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枕星眠
細雨在飛檐翹腳連成珠簾, 輕敲在窗外芭蕉葉上。
“滴答滴答”的聲響清脆入耳。
鹿微眠睜開眼睛,眼尾還是濕的。
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醒了醒了, 夫人醒了。”
緊接著屋子里四下一片歡喜,“太好了。”
“謝天謝地。”
鹿微眠看著頭頂床幔,思緒混沌, 頭疼欲裂。
暮云湊上來, “夫人, 可有感覺哪里不舒服嗎?”
鹿微眠被扶起身,看了她一會兒, 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屋子里聚集了許多人。
褚楚和暮云坐在床榻邊, 褚楚的藥箱打開放在床頭柜子上。
再往外是暮雨鈞宜,父親母親, 還有很多。
可鹿微眠怎么看怎么覺得……
好像缺了一個。
褚楚試完她的脈象并沒有異常,才握著她的手說著,“你已經昏迷半月了。”
鹿微眠看著她, 眼淚從眼角滾出。
一顆一顆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暮云趕忙在旁邊給她擦眼淚,卻根本趕不上眼淚掉落的速度。
鹿微眠斂眸,伸出手,摸了摸濡濕的臉頰。
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為什么會哭……”
屋內一陣沉寂。
褚楚見狀輕輕蹙眉,靠近些細問, “你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鹿微眠看著她,眼眶泛紅, 摸了摸心口的位置, 聲音哽咽,“這里會疼。”
很疼很疼。
可褚楚診脈, 她的心脈并沒有問題。
褚楚輕聲問著,“你還記得,你昏迷前發生的事情嗎?”
鹿微眠搖頭看著她,眼淚砸在自己的手背上。
一下比一下清晰。
鹿微眠不知道這情緒是從哪里來的。
可就是覺得好難過。
褚楚傾身將她抱住,“想不起來就先不想了。”
“要是難過就哭出來。”
鹿微眠被她抱著,眼淚更加洶涌了些,哭腔濃重,“大概,大概是我見到你們,太高興了。”
“我不應該難過的……”
可我好難過啊。
我真的好難過。
眾人看著她的反應,皆是低下頭,暗自嘆息。
鹿瑜紅著眼睛問褚裕,“小女這是……”
褚裕不太懂個中細節,只道,“有這樣的情況,在經歷重大傷痛之后,會失去某一部分記憶。”
鹿瑜訝然,轉頭看向鹿微眠。
他們原本以為,鹿微眠醒來后,會第一時間詢問封行淵怎么樣了。
他們已經斟酌了半月,該怎么跟鹿微眠解釋。
卻沒有想到,她沒有再提過封行淵。
褚楚給鹿微眠喝完安神湯后,出來跟褚裕所解釋的一樣。
但是鹿微眠身體上沒有什么異樣,鹿瑜他們暫且放心。
鹿微眠一睡半月,身體虛浮無比。
她試著下床走動,才知道他們還在姑蘇。
京城趕來了不少人。
凌雙趕去城外,將族中長老接到了宅院里。
長老火急火燎地問,“眼下如何?”
凌雙搖了搖頭。
“這個小兔崽子。”長老忍不住低罵出聲,“綁了老夫就這般胡鬧!”
他眉頭緊鎖,看向凌雙,“那他保下來那位姑娘呢?”
凌雙反應片刻,才知他說的是鹿微眠,“對了,夫人她眼下好像是因為被殿下用了攝魂術,失去了對殿下的記憶。”
長老猛猛拍桌,“胡鬧!太胡鬧了!”
“那姑娘如今算是我們王室之人,沒有殿下,按照王室規矩,她也可掌我西陵王室之權,這么重要的人……”長老氣得臉頰通紅,這鹿微眠連封行淵都忘了該如何讓她統領西陵王室。
“你們身為他身邊的親信,為何不制止他?!”
凌雙低頭,不敢多言語。
“若老夫沒有猜錯,那姑娘與殿下并無契約關系,殿下是私自催動的攝魂術?”
凌雙遲疑著,只能承認,“是。”
長老怒極,氣喘不勻,“這個混小子!”
“虞念怕是根本沒細教他,攝魂術強制催動這是我族禁令!”
“反噬心脈都還是其次,若是被控制者的意志力強于施咒者,她的意志力會反影響施咒者,嚴重一點就是被控制。”
長老氣血都沖到了頭頂,說完不得不緩了緩,“罷了,眼下說這些沒有用。”
“那位姑娘呢?”
“您可千萬別急,”凌雙趕忙制止長老,“殿下做了這番決定也一定是耗盡心血的,若是讓她想起來了……”
“此事應當從長計議,反正咱西陵沒人管也不是一年兩年了。”
長老杵著拐杖,“你這小子,怎么也跟你主子一樣邪性。”
他思索著嘆了口氣,的確也不能太急了。
而此時,房門外,鹿微眠安安靜靜地聽完,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院內光景。
江南的梅雨季好像快要結束了。
雨水逐漸減少。
偶爾能從天邊縫隙中窺見難能可貴的日光。
鹿微眠時常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發呆。
聽到隔壁院子里嬰兒的啼哭聲,她就去看一看。
春鶯生了。
她也是后來才知道,慕景懷并沒有從臨安回來。
他消失在了那場洪水中。
春鶯得到了消息就情急早產,產后生了一場大病。
只是那些人在跟鹿微眠說這件事的時候,總是支支吾吾,生怕她多問什么一樣。
看都不敢多看她幾眼。
鹿微眠都看在眼里。
春鶯病著。
鹿微眠時常會去幫她看一看小風。
她們兩人在一起格外安靜。
相對而坐,相顧無言。
聽說臨安大水已退。
臨安城內只是有一些屋舍受損,還需要進行后續修繕。
最大* 的麻煩就是陛下駕崩于臨安。
宮中很快就聞訊來了人,將他們這宅院團團圍住。
掌事大太監苦口婆心地勸春鶯帶著小皇子回宮。
一向是好說話的春鶯難得固執無比。
她說她不回宮。
她要在這里等殿下。
大太監急得團團轉,“姑娘啊,你回去了那可是無邊的富貴榮華,你那是太后娘娘啊。”
從一個小小宮女,一下子變成了萬人之上的太后。
“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福分。”
春鶯氣得把茶盞砸在他們面前,將人都趕了出去。
當初她進宮就有人說那是福分,去侍奉慕景懷,他們還說是福分。
在他們看來,宮里什么都是福分。
只有她自己進了宮,得到了“春鶯”這個名字才知道。
她在宮里無非是那一只籠中鳥。
有用時留著玩賞,沒用時就殺了泄憤。
那不是福分,那是能鎖住她一生的囚籠。
大太監每日都來勸。
春鶯直接閉門不見。
最后一日,大太監實在是受不住,跪在春鶯門外哭,“姑娘啊,您這可是為難老奴。”
“老奴也不想這般,可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即便您再有千萬般不愿,也知道這國不可一日無君,時間長了不僅民心動蕩,這邊關也扛不住。”
他的哭聲像是哀嚎,實在是有些難聽。
把原本在哭的慕倚風給逗笑了,咿咿呀呀地想要去抱母親,卻發現母親沒有笑。
春鶯搖著手邊的搖籃,將他抱起。
大太監的哭聲還在繼續,“不說老奴,就是三殿下這般做,不就是為了江山太平嗎。”
“怎么殿下也留了一個后繼人在這里,不至于讓我朝亡了。”
“若是這般一直拖著,恐怕不日后又有賊人想要起兵造反,這可怎么辦啊。”
“這若是三殿下在,定也不希望看到這些事情發生。”
房門“吱吖”一聲打開。
大太監正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看見門開了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春鶯抱著孩子,看了他們一眼,隨后進屋。
這是讓他們跟進來的意思。
大太監連忙拍拍身上的塵土,擦干凈眼淚,弓著身子小跑進門,“姑娘,您可是想通了?”
他看見春鶯拿紙筆。
趕忙轉頭叫人進來伺候筆墨。
大太監心情輕快了些,“對嘛,想通了就好,等您身子好些,我們慢慢啟程回宮。”
春鶯扔給他一張紙,上面寫著,“我不回宮。”
大太監臉色一僵,又開始哭。
春鶯像是聽不見,只是專注地寫著什么。
鹿微眠午時睡醒便被暮云叫去隔壁院子,“春鶯姑娘叫您過去呢。”
鹿微眠答應著,忙起身梳洗,走到隔壁院子時,只見地上烏泱泱地跪了一地的宮人。
鹿微眠被暮云小心扶進去。
屋子里,春鶯懷里抱著孩子,旁邊桌上放著一張紙,而大太監跪在春鶯面前。
這場景怎么看怎么有些隆重。
鹿微眠走上前問春鶯,“這是怎么了?”
春鶯將桌上寫好的紙張遞給鹿微眠。
鹿微眠才發現,那不是一張紙,是一封過繼書。
鹿微眠凝眉,難以置信,“你要把小風過繼給我?”
春鶯垂眸,拿出下一張紙,“我只相信你。”
鹿微眠搖頭,“可我不會看孩子。”
春鶯沉默片刻,“我也不會看孩子。”
她這段時間,一點心思都無法集中在孩子身上。
她有時會羨慕鹿微眠,能忘記真好。
但有時又覺得,忘記對于他來說太過殘忍。
忘記才是一個人徹底的死亡。
誰忘了,她都不能忘記慕景懷。
鹿微眠坐在她對面,“你真的不能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我只想等殿下。”
“哪怕是尸首,我也要等到他。”
春鶯看著她,“你先帶小風回去,等這邊的事情都解決好,哪怕是尸首下葬結束,我會回去找你的。”
鹿微眠他們又在姑蘇城等了數日。
鹿微眠想多等一等,萬一慕景懷能回來呢。
可是日復一日還是沒有消息。
他們還是得啟程回京。
春鶯正好出了月子,天氣也暖了起來。
他們走的時候,是日頭高懸,姑蘇城外山清水秀,早就沒了洪水肆虐的痕跡。
宮中遣了不少人留下來照顧春鶯,查探慕景懷的消息。
春鶯送他們上車,鹿微眠握著她的手,給她塞了一張字條。
叫她一切放心。
馬車成隊離開姑蘇。
伍奚小聲催促春鶯,“這日頭毒辣,姑娘先回去吧。”
春鶯搖頭。
她好久沒有見到這么好的陽光了。
春鶯展開鹿微眠的字條,看到上面寫著“會好的”。
春鶯鼻尖酸澀,在展開字條看到后面字跡時,眼淚洶涌而出,失聲痛哭。
城郊樹林繁密茂盛,花草遍地。
山風拂過,帶起一陣清新花草香氣。
鹿微眠坐在馬車里,手忙腳亂地與暮云一起哄著哭鬧不止的慕倚風。
好半天才知道他這是餓了,抱給乳母一下子就不哭了。
慕倚風的性子的確很溫和,除去餓了和不舒服,很少哭鬧。
聽見什么大動靜都豎著耳朵小心觀察。
他們人多,路上走得慢了一些。
到京都已經六月盛夏,鹿微眠要照看慕倚風,不得不搬進宮中。
鹿微眠原以為進京入宮會有些阻力,卻沒想到一路順暢。
衛沉職守皇城禁軍兵力,盧太傅力排眾議,西陵邊關更是表示國母有任何閃失和非議,即刻起兵入京。
入京后,西陵長老還是來找了她。
鹿微眠依從長老的意思,將西陵屬地歸權放還給西陵,并暫代王族掌管西陵事宜。
同時調兵助西陵重新畫歸領土,駐扎邊防,興建城池。
到底是要依附大郾興建,鹿微眠又只能在長安。
長老承諾可以附屬朝貢,如果朝貢的是她,那也無妨。
長安城內一切平靜如初。
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國事需要,慕青辭從地牢里出來,日日帶著一張面具,守在鹿微眠身邊,告訴她京中事務該如何處理。
慕青辭時常試探她,等日后春鶯回來。
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鹿微眠每次的回答都是,“我不走。”
“我要等一個人來找我。”
哪怕是她根本都說不出來,那個人是誰。
鹿微眠住進興慶宮后,興慶宮里里外外都無比繁忙。
幫著這位國母收拾東西,布置宮殿。
鹿微眠一個不小心碰掉了包裹,里面洋洋灑灑飛出來許多紙張。
她扶著桌子,定睛看了一會兒,發現那是在去姑蘇的路上,她陪在春鶯旁邊寫的東西。
鹿微眠撿起來一張。
看見上面畫著他們行進的路線。
算著到姑蘇的日子,還有一些歪歪扭扭,漫無目的的描畫。
剩下的,全是一個人的名字。
封軫、封行淵、夫君……
她寫了好多。
在那混亂的字跡之下,紙張的角落里,多出來了另一個筆跡。
寫著,“我在”。
鹿微眠撿起第二張,還是在紛繁混亂的名字里,一個“我在”。
第三張、第四張……
每一張都有。
直到鹿微眠面前的桌案上都被紙張排布開,鋪滿了她所有的視線。
鹿微眠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信紙,輕聲呢喃著,“可你在哪呢。”
*
酷暑消融,清秋入城。
長安城內天高氣爽,到了圍獵時節。
但眼下慕倚風才三個月,無人坐鎮,禮部便將圍獵改成了上林苑踏秋。
這是這么久以來,京中十分清閑的游玩。
文武百官都興致盎然,四周一片歡聲笑語,從山林間遙遙而來。
鹿微眠坐在營帳里,身后暮雨正在給她梳妝。
她拿過妝匣里那個玫瑰石蝴蝶釵,“最近是不是快到了什么日子?”
暮雨愣了一下,絞盡腦汁地想著,也沒想到快到什么日子了。
“沒有吧……娘娘是不是記錯了?”
鹿微眠將那蝴蝶釵遞過去,沒有再說話。
暮雨看見那蝴蝶釵心下哀嘆,雖然鹿微眠忘了姑爺,但每日都戴著這個發釵。
暮雨替鹿微眠梳妝好之后出了營帳,正碰上暮云帶著早膳準備進去。
她不由得問道,“方才娘娘問我最近是不是什么日子快到了,是有什么日子嗎?”
暮云頓了一下,小心看了一眼營帳的方向,壓低聲音告訴暮雨,“去年,娘娘成婚差不多是這兩日。”
暮雨一下子噤聲。
暮云深吸一口氣,“我有時也分不清,娘娘是忘了,還是沒有忘。”
她說完,先進了營帳,服侍鹿微眠用早膳。
踏秋一共也就三日。
每日的日程都很是輕松。
鹿微眠不喜歡人多的地方,身著輕便的縉云色蟬紗綾裙,獨自騎馬去了一片原野。
上林苑漫山遍野的芙蓉花與紅楓,入眼一片艷紅奪目。
旁邊的曠野種滿了色澤各異的繡球花,仿若林間秘境,能讓人安靜些許。
鹿微眠拉扯韁繩,下馬走在山野花叢間,順著日出東方的光亮,看見幾只蝴蝶從她周身飛過。
蜻蜓點水一般吻過她的裙角百花,又飛入花叢前。
鹿微眠輕輕俯身,指尖想要觸碰蝴蝶卻碰到了柔軟的花瓣。
花瓣沾染秋日凝露,浸潤著她的指尖。
有一只蝴蝶停在她發釵上,輕輕扇動著翅膀。
忽而身后響起一聲慢條斯理的,“鹿微眠。”
鹿微眠觸摸花瓣的動作停住,發間停歇的蝴蝶隨著她起身的動作,振翅飛離。
她回過頭,看見那人站在日光之下,身形被光線鍍了一層金色絨邊。
模糊到隨時可能消失。
他們相隔一片花海,四周靜默無聲。
封行淵走到她面前。
鹿微眠才發現眼前的人沒有消失。
他左眼上那一角面具四分五裂,但是被他粘連起來,壞成這樣都沒有扔掉。
鹿微眠深吸了一口氣,紅著眼睛看他,“你是誰啊?”
封行淵眼簾微垂,“別生氣。”
鹿微眠轉過身,“我都不認識你,為什么要生氣。”
她的手腕被他握住,拉了回來,將她緊緊抱住。
鹿微眠推搡著他的手臂,仍然被緊壓在他胸口。
她聽著他胸口鮮活的震動,一口咬在了他的肩頭,嗓音混合哭腔,“封軫,你混蛋。”
封行淵啞聲低喃,“我混蛋。”
清風拂過山澗,吹得山澗花叢窸窣作響。
他在攝魂術反噬之中,被她勝于一成的意志力控制。
他存活于她久久不息的生存指令中,一遍一遍聽到她的聲音,告訴他,你必須活著出來找我。
鹿微眠在給春鶯的字條的后半段寫道,“他們沒事,我能感覺到。”
蝴蝶翻飛而過。
萬里江山之上,雄鷹振翅高旋。
自此清秋歲月枕星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