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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害怕

    酒壺連通桌上的碗碟都被震得“叮當”作響。

    慕景懷被嚇了一跳, 恍惚中反應著自己說了什么,“封軫……沒有跟你說過嗎?”

    酒精讓慕景懷反應慢了一些。

    他摸了摸鼻梁,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慕景懷遲鈍地思索了一番, 也有可能他們夫妻之間或許沒有說得這么深入?

    “哦,這個……也不一定,是我自己猜的。”慕景懷試圖找補, “畢竟封軫是西陵世子, 我以為……”

    鹿微眠腦袋又“嗡”地一聲, 上一句話還沒消化,又來一句, “他是什么?!”

    慕景懷頓住, 他看著鹿微眠的反應,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你……這個也不知道啊。”

    這一連串信息, 讓鹿微眠喪失了些許思考能力。

    鹿微眠心臟都仿佛不跳了,不過眨眼間就一手的冷汗,渾身冰涼, 緊盯著慕景懷確認著,“你剛剛說,封軫,是……”

    鹿微眠有些難以說出那個身份。

    慕景懷茫然地重復, “西陵世子。”

    西陵世子。

    西陵世子……

    鹿微眠恍惚中都快不知道什么是西陵,什么是世子了。

    但理智還是將她不斷地拉扯著。

    仿佛一道白光驟然灌入腦海, 在頂點轟然炸開!

    炸得鹿微眠手腳發軟,她一下子跌坐在座椅上, 座椅摩擦地面發出“吱吖”聲響。

    鹿微眠失衡的心跳在得到了確定之后, 驟然開始加速,瘋狂跳動著, 撞擊著她有些脆弱的胸腔。

    她說話都斷斷續續,并不完整,“你,沒有在跟我開玩笑嗎?”

    慕景懷覺得是自己說錯話了,“你真不知道啊。”

    鹿微眠看著慕景懷的樣子,根本不像是隨口開玩笑說出來嚇唬她。

    完全就是一副不小心說出了事實真相的拘謹模樣。

    “你……”鹿微眠哽住,“我,他?”

    “他他……”

    剛剛慕景懷所說得一切混合著這句話接連涌入腦海。

    他話中所有難以理解的部分都變得通暢!

    為什么虞念要救封行淵。

    因為他們同族,且封行淵是王室遺孤!

    所以虞念救下他,要把所有的復仇計劃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在她看來虞念對于封行淵,做得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都有了答案。

    鹿微眠呼吸越來越急促,脊背冷汗涔涔。

    屋外的暖風吹過來,她也感受到了徹骨的涼意。

    所以,她之前與封行淵分析的虞念想要鋪路的人,根本就是他自己!

    鹿微眠但凡想起來,腦海中就是一道一道瘋狂折磨著她的閃電,將她所有的思緒都劇烈震蕩著。

    讓她身上滿是被思緒驚恐到的麻痹感。

    鹿微眠動都動不了,甚至細想下去。

    虞念給西陵世子鋪路,等到南巡結束后,天下大亂,只等他進京占據長安。

    所以前世,前世那個將她捆鎖在床笫間的瘋子……

    就是……

    就是!!

    鹿微眠有點喘不過氣來。

    她扶著桌案,呼吸一點點變得急促,不論怎么汲取空氣,都有些無法磨滅的窒息感。

    鹿微眠還不死心,“西陵,還有沒有其他世子,或者其他王族?”

    慕景懷很想回答出來能安慰鹿微眠的答案,但他眼下也不知道怎么安撫她,只能誠實道,“我沒聽說過。”

    鹿微眠一顆心徹底沉入谷底。

    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過往一切如同海浪潮* 水般不遺余力地朝她拍打過來!

    輕而易舉地將她淹沒。

    封行淵平素里那淺淡純粹的樣子,與那黑暗間瘋狂蹂躪她的聲音驟然重合!

    甚至還有些畫面,她被按在榻間,被他調侃著什么,封軫到沒到過這里。

    喜歡封軫還是喜歡他。

    問她想要哪一個。

    鹿微眠捂住胸口,一陣一陣的心悸。

    她恍惚間反應過來……

    封行淵曾經還跟她說過,做了那些噩夢,想象成是他會不會好一些!

    所以他,他根本就是也想那么對她!

    他才是那個瘋子!

    鹿微眠一時間如同五雷轟頂。

    救命啊。

    一旁原本在休息的春鶯聽見動靜,起身上前看著反應很是異常的鹿微眠,又看了看慕景懷。

    眼神帶了幾分哀怨,像是在問他,又在胡說八道什么。

    “我……”慕景懷真的不是故意的,“但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現在知道了也沒關系……”

    這關系大了去了。

    先不說別的。

    她可是天天在封行淵面前罵那個西陵反賊,什么難聽的詞都用上了。

    合著就是當著他的面罵他。

    仗著封行淵好說話,騙他不走不走,結果跑得這么遠。

    還想著回去一哄就好。

    鹿微眠一張臉皺成了苦瓜。

    抓緊了自己的裙擺,裙擺上一層一層的褶皺。

    她有點暈,“我,先回房了。”

    鹿微眠起身,身形搖搖欲墜險些站不穩,撞在旁邊的櫥柜上。

    他們正要扶她,鹿微眠連忙伸手,制止他們的動作,“我自己可以的。”

    鹿微眠出門,夜里的潮露氣息都沒能讓她清醒一些。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間的。

    只是在獨自坐在房間里時,風吹草動都能讓她的神經緊繃起來。

    窗框被吹動得吱吖一聲,鹿微眠就警惕地看了過去。

    發現只是風吹進來了而已。

    不出一刻鐘,鹿微眠又惴惴不安地抱著枕頭敲開了春鶯的門。

    鹿微眠有點不好意思,但又不得不開口,“我今晚,能不能繼續和春鶯睡啊。”

    她說話時夾雜著細微的顫音,“我自己害怕。”

    鹿微眠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就一晚。”

    春鶯拉她進門,把慕景懷推了出去。

    告訴她,“正好我嫌他吵。”

    慕景懷平日里稍微好一些,一沾酒話就更多了。

    春鶯問她,“是不是他說錯話嚇著你了。”

    鹿微眠搖頭。

    她不好跟春鶯解釋太多,也明白了為什么之前她跟春鶯說封行淵脾氣好,春鶯那么驚訝。

    怎么說呢。

    鹿微眠現在想哭,又哭不出來。

    她甚至覺得自己現在還是在做夢,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或許明天醒過來就好了。

    她的乖乖夫君還是乖乖的。

    才不是什么西陵世子,才不是什么殺人不眨眼,又把她關起來這樣那樣的瘋子。  :

    可鹿微眠睡不著了。

    她睜著眼睛看頭頂床幔,只有耳邊小姑娘沉睡時均勻的呼吸聲,能讓她安心一些。

    過往的一幕幕再度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她都不知道是該說封行淵藏得太好,還是她太遲鈍了。

    不過前世好像也是這樣,平時都好好的。

    只有在他以為她背叛他,拋棄他之后,整個人才變成了那個樣子。

    鹿微眠咬了咬自己的手指。

    怎么辦啊。

    早知道就不跑了。

    不跑他哪怕是裝一裝也都是乖乖的。

    哪有人會無緣無故發瘋。

    現在回去也來不及了,都到江夏了。

    現在回去不是找死嗎。

    鹿微眠翻了個身,她不想回去了。

    她這輩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她能不能假裝失蹤一走好幾年?或者假裝被人欺負得很慘之后再回去?

    鹿微眠哀怨地將被子拉到了自己的頭頂,把自己整個人都蒙了起來。

    救救我。

    誰來救救我。

    鹿微眠抓緊了錦被。

    很難控制住自己不胡思亂想。

    封行淵該不會一生氣真的毀了長安吧。

    不過看他之前的那些反應,是真的不知道虞念的計劃。

    那他還會乖乖聽自己信件上的囑托嗎?

    鹿微眠一想到信,就想起來她在里面也狠狠地辱罵了一番西陵反賊。

    她無力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救命。

    越想越完蛋。

    她不僅騙了他丟下他,還罵了他。

    人怎么能闖這么大禍。

    *

    長安城外關口,夜深人靜,葳蕤樹林隨風而動。

    發出一片風卷樹林的沙沙聲響,混合著怪異的摩擦聲,聽著有些毛骨悚然。

    但定睛仔細看,就會發現在山野中竄動的影子并非樹林草木。

    而是人。

    長安城地下,四處都是不知開挖隱藏了多久的地下陵墓。

    陵墓關口被打開,里面暗藏著層層才入關的兵馬,等待號令。

    而城內夜深人靜,無人察覺。

    宵禁之后,空寂月色鋪滿城內大街小巷。

    巡邏侍衛在城內街巷有條不紊地排查著。

    待他們齊齊走過官道后,一道拉長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在地面一晃而過,隱沒在一座府邸院落之中。

    內院里面無人值守,前來的男子心下慶幸,但還是小心行事。

    尋了一處偏僻的入口,徑直從窗口進了內室。

    內室點著熏香和炭火。

    煙火氣息十足,乍一看還像是有人在住的樣子。

    男子瞇了瞇眼睛,拔出手里刀柄,徑直朝著那攏著紅紗的床榻走過去。

    他悄無聲息地走到床榻邊,床榻上的人一動不動。

    他早早就聽說過,鹿微眠開春時便染了風寒,這些時日一直閉關靜養。

    許是娘娘之前給他們家用的云涎香也發了作,所以才這般放松警惕。

    男子勢在必得,拿出來沾染迷香的帕子,正要上前將人迷暈帶走。

    掌心觸感卻不是人皮膚的觸感。

    而是一團亂七八糟錦被的觸感。

    男子輕輕蹙眉,這才意識到不對勁。

    他一把掀開床上錦被,才發現被子里面包裹著一團布,根本就不是鹿微眠。

    男子一驚,怔愣著看手底下空蕩的錦被。

    他環顧四周發現屋子里并沒有人。

    連個鹿微眠的影子都沒有。

    她不是在養病嗎?

    這是去哪了?!

    男子放下錦被,在屋子里轉了一圈,發現這間屋子一切如常,還有人生活的影子。

    就是沒有人。

    但他倒是在妝匣里翻到了一封鹿微眠臨走時留下的信件。

    男子意外地多看了幾眼,才確定,鹿微眠的確是走了。

    那這……

    他又回頭看向那個空蕩的床褥,以防有詐,立馬將掀開的被子復原,把信件上的內容抄錄了一份,快速離開了院落。

    濃重夜色遮掩下,男子飛身躲避著侍衛巡邏,快速趕往一間閣樓之中。

    閣樓里,一個同樣裝束的女子見他進來,立馬起身,“人呢?”

    “人已經走了。”

    “走了?”赫月意外地皺眉,“去哪了?”

    “不知道。”男子將抄錄好的信件遞給了同伴。

    赫月打開翻看著。

    信件上沒有太多有用的東西,無非是一些交代叮囑的廢話。

    赫月卻看著這封信笑了,“走了好啊,走了殿下就不用再受她蒙蔽和哄騙,耽誤正事了。”

    “說什么做什么,完全由我們控制殿下。”她將信封收起,眼底閃爍著興奮晦暗的光,問著,“殿下現下何處?”

    “在巡城。”

    “走。”她提劍離開,“娘娘吩咐的,我們該動手了。”

    男人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聞言離開出去叫人。

    深夜長安城外。

    封行淵的巡視隊伍停在城外樹林里休整,等待清晨卯時前來換班。

    他靠坐在石塊上,擦拭著手上的面具。

    看著上面細膩的紋路愣神。

    忽然山林中驚起一陣飛鳥,鳥鳴聲盤旋,巡視隊伍中有人警覺地站起來,看向那片山林。

    山風忽然大了一些。

    將男人鬢角碎發吹開,碎發拂過面頰,他只微微偏頭。

    漆黑眼底映襯著夜色,修長手指重新戴上那張面具。

    “那邊有異動,我去看看。”凌一說著,動身前往那片樹林。

    封行淵默許。

    不成想,凌一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那片山林里。

    突然傳來一聲男子的痛呼!

    山林鳥雀名叫聲更大了一些。

    巡視隊伍眾人立馬都站了起來,防備地盯著那片樹林,“大人……”

    封行淵看向那一望無際的暗黑樹林,也跟著起身,拿上佩劍,“走,去看看。”

    初春的山林里,還殘留著冬日的枯枝敗葉。

    踩過之時一片破敗聲響。

    樹影搖曳,山風凜冽。

    封行淵踏進山林深處不久,山風伏地而起,邊緣處一道火星忽然間乘風而上!

    順著四周枯枝快速蔓延!

    侍衛紛紛大驚,有人高喊一聲,“小心!”

    火勢升起的同時,四周昏暗的樹影里驟然間竄出無數黑影。

    為首的一人長劍破開火舌,直沖著封行淵的面具而去!

    封行淵手中劍鞘迅速抵擋而上,長劍從他劍鞘之上劃開。

    另一側再度刮來一陣劍風!

    他們的目的很明確。

    都是他的面具。

    不過眨眼間,山林深處就陷入一片混戰之中。

    火勢越來越大,接二連三沖上來的暗影也越來越多。

    寡不敵眾,“叮”地一聲脆響。

    那張面具落地,瞬間四分五裂!

    有人大喊了一聲,“大人!”

    喊聲被冷兵器交接的碰撞聲響遮蓋住。

    四周燃起的大火像是被早有預謀地布置好,順著幾個樹干蔓延攀爬。

    將他們完全圍困在里面。

    赫月從暗處走出來,看著火勢包圍的一行人。

    而封行淵早已喪失了反抗能力。

    站在她身邊的男人裝模作樣地高喊著,“封軫!”

    “你左眼堅持不了多久了,快束手就擒吧。”

    “你的夫人背叛你了,她得知你是西陵匪賊,惡貫滿盈,罪大惡極,實在是悔不當初。”

    男人繼續,“她上報朝廷,要盡快鏟除你。”

    “她不要你了。”

    赫月聽著男人按照虞念計劃說的話,唇角輕勾。

    封軫最無法接受欺騙與背叛,他們演上一出妻子背叛的戲碼,這般往后,他便再也不會相信那個長安女子。

    殿下一定懷恨在心,帶著他們踏平長安,奪走一切。

    赫月正想著,忽然身后響起一道悠然嗓音,“她不要我,難道要你嗎?”

    赫月臉上的笑容驟然僵住,面前是熊熊大火,而身后升起詭異的陰風!

    她驀的轉身,發現封行淵就站在她身后。

    后面是黑壓壓的西陵兵馬。

    封行淵唇角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牢牢地看著她。

    這是殿下,那……

    赫月轉過頭,包圍圈里,凌雙手執長劍破風而出,直指她眉心!

    而凌雙身上,是和封行淵一模一樣的衣服。

    赫月大驚失色,立馬旋身躲開!

    她一下子反應過來,自己中計了,封行淵早就知道他們想要利用鹿微眠讓他起反心!

    所以布下埋伏,假意中招,將他們一舉殲滅!

    “殿下!我們布下此局都是為了你啊!”

    封行淵知道她的說辭,跟那幾個人沒有什么區別。

    只是一抬手,周圍人立馬上前,將她看押住,堵住嘴巴。

    封行淵又將面具拿了下來,仔細地擦拭了一番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

    還好他早有準備。

    不然把夫人送的面具弄壞了可不行。

    火圈被土石迅速蓋滅,包圍圈內的侍衛接連沖了出來!

    封行淵身后的兵馬也接連而上!

    赫月一行人很快就落了下風。

    不出一炷香的時間,虞念的手下全數被押。

    封行淵慢條斯理地跟身后的西陵將士顛倒黑白,“看見了沒,淑妃娘娘下令讓你們進京,根本不是為了叫你們聽命于我,是想等殺了我之后,再利用你們來滿足她的欲望。”

    “你們差點就做了她的劊子手,毀了我西陵基業和未來。”

    赫月難以置信地發出嗚嗚幾聲,礙于被堵住了嘴根本無法出聲。

    他們也不是真的要燒死他,而是在關鍵時候會給他留一線生機。

    憑借殿下的本事,一定能突破重圍。

    他明明知道!

    封行淵聽上去無比可憐,“我要不是早有準備,就被淑妃娘娘的人困在著大火里燒死。”

    “等我死后,她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調令你們胡作非為。”

    眾人驚詫不已,“太過分了!”

    “是啊,她口口聲聲說為了殿下,怎能這般陽奉陰違!”

    “虧了我們這般信任她。”

    封行淵打斷他們的叫嚷和不平,“所以……”

    “從現在開始,知道能聽誰號令,不能聽誰號令了嗎。”

    山野間頓時響起接二連三的臣服聲響,“臣等唯殿下馬首是瞻。”

    整齊鏗鏘的兵甲聲陣陣。

    很乖。

    封行淵迎著凄清月色,滿意地吩咐著,“一半抓虞念余黨守住長安,聽從禁軍總都督衛大人的安排,另一半跟我下江南。”

    封行淵想。

    他在京等這么長時間,可就是等這個。

    總算是等到了時機,解決完了這些人。

    他可以去找夫人了。

    剛剛被壓制的男人突然間吐出了口中的布帛,“殿下!你糊涂啊!”

    “是,我們是故意把你引進來,做這樣的局,可不過就是為了讓你認清!”

    “為什么就不能真的是鹿微眠背叛你了!她知道你的身份害怕了,跑了!跑遠了!她再也不要你了!你為了這樣一個人……”

    “聒噪。”封行淵示意凌雙再度將那人的嘴堵上。

    他把玩著手中的面具。

    “夫人不會背叛我。”

    夫人偷偷跑了只是因為……

    她欠收拾而已。

    封行淵眉梢微揚,想想就心情愉悅。

    凌雙上前詢問,“他們怎么處置?”

    “關起來,找人看好了。”封行淵并不想在這些人身上浪費時間,“凌一留京,你跟我下江南。”

    他說完,離開了這片山林。

    皇帝不在京城,京中布防眼下是他跟衛沉說了算。

    此番鬧劇無人察覺。

    封行淵回了府苑,走在空蕩的院子里。

    忽而看見,院子水邊種著的蝴蝶蘭開了。

    封行淵走到池水邊,衣擺掃過花叢,沾染上花朵馥郁香氣。

    開得不只是蝴蝶蘭,鹿微眠曾經在院子種下的話再仲春時節基本都開了。

    花草叢生,繁密旺盛。

    蝴蝶蘭點綴在花叢之中,花瓣舒展,隨晚風顫動搖曳,瀲滟生姿。

    花都開了,她人呢。

    小騙子。

    封行淵等不及,他現在就要去找她。

    不過,他覺得自己的確需要考慮一件事。

    有什么辦法,能讓夫人心甘情愿地被收拾,不會被嚇跑。

    即便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會討厭他呢。

    就留在他身邊。

    他想把她的心里、身體全都塞滿。

    封行淵如是想著,回房準備收拾東西啟程。

    大概是聽到了他的動靜,墨寶在黑暗中探出頭來,烏黑的身子隱藏在黑暗中。

    只有一雙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他。

    封行淵注意到它的視線,抬手示意,“過來。”

    身處于黑暗中的男人,像是牢籠被打開的猛獸。

    尤其如今沒有鹿微眠在,他渾身上下的野性和危險性都不加遮掩。

    小動物有天然察覺危險的能力。

    墨寶縮了縮脖子,不太想過去。

    但還是在封行淵動了念頭之后,身體不受控制地朝他走過去。

    跳到他的膝頭,乖乖地鉆到他懷里。

    即便它這會兒渾身上下的毛都豎了起來。

    封行淵慢條斯理地幫他順毛。

    捏著它的下巴,強迫它抬起頭,迎上自己的視線。

    墨寶戰戰兢兢地看他。

    封行淵彎唇,想到了一個很壞的辦法。

    能讓夫人永遠愛他,永遠跑不掉。

    他勾勾手指,她就能過來。

    再害怕、再抗拒也得愛他。

    第62章 愛他

    封行淵血色異瞳閃爍著興奮流光。

    畢竟他是以血布下攝魂術。

    鹿微眠的藥里, 也是用他的血,她已經喝了很久了,算下來還差半個月的藥量。

    強制咒術生效想必不難。

    他想要她的靈魂屬于他。

    只是攝魂術違背他人意愿、強制他人服從會反噬他的心脈。

    她日后的每一次抗拒都會給他帶來反噬, 她要是不愿意……

    沒關系。

    能讓她愛他就好了。

    愛總是要疼一些的。

    *

    路程南下,一路山花遍野。

    他們的腳程也慢了一些。

    偶爾會停在滿是山花的原野和山澗木屋客棧里多住兩天。

    開窗就是鋪天蓋地的山間小野花,迎風搖擺。

    鹿微眠跟著春鶯睡了兩晚, 也不好一直打擾人家。

    畢竟慕景懷到了姑蘇就要離開了, 她也不能占著春鶯太長時間。

    鹿微眠看著這般山野景色, 給自己壯了壯膽。

    不就是自己睡嗎,隔壁就是他們, 沒什么好怕的。

    門口還有伍奚他們守夜。

    鹿微眠氣勢頗足地沐浴梳洗好。

    滅了燈盞過后, 窗外清亮的月光順著窗戶打落進來。

    山野間滿是草木的清新氣息。

    鹿微眠深吸了一口氣,頓覺身心舒暢。

    沒事的。

    她可以的。

    鹿微眠爬上床榻, 給自己蓋好被子拉上床幔。

    白天趕路,到了晚上沐浴過后身子難免乏累,鹿微眠睡得很快。

    但許是總在想那些事。

    她又夢見了反賊破宮城那日。

    她起先是暢快的, 高興仇人得報應。

    在一片混戰之中,她從臥房里摸索出來一把剪刀,對準了自己的胸口。

    新帝皇后被刺死,她夙愿已了。

    她想要下去陪父母親人, 但是一直下不去手。

    她真的很怕疼。

    還不如誰直接給她一刀。

    就在她鼓足勇氣,對準心口想要刺下去的時候。

    突然一枚石子打了進來, 徑直打在了她的手腕上,將她手里的剪刀打掉。

    她自己也被那股沖擊力帶了一下, 跌在地上。

    她聽見有人走了進來。

    也能感覺到有人靠近。

    那身影走到她面前就帶著不言而喻的壓迫感。

    緊接著她的脖頸被一只冰冷如蛇蝎的大手握住, 輕而易舉地將她往前一帶。

    鹿微眠被掐得嚶嚀一聲。

    聽到他幽冷嗓音,“瞧瞧我, 抓到了什么。”

    她渾身戰栗,恍惚之中眼前的光線緩慢聚焦。

    仿佛是她沒有失明,能看見所有一切。

    眼前人的臉,突然間變得清晰起來。

    與封行淵那張清俊的面容完全重合!

    鹿微眠驚懼不安地看著他。

    封行淵臉上沾著旁人的血,手指緩慢刮過她的臉頰,眼底帶了玩賞與肆虐氣息,“小可憐,你落到我手里了。”

    鹿微眠想要醒過來,卻怎么也睜不開眼睛。

    很快又被拖進了夢里。

    睜開眼睛是換了另一幅場景,是在她非常熟悉的幽宮里。

    被拖回夢里,那拉拽感無比清晰。

    鹿微眠定睛反應過來,發現自己也已經被他拖到了身下。

    他不遺余力地將她釘在案板上,“跑去哪啊?”

    在她的尖叫聲中,他像是要搗壞什么,“阿眠想要去找誰?”

    “還是,又想丟下我。”

    鹿微眠雙腿掙動間踩踏著什么,忽而一踩空,才從睡夢中驚醒。

    一雙雪白的足踢到了被子外面,顫顫巍巍地又縮了回來。

    做了個夢而已,鹿微眠渾身上下冷汗浸透,嚶嚀著躲進了被子里。

    混蛋,瘋子。

    鹿微眠身上仿佛散了架一般,將自己蜷起來。

    他從前就那么恨……

    鹿微眠拉緊被子,長長嘆了一口氣。

    也是,恨她是正常的。

    說實話,前世在沒有出事之前,封行淵對她仁至義盡。

    當時她一門心思都在慕青辭身上,他和慕青辭身為宿敵,沒有對她暗中使絆子苛責,也沒有利用她怎么樣。

    況且他后來還提醒她身邊的東西有毒。

    當時她沒查到云涎香,他臨走前也給了她好多藥。

    卻因她被有心之人利用,差點殞命……

    很難不恨吧。

    鹿微眠睜開眼睛,緩了緩神。

    她前世想過,害人落難會有報應。

    她也記得前世,他格外想要看到她因為對封軫的愧疚,而不愿配合他的索取。

    又在床笫間一遍遍地尋找那近乎病態的蛛絲馬跡,來得到她想要封軫,后悔拋棄封軫的答案。

    眼下也都有了原因。

    這輩子他在自己面前裝得太好了。

    或許也不是裝,是不想讓她離開。

    難怪封行淵總是問她會不會背叛他,會不會拋棄他、丟下他,問她夫妻是不是不能隨便毀約。

    太完蛋了。

    她直接給了和離書。

    鹿微眠坐起身,穿衣服。

    懊惱地嘀咕,“可怎么辦啊。”

    雖然給和離書不是真想和離,是怕萬一有用,能給他留選擇后路。

    但按照那個人的瘋性,根本不管原因。

    和離兩個字就夠刺激他的了。

    那個小瘋子!

    鹿微眠掀開床幔,看著外面天光大亮,他們還在山野間。

    罷了,不論如何,他還沒有追過來。

    還沒有找到他們。

    鹿微眠想要起身,小腹還殘留著夢里面的墜脹感。

    她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肚子,忽然一股暖流涌入下腹。

    壞了!

    不是夢里的感覺,是月事。

    鹿微眠連忙起身,好在床鋪還沒有被弄臟,只是衣服上被弄臟了一點。

    她收拾完過后,差鈞宜去問屋舍主人要了點赤砂糖。

    屋舍主人直接給了他們幾包調養的補藥。

    說是他們村子里的姑娘都喝這個。

    鹿微眠下樓時。

    春鶯坐在桌前吃東西,看她腳步發虛,不由得伸手拉了拉她。

    是問她怎么了的意思。

    “沒事,”鹿微眠扶著桌子坐下,“就是月事剛來,身上沒力氣。”

    春鶯將剛剛鈞宜送過來的湯往她面前推了一下。

    興許喝了就好些了。

    鹿微眠接過她推過來的碗,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

    沒多久慕景懷去外面轉了一圈回來,坐在了桌子對面,聞到了味道,“這是什么?”

    “你說這個嗎?”鹿微眠簡單跟他解釋了一下,“問主人家要的補藥,補血的。”

    慕景懷好奇,“還挺好聞的。”

    “有點像是從前在府里,我日常喝的補藥。”

    大概是里面都有紅棗枸杞,所以味道類似。

    但就是缺了那個鐵銹氣。

    封行淵給她喝的藥,還是挺管用的。

    她很久沒有月事難受了。

    鹿微眠正想著,慕景懷卻笑了,“你還用喝補藥,封軫自己的血就能醫百病。”

    鹿微眠一口湯藥含住,愣是沒能咽下去。

    慕景懷以為她不信,“慕青辭不就是用他的血嗎?我聞過,一股鐵銹味。”

    鹿微眠勉強咽下去,“鐵銹味?”

    “以血入藥嘛。他是藥人……”

    春鶯見慕景懷說話又剎不住車,手肘碰了他一下。

    慕景懷哽住,“這也不能說嗎?”

    鹿微眠放下碗,愣了很久的神,“沒有。”

    鐵銹味道是血,所以他平日里給她喝的補藥里面,以他的血做藥引?

    不對,那前世她每日都被逼著喝下的藥里也是那個味道,該不會也……

    鹿微眠秀眉輕蹙。

    他……

    那不是避子湯。

    是補藥?

    所以前世云涎香在她體內毒性已深,她還能活過一年是因為?

    慕景懷看著鹿微眠神色異樣,懷疑自己是不是又說錯話了,“你,沒事吧。”

    “沒事。”鹿微眠心緒如同一團亂麻,“我想出去走走。”

    鈞宜察覺到鹿微眠的情緒異樣,“我跟夫人一起去。”

    晌午時分,天色正好,鹿微眠在原野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這片山野旁邊就是一條小溪流,依山傍水,到處都是瘋狂生長的野花野草。

    他們居住的客棧是山間的村民自己修建的屋子。

    也不能叫做是客棧,不過是民間屋舍,要是碰上趕路的人,順便做做客棧生意。

    他們主要還是自己種田和打獵,自給自足,有富裕的就出去換銀子。

    除去他們自己劃定的地方,就是山野間隨意生長的草木。

    看起來生命力旺盛。

    鹿微眠坐在山澗旁邊的石塊上,撿了幾個小石頭往水面扔。

    看著石頭沉入水中,蕩開一圈一圈漣漪發呆。

    前世她跟那個人矛盾爆發,是她咽氣前三天。

    她能感覺到自己不行了。

    他還天天要她喝“避子湯”。

    她忍無可忍摔了碗,與他說,“王上不用這般費心,我快死了,根本懷不上你的孩子。”

    他并不生氣,很快又拿來一碗,固執地重復,“阿眠乖,喝了它。”

    一碗比一碗的鐵銹味濃,最后是濃重的腥味。

    好難喝。

    鹿微眠以為他在折磨她。

    她也根本看不見,他手腕上橫生的一道道疤痕。

    鈞宜守在旁邊,“夫人這幾天還是太緊張了,正好這兩日咱們也不趕路,不如先好好休息休息。”

    鹿微眠點頭,沒有吭聲。

    鈞宜見狀,不由得問道,“夫人在擔心什么?”

    鈞宜大概也能猜到一點,“是三殿下說的,關于姑爺的事情嗎?”

    “你是怕姑爺,會做一些,對我們不利的事情?”

    鹿微眠很久沒有說話,再開口時,是“他不會的。”

    她從來沒有覺得他會這么做。

    這個回答讓鈞宜有些意外。

    知道姑爺是西陵世子,鈞宜擔心的是姑爺會不會揭竿而起。

    鈞宜問鹿微眠,“夫人就不怕,姑爺像淑妃娘娘一樣,毀掉一切。”

    “我相信他不會這么做。”

    鹿微眠出神地想著,“不管我聽到了什么,改變的只是我對他的一點認識,這跟他本身的行為,沒有太大的關系。”

    “他人都不在這里,我也不能因為聽到旁人說了一些事情,就全盤否定他,忘了他對咱們付出多少,跟別人一起討伐他,那也太沒良心了。”

    雖然但是,鹿微眠想,他人最好先別在這里。

    她不一樣啊。

    他是真的能做、她啊。

    鹿微眠很掙扎的一點在于,她知道這件事情從始至終。

    都討厭不起來他。

    現在更甚。

    但是不討厭就意味著,她能接受他的那些行為。

    可是……

    鹿微眠隨手撿起石子,卻不小心摸到了一根短樹枝。

    她頓了頓,剛想要隨手扔掉,看著那根圓柱狀的樹枝,眼前卻鬼使神差地浮現出了幾根暖玉。

    是那天她在封行淵書房里找東西,那個被她不小心打開的抽屜,里面就放著長短不一,粗細不同的暖玉。

    鹿微眠嚇得雙手一顫,直接將暖玉扔了出去。

    定睛才發現那不是什么暖玉,只是一根樹枝而已。

    鹿微眠手指輕輕收攏,想起來何止是暖玉,還有旁邊放著的繩子,捆手的鏈子。

    封行淵告訴她是賣書的掌柜送的。

    現在想起來,哪個好人家的掌柜送這些東西。

    她太相信他了,都忘記光一根暖玉的價錢比那幾本書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那根本就是想用來這樣那樣的!

    鹿微眠咬了咬唇。

    想起書來,又是一陣一陣的絕望。

    她說那天翻的什么“房中九術”怎么那么奇怪。

    怎么看怎么不正經,什么繩子鈴鐺、交椅云床。

    她就該想到她房間里怎么會有這種書籍。

    該不會封行淵看書學,就看得那種書吧。

    還想讓她也看,根本就是想讓她也……

    過往的事情根本不能細想,越想個中破綻就越多。

    鹿微眠得到的認知也就愈發的細思極恐。

    鈞宜發現鹿微眠的臉又皺成了小苦瓜。

    鹿微眠說實話,“我現在只怕他生氣。”

    氣急發瘋。

    前世他們情誼尚淺他都能瘋成那樣。

    現在,鹿微眠不敢想。

    鈞宜心想姑爺生氣那不是最不需要怕的事情嗎。

    姑爺那么聽她的話。

    鹿微眠越想越不行了。

    眼下能躲一時是一時吧。

    反正離她回京還有很長的時間呢。

    即便是那個小瘋子找來,應當也找不到姑蘇。

    鹿微眠轉移注意力,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

    冷不丁看見一只白鴿從溪流水面點水而過,接著飛遠了些,停在了樹梢枝頭。

    那白鴿的羽毛很是漂亮。

    在日光下愈發絢麗多彩,不像是野生的。

    大概是附近哪一家村民家養的。

    鹿微眠拍了拍手上和身上的灰塵,先回了客棧。

    不出半個月的時間,他們一路很是順暢地前行到姑蘇。

    姑蘇是與長安截然不同的兩座城,江南水鄉氣韻獨特,鹿微眠在長安土生土長了十幾年,從前還沒有來過這里。

    他們在驛站停下,鈞宜上前詢問城中的情況。

    遠遠地聽見些吳儂軟語。

    鹿微眠豎起耳朵,聽不懂,但是很好聽。

    只是在掀開車簾的時候,路邊的一株海棠樹飄進來一朵海棠花。

    鹿微眠撿起來。

    鈞宜還是有點本事在身上的,他能聽懂。

    他折返回馬車上,“眼下進城還好,沒有戒嚴,聽說南巡的隊伍才剛剛到江夏,過來還得有一段時日。”

    “到底是為了防備陛下南巡,城中查得有些緊……”鈞宜看向慕景懷。

    他們都聽得出來,是不知道會不會查到慕景懷的身份。

    “見過我的人不多,除非是我母妃的人,”慕景懷心下有數,“我小心些,不過等進了城,我可能得盡快去臨安了。”

    他這樣一說,多少讓人生出些緊迫感。

    春鶯肉眼可見變得擔心起來。

    “放心。”慕景懷安慰她,“我盡早去了,如果能盡快解決,也能盡早回來。”

    “我們先進城休整一下,”鹿微眠提醒他,“你還是得萬事準備妥當,如若有需要幫忙的,也得盡快告訴我們。”

    “好。”

    進城很順利。

    他們找了一個簡單低調的客棧先做休息。

    鹿微眠放好自己的東西,打開窗戶通風。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她最近總是能看見一只白鴿。

    打開窗戶,她又看見了它,就在窗口不遠處的樹梢上,“咕咕咕”地叫著。

    大概是看見她打開窗戶,又一直在看。

    小家伙很有靈性地撲騰著翅膀,停在了她的窗戶口。

    鹿微眠不敢動它,但是不妨礙稱贊著,“你好漂亮啊。”

    興許是知道她在夸它,白鴿驕傲地用嘴巴順了順自己的羽毛。

    鹿微眠看著,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手里那一朵海棠花別在了它身上,“這樣更漂亮了。”

    她裝扮完小白鴿,正好鈞宜叫她下去吃飯。

    鹿微眠左右也沒當回事,直接下了樓。

    *

    漫長黑夜的客棧里,其他人都睡了,只有封行淵閑散地倚靠在一處,手里擺弄鍛造著一個漂亮的銀鏈。

    身邊一道白色身影飛過,封行淵緩慢地收回視線。

    一只雪白信鴿撲閃著翅膀落在了他的手指上。

    白鴿翅膀羽毛在月色之下散出盈盈光亮。

    它身上的海棠花正落在了他手邊。

    封行淵撿起那朵海棠,像是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問白鴿,“她最近過得好嗎?”

    白鴿“咕咕咕”地叫著。

    *

    姑蘇城是一個很適合休養生息的地方。

    鹿微眠在城中養得人都懶了,一睜眼又快到午時。

    她下樓發現慕景懷和* 伍奚坐在桌前,在商議著什么。

    鹿微眠走上前,聽見他們說,慕景懷計劃今日啟程去臨安。

    “這么早啊。”

    “得提前去。”慕景懷沒有說太多,聽著語氣有些沉悶,“我需要趕在南巡的隊伍過來之前,把水壩的情況摸清楚。”

    “在這過程中,不一定會有什么意外。”

    春鶯從樓上下來,將慕景懷的包裹遞了過去,坐在旁邊。

    鹿微眠聽來也是,“我父親就在臨安,你任何事情,都可以去找他。”

    她摘下腰間的子辰佩,“這個是父親從前送我的,你把這個給他,他就知道是我了,事關民生大事,他一定會配合你的。”

    慕景懷接過來,“多謝。”

    “該是我謝你,若是水壩出事,我父親也難逃。”

    “話雖如此,”他說著,還是不太放心地看向春鶯,“不過還是需要麻煩你……”

    鹿微眠知道他擔心什么,“春鶯在我這里你放心。”

    春鶯示意他不用擔心這邊,去做好正事要緊。

    慕景懷點頭,“交給你們,我放心。”

    鈞宜補充道,“如有需要,盡快送信回來。”

    “好。”

    慕景懷簡單地收拾了一番,跟春鶯說了一會兒話,就啟程上路。

    春鶯只看著慕景懷離開的方向發呆。

    慕景懷跟春鶯說等他回來,一切都解決之后,他就給父皇遞婚書。

    哪怕不再要這個皇子身份,不再回長安也好。

    他們都不想再做皇宮里任人擺布的籠中鳥雀。

    鹿微眠當下有點明白春鶯為什么會覺得慕景懷傻。

    他倘若自私一點,既然帶著春鶯逃出來了,那就遠走高飛再也不參與這些其他紛爭。

    不管虞念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他逃走之后都與他們無關,不會有人再干涉他們的自由。

    但他還是要去。

    他說他是唯一知道虞念全盤計劃和內部安排的人。

    不知道也就罷了。

    知道了就沒有辦法裝作不知道,心安理得地過活。

    何況,他們的孩子馬上就快出世。

    慕景懷說,無論如何那是她的母親。

    如果虞念因為無法原諒他祖父的過失,而怨恨整個大郾。

    他又怎么能說服自己,母親之過,與他無關。

    即便不是為了他自己。

    也要給孩子留一個干凈的身世,好過跟他一樣。

    鹿微眠送走慕景懷,輕輕拉了一下春鶯。

    春鶯才回過神來,跟她一同上馬車回客棧。

    鹿微眠把她扶上去,正準備上車,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一些事情。

    腳下忽然踩空,踉蹌一下扶在馬車邊。

    鈞宜看見上前扶她,“夫人。”

    鹿微眠搖頭示意她沒事,思緒一團亂麻。

    對。

    慕景懷……

    前世也死于沉城!

    她怎么忘了呢。

    如果前世慕景懷的選擇和現在一樣。

    他也是帶著春鶯離開,跑去臨安阻止大壩垮塌。

    前世是,他失敗了?!

    那這次……

    鹿微眠心有余悸地回頭,看向慕景懷離開的方向。

    但這會兒慕景懷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山路之上。

    春鶯見她許久沒有上來,探出身子看她怎么了。

    鹿微眠斂起心緒,“沒事,剛剛滑了一下腳。”

    她不敢告訴春鶯這些事情,只能先上車回客棧。

    扶她上去之后,鈞宜也跟著上車,伍奚在前面催馬進城。

    車簾落下的同時,不遠處傳來馬蹄聲響,帶過一陣微風。

    將落下的簾子輕輕掀起。

    鹿微眠透過掀起的一角,看見了馬背上男人的官靴。

    官靴樣式有些眼熟,皮質帶盔甲,上面掛著金屬鎖鏈。

    但是官靴也都是那個樣子,眼下南巡在即,城中多見巡察的士兵。

    鹿微眠這會兒心情復雜,只不過隨意瞥了一眼,壓根沒有細想。

    也沒有掀開簾子去細看。

    馬車外,凌雙勒緊韁繩,回過頭,告訴封行淵,“主子,到姑蘇了。”

    第63章 抓到

    封行淵坐于馬背上, 看著姑蘇城門牌匾,簡單地應了一聲。

    原本停在他身邊的馬車動了起來,朝著城門的方向走了過去。

    封行淵回過身, 說了一句,“不急。”

    他調轉馬匹方向,折返回山林里。

    山林里, 西陵兵馬安靜地藏匿著。

    馬車內, 鹿微眠冷不丁聽到這么一句話, 才感覺到有些耳熟。

    她不得不從思緒中抽離,掀開車簾。

    但此時馬車已經走過城門, 后面也根本沒有什么人影。

    鹿微眠放下簾子, 以為自己是過度擔心,才出現了幻聽。

    她想著既然如此, 他們應該怎么樣才能知道慕景懷的情況。

    倘若真的有異動,得趕緊去幫忙才好。

    在這里坐等,鹿微眠總還是擔心萬一慕景懷一個人應付不了怎么辦。

    鹿微眠叫鈞宜, “南巡隊伍,大概還有多久過來?”

    “十來日。”

    “明日……”鹿微眠斟酌著,“明日之后,你小心些去臨安找父親。打探一下情況, 看看他們需不需要幫忙。”

    鈞宜應下來,“好。”

    鹿微眠實在是不放心, 慕景懷自己去探查,一天時間怎么也能知道個大概情況。

    如果順利的話, 鈞宜回來稟報他們也放心。

    但不順利的話, 剩下的時間也足夠他們得到消息再想辦法幫忙。

    鈞宜明白這個道理,次日就收拾東西啟程。

    鹿微眠幫他規整了下行李。

    屋外風聲呼嘯, 一下子將窗戶吹開,蘊含著潮濕水汽的冷風灌入屋內。

    伍奚忙上前將窗戶關好,“看樣子要下雨了。”

    “那我盡快啟程,”鈞宜拿過行李,“我就不帶太多東西了。”

    “我會快著些,不管情況如何,都先回來與夫人稟報。”

    “最早明晚,最晚后日回來。”

    鹿微眠答應著,看他離開客棧。

    掌柜的背著手望向天空繁密的烏云,慢悠悠道,“這是快到雨季了。”

    “又要一連幾月都見不著太陽嘍。”

    鹿微眠聽見雨季兩個字就格外敏感,她看向那邊掌柜。

    掌柜與他們隨意地搭腔閑聊,“幾位是北方來的吧。”

    伍奚接過話來,“是。”

    “那你們可不一定能適應這邊的雨季,”掌柜回想著,“前兩年的水下得也大,年年洪水。很少有人來這邊玩了,也就你們不知道。”

    梅雨季節,來江南游玩的人少。

    他們選的這個客棧也是個偏僻寂靜之處。

    客棧里來往的人不多,眼下又快到了打烊的時間,大堂里只有他們幾個。

    “不過不用擔心,今年聽說朝廷的鹿司空親自下來監工修繕水壩,應當是沒事了。”

    掌柜神神秘秘道,“鹿司空你們知道嗎?那可是朝廷大官!”

    春鶯和伍奚齊齊看向鹿微眠。

    掌柜見他們不說話,“你們應該不懂這些,現在小年輕哪里關心朝堂政事。”

    “看得出來,朝廷這次是重視啊。”掌柜拉開了旁邊的座椅,“我坐這介意不?”

    春鶯和伍奚連忙擺手,伍奚給掌柜騰了個地方。

    掌柜一同坐下來,小聲道,“實不相瞞,我們在官場上有人。”

    “您家里有人入朝為官?”

    “我弟和我兒都去臨安參與興修了。”掌柜的一臉自豪,“他可是與我說,能日日見到鹿司空。”

    鹿微眠捧著茶盞的手慢慢收緊,“鹿司空,他現下如何?”

    “挺好的。”掌柜捋著胡子,連連點頭,“現在少見這般親民的朝官了。”

    鹿微眠晾涼手里的茶,輕抿一口。

    掌柜又繼續道,“而且我聽說,這次鹿司空前來興修,是與朝廷簽了死契的。”

    鹿微眠看向他,“死契?”

    “不知道吧。”掌柜語調神秘,“聽說他怕萬一事情不成,牽連妻女。”

    “出了事,那就他一人擔責。”

    鹿微眠驚愕地看著他。

    掌柜被她盯得,臉上的神秘之色慢慢消失。

    他抓了抓頭發,這也不至于這么震驚吧。

    又不是她爹為了她簽死契。

    掌柜說完秘密就起身,順便擦了個桌子,“不過大壩開春就竣工了,但是他們得等到汛期結束才能回來,防止汛期需要搶修,我也希望這事順利。”

    “這樣我弟和我兒都能盡快回家了。”

    春鶯聽完,伸手拉了一下鹿微眠。

    鹿微眠動了動唇,沒能說出話來。

    他們沒有在樓下坐多久,在客棧關門打烊之后就上了樓。

    慕景懷離開后,春鶯恢復了一如既往給慕景懷寫信的習慣。

    她與鹿微眠坐在房間里,看見鹿微眠還沒緩過神,給她寫了一張字條遞過去。

    上面圓圓滾滾的三個字,“會好的。”

    鹿微眠重復著,“會好的。”

    他們這些時日也知道,不止這掌柜一家有人在臨安,自從水壩動工以來,這十里八鄉許多人家都有人應招前去臨安參與興修,都是為了自己的家。

    鹿微眠覺得她這不算什么了。

    江南本就因為連續兩年洪水,收成大減,難以生存。

    這里十戶人家,有八戶的家人在那。

    都跟她一樣。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沒多久,屋外的風聲就更大了些。

    后半夜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鹿微眠起來關窗,看著朦朧細雨拉出一層雨幕籠罩在夜空之下。

    也不知道鈞宜到哪了。

    她關好窗戶折返回去躺下,看見春鶯也睜開眼睛看著她回來。

    鹿微眠小聲問著,“我把你吵醒了嗎?”

    春鶯搖頭,她伸手摸了摸肚子。

    鹿微眠能看見她的肚子有輕微的起伏。

    是胎動。

    鹿微眠伸手摸了摸起伏的地方,春鶯肚子里的小家伙也沒有安靜多少。

    春鶯的性情平穩,所以即便路程這般崎嶇,她的孩子也很少鬧人。

    這樣突然的動向,說明春鶯心下也不安穩。

    鹿微眠問春鶯,“你很擔心嗎?”

    春鶯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別怕,”鹿微眠躺在她旁邊,“明日鈞宜回來,我們就知道那邊什么情況了。殿下吉人天相,一定會順利的。”

    春鶯捧住她的手,抱在枕邊。

    唇形是,“我相信你。”

    鹿微眠叫她好好睡覺,但心下沒底,閉上眼睛腦海中卻始終安靜不下來。

    一遍一遍地想著前世的事情,不知不覺沉入夢中。

    風雨聲愈演愈烈,繁密樹林間馬蹄聲篤篤。

    鈞宜快馬加鞭,在天剛破曉時趕到了臨安。

    或許是下雨,整個臨安城寂靜無聲。

    空蕩的街巷內,只有鈞宜一人。

    鈞宜眉頭緊蹙,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并不打算在街上多做停留,直接前去知府找鹿瑜。

    他騎馬停在知府后院門口,剛一下馬,身后一陣凌厲冷風襲來。

    鈞宜屏氣驀的閃身,與那打過來的棍子擦肩而過,還未等他做出下一步動作。

    一枚銀針刺入了他的胸口。

    鈞宜眼前光影瞬間模糊下來。

    直到完全失去意識。

    半夢半醒間,他被人綁起來關進了一間陰暗潮濕的屋子。

    一道很是熟悉的聲音響起,“還好,娘娘早就知道三殿下會壞差事,命我們在這里請君入甕。”

    鈞宜凝眉,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卻只是看見了來人的紫色長袍。

    昏暗光影中,慕景懷被綁在不遠處的木架上,昏迷不醒。

    他冷笑著,踹了鈞宜一腳,“這不還有幫手呢,真是收獲頗豐。”

    “走吧,咱們再去把他藏起來那只懷了崽子的小夜鶯也抓過來。”

    “娘娘說,抓了她殿下恐怕能清醒一點。”

    第二天清早,繁密的雨珠拍打窗框時,鹿微眠猛地睜開眼睛!

    她驚坐起身,轉頭看春鶯還躺在她身邊,才松了一口氣。

    鹿微眠看著被雨水沾濕的窗戶,小心翼翼地起來,打開窗戶看了看窗外。

    這會兒天剛蒙蒙亮,門口街巷上空無一人。

    鹿微眠冷靜下來,眼前還是不停的閃過剛剛夢境中的畫面。

    那不是她前世看到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夢到這些。

    可她就是夢到了,春鶯被抓走,關進了一間屋子。

    他們拿刀抵在春鶯的脖子上,威脅慕景懷離開臨安,放棄阻攔沉城計劃。

    而春鶯自己撞在了刀上!

    鹿微眠緩了片刻的神,安慰自己只是個夢而已。

    但心跳卻越來越快。

    她實在是沒忍住,連忙把春鶯和伍奚都叫起來,“我們走。”

    春鶯不知道為什么,但跟著起床收拾。

    伍奚不解,“怎么好端端的要走,萬一鈞宜回來找不到咱們怎么辦。”

    鹿微眠顧不上想那么多,“先走。”

    他們起得早,客棧掌柜和店小二都還沒起來招待。

    鹿微眠給客棧掌柜留了一錠銀子,趁著無人察覺,悄無聲息地離開。

    進出城都有記錄,他們眼下不好出城會被發現。

    鹿微眠找了城北側一處無人居住的荒廢小院子,先躲了進去。

    屋子雖然沒有人住,但還算是規整利索,沒有什么雜七雜八的東西。

    無非是要打掃收拾一番。

    鹿微眠和伍奚一起收拾好,只是屋子里還缺一些寢具和日常用的東西。

    鹿微眠記下來,打算一會兒出去采買。

    伍奚還是沒忍住問道,“我們為什么突然要走啊?”

    “我怕有人會查到。”鹿微眠覺得眼下用夢說服他們,并不合理,“咱們住在客棧,每日侍衛清查,很輕易地就能找到,我主要是怕他們找到春鶯。”

    找到春鶯過于容易。

    眼下懷著七個月身孕的姑娘,沒幾個在客棧里住著的。

    一問就知道。

    鹿微眠了解一些官場上的規矩,“搜查民間需要疑罪搜查令,不然不能隨意查百姓的住所,他們即便找過來也難一些。”

    “真找過來了,還有時間再想辦法,”她看向春鶯,“就是可能,委屈你一些。”

    春鶯搖頭,與她比劃著。

    “我本就是奴婢,哪里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伍奚問著,“那,今晚要是鈞宜回來,找不到我們呢。”

    鹿微眠思量片刻,“無妨,若是他能安全回來,一時半刻與我們碰不上也沒關系,我去迎一下他。”

    伍奚連忙道,“我去迎吧。”

    “不行,”鹿微眠堅定地回絕,“你就在這里,照顧好春鶯。其他的事情我來做。”

    她又不會武,真碰上什么事,還是得有點身手的人陪著。

    到底是要采買一些布帛寢具,不好弄濕。

    午后外面雨勢漸停,鹿微眠才出門采買。

    她換了一身衣服,帶上帷帽,拎著一個籃子離開院子。

    這一片距離能采買的地方還是有些遠,鹿微眠也就跟著走得遠了一些。

    雨后長街上來往的人多了起來。

    鹿微眠按照清單上買好寢具,雇了店鋪里一輛車先把大件送去了小院子,自己又折返回來繼續買其他的東西。

    日頭西斜,鹿微眠拎著吃食和給春鶯準備的安胎藥從藥鋪里出來。

    隱約聽到一些繁重的腳步聲。

    她回過頭,看著原本空蕩寂靜的街巷里,一些侍衛整齊地走過,像是在巡邏開路。

    隨后挨個店鋪進去查探,和往常一樣。

    只不過不一樣的是,鹿微眠在巡邏隊伍里,看見了一個身著紫色長袍,陰柔的熟悉面孔!

    若是從前,她興許不會注意到,但此時,那抹身影與當初青荷給她的畫像完全重合!

    那是姜崇!

    鹿微眠握緊了手里的籃子,故作平靜地離開店鋪。

    眼尾余光瞥見姜崇就停在了他們今早剛剛離開的客棧前,在與客棧掌柜說話。

    掌柜如實交代,“懷孕的女子,對,最近是有一個。”

    “不過他們今早莫名其妙留下房費就走了。”

    “去哪了?”

    “這,我們不知道,興許是有急事走了吧。”

    鹿微眠硬著頭皮,尋了一個就近的巷子,拐了進去。

    即便如此,姜崇上挑的眉眼漫不經心地朝著她掃了過去,鳳眸微微瞇起。

    他不再聽掌柜說話,稍一抬手。

    周圍的侍衛立馬朝著鹿微眠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鹿微眠聽見身后傳來的整齊而繁重的腳步聲,想也不想,提起裙擺就往巷子深處跑!

    她顧不得深思姜崇怎么能僅憑一眼的背影就要追上來。

    姜崇能做淑妃十多年的眼線,怕也不是個空殼子。

    鹿微眠眼下只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往春鶯躲藏的小院子那邊跑。

    她只能朝著反方向,漫無目的地躲藏。

    江南水鄉九曲回腸,鹿微眠一時間只能憑借短暫的屋舍遮擋優勢。

    但相比于侍衛的體力,她還差得很遠。

    鹿微眠慌不擇路,躲進了一間空院子里。

    她關上門按壓著門板,聽見外面的追兵從門口跑過,緩慢地松了一口氣。

    短暫的靜謐之時,她只聽得到自己砰砰亂跳的心跳聲。

    鹿微眠凝眉思索著當下的境況。

    和她夢里發生的事情一模一樣。

    她不能讓春鶯被抓住,也不能讓自己被抓住。

    等到外面追兵走了之后,她想想辦法要不要出去。

    實在不行,她今晚就先不回去了。

    反正今晚要用的東西已經送回院子里,他們行李包裹里也有些食物,應當還好。

    鹿微眠扶著門板,正要放松下來之時,忽然聽到了侍衛和姜崇說話的聲音。

    “公公,人沒影了。”

    “巷子里沒有人影,那就去敲門,挨家挨戶找。”

    鹿微眠心里咯噔一下。

    姜崇指令下去的同時,她周圍的幾個院子就響起了砸門的聲音。

    敲得鹿微眠神經一陣一陣的緊繃。

    她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將院子大門用門栓拴上,又挪過來旁邊的水缸堵在門口。

    隨后輕手輕腳地進了屋舍。

    這里的屋舍鄰水就顯得破敗一些,屋內有很明顯地被水泡過的痕跡。

    大概是哪一年洪水把這里淹了,這家人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附近像是這樣的屋舍還有許多。

    鹿微眠穿過房屋,聽著后街沒有追兵巡察的聲音,便打開后窗,從窗戶翻了出去。

    她剛剛翻出去,那院子外就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敲門聲。

    “有人在嗎?”

    鹿微眠將窗戶關上,順著后街小巷往外跑。

    剛要跑出去卻發現整片百姓屋舍外面都被前來搜查的侍衛團團圍住。

    她只要一跑出去就會被人發現抓住。

    鹿微眠扶著墻壁,后退了兩步,身后不遠處也傳來搜捕聲。

    她在這里根本藏不了多久,再這樣待下去,很快就會被發現。

    鹿微眠靠在旁邊,深吸了一口氣,而后摘下帷帽扔進了旁邊的草叢花木里。

    鹿微眠故作平靜地從巷子里走出來,將街巷圍住的侍衛看見她,果然上前。

    手里的刀彈出,將她攔了下來,“站住。”

    “官爺怎么好端端地,把我們家圍起來了。”

    侍衛上前打量了她一番,隨后掀開了她手邊的籃子,“干什么的?”

    果然除了姜崇以外,這里的侍衛不認識她。

    鹿微眠解釋道,“我就在這里住啊,帶了點東西,準備出去探親。”

    侍衛將信將疑地圍著她轉了一圈,“探什么親。”

    “我父親。”

    侍衛繼續問著,“你父親住在哪?”

    “我父親就住在前面對街那里。”

    侍衛停在她身后,“我隨你去。”

    鹿微眠看他們這群人始終不會輕易放過這里出去的人,巷子里的搜查聲越來越近,心知這般僵持也不是辦法,的確得趕緊先離開,“好。”

    侍衛跟身邊的兄弟支會了一聲,隨鹿微眠去了對街。

    遠離了包圍圈,鹿微眠心下放松些許。

    但始終感覺到身上一道尖利的視線緊盯著她,像是要將她刨開看穿。

    她故作淡然地往前走,身后男人朝她走近了些許,與她閑聊,“姑娘看著年歲不大,這是成婚了?”

    “嗯。”

    “那你丈夫呢?怎么沒與你一同看父親。”

    鹿微眠聽著他一連串的問題,有些煩躁,“他有事出去了。”

    “出去多久了?”男人走得更近了些。

    打量著眼前少女腰身纖細,不堪盈握,身上沾了雨水看起來有些潮濕地依附在她身上。

    勾人得緊。

    鹿微眠不自覺地想要與他拉開距離,“今日就回來。”

    “今日幾時回來?”

    鹿微眠凝眉,略過了他的問題,“前面就是我父親家了。”

    忽然間,她手腕被那侍衛握住,一下子扯了過去,抵在墻壁上,“我瞧著你父親也不在家,姑娘就先別去了。”

    “你……”鹿微眠是沒想到姜崇身邊的官差如此大膽,“這青天白日,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有本事,你就去報官,讓我弟兄們來抓我哈哈哈!你猜他們會不會想跟我一起……”

    男人正要將人扛起來,隨便進一間躲避洪水而搬走的空宅院。

    鹿微眠一時情急,下意識喊了一句,“夫君!你來了!”

    那侍衛不得不停下來,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過去。

    忽然迎面一片辣椒粉直接糊進了眼睛里!

    鹿微眠掉頭就跑!

    身后傳來侍衛被辣椒辣到眼睛的掙扎聲,“來人啊!抓住她!!”

    這一片沒有他的幫手,即便是喊聲把人叫過來也還有一段時間。

    鹿微眠剛跑了兩步,拐過街角,忽然眼前被男人高大的身影籠罩、壓覆。

    她被那雙血色異瞳牢牢鎖住,在那一瞬間甚至忘記了呼吸,屏氣踉蹌著后退。

    封行淵好整以暇地看她,那如魔魅一般的聲音與夢中重疊起來,“瞧瞧我,抓到了什么。”

    午夜夢回間的場景盡數洶涌而上,沖撞得鹿微眠大腦一片空白!

    身后的侍衛看不清,以為是自己的同伴到了。

    尋著聲音快步上前,“來得正好,這個小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

    鹿微眠根本顧不上聽那個侍衛在說什么,被封行淵緊逼的腳步,弄得步步后退。

    她實在是承受不住這般壓迫感,本能地轉身要跑,忽然被封行淵握住肩膀,后背緊貼著他,反扣在他身前!

    幾乎是她被封行淵扣住的同時,眼睜睜地看著封行淵手中的匕首飛旋而出,直接割開了侍衛的脖頸!

    那侍衛腳步被匕首帶得劇烈后退一步,跌倒在地。

    鮮血飛濺出來,噴灑在旁邊墻壁之上!

    侍衛躺在地上抽動。

    空氣中瞬間彌漫開濃烈的血腥氣息。

    鹿微眠身前橫亙的手臂收緊,勒得她險些喘不過氣來。

    封行淵剛殺過人的那一只手也環住她的腰,緊緊收住,像是要將她揉進骨血一般。

    耳側響起男人低啞的聲音,廝磨著她脆弱的神經,“不是叫夫君來幫你,跑什么?”

    鹿微眠尾椎跟著攀爬上一層詭異的酥麻,身形輕顫。

    “夫人看起來好怕我啊。”封行淵見她的反應,心里已經有了答案,“見我就跑。”

    他神色晦暗,在一片血腥氣息中輕咬她的耳朵,嗓音陰鷙幽然,“果然還是要將夫人鎖起來,夫人才不會拋棄我。”

    第64章 愛我

    鹿微眠耳骨被他的嗓音輕震, 渾身發麻。

    她躲了躲他的唇,語不成調地試著掙開,“你, 你先松松……”

    封行淵環抱著她,低頭問她的語調夾雜著危險氣息,“夫人不想我嗎?為什么要讓我松開。”

    “夫人這樣, 會讓我很難過。”

    他溫熱的氣息就噴灑在她的頸窩里, 鹿微眠汗毛直立。

    一下一下, 灼熱滾燙。

    “不要難過,”鹿微眠發現自己已經說不出來完整的話, “我只是……”

    封行淵接過話來, “只是怕我對嗎?”

    鹿微眠不敢說話。

    而此時剛剛那個侍衛叫嚷引來了大片的侍衛和追兵。

    街巷里一陣繁重的腳步聲,與身后的人一起, 將這一片空無人煙的街巷牽連拼合成偌大的危險禁地。

    封行淵慢條斯理道,“那夫人選他們,還是選我。”

    鹿微眠看見有人提著刀跑進了這里, 指著他們大喊,“在這里!”

    而那侍衛身后,姜崇緩步走了進來,牢牢地盯著他們。

    鹿微眠眼睫顫了一下, 轉過身抱住他的腰,“選你, 我要你。”

    在鹿微眠看不見的角度,封行淵輕輕彎唇, 像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異瞳浸染血腥氣息。

    再抬眼時,看向遠處的目光仿佛在看死人。

    鹿微眠聽著他近在咫尺的心跳聲, 不受控制地呼吸急促許多。

    封行淵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聲示意,“閉上眼睛。”

    鹿微眠僵硬地順著他的話,閉上了眼睛。

    身后響起追兵趕過來的聲音。

    幾乎是同時,四處宅院院落里驟然騰起無數個黑影,正面迎上姜崇帶來追繳的侍衛!

    鹿微眠只聽到了尖利的刀槍棍劍碰撞聲響,每一下都仿佛從她的耳膜刮過,刺激著她的神經。

    刀劍入血肉的聲音,還是嚇得她心尖一顫。

    接著腦后大手就將她按在了他的胸膛。

    鹿微眠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身后更危險,還是身前這個人更危險。

    有冷兵器相撞的聲音就在她的耳側響起,還沒等鹿微眠害怕,那個沖上來的侍衛便身首異處。

    封行淵忽然發覺,懷里的人抱他抱得更緊了些。

    但這卻讓他心下殺人的興奮感更重幾分眼底嗜血氣更濃。

    不過眨眼間,街巷里滿是追繳官兵的尸體!

    鹿微眠鼻息間滿是血腥氣息。

    封行淵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的反應,一根黑色絲帶綁住了她的眼睛,避免她看到太過于血腥的場景。

    “我們可以走了。”

    鹿微眠眼前視線被蒙住,大概也知道這現場的慘烈情況,不太合適入眼,她也沒有反抗。

    只是在封行淵扶著她的手臂往前走的時候,鹿微眠好巧不巧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

    像是個人,但又不太完整。

    反應過來自己踩到了什么的鹿微眠驚叫出聲,連連往封行淵身上躲。

    封行淵俯身將人抱起,從一片尸身血海中踏步而出。

    連身后草木都被浸染上血色,雜糅成他令人心驚的背景色。

    與他瞳孔深處的血痣相得益彰,妖冶而血腥。

    鹿微眠也不掙扎,就這樣蜷縮在他懷里,任由他將自己抱到一個僻靜之處。

    摘下眼前的黑色綢緞,鹿微眠才發現自己被他抱進了一輛馬車里。

    封行淵垂眸,拿著一方濕帕,仔細地擦拭著她手上沾染的血跡和灰塵。

    鹿微眠偷偷看了他兩眼,動了動唇,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馬車內一時間寂靜無聲。

    封行淵擦干凈她的手,又挪到了她的臉上,“怎么把自己弄得跟只小花貓一樣?”

    鹿微眠眼簾壓低,避免與他對視。

    封行淵擦過她臉頰,湊近些許,好整以暇地揭穿她,“夫人不敢看我?”

    “沒有。”鹿微眠心虛地否認。

    封行淵不緊不慢道,“這些時日,夫人都聽那個小傻子說了什么?”

    鹿微眠思考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小傻子是慕景懷。

    她剛要說“沒說什么”,就突然意識到,“你知道我是跟他走的?”

    封行淵并不避諱,嗓音又低又沉,“后來才知道。”

    他擦拭她臉頰的手,不受控制地下移到了她的唇間,粗糲的指腹剮蹭著鹿微眠的薄唇,“但其實,偷偷摸摸才能知道你的消息,真的讓我很不開心。”

    鹿微眠被他指腹剮蹭得唇角輕顫。

    封行淵看著她,眼尾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夫人抖什么?”

    “你知道什么了?”

    “告訴我。”

    他視線尖銳,仿佛能將她靈魂穿透。

    接二連三的問題,讓鹿微眠說不出話來,按道理,她應該興師問罪才對。

    可腦袋一空說了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

    封行淵笑了,“撒謊。”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話,”封行淵低頭,烏沉眉眼肆意描摹著她的唇線,“吻我。”

    鹿微眠對上他深不見底的黑瞳,氣息有些許凝滯。

    仿佛只要一靠近他,就能被他完全吞吃入腹,拉扯揉碎。

    而他像是一只餓狠了的猛獸,但卻又因為長久的等待而變得極其耐心且兇險。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鹿微眠覺得她還是應該緩一緩,不自覺地往后躲了一下。

    她躲避動作一出,腰就被猛地往前一帶。

    她被拉到他身前。

    就在他們僵持不下之時,凌雙在馬車外出聲,“主子,姜崇不見了。”

    封行淵瞇起眸子,隨意且懶散地吩咐著,“知道了,咱們先走。”

    鹿微眠忽然間想起要緊事,“等一下,咱們去哪?”

    封行淵揉捏著她的指骨,“當然是一個沒有人打擾,也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鹿微眠反扣住他的手,“那個……”

    她的聲音小了一些,“我能不能,先請你幫個忙。”

    封行淵有點不高興。

    因為從前,她從來都不會用“請”這個字眼,來讓他幫忙。

    怎么辦呢,夫人好像與他生分了。

    他捏她手指的力道更大了一些,“幫什么?”

    鹿微眠被捏得渾身不自在耳根也燙了起來。

    一刻鐘后。

    馬車停在了那個小院子前。

    春鶯和伍奚也被接上了車。

    馬車足夠寬大。

    幾個人面面相覷,春鶯眨了眨眼睛看向鹿微眠,伍奚從前也沒有見過封行淵。

    鹿微眠只能硬著頭皮介紹,“這是我夫婿。”

    封行淵高興了。

    春鶯點頭示意,伍奚也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封大人。”

    春鶯到底不方便過多挪動,況且月份大了也不好離開城中醫館太遠,他們停在了一處宅院前。

    侍衛將春鶯扶下來,將她送進去。

    鹿微眠看著這處宅院問封行淵,“這里安全嗎?”

    “夫人是覺得我身邊不夠安全嗎?”

    又來了。

    鹿微眠覺得他每一句話都夾著無處發泄的火氣。

    “我那不是也怕連累你嘛,那萬一……”

    “沒有萬一。”封行淵平靜道,“這里重兵把守,一個蒼蠅都不會放進來。”

    鹿微眠看著他,語氣沾了點怨怪,“你該不會又想把我藏起來。”

    封行淵眼睛亮了一下。

    看得出來,他對于這個想法很是心動。

    “你不許!”

    “你要是不喜歡,那就算了。”封行淵手指拂過她的臉頰,“但是夫人這兩天,先乖一點,哪也不要去好不好?”

    鹿微眠還有很多擔心的事情,她不確定說了會不會給這個小瘋子再添一把火。

    但是不說又……

    她愣神之時,已經跟著封行淵走進宅院深處,與春鶯他們不在同一個院子里,相隔很遠。

    前院的值守暗衛很多,越走到深處,人就越少。

    仿佛是一片只屬于他們的隱秘境地。

    這般安靜讓鹿微眠很不適應,她只能開口,“鈞宜還有慕景懷他們……”

    封行淵調侃著,“見到我之后,總是提別人,夫人* 心里的人可真多啊。”

    剛接上一個春鶯一個伍奚,又是鈞宜和慕景懷。

    他又想讓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死光,只剩下他們了。

    鹿微眠從前不知道他這話是什么意思,現在知道了。

    “哎呀,提別人是因為你來了,我才有人幫忙啊。”鹿微眠握住他的手,停了下來,忽然湊上前親了一下他的唇角。

    封行淵腳步也跟著頓住。

    鹿微眠不知怎么的,心臟砰砰亂跳,甚至比最開始親吻還要讓人心緒不寧,眼巴巴地看著他,“這樣可以嗎?”

    封行淵垂眸看她,濃密的眼睫在眼底打出一片剪影,遮住他眸中暗色。

    他彎身在她耳邊,如惡魔一般告訴她,“不可以哦。”

    “夫人走的這一月有余,讓我變得難哄了。”

    鹿微眠哽住。

    他好煩啊。

    封行淵打開屋舍房門。

    里面是早就規整好的房間,干凈整潔。

    他送她進屋,告訴她屋內陳列擺設怎么用,嶄新的衣物用具都放在哪里。

    “你在江南還有宅院啊?”

    封行淵言簡意賅,“新買的。”

    “看夫人這般想要來江南,不惜拋夫棄夫,便給你備了個宅院。”

    鹿微眠唇線繃直看著他,三句話不離那件事。

    鹿微眠沉吟半晌跟他打商量,“這樣,我不計較你隱瞞身份的事情,你不要計較我瞞著你跑出來的事情,我們誰都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封行淵彎唇,上前摸了摸她的臉頰,兇獸似的瞳孔描摹著她的身形,“好是好。”

    “但那也得在今晚之后。”

    “今晚夫人也可以計較我,打我罵我。”封行淵提醒,“同樣,我也可以。”

    鹿微眠氣息越來越混亂。

    封行淵看她驚懼不安的樣子,笑著安撫,“夫人放心,我不會打你罵你。”

    “我只會用我的方式懲罰你。”

    封行淵一直在想,既不想讓她難受,又達到懲罰的目的應該怎么做。

    他后來想明白了。

    那就讓她快樂到滅頂瀕死好了。

    他的安慰跟沒安慰沒有任何區別。

    鹿微眠咬唇,轉頭去放自己的包裹和行李。

    鹿微眠折返回來的時候看見封行淵就坐在窗前,窗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個藥碗。

    封行淵另一只手,握著一柄利刃在燭燈火苗上灼烤。

    片刻后,劃開了自己的手腕。

    就這樣將鮮血滴入那藥碗中。

    鹿微眠一時間屏氣。

    封行淵察覺到了她的動靜,倒也不介意被她發現,反而堂而皇之地弄了更多的藥血進去。

    “來喝藥。”

    鹿微眠踟躕著走上前,看著那藥碗,遲遲沒有動作。

    封行淵戲謔著,“要我喂夫人嗎?”

    鹿微眠坐在旁邊,“我之前喝的,一直是這個嗎?”

    “是啊。”封行淵沒什么好遮掩的,夫人想必已經知道得夠多了,“還差半個月的藥量,夫人這突然跑了,我都沒辦法給你喂。”

    鹿微眠抿唇。

    知道了之后,反而有點不敢喝。

    封行淵看著她的反應,“看吧,我就說不能告訴你。”

    他慢悠悠道,“那個小傻子的嘴,真想給他縫起來。”

    鹿微眠感覺封行淵像是會言出必行的人,連忙道,“不是他的錯。”

    封行淵深吸了一口氣。

    夫人偷偷跑出門,可結交了不少好朋友啊。

    都能幫他們說話了。

    丟下他一個月余,還與他生分了。

    封行淵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鹿微眠捧起藥碗,給自己做了一番思想準備才喝下去。

    沒等她喝完,封行淵忽然將碗拿了過去,“哐當”一聲放在桌上!

    緊接著鹿微眠整個人被他拽了過去,跌坐在他身上!

    貝齒輕而易舉被撬開,鉆入,如秋風掃落葉般迅猛而強勢地侵占領地。

    她被動地承受那有些粗暴地占據,唇齒間溢滿清茶香氣。

    這樣突如其來的攻勢,讓鹿微眠有些喘不過氣來,拍打推搡著他。

    一只大手將她覆蓋包裹,攥緊。

    捏的她輕哼一聲。

    身上的每一寸毛孔仿佛都要炸開。

    脆弱的唇顎也被剮蹭、卷揉、折磨著。

    啃噬得她像是要被剝皮抽筋,嚼碎揉爛一般。

    封行淵咬破了自己的唇。

    鹿微眠就嘗到了更加明顯的血腥氣息。

    像是有意要給她渡血,將傷口送給她折磨吮咬。

    鹿微眠意識到他在做什么,掙扎得更厲害了些。

    封行淵根本沒有被撼動分毫,反而糾纏得更加深入幾分。

    她的身形相較于男人小上許多,能夠被男人寬厚胸膛輕易覆蓋,腰身都被壓得微妙彎折起來。

    她的胸腔內都是他的氣息,仿佛能將更多的藥血融進她的身體里。

    也想把她融進來。

    鹿微眠一頓藥被吃得頭暈目眩,聽他氣息微喘著嘶啞笑問,“這樣的藥會不會好吃一點?”

    她緩過神來,看他唇角傷口忍不住道,“你是不是……”

    “瘋子?變態?還是混蛋。”封行淵饒有興致地彎唇,仿佛知道她會說什么,悠然道,“是又怎么樣。”

    他手指描摹著她沾了血跡的唇,“你還是得愛我。”

    鹿微眠不滿,脫口而出,“你這樣就不怕我……”

    話還沒說完,鹿微眠就明顯感覺周圍氣氛變得古怪起來。

    “你什么?”封行淵一聲冷笑,忽然將整個屋內的溫度降入冰點。

    鹿微眠噤聲,不知道為什么有點說不出話來。

    她纖細的腰身被大手牢牢捏住,捏得她渾身上下都是禁錮感,“夫人可別忘了,是你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哄我,情真意切地跟我說要好好過。”

    他握住她的下顎,“我有沒有說過,夫人這樣哄我,日后不哄了,要付出代價。”

    鹿微眠被他手上力道帶得揚起脖頸,不得不直視他的眼睛。

    有點嚇人。

    封行淵手指順著她的耳側慢慢滑落到頸間。

    他手指觸碰的地方很快就一片緋紅,封行淵深邃黑瞳將她鎖在視線里,試著催動咒術,“阿眠,說你愛我。”

    鹿微眠沒由來地心跳加快,耳尖發燙,詭秘的力量在她體內催發,催促上涌著讓她的身體失去控制。

    很奇怪的感覺。

    她思緒是清醒的,但身體卻輕飄飄的仿佛被捏在誰的掌心。

    封行淵黑瞳瞇起,低頭更近幾分,“說你愛我。”

    他的聲音很輕,但目光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偏執狂熱,像是要燃燒過她每一寸肌膚。

    第65章 撒嬌

    鹿微眠看著他, 蝶翼般的眼睫微微顫抖。

    發覺他眼底晦暗,像是一望無際地深淵,看一眼就能將她卷入深處, 再也逃不出來。

    鹿微眠動了動唇,忽然間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好像不受她控制主動地貼上他的胸膛。

    他胸腔之中的溫熱滾燙近乎要將她融化, “我……”

    還沒等開口, 窗外忽然傳來咕咕聲響。

    打破了屋內詭異的僵持氛圍。

    而窗柩上停著一只小白鴿, 咕咕咕地叫著。

    鹿微眠后知后覺地屏氣。

    那小白鴿看見她,很是熟稔地朝她撲閃了一下翅膀。

    那翅膀上流光溢彩的羽毛無比眼熟。

    她說怎么路上總是會看到這只小白鴿。

    原來就是他送來的。

    封行淵被白鴿拉去注意力, 深深地看了白鴿一眼, 不得不放開鹿微眠。

    他起身,輕摸了摸鹿微眠的臉, “夫人乖一點,在這里等我回來。”

    封行淵起身出門,落在窗柩上的小白鴿也振翅飛離。

    鹿微眠乍一得了自由, 身體里那股詭異的力量抽離之后,她渾身上下就癱軟下來。

    鹿微眠撐著桌案,呼吸深重。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輕輕收緊聚攏, 才有了些真實感。

    仿佛再度恢復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能力。

    剛才那是怎么回事……

    為什么她的身體自己控制不了。

    那個小瘋子。

    又對她做了什么。

    *

    江南煙雨在夜色中蒙上一層霧氣。

    幾艘游船安靜地停在臨安港口,成列排開, 上面燭火燈盞熄滅大半,只有外圍的一圈燭火燈盞亮著。

    在夜色中打出一層層光暈。

    姜崇踉踉蹌蹌地回到游船行列的最后一艘船上, 有侍衛上前, “公公……”

    姜崇抬手,示意他不必聲張, “簡單包扎下即可。”

    侍衛應聲,轉頭去拿東西。

    姜崇沒有點燈,坐下來解開半邊衣衫,能看到他手臂上一道血淋淋的刀痕。

    順著他的手臂攀爬蔓延。

    姜崇眉頭緊鎖,簡單地將周圍的鮮血擦拭干凈,把染血的帕子扔進水盆中。

    鮮血在水中暈染開。

    他獨自將傷口清理干凈,將藥灑在傷口處。

    游船外的風雨聲更大了些,將外圍的燭火燈光全數澆滅,四周霎時間陷入了一片黑暗。

    水面掀起一陣細微的風浪,帶得游船也輕輕搖晃起來。

    盆中的血水被風搖晃得灑在他腳邊。

    姜崇微微偏頭,一陣凌厲劍風刺破空氣,迎面而來。

    他立馬飛身而起。

    那枚利刃與他擦肩而過,“咚”地一聲釘在了船艙墻壁上,尾端流蘇輕輕震顫著。

    姜崇站穩腳跟,定睛看過去。

    一道頎長身影出現在船艙里,就坐在他桌邊對面的位置,把玩著他桌上放置的刀刃。

    “跑得挺快啊。”

    屋外閃過一道閃電,將船艙內照得透亮無比,封行淵悠閑的身形來去悄無聲息,帶著些鬼魅意味,仿佛地獄而來。

    忽隱忽現,令人不寒而栗。

    封行淵抬眸,眼底映出窗外蜿蜒而過的閃電,緊盯著不遠處的人。

    他唇角輕輕勾起,“可惜了,你應該再跑得遠一點。”

    姜崇看見是他,哂笑一聲,“我早該勸娘娘,既然養了一柄不聽話的刀,就該早點廢了!”

    話音剛落,姜崇順勢拔出旁邊擺放的一柄腰刀,在空中滑過一道凌冽風聲,徑直朝著封行淵揮過去!

    “叮”地一聲,長刀被封行淵手里的刀鞘擋住。

    封行淵臉側被他的刀光相映,他看起來并不著急,連擋刀的動作都很是輕松隨意。

    封行淵從容不迫道,“那你可知,你如今這般為淑妃賣命,也不過是她計劃里犧牲的一枚棋子。”

    前世如此。

    姜崇自以為淑妃死了,將慕青辭制成傀儡,代替他稱王稱帝。

    但也沒想過,淑妃就是在等姜崇自以為是地掃平京中一切,好讓他起兵入京時順利。

    虞念眼里,都是棋子。

    或許包括她自己,在她的眼里,早就都不是鮮活的人。

    “是不是棋子,我自己說了算!”

    姜崇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等淑妃殞命,他身上的攝魂術不攻自破,他只要拿捏住三殿下,整個王朝都是他的!

    封軫,他從沒放在眼里過!

    姜崇說完,又是一刀直指封行淵的面具!

    幾乎是同時,船舫里外,姜崇身邊的暗衛魚貫而出,將封行淵里外所有的出路全部圍擋住。

    船外回廊上滿是黑壓壓的人影。

    越來越繁重的雨珠砸在水面上,蕩起的卻是尖利刺耳的刀劍聲響!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厚重云層,緊跟著一記悶雷響徹云霄!

    四周光影再度亮起時,風浪漸起的水面拍打出來一片一片血色!

    封行淵手里提著一個盒子,從船艙中走出。

    而他面前一片坦途,再無一人攔路,而湖面上浮著一具具黑衣暗衛的尸體。

    港口處,凌雙手執油紙傘,在那里等他。

    封行淵緩步從船上下來,站在臨安街巷的盡頭,看著雨水打濕整片長街,心情愉悅。

    他將手上的盒子遞給凌雙,“去給淑妃娘娘送個大禮。”

    凌雙接了過來,“是。”

    *

    姑蘇城內,夜色已深,萬籟寂靜。

    鹿微眠根本睡不著,枯燥無聊擺弄著屋子里的陳列擺設,聽屋外細雨飄搖發呆。

    她原本以為封行淵只是出去一趟,很快就能回來。

    可眼下看來,已經出去半日了,天都黑了,也不見人回來。

    鹿微眠想,興許他今日不回來了。

    等明日他回來,她就可以耍賴說過了一日期限,他們誰都不要再提那些事了。

    她如是這般想來才放松些許,收拾收拾先去沐浴梳洗。

    沐浴間里面藏著一處溫泉,一推開房門便是滿是的熱氣氤氳。

    泉眼咕咚咕咚冒著泡泡。

    溫泉邊緣玉石堆砌,鹿微眠在玉石邊上坐了一會兒,鉆進了水中。

    溫熱觸感漸漸將她完全包裹住。

    鹿微眠困頓地打了個哈欠,倚靠在玉石邊緣。

    溫泉自帶解乏的功效,鹿微眠沒多久,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久,鹿微眠的下顎被身后水岸上的人握住,緩慢撫動,粗糲指腹帶過一陣酥麻,生生將人弄醒。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刮過她的臉頰,一路下移,指尖滑過她的脖頸鎖骨,又沒入水面。

    像是一朵漂亮的出水芙蓉,被岸邊人欣賞著,把玩揉搓嬌艷欲滴的花瓣。

    她有點分不清,她是不是在做夢。

    因為格外像是那夢境里,被那人按在浴桶中……

    但稍一恢復神智,發現與夢里也沒有區別。

    人是一樣的,感覺也是一樣的。

    鹿微眠大抵是代入了夢境里的遭遇,肩膀瑟縮起來,頂著被溫泉熏蒸到昏昏沉沉的腦袋,躲開水岸邊人的褻玩,“別……”

    還沒等她跑遠。

    她就聽見了金屬躞蹀在岸邊落地的聲音,緊接著有人入水。

    跌宕起一片一片水波,撞在了她的身上。

    隨著身后人靠近,水波動蕩撞在她身上的感覺更加明顯。

    鹿微眠更緊張幾分,仿佛能預料到被抓到的后果是怎樣的。

    她扶著另一側岸邊的玉石,慌不擇路地想要往上爬。

    就在她以為自己能僥幸逃脫時,身后人就這個動作,順勢將她壓在了玉石上。

    鹿微眠被壓得嚶嚀一聲,身后是男人熾熱胸膛。

    熱氣裹挾著水珠在他們身上彼此交融,空氣都變得潮濕黏膩,“夫人不乖。”

    “見了我就要躲,讓我有點不開心。”

    男人那漂亮的手護在她身前,五指收攏,就將柔嫩芙蕖包裹在掌心。

    柔軟與溫熱仿佛能在指尖化開。

    融化與消失的觸感,讓男人不由得用力幾分,感受它的存在。

    越是用力,就越控制不住頻率與力氣。

    力氣施展在她身上,鹿微眠覺得自己的心臟都仿佛被揉搓一般,被擠壓被掌控,“我沒有要躲你……”

    “撒謊。”

    好吧,她是在撒謊。

    鹿微眠抓住他的手腕,想要挪開。

    但溫水泡久了,她手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整個人都被欺負得毫無還手之力,鹿微眠嬌嬌氣氣地嗔怪,“封軫,你混蛋。”

    他一雙杏眸微瞇帶了點狐貍的狡黠與乖戾,“哪里混蛋?”

    封行淵將自己嵌入她脆弱之處。

    鹿微眠身形劇烈一顫。

    他問,“說說看。”

    大概是有太長時間沒有感受過,乍一觸及,鹿微眠還是難以想象,自己從前是怎么做到的。

    鹿微眠不去接他的混賬話。

    但那人惡劣地讓她仔細感受著,低頭輕吻著她的后脊。

    只是輕輕一吻,鹿微眠就揚起身子。

    像是一只打挺的小魚兒。

    封行淵眼簾壓低,吻得重了幾分。

    她的反應就愈發有趣,身子骨也愈發不堪一擊。

    他忽然笑了,“怎么現在不罵我混蛋了。”

    鹿微眠咬唇,她發現他真的好壞啊,“混蛋……”

    “我討厭你。”

    封行淵將她翻過來,“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

    “我討……啊!”鹿微眠話還沒說完,白玉手指刺戳到無法承受之處。

    只一下就給她逼出眼淚。

    鹿微眠一口直接咬在了封行淵的肩膀上!

    這一下比她以往咬人的任何一下都重,看得出來是帶了怨氣。

    封行淵難得痛嘶了一口涼氣,但疼痛過后,就是鋪天蓋地的酥。

    他呼吸深沉,嗓音像是裹了一層紗,“好利的牙。”

    回還的,是封行淵手上更重的力道!

    鹿微眠想踢開他,卻只能踩到水。

    尾椎一層層過電,鹿微眠氣急敗壞地難得不肯配合,“我討厭你,你放開,不許你動……”

    封行淵咬著牙笑,“夫人發脾氣這么嬌啊,可以再罵得狠一點,這樣一會兒我開始了,才不會顯得你吃了虧。”

    鹿微眠氣惱地又去咬他。

    但迎上來的是男人的吻,她的啃咬落了空,被卷走,揉開貝齒的尖利,糾纏不休。

    這是不遺余力地彼此侵占。

    鹿微眠的抗爭與他的強硬碰撞過后,就是此起彼伏、愈發劇烈的掠奪與顫動。她被融化在他打造的舒適囚籠里,仿佛靈魂都被按揉到顫抖。

    他將人從溫泉池中撈出,草草擦干凈。

    鹿微眠昏昏沉沉地又被吻到了床笫間。

    沐浴間的屋舍門“砰”地一聲關上!

    這一下震得鹿微眠心尖輕顫,她撐住身子,才發現掌心壓住了一條銀鏈。

    這條銀鏈很是眼熟,有點像是前世床上,他喜歡的那種。

    鹿微眠驚得屏氣,剛要收手,封行淵突然按了一個什么機關,床架四處忽然間又有銀鏈落下,仿佛是活的一般直接纏住了她的雙手雙腳。

    連腰上都沒有被放過。

    鹿微眠驚叫一聲,不過眨眼間就完全被禁錮在床笫之間。

    她手忙腳亂地想要去解開手腕上松散的銀鏈,眼前光影卻暗了下來,強烈的雄性氣息將她籠罩住,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悠閑地將圈住她手腕的銀鏈鎖扣,鎖死!

    鎖扣鎖死的聲音刺激著鹿微眠的神經。

    她骨頭都軟了半邊,驚慌失措地想要躲開他。

    封行淵攥著她手腕,眼尾的笑意不達眼底,“夫人不會以為剛才那樣就結束了吧,想躲去哪?”

    “我這些時日一直在想,上一回恐怕是太輕了,太聽夫人話了……夫人才有力氣跑。”

    鹿微眠沒等縮到床腳,那銀鏈卻忽然間拽動著她的身形,讓她一個猛子朝著男人撲了過去!

    封行淵穩穩地接著她,輕輕蹭了一下她的耳鬢,輕聲繼續,“以后不會了。”

    “不行……”

    “噓,”他順著她薄唇,輕吻到頸間,“我回回都聽你的。但今天你的話,我不會聽。”

    他的手指像是肆意燃燒的火苗,所過之處,野火燎原。

    窗外細密的雨聲都像是打在她敏感的神經上。

    鹿微眠脊椎過了一層電,被他掌控住的身體根本動不了。

    像是無形中一股詭秘的力量將她按在這里,牢牢地禁錮在他身前,承受著有些鈍痛的**。

    每一個都能在羊脂玉般的肌膚上留下痕跡,像是猛獸在標記領地。

    床幔紗帳落下,封行淵留了一盞燈。

    即便是他左眼不能見光,每每在這種時候,他還是要看清全部。

    因此,每次這時候,他左眼都帶著微紅,像是能吃人的妖。

    封行淵白皙如玉的手指順著她的腰際滑入,帶了些雨夜的冰涼,冰得鹿微眠身形一抖。

    將她完全壓覆在床榻之上。

    他輕輕勾住了手邊的銀鏈,“我專門給夫人打的銀鏈,是不是很漂亮。”

    “我就知道,綁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

    鹿微眠屏氣,推搡之時,都能聽到銀鏈叮咚碰撞聲,這讓她很是羞恥,“不好看……我不要。”

    “懲罰怎么會給你想要的東西呢,”封行淵游刃有余地抽開她的裙帶,“上一次,是夫人答應了讓我綁你。”

    “怎么夫人一走這么久,就不想跟我這樣了,還是你當時只是為了哄我,好跑得順利一點。”

    鹿微眠感覺身上衣襟束縛松開,她完全被動地感覺身上衣服被剝開。

    身前越來越涼,鹿微眠雙手抵擋著他的視線。

    封行淵扣住她的手腕,就感覺到她僵持的力氣,溫柔又強硬地拉開!

    他包裹著她的粉拳,壓在了她的耳側,“再或者,你是真想跟我和離。”

    鹿微眠可憐巴巴道,“我沒有。”

    她看著他眼底滿是侵略性與攻擊性,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野獸掠食的氣息,眼下才將封行淵和前世那個人完全融合在一起。

    鹿微眠身上綁著鎖鏈,紅紗衣衫大開。

    封行淵身形將她攏住,肆意打量著她。

    片刻的停滯后,她只感覺一只手握住了她身上薄紗。

    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下一瞬,衣衫被撕裂的聲音混合著少女尖叫聲中,他如惡魔般帶著狠勁的聲音接著響起,“沒有還留和離書啊?”

    鹿微眠心臟仿佛都被人抓住,懸空到窒息,衣衫破碎又被松開放下,跌落回床榻。

    好嚇人!

    她這才意識到,他說讓她狠一點,不然一會他開始她會吃虧是什么意思。

    可鹿微眠從小規規矩矩,哪里比得過。

    鹿微眠慌慌張張地開始掙扎起來,撐起身子就想要下去,“你明明知道,我,我不是真的留……啊!”

    她單薄的里衣被撕開,要落不落地墜在身上。

    他真正瘋起來是前所未有的難哄。

    她走的每一日,他都壓著火氣在等她。

    道理他都懂,但不妨礙發瘋。

    封行淵漂亮的手纏著殘破的布帛,覆上她的腰身后脊,描摹著她顫抖的腰窩,“我聽你說過很多了,比如阿眠告訴我,哄我永遠都不會離開的是誰?”

    銀鏈掛在他手臂上,往后一扯,鹿微眠就一下子撞回了他身上,耳邊滿是他陰沉的聲音,“是你啊。”

    鹿微眠嗚咽一聲。

    “哄我,要跟我一起過生辰的是誰?”

    衣帛撕裂聲再度響起,“還是你。”

    “不要,”鹿微眠身上止不住的顫,慌慌張張地去抱他,“夫君,夫君別嚇我。”

    封行淵俯身咬住她的唇,算得上安撫,“沒說兩句重話,又要撒嬌。”

    他扣住她的腿彎,聲音前所未有的粗啞,“有的時候真覺得,阿眠……”

    “欠要。”

    第66章 祭奠

    細雨潮濕氤氳, 將山林樹梢暈染出一片清新草木氣息。

    山路早在溫泉浸潤之時就變得泥濘不堪。

    雨幕潑天而下。

    脆弱領地被猛獸闖入,毫無反抗之力。

    猛獸帶著最原始的本能,鞭撻肆虐過每一寸領土, 圈地為王。

    間或風雨雷鳴大作,轟隆聲響徹云霄。

    天地震顫顛倒。

    鹿微眠已經聽不見屋外狂風暴雨的背景音了。

    屋外的聲響與他讓她發出的聲音,以及周圍銀鏈碰撞、鈴鐺亂響的聲音相比, 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耳中除了自己被動發出的嗚咽嚶嚀聲, 就是那個瘋子不間斷的詢問。

    還有催命符一樣的叮鈴聲。

    “夫人要我, 就該什么樣的我都要啊。”

    “不喜歡嗎?”

    鹿微眠見討饒不管用,硬著脾氣否認, “不喜歡。”

    封行淵卻笑了, “不喜歡啊。”

    “應該是不喜歡的,討厭得一直咬我。”

    “你討厭誰都這么能咬人嗎?”

    鹿微眠渾身上下充血, 她咬唇瞪著他,“你你閉嘴。”

    眼尾的氣勢早早就被沖散,而渾然不知。

    看起來就更好欺負。

    他似乎很喜歡將阻力完全碾壓, 在此宣誓主權。

    “這么不情愿。”封行淵黑瞳半闔,“那讓我看看你有多討厭。”

    屋外雷聲轟鳴,將他的聲音淹沒在潮水般的瓢潑大雨中。

    跌宕而來的雨水沖擊感,讓人聽來頭暈目眩。

    連骨縫里都炸開些火星, 燃燒她的每一寸神經,渾身上下都血液沸騰。

    鹿微眠覺得她也快瘋了, 她拼命的想要逃離這近乎癲狂的折磨。

    卻也來不及跑,思緒緊繃地閘門也被破開, 讓她不得不依從本能被拉扯著沖破牢籠。

    云霄之上火花四濺。

    “轟隆”一聲巨響!

    將尖叫聲淹沒, 雷鳴余韻震顫著山間云層。

    樹梢枝葉一同搖擺著。

    屋內燈火氤氳。

    封行淵垂眸欣賞著她被拖拽沉淪的樣子。

    混蛋不會讓她有機會做回平日里規規矩矩的溫吞小千金。

    他們是夫妻。

    就該一起沉淪瘋狂!

    就該拋棄禮制,要生要死, 生死不休!

    這樣才能讓他感覺到一點愛。

    才能讓他感覺到她就在他身邊,哪里也不會去。

    疾風驟雨肆虐過后。

    別說城池失守,就是在完全孱弱的城中喧囂肆虐,都無可奈何。

    鹿微眠踢打著他,“你,你走開……”

    “想緩一緩嗎?”

    鹿微眠只覺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仿佛自己被丟棄在云端怎么也下不來,神經都是緊繃的。

    但偏偏四周都是迷蒙霧氣,能看見的云朵,也根本抓不住,虛無縹緲。

    懸空的失重感令人大腦暈眩。

    就在她以為自己能緩下神時,從云中墜落時,又被毫無征兆地推了上去!

    封行淵溫柔地說出來惡劣至極的話,“那可不行呢。”

    鹿微眠已經不會思考了。

    緊繃的心弦和急促的呼吸,讓她只能用哭泣發泄出來一點。

    封行淵瞇起眸子,哄她,“真會哭。”

    混蛋!

    封軫就是個混蛋!

    鹿微眠想罵他,但是根本說不出話來。

    屋外電閃雷鳴貫穿云霄。

    第二層云端被沖破時,她眼前緊跟著閃電劃過一道道白光,大腦一片空白。

    風雨還是沒有要停的打算。

    一道閃電劈過的咔嚓聲,仿佛讓她渾身上下都恢復了意識。

    鹿微眠一下一下深深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但很快呼吸節奏又被打散,緊繃的神經讓那股窒息感再度襲來。

    她試圖踩踏掙脫,卻掙脫不開一星半點。

    反倒是讓人想起來曾經聽說過的一種泥沼。

    一旦陷進去,越是掙扎,只會陷得更加深,愈發難以脫身。

    從此被泥沼禁錮,掌控。

    幾近極端的失控和瀕死感讓鹿微眠害怕起來。

    床枕被扯出一圈一圈褶皺,她想跑,她不要在這里。

    鹿微眠不知怎么地踢到了他的腰胯,把人踩開時,自己才得了片刻的喘息余地。

    她踉踉蹌蹌地想下去。

    可是她身上都是鎖鏈,怎么下得去。

    不等她摸到床架,腳踝處的銀鏈就被人扯住,將她輕而易舉地拖回。

    “我就說這銀鏈好用。”封行淵將她環抱住,從背后將她壓回。

    鹿微眠只是被碰一下就不停地抖。

    封行淵輕吻她耳側,無聲輕笑,“怎么變成這樣了?”

    銀鏈將她完全困在這一方天地之間,隨著他的動作也把他捆鎖在這里,無數根銀鏈迫使他們糾纏得更加深入,仿佛是彼此禁錮的囚籠,“怕我嗎?”

    鹿微眠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能感覺到自己被厲鬼纏上了一般。

    太可怕了。

    他……

    “這么怕我啊。”封行淵慢慢地用手臂再度鎖住她。

    “為什么要怕我呢。”

    “這樣還怕嗎?”他晦暗黑瞳深不見底,嘶啞的嗓音一句比一句重,“這樣還敢跑嗎!”

    鹿微眠嗚嗚地隨著他動作,“不,不跑了。”

    推又推不開,跑又跑不掉,受也受不了。

    她真的,惹他干嘛啊。

    就讓他跟以前一樣乖乖的不好嗎。

    *

    時至夜半,屋外和風細雨。

    長江水面上點點雨珠漣漪蕩漾開。

    船艙屋檐雨幕連成一片,像是清透的珠簾碧玉,將船艙內外的光景分隔開。

    侍女從船上回廊內走過,端著安神湯敲門進屋。

    屋內燈光如豆。

    虞念坐在貴妃椅上,撐著額角翻看著書卷。

    侍女出聲提醒,“娘娘,這時辰不早了,您喝過安神湯就趕緊休息吧。”

    虞念掀起眼簾,看向船艙一處,“臨安和京城都沒有送消息過來嗎?”

    眼下長安和臨安兩地,她安排出去的人,一個回信都沒有。

    被南巡侍衛擋下了?

    不應該,這游船上內侍里外,可不少她的人。

    侍女回頭看了下船艙門被關好,才放心地開口,“此番南巡,路線與往年不同,怕是他們送消息一時半刻也摸不到咱們的路線。”

    虞念了然地將手中書本合攏放在旁邊,保養得宜的蔥白手指輕輕點動著額角,“眼下是按照什么路線走的?”

    侍女踟躕著,“奴婢不知,恐怕咱們的真實線路,只有陛下和他的親信知道。”

    好端端地,把以往路線改了。

    虞念深吸一口氣,“陛下這是在防著我啊。”

    她們正說著,忽然門外響起敲門聲。

    “篤篤篤”三下,很是詭異。

    到底她們談話的內容并不方便被人知曉,侍女立馬噤聲,警惕地看向門外,“誰啊?”

    門外并沒有回應。

    侍女又問了幾遍,門外再也沒有響起敲門聲。

    四下安靜到詭異。

    侍女蹙眉,小心謹慎地走上前。

    聽著門外的確沒有任何動靜之后,才打開了房門。

    屋外除了連綿不絕地細雨再無其他。

    侍女正要進屋,忽然發現地上不知被誰放了個盒子。

    侍女彎身將盒子拿起來,抱回了屋子,“娘娘,這個不知道誰放在門口的。”

    侍女說著便打開盒子,赫然看見一顆頭顱安安靜靜地躺在里面。

    侍女尖叫一聲,手上一個不穩,將盒子扔了出去。

    木盒落地,里面的東西也滾了出來。

    滾到了虞念的腳邊。

    那是姜崇。

    侍女跌坐在地上。

    屋外侍衛聽見動靜,連忙跑進來,“娘娘。”

    他看見屋內的一幕,同樣倒吸一口涼氣。

    侍女連忙跪地,“奴婢沖撞了娘娘,娘娘恕罪。”

    虞念看著滾出來的東西,眼底帶著些不耐煩,“沒用的東西。”

    不知道是在說侍女還是說姜崇。

    侍衛趕忙上前,將地上的東西撿起放回盒子里,叫人處理掉。

    折返回來請罪,“臣等看護不力,娘娘受驚了。”

    “哪里是你們看護不利。”虞念嗓音拖長,眸光銳利,“這是長安和臨安的看護,都不太順利。”

    這東西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哪個混小子給她的。

    想來送到她這里的第一個消息,竟然是封軫給她的。

    當然她清楚,封軫一個人做不了這么天衣無縫,怕是連皇帝都有所參與。

    這南巡線路調換,是慕衍的主意。

    虞念冷笑著,“真以為能攔得住我啊。”

    “我等這一天等了二十年。”

    “攔我那就一起死好了。”

    *

    姑蘇城內閃電劃破天際,將夜空映照得慘白。

    天上烏云翻滾,久久不能平息。

    池塘被瓢潑大雨蓄滿,悄無聲息地浸潤草木。

    雨珠拍打在窗框上,叮叮咚咚一陣亂響。

    鹿微眠能感覺到手上禁錮被松開。

    她思緒混沌不已,迷迷糊糊中被人抱緊。

    是想要將她嵌進身體里一般的力氣。

    男人收緊手臂,她被抱得喘不過氣來,身體始終無法回歸她自己。

    大抵也是不想把她自己還給她。

    封行淵從愛中得到滿足的閾值過高。

    鹿微眠覺得他好像要把自己拆了,身體都* 不聽自己使喚。

    在她的夢里,風雨一直未停,再度襲來時,她眼前光影虛晃。

    鹿微眠眼神沒有焦點,有氣無力地嚷著,“你欺負人。”

    封行淵看著她的樣子,話語帶了點輕哄,“不是欺負,是在愛你。”

    沉醉中滿是癡迷,“夫人也多愛我一些好不好。”

    她顯得很是無助,這會兒累得眸光都無法聚焦。

    封行淵彎唇,“不會啊?”

    鹿微眠唇線繃直。

    封行淵攥住腰,覆在她耳邊,“我教你怎么愛我。”

    鹿微眠恍惚中發現自己的身體真的不聽使喚,那股身體被動,但靈魂輕飄飄的感覺又來了。

    仿佛有另一股力量控制著她。

    很奇怪。

    腦袋不愿意,但身體卻再配合的感覺有一種近乎極致的割裂和分離感。

    像是被迫的給予,遑論能逃走。

    封行淵黑瞳幽深,滿意地看著。

    即便那不是她自愿的。

    他的心臟在微痛與甜膩充盈膨脹之間交織碰撞,給予她回應。

    在試探過后,隨著愛意加深而變得流暢自然。

    大概還是他的愛更重幾分。

    鹿微眠慢慢感覺不到自己送出去多少,都是他劇烈的回應。

    近乎爆裂的愛意在咫尺之間迅速累積,轟然炸開。

    愛意滿盈。

    鹿微眠覺得自己腦袋都要被云層中爆裂的風雨布滿。

    酸脹與充盈感遍布了她的心口,極致的愛在她靈魂失控的邊緣迸發出漫天星火。

    直到她的世界全部都是他,再也想不起來任何人。

    鹿微眠聽到他的聲音,“阿眠,說你愛我。”

    她氣若游絲,茫然地重復著,“我愛你。”

    好乖。

    封行淵將她緊抱住,氣息深重,滿意地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即便他的手段不是很光彩。

    但那又如何。

    大概是滿足感侵蝕四肢百骸,過于強烈。

    封行淵沒注意到,她說愛的時候,他心口并沒有反噬的疼痛。

    鹿微眠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晚上。

    下床腳步都還打著飄,封行淵扶她下來,鹿微眠氣惱的一拳打在他肩上。

    拳頭都軟綿綿的沒有力氣,一點威懾力都沒有。

    她索性不跟他說話了。

    封行淵問她要不要喝點水。

    鹿微眠沒理他。

    水就送到了她唇邊。

    鹿微眠抿唇,正好口干舌燥地脫水嚴重,她也沒有拒絕。

    封行淵給她喂了幾盞,終于被她推開了。

    看得出來是渴壞了。

    應當是的,昨晚出來那么多。

    封行淵彎唇。

    鹿微眠看見他笑就渾身發毛,“你笑什么?”

    “沒什么。”封行淵看著她,眼底光線明滅,“說了你要生氣的。”

    鹿微眠又踹了他一腳,“你現在怕我生氣了,那你昨晚……”

    “我們說好,”封行淵慢條斯理地打斷她,“到了今日,誰都不要再提了。”

    鹿微眠被他拿話堵住,又錘了他一拳,“你混蛋,你還不讓我說。”

    “好好好,你說。”封行淵接住她的拳頭,將她緊扣的手指一點點掰開,握在掌心慢慢梳理,而后輕吻手指,“我聽著。”

    反正他不改。

    鹿微眠忽然就不想說了。

    算了。

    一個她咬過去,他吻回來,她打過去,還要親她手指的小瘋子,說什么怎么說啊。

    鹿微眠索性先吃東西。

    封行淵將她最喜歡的玉露團推到她面前。

    鹿微眠本想很有骨氣地推開,但說實話離京之后一直趕路就沒吃到過。

    她捏著碗沿準備推開的動作,又給拉了回來。

    拉到了自己面前。

    封行淵撐著額角看她吃東西,雪腮一鼓一鼓地,令人賞心悅目。

    鹿微眠從桌下踢了他一腳,封行淵就心領神會地收回視線,假裝配合她吃東西。

    見那如狼似虎一般的視線沒有再盯著她,鹿微眠才吃得安心了些。

    屋外的雨沒有要停的意思。

    也不知下了多久。

    凌雙的敲門聲從屋外響起,得了封行淵許可之后,他才進門,匆匆道,“主子,鈞宜找到了。”

    鹿微眠回神,“鈞宜?”

    凌雙點頭,側身讓開,鈞宜才趕忙跑了進來,“夫人!不好了……”

    屋外細雨的涼意與不太好的預感一同到來,肆意攀升。

    鈞宜上氣不接下氣道,“姜崇昨天走的時候,把三殿下也給帶走了。”

    鹿微眠起身,“帶去哪了?”

    鈞宜回想著,“我裝昏,聽到他們說了一個什么,火藥點?”

    火藥點?

    這樣的地方,聽起來有些毛骨悚然。

    “那個地方許是跟淑妃娘娘的安排有關,想來是在大壩興修上不好下手,就用了點其他方式,”鈞宜也不知道太多,“只是我一直沒有探到,姜崇為什么要把三殿下送去火藥點。”

    屋內眾人一時沉默著。

    封行淵沉吟片刻,“姜崇其實根本不想聽虞念的話,把慕景懷從臨安逼走。”

    “他的計劃八成想讓慕景懷一起死在臨安,斷了慕景懷繼位的可能。”

    “這樣等虞念沉城身亡,他身上的攝魂術失效,他就可以坐享虞念留下的漁翁之利。”

    封行淵的話令人不寒而栗。

    凌雙不敢相信,“區區一個太監,竟這么大野心,朝廷百官也不會認他啊。”

    封行淵說著,“他且隨便找個孩子,說是三殿下的遺孤,死無對證,怎么都是了。”

    鹿微眠后知后覺道,“難怪他那么快就要來找春鶯。”

    說姜崇有這么大野心,鹿微眠是信的。

    慕青辭就是一個很好的先例,如果按照原計劃,姜崇還跟在慕青辭身邊,那他就會是將慕青辭制成傀儡坐擁天下。

    鹿微眠覺得不行,“那些什么火藥點,十有八九是跟南巡和臨安有關系,我得趕緊去找父親。”

    慕景懷八成連消息都沒有帶過去,人就被抓住扣下了。

    鹿微眠看向封行淵。

    封行淵垂眸,起身,“想去,那就走吧。”

    凌雙拿了幾把油紙傘遞過去,鹿微眠從院子里出來,被春鶯瞧見。

    春鶯連忙催促伍奚上前攔住他們,問他們去哪。

    春鶯大概是有所感應,問鹿微眠,是不是慕景懷出事了。

    鹿微眠直搖頭,“不是他,我去找我父親。”

    春鶯眉宇間盡是擔憂。

    “你放心,他好好的。你就在姑蘇呆著,等我們回來。”

    春鶯踟躕了下,還是點頭。

    鹿微眠叫人照看好春鶯,正要走,忽然手被春鶯拉住。

    春鶯將腰間的圓盤玉佩交給鹿微眠。

    伍奚幫春鶯解釋著,“這玉佩是三殿下留給她的,中間的子母磁珠成對出現。”

    “母磁珠在這個玉佩里,子磁珠在三殿下的玉佩里面。”

    “這兩個玉佩一靠近,就會互相感應,朝著對方的方向滾。距離遠了感應不到,但是一兩里之內還是可以的。”

    鹿微眠聽著伍奚的解釋,看向春鶯。

    春鶯像是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一般。

    鹿微眠斂眸,“我知道了,別擔心,沒事的。”

    鹿微眠說完,轉頭踏進雨幕中。

    春鶯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輕輕扶了扶門框。

    肚子里的小家伙又難得地鬧了起來。

    伍奚勸著,“姑娘回房吧,外面涼,當心受了寒氣再生病。”

    春鶯斂眸,回到臥房內,去找紙筆。

    每當她心緒無法安寧之時,總會想要給慕景懷寫信。

    有的時候也會分不清,信是寫給他的,還是寫給自己的。

    春鶯有片刻的出神,書信包裹中掉出來一張字條。

    上面寫著“會好的”。

    *

    山林間雨水淋過草木又落在馬車頂棚上,從頂棚四面滑落。

    鹿微眠在路上草草睡了一覺。

    到臨安時,已然天色大亮。

    臨安城戒嚴,但封行淵令牌一出,城門值守侍衛還是紛紛讓路。

    鹿微眠好奇,也就直接問了,“他們怎么這么聽你的話啊?”

    封行淵笑著脫口而出,“因為我要造反啊。”

    鹿微眠看他。

    封行淵在她的注視下,還是說實話,“臨安布防是我布的,肯定要聽我話。”

    鹿微眠細問著,“那臨安可好安排。”

    封行淵看著馬車窗外,“安排是好安排,能安排下去多少就不一定了。”

    畢竟他也才到臨安,這里如果他沒猜錯,應當有不少虞念的人。

    臨安城比起姑蘇這會兒更加空曠,街巷里的人不多,有許多是連續兩年洪水搬走的百姓。

    有些是搬不走的,很大一部分是腿腳不便的老人。

    馬車一路趕去知府。

    鹿瑜聽見來信,趕忙出門相迎,見到鹿微眠還是難以置信。

    鹿微眠跑上前,“父親!”

    “好乖乖,怎么到這里來了?”鹿瑜這會兒是既想見到她,又擔心她出現在這里。

    鹿微眠這個時候,也不好多說別的廢話,“我有些要事需要告知。”

    “什么要事,送個信兒就好了。”鹿瑜催促著她,“好孩子,來這玩玩就行了,趕緊啟程回家。”

    眼下已經到了雨季。

    這雨已經下了一陣子,說不好再下幾天就要有洪汛了。

    她在這里干什么。

    “父親別急,你先聽我說,”鹿微眠開門見山道,“三殿下前陣子來找你們,但是被淑妃娘娘的人帶走藏起來了,得盡快找到他。”

    鹿瑜遠離京都,乍一聽這些事情一頭霧水,“淑妃娘娘還有三殿下……”

    鹿微眠見此,連忙拉著鹿瑜進屋,“進來我與父親細說。”

    封行淵看著鹿微眠進去,并沒有一同跟隨。

    凌雙從門外走進來與封行淵示意,“主子,和姜崇一起聽虞念安排的人都抓到了,只不過……”

    “怎么?”

    “都是死侍。”凌雙沉聲,“抓到的大部分都第一時間服毒自盡,只剩下幾個沒死透的。”

    封行淵提步,“那去看看。”

    昏暗的牢房內,囚籠落鎖,發出沉悶的金屬重響。

    被捆在木架上的男人聽見動靜抬眼,大抵是服過毒沒有多久,他唇色青紫,眼底一片不正常的血紅。

    抬眼看人時,像是厲鬼前來索命。

    封行淵進門,示意看守扯掉男人嘴上的布帛。

    凌雙上前,“你要是能老實交代出淑妃的計劃,興許還能留下一命。”

    男人卻笑了,“我不需要活著,我這條命就是為了今日而生。”

    “你們改變不了這場祭奠大禮!”

    “祭奠”二字聽來令人心驚。

    在場眾人都面目嚴肅,聽起來像是用一座城池的生靈來舉行一個盛大的祭奠儀式。

    換取另一個地方的新生。

    “很快了,你們連臨安都出不去,都得給我陪葬,一個也別想跑!”

    男人唇角溢出黑色毒血,死死盯著他們,硬生生咽了氣。

    封行淵坐在對面,黑瞳微瞇。

    很快屋外傳來城門守衛稟報聲,急匆匆地去找知府和鹿瑜,“大人!不好了,城外官道幾座山因連日下雨接連垮塌,將官道封死了!”

    第67章 高熱

    隔壁房間內傳來知府意外又焦急的聲音, “這還沒下大雨啊,怎么會這樣呢?”

    他又問,“眼下災情如何?”

    “周圍幾個村莊受損比較嚴重, 官道上困了一部分人。”

    鄧知府忙不迭地吩咐,“趕緊派些幫手前去救人。”

    封行淵在屋子里坐了許久,沒有其他動作, “你覺得, 這官道被封, 像是天災嗎。”

    凌雙聽著屋外混亂繁雜的聲音,搖頭。

    這消息來得很是巧合。

    在眼前剛剛咽氣的囚徒說了祭奠大禮之后。

    很難不將他們聯系在一起。

    封行淵看著眼前剛死的人, 沉思著一時半刻沒有起身。

    祭奠禮, 他很早之前好像聽虞念提起過。

    是一種比攝魂術還要陰邪的東西,甚至不切實際。

    拿一個鮮活之地, 去換一片死地的重生。

    以活人生靈,換死人新生。

    不過當時他不過以為是虞念隨口閑聊,并沒有放在心上。

    眼下看來倒不盡如此。

    封行淵從牢房內出來, 看見知府匆匆忙忙收拾東西出了大門,像是著急趕去搶險。

    鹿微眠坐在大堂內,而鹿瑜剛剛聽完鹿微眠所說的前因后果,以及外面來信, 愁得在大堂內來回踱步。

    鹿瑜不解,“怎么眼下大壩沒事, 官道又封了呢。”

    很顯然他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怎么也得下數天暴雨,才容易有官道被封的危險, 眼下這水量也不至于。”

    鹿瑜轉頭看著鹿微眠, 又嘆了一口氣,“眼下你們進來找我, 這官道封了也不好出去了。”

    別說鹿微眠他們不好出去,就是臨安真有個什么事,都不好叫人進來救。

    封行淵在門口站定。

    鹿瑜看見他,叫他進來,“你們就先別操心這些了。”

    “這一路一定累了,知府鄧大人方才與我說,安排好了廂房,你們先去休息。”

    屋內隨侍的侍女上前行禮示意,帶他們去廂房。

    鹿微眠想來眼下她繼續呆在這里用處也不大,“我晚一些會出去一趟,回來再過來。”

    鹿瑜不由得擔心,“去哪?”

    “得去找三殿下。”

    封行淵撩起眼皮,看向鹿微眠。

    鹿瑜覺得也是,“我看看還有沒有空閑的人手。”

    “無妨,岳丈放心,”封行淵回著,“我這里有。”

    鹿瑜愣了愣,連連點頭,“有幫手就好,不過阿眠你可千萬去太危險的地方,小心行事。”

    鹿微眠答應著,跟隨侍女往里走。

    鹿瑜又不放心,在身后嚷著,“對了!你不能在外面過夜啊,晚上回來要是看路通開了,你們趕緊離開這里啊!”

    “知道啦。”鹿微眠先答應著鹿瑜,跟著侍女進里院廂房。

    封行淵跟在她身后,看見她將東西放下,然后就摸出來了春鶯給的那塊玉佩。

    封行淵走上前,“你要去找他。”

    “咱們肯定要去找他的啊。”鹿微眠看著他,“慕景懷知道許多事情,眼下得找到他,好有對策。”

    封行淵朝她伸手,“給我,我去。”

    說實話,他現在和慕景懷有一點恩怨。

    畢竟夫人被帶跑的賬他還沒算。

    他不想讓鹿微眠過多和慕景懷接觸。

    但人的確還是要找的。

    鹿微眠想也沒想,“我跟你一起去。在城中轉著找人,這也沒什么危險的。”

    封行淵坐在旁邊,手指輕輕點動著扶手,看鹿微眠也沒有休息,就準備出門。

    也罷,說多了顯得他小心眼,他不想讓鹿微眠覺得他小心眼。

    還是得大度一點。

    做人夫君可真難。

    眼下時辰尚早,雨勢也不大,出去正好。

    鹿微眠披上棕衣,穿戴好便出了門。

    鈞宜領過來幾匹馬,他們分頭行動。

    但只有鹿微眠他們能仔細尋找具體方位,其他人只能先確定大概方向。

    像是臨安這種小城中,能存放火藥點的地方,一定藏在暗處。

    若是明處,能與外界連通,那大概率也會淋雨打濕火藥,讓火藥失效。

    居民家中應當也不像,虞念一直以來地作風,就是想讓她的手筆全部隱藏成天災,然后把過錯都推到朝廷辦事不力、興修水利不完備上。

    好拖朝廷下水。

    將火藥直接用于居民家中,那就與宣戰無異。

    隱藏成天災的話,那火藥能放在哪里。

    鹿微眠他們在城中轉了一圈,她手上玉佩的磁珠一點動靜都沒有。

    一連三天,城中的大部分地方全部轉遍,也沒找到太多蛛絲馬跡。

    慕景懷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始終沒有消息。

    不在城里會在哪。

    按照之前的推測,姜崇想借刀殺人,那就只能把人藏在臨安。

    他們甚至猜測過,這么長時間了,慕景懷該不會自己醒過來已經逃離臨安。

    但是鹿微眠覺得可能性不大,即便是慕景懷逃出來,多半也會先找到他們送消息。

    雨停了半日,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在眾人都松一口氣時,晚間突然狂風大作,比前陣子更加猛烈的雨勢傾盆而下。

    鹿微眠被困在知府,一時也出不去。

    她與封行淵第二日清早收拾好去大堂的時候,見鄧知府和鹿瑜兩人面色都更加凝重。

    看得令人心下不安。

    鹿微眠不由得問,“怎么了?”

    “沒事,孩子,”鹿瑜招呼著她過來用早膳,“今日出不去,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他記得他這個好乖乖,平日里都巳時才能晨起,眼下來了好像還沒睡過一日懶覺。

    鹿瑜想著,眼底憂慮更重,“三殿下找得怎么樣了?”

    鹿微眠搖頭。

    屋內一時間寂靜無聲。

    “眼下情況兇險,”鹿瑜看向封行淵,“賢婿,不然你先帶小女走,離開這里,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鄧知府為難地開口,“不過眼下也不好走啊,城中想逃難的百姓都堵在道口,也沒人能出去。”

    “周圍山上都有水匯進來……走山路,未必能有城內安全,若封大人能有辦法,可否將城中百姓也一并帶出去。”

    “出去是出不去了。”封行淵看起來很是平靜。

    要是能出去,虞念的祭奠禮也就失去了意義。

    如果他沒猜錯,臨安城四周的出口,也一定埋伏著虞念的人。

    有人出城就殺。

    鹿微眠瞧著鹿瑜臉色慘白,小聲問道,“怎么突然這么說,是發生了什么事嗎?”

    這一夜暴雨,按照當下大壩的蓄洪能力還可以承受,不至于讓父親這般緊張。

    鄧知府說了實話。

    “上游的雨勢更大一些,發生了一些山崩,把江水抬高了不少。今早水勢一下子就大了許多。”

    “山崩?”又是山崩。

    想來前兩日官道被封,也是突然發生了山崩。

    鹿微眠秀眉輕蹙,捏著手里的勺子剛咬了一口湯圓,就停了下來。

    山崩、火藥點、慕景懷。

    這些字眼冷不丁串聯在一起,鹿微眠看向封行淵。

    封行淵眉梢微揚,迎上她的視線。

    鹿微眠一個起身,將封行淵拉起來,“父親,我們出去一趟!”

    馬蹄聲響徹在空蕩的大街小巷。

    迅速穿梭著,朝著四面城郊山區跑過去。

    鹿微眠捧著春鶯給她的玉佩,坐在馬背前指揮著,“這邊好像沒有。”

    封行淵坐在她身后,她頭頂碎發在他的下顎蹭動著,蹭得人微微發癢。

    他單手拉扯韁繩調轉方向,按照鹿微眠指揮的方向走。

    到底是下雨,他們兩人共用一個斗笠和油衣,被籠在同一片雨幕之下。

    鹿微眠不看路只看手里的玉佩,封行淵只需看路即可。

    偶爾鹿微眠著急了,會夾身下馬匹的肚子,催促他快一點。

    跑到臨安城外的一處山野郊原,鹿微眠突然激動地出聲,“動了動了!”

    封行淵勒緊韁繩停下,低頭看了看鹿微眠手里的玉佩示意。

    他傾身過來,斗笠上的雨珠順勢滴落在鹿微眠手邊。

    冰得她手指一涼。

    鹿微眠微頓,一時間也不方便擦掉。

    水珠順著她手背滑落,帶過一道蜿蜒麻癢的水痕。

    就在她還沒適應水珠涼意的時候,封行淵抵在她耳后的溫熱吐息從耳側傳來,從他的角度也能看到鹿微眠手中玉佩磁珠的動向,“好像是北邊。”

    鹿微眠不自在應了一聲,順手拍了拍他的腿,“走吧。”

    封行淵冷不丁被拍到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隨后便直起身子,駕馬朝著她示意的方向跑過去。

    磁珠震顫得愈發厲害,隨著他們的方向改變而改變動向。

    最終鎖定在了一處深山里。

    他們在山腳下轉了一圈,找到了磁珠動蕩最明顯的區域,鹿微眠下馬,“好像就是這里了。”

    封行淵抬手示意。

    他們身后緊跟來的將士立馬蜂擁而上,鉆入了茂密的山林之中,尋找入口。

    鹿微眠隨著磁珠震顫的動向也跟著進了山林。

    山林四處靜謐無聲,只有他們不停撥弄林間樹枝發出的窸窣聲響。

    直至一處山洞里,眾人才看到了一個被巨大石塊壓覆住的石門。

    幾個將士將石門合力抬出,顯露出一條通往山體內部的隧道。

    玉佩磁珠動地更加明顯了。

    徑直朝著山體深處的方向滾動,最后停在最尖端。

    這會兒,他們隱約能聽見來自隧道深處的拍打聲。

    起先鹿微眠還以為是幻覺,當拍打聲再度響起時,她才意識那不是幻覺,是慕景懷!

    鹿微眠趕忙出聲,“就在里面。”

    隧道昏暗,一望不見底。

    封行淵手里拿著一個火折子,送他們下去。

    越往里走,那拍打聲就更加清晰,甚至還有微弱的呼救,“有人嗎!”

    鈞宜也聽出來了一些,“好像是三殿下的聲音!”

    鹿微眠緊繃的心弦適才松開,試著叫了他一聲,“慕景懷?”

    那邊的人停頓了一下,接著拍打聲音更大幾分,“我在這!”

    聲音順著崎嶇隧道傳入耳中,像是有一層虛無縹緲的阻隔。

    走到隧道盡頭才發現,里面被許多巨大的石塊擋住。

    前面開路的將士將里面阻隔的石塊一點點搬開,叫慕景懷離遠一些,避免傷到他。

    即便如此,光是搬運石塊,就搬了小半個時辰,才露出將慕景懷封堵在最里面的石門。

    看得出來,姜崇是想要困死他,根本沒有想讓慕景懷自己出來。

    最后的石門被搬開之后,慕景懷臉色慘白、虛弱無比的扶著受傷的手臂。

    他仿佛是撐著最后一絲氣力,等到他們過來。

    看到他們之后,連話語都顯得氣若游絲,“你們總算來了。”

    他踉蹌一步,沒等走出來,整個人就跌了下去。

    為首的將士趕忙扶住他,才不至于讓他跌到地上。

    鹿微眠小步跑上前,看見慕景懷已經暈了過去。

    他手臂有傷,傷口只是被粗淺的包扎了下,沒有藥也沒辦法處理,浸了雨水有些感染。

    鈞宜摸了下慕景懷的頭,“夫人,他在發熱。”

    鹿微眠催促著,“趕緊,先帶他回去。”

    眾人匆忙背著慕景懷往外走,從山野郊外往城中趕,恰好路過長江。

    前幾日還在安全線以下的江水漲到了石階上。

    甚至蓄水口飛濺出來的水花,已經打落在了岸邊,有些飛濺在岸邊一些空置的房屋墻壁上。

    鹿微眠收回視線,先趕回了知府。

    知府官兵看見慕景懷被送回來,趕忙張羅著安置他。

    叫來了郎中看診。

    封行淵看著鹿微眠圍著慕景懷忙里忙外,不太高興地看著。

    但到底是正事,他也不好說什么。

    很煩。

    但還得裝大度,寬厚,賢德。

    鹿微眠坐在屋子里,先給春鶯寫了一封信。

    寫到一半,鹿微眠才意識到山路被封死,這封信根本送不出去。

    鹿微眠嘆了一口氣。

    封行淵抬眼看過去,看著她手里的信紙,“想送信?”

    “我忘了現在送不出去的。”

    封行淵眉梢微揚,接了過來,直接出門。

    鹿微眠沒注意他去干什么,只是坐在外間,等郎中給慕景懷處理傷口。

    鹿瑜也來看了看。

    鹿微眠說著,“父親不必擔心,三殿下眼下沒有危險了。”

    “眼下已經有人前去控制大壩蓄洪了,只不過現在水急了一點,只要不繼續加重應當無妨。”鹿瑜坐在旁邊,“眼下,我們跟陛下那邊也失去聯系了,不知陛下到哪了。”

    鹿微眠差點忘了這一層,“陛下他們還會過來嗎?”

    “他們現在走水路,不受陸路山崩影響。但我們消息送過去,倘若正常的話,他們應該在上一座沿江城市就停下來。”

    “但是,如若是你說淑妃娘娘的那個情況,恐怕他們的船已經在江上失去了控制能力,或者是被淑妃娘娘的人操控,任由洪水硬沖船只,往咱們這邊的方向走。”

    “只等到咱們這里,被一同損毀沉入江底。”

    “如果是這般,那速度會很快,陛下那邊最多不過三日就會順著江水入城。”

    鹿微眠覺得他們都自顧不暇了,哪里有功夫管陛下,“陛下那邊咱們多次提醒了,他多半有所對策,沒有,咱們也幫不上忙。”

    “說得也是。”鹿瑜想著,“眼下我們先做好自己的事情,陛下那邊的人手比咱們多太多了。”

    “父親先去忙吧,這邊我守著就好。”

    鹿瑜點了點頭,伸手拍了拍鹿微眠的肩膀。

    鹿瑜走后,鹿微眠坐在桌前等著,困頓地打了個哈欠。

    屋內郎中跑出來,“夫人,醒了!”

    鹿微眠打哈欠的動作停到一半,掩唇又生生咽了下去,趕忙起身。

    她提起裙擺,穿過層層紗帳趕進去。

    慕景懷仍然氣力很弱,唇色蒼白如紙,看見她進來,咧開嘴笑了笑,“你來了。”

    鹿微眠走到旁邊坐下,“殿下,眼下可好些了?”

    “別提了,”慕景懷長長松了一口氣,“我以為我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鹿微眠想起來,“我方才叫廚房溫了點粥,你先喝。”

    慕景懷接過來道謝,忽而想起什么來,“春鶯……”

    鹿微眠示意他放心,“春鶯在姑蘇,她很好。”

    眼下姑蘇起碼是安全的。

    慕景懷彎起眼睛,“我就說,把她交給你們我放心。”

    鹿微眠其實現在也不需要細問,她差不多能知道了大概,“淑妃娘娘埋了那么多火藥點在山里,該不會是計劃著山崩加速洪水沉城吧。”

    慕景懷緩了兩口氣,“是這樣的,我也是來了才知道她改了計劃,從前只需要炸了大壩即可。”

    “大概是因為大壩被修繕得太完備了,她也知道無從下手,就換了對策。”

    鹿微眠點頭,“今日,我們已經遣人去找附近山脈里藏著的所有火藥了。”

    慕景懷凝眉,“我不知道我母妃準備了多久,少說也有十幾年。”

    “她最擅長遣人挖地宮,這地宮里,要小心有她養的死侍……就像是帝臺城一樣。”

    鹿微眠發現,她好像每次跟慕景懷說話,都能知道一些新消息,“帝臺城是……”

    她話還沒說完,隔間響起敲門聲。

    鹿微眠回頭看過去,看見封行淵就站在門口,看著他們敲門,“有打擾你們嗎?”

    慕景懷連忙道,“不打擾,我也才剛醒。”

    “瞧你們聊得挺好的。”封行淵故作不經意道,“還以為我耽誤了你們正事。”

    說完,他又扯出一個笑,“還好沒有。”

    鹿微眠總覺得他說話怪怪的,“你回來啦。”

    她走上前輕輕蹙眉,發覺封行淵身上被雨淋透了。

    “怎么淋成這樣了?”鹿微眠記得,他前兩日每日跟她一起出去找人,都沒淋成這樣。

    今日自己出去怎么就這樣了。

    “外面雨太大,不過消息送出去了。”

    “怎么送出去的啊。”

    “找了只鷹,能飛出去。”

    “淋了雨得趕緊洗沐驅寒氣,”慕景懷聽見動靜,體貼地出主意,“小心跟我一樣生病。”

    鹿微眠催他,“你快回去把衣服換下來。”

    封行淵答應著,先出了門。

    鹿微眠還沒等坐回去,封行淵又折返回來,“我的衣服找不到,夫人幫幫我。”

    “衣服怎么還能找不到呢?”鹿微眠很奇怪,他們也沒帶多少衣服過來,擺在那里一眼看到底。

    她還有事沒聊完。

    慕景懷擺了擺手,“無妨,你先去吧,今日也不早了,咱們明日再說。”

    “那你好好休息,”鹿微眠帶封行淵出門,臨走前留了一句,“我明日再來看你。”

    說完,鹿微眠先回了他們的廂房,一眼就看到衣服掛在旁邊架子上,“那不是就在那,還是你自己掛的。”

    “還是夫人好眼力,”封行淵心情愉悅地走上前,把人騙回來就成,“我都沒看見。”

    鹿微眠推他,“你快去換衣服,別著涼了。”

    封行淵拿過衣物,先進了沐浴間。

    鹿微眠叫人備了姜茶,在屋子里準備收拾收拾睡覺,忽然聽到了沐浴間一聲重響!

    緊接著,里面叮叮當當地亂成一團。

    鹿微眠嚇了一跳,連忙起身去看,徑直看見旁邊的架子倒地,封行淵撐在柜子上,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鹿微眠看著地上那一片混亂,“怎么了?”

    她小心翼翼地從一片混亂中走進去,拉過封行淵正要看他是怎么回事,封行淵卻根本站不住,身形晃了一下,雙手撐在了她身后的柜子上。

    鹿微眠被推得踉蹌兩步,后腰抵在桌柜旁,面前被他高大的身形籠罩住。

    混合著他身上不太正常的熱氣,一下一下蒸著她。

    封行淵垂眸,視線從她的眼睛下拉到唇線,喉結輕滾。

    “我有點暈。”

    鹿微眠看他眼睛紅紅的樣子,跟慕景懷的狀態有些像。

    她下意識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好燙啊。”鹿微眠又摸了摸他的臉,“你……”

    “許是淋雨淋的。”封行淵身形壓低,就著這個姿勢,扣住她的腰身,下巴搭在了她的肩頭。

    鹿微眠拍了拍他,“你得趕緊吃藥。”

    封行淵體質原因,很難生一次病,怎么出門一趟就給自己淋成這樣。

    “若是夫人能多關心我一些,”封行淵收緊手臂,“一晚就能好。”

    鹿微眠覺得身前像是貼了個火爐,將她熨燙著,“我哪里不關心你了。”

    封行淵不想說顯得他不大度的話,“再多一些。”

    鹿微眠沉默了下,又問他,“真的能一晚就好嗎?”

    “真的。”

    鹿微眠將信將疑。

    不過她記得那次他在山里高熱,也是一晚就好了。

    她還以為是吃的藥管用,但仔細想來,他的血能醫百病,一個晚上能好也說得通。

    “好吧。”鹿微眠暫時接受了他的說法,“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給我抱會兒就好。”

    鹿微眠配合著不動,“你抱。”

    封行淵眼睫壓低,纖長睫羽剮蹭過她頸間肌膚。

    漸漸地,他就不想只要抱抱了。

    在屋外細密的雨聲中,鹿微眠被他貼得微微發熱。

    他氣息越來越重,鹿微眠還以為是因為發熱不舒服導致。

    直到他問了一句,“夫人想不想試試,高熱的我。”

    第68章 沉城

    高熱的什么?!

    鹿微眠懵了一瞬, 當下并沒有反應過來封行淵的話。

    直到他的手指順著她的腰際,纏上她的裙帶。

    封行淵埋在她頸窩,側頭細吻在她頸側, 溫啞嗓音帶著蠱氣,“試試看,會比平日熱一些。”

    鹿微眠隱約意識到他在說什么, 難以置信地推搡他, “你還在燒著!”

    “能暖身。”

    暖個大頭鬼。

    鹿微眠雪玉般瑩白的頸隨著他的親吻仰起, “你又胡鬧。”

    人被他抱上身后的桌子,鎖骨隨著她屏氣的動作, 在身上顯露出來更加清晰的線條。

    沐浴間熱氣* 熏蒸, 空氣里都是潮濕的水霧,吸入肺腑都是溫溫熱熱的。

    封行淵吸入的, 還有溢滿胸腔的茉莉甜香。

    讓人上癮。

    想要將她嚼碎入腹。

    一旦生出這樣的念頭,就開始緩慢地撫慰著眼前的茉莉花。

    鹿微眠脊椎發酥,很快就說不出來拒絕的話。

    衣衫墜落在身下木桌上, 松散地堆疊在周身。

    高熱狀態中的人,在雨夜格外溫暖,比往日要更容易讓人喪失防備心,將人輕而易舉地燙化。

    因生病而變得滾燙的大手, 握住她膝蓋的時候,鹿微眠還想, 不應該這樣的。

    他還在生病,這樣成何體……!

    鹿微眠甚至沒想完整, 屋內桌案便發出沉悶吱吖聲。

    秀眉驟然蹙緊, 她收緊了掛在他脖頸間的手臂,只敢在他耳邊發出一聲嗚咽。

    他劣根性暴露, 問她,“是不是暖身?”

    鹿微眠不回答。

    封行淵沉吟片刻,“那應該是我,沒讓夫人感受清楚。”

    鹿微眠心底油然升起一股驚恐之前的空懸,緊接著那點空蕩沒有著落的感覺,就被嚴絲合縫的堵死。

    甚至開始充盈膨脹。

    “現在呢?”

    鹿微眠膝蓋瑟縮了一下,不肯出聲。

    這讓她想起了幼時看嬤嬤用火斗熨平衣物。

    滾燙的器具在衣物上輕輕熨過,就能撫平衣物上的褶皺。

    讓衣衫布帛自動卸下防備,每一處都變得柔軟,攤平依附在桌上。

    病中高熱,身上就帶了些不同尋常的溫度,熨燙過的地方都會因為無法適應而收緊。

    每一根神經都被高溫滾過,激起麻麻酥酥的觸感。

    這幾日的雨勢都大了一切。

    平日里聽來總是令人心驚膽戰,這會兒也不例外。

    狂風吹得沐浴間窗戶咯吱咯吱作響。

    鹿微眠有點害怕,“鎖,鎖窗。”

    她一害怕就咬人。

    封行淵輕輕彎唇,“要鎖窗嗎?”

    鹿微眠悶悶一聲,“嗯。”

    “那聽夫人的。”

    鹿微眠沒看見他眼底的惡劣,正想著他變乖了的時候,整個人忽然間被抱起!

    強烈的失重感與懸空感讓鹿微眠屏氣,一口咬在了封行淵結實的肩頭。

    眼尾沁出淚花。

    封行淵發現她現在真的好愛咬人,“之前總是跟我說,不能隨便咬人的是誰啊?”

    現在到處都在咬他。

    鹿微眠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聽他說什么,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走去鎖窗的動作上。

    她從來沒有覺得從這里到窗口這么短的距離,需要花這么長的時間。

    封行淵是故意走慢的。

    抱著她,將她抵在窗戶上,將窗戶鎖死之后,又把人這樣抱走。

    鹿微眠拍打著他,“鎖好了,別走了!”

    “放我下去!”

    “忍一下,我們回房。”

    鹿微眠拼命搖頭,“封軫!”

    她要忍不住……

    連夫君都不叫了。

    封行淵黑瞳微瞇,故意繞彎路,如愿聽到了她的哭啼聲。

    哭著叫他放她下去,不許走。

    他才不。

    驕矜的小姑娘總是這般端莊自持,他就越是想要弄亂她。

    鹿微眠只覺得他好壞啊。

    壞透了。

    他將她放回床枕間的這段距離,她兩次哭出聲。

    鹿微眠一沾枕頭就將自己縮成一團,但很快團起來的動作被制止。

    鹿微眠眼淚汪汪地看他精神氣頗足,哪有半點病人的模樣。

    反倒是她有氣無力,像是被抽走了骨頭一樣。

    鹿微眠踩他的腿,“你還病著……”

    封行淵握住足踝,左眼又開始浮現紅血絲,看向她的視線妖冶而野性。

    他拉上被子,將他們兩人都罩在被子里,“在吃藥了。”

    屋內的光線跳躍,在燭火爆裂燃燒之時。

    鹿微眠心臟也仿佛被一只大手抓住攥緊,鋪天蓋地的潮水從天而降,涌入她的世界!

    仿佛不斷攀爬的山頂,山路泥濘,一下下沖上去,又滑下來。

    但仍然不間斷地接近頂峰,直至完全越過高山!

    看到山外透亮的萬丈光芒。

    鹿微眠想下去,但那股落不下去的感覺再度襲來。

    本能的躲避,卻被他回以更加猛烈的眷戀與糾纏。

    過于劇烈的一切,讓鹿微眠指甲在他肩背上刮出一道道痕跡。

    屋內光線隨著燭火一點點燃燒殆盡而逐漸變得昏暗,直至完全黑暗。

    鹿微眠這一日睡到了日上三竿。

    大概是這陣子第一次睡足,精神頭好了不少,只是腰身以下又酸又軟。

    封行淵已經出了門,與他們一同去找火藥。

    鹿微眠好奇他怎么能有這么旺盛的精力,這樣了還能起得來。

    她一點也起不來。

    鹿微眠晨起收拾,稍一彎腰,腰身就酸麻得往下塌。

    導致她時不時得扶一會兒。

    鹿微眠出門時,被府內侍女瞧見,“您身子不適嗎?”

    “沒,”鹿微眠一時間有些窘迫,“興許是昨日出去跑了太久,有點累罷了。”

    侍女了然,“如今三殿下找到了,您也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鹿微眠想起來問,“外面水情如何?”

    侍女踟躕著道,“這兩日雨是下得大了些,但兩位大人現在在盯著呢,您且放心。”

    鹿微眠應聲,在屋內閑來無事就去了慕景懷屋子里。

    慕景懷屋子里人多了一些,放下了里間的隔紗,暫時看不見里面的場景。

    鹿微眠只能聽到郎中在里面,周圍應當是跟著幾個藥童。

    郎中正招呼著藥童幫忙按住慕景懷。

    鈞宜也在里面守著,聽見鹿微眠過來,才出來相迎,“夫人。”

    鹿微眠看著眼下的情況,“是出什么事了嗎?”

    “不是,”鈞宜回頭看了看紗帳里面晃動的人影,“是三殿下手臂的傷口處理不及時,有些癰癥,才會一直高熱不止,需要割開傷口,引出東西來。”

    鈞宜說完,里間就傳來慕景懷咬布后發出來的痛吟。

    聽得鹿微眠一陣一陣心驚。

    她坐在外間等著,約么半個時辰后,郎中才收拾完從里間出來。

    郎中見她,躬身行禮示意,“夫人,好了,您可以進去了。”

    鹿微眠起身問著,“怎么樣了?”

    “眼下還有一些燒,”郎中回著,“還是得等等,看看膿血弄出來之后的恢復情況。”

    “傷口太久了,眼下天氣又潮濕悶熱,恢復得好了萬事大吉,若是不好……”郎中也沒敢繼續說,“不過殿下吉人天相,想必一定會化險為夷的。”

    鹿微眠點頭,道了聲謝,送郎中出去。

    折返回來時,慕景懷剛喝完藥靠在床頭,額角全是冷汗,整個人像是被扒了一層皮一樣。

    他的手臂被包扎起來,聽說要一天一換藥。

    鹿微眠走上前,坐在旁邊,慕景懷才勉勉強強回神,憨笑了一下,“還挺疼的。”

    慕景懷從小長在深宮,被淑妃看護得很緊,的確是沒有受過這樣的傷。

    他胸口因為剛剛的劇痛而劇烈地起伏著。

    鹿微眠寬慰著,“你好好休息,過兩日就好了。”

    “春鶯有一次摔倒,腿上磕了一道口子,起先都沒當回事,后來生了癰癥,也是要這樣割開。”慕景懷出神地嘀咕,“原來這么疼啊。”

    “她怎么都沒哭呢。”

    鹿微眠這些時日與春鶯相處,能感覺到春鶯是一個內心很強大豐盈的女孩子。

    她不知道上次夢里的事情,與前世他們的選擇有沒有關系。

    但春鶯選擇自戕,很符合她的性格。

    “昨日找到你的消息,已經送出去了,想必順利的話,眼下她已經收到了。”

    慕景懷忍著疼痛勉強扯出來一個笑,“謝謝啊。”

    他停頓了下,“就是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出去……”

    “別胡說。”鹿微眠打斷他,“一定會沒事的。”

    “我們都會沒事的。”

    慕景懷心思很重,看著鹿微眠,“昨日與你說的,其實還沒有說完。”

    “帝臺城是我母親用來養兵力、積攢實力的窩點,大概不止長安有這種地方,臨安也有。”

    “如今看來,這樣類似的窩點一定不在少數,姜崇把我送進去之后,也引出來一部分死侍,都是她養在山里的。”

    “我只怕這數量太大,以我們眼下進不去出不來的境況,外加天災,很難與他們抗衡。”

    鹿微眠不解,“死侍,是為了她,甘愿犧牲自己嗎?”

    慕景懷也不知道怎么形容這些人更加合適,“我母親會攝魂術,能操控人心,這些人就是被控制了。”

    鹿微眠聽到攝魂術三個字眼皮跳了一下,“那攬星閣也是她……”

    “攬星閣不是她,是封軫。”

    “封軫”兩個字一出,如同當頭一棒。

    鹿微眠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誰?!”

    慕景懷剛說完,正準備繼續說,就看見鹿微眠這么大反應,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該不會……他又說了什么不能說的消息。

    而此時也巧,封行淵拿了一卷字條從屋外進來,“昨日送出去的信,已經回來了。”

    慕景懷抓了抓頭發,視線在他們之間打了個來回,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封行淵進屋就看到這般場景。

    鹿微眠轉頭看向門口,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又回頭看了看慕景懷。

    慕景懷想哭,“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

    “與你無關。”鹿微眠緩了緩,才起身往外走。

    她走到封行淵身邊時,停了一下,緩了緩心緒,聲音很沉,“放下東西,出來一趟。”

    鹿微眠說完,便離開了房間。

    封行淵眉頭擰緊,走上前看向慕景懷,“你又說了什么?”

    慕景懷如坐針氈,“我,我就是跟她聊起來我母親了,就說到帝臺城,又一個不小心說了,攬星閣閣主……”

    慕景懷偷偷看了封行淵一眼,“是你。”

    封行淵深吸一口氣,將信件遞了過去。

    轉頭快步出了房門。

    慕景懷懊惱不已,都怪他知道得太多了。

    隨便說點什么都是秘密。

    鹿微眠在他們的房間里等他,先倒了一盞涼茶讓自己冷靜一些。

    封行淵走進屋,屋外細雨從那張干凈純粹的清秀面容上凝結出一顆顆水珠。

    他眼簾壓低,這個時候像是一個心虛的小獸,始終沒有敢看她的眼睛。

    鹿微眠看他進來,抿唇放下茶盞。

    屋內有片刻的沉寂,令人心下不安。

    直到鹿微眠開口,“攬星閣是你的。”

    封行淵唇線繃直。

    “所以你會攝魂術。”鹿微眠看向他,“我還奇怪呢,剛見到你那日,我為什么總是身體不受控制。”

    鹿微眠無聲輕笑,“我以為是我魔怔了。”

    鹿微眠揚眉,“你對我做了什么?”

    又是片刻的沉默。

    “封軫,說話。”

    大名都叫出來了。

    封行淵難得不敢說話,只能坦白道,“對不起。”

    鹿微眠深吸了一口氣。

    連上了,聽慕景懷說虞念擅長布置地下,又跟帝臺城有關系。

    聽著口風像是虞念在長安地下布了一個窩點,就是帝臺城。

    而他又是虞念養出來的刀。

    攬星閣又是帝臺城最核心之處。

    從前,她又許多次覺得,封行淵的行事作風跟攬星閣那個愛用攝魂術的人很像。

    鹿微眠拍桌而起,“你怎么能!”

    他幾步上前,想要去抱她。

    “你怎么能對我做這種事,”鹿微眠推開他,緊皺眉頭看著他,“你把我當什么了,你的傀儡娃娃嗎?”

    封行淵解釋,“我從來沒有把你當過傀儡。”

    “可你不就是在做這樣的事情嗎?”

    鹿微眠秀眉緊蹙,憋了一口氣在心頭,仿佛跟這個小瘋子說不清。

    她轉身要從屋內出去,被人從身后抱住。

    鹿微眠掙脫不開,惱羞成怒,“你放開!”

    男人又低又輕的聲音從耳側響起,帶著些小心翼翼,“對不起,別生氣。”

    “我該怎么跟你解釋,我最開始用,只是怕你不要我了。”

    強制施咒沒有契約關系,時效以次論算。

    封行淵額發落在她頸窩,“只用過那兩次。”

    每一次都是要她承認她愛他。

    鹿微眠因為慍怒,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起伏越大,他抱得就越緊。

    “對不起,我沒想過把你當娃娃。”封行淵埋在她頸窩,“我只想你愛我。”

    鹿微眠唇線繃直,聽著他的口風,“那你覺得強迫來的愛,會讓你開心嗎?”

    封行淵誠實道,“心口會疼。”

    鹿微眠不知道反噬心脈這一層,以為他只是在說情緒上的疼,“那不就是了。”

    “疼痛不是愛的前提,真正愛你的人也不會希望你疼。”

    封行淵眉頭緊鎖,試著理解她的話。

    鹿微眠看著屋外雨幕深吸了一口氣,“再有一次,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封行淵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鹿微眠凝眉催促,“知道了嗎?”

    “我知道,”封行淵固執地詢問,“那你還愛我嗎?”

    鹿微眠正在氣頭上,說不出來什么好話,“如果不,我現在就應該給你兩巴掌,然后跟你斷絕夫妻關系。”

    她擺脫了他的手,徑直出門。

    封行淵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

    鹿微眠暫時有點抗拒跟封行淵身處同一空間內,就去了父親的書房。

    鹿瑜正在與屬下商議大壩洪水調控的事情,她也就大概聽著。

    屬下計算著眼下的水量尚且能承受。

    但是如果上游再有山崩,水勢加大,恐怕洪水就難以控制。

    算出來在最差的情況下,水量足以有一個小型湖泊的大小。

    淹了大半座城也是有可能的。

    屬下建議著,“除非我們能趕快動工,在水壩上游,挖一個大型蓄水湖。”

    “來不及了。”鹿瑜牢牢看著桌案上的圖紙,“咱們之間已經挖了不少蓄水湖,水量才降了一半,再挖一個……眼下時間是不夠了。”

    鹿瑜看向他,“你們算著,按照現在的水量速度,陛下那邊船只什么時候會到。”

    “兩日。”

    那他們就只有兩日的時間。

    兩日是什么都來不及啊。

    鹿瑜眉頭緊皺,“能不能想辦法,先保下如今的百姓。”

    “官道那邊在挖了,不知道能不能趕上。”

    “這樣,”鹿瑜寫下如今計策,“封大人眼下在制止山崩,我們就想辦法控制水量,另外看看有沒有溝渠可以疏通減緩,知府大人另外想辦法疏散百姓。”

    鹿瑜想起來,問鹿微眠,“封軫那邊可還順利,找到幾處火藥點了?”

    鹿微眠剛跟封行淵吵完架,冷不丁被問到他,她稍顯不自然,“嗯……應當順利吧,等我回去問問。”

    鹿瑜催促她,“那你正好回去問問。”

    鹿微眠應了一聲,站起身,有點別扭感。

    眼下天色漸晚,眼看到了晚膳時間。

    鹿微眠纏著手中帕子往回走,正好在拐角撞上封行淵。

    她故作淡然,“父親問你,外面的火藥清理得如何了,你……去告訴他。”

    封行淵答應著,往屋內走的腳步調轉了個方向,朝鹿瑜那邊走過去。

    鹿微眠默不作聲地等著他從自己身邊走過去。

    他與她擦肩而過時,鹿微眠手臂突然被握住。

    男人身上穿得是行軍用的鎧甲,下午出去剛回來還沒脫,滿是雨露混合著清茶香氣,隨著他彎身而變得明顯。

    鹿微眠被抓了一下,下意識抬頭看過去。

    封行淵那雙清亮純粹的眸子,沾染著幾分可憐,“還愛嗎?”

    “你……不許犯病。”鹿微眠沒想到他還在糾結這個問題,拉下他的手,“去忙正事。”

    封行淵反握住她的手,冰涼鎧甲碰到了她的手臂,“忙完回來就可以了嗎?”

    鹿微眠沒松口,“回來再說。”

    封行淵不得不作罷。

    鹿微眠想他們談正事恐怕有一陣。

    封行淵去父親那,正好用膳時間,父親肯定要留他吃飯。

    一來二去,她都準備睡了。

    鹿微眠吃完飯,就準備睡覺。

    她暫時不想理他。

    過來服侍的侍女還奇怪,“夫人今日這么早啊。”

    “有些困了。”鹿微眠說完就拉上了床幔,躲進了被子里。

    但封行淵回來得比她想象中要快上許多。

    幾乎是她剛剛躺下不久,他就推開了門,鹿微眠立馬閉上眼睛裝睡。

    她聽著腳步聲由急促變緩,看她睡了又在床榻邊站了很久才折返回去梳洗。

    鹿微眠承認她還是有點別扭,裝著裝著就真的困意襲來,侵蝕了她的腦海。

    鹿微眠困頓地蜷縮在被子里,四周光影也暗了下去,仿佛屋內的燈盞被人一盞盞熄滅。

    在睡意朦朧間,有人拉開床幔進來。

    起先是安靜地躺在她身側,沒多久,就將她緩慢地攏進了自己的被子里。

    鹿微眠被他身形包裹住,極細地嚶嚀一聲。

    手腕被男人拉著圈在他腰肌橫生的窄腰上。

    耳邊傳來他很低的自言自語聲,“夫人抱我了,所以還是愛我的。”

    鹿微眠昏昏沉沉地想他還真是不要臉,困得到底沒拆穿他。

    耳尖被人親了一下,隨后是臉頰、下顎……

    鹿微眠心口沉郁被親得松散開,在他低頭吻到唇角時,半夢半醒地呢喃,“小瘋子,不能再那樣了。”

    封行淵眼睫一抖,輕吻深入幾分。

    次日封行淵清早晨起時鹿微眠睡得正沉。

    于是他放棄了問她還愛不愛這種會打擾她睡覺的問題。

    他有點自知之明,她應該更愛睡覺。

    封行淵出門便看見隔壁屋子人來人往。

    前來幫忙的藥童好像很是著急,抱著藥筐從他身前跑過去險些撞上他。

    封行淵看著藥童離開的方向,詢問凌雙,“那個小傻子怎么了?”

    凌雙坦白道,“三殿下半夜又燒起來了,眼下情況不太好。”

    封行淵盔甲在手里轉了一下,又塞進了凌雙手里,“你們先去,我去看看。”

    “是。”

    封行淵轉頭走到隔壁房間,郎中神色嚴肅,與他行禮。

    封行淵抬手示意不必多禮,“怎么回事?”

    “傷口昨日才割開,看不出異常,半夜突然高熱,燒退不下去……人都燒迷糊了。”

    封行淵走上前,看慕景懷眉頭緊鎖,臉被燒得通紅,但是手臂有傷,又不能讓他靠發汗退熱。

    慕景懷的手里,還攥著昨日他給帶回來的回信。

    封行淵拂袖坐在床邊,“我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封大人?”郎中不解。

    封行淵拿起桌上的刀柄,“有事會叫你們的。”

    郎中與藥童面面相覷,只能聽封行淵的吩咐先離開。

    封行淵將刀柄放在旁邊的燈火上,任由火苗肆意滾過刀刃,而后對準了自己的手腕。

    一刻鐘后,慕景懷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看見封行淵坐在他床榻邊,正在用他的包扎布纏自己的手腕。

    而他的口腔里滿是血腥氣。

    慕景懷反應過來什么,“你……”

    “不用謝,以后少在我夫人面前說我壞話就行了。”

    慕景懷哽住,“我說得,可都是好話。”

    蒼天為證,他可是一直說同情可憐封軫的,“不過我知道的,是有點多。”

    “也罷,”封行淵斂眸,“反正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慕景懷那股頭暈目眩的感覺稍好些許,撐著身子坐起來,“不過,你們也別操心我了,處理其他的事情要緊。”

    慕景懷忍不住問道,“眼下外面的情況如何?”

    封行淵一面纏著手腕,一面說著,“城內的山都巡視完了,應當無妨。”

    “主要是城外的,我們把沿江的山清查了半數。”外面山脈相連,足有百里,想要全部搜查完,在短時間內難如登天。

    “鹿司空與工部的人算著,水量大到一定程度,匯聚到咱們這里,興許有半個青玉湖的水量,足以沉城。”

    慕景懷眉頭緊鎖,“你們找我母親留的地宮,找得如何了?”

    “找到了一些,不過都很小,是用來存放火藥,安置死侍。”

    慕景懷正色道,“我記得小時候,不小心跑到書房,撞見了帝臺城的圖紙。”

    “在帝臺城圖紙的下面,看到了另一個地宮,那個地宮的規模不輸帝臺城,在一條江水旁,小時候我不知道那是哪里,現在想來應當是在臨安。”

    慕景懷緩了一口氣,他也不知道這個想法該不該說,但眼下也不得不說,“那個地宮的規模大小,應該不止一個青玉湖。”

    封行淵纏手腕的動作停了下來,忽然間意識到什么。

    在江水旁邊興建的地宮,規模龐大,而他們眼下蓄水池不夠,如果能沉了那個地宮,那就多出來很大一個的蓄水天坑,就像是被他沉了的帝臺城一樣。

    “打開地宮有個機關,上面畫著,一個很復雜的機關,我不會解。”

    “我知道。”封行淵接過慕景懷的話,那個機關應當跟帝臺城一樣。

    虞念做的,開城都用的是那個機關,她教他攝魂術時,把這些一并教給了他。

    所以他才會在帝臺城的機關上做的手腳,改動機關轉變為沉城的指令。

    所以從前,開城在帝臺城只有兩個人能做到。

    一個是虞念,一個是他。

    沉地宮,只有他。

    只不過帝臺城沉城之前,他早就準備好離開的隧道。

    眼下這個地宮,沒有。

    慕景懷沉默了片刻,也道,“不過那樣很危險,進去的人肯定也會被埋在里面,所以我是覺得,你教我怎么沉地宮。我去。”

    去了必死無疑,此番跟赴死無異。

    那到底是他母親的錯,他是這里最合適承擔后果的人。

    封行淵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冷笑一聲,“你現在這樣能去干什么?”

    “我可以……誒!封軫你回來!你去哪?!”

    慕景懷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忽而聽見封行淵折返回來,他松了一口氣,“我……”

    話還沒說完,一記刀手劈在了他后頸。

    慕景懷眼前一黑,聽見封行淵的叮囑,“這次別跟我夫人亂說了,你就多睡兩日吧。”

    第69章 撒謊

    臨安城內大雨瓢潑, 烏云翻卷,厚重的云層從天邊滾滾而來,間或雷鳴閃電, 震動天地。

    鹿微眠被一聲雷鳴驚醒,茫然地睜開眼睛,看見窗戶被吹開了些。

    將周身床幔翻卷震蕩。

    鹿微眠起床, 將窗戶關上, 瓢潑大雨迎風而來, 打濕了她的寢衣。

    冰涼寒意沁入肺腑,攪得鹿微眠有些心神不寧。

    她關上窗戶, 在窗口站了一會兒, 分辨不清現在是什么時辰。

    鹿微眠習慣性地收拾好后出門去找父親。

    但鹿瑜不在。

    聽下面人說,洪汛要來了, 她父親去了前方。

    太史局給了指示,說未來三日都會有暴雨,有沖垮堤壩的風險。

    鹿瑜就帶了人先在城中做了防洪準備, 又去了堤壩處指揮。

    鹿微眠心下不安,封行淵也不在。

    隔壁房間里倒是熱鬧一些,郎中圍著慕景懷團團轉,她進去時聽見郎中松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 殿下終于不燒了。”

    但慕景懷人還昏睡不醒。

    鹿微眠詢問著大概情況。

    郎中語氣輕松了不少,“夫人放心, 只要不燒了,多睡一會兒也無妨。”

    郎中一面給慕景懷換藥, 一面說著, “封大人這是用了什么辦法,還當真管用。”

    鹿微眠乍一聽到封行淵的名號, 便豎起了耳朵,“封大人來過這里?”

    郎中應著,“今早來過,來看了一會兒殿下。”

    “那會兒殿下燒得正厲害,人都癔癥了,不過封大人來呆了一會兒就好了,也是神奇。”

    鹿微眠眼睫輕顫。

    大概知道封行淵用了什么辦法。

    她坐在旁邊,輕輕抿唇,看向窗外。

    大抵是心緒始終無法安寧,鹿微眠叫鈞宜備了一匹馬出門查看情況。

    江水已經漲到了紅線之處,水面波濤洶涌,不停地往外翻滾,時不時一個浪花打過來,拍在馬蹄之上,仿佛下一秒就能奔涌上岸,將他們吞噬淹沒。

    鹿微眠的心緒隨著江水一同翻涌著。

    整個臨安城內人心惶惶,沿路能看見坐在閣樓上看外面雨勢的老人和小孩。

    長街上的積水越來越高,許多百姓屋舍里面的東西開始往外漂。

    街道兩側疏通水流的溝渠這會兒也滿溢無比,根本無法達到泄水的需求。

    再往外走,反倒是人多了一些,進城的沿路滿是蹲在城門口的百姓,車上帶著他們的全部家當想要出城,但是出城的路又都被堵死。

    他們就只能先駐扎在城外。

    隨著雨越下越大,水越來越高,堆擠在城門口的人也越來越多。

    大概是數量太多了,駐守城門的侍衛想要管也根本無從梳理。

    只是搭了一些簡易的高架屋舍,讓這些人先在這里呆著。

    鹿微眠下馬上前問著,“官道通得怎么樣了?”

    看護的侍衛嘆了一口氣,“山石之前被炸得松散了,這兩日雨越下越大,官道即便是被通開,也很快就又被滑下來的山石掩埋,難以過人。”

    “我們今日想著,直接把官道炸開,但是……”侍衛轉頭看向在城門口堆擠的人,“讓他們回城里也有些困難。”

    正說著,不遠處與百姓商議回城安置的侍衛被奮起抗議。

    “你們讓我們回去,我們家早早就被水泡了,我們回不去啊!”

    “是啊,回去那跟送死有什么區別!”

    “你們這些朝廷官員,整日拿著皇糧享清福,大興土木,為什么還是會這樣!”

    “我們就不該相信你們!”

    為首的將士大喊著,“大家冷靜一些!”

    “從官道被封到如今也不過幾日的時間,我知道大家急,我比你們更急。”

    “眼下官道通不開,我們都會被困在這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跟你們一樣也想出去,眼下守在這里沒有意義,你們配合一下,先回城,若是不相信,你們也可以派人在這里守著,稍有動向,你們就回來好不好。”

    四周安靜了片刻,又有人在叫嚷。

    一位老人在混亂之中走開,走到鹿微眠身邊輕輕拍了拍她,“姑娘,朝廷還有辦法嗎?”

    “有。”鹿微眠雖然不知道,但她只能這么說,“別擔心。”

    老人緩了緩神,“那如果辦法不管用,我們是不是,都會死在這里。”

    鹿微眠有些語塞,聲音輕到縹緲,“不會的。”

    老人沒有接話,她很明白現在的情況,“罷了,我兒在大壩泄洪口守著,我還是回去吧。”

    “我一把老骨頭,出去也不知道該去哪,與家里人死在一處也是好的。”

    老人折返回去拿東西回城,步履蹣跚。

    她的背影看上去不像是要回家,沉寂得像是在等待死亡的來臨。

    四周傳來小孩的哭聲,“娘,我怕水。”

    鹿微眠嘆了一口氣,上前協助侍衛們疏散人。

    具備官道炸開條件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鹿微眠回到府邸的時候天色漸晚,鹿瑜和鄧知府都還沒有回來。

    封行淵也沒有。

    慕景懷還在沉睡中。

    鹿微眠獨自坐在房間內,從未有過如此孤寂空蕩的感覺。

    她聽著窗外風雨瓢潑聲,心神不寧。

    如果按照之前父親跟她說的時日算下來,南巡游船沖入臨安,應該就是明日。

    明日……

    屋外又有前來報信的小廝跑進來,在府中轉了一圈,隨手抓了個人問,“鄧大人呢?”

    “大人在泄洪口呢。”

    “那大人應當已經知道了。”小廝聲音很沉,“又有一座山崩,封大人他們在清查的時候,被死侍引爆了,水位又高了一些。”

    鹿微眠心下一驚,慌忙打開房門跑出去,“你說什么?”

    小廝將話重復了一遍,“封大人他們被死侍襲擊了……”

    鹿微眠甚至都沒有耐心聽完,“那封大人他人呢?”

    小廝正要解釋。

    院門“吱吖”一聲被推開,封行淵從門口進來。

    鹿微眠呼吸急促,在看見他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瞬間心緒劇烈的起落著,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氣。

    封行淵身上沾了雨水和泥土,鹿微眠幾步跑上前將他抱住。

    封行淵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應過來,低笑一聲,“我身上臟。”

    鹿微眠反倒是將他抱得更緊了些,聲音很悶,“你嚇死我了。”

    封行淵輕輕蹙眉,猶豫著身上的泥土,還是伸手環住她的腰,“我沒事。”

    “區區山崩,我怎么會有事。”

    鹿微眠有些出神。

    她凝眉,“明日,不管你去哪,都帶上我好不好。”

    封行淵微微一頓,“我去的地方,不適合帶你。”

    “那我就在附近安全的地方等你。”

    封行淵聲音很輕,“你在這里等我不好嗎?”

    鹿微眠拒絕,“不好。”

    封行淵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輕輕拍了拍她的腰,示意外面雨大,他們先回房間,

    院子里的水堆積了一層,一個石階深淺,明明早上還沒有積水。

    整個院子里都空蕩寂靜,知府府邸的人,大多聽到了指派消息前去搶險。

    院子里留下的人不多。

    鹿微眠回去換下衣服來,簡單沐浴梳洗,出來看見他們房門口也有了積水。

    沙袋被堆放在房門,將邊緣處堵住。

    鹿微眠眉頭緊鎖,“有水進來了。”

    封行淵應了一聲,手里擺弄著一個盒子。

    盒子里面,顯露出來一枝流光四溢的百蝶纏枝釵。

    玫瑰石在燈火之下晶瑩剔透,淺粉與暖橙色交相輝映,在他眼底映照著。

    在鹿微眠走過去時,封行淵拿著發釵在她發間比對了一下。

    鹿微眠在他面前坐下,色澤漂亮到眼熟,但她沒想起來從哪里見過。

    “這是什么?”

    “原想送你的生辰禮物。”封行淵說著,又將發釵放下,“當時沒來得及送,你就走了。”

    鹿微眠聞言,眼簾微垂,心下有些許愧疚。

    “對不起。”

    封行淵無聲輕笑,“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鹿微眠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他的眼睛,“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封行淵眼底閃爍著興奮得光,笑容乖戾,“哪怕是死呢?”

    鹿微眠重復,“哪怕是死。”

    封行淵唇角笑意卡頓了一下,手指緩慢點動著桌案,忽而湊近她些許,“夫人這是怎么了?”

    “你從前可不會說這樣的話。”

    封行淵慢條斯理地學著她的腔調,“你從前教我的是,沒有誰應該圍著誰轉,我們都是獨立的人,有自己的家人朋友和生活,我們離開誰都……”

    鹿微眠打斷了他的話,抱住他的脖子,重復,“我不會離開你,哪怕是死。”

    封行淵調侃的話噎在喉嚨里。

    這話放在從前,他愛聽極* 了,他就想讓全世界死光,夫人的眼里心里全是他,再也裝不下別人。

    生同衾,死同穴。

    生生世世,生死不休。

    封行淵接住她的身子,“夫人在害怕。”

    鹿微眠鼻尖酸澀,“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我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會這樣。”

    封行淵輕輕拍著她的后脊,“我知道,夫人已經很努力了。”

    “這一切的發生本就不是你的錯,你無需自責。”

    鹿微眠閉了閉眼睛,將自己深埋進他的肩窩,“明天你去哪都帶上我好嗎。”

    封行淵還是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如果你有機會活呢?”

    “我已經有很多機會活了,我不想再活著看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開。”

    鹿微眠到如今活了兩輩子,如果還是改變不了一切,與他們一起離開也算是一種解脫。

    “如果死,我要跟你們一起。”

    封行淵沉吟片刻,“死會很疼的。”

    “我不怕疼。”

    他聽笑了,“撒謊。”

    “這么想跟我一起死啊。”封行淵慢條斯理道,“我死了你會很難過嗎?”

    鹿微眠不敢想這個問題真實發生的場景,“很難過。”

    鹿微眠催促他,“所以你答不答應。”

    封行淵回抱著她,眼底笑意高昂,“求之不得。”

    鹿微眠稍稍放下心來,“那我們早些睡覺,我怕我睡得久,明日起不來。”

    她鋪開床褥,“你們明日有什么計劃嗎?我要是礙事,你就把我放在一處,去忙就好。”

    封行淵隨意說著,“明日去山郊。”

    鹿微眠聽著,去收拾東西。

    其實她不需要帶什么東西,帶一瓶毒藥就好了。

    她仔細想了想,如果沉入水中被淹死還是太窒息了,有點難受。

    自刎要用很大的力氣割斷喉嚨,她下不去手。

    還是毒藥對于她來說最合適。

    鹿微眠將藥瓶塞進了自己的荷包里。

    倘若當真沉城,她就跟他們一起走。

    封行淵坐在旁邊,饒有興致地看她收拾東西,“夫人想得還蠻周到的,這會兒不怕死了。”

    “我從來都沒有怕過。”鹿微眠說實話,這輩子她最不怕的就是死。

    鹿微眠折返回來,將床頭燈盞熄滅,坐在床榻邊,“你該不會不叫我吧。”

    封行淵將她拉下,聲音在暗夜中變得越來越輕,“放心,我最想跟夫人一起死了。”

    屋外山呼海嘯,疾風驟雨。

    屋內他們共蓋同一床寢被,聽著屋外的風雨聲。

    封行淵久久沒有睡意,盯著她安靜的睡顏看。

    大抵是察覺到了那滾燙灼熱的視線,鹿微眠睜開眼睛,迎上他的目光。

    封行淵眸光深沉,“夫人愛不愛我。”

    鹿微眠仰起頭去夠他的耳朵,卻只碰到了他的下顎,“我愛你,很愛很愛。”

    封行淵大抵沒有想過,她會一改往日的含蓄,這般直白的回應。

    眼底眸光閃動了一下,卻是笑了。

    他輕輕低頭,吻上她微開的唇。

    風雨侵襲屋舍,她在他的深吻中睡熟。

    這一夜臨安城內的人久久無法安睡,但鹿微眠卻意外地睡得很沉。

    直至第二天,她房中伺候的侍女出來,拍打著她的屋門時,鹿微眠才從睡夢中抽離。

    鹿微眠手往旁邊一搭,卻突然間撲了空。

    她思緒有片刻的停滯,緊接著瞬間清醒過來!

    坐起身時,整個房間里空無一人,也完全沒有封行淵的影子。

    他人呢?!

    他去哪了?

    不是說好叫她一起。

    屋外的水已經漫進了屋內。

    侍女拍打房門,叫她收拾東西去閣樓躲一躲。

    鹿微眠翻身下床,徑直踩進了水里。

    但這會兒她什么也顧不上,草草地穿好衣服出去。

    侍女見她出來了,趕忙催促著,“夫人快些躲躲吧,這水太快了……”

    鹿微眠問她,“封大人去哪了?”

    侍女愣了一下,茫然地搖了搖頭,“封大人天還沒亮就出去了,許是去山郊……”

    鹿微眠想也不想,去馬廄里拉過一匹馬,翻身而上,“你們先去躲水,不必管我。”

    “夫人!”鈞宜趕上去,“外面危險!”

    他還是沒趕上,急忙也拉了一匹馬出去。

    馬蹄聲篤篤,跑遍大街小巷。

    鹿微眠徑直趕往山郊,在城門道口忽然被攔下。

    道口外全部都是護城軍兵馬,鹿微眠不得不勒緊韁繩停下來。

    為首的將領拱手示意,“夫人等等,眼下正在開山路。”

    鹿微眠看著道口周圍全是山石碎塊,道口路上全都是清理碎石的官兵,不遠處還有一陣一陣的轟隆聲。

    那不是雷聲,而是開路的火藥爆炸聲。

    去山郊與官道不是同一條路,但因為要炸開山路,防備碎石從山上滾落,也一并封死。

    已經有許多百姓也等在這里,但水勢一點點加高,周圍人心惶惶。

    鹿微眠問著,“封大人今早,是不是從這條路上經過。”

    “是。”

    “他去哪了,你們知道嗎。”

    將士思索著今日見到封行淵,聽到的叮囑,“封大人說,今早突然有人來消息,說他們在山間發現了一條溝渠,如果通開,可以完全將上游水勢引到另一處。”

    將士的臉上,帶著難得的喜色,“倘若封大人那邊成功了,我們這邊的水勢就完全不用擔心了。”

    鹿微眠聽他的語氣,這像是個好消息,“真的嗎?”

    “真的。”將士點頭,“夫人不知道嗎?”

    “那許是這個消息來得急,封大人沒有及時告知夫人,夫人放心,很快就沒事了。”

    鹿微眠凝眉,聽他說得倒是有些道理。

    但那股詭異的不安仍然在她心頭久久盤旋。

    將士趕忙道,“夫人若是因為擔心封大人,那完全不必,眼下你趕緊回去等著。”

    “若是一切順利,等到午后,就會有所好轉。”

    她輕聲呢喃,“會好嗎。”

    她真的能回去嗎。

    就在她遲疑的片刻,突然山里“轟”地一聲,最后一段山路被破開。

    有人在山路上高喊著,“通了!通了!”

    那人的聲音里夾雜著喜悅,“京城來人了!”

    四周等候的百姓紛紛站起身,朝著完全被通開的山路看過去。

    鹿微眠迎著飄搖風雨,聽到了幾聲熟悉的駕馬聲,她定睛看過去,發現是永昌伯。

    而永昌伯身后跟著谷歆月,朝他們趕來。

    谷歆月趕到鹿微眠面前,“阿眠別怕,我們來了。”

    他們身后的將士有條不紊地分開將官道內所有阻礙清掃干凈,快速叫兵馬帶著擁堵在城門口的百姓離開,剩余的兵馬進城疏通水渠。

    后面褚裕和褚楚甚至顧不上打招呼,下馬就朝著人群中的傷者走去。

    可鹿微眠看見他們并沒有周圍百姓那般高漲的情緒。

    谷歆月和褚楚也和前世一樣趕來救援,可前世她們也……

    有將士朝著鹿微眠走過去,“夫人要不要先離開臨安。”

    鹿微眠搖頭,“我不走。”

    她的家人朋友,丈夫都在這里,他們不走,她不會走的。

    茍且偷生的日子她過夠了。

    “那封大人有令,讓我們送夫人回府。”那幾位將士上前,“很快大人就會回去,這一切就要結束了。”

    鹿微眠看著他們,“真的能結束嗎?”

    “最多不過傍晚。”

    可封行淵昨天騙了她。

    能結束,為什么要騙她。

    他們自作主張,牽過了鹿微眠馬匹的韁繩,大概是有誰的命令不許她留在這里。

    她隱約能聽見城郊外,仍有山崩在持續。

    與天邊悶雷聲混跡在一處,每多一下,水勢就會更加洶涌。

    很明顯,短短幾天,不可能完全清除虞念二十年的準備。

    鹿微眠腦袋如同一團亂麻,不敢再細想。

    她想或許真的是事情突然,封行淵覺得可以解決,就不帶上她了。

    或許,傍晚他真的可以回來。

    一切都結束了。

    幾個將士將鹿微眠送回府邸。

    一打開門,鹿微眠就看見隔壁慕景懷扶著墻壁,踉踉蹌蹌地從屋子里走出來。

    他腳步很急,眼底發紅,見到他們第一句話就是嘶啞的,“封軫呢!”

    那將士復述著先前的說辭,“殿下別急,封大人去辦差了,很快就回來。”

    慕景懷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嚇人,“他去辦什么差了?!”

    “今早有人來給封大人消息,在山間發現了一條溝渠,今日通開就可以完全解決……”

    “狗屁!”不等那將士把話說完,慕景懷怒罵出聲,“什么發現了溝渠,那是我母親興建的地宮,封軫他媽的把我打暈,那是去送死去了!”

    第70章 來生

    疾風驟雨在臨安城內肆虐, 久久無法平息。

    鹿微眠身上一陣徹骨冰寒,連心跳都漏了半拍,腦海中不間斷地重復著慕景懷的話。

    反應著他在說什么。

    在那一瞬間她仿佛什么都聽不到。

    慕景懷根本顧不上別的, 快步上前,就要將攔路的幾個將士推開。

    那幾人手執腰刀攔路,“殿下, 您不能……”

    將士話還沒說完, 突然間在滾滾悶雷聲之下, 一陣詭異的“殺”聲響徹云霄。

    接著是兵馬震蕩奔跑而來的聲音。

    朝廷兵馬不可能會有這種號令聲,那這些人是!

    他們面前攔路的將士頓時豎起耳朵, 轉頭疾步朝著街巷跑去!

    只見剛剛朝廷送進來援助的兵力與四面八方喊打喊殺的死侍交戰在一起。

    援兵大抵沒想到會突然有來歷莫名的死侍出現, 乍一交戰,就落了下風。

    鮮血濺滿長街。

    無數死侍不知從哪里潛藏著, 一下子涌上街巷。

    一部分朝著知府趕來。

    護送的將士見狀,立馬將府門關上,鎖死, “催促著,快去閣樓躲一躲。”

    鹿微眠凝眉,萬萬沒想到虞念還準備了這一層。

    也難怪,為什么明明有了救援, 卻還是全軍覆沒。

    還未等她有所動作,外面的腳步聲就已經逼近府苑。

    有人一刀直接砍在了大門縫隙間, 似乎要將那鎖門的鎖鏈砍斷。

    外面這些死侍,像是在地下蟄伏了多年毫無情緒的殺人厲鬼, 動作粗暴, 戾氣深重。

    院內侍女連連驚叫。

    這驚叫聲,反倒像刺激到了他們, 讓他們更加興奮地砍著鎖鏈。

    大門承受的沖撞越來越劇烈。

    慕景懷眉頭緊鎖,一時間也顧不上往外跑,只能拉上鹿微眠趕緊往里走。

    門外聚集的死侍仿佛越來越多。

    他們像是接收到了什么指令,要這里的人必須獻祭一般。

    慕景懷剛跟著鹿微眠跑進里院,外面大門“砰”地一聲,徑直四分五裂地被破開。

    鹿微眠心下一驚。

    幾乎是同時,一群的西陵兵馬自山野間呼嘯而出!

    連府苑中也有所藏身,從他們周身經過,帶過一陣凌厲劍風和塵土氣息,徑直與外面的死侍正面相迎。

    兵馬密密麻麻接連而起,一片接著一片沖上前迎戰。

    事發突然,慕景懷與鹿微眠兩人一時沒分清這是援兵還是死侍,怔愣在原地,順著那西陵將士的打殺聲看過去。

    刀劍兵戎相接,兩方兵馬交戰成片。

    隊伍里竄出一個將士頭領,跑到他們面前。

    他給鹿微眠示意了一個方向,“娘娘,這邊走……”

    鹿微眠看著她,“你叫我什么?”

    頭領頓了頓,看了一下鹿微眠的發髻,“卑職沒認錯人,您這發釵上的玫瑰石是王族信物,您是我們的世子妃娘娘。”

    鹿微眠忽然想起來,自己今早出門時,帶上了封行淵給她的生辰禮物。

    原來那是玫瑰石。

    她記起自己在哪里見過了。

    是在長安城與封行淵一起挑選首飾的時候,那里的人曾經說過。

    玫瑰石,是西陵王室流傳的信物。

    他做成了她的生辰禮物。

    鹿微眠眼睫輕顫。

    在這些西陵兵馬將士中,這是她的護身符。

    頭領示意著,“這府邸不能呆了,你們都隨我們出去。”

    說完,他帶著府邸中的人先離開,幾乎是他們走后,四周西陵兵馬立刻蜂擁而上替他們斷后。

    出了府邸后院,是一片郊野山原,他們一人一匹馬由頭領引路進山。

    隨著山路盤旋,地勢越來越高,半山腰之處近乎可以看到整個臨安城的境況。

    橫亙在偌大城池中央的江水波濤洶涌,朝著城市四面八方匯散著。

    江水水勢聲勢浩大,混雜著昏黃的泥土,在風雨中叫囂肆虐。

    與此同時,黑壓壓的死侍逐漸遍布各個街巷,像是祭奠中將整座城市鎮壓捆鎖住的鎖鏈。

    西陵將士穿插其中,瘋狂震蕩動搖著死侍所圍成的困局。

    鹿微眠問,“這山郊是安全的嗎?”

    走在前面的頭領解釋著,“這一片山沿路都是安全的,倘若他們要沉城,便不能允許這邊的山勢有傷,否則江水會沿著支流泄洪。”

    “所以這一片我們巡視的時候,都沒有發現異常,娘娘請放……”

    “放心”兩個字還沒說完,將領一回頭就發現鹿微眠調轉了個方向,順著這片山脈跑了出去。

    他們這才意識到,鹿微眠問的這個問題是為了什么。

    慕景懷見狀,連忙追上前,“你回來!”

    “誒!”

    鈞宜眼下著急,顧不上跟他解釋,簡單一句,“夫人去找姑爺去了。”

    頭領尚且反應了一下什么夫人,什么姑爺,就手忙腳亂地吩咐剩下的兵馬把其他人送到安全之處,帶了一隊幫手追了上去。

    慕景懷追了鹿微眠許久,攔在她面前,“你回去,我去找他。”

    鹿微眠回絕,“不行。”

    慕景懷朝后面將士喊了一句,“把她帶回去!”

    說完,他也顧不上多耗時間,朝著山林深處跑遠。

    鹿微眠想也不想,徑直跟上。

    身后的將士見狀不由得催促身下的馬匹加快速度。

    他們剛剛跑過兩座山頭,忽然間山石震蕩!

    后面將士大喊著,“小心!有山崩!”

    慕景懷迅速調轉方向,換了一條山路。

    鹿微眠緊隨其后。

    在他們過去之后的一瞬間,“轟”地一聲,山林震顫,山石從山坡上滾了下來。

    正好攔在了那幾個將士面前。

    他們躲避山崩繞了一條路。

    這條路正好能看見官道**戰的場景。

    在城門口聚集的百姓被朝廷官兵圍聚在一起,官兵形成一個偌大的包圍圈,將百姓團團護住,抵擋著前來的死侍。

    谷歆月上馬抽出身旁侍衛腰刀就上前迎戰。

    但也因此根本沒有人能有機會從這座即將沉沒的城市里出去。

    稍有些許松動,就能被死侍盯上。

    像是故意要阻攔他們出城,要將所有人都困死在這座城市里。

    偏偏又在此時,江水處掀起了一陣巨大的浪潮,從上游傾瀉而下,帶著強勢的摧毀之力朝著整座城市奔涌而來。

    很顯然那是上游又有山崩。

    整個城市的水位線又高了一些,那大壩的承受能力已經接近極限,但還是沒有人能從這場消磨的混戰中抽身。

    *

    南巡游船上,大半船只都被操控著前行。

    如今江水水位高漲到了一定程度,虞念站在搖晃不止的船上,看著四周江水湍急,眸光緊盯著不遠處初初顯露輪廓的臨安城。

    江水長風吹動她鬢邊碎發。

    她一襲白裙,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上天臨世的謫仙。

    絲毫讓人想象不到,眼前近乎地獄一樣的境況,是出自她的手筆。

    虞念神色平靜淡然。

    仿佛這樣的場景,她已經在腦海中浮現過千遍萬遍。

    她原以為自己到了這一天會無比開心、快樂。

    可事到如今,心緒卻比以往更加平靜。

    希望這場祭奠大禮,能換回西陵過往一切的新生。

    她視死亡如常事,轉身進了船艙。

    慕衍坐在船艙內,放下一枚棋子,“朕等你很久了。”

    虞念走上前,看著他面前的棋盤,“一盤死局,陛下還需等我嗎。”

    慕衍放下棋子,“你給朕布的死局,總是要等的。”

    虞念坐在他對面,“后不后悔,沒有早點殺了我。”

    “你我合罪,理應共死。”慕衍看向她,“只不過,其他人不該共死。”

    虞念聽著慕衍的口風,眉梢微揚,叫外面的侍衛。

    卻不見來人。

    虞念輕輕蹙眉,轉頭看向窗外。

    原本計劃中應該跟他們一起沉塘的游船一個個提前歸岸,隨著他們這一艘船隨著水流離開而越來越遠。

    虞念驀的站起。

    眼下十數艘南巡游船,只剩下他們的船朝著臨安城的方向駛去。

    而后面船只上,她先前安排埋伏在船上的死侍,全部被俘,游船方向由朝廷兵馬操控著。

    虞念深吸了一口氣,轉而輕笑一聲,“你藏得還挺深的。”

    “與你相比,朕甘拜下風。”慕衍清楚,若不是他這些年對虞念的信任放縱,如今也不至于釀成如此大禍,也不知能不能轉圜。

    總之他是盡力了。

    若是不能,他與臨安百姓共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既然早有防備,你怎么不與他們一起靠岸,偏要裝著與我感情深厚,騙我在這里放下戒心,自以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虞念看著他,“你真想與我共死?”

    “朕知道你心里一直念著譚子君。”

    虞念臉上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

    那是她西陵亡夫的名字。

    慕衍起身,“但只有朕,配與你死同穴。”

    *

    山林間雨勢越來越大。

    雨水擊打在泥濘石板上,混合著周圍兵馬叫嚷聲。

    地宮入口大開,里面沿路滿是死侍的尸身血肉,再往里看,就仿佛與一望無際的深淵對視。

    空洞而令人心驚。

    里面只有破敗搖曳的戰火光芒。

    凌雙提著最后一個死侍的脖子,一刀穿心,扔在一旁,四周安靜下來。

    混亂之中,只聽到他們的兵馬大喊著“誰!”,“快把她攔下!”。

    凌雙回頭,還沒等反應過來,那一身黑色斗篷但格外嬌小的身影從幾個將士的手中逃出來,徑直朝著地宮深處跑過去。

    身后跟著慕景懷,一下子吸引走了所有火力。

    急得慕景懷破口大罵,“你們他媽抓我干嘛,把鹿微眠抓回來!老子得進去!”

    凌雙一愣,適才反應過來剛剛跑進去的那個身影是誰。

    他轉頭看過去,鹿微眠已經跑遠了。

    她下了地宮,四周一片昏暗,偌大的城池也只有外面有細微的光亮。

    四處什么都看不清,鹿微眠強忍著對黑暗的恐懼,漫無目的地在地宮里搜尋那個人的影子。

    “封軫!”鹿微眠的聲音回蕩在空無的地宮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只是忽然間聽見了身后人悠然的腔調,“又不叫夫君。”

    鹿微眠回頭看過去。

    看見封行淵站在地宮唯一的光亮之處,興致昂然地看她。

    鹿微眠恍惚中有種不太真實的錯覺,仿佛那道光影會突然消失。

    但是封行淵朝她走了過來,唇角還帶著笑,“我就說得把那個小傻子的嘴給縫起來。”

    鹿微眠聲音很輕,“你騙我,你說過會叫醒我的。”

    “本來我是很想和夫人一起死的,”封行淵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的臉,“后來發現,舍不得。”

    封行淵默了片刻,“我好像能理解,夫人當初為什么不辭而別了。”

    “你既不許我這么做,為什么現在也要這樣?”

    封行淵沉吟著,“我是想,夫人難得努力到現在,就不想看一看,你的家人朋友,都相安無事的場景嗎?”

    鹿微眠看著他,嗓音輕顫,“那你呢?”

    封行淵笑了,“你知道的,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我只對你感興趣。”

    鹿微眠能聞見這地宮內的潮濕血腥氣,“因為我才做這些,值得嗎?”

    “值得。”

    “那你帶上我又能如何,”鹿微眠握住他的手,“如果他們能好好的,那也不需要我看。父親母親有鹿崢,其他人都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我不是他們身邊必須存在的人。”

    封行淵看著她,眼底映著周圍昏暗跳躍的火光,“你怕我孤單嗎。”

    “是你不該因為我做與你沒有任何益處的犧牲。”鹿微眠眼前的視線被淚水模糊,“如果你答應,這件事應該我來。”

    “什么你來我來的。”封行淵笑了,“以后不要再和那個小傻子玩了。怎么跟他一樣,成天搶這種事。”

    他語調輕松悠閑,與往日一樣,“夫人就沒想過,如果我能出去呢?”

    “那你要是出不去怎么辦!”

    鹿微眠無法想象那樣的光景,“你要我怎么辦。”

    “夫人比我厲害,也比我朋友多。夫人不是最知道,誰離了誰都應該好好的生活嗎?”封行淵指尖撫過她的臉頰,扣住她的后頸,湊近了些,“過不了多久,你就又能開心快樂的生活了。”

    “不會的,你要我踩著你的血肉快樂。”鹿微眠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快樂了。

    “你要是出不去,那我就陪你。”

    封行淵輕笑出聲,“夫人好倔啊……”

    他看著她的眼睛,語調微沉,“那如果,讓你忘了我會不會好一些。”

    鹿微眠秀眉輕蹙,一時間沒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看著他眼底紅痣微光,游思有片刻的恍惚時,才猛然間將他一把推開!

    “你瘋了嗎?!”

    這是在被攝魂術剝離記憶的征兆!

    “我本就是個瘋子,”封行淵輕而易舉地抓住她的手腕,將人往自己身前帶過來,“你忘了,上輩子,我那般欺負你,你很討厭我的。”

    鹿微眠想躲他的視線,卻被他握住下顎抬起。

    他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其實后來,我也有許多讓你討厭的想法。”

    “我不喜歡阿眠身邊總是有那么多朋友,有那么多能讓你在意的人,太多了,多得我殺不完。”

    “我想讓這天下所有人都死光,只剩下我,你就只能愛我。”

    “但我不能讓你知道,怕你討厭我。”

    “可哪怕是讓你討厭我,我也不希望你想起我來會難過,會想死。”

    封行淵懂了當初在攬星閣里,衛沉和盧青的選擇,“我的阿眠,在哪里都應該是快樂的,沒有我也一樣。”

    鹿微眠被他握著下顎,幾乎是被動地凝望著他的眼睛。

    他的血色異瞳仿佛一望無際的深淵,被他盯緊,多看幾眼就能被毫不留情地卷入。

    鹿微眠唇角因為記憶被剝離的恐慌而顫動著,“封行淵,我跟你說過,如果再有一次,我就再也不要你了!”

    封行淵額頭抵著她的,聲音又輕又啞,“我知道。”

    其實他本來就是她的世界里,最可有可無的人。

    他做過一場夢。

    夢里,鹿微眠一襲紅裙,但臉色蒼白如紙,連氣息都無比虛弱。

    不知何時,可能連呼吸都會不復存在。

    他抱著她在院子的日光下曬太陽,告訴她今日太陽正好。

    是想試探,她的病情有沒有好轉,興許可以看見了呢。

    可她還是看不見,甚至感覺不到今天是個艷陽天。

    她出神地看著一處發呆,很輕地出聲問他,“我死后能不能讓我與父母弟弟合冢。”

    明明是在日光下,封行淵卻覺得她手腳冰涼,怎么也暖不熱她的手。

    “死”字從鹿微眠嘴里說出來,格外地刺耳。

    “你不會死的。”

    她閉了閉眼睛,大概也沒有力氣堅持和掙扎,“我早該死了。”

    “若有來生,希望我能護好他們,不讓你們再有進京的機會。”

    封行淵不自覺地捏緊了她的手。

    她氣息孱弱,連說話都像是極其耗費氣力的事情。

    他聽到她與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還有……下輩子,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說完,他掌心握著的手完全垂落。

    像是一塊腐肉從他心口連根挖走,可那塊腐肉深入心脈,生生挖空了他整顆心臟。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輕抖。

    不知過了多久,他低頭靠在她耳邊,像是往日與她耳語那樣,“鹿微眠,你休想。”

    “下輩子,也休想擺脫我。”

    昏暗地宮里,封行淵凝望著她的眼睛。

    鹿微眠想躲,但是身體仿佛被釘在原地。

    她眼眶通紅,“你不能這樣,你……”

    地宮之上,是震耳欲聾的雷雨轟鳴聲和四周接連不斷響起的山崩。

    一聲劇烈的轟鳴聲響起,地宮之上開始動蕩起來,碎石不間斷地往下墜落。

    “轟隆”一下。

    他們都站不穩,封行淵單膝撐跪在地上,將她腰身緊緊箍住,手臂收攏環抱著她。

    是能將她嵌入骨血的力氣。

    但鹿微眠卻感覺到有什么從她思緒和身體里剝離掩埋,在震天轟鳴聲與他的聲音和氣息相融,在她耳邊低喃,“鹿微眠,我愛你。”

    “忘了我。”

    在那場瑰麗夢境的后半程。

    他守著她的棺槨,找到了祭奠禮法,以活人生靈,換死人重生。

    他以血身為祭,換她重生。

    他想,他們有來生了。

    *

    轟隆聲傾覆天地,從大地深處驟然響起。

    突然間出現的巨大天坑將正好被洪水沖擊到此處的游船掀翻在洪水之中。

    洪水傾盆灌入。

    剎那間,仿若世界顛倒,江海翻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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