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結局 塵埃落地,別拋棄我……
三年后。
梨花開滿京城, 畫舫游船,絲竹管弦回蕩不絕,恰好微風拂面, 吹皺一片春池。
沈微漁從繡坊回來, 途經清平湖,流連幾番。
正好遇到小童采擷一截杏花枝贈她。
小童七歲,長得粉雕玉琢, 眉心還點紅痣, 活像是觀音菩薩坐下的散財童子。沈微漁莞爾一笑, 許是有緣,接過他遞來的一截杏花枝條,命身后的云娘去曹家鋪子給他買糕點。
曹家鋪子就在兩人身后 ,沈微漁隨口問了小童姓甚名誰。
小童說家住羊子巷,拍著胸脯說:“我爹可是京城第一仵作。”
沈微漁一聽仵作,忽然想起樂兒被收養的那戶人家恰巧是仵作。
她有心問問,可小童自報家門后一溜煙跑了,沈微漁在后頭叫都叫不住。
“小姐?”云娘從曹家鋪子出來, 沒見到那小孩,心中甚感奇怪。
“他走了,我們回府。”沈微漁回到馬車, 吩咐云娘去查羊子巷可否有一家是仵作。
沈微漁三年前去看過樂兒好幾次, 誰知被英王殘留的黨羽盯上。
因此蕭庭訚便將樂兒送去別處,沈微漁曾過問, 奈何蕭庭訚守口如瓶。
今日乍然聽到樂兒的下落,沈微漁心思一動,派云娘去問問。
云娘受到囑托頷首應下。
回到府邸后,沈微漁下馬車穿過垂花廳, 繞過回廊,卻聽府上的人說陛下在書房。
沈微漁蹙眉,不知他來是何用意。
這幾年,蕭庭訚與她恪守契約,從不僭越。
沈微漁漸漸習慣身邊有蕭庭訚,相處起來也和諧。
今日蕭庭訚在書房等她,莫不是有事?繡坊生意蒸蒸日上,這幾年她又置辦了布匹、酒樓、金玉器皿等。
前幾日沈微漁算了一下錢財,發現自己家財萬貫,不免心滿意足,愜意地覺得人生不過爾爾。
不過其中,倒也少不了阮宛的幫忙。
阮宛此人,左右逢源,七竅玲瓏心,一直以她馬首是瞻,深受她的重用。
蕭庭訚知道這件事,又陸陸續續給她挑選能用又忠誠的人。
沈微漁曾問他,有一兩人可用不行嗎?
蕭庭訚:“世間人心難測,誰知他日突遭厄運,他會不會棄你而去。”
沈微漁知道他一向多疑,可蕭庭訚說得在理,于是陸陸續續又重用幾人。
日子久了,沈微漁順風順水,生意場上沒有出過岔子,與他相處也順遂。
沈微漁回想這幾年經歷,還有前幾日的事情,卻始終想不起蕭庭訚此舉的目的,思來想去,還是等到他面前問清楚。
書房內,青花纏枝香爐吐露出青煙裊裊,窗欞四面敞開,沈微漁走進時,瞥見墻壁竹影斑斑,耳邊響起蕭庭訚低沉的冷聲。
“阿漁。”
三年過去,蕭庭訚的性情越發令人難以捉摸,從前還會對沈微漁流露幾分情緒,如今面無表情地睥睨,仿佛置身蕓蕓眾生的帝王。
好幾次沈微漁都會驚覺他是帝王,默默想要遠離的心思還沒有冒出來,又被他云淡風輕地一瞥看穿。
“阿漁,我們有契約。”
沈微漁心里打退堂鼓退去,無奈地說他氣勢愈發嚇人。
故而蕭庭訚每次與她相見都會換上月牙圓袍,收斂寒意。
今日也不例外,蕭庭訚衣袍衣襟露出用金絲鑲繡的君子蘭,白玉發冠束起,眉弓的傷疤淡得看不清。他此刻多了翩翩君子的儀態,也少了帝王的威嚴。
沈微漁習慣地落坐他的右側扶手椅上,小呷幾口云娘端來的茶水,正要過問發生何事。
蕭庭訚從容道:“三年前,我們曾訂下契約。”
沈微漁眼皮子一抖,將茶盞放下,蕭庭訚遮擋住窗欞的竹葉,身后的碎金暈染在他的輪廓。
一時之間,沈微漁看不清他的神色,唯有攥緊錦帕道:“我記得。”
“今日過后,我們契約不作數了。”
沈微漁聞言,驚醒過來。她這三年過得這般愜意,都忘記他們一早的約定。起初沈微漁一直以為他會頂不住朝堂的壓力納妃,畢竟后宮空置六七年,子嗣皆無,朝堂議論紛紛。誰知,庭訚卻視若無睹。
三年前太皇太后“病逝”,蕭庭訚以守孝一年的名義堵住百官的諫言。
第二年,恰好關押的“英王”病逝,蕭庭訚以“唯一叔叔”的由頭守孝。
眾官員:……
英王不是陛下弄死的嗎?
第三年,百官在想,蕭庭訚這下子孝期過了,陛下總要娶妃。然而,蕭庭訚以肅國公病逝,邊關戰亂為由,不可操辦,又堵住他們的嘴。
這次百官們鬧起來,老太傅和幾名官員淚灑朝堂,以命要挾要撞柱。
蕭庭訚面不改色,命人帶上他們的孫兒上朝,見自己的爺爺如何撞柱而亡。
“……”幾番折騰下來。
百官們知道不苦口婆心勸不動蕭庭訚,轉而將主意打到沈微漁身上。
他們不知從哪里聽說兩人關系匪淺為由,紛紛下跪求陛下納沈微漁為妃,為皇家延綿子嗣。
蕭庭訚依舊視若無睹。
沈微漁知道這件事并未放在心上,畢竟蕭庭訚已經跟她約法三章,還訂下契約。
如今聽蕭庭訚一說,沈微漁莞爾,“陛下想反悔嗎?我們曾經約法三章,其中有一條是我不會進宮。”
蕭庭訚負手而立,淡然道:“我記得。”
沈微漁扶額,“陛下記得便好。”
她還以為蕭庭訚反悔了。沈微漁剛要坐直,一縷落花從東側的窗欞落在她的肩膀。
沈微漁拂去落花,聽到蕭庭訚道:“我不會讓你入宮,但今夜過后,你我究竟是何關系呢?”
蕭庭訚紋絲不動,睥睨的目光深沉。
沈微漁的雙眼仿佛被燙傷般,匆匆忙忙掠過,一綹青絲粘在脖頸,“我們之間,應當是陌生人。”不知為何,在說到“陌生人”心口疼了一下。
蕭庭訚深深地凝望她,無悲無喜。
瞧得沈微漁心慌,急匆匆站起身,淡然笑道:“時辰不早了,還請陛下先行離去。”
她在明目張膽地趕蕭庭訚走。
蕭庭訚眉頭微微皺起,似乎是在動怒,可轉眼他淡然道:“好。”
過完今夜再說。
蕭庭訚垂眸,甩袖離去,堵住正要找借口的沈微漁。
沈微漁暗道不妙,在廂房內走來走去,思忖半天,認為明日一定有事發生,于是自己給自己收拾包袱,想要溜之大吉。
當夜,月明星稀。
沈微漁找了由頭將云娘等人屏退下去,趁夜色濃重,背著包袱從角門出去。
她剛走出角門,卻迎面對上一輛漆黑馬車。
此時,布簾掀開,蕭庭訚早有防備地坐在馬車上,緇衣玉冠,眼眸晦暗。
沈微漁連連后退,遂也不解釋,匆匆忙忙回到廂房。
是她大意,蕭庭訚分明是早有準備,可今夜過后他究竟要干什么。
沈微漁不明白,不敢想他是不是又將自己關進皇宮。
青蓮燭臺的燭火搖曳,沈微漁屈膝坐在床榻,聽著風聲敲擊窗欞的聲音。
直到廊下有腳步聲,沈微漁警惕地躺下,憂心忡忡聽著腳步聲走近。
倏然,龍涎香的氣息席卷她的心神。
沈微漁睜開雙眼,想要問清楚他要做什么,可一睜開眼,便是蕭庭訚坐在床邊,把玩一對烏黑鐐銬。
“你!”過往不堪的記憶浮現眼前,沈微漁臉上的血色褪去,還以為他又要重蹈覆轍。
蕭庭訚抬眸,在沈微漁不明所以中將鐐銬的鑰匙交給她。
他云淡風輕地道:“三年過后,你我之間,總要說清楚。”
“我知道,你放不下我們之間的間隙。可我不會放你走。”
蕭庭訚的緇色衣袖被晚風揚起,明月恰巧落下一道,斜斜地灑在屋內。
沈微漁隱約能見到他的面容。
平靜、卻又危險。
“所以你深更半夜闖入我的廂房,僅僅是為了說這句話?”沈微漁蹙眉。
“我來見你,是為了你跟我說清楚,我不會讓你離開我,至于你不愿意進宮也沒有關系,往后你可以一直住在宮外,皇后的寶印一直都是你的,不會有任何變化。”
蕭庭訚娓娓道來,冷靜自持。
沈微漁無動于衷,欲敷衍過去,卻不承想蕭庭訚扼住她的皓腕,低聲地道:“朕也是你的。”
溫熱的觸碰,令沈微漁眼眸一怔。
蕭庭訚慢慢俯身,眉眼褪去冰冷,眼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晚風婆娑,庭院綠化紅草搖曳,石階的落花被風一吹,七零八落。
他主動將鐐銬鎖住自己的手腕。
從前鎖住沈微漁
的人是蕭庭訚。
如今鎖住蕭庭訚的人是沈微漁。
蕭庭訚掀起眼皮子,“我鎖住自己,你可以跑了。”
沈微漁心聲“砰砰!”知道今夜是個好時機,而且蕭庭訚主動道:“我的衣袖有瓶玉芙蓉的毒藥,你可以喂我喝下,拿走解藥。”
“你也不必擔心,朕不會言而無信。”
沈微漁猶豫再三地凝視他,見蕭庭訚不像是說謊,緘默不語。
少頃。
她露出笑容,“好。”
蕭庭訚面無表情。
冷風在心底呼嘯。
沈微漁拿走他的鑰匙,沒有喂他毒藥,隨后拎起包袱,在離開之際對他道:“我信你沒有騙我,所以不會對你下毒。”
“經此一別,各自珍重。”
沈微漁毫不留戀地闔門,遮擋住庭院的風景,還有她離去的影子。
蕭庭訚攥住雙手,一動不動,靜靜坐在紫檀荷花紋床邊,平靜的面容覆上陰翳,手背青筋覆蓋,風中隱約有鐐銬被掙扎扭斷聲音。
但——很快停下。
蕭庭訚望著手腕滲出血跡,一眨不眨,只要他想,鐐銬困不住他,但他卻不能這么做。
哪怕他是被沈微漁義無反顧拋下;哪怕兩人自始至終始于她的欺騙;哪怕這三年,他暖不了沈微漁半分真心;哪怕……
他心中有無數的“哪怕”,還有無數的不甘心。
但蕭庭訚依舊咬緊牙關,孤立無援地靜靜坐在床邊。
風一吹,青紗羅帳搖曳。
沈微漁安靜地佇立在闌干,只要轉身,便能離開蕭庭訚。
但她一直等。
等到廂房的門沒有推開。
等到寒風侵肌。
等到四肢麻木。
等到東方將白。
沈微漁面色平靜,身子一顫,竟折回廂房。
當她推開廂房門,恰好見到蕭庭訚手腕還戴著鐐銬,卻不知從哪取出短刀,對準胸口處。
此情此景,如同之前沈微漁為了欺騙蕭庭訚,曾用碎片割傷手腕的一幕。
沈微漁想也不想飛撲上去,奪走他的短刀,一巴掌想要打醒他。
“你瘋了不成。”
可蕭庭訚被奪走短刀后,雙目猩紅地抬頭望著她。
“你不是在拋棄我嗎?”
沈微漁險些站不穩,倔強了幾年的心,終于徹底軟下來。
她烏睫顫抖,低聲道:“不會。”
見他不信,沈微漁主動撫摸他的面頰,撫摸那曾因自己欺騙留下來的傷疤。哪怕傷疤已經淡掉,可殘留在心中的過往云煙,幾乎都在這一瞬,煙消云散。
不知何時,晚風停歇。
她想起這三年的過往,依舊自己本該可以走,卻還是折返回來。冥冥之中,她的心里早有答案。
沈微漁放下過往,雙目濯清地凝視他,“我不會騙你了。”-
天陽十七年,春三月。
一道圣旨昭告天下。
陛下冊封沈家女為皇后。
蕭庭訚在冊封大典前一夜問她,“可悔。”
“不悔。”
蕭庭訚難得笑了一下。
“你若后悔——”
她若后悔——
蕭庭訚睥睨臺階百官,緩緩瞥向坐在身側,已經成為皇后的沈微漁。
“那就在黃泉等她,生生世世,糾纏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