嗯!聽明白了!”

    但她還是要報恩的。一定一定要報恩。這和周時寂強調的并不沖突吧?

    周驍心有不甘:“林小蟬也沒說她不愿意出國留學吧?小叔你問過她的意見了?如果有條件,林小蟬肯定也想去國外的大學環境感受感受吧?去年林小蟬不是還申請過學校的交換生嗎?”

    “你想不想去?”周時寂問,“不考慮所有客觀因素,只考慮你的個人意愿。”

    林蟬自然早規劃得很清楚:“讀研期間還有交換到國外大學的公費機會,屆時我會再爭取。那樣對我比較合適。”

    她露出一絲慧黠的笑意:“我也舍不得我們大中華的繁多美食。再不濟,等我以后成功進入魔法部,有的是駐外的機會讓我體驗國外的生活~”

    “駐外的出國能和留學的出國一樣嗎?”周驍非常不滿意她的回答,“林小蟬你……”

    “你”的后面并非什么好聽的話,周驍拒絕再給周時寂斥責他的機會,戛然而止,臉撇到另一側,雙手抱臂,兀自生悶氣。

    第18章 18:立夏日 事實就是罪惡的開始……

    #18

    因為拜訪盧老, 林蟬當晚還是又留宿觀湖瀾灣。

    第二天上午她早早起床晨讀。

    愛睡懶覺的周驍也難得早起,卻并非為的學習。

    不久,林蟬聽到斷斷續續的鋼琴聲。

    吃早飯期間, 她聽管家說,周驍請來一位調音師正在調音, 鋼琴太久沒用, 失了音準。

    原來別墅里還有鋼琴?林蟬才知道, 不免好奇:“所以, 小周叔叔會彈鋼琴?”

    否則應該沒必要在家里放鋼琴積灰吧。

    便見剛結束晨跑的周時寂走進餐廳。

    他沖過澡, 頭發還是濕的, 行動間帶起的輕風徐來清新的潮氣, 沐浴露的清涼薄荷味也暫時蓋過以往他身上獨特的清幽氣息。

    這棟別墅里每個衛生間的洗浴用品都管家統一采購的, 主人和客人用的同一款沐浴露, 并非名貴的大牌, 而是平價的國民品牌。

    他身著一套黑色棉質居家服,開衫的上衣, 里面搭一件白色純棉長T, 不改溫文儒雅的特質, 又多出一份隨性的慵懶之感。

    林蟬控制自己停留他身上的目光,接在管家問候的一句“三爺”后面也倉促問候一句“小周叔叔”,便繼續埋頭吃早飯。

    她忘了她剛剛好奇的問題,管家卻沒忘:“是啊, 三爺會彈。”

    “什么會彈?”周時寂落座餐桌的主位。

    “小蟬問你是不是會彈鋼琴。”管家努努嘴。

    都提到她了, 林蟬不能失禮,抬起頭笑笑:“這不是剛知道鋼琴的存在。”

    周時寂呡一口咖啡:“年輕的時候隨便學學的,早忘光,已經不會了。琴房的琴只是擺設。當年剛買下這里, 周驍他爸爸幫我選的裝修設計方案帶琴房,我后來就沿用了。”

    未料想其中還和周應啟有關。林蟬聽得明白,“后來”估計指周應啟去世以后。

    管家突然打開話匣子,夸贊周時寂有本事。這棟別墅是周時寂成為外交官之前,用他創業掙的第一桶金全款買下的,沒花周家一分錢。

    驕傲的神情和語氣,和院長媽媽每次向別人炫耀“我們小知了”的模樣如出一轍,林蟬忍俊不禁。

    周時寂不以為意:“確實沒花周家一分錢,但我創業還是沾了周家的光。如果我普通家庭出身,沒人脈沒資源,根本做不到。哪怕做到了,那也一定多奮斗了十幾年。”

    清醒至極。

    叫人無法盡數反駁。

    有一點林蟬卻必須指出:“可還是得小周叔叔你自身本事過硬才行。不是每一個和你相同的出身的人,都能做到你的程度。所以陳媽媽夸得一點沒錯,小周叔叔你就是特別厲害~”

    管家認同:“對對~小蟬說得對~多的是扶不起的阿斗~”

    周時寂看向林蟬:“如果你換到我的家庭環境中成長,以你的資質,不見得沒有我厲害。”

    反手一個四兩撥千斤的回贊。尤其他的態度誠懇,半點沒有商業互吹的客套,分明出于他的真心,林蟬不由臉發燙,又不敢直視他,怕眼睛不小心泄漏自己的情緒。

    不知不覺間,林蟬加快吃飯的速度。

    卻又引起周時寂的注意:“你有急事?”

    鼓著腮幫子的林蟬搖搖頭。

    周時寂語出關心:“那怎么吃這么著急?”

    林蟬咽下嘴里的食物,回答:“沒留神……”

    實在有些傻氣。周時寂一笑而過。

    三下五除二,林蟬迅速下餐桌,跟周時寂和管家道別,她準備回學校。

    姍姍來遲的周驍聽個正著,高聲嚷嚷:“假期不是三天?你趕著回校干什么?不練華爾茲了?”

    林蟬說:“華爾茲就是學習間隙穿插著練一練,當做放松,不用花太多精力,否則本末倒置。”

    周驍感到奇怪:“不練華爾茲你也可以學習。之前你沒練華爾茲也不是就不來。怎么覺得這學期你總找借口拒絕和我們吃飯?該不會心里偷偷對我們有意見,刻意疏遠我們吧?”

    “不是的,我對你們完全沒有意見。周驍你別總往壞的方向曲解我。”要有意見,也是對周驍時不時的口沒遮攔有意見,林蟬極其愿望。

    然而她能否認的卻也只有這一點,以混淆視聽,顯得好像她把“總找借口”和“刻意疏遠”也囊括其中。其實……“刻意疏遠”四個字并不準確。

    林蟬追加解釋:“我有筆記忘帶身邊,回學校學習更方便。”

    “我開車送你去取了再回來不就好?”周驍有種非要留下林蟬的架勢。

    “周驍,”周時寂出言阻止,“不要強迫林蟬。林蟬有她自己的安排。”

    “可——”周驍張開的嘴被周時寂的眼神震懾得重新閉起。

    管家倒也開口挽留,提議林蟬待到下午再走。因為即將來臨的5月5號是周時寂的生日。雖然周時寂不興過,但管家還是想做一桌菜意思意思。

    因為5號是工作日,周時寂肯定回不來觀湖瀾灣,管家的計劃便安排在五一假期,譬如假期最后一天5月3號。現在既然林蟬著急回校,提前到今天中午也無妨。多一個林蟬,總歸熱鬧點。

    周驍立馬拍手附和:“對啊!林小蟬,難道你連我小叔的生日都不一起慶祝?多待半天會要掉你的命嗎?”

    周時寂皺眉又看一下周驍。周驍方才側開身,背對周時寂,所以現在沒發現周時寂的眼色。

    周時寂索性自行對林蟬說:“我不慶祝生日。沒關系,你別有負擔。”

    林蟬當然清楚周時寂的生日。她也聽說了周時寂沒打算過。半個月前王遠還基于對林蟬的了解,專門叮囑林蟬,不用給周時寂準備生日禮物,周時寂不收,誰送都不收。

    細細一想,周時寂的身份,確實不方便收禮。

    先前泡茶的果片,周時寂不都堅持付錢買?以及春節那會兒院長媽媽送他們一堆清榮特產帶回京州,他們當著面收下了,可等他們走后,院長媽媽才發現口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偷偷塞了買特產的錢。

    雖然送不了生日禮物,但林蟬有另外的主意。

    現在一聽管家要張羅一桌菜,林蟬回避周時寂的那份隱秘心思又嚴重動搖。

    ……這回周驍講得沒錯,多待半天又不會要掉她的命。

    “那我推遲到下午再回學校。”為免周時寂誤解她是迫于他過生日的壓力而留下,林蟬彎起笑眼,“陳媽媽為小周叔叔過生日而張羅的飯菜肯定豐盛,我可舍不得,必須蹭~”

    “這才對嘛!”周驍拉她坐回餐桌前,“既然暫時不走了,就再吃點。”

    “我吃飽了。”

    “吃飽了陪我吃。”

    “不想吃。”林蟬越來越勇于拒絕周驍。

    “林小蟬你——”遭到周時寂的血脈壓制,周驍到底收住口,只能眼睜睜目送林蟬兔子一樣溜得飛速。

    可林蟬在她的房間沒能清凈多久,吃完早飯的周驍就來尋她:“林小蟬!快跟我來!”

    林蟬有點意見:“你敲門之后能不能等我應過聲你再進來?”

    周驍把她從椅子里拉起:“我這不是太著急了?下次你把門反鎖,我想自己進來也進不來。”

    周小霸王可太理直氣壯了,林蟬要被他整得沒脾氣。

    手指牢牢抓住桌角,她對抗周驍的拖拽:“去哪兒?我還要練口譯。”

    “去了你就知道。”

    “不想去。”

    “林小蟬,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知道。我說我不想去。我要練口譯,你別再打擾我。”

    “好!你別后悔!”周驍惱火,洶洶往外走,嘭地重重摔關門。

    震得林蟬腦仁疼。他怎么脾氣越來越大,越來越難伺候。

    然而不出五分鐘,周驍又尋來,還是一樣敷衍地叩兩下門未及她應聲便自顧自進門,仿佛進的不是她的臥室,而是他的臥室。

    臭著一張臉,他走到她面前:“我在預備送我小叔的生日禮物,讓你幫我挑一下。你這么大牌的?我還請不動你?”

    聞言,林蟬也無暇顧及他擅自入內的無禮行為:“……你應該早點說清楚。”

    周驍又陰陽怪調:“嗯嗯,怪我,怪我不如我小叔管用,必須和我小叔掛上鉤的事情,你這尊大佛才會搭理我。”

    林蟬必須澄清:“你如果真有要緊事,我會跟你走的。但你剛剛看起來好像只是帶我去玩。”

    “狡辯。”周驍冷笑,“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事實就是罪惡的開始。”

    “……”說者無意,林蟬作為聽者卻有心,他的每一個字仿佛都在打她。

    尤其最后的“罪惡”倆字。

    對小周叔叔生出異樣的情愫,可不正是罪惡?

    混混沌沌中,林蟬被周驍帶到琴房。

    周驍坐在已經調好音的鋼琴前,揚起下巴,示意林蟬豎起耳朵仔細聽:“幾首曲子,你給我點意見,哪一首更適合我演奏給我小叔慶祝生日。”

    事實上,周驍之所以一大早鼓弄鋼琴,并非為的周時寂,而是為的昨天他在華爾茲這件事情上丟掉的臉面。他要讓林蟬知道,社交舞算個屁?

    由于林蟬剛剛不愿意跟他走,他才靈機一動搬出周時寂作為借口。

    周時寂有點事問周驍,從管家那里聽聞人在琴房,他找過去,發現林蟬也在。

    林蟬站在鋼琴旁側,聚精會神看著周驍。

    周驍的手指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瘋狂炫技,悅耳悠揚的琴音流淌,完全可以從中聽出他情緒的高漲。

    他時不時抬頭,也看林蟬,表情間盡顯得意,分明無聲詢問林蟬:“瞧吧?我是不是非常厲害?”

    活脫脫一只開屏的孔雀。

    眾所周知,孔雀開屏的目的是吸引異性,是求偶。

    這個苗頭……周時寂的眉梢微挑,心里說不出意外多一些還是深思多一些。

    唇線不由抿直,周時寂又仔細瞧林蟬。和早前一樣,林蟬的做派大大方方坦坦蕩蕩,他沒在林蟬臉上發現一絲半點小女生情思。

    琴聲停止,林蟬由衷為周驍鼓掌:“你琴彈這么好?”

    如果屁股后面長尾巴的話,現在周驍的尾巴已經高高翹上天:“那是自然。沒什么是本少爺不會的。本少爺多才多藝。”

    林蟬心不在焉往琴鍵上瞄,暗搓搓想,周時寂那么漂亮的一雙手,搭配鋼琴,該如何地相得益彰?

    冷不防地,周驍驚詫望向門口:“小叔?”

    林蟬條件反射轉頭,撞上周時寂不明意味的黑眸。

    下一秒,周時寂的目光移到周驍臉上:“你來一趟。”

    “林小蟬你等我一會兒。”周驍匆匆跟著去。

    叔侄倆走到院中的傘蓬底下,周時寂一張嘴,提的并非原本要問周驍的事兒:“你對林蟬……”

    卻如同磁帶將將播放個開頭便卡住,遲遲無后續。

    周驍急性子:“我對林小蟬什么?”

    久久停頓的周時寂端詳眼前周驍年輕的面孔。顯然,周驍對他自個兒的心跡毫無察覺。

    默默嘆一口氣,周時寂只道:“沒什么。”

    然后談正事。

    五首曲子在林蟬聽來各有千秋,她同樣做不出選擇,最后建議周驍:串燒。

    周驍拍手稱快:“好主意!”

    周驍想再留林蟬一起截取每首曲子的串燒段落,林蟬婉拒,逃回去學習。

    學習好,學習妙,沉浸學習,能聚攏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便拉回她偏移正軌的歪斜思緒。

    后來出去餐廳吃飯,又見到周時寂,林蟬平靜的心湖再次起漣漪。

    無法控制。

    不是周時寂做了什么,純粹她自己心虛所致。

    王遠也被喊來了。

    依舊五個人齊齊整整,共進一頓豐盛溫馨的午餐。

    今次管家沒有烤蛋糕,不過王遠買了蛋糕帶來。

    蛋糕基本由林蟬和周驍兩人解決,壽星本人一口也沒碰。可見上回林蟬生日,他給了多大的面子。

    除開周驍的鋼琴曲串燒,和王遠傾情獻聲的四國語言生日快樂歌,外加管家張羅的一桌菜,一切果然遵照周時寂的意思,沒有正兒八經的生日禮物。

    照舊,林蟬搭乘王遠的順風車回京州大學。

    在此之前,林蟬單獨去與周時寂告辭,順道給出她準備的生日禮物。

    如果她按計劃昨天離開的話,她會將禮物寄放管家手里,拜托管家轉交周時寂。

    現在,林蟬親自送。

    同樣的,并非什么正兒八經的東西,不過一張生日卡。半月前林蟬網絡上找畫手根據她的構思畫出圖,再專門定制出的——

    卡面正面是綠樹濃蔭構成的初夏之夜,靜謐的天幕高懸一輪皎潔無瑕的明月,隱匿無聲的清風鳴蟬。

    他的生日,五月五日,恰逢立夏。立夏,一年夏天的開始。

    周而復始的夏天自然尋常,可因為去年初見他正值夏天,他的生日也在夏天,夏天便成為特殊的季節。

    賀卡背面是她手寫的最簡單一行字。

    “小周叔叔,生日快樂~”

    在把生日賀卡遞到他手里的時候,林蟬露出自己在鏡子前練習過好幾遍的最燦爛的笑容,說出這句樸素的祝福。

    中午剛下過一場大雨,她霧蒙蒙的一顆心仿佛被沖刷得水落石出,此刻透明又清剔,任誰都能一眼看穿,以致她心臟砰砰亂跳,緊張得好像她講的是其他不該講的混賬話。

    完全不敢多待,林蟬立馬轉身,小跑出門,坐進王遠的車。

    恍恍惚惚中,她聽見綠地大道兩側的樹葉間響起今夏的第一聲蟬鳴。

    垂眸看看手中的生日卡,又抬眼望著車子駛離的方向,周時寂腦中久久浮旋方才于那雙干凈的鹿眼深處捕捉到的東西,某種猜測令他的心重重一沉。

    第19章 19:白眼狼 覺得自己偷偷干壞事……

    #19

    叔侄倆的生日, 一個在五月初,一個在五月末。

    早在四月,周驍便提醒她要好好準備今年送他的生日禮。

    索性林蟬詢問他想要什么禮物。

    周驍反倒與她生氣, 氣她沒誠意,連生日禮物都要他一個壽星告訴她該送什么, 如此這般哪來的驚喜?

    林蟬十分無奈。

    那會兒林蟬已經在構思周時寂的生日禮, 所以生日卡片她定制兩張, 這樣表面看不出其中一個特別點。

    當然, 兩張卡片的圖案迥異。

    周驍的生日卡, 林蟬沿用去年制作羊毛氈的小猴樣式交由畫手畫圖。

    5月26日過生的周驍, 和去年一樣, 先在5月25日和朋友們慶祝。

    今年周驍的生日派對沒放在觀湖瀾灣。不過哪里舉辦都跟林蟬無關, 因為和林蟬要參加的學生會團建活動撞了時間。

    大三她在學生會升成一個二把手。下學期她將大四, 該卸任職務交由底下的學弟學妹, 此次團建某種意義上是歡送會,歡送和林蟬一樣卸任的學長學姐們。

    也是林蟬和學生會的最后一次聯系。所以她舍棄周驍的生日派對情有可原。

    可周驍不理解, 為此鬧了很大的脾氣, 撂話說既然如此, 她以后都別再出現他的面前。

    緊隨而至的端午節假期,林蟬也沒去觀湖瀾灣。她和舍友接了國際經濟論壇的翻譯工作,積累點實戰經驗,順便賺點外快。

    在經濟論壇上, 林蟬卻和周驍碰著面。

    周驍本身便出眾, 又難得西裝革履,跟在一位同樣出眾的中年女企業家身邊,兩人偕行更為惹眼。周驍坐嘉賓區,女企業家則上臺發表一番言之有物的講話。

    林蟬沒和周驍打招呼。一來周驍無視她, 二來林蟬身為翻譯有她的工作需要專注,無法離開崗位特地跑到周驍身邊去。

    純屬巧合,這可并非林蟬故意出現在他面前,希望回頭周驍別跑來欲加之罪。

    休息的間隙,林蟬發現周驍竟給她發過一條消息,指責她一點禮貌也沒有,不和他打招呼便罷,連他姑姑也不懂得問候。

    他的姑姑是誰,不言而喻,先前看到那位中年女企業家的名字叫周苡初,林蟬便心中有數。

    她回復消息,向周驍道歉。

    周驍立馬打電話:“道歉需要當面才有誠意。林小蟬你現在過來。”

    然后他把他和周苡初目前所在的位置報給林蟬。

    “可,你姑姑又不認識我,我這樣跑去她面前,不太好吧?”

    何況她只是周應啟當年資助的其中一個孤兒而已。

    周驍不耐:“廢話,你都是半個周家人了,我姑姑能不知道你是誰?就算不提這一點,光憑我是她侄子,我當場介紹你們認識都沒問題,你瞎操什么心?快點吧,難道要我姑姑等你?”

    他話都說成這樣,林蟬不想去也必須去。

    近距離見到周苡初,只覺她本人的氣場比在論壇上發言時更強。

    相比周應啟,周時寂和周苡初在外形的相似之處更多一點。不過她似乎比周時寂不茍言笑。

    對應她給周應啟和周時寂的稱呼,林蟬心中下忐忑不安,唇角則弧度從容,喚周苡初一聲“周姑姑”。

    至于旁側的周驍……周驍從頭到尾斜眼睨她,一副不待見她的神色,顯然還在為她缺席他的生日會而置氣,林蟬也不拿自己的熱臉貼去他的冷屁股。

    周苡初點點頭,示意林蟬落座,又召特助給林蟬倒咖啡。

    林蟬起身,雙手從特助手中接過咖啡道謝之后重新落座的功夫,周苡初的眼睛快速將她粗略掃描。

    藍色直筒牛仔褲,白色長袖花紋襯衫,下擺扎進褲腰,黑色長發在后腦擰作低馬尾,非常簡單但干凈利落的裝束。

    “很周正的小姑娘。”周苡初淡笑著說。

    之后細問幾句林蟬當年得到資助的情況和目前的生活,林蟬一一作答。

    交談不過十分鐘,林蟬便非常不好意思地與周苡初道歉,解釋自己還有工作沒完成,必須得回崗位。

    周驍冷哂:“你那破工作能有我姑姑的時間寶貴?林小蟬你又不識好歹。”

    放在膝蓋上的手指輕輕蜷縮,林蟬沒理周驍,只是又一次向周苡初致以歉意。

    周苡初詫異,看一眼周驍,做主放林蟬走人:“我以為你現在有空。沒關系,快回去吧,別耽誤工作。”

    注意到周驍噴火的兩只眼睛幾乎黏在林蟬身上,等林蟬的身影消失才收回,周苡初不禁問:“你這是和人家小姑娘吵架了?”

    周驍的手指用力捏癟咖啡杯:“吵什么架?她有什么資格和我吵架?一只養不熟的白眼狼罷了。”

    “白眼狼?”周苡初狐疑,“之前我聽你叔說,她挺好一孩子。”

    “還提小叔呢。”周驍撇嘴,“姑姑你忘記上回是什么導火索引發小叔和爺爺鬧不愉快的?”

    周苡初自然記得,導火索正是林蟬。

    老爺子知曉林蟬的存在后,認為林蟬更適合放在她手底下培養,以后進入周家企業。尤其林蟬還是個女孩,走仕途遠不如男孩競爭力強,資源投注在林蟬身上的性價比不高。

    周時寂堅持留林蟬在自己手里,和老爺子意見不合,以往周時寂和老爺子之間積累的種種齟齬由此一并爆發。

    周苡初肯定支持周時寂。誰說女子不如男?老爺子的性別刻板印象特別嚴重,現在還能說把林蟬放在她手底下,當年可是都不看好她接管周家企業。

    在老爺子的觀念里,家中女孩只需要被當嬌花養著,到年齡便嫁出去,周家理應由周應啟和周時寂兄弟倆聯手撐起來,周應啟走仕途,周時寂進商界。

    周時寂也確實有帶領周家企業創造新輝煌的潛力。

    周應啟的意外身故卻改變了一切……

    “那又怪不到人家小姑娘頭上。”

    不過,周苡初確實因此對林蟬起興趣,還開玩笑要跟周時寂搶人,因為能被周時寂看好的,必然是人才,人才應該干哪一行都出類拔萃。

    周時寂告訴她,林蟬志在外交,如果日后林蟬改變想法,不用她搶,他會主動向林蟬推薦她。但林蟬主意大,屆時愿不愿意跟著她干,另外說。

    周時寂的話沒有哪一句明確贊譽林蟬,卻又每一句都透露對林蟬的賞識,實屬稀罕,更叫周苡初好奇林蟬是個什么樣。

    方才聽周驍咕噥林蟬也在論壇會場,周苡初臨時起意,見一見林蟬。哪知周驍辦事欠妥,居然罔顧人家小姑娘是否空閑。

    周驍重重哼了一哼:“反正她是白眼狼,在我面前和在小叔面前兩副面孔。”

    周苡初收盡他神態的別扭:“我瞧你也兩副面孔。之前跟我提起她,明明挺高興的,還熱情介紹我認識她。她過來了,你又沒給她好臉色,兇巴巴的,講話也忒不客氣。”

    周驍雙手捂住耳朵:“平時小叔總為著林小蟬教訓我,已經夠夠的,怎么姑姑你還對我叨逼叨?”

    “行,就你小叔治得住你。”周苡初可懶得給他當媽,扔掉喝完的咖啡杯,繼續帶他應酬去。

    周驍的嘴欠,林蟬沒放在心上,但她丟下周苡初忙工作,她非常在意。

    當晚她聯系王遠,告知此事,請王遠代她向周苡初再次表達歉意。

    王遠最后回復她:【你小周叔叔讓你寬心,沒關系的】

    她自是不知,在王遠這條消息之前,周時寂親自聯系周苡初,了解過彼時的情況。

    雖然周驍嘲諷她,但這次的翻譯費用于林蟬而言就是比較豐厚,實踐收獲也很大。

    之后又面臨期末備考,林蟬忙得昏天黑地。

    到期末結束,本科的最后一個暑假來臨,王遠通知她再入外交部實習,林蟬后知后覺,又差不多兩個月沒和周時寂見過面。

    而今年暑假林蟬入職的是新聞司,在周時寂手底下做事。

    她又驚又喜。

    其實過去幾個月,她通過郵件處理周時寂派發的任務,和如今她坐班新聞司干的活兒,約莫百分之六十重疊。可兩種工作方式的感覺毋庸置疑是相當不一樣的。

    領她做事的科員見她一來就跟老員工似的相當上手,根本無需怎么教授,還有些意外。

    就這么,林蟬絲滑地開啟新一年的實習。

    最慶幸的是,她不再心虛和膽怯,在新聞司的辦公場所見到周時寂的頻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高,甚至沒少直接向周時寂匯報工作,她都一點沒拉跨。

    八月初的某一天。

    又是一個暴雨遲遲不歇的工作日。

    礙于天氣狀況差,林蟬習慣在辦公室主動加會兒班,避開交通高峰。

    王遠來電,聽說她還沒走,交待她到西亞北非司他的辦公室抽屜里取藥酒和膏藥貼,送去周時寂的宿舍。

    藥酒和膏藥貼是王遠托人購買的老中醫秘方,緩解骨頭疼。今天下午班前就該交給周時寂,王遠一時忙忘了,剛剛周時寂聯系他問他討要,他才記起。

    現在與其王遠從家中驅車過去,不如還沒下班林蟬幫忙送一趟來得快。

    事關周時寂,林蟬有心多關心一嘴,了解到,這是從前周時寂外駐期間落下的其中一個毛病。

    而周時寂能主動討要,說明周時寂眼下肯定是犯病著急用。怪不得今天周時寂下班時間比平時早。放下手里的事情,林蟬以最快的速度,帶著藥酒和膏藥貼,抵達周時寂的宿舍。

    始終無人應門,林蟬不得不重新聯系王遠。

    說來奇特,她至今沒有存周時寂的手機號碼,她和周時寂從未通過電話直接聯系過。一直以來,但凡有事,他們都以王遠和周驍作為媒介。

    目前他們唯一直接互通消息的方式,只有工作使用的郵箱。

    王遠有周時寂宿舍的備份鑰匙,也在放藥酒和膏藥貼的抽屜里。

    剛剛王遠本來想告訴周時寂,已經托林蟬給他送藥,周時寂不知道為什么不再接電話,王遠便生出先見之明,提醒林蟬連同備份鑰匙一并拿上。

    現在聽聞敲門也沒動靜,王遠干脆讓林蟬用備份鑰匙直接開門進去。

    開門進去,客廳燈光亮著,但包括廚房、衛生間和作為書房的次臥在內都沒尋見人。

    最后林蟬停定臥室外面,叩了叩:“小周叔叔,你在嗎?”

    悄無聲息。

    試了試門把手,擰得動,房門并未從里頭反鎖,林蟬選擇推開門:“小周叔叔,我現在進去了?”

    立時,她嗅到濃重的膏藥味。

    臥室里沒開燈,此時客廳的燈光映照入內,林蟬得以瞧見床上一個人的輪廓。

    三兩步,她上前,確認是周時寂。

    窗外雨水嘩嘩,室內空調無聲運轉,他穿一套藍色條紋長款棉布睡衣,仰面安靜平躺。左手隨意擱在身側,右手搭于腹部,壓著蓋肚子的空調被。

    左腿屈起。右腿放得平直,寬松的褲管卷高至膝蓋,從膝蓋到小腿,連續三副膏藥貼,顯而易見,充斥滿屋的嗆鼻膏藥味來源于此。

    轉頭林蟬便在床頭柜看到拆開沒用完的其他膏藥貼,應該是早前買的普通膏藥貼,周時寂以為王遠送不來新藥所以先將就著用。

    一旁還放著他的手機、保溫杯和藥片。

    拿起藥片,林蟬辨認出是止痛藥。

    止痛藥大概有催眠的副作用,才導致周時寂現在睡得很死,不僅沒接著王遠的電話,連有人進來都毫無知覺。

    暫且退出臥室,林蟬回到客廳,打給王遠,壓低聲音,告訴王遠目前的情況,請示王遠接下來的章程。她可不敢擅自處理。

    王遠說,既然周時寂睡了,就別喊醒周時寂,把藥酒和膏藥貼放下,留張字條,周時寂醒來自己能看見。

    不過,在此之前,需要確認周時寂的身體有無其他異樣,比如是否發燒。

    掛下電話,林蟬帶著從醫藥箱里翻出的體溫槍,躡手躡腳折返臥室。

    周時寂沒動過,保持原來的姿勢。湊近后能發現他的眉頭皺得比方才深,猜測可能他在睡夢中也感到疼。

    膏藥貼的作用有限吧?林蟬不由再覷一眼他的腿。如果王遠在的話,哪怕他在睡覺,王遠也能幫他換上新的膏藥貼。

    而她,最多只能測量他的體溫。

    擔心皮膚在空調冷氣中暴露太久,他會著涼,林蟬輕輕扯過空調被的一角,蓋住他那截袒露的小腿,然后她回頭給他測體溫。

    撥開他額前的碎發,她正準備將體溫槍靠向他的額頭,冷不防地,她的手腕被捉住。

    正彎腰在他上方的林蟬一驚,轉眸間,和周時寂睜開的眼睛對個正著。

    乍然醒來,他的焦聚尚未聚攏,眼神些微渙散,可不妨礙他眸光的銳利,瞳仁異常黑,黑不見底。

    剛剛才解鎖領導睡覺的模樣,立馬又解鎖領導警覺的狀態,林蟬的心緒許久未曾如此跌宕。

    而明明她任何出格的舉動也沒有,連出現在這兒都是因為王遠的交待,卻好似悄摸做賊慘遭當場捉贓,心虛得厲害。

    她以前不懂什么情啊愛的,如今她一碰,就不小心喜歡上一個不該喜歡的人,所以她也不清楚,正常喜歡一個人也會像她這樣嗎?動不動就覺得自己偷偷干壞事。

    “小周叔叔,是我,林蟬。”渾身緊張,連帶她的聲音也繃著。

    倒是一句話叫周時寂徹底清明。

    清明中飽含疑惑:“林蟬?你怎么在這?”

    坐起,周時寂打量四周,確認他在自己的宿舍臥室里。

    林蟬忙將來龍去脈解釋清楚。

    等她話畢,周時寂下意識想揉揉太陽穴,才察覺自己還一直攥著她的腕子,致使她站在床前無法撤退。

    “抱歉。”周時寂匆匆松開,轉而伸手打開臥室的燈。

    一剎那,光線通明,方才昏昧中兩人突破安全距離而突兀滋生的怪異氣氛蕩然無存。

    蕩然無存僅僅周時寂單方面的觀感,林蟬后知后覺地赧熱,腦中揮散不去與他那一瞬間的對視,腕間皮膚也揮散不去他的手握在上面所帶給她的燥意。

    好在,她的注意力迅速得到轉移——白熾燈下,她瞧得分明,他的臉色不太好,帶著濃濃的倦怠。

    “小周叔叔,你趕緊試試遠哥幫你新買的藥。應該很有效果。”林蟬拿過她之前放床頭柜的藥酒和膏藥貼,“遠哥說,你要先用藥酒揉,揉得用力些,讓藥酒滲進皮膚,等你覺得骨頭開始火辣辣的,再貼膏藥,雙管齊下,藥效勁烈。”

    “嗯,謝謝。”周時寂接過,把自己失禮的兩只腳往空調被里縮一些,不好意思道,“麻煩你跑這一趟了,你快回去吧。”

    “好。”這會兒林蟬的腦子也不太利索,周時寂說什么就是什么,點點頭,她起身走出臥室,沒忘帶上門。

    呆呆在門外站片刻,看見自己手里還抓著體溫槍,她記起還有任務沒完成,立馬又回頭。

    沒等林蟬叩門,門率先從里頭打開,拖著右腿準備出來的周時寂驀地頓住。

    然后兩人同時開口——

    “小周叔叔,我得給你測體溫才行。”

    “你等等,雨下這么大,我喊司機送你。”

    “我沒事,不用測。”

    “沒關系,不用送。”

    兩人又同時回答。

    氣氛又莫名怪異。

    怪異維持短短數秒,被林蟬的手機來電攪散。

    王遠打來的,林蟬當即向周時寂示意。

    周時寂說:“你掛掉,我打給他。”

    折入房間前,周時寂交待林蟬先在客廳坐著。

    他的態度堅決,領導和長輩的雙重魄力擺那兒,林蟬老老實實照辦,注意到周時寂的右腿依舊是拖著的,可見他的骨頭疼得厲害,都影響他正常走路。

    這邊王遠接起電話,關切之語全叫周時寂劈頭蓋臉一句話堵回肚子里:“以后別讓林蟬到我宿舍當跑腿。”

    “小林經驗不足做錯事了?”從口吻能聽出周時寂不太高興,但王遠實在想不出,今晚他拜托的事兒也沒太大難度,以林蟬的機靈勁兒,能惹出什么岔子?

    “沒有,她沒做錯事,做錯的是你。”

    周時寂許久不曾如此嚴肅地與他對話,隔著手機,王遠都不由正色,聽周時寂繼續說:“無論如何,林蟬是個女孩,獨自進出一位男性領導的單人公寓,被有心之人看見,對林蟬不好。”

    早在去年平安夜那晚,王遠讓林蟬熟悉這里以便日后有急事喊她再跑腿,周時寂便覺不妥。彼時林蟬在場,周時寂就沒有當場提醒王遠。后來倒也沒再出現類似的情況,所以周時寂也拋諸腦后。

    如今,于公于私,周時寂必須清楚明白地指出王遠的思慮不周。

    王遠確實從未考慮過這茬。他也佩服周時寂,首先顧及的是林蟬。事實上對周時寂何嘗沒有負面影響?

    他不由捏一把冷汗:“對不住,三哥,我光想著小林是咱們自己人,交待別人我不放心,忘記性別差異可能造成的問題。”

    “記住就好。”周時寂口吻緩和,最后吩咐他聯系周家的司機過來。

    林蟬乖乖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里,也就是去年平安夜她在這里坐的位置。目之所及的可移動邊幾上面擱著的不再是阿語學習材料,而是其他雜書。歷史和經濟類的居多。

    她沒有胡亂走動或者隨意取物,只是順手幫周時寂新燒一壺開水。她認為周時寂一會兒肯定需要喝。如若不是保溫杯在周時寂的床頭,她閑來無事,還想給他換水。

    差不多燒完水的功夫,耳朵捕捉到臥室門重新打開的動響,林蟬第一時間站起身。

    第20章 20:歪心思 女孩藏不住的悸動……

    #20

    手中甚至無意識地抓起體溫槍。

    看見周時寂要出來, 林蟬奔上前:“小周叔叔,你腿腳疼不方便走動就休息著吧,不用招呼我, 你要拿什么東西也盡管使喚我~”

    一下子,周時寂被她堵在房門口。

    很難不留意到, 他把睡衣換成了居家常服。

    這個細節不見得說明他要外出, 更像是因為他認為不方便穿著睡衣面對她。

    林蟬明白, 他的行為肯定基于禮數, 他拿她當客人, 客人在家, 主人不能太隨意。去年平安夜, 他也是為了不扔她一個人在客廳, 才遲遲沒進臥室。

    可她無法抑制自己的心里暗暗延伸出個人解讀:某種程度而言, 睡衣確實也算私密。

    “我沒事。”周時寂被她堵在房門口, “司機在路上,你坐著等。”

    “嗯嗯, 我曉得~”林蟬沒有謝絕他的好意, 或許內心深處也希望自己能多待會兒。

    這一個月雖然她在外交部幾乎每天都能和他打上照面, 但私下一次相處沒有。

    并且她還是連觀湖瀾灣都沒去。

    向來最介懷她去沒去的周驍最近念叨不著她,因為周驍自己也忙得很,從“小霸王”變身“小周總”,成天跟在周苡初身邊飛天南海北。

    體溫槍往周時寂懷里一塞, 林蟬那薛定諤的膽子現在又是肥的:“小周叔叔, 你要聽話,也就遠哥不在,否則肯定會押你進去休息。你現在把體溫測了吧,我也好完成遠哥交待的任務。”

    類似的口吻, 她在院長媽媽身上沒少用,尤其寒假那陣子她照顧院長媽媽。

    周時寂一愣再愣。畢竟第一次,有人對他說“要聽話”。還是個小姑娘。倒顯得他一輪年紀虛長,干出什么不成體統的事兒,連她都看不過眼的事兒。

    “小周叔叔?”因著他沒給反應,林蟬蹙眉看向他的右腿,“是疼得走不了嗎?要不要我攙你?藥酒和膏藥貼是不是還沒用上?”

    “我沒事。”周時寂重復一遍,忽然覺得她比王遠還要小題大做,“沒瘸。膝蓋關節骨一點毛病而已。”

    “我知道,遠哥告訴過我這是你的老毛病。但你還是需要休息。越是老毛病越不能慣著。”林蟬車轱轆似的,強調,“我不在的話,你現在肯定已經在揉藥酒、換膏藥貼了。司機我還是會等的,我到樓下等也一樣。這樣你既可以放心我回校的安全,也不會因為我繼續耽誤用藥。抱歉,小周叔叔,我又給你造成不便了。”

    說著,林蟬準備離開。

    周時寂叫住她:“你就在這等,司機來了你再下樓。你沒有給我造成不便,也沒有耽誤我用藥。我晚飯還沒吃,要去廚房給我自己煮碗面。所以就算你不在,我也要從房間出來的。”

    一聽這話,林蟬立馬道:“煮面我在行!交給我來!小周叔叔你現在要有病患的意識,該休息休息,我幫點忙是應該的,你不要跟我客氣。跟我客氣的這點時間,藥酒都能揉完了。”

    她速度太快,閃身的功夫便消失進廚房里,周時寂阻攔不及。

    而他又不可能浪費彼此的時間勸退她。

    更不可能進廚房拽她出來。說實話,骨頭確實疼得他走路有些困難。

    無奈地捏捏眉骨,他心中后悔,后悔自己剛剛告訴她晚飯沒吃。

    其實話出口的一刻,他便意識到不妙。果不其然,林蟬如他所料,自告奮勇攬走了活兒。

    冰箱里食材現成的,番茄、青菜、雞蛋和面條,整整齊齊。

    林蟬手腳麻利,十分鐘,漂亮的番茄雞蛋面便出鍋,外加一盤燙好的青菜。

    雖然今天之前,她只在去年平安夜用過一次他的廚房,但他的廚房井然有序,各種物件擺放的位置都固定的,如今也沒變化。林蟬駕輕就熟取出餐具,用托盤端出去。

    周時寂沒有回臥室,他就坐在客廳的沙發里,位置也和去年平安夜一樣。

    不能說意外,可林蟬確實有點喪氣:“我人輕言薄,還是要遠哥親自過來才能勸得動小周叔叔。”

    “誰來都一樣。”周時寂放下書,在林蟬走到茶幾前的時候接過托盤,“我沒有在臥室里吃東西的習慣。”

    見面碗只有一份,他問:“你不吃點?”

    林蟬目光清澈:“我這人不經餓,飯點的時候就在食堂吃過飯,而且吃得很飽~”

    周時寂沒有和她客氣,拿起筷子開動。

    眼角余光中,林蟬一瞬不眨專注看著他,兩只眸子亮如璨星,仿佛正觀賞什么美景。

    心里微微發沉,周時寂朝她抬眼。

    林蟬剛剛意識到自己的視線不自覺在他身上停留太久,迅速錯開,遮掩性地起身,朝廚房方向走:“我去把廚余垃圾收拾出來一會兒順便帶走~”

    “不用。你坐回來,林蟬。”周時寂的威壓忽然有些強。

    一瞬間林蟬好像多少明白周驍偶爾面對周時寂的那種怵。

    她也不敢再動,渾身緊繃,從善如流,坐姿又變得十分規矩,腰背挺直,兩只手平整地放在膝蓋上,一副雖然不知道她哪里做錯惹他不悅但依舊乖順靜待他批評指教的忐忑模樣。

    見狀,周時寂反省自己方才是不是嚇到她了。

    林蟬和周驍、王遠都不同。

    周驍到底和他有一層親叔侄的血緣,他再如何嚴厲也不為過,尤其這些年周驍被家里慣得愈發難以管教,他的態度不能再和其他人一樣。

    王遠和周時寂十幾歲就認識,而且七拐八繞也能算遠房親戚,這些年兩人不僅在職場上磨合出默契,私下更是好朋友,周時寂待王遠隨性一些也沒關系。

    對比之下,和林蟬的關系復雜些。既是資助人和被資助人,也是領導和下屬,還是長輩和晚輩,所以怎么與林蟬相處,周時寂從一開始便慎重萬分,特別還隔著性別差異。

    這一年以來,整體上講十分和諧融洽,主要歸功于林蟬性格好,周時寂基本沒遇到問題。

    結果,問題一出現,就出現個最大、最棘手的。

    彼時收到生日卡發現她對他情感上的異樣之后,周時寂自然而然看明白了林蟬那些回避他的行為。

    她有意識控制她自己,是好事,周時寂就當作毫不知情,公事上一切照舊,并配合她私下的回避。這一個月她在眼皮底下實習,表現得也很好,好像她已經調整清楚她的私人情感。

    今晚,卻有兩個瞬間,周時寂又在她眼里察覺到年輕女孩藏不住的悸動。

    一次在他臥室里他抓著她的手忘記松。

    一次在她剛剛看他吃面,她眸光的赤熱,似乎比五月那會兒更甚。

    雖然周時寂相信她是個清醒的人,但放她自己調整或許不夠,他還是得做點什么,讓她領會到他的態度。

    那么究竟該怎么做,才能既不傷害她,又不影響他們原本的關系,同時能助力她完成自我調整?

    無疑,周時寂必須深思熟慮。他豐富的工作經驗和社會閱歷,并不足以支撐他游刃有余地處理這件事。

    “不好意思,我語氣不小心重了點。”

    “沒有啊,我沒覺得語氣重。小周叔叔你看上去有什么要緊事跟我講的吧?”

    “沒什么。”要講也不是現在講,現在周時寂想說的只是,“煮面這些活計,不在你的工作范疇,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可我不是煮給領導的,是煮給小周叔叔的。就像如果現在是院長媽媽不方便,我也會搶著干活,要求院長媽媽聽話休息。”就是煮面期間林蟬記起去年她生日,他特地讓管家給她煮一碗長壽面。

    “嗯。”周時寂點點頭,“但我還是不需要。我知道你關愛長輩,這些不同通過你在生活瑣事的表現來了解。”

    “……好,我明白的,小周叔叔。”

    她話雖如此,周時寂卻看出一時之間她根本改不了。除非她沒了她那顆知恩圖報的心。

    周時寂重新低頭吃面,眉頭不自覺輕皺,陷在如何解決難題的沉思里。

    后脊微弓,腰背窄薄,領口露出一截鎖骨凹下的深影。

    林蟬克制自己不再去瞄他,問周時寂借一本書翻閱。

    空氣彌漫悄寂,直至司機過來宿舍樓下,兩人都靜默無言。

    林蟬非但沒有如去年平安夜那般不自在,反而在之后懷念雨夜這一段短暫的安寧時光。

    今夏外交部例行記者會的休會時間比去年長,周時寂作為發言人之一,出現在公眾面前的時間隨之比去年少幾天,工作量卻沒減少。

    隔天,林蟬還是在辦公室見到周時寂,根本看不出他昨晚因為骨頭疼而倦態和疲累。

    她的實習也照常繼續。

    8月16日恰好是星期六,陽光熾烈,蟬鳴不止。

    上午十點鐘,林蟬抱著在學校附近的花店買的一束白菊花,如約在京大北區宿舍外面等到王遠來接她的車。

    去年她記住了周應啟的忌日,所以一周前她詢問王遠,今年她能不能去祭拜周應啟。

    于是有了今天這趟行程。

    王遠特地掐了時間,帶著林蟬抵達陵園前的十分鐘,以周老爺子為首的周家人剛剛離開。

    周應啟的墓碑前,周時寂和周驍還在,便是專門在等林蟬。

    林蟬肅穆地送上花束,又深深地鞠三個躬,向周應啟說明自己的身份,莊重地表達感激。

    結束后,久違地一行四人一輛車同行。

    王遠駕駛上開車,周時寂副駕上沉默,似乎和去年的這一天一樣,他的情緒比較低落。

    作為周應啟的兒子,周驍最為沒心沒肺。他顯然很看得開,并未因為父親早早地缺席他的人生而難過。

    車里很長一段時間就剩周驍的聲音,跟林蟬抱怨近段時間小周總如何操勞和炫耀小周總的成就。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周驍才安撫兩句:“我媽很好相處的,林小蟬你把心放進肚子里去吧,不用緊張。”

    “又不是見家長。”這最后幾個字,周驍音量低,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說完他還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別別扭扭地,看著前面周時寂的露在座椅上方的后腦勺,又問:“有什么好見的?我媽不是從來不去陵園祭拜我爸,成天只跟青燈古佛相伴?這些年她見的外人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連他這個親兒子也不怎么管。安瑯獨自住在她和周應啟早年的老房子里,周驍也只是半個月去見安瑯一次。

    聞言,王遠也側目看一下周時寂。他也好奇,多年深居簡出的安瑯怎么對林蟬感興趣。

    周時寂沒有回答周驍,只回頭對林蟬說:“你一會兒喊周驍媽媽‘安阿姨’就可以。”

    林蟬確實正在斟酌如何稱呼:“好~”

    周時寂看回車窗外。上個星期知道林蟬想祭拜周應啟之后,他先來拜訪過安瑯,和林蟬見一面,是他提出的,征得安瑯的同意,他今天才帶過來。

    素面朝天的中年女人一身素凈旗袍等在廊下,難得一下子來四個人,多少打破了深深宅院的冷清。

    林蟬跟在周時寂和王遠后面問候安瑯,安瑯并不怎么活絡,周驍嬉嬉笑笑閑談些日常,攬過安瑯的肩膀一起往里走,安瑯古井無波的臉上才出現一絲柔色。

    安瑯常年食齋,即便來客,也沒有交待保姆安排葷腥,準備的依舊是些素簡吃食。

    林蟬沒有帶禮物上門。周時寂要她別帶。

    他們待了一個小時,安瑯也沒有像周苡初那般問林蟬什么,基本都在聽他們說話,主要也還是周驍在說,說林蟬的情況,說去年怎么和林蟬認識的,說春節看過的榮春福利院什么樣,諸如此類,周驍把話頭拋給林蟬的時候,林蟬展開幾句。

    拜別后,林蟬和周驍均暗暗松一口氣。

    林蟬的緊張自不必多言。

    周驍卻也不知道自己緊張什么,只知道他非常在意林蟬對安瑯的印象,所以要求林蟬發表感想。

    半晌,林蟬憋出一句:“你和你媽媽長得更像。”

    周驍非常不滿意:“那是我媽!原本只有我未來老婆才有機會和她相處的!你現在怎么也得交出一篇八百字作文才能對得起這份殊榮吧?”

    林蟬還沒什么反應,前面開車的王遠先把周驍嗆了一把:“阿驍你最近春心萌動了嗎?怎么連‘未來老婆’都突然想到了?”

    周驍愣了愣,莫名跳腳,反嗆王遠:“遠叔,應該是你最近跟你女兒處久了,又覺得打光棍的滋味不好受,才對‘老婆’兩個字這么敏感吧?要不你加把勁和你前妻復婚吧,我支持你遠叔!”

    因為長期分居兩地感情變淡,早兩年王遠和前妻離了婚,他們女兒的撫養權歸前妻。

    去年王遠回國之后,就一直想把跟著前妻在老家生活的女兒接到身邊培養感情,今年暑假才成功。所以最近王遠盡量不加班,回家也勤快。

    女兒只在京州待兩個月,很快前妻要來接走,王遠有些愁苦。可以說,周驍是懂得怎么戳王遠痛處的。

    周時寂開口:“周驍,沒大沒小。”

    周驍悻悻,閉了嘴,回到觀湖瀾灣就被周時寂罰去書房幫他整理書架,即便王遠并不在意周驍的揶揄。

    當然,沒餓著周驍,吃過午飯才打發周驍的。

    林蟬好幾個月沒踏足觀湖瀾灣,管家把午飯張羅得豐盛。

    吃飽喝足,她打算去幫周驍的忙,周時寂卻把林蟬單獨叫走。

    院子里令人放松的傘蓬下,剔透的水晶果盤盛著切好的冰鎮西瓜。

    兩人分別落座圓形藤桌兩邊的藤椅,周時寂遞給林蟬一張紙:“記不記得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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