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小李飛刀·番外
小李飛刀成絕響,人間不見楚留香。
隨著昔年江湖上的風云人物漸漸老去,又化作一抔黃土,時過境遷,當年的人或事,都成為了他人口中的過往舊事,甚至是不知真假的江湖傳聞。
傳聞當年武功天下第一的小李探花年輕時放浪形骸,流連花叢,文采風流,人也風流。后來與天機老人的孫女成婚后,才收斂了起來當年風流成性的做派。
據說小李探花在娶孫小紅為妻之前,曾有一個有緣無分的未婚妻,李尋歡父親的妻舅正是他未婚妻的父親,兩人說起來還是表兄妹關系。
至于后來為什么兩人沒能結成夫妻,就眾說紛紜了。
有人說是小李探花的義兄橫刀奪愛,也有人說是李尋歡的未婚妻看不慣他自甘墮落、混跡青樓楚館的樣子,心灰意冷,就此離開了他。
不過眾人的主要關注點不在這里,畢竟這些事情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不過是多知道了一則舊日里江湖風云人物的閑聞軼事罷了,對他們沒有任何益處。
小李探花當年的未婚妻叫做林詩音,自幼與他生活在一起,就連武功也跟著學了幾手。當時,隨著李尋歡在江湖人名聲大噪,曾經在李園里負責給家中子弟進行武功啟蒙的師父,也被人尋了出來,這位老先生逝世前留下來的話語中曾說,林詩音在武功一途上的資質,遠不如李尋歡出色,據他估計,這位林姑娘的武功,估計也就只能止步于三流水準了。
如此一來,問題就出來了。
從當時流傳下來的諸多江湖舊事傳聞中分析,這位在后期以道家人自居的林姑娘的武功顯然不止是三流水準,據當時一位正一教嫡傳弟子所言,她“已得道家真傳”。而當時江湖上以一把銀戟榮登兵器譜第五名的呂鳳先曾經對人評價過她的劍法,“疑似高人所傳”。
而這種種變化,似乎就是從她當年離開保定城,開始闖蕩江湖時發生的。
曾經與這位自稱為“希音道人”的林姑娘有過接觸的人,都說她不論走到何處,身邊都帶著一幅畫。
就在最近,江湖上突然多了這樣一個不知真假的傳言——希音道人的這幅畫不單單是一幅畫,它里面隱藏著一本武功秘籍!
希音道人師承東極真人,這幅畫就是東極真人飛升之前留下來的遺作,里面藏著她的畢生心血,誰能看破這幅畫的表象,就能得到里面的武功秘籍,有了它就是白日飛升都指日可待。據說里面連天師道失傳的秘法都有,更有堪輿之術中的諸多不傳之秘,得到它,無異于得到道家真傳。
一時間,江湖上暗流涌動。
后來,不知是誰又傳出了最新消息。
有人查證了諸多資料,最終從一封被人保存至今的信件手稿里查到了一點關于這幅畫的信息,這封信來自當年希音道人的一個友人的子嗣,應該不是假的。
之前大家都不知道林詩音的這幅畫里到底畫的什么,大家根本無處可尋,而現在大家知道了——希音道人手中的這幅畫是一幅女子雪中觀梅圖。
這個消息一出,市面上以“佳人賞梅”為題材的古畫,幾乎被人一掃而空。
“那沙海幫幫主得了一張古畫,畫的是宋代名妓李師師在雪中賞梅的樣子,美人容顏嬌艷如花,仿佛下一瞬間就能破畫而出……”說書先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一個穿著一身道袍的少年人,一邊在酒樓里吃著飯,一邊聽著說書先生在那說個不停。
聽到李師師這里,他嗆了一下,用手背稍作遮掩。
這東極真人真是開了天眼啊,明明身處唐朝,卻能畫出宋朝的李師師。
他向小二喊道:“小二,再上一碗肉絲面!”
小二掛著一張笑臉:“好嘞,這位道爺,馬上就來!”
少年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再加上他又是習武之人,他稀里呼嚕的又把一大碗面條喝完,又一個人吃完滿滿的一大盤菜,這才心滿意足的放下了碗筷。
桌子上除了空空如也的碗盤,還有一個用布包裹著的棍狀物。
他拿起自己的包裹,來到了自己的客房內。
他手中那個被布包著的棍狀物其實是一幅畫,畫的內容不是別的,正是如今市面上都快被炒成天價的佳人雪中賞梅圖。
旁人不知道,但少年人還是知道的,這幅畫哪是東極真人畫的,分明是當年小李探花為討好情人畫的,畫上還有有李尋歡的落款呢。
年輕人從天山而來。
當年希音道人在天山上建了一座道觀,一個人居住在山上,后來又覺得雪山上太過清冷,就到山下的村莊里收了個父母雙亡的孤兒,養在了身邊,后來不知怎的,這竟然成了道觀中的傳統,年輕人就是這樣被自己的師父帶到天山上的。
他師父收養他時,歲數就不小了,在師父去世后,道觀里只剩下了他一人。
年輕人總是耐不住寂寞,于是他就收拾好包袱,離開了天山。
誰知道,他一下山就聽到各種關于希音道人的消息滿天亂飛。
然而說得都不對啊!
年輕人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腦后,一手拎著敞開來的畫,細細欣賞著。
他的師父跟他說過,希音道人有個孿生姐妹,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她們一人姓喬,一人卻姓林。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希音道人珍惜這幅畫的原因,不過是因為她能透過這幅畫看到她那個姐妹的身影罷了。
所以說,哪來的東極真人的功法秘籍。
“啊!”一時沒拿穩,畫軸砸在了年輕人的臉上。
眼淚都被砸了出來,他伸手摸了一把鼻子,放下手一看,手指上沾著殷紅的血跡。
他手忙腳亂的點了自己的穴道,止住了血,然后崩潰的發現自己剛才不小心把血跡蹭到畫上了。
他哀嚎一聲,捧起畫卷,心想該怎么處理這點血跡。
然后他的眼睛慢慢張大,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只見畫面上的鮮血像是被宣紙吸收了一樣,再不留一點痕跡。
緊接著,宣紙上的空白處,出現了一行行黑色的墨跡,整整齊齊、密密麻麻的小字,這字跡有些熟悉,與道觀里至今還保存著的希音道人的那個孿生姐妹的墨寶極其相似。
年輕人目瞪口呆地逐字讀下去。
這好像真的是一部武功秘籍……
雖不曾練過,但年輕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高深之處。
年輕人捧著畫卷的手有些顫抖,他警惕地掃視了一眼房間的角落處,一點一點的看到了末尾。
只見最后是這樣八個字:“小小驚喜,不成謝意。”
喬祖師,這真的是“小小”驚喜嗎?
年輕人碰的一聲又躺回了床上,他把畫卷捂在胸口,整個人如踩在水面一樣不真實。
窗外,街道上熙熙攘攘,客棧一樓的大廳里人聲嘈雜。
無人注意到二樓一間小小的客房里發生的事情。
嗯,傳說中的滴血認主流嘛,喬安也會玩的。
江湖上的那些傳言算是歪打正著了。
第152章 香水
香水(上)
比起二十一世紀高樓大廈遍地,街道干凈整潔,人人衣冠楚楚的各大歐洲城市,十八世紀的它們就要相去甚遠了。這些大城市們仿若都被籠罩著在現在人難以想象的微妙氣味中,就連被譽為時尚之都的巴黎,也沒有例外。
比如說,體味……
如今正左在王座上的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五,從他出生至今,一共只洗了兩次澡。其中第一次為他誕生日時的施洗禮,第二次則是在他結婚的時候,至于他第三次洗澡會在什么時候,法蘭西人民心知肚明,大概是在他入殮的時候吧。
路易十五這個樣子,他的曾祖父路易十四雖然比他更為愛干凈,但也沒比他好到哪里去,至少與現代人相比起來是拍馬不及的。只能說在清潔意識上,當時大環境就遠遠不及后世。
除去人身上的體味,如今巴黎的惡臭之源主要是魚販集市。
在這里你差不多可以找到你能想象到的一切令人作嘔的氣息,人的汗臭,魚的腥氣,宰殺其他動物時流淌下來的血的鐵銹味,變了質的肉制品的腐爛氣,人類以及其他動物的排泄物,以及路過之人因為難以忍受這股氣味而從胃里反上來的嘔吐物。
它們互相混雜在一起,醞釀成一種更為可怖的氣味。
這種惡臭讓喬安只是從哪里路過一次,就已是刻骨銘心。
幸而這一世的她沒有出生在巴黎的魚販集市附近,她路過那里也只是一次偶然,否則她就要步入生無可戀的階段了。從巴黎離開后,她就跟隨著自己的父親回到了格拉斯。
喬安這一世的母親早早的過世了,父親叫做安托萬·里希斯,他今年還不到四十歲,不過暫時還沒有再結婚的打算。
被里希斯嬌養著長大的蘿拉·里希斯小姐,其實不太了解他父親到底擁有著多么龐大的財富。
他雖然帶著自己最珍貴的女兒生活在格拉斯,但他的產業卻遍布法國,甚至邁向全世界。普羅旺斯的首府有他的房產,昂蒂布有他的莊園,他經營著法國最大的皮革、油、香辛料的倉庫,甚至在熱內亞都有他的常駐辦事處,前往印度的船只上也少不了他的股份。
至于里希斯先生在暗地里還有沒有其他的產業,人們就不得而知了。
比起巴黎,格拉斯只能說是一個小城鎮,以前因皮革業而繁榮,那個時候格拉斯的氣味比起巴黎來說,也不遑多讓了,然而就是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城鎮,在為了掩蓋皮革味而研發香水后,居然因此這里一舉成名,成為遠近聞名的香水圣地。
香水,既能掩飾自身的體味,還能讓人帶上一股自身不曾擁有的迷人芬芳。整個法蘭西的上流社會中,有誰會不喜歡、不用香水呢?
然而,對于喬安來說,即使有香水遮掩體味,也休想阻撓她想要洗澡的心。
長期不洗澡,日積月累下來的的體味再加上香水,如果隔著衣服又不出汗還好,但在脫衣換衣間,再加上出汗時體味翻倍,香臭混合在一起,那種滋味簡直無以言表。
無時不刻都在挑戰喬安的忍耐力極限。
她管不了別人,但好歹她還能管得了自己。
管不了也得管啊,誰受得了一輩子只洗三次澡的生活。
喬安無比慶幸現在已經是十八世紀中期了,啟蒙運動興起,人們開始重新撿起清潔意識。在沐浴一事上雖然還是無法像在二十一世紀那樣洗得隨性,但至少不用擔心被人指著鼻子罵一句“肉體的清潔是對靈魂的褻瀆!”了。
至于路易十五,哎,除去他在個人觀念方面的因素,誰讓他是國王,教會的人天天盯著他呢。
同時,她更慶幸這輩子的自己投身的身體擁有一個好家室,如果成了勞苦大眾,她現在大概還奮斗在維持生計的路途上,洗澡沐浴之類的事情,只能不得不放到吃飽穿暖這些生活瑣事之后了。現在可不像二十一世紀那樣隨處可見公眾浴池澡堂,至于自家里擁有浴室什么的,那就太奢侈了,對于普通人來說可望而不可即。
喬安頂著女仆埃布爾的嘮叨,硬是完成了今日的洗澡大計。
埃布爾無不憂愁地說:“蘿拉,用沾濕的白布擦擦臉就可以了,別人家的貴族小姐可不會這么經常用水清潔自己的身體,要是讓別人知道了,他們會覺得里希斯家的小姐怪異、不合群的。”
喬安被她嘮叨得頭疼,她只是洗個澡而已,又沒有殺人放火,讓她耳邊清凈一下吧。
她問:“埃布爾,你知道之前獲得第戎學區論文比賽頭等獎的盧梭先生嗎?”
埃布爾已經三十八歲了,她這一生都在為里希斯家服務,那些來里希斯家做客的先生與夫人們嘴中談論的事情,她當然也會知道很多。她帶著一絲理所當然的態度,說:“我的蘿拉小姐,你不要考教我這種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了。盧梭先生可是巴黎的名人,這位自從獲得首獎后就風光得很呢,就連我們尊貴的國王與王后都對他青睞有加,聽說您父親去巴黎時還與他見過面,如今誰還不知道盧梭先生?”
喬安一本正經的斷章取義,理直氣壯的欺負埃布爾讀書少,她說:“這位盧梭先生可是‘回歸大自然’理念的忠誠擁躉者。我覺得這個理念簡直對極了,我們在上帝的看護與洗禮下赤裸裸的來到人世間,為什么不能自始至終都保持身體的潔凈,要讓塵世間的污穢染臟自己的身體呢?”
埃布爾微微睜大眼睛。
喬安繼續說:“好多與盧梭一樣值得尊敬的先生,也提議我們應當適當潔凈自己的身體,在巴黎這已經成為新風尚了。我相信過一段時間,這股潮流就要從巴黎傳到格拉斯來了,我身為里希斯家的小姐,要是慢在別人后面,那才是真正要出笑話了。”
埃布爾心中一緊,她有些不確定地說:“真的嗎?”
然后又想起她從一家之主里希斯先生嘴里聽到的諸多事情,好像的確有關于“回歸自然”這方面的話語。她有些嚴肅地問:“盧梭先生還說什么了嗎?對沐浴有什么要求,要不要事先進行禱告?”在引領潮流方面,這位忠誠的女仆一點也不希望里希斯家落于人后。
我就知道會這樣。喬安心道。
“倒是沒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她無所謂地說,然后又感覺這樣說顯得太輕易了,會不會不容易令人信服?
不過她也不想說什么必須禱告之類的要求,這完全是在給她自找麻煩,于是她補充道:“既然要回歸自然,為了表達我們對自然的熱愛,也許……我們可以在水中加些花瓣?”
格拉斯身為香水圣地,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花瓣。
埃布爾用一種略帶責怪的眼神看向喬安:“這種事情應該早對我說的。”
不管怎么說,這件事都完美的糊弄過去了。
喬安不禁感嘆盧梭真是一塊好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只希望日后的名人名言錄上,別出現“洗澡要加花瓣,這讓人間的我們更容易回歸自然,貼近上帝,一般人我不告訴他。——盧梭”這種雷人語錄就好。
……
格拉斯以香水而聞名,這里到處都可見或奢華或簡陋的香水商店。
如果說其他地方的先生、小姐們的茶話會,往往是在自己家里、或是某人的莊園里進行的,那么在格拉斯,就不得不再多增添一個聚會地點——香水商店。
在二十一世紀,那些街邊的商店往往即使是在白日里也開著燈光,這樣做既能讓室內顯得更為明亮一些吸引顧客進來,還能通過一些特定的燈光效應,修飾商品的缺陷,增添商品的魅力。
然而在電燈還未能發明的現在,縱使奢華的商店墻壁上鑲嵌著大大的玻璃窗,但在采光度方面還是不及后世。
于是,燈盞上的火焰,取代了明亮的電燈。
商店里的玻璃、水晶制作的香水瓶,反射著清冷又璀璨的光輝,更襯得它里面的液體瑰麗無比。房間里雖明朗亮堂,卻染著暖意的黃。一切的一切,都顯露出這個時代獨有的色彩,帶著一絲古老的韻味,意境悠長。
先生、小姐們坐在精致的座椅上,欣賞著新出品的香水產品,彼此間聊聊香水,間或聊些其他的事情,這樣一來,這里豈不是成為了一個又一個聚會地點?
雖然喬安自己就會調香,但她制作的都是熏香,與香水是截然不同的事物。以前因為際遇問題,也從沒想過去接觸這方面在她看來暫時沒什么用的東西,不過她這一世,既然就住在香水的天堂格拉斯里,就不準備再浪費這么一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好機會了。
伯納德作坊,它或許不是目前格拉斯最大的、也不是賺錢最多的香水商店,但它一定是格拉斯歷史最悠久的商店之一。
它坐落在一條繁華的商業街的街角上,人來人往的人們,能通過它大大的玻璃窗看到里面的情景。
剛從自己父親手里繼承過商店的伯納德先生,在為一位夫人奉上最新的香水后,他一抬頭,就看到了一輛馬車停在了外面。
從馬車上的標志來看,這是格拉斯的議會會員、第二參議里希斯先生家的馬車。
當馬車停下后,他就看到駕車的男仆,走到一旁為坐在車廂里的人打開了車門。
當伯納德看到那只邁出車廂的腳時,就知道了坐在車廂里的人一定是一位正值妙齡的少女。
她一定是里希斯參議的最寶貝的女兒,蘿拉·里希斯。伯納德這樣想道。
年輕的伯納德先生在星期日走進教堂做禮拜時碰到過她,他仍然記得當這位里希斯小姐踏入教堂的那一瞬間,仿佛從彩色的玻璃窗外投射過來的陽光,都匯聚到了她身前,化作一道彩光之毯鋪設在了她的腳下供她踩踏,只為不讓她的腳下染上污穢的塵土。
她雙眼如碧湖,暗紅色的頭發,就像在湖水的浸潤下不得不沉寂的火焰,是那么輕而易舉的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就如同此時一樣,伯納德先生發現自己的視線再次不由自主的停留在了里希斯的身上。他用一種如同在炎炎下里渴望冰雪的眼神,流連在她身上。
她的仆人為她推開門,伴隨著門上的銅鈴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她走進了這家香水商店。
她走進室內,伸手摘下了雪白的帽子,又略微理了下垂下來的紅發,在她的動作下,她的發絲輕顫著。伯納德幾乎都要以為她這太過不經意的動作,會使得她如烈焰的頭發,掉下點點熒熒火星,就此褪去美麗的色澤。
第153章 香水
年輕的香水店老板伯納德先生,只感覺精致的香水架子上,無數香水瓶上反射著細弱光輝,都仿佛在這一刻化作了億萬星光,縈繞在了這位里希斯小姐的身畔。
就如同當日她走進教堂時發生的那樣,在她還未踏進香水商店時就引起了竊竊私語,在她走進商店的剎那,就自然而然地吸引住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第二參議家的這位小姐的美名,早就傳遍了格拉斯,但聽得再多,哪有親自看上一眼來得更為客觀?
而且傳聞議會里,有許多位先生以他們兒子的名義甚至是他們自己的名義向里希斯家求婚,據說就連外界都有人慕名而來,然而狠心的里希斯先生哪個都沒有答應。
現在想想,格拉斯先生做得真是對極了。
里希斯小姐合該是他們格拉斯的明珠,為什么要這么早把她嫁出去呢?如果他們也有這樣一個女兒,他們也不會舍得就這么輕易的讓她到別人家去的,只怕捧在手心上還來不及。
“請問伯納德先生在嗎?”
伯納德聽到里希斯小姐這樣問道。
他像是如夢初醒一樣,連忙走上前,為了不讓里希斯小姐認為他失禮,他掛起了再完美不過的微笑,說:“日安,里希斯小姐,歡迎光臨伯納德作坊。”
身為一個香水師,伯納德對于他人身上的氣味總是十分敏感。當他來到喬安身邊時,有些驚訝于她身上氣味的清淡。
仿佛晨間拂過城鎮外圍大片大片花田的清風,如同降臨在格拉斯的第一場春雨,又仿佛冬日里落在教堂屋頂上最干凈的那一捧雪,清冽、恬淡、舒適。
伯納德整個人都像是中了女巫的咒術一樣,一動不動,他沉浸在這種前所未有的香味中,宛如飲下了一整瓶埋藏已久的葡萄酒,幸而他的理智還在,沒有放任自己就此沉醉下去。
喬安身上的味道當然清淡。
體味再淡的人,假若長時間不洗澡的話,身上的氣味大概都不會好聞到哪里去,時間越長,這種味道只會越發明顯。為了掩蓋這種體味,在身上噴灑香水時,香水的量自然不能太少了,太少的話香味太淡,根本掩蓋不過身上的異味,因而大家身上的香水味道往往偏向濃郁。
而且經常使用香水的人,大概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同一個用量標準,在剛用這款香水時,還會感覺它芬芳無比,但在用過一段時間后,就會禁不住覺得它沒一開始那么香了。這其實與“入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的表層含義是差不多的道理,不是它真的沒味道了,只不過是人們習慣了它的味道,然而當事人通常意識不到這點,在他往身上補噴更多計量或者是直接換用香氣更加濃烈的香水后,身上的氣味就會愈加厚重。
喬安既然能夠清醒得認識到這兩點使用香水時的誤區,自然不會讓自己踏入其中。而且她對于香水也沒有如同這個時代的人們那么熱衷,更多的新奇,所以她即使使用香水,也往往是“淺嘗輒止”,也沒有在香氣散溢完后補香水的習慣,因此即便她選用的香水味道再馥郁,在她身上也濃重不起來。
如此一來,乍然聞一下,她身上的味道的確有幾分與眾不同。
她要是知道了伯納德的所思所想,她一定會很認真的告訴他,洗澡是好處多多的,一定要勤洗澡。
伯納德先生讓他的學徒去陪伴其他先生夫人們選購香水,而他自己,則過來親自陪伴里希斯小姐。
他伸手示意讓喬安在一處采光極佳的位置坐下,然后問道:“里希斯小姐,請問您對香水的味道有什么偏愛嗎?”
“我對于味道沒什么偏好,事實上,我對于如何選用香水也不太精通,大概要多多麻煩伯納德先生了。”
雖然身為一個格拉斯人,不擅長選用香水聽起來似乎有些奇怪,要知道香水幾乎是這些上流社會的先生女士們一生下來就離不開的東西,積年累月的耳濡目染下來,別說挑選香水了,就連香水配方他們的手里都握著不少。但是,無論是喬安還是真正的里希斯小姐的確對于如何親手挑選香水不太擅長。
里希斯先生擁有著仿佛在傳說中的人物才能擁有的大量財富,然而誰也不知道,對他來說,他最大、最珍貴的財富,其實是她的女兒。他雄心勃勃,為人強勢,身體原主被她的父親完美的保護著,衣食住行幾乎都由里希斯先生一手包辦,她完全不需要自己來操心,當然,也沒有機會由自己來決定這些事情。
伯納德先生沒有因此嘲笑里希斯小姐,他甚至覺得,無論里希斯小姐說什么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從香水架上取下了幾瓶如今最受她這個年齡的小姐們喜愛的香水,并把它們一一擺放在喬安身前的矮幾上,水晶制造的香水瓶精美至極,即使沒有里面的香水,也足以成為一件賞心悅目的藝術品。
他打開其中一個香水瓶,又拿出一張干凈的手帕,用滴管吸取了一滴香水,然后任期落在手帕上。
伯納德的手法流暢而熟練,他以一種優雅的手法讓手帕在半空中抽過,香味在喬安身前的空氣中彌散開來。
這個香味偏中性,芬芳中透著一種松香。
在前一種香水的味道未曾徹底消散前,就再次試用另一種香水,難免會造成香味的混雜,影響人的感官判斷。因此在間隔時間內,就是人們的聊天時間了。來到香水商店的客人們,無不出身富裕,他們無需向普通人一樣終日為了生計忙碌奔波,這讓無所事事的他們,可以毫無焦躁之心呆在香水商店里與他人談天說地。
伯納德先生從一到太陽升起就會失去芬芳的茉莉花講起,再到帕爾馬和維多利亞的紫羅蘭,又講到前一段時間風靡巴黎的“阿摩耳與普緒喀”香水。
商店內的其他先生們本想上前與里希斯小姐搭話,但看到里希斯小姐正在認真傾聽伯納德講話,他們只好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當那雙翠綠如寶石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時候,伯納德發現自己忍不住像一個開屏的孔雀一樣,炫耀起了自己所知道的香水知識。
他在心底暗罵自己的表現真的是蠢透了,這些小姐們如何會喜歡聽這些枯燥無味的事情呢?但一方面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因為他知道,家世、財富、形象、學識,在場的這么多先生們,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超過他,他除了這些香水方面的知識,沒有什么別的東西值得稱道了。
當伯納德先生發現里希斯小姐很喜歡聽自己談論這方面的事情時,他又不禁欣喜于自己剛才的選擇。
“每一家香水商店都有著自己獨一無二的配方,就像之前我提起過的‘阿摩耳與普緒喀’,當初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破解它的配方,但無一人能做得到。每成功研制一款香水,其間不知道要試驗多少次、失敗多少次,有很多人問過我,配置香水有什么秘訣嗎?說真的,這里面怎么會有秘訣的存在,不過是多試驗罷了。
“真要說秘訣,主要也是在原材料的選取上。每一個合格的香水師,他需要記住所有香料的采摘時間,更要分辨出不同產地的香料的區別,然而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這種程度,有些投機取巧的香水商人——請恕我不愿意用香水師來稱呼他們——甚至不知道從十萬朵茉莉花中才能艱難的提取出一小塊固態香料或幾滴香精。”
當伯納德聽到里希斯小姐輕聲問道:“那你可以做到嗎?”
他強壓著心中的自得,仍舊維持著一派沉穩,說:“我當然可以。”
在他想要為里希斯小姐演示一下的時候,卻發現里希斯小姐輕輕回過了頭,看向了窗外的街道上。
喬安從剛才就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感覺,似乎有人在外面看自己。不像是路人看向店內時,那種以好奇為主的視線,對方的視線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專注到即使隔著一扇玻璃窗,以及街道上偶爾走過的行人,都能讓喬安感受到那種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然而當喬安順著視線看過去的時候,卻什么都沒有看到。但她不認為剛才只是自己的錯覺,便沒有把這事拋在腦后,而是暗自放在了心底。
伯納德先生有些忐忑地問:“里希斯小姐,是我講得太枯燥了嗎?”
喬安帶著歉意地說:“不好意思,請繼續吧。伯納德先生講得很有意思,我很喜歡聽這些事情,不過遺憾的是,家中沒人關心這方面的事情,我父親也從不對我談起香水的制作工藝,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些知識。”
得到里希斯小姐道歉的伯納德有些受寵若驚,他說:“僅是議會里的重要事情就足夠里希斯先生忙碌了,您父親如何再分神了解這方面的事情呢。里希斯小姐要是有時間的話,我是很樂意為您講解著相關知識的,只希望我上門的時候,不要被里希斯先生趕出來就好了。”
好極了,你這句話真是說到她心坎里了。喬安心道。
她與伯納德商定好了時間,就等著到時候拐彎抹角的偷師學藝了。
伯納德原本只是帶著幾分玩笑性質的說了說,沒想到喬安真答應了下來。他愣了一下,幾乎再也壓制不住內心的喜悅。
里希斯小姐這么說是不是證明他剛才表現得還可以?他不奢求能得到她的青睞,但要是能得到里希斯家的香水專供權,也足夠讓他為來日的再次見面期待不已了,誰不知道里希斯家是這一帶最富有的人家,伯納德香水作坊是到了更進一步的時候了。
喬安等著伯納德又為她展示了其他幾種香水,隨意從中挑選了一款買了下來。說真的,伯納德為她展示的這幾款香水味道都太濃郁了,對于剛接觸香水的喬安來說,她不太能接受這幾種味道。
伯納德像是看出了她的不滿意,主動說道:“里希斯小姐,相信我,當我們再次見面時,我一定會為您獻上令您滿意的香水。”
喬安說:“我期待著。”
這個時候,里希斯家的侍從已經開始在一旁提醒她該回家了,喬安也覺得是時候該回去了,于是她對伯納德提出了告辭。
在伯納德熱情的挽留下,喬安離開了這家歷史悠久的香水商店。
馬車不緊不慢的行駛在格拉斯的街道上。
道路上,時不時就會有幾輛或是停靠在路邊或是同樣行駛著的車,裝載著滿滿的花瓣,當喬安從旁經過的時候,聞到的就是隨風而來的撲鼻芳香。
喬安閉上眼睛,嘗試著分辨每一種花瓣。
突然間,馬車猛地一晃,喬安急忙伸出手扶著車廂撐住身體。
只不過她剛買來的香水摔在了車廂的地上,脆弱的水晶瓶裂開了一道縫隙,香水從裂縫中流淌出來,整間車廂里都被香味填滿了。
“蘿拉小姐,您還好嗎?有沒有傷到?剛剛車輪出了點問題,我想我們暫時無法回到德魯瓦大街了。”
“我沒事。”喬安把香水瓶撿了起來,有些遺憾地看著手中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香水的水晶瓶。
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是香水味了,車廂里的味道濃到讓她一分鐘也不想多呆,于是她干脆從馬車中走了出來。
她把香水瓶放到腳邊的地面上,不愿再拿在手里沾的手心全是液體。然而要是再把它放到車廂里,等一會兒她就別想著再坐馬車了,都快把她熏暈了。
她站在馬車旁,頭發上帶著一頂雪白的帽子,紅色的頭發就像是在冰雪中燃起的一簇焰火,綺麗無比,過往的人們情不自禁的將視線落在她身上,她的身上帶著一種仿佛殿堂中懸掛著的油彩畫般的藝術之美,令人忍不住屏息凝神。
喬安這次出來,只帶了一個駕車的侍從。
里希斯家沒有走到哪里都要帶上一大串女仆、男傭的習慣。
里希斯家發跡于新航路開辟后,雖擁有著比貴族還要龐大的財富,卻沒有貴族的頭銜與地位,說白了,里希斯家如今屬于新興資產階級這一行列。
家里的女仆埃布爾當初在喬安想要洗澡時,用來勸告她的說辭中有一條就是那些貴族小姐們會覺得她行為怪異,實則就是擔心那些擁有貴族頭銜的小姐們會笑話她。
叫喬安來說,這完全是埃布爾多心了,這年頭有錢的是大爺,馬上就要迎來法國大革命,資產階級掌權的時候眼看著就要來了,她當時說要引領潮流也不算全是糊弄埃布爾,這種情況完全有可能。
侍從有些苦惱地看著車輪,目前這情況,他自己一個人有些處理不了。他看到里希斯小姐有想要上來幫忙的舉動,連忙把她攔了下來,這要是讓里希斯先生知道了,他大概就要被辭退了。
他四處張望著,打算花上幾枚銅幣找個手腳麻利的年輕人。
“如果不介意的話,也許我可以幫上忙。”
說話的人是一個女人,一頭黑發,身上還穿著黑衣,帶著為夫守喪的黑面紗,她的身后跟著一個衣著破爛的伙計。
阿爾努菲夫人是個寡婦,她那位過世的丈夫奧諾雷·阿爾努菲是一家香水作坊的香水師,然而自從他去世后,作坊里再難有新配方的香水,生意行情每況日下。但是她是一個喜歡富裕生活且頭腦無比靈活的女人,無論是在克扣伙計的薪水與食物上,還是為了不讓作坊徹底沒落而做的各種努力上。
里希斯家的侍從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客氣地說:“當然不介意,非常感謝夫人您的援手。”
喬安也對她說:“有勞夫人了。”
正說著話,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之前在香水店里察覺到的那種視線。
阿爾努菲夫人對著身后的伙計,冷漠強硬的施加命令:“還不上去幫忙?”
然后她對著喬安友好地一笑。阿爾努菲夫人覺得上帝一定是眷顧著自己的。她當然知道這位漂亮的小姐是誰,蘿拉·里希斯,第二參議家的珍寶。
她身后的伙計是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人,他看起來無比消瘦。
他的手上包著一個箱子,里面裝著阿爾努菲作坊新出品的各種香脂、香水。
阿爾努菲夫人看起來似乎很滿意這個溫馴又聽話的伙計,他向喬安微微弓起身顯得恭敬有些謙卑,甚至是怯弱。
阿爾努菲夫人沒有貿然與喬安和里希斯家的侍從繼續攀談,她對兩人提出了自己還有事,暫且離開的意思,就好像她真的只是隨手幫一下忙,不慕名利報酬一樣。
她只是對自己的伙計說:“幫這位小姐解決完麻煩就自己回阿爾努菲香水作坊吧,離這里不遠,如果你回來的晚了,我會讓人過來找你的,別想著偷懶。”阿爾努菲這個名字被她格外咬得重了一下。
喬安聽出她前半句話其實是對著自己說的,好吧,一個精明的夫人,如果有時間,她會去光顧一下阿爾努菲香水作坊的。
阿爾努菲夫人的話很不客氣,但她的伙計看起來依然那么沉默,沒有任何不滿。
伙計目送著阿爾努菲夫人離開,然后就把包著的箱子放到了地上,轉身準備幫侍從修理馬車。
在他的目光無意間掃向自己的時候,喬安突然覺得他的目光里充滿了審視與冷靜,那眼神雖然依舊純粹澄澈,但再不復之前的溫和順從,反而有些銳利,然而這眼神僅僅是轉瞬即逝,他已經走向了侍從。
有伙計的幫忙,侍從很快就解決掉了車輪上的問題。
伙計沉默不語的準備離開。
就在他走到喬安身邊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他說:“這不是好香水,它配制得非常糟糕,少見的拙劣。”
喬安:“我也這樣覺得。”
他在喬安的注視下彎腰拿起地上的香水瓶,打開了他帶過來的箱子,從中挑選了兩個盛著不知什么液體的玻璃瓶,他把這兩個瓶子中的液體各向水晶瓶中倒進去一兩滴。
堪稱粗暴的搖了搖這個已經有裂紋的水晶瓶,然后不由分說的把它塞給了喬安。
說來也奇怪,經過他這樣一調和,這香水的味道居然清淡了下來,隱隱有一種晨間草露的清香。
喬安:“多謝,顯然我更喜歡現在的味道。”
他從出生到現在,聽到過的感謝屈指可數,他的理智上告訴他這個時候該笑一笑,但是他笑不出來。
格雷諾耶知道自己這樣做不是發自什么好心,像他這樣的人,哪會有“好心”這種奢侈品讓他像發情了的狗一樣四處散發同情關心呢,他只是忍無可忍了而已。
她自身明明已經擁有了無與倫比的香味,那種味道是那么的美,如同雨后開窗聞到的第一口新鮮空氣,清新的有如他經歷的幻覺,她已經無需其他的味道做裝點,然而除了他自己,誰又能聞到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呢?劣質的香水,錯誤的搭配,這一切都是對她本身氣息的玷污。
侍從見到蘿拉小姐居然與這個臟兮兮的伙計聊了起來,他有些緊張地說:“蘿拉小姐,我們該回去了。”
第154章 香水
當格雷諾耶回到香水作坊后,毫不意外的受到了阿爾努菲夫人的盤問。
有沒有搭上手,是否幫助里希斯家修好了馬車,有沒有在對方面前失禮惹怒對方……
每一個問題格雷諾耶都交給了阿爾努菲夫人一個滿意的答案。
只不過格雷諾耶在回答阿爾努菲夫人的問題時,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憶著他從那個紅發的少女身上聞到的氣息,那種氣味能讓他感到恐懼,如同走到冰天雪地里,寒冷無比,又讓他幸福得熱起來,手足無措,忘記了身在何方,時間對他來說都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
那種氣息是多么的自然,足以令所以人——無論男女老少又或者還是他自己——在她面前丟盔卸甲。
與她身上的味道相比,阿爾努菲夫人是多么的污濁啊。
而在阿爾努菲夫人眼里,格雷諾耶這個家伙一如既往的木訥聽話,問完話后她給了格雷諾耶一頓冷冰冰的晚餐作為獎勵,然后讓他趕緊吃完,別忘了今天作坊里的活計還沒有做完。
格雷諾耶對此沒有什么不滿的,對他來說,這世上難道還有比香水更美妙的存在嗎?除此以外的一切事情已經很難再引起他的心緒波動了。
這是他心中的圣地,更是神權所在。
他并不是阿爾努菲作坊中唯一的伙計,卻是唯一一個愿意像奴隸一樣任勞任怨做正經事的伙計。
另一個伙計叫做德魯,他唯二愿意做的“重活”大概就是把比羽毛還輕的花瓣傾倒在萃取鍋里,再者就是在床上“伺候”阿爾努菲夫人了。
而格雷諾耶他要一個人承擔起攪拌、加料、生火和過濾等等一系列香水制作流程,他的手上都因此磨出了老繭。
格雷諾耶卻希望能夠維持現狀,愚蠢狂妄的德魯,即使是做個添加花瓣這種再簡單不過的任務都不如他親手來的好,這是多么的匪夷所思啊。德魯要是突然勤快一下,他得時時刻刻盯著德魯,在這個大個子即將做什么的時候隱晦的“提點”一下,他必須要控制好自己說話的語氣,不至于讓自己顯得比德魯更為高明,更不能顯露出任何能讓人聯想到挑釁與傲慢這類詞匯的情緒,格雷諾耶愿意當一根木頭,卻不愿把精力全都花費在抬高德魯身上,所以他寧愿德魯呆在酒吧,也好過出現在作坊內。
不過這一次,格雷諾耶是享受不到獨處的美好待遇了。
“聽說你見到里希斯家的小姐了?”德魯走進來,對著正在費力的攪拌著花朵的格雷諾耶發問。
正到了萃取香脂的關鍵時刻,格雷諾耶全神貫注的攪動著木棍,沒有聽到德魯的說話聲。
德魯心中閃過一絲不悅,他拽了一下格雷諾耶的胳膊。
格雷諾耶猛地攥緊攪棍,然后又若無其事的放開。
德魯:“里希斯小姐是不是真像大家說的那么漂亮。”
格雷諾耶聞著德魯身上散發的汗臭以及精子味,判斷著他應該是剛從阿爾努菲夫人那邊過來,他說:“的確很漂亮。”
德魯又問:“她長得什么樣子?”
格雷諾耶:“紅發,綠色的眼睛。”
德魯不止一次的覺得這家伙就是個呆子,否則擁有著如此高超的香水配置手藝的他,怎么會心甘情愿地淪落到給別人做最低賤的活計的地。,又像是這次,他有那么好的機會與里希斯小姐相處,結果到了他嘴上,居然只能得到一個紅發綠眼的評價,實在是無趣極了。
“你覺得她會來阿爾努菲作坊里來嗎?”
格雷諾耶:“這得問上帝。”
當德魯離開的時候,鍋里的花瓣已經錯過了最佳萃取香脂的時間。
格雷諾耶眼神沉沉。
蘿拉·里希斯。
這是他剛才從德魯口中聽到的名字。
原來她叫做蘿拉。
里希斯小姐或許不認識他,當年他卻早早的認識了她,或者該說,他很早之前就記住了她身上的氣息。
他從無數人嘴里聽到過有關她的贊美之詞,什么珍珠似的牙齒,寶石般的眼睛,千篇一律,那些詞匯是如此的可笑又貧乏。
無數人來到她的住宅外,只求能得到她的關注。他親眼看到過,她的父親憤怒的命令下人,把那些在她的窗戶底下邊彈奏曼陀鈴邊吟起優美情詩的年輕人趕得遠遠的。他還見過,有比她的父親還要老邁的男性上門求婚,結果被里希斯家毫不客氣的拒之門外。
旁人只當他們喜歡的是她那副完美無瑕的容貌,但是格雷諾耶知道,他們都錯了!
統統都錯了!
他們喜歡上的不是她的臉,而是她身上的那種絕妙的體香!
這些人都聞不到,只有他能聞到,然而即使旁人聞不到,他們仍忍不住被這股不可方物的氣息所吸引、誘惑,最后深深的沉淪在她的身邊。
多么美好、多么可怕啊。
格雷諾耶對自己說,他想要得到這種香味,真的很想。
……
安托萬·里希斯回到家后,得知喬安在香水商店里呆了整整半天,他說:“你想要什么香水,讓他們親自過來一趟就行了,沒必要自己跑到商店里去。”
身為喬安的父親,他還能不清楚自家女兒的長相有多出色嗎?即便是她呆在家里不出去,吸引來的麻煩就已經夠多了,他真不敢想象,她這樣只帶著一個侍從出去,要是遇見什么別有居心的人會發生些什么。
喬安說:“我邀請了伯納德香水作坊的老板到家里來,我剛剛還在想怎么開口說這件事情。既然父親這么說,我就放心了,以后我就用不著特意出去了。”
雖然安托萬正是這個意思,但他見自己女兒答應的這么爽快,又不高興了,他忍不住皺起了眉心。
他狀若無意地說:“我與老伯納德認識,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不過我聽說現在是小伯納德掌管著商店,他現在年紀不大吧。”
“看起來好像有二十多歲,年紀也不算特別小了。”喬安有些不確定的說。
這個年代的男性習慣帶假發,不是二十一世紀那種逼真輕薄的類型,此時人們戴著的假發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越厚重華麗越能象征自身的身份地位。腦袋上帶著這樣一個死板到模糊年齡界限的頭套,喬安的注意力差不多都在伯納德的假發上了,還真沒太過留意他的年紀是不是真的不大。
“二十多歲……”里希斯先生拖著長長的強調,“一個年輕人。”
每一個控制欲強的家長,總是對自家兒女任何有可能與戀愛有關的因素上敏感無比。
然而這多么多次轉世都過去了,喬安早就把戀愛相關的神經扔到九霄云外了,她邀請伯納德先生來家里真的沒什么別的心思。
里希斯先生看著喬安完全沒有露出什么異樣表情的面容,還是不放心。
蘿拉是他的驕傲。
有的時候,他很難責怪那些就算明知會惹他不快但還是要向她求婚的男人們,因為就連他這個做父親的,都無法完全無視掉蘿拉的容貌,以致于他在很多時候,看著蘿拉會在不知不覺中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全世界都被他拋到了腦后,甚至是他寄托了全部野心的事業。
正因為他太清楚蘿拉對其他人的吸引力有多大,他才更不放心她。
安托萬準備等一會跟女仆說一聲,讓她在小伯納德來家里的時候,多盯著點他。
喬安完全沒有安托萬·里希斯想象的那么重視今天剛認識的小伯納德,比起小伯納德,她更在意的是幫助他們修理馬車的那個年輕人。
直覺告訴她,那個之前一直在看她的人就是他。
這讓她感到很奇怪,因為她確信自己不認識他,但是他看向她的時候,卻不是那種看陌生人的眼神,而且她明明感覺到他看的就是自己,又莫名覺得他從自己身上看到其實是更加形而上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他調配香水的手段,動作如行云流水,原本呆板內向的形象,在他拿起香水瓶的一剎那,就像是握起了權杖,捧起了冠冕,他無意張揚什么,但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無聲的向世人宣告著——這是他的領域!
同樣是一只蝴蝶,有人看到的就是一只翩躚起舞蝴蝶,而有人看到的則是蝶翅煽動間,帶起的那一抹不知存在與否的芬芳。
與他相比,之前在香水商店里,伯納德為了迎合她,給她展示的那些小把戲,就像是兒童一樣拙劣了。
……
古代娛樂方式匱乏,喬安很早就休息了。
夜里的格拉斯安靜無比,靜謐的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流淌著遠方作坊里香氣。比起這個時代的巴黎,格拉斯無疑更為適合人居住,至少從氣味上來說是這樣的。
喬安很快就陷入了夢鄉。
一道清晰的樂曲聲從窗外飄進了房間里,曲調抒情纏綿,像是在訴說著無盡的傾訴。
音樂的來源就在不遠處,住在二樓的喬安情理之中的被這聲音從睡夢中喚醒了。
喬安一手撐著額頭,定了定心神。
她來到窗邊,傾聽著這舒緩優美的音樂,她能辨別出來這是曼陀鈴的聲音。
雖然彈得非常優美好聽,但是……
大晚上睡得正香的時候,被人從夢中吵起來,再好聽的音樂都無異于噪音。
喬安感覺自己自從來到十八世紀的法國后,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挑戰她的忍耐力極限。
她推開窗戶向下看去,只見不遠處一個二三十歲的青年,手中抱著形似小提琴、吉他、琵琶結合體的曼陀鈴,一派深情的彈奏著。
這已經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后,第三次遇見這個情況了,要么在窗外彈琴,要么吟詩,又或者是唱情歌。
喬安現在太理解身體原主為什么從來不答應這些年輕男子的示愛了,你們換個方法也好啊,為什么一定要在她休息的時候,在她的窗子底下彈琴呢?雖然她理智上明白,因為只有這個時候,才能保證她百分之百的在房間里,以她的方位正好能聽到他們的示愛,但是情感上她實在無法接受。
這種想要休息,偏偏被人吵起來的感覺,身體原主能夠一聲不吭的一忍數年,簡直算她涵養超群。
安托萬·里希斯經驗豐富的對著家中的傭人吩咐道:“把那位年輕的先生‘請’走!”
第155章 香水
喬安的睡眠質量不算差,但是被人強行撩妹從睡夢中醒來后,不知道為什么她躺在床上足足有近一個小時才再次進入了夢鄉。然而即使睡著了,她也沒能像之前一樣睡得那么沉,恍惚睡在水面之上,半夢半醒。
以致于她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仍然有些疲勞、精力不濟的感覺。
這種沒休息好的滋味,足以影響一個人一整天的狀態。
鑒于泡澡有利于血液循環,以及松弛肌肉,舒緩精神的的功效,喬安干脆讓人準備好了水,打算利用泡澡的時間休息一下。
女仆埃布爾一絲不茍的準備好溫水,然后真的按照喬安那天胡扯的話,往水里灑了些花瓣。而且據她說,她之前向教堂里尋了些被神父祝圣過的水,這些花瓣都被圣水浸泡過了。
喬安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她在水里泡了一會兒,這才感覺身上的疲勞消退了一些,不過精神上的疲憊不是僅靠泡澡就能消除的。
埃布爾提醒她:“蘿拉,別忘了今天伯納德先生會前來拜訪。”
喬安睜開眼睛,說:“嗯,我記得。”
可憐的小伯納德先生,大概根本會想到,他滿懷壯志的想要前來拜訪里希斯家,結果里希斯先生還沒見到他的面,只是聽到他名字,就對他充滿了戒備,千叮嚀萬囑咐讓家里的仆從一定要看好他。
不僅如此,邀請他前來里希斯家做客的喬安,在昨天晚上睡意正濃的時候被人吵醒,整個人都有些倦怠,沒了昨天那么好的興致。
里希斯家的莊園即使是從遠方看過去也顯得很是雄偉,它坐落在德魯瓦大街的起始點,每一個路過德魯瓦大街的路人都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伯納德從馬車上走下來,站在里希斯莊園外看向面前那座氣派至極的建筑物。沒錯,只有這樣的莊園才配得上里希斯小姐這樣的姑娘,他完全想象不出,如果這位宛若人間加百列的小姐出現在骯臟破落的小屋子里是什么樣的情景。
伯納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袖口。他告訴自己,馬上就要拜訪格拉斯最富有的家庭了,而他也是第一個被里希斯家的小姐邀請進入這座莊園的男士,他不能給對方留下糟糕的印象。
伯納德走進莊園,有仆人看到他的身影,在詢問了他的姓名后,立即把他迎進了客廳中。
里希斯小姐還沒有出現,女仆為他倒好茶,他坐在客廳里,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他就聽到了一道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他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今天穿著一件淺綠色裙子里希斯小姐映入了他的眼中。他如同每一個到里希斯家做客的來訪者表現的那樣,在里希斯小姐出現的那一瞬間就看得失神了,而且再不能把目光移開。
里希斯小姐不像是他見過的其他上流社會的小姐們,她看起來不愛那些雍容華貴卻浮夸的衣飾,而是偏愛簡潔風格的打扮,一如她身上的氣味一樣,清爽干凈。只是無論怎樣的服飾,在她那副完美容貌的襯托下,都變得無所謂了,他再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人。
伯納德站起來,對喬安行了一禮:“很高興再次見到您,里希斯小姐。”
喬安客氣的對伯納德說:“我也很高興看到您能答應我的邀請,到里希斯家來做客。坐吧,伯納德先生。”
女仆埃布爾站在一旁,嚴格遵守安托萬·里希斯的吩咐,她要盯著這個姓伯納德的小子。他要是敢打什么壞主意,她一定立即叫人把他攆出里希斯莊園。
喬安今天精神狀態不好,于是在與伯納德聊天時,顯得有些態度淡淡。她當然察覺到了自己的狀態如何,她對伯納德說:“不好意思,我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
伯納德卻覺得她這副樣子依舊迷人極了。
當里希斯小姐對她致歉的時候,他甚至覺得,就算拿不到里希斯家的香水專供權也沒什么,只要里希斯小姐能夠繼續眼睛里只注視著他一個人,能夠輕言慢語的對他多說幾句話,一切都值得了。
他理解地說:“我一直有所聽聞,總有些冒失的家伙在您休息的時間騷擾您。有些人就這樣,他們總會把別人的謙虛與寬容當做好欺負,把別人的忍讓視作理所當然。要我說,下次您要是再遇到這種情況,記得給他們點教訓。”
喬安與伯納德聊了一會兒,然后就開始提起香水的制作工藝。
這是伯納德唯一擅長的事情了,當話題轉向這方面的時候,他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氣。真要是讓他繼續矜持的寒暄下去,只是一個香水店老板的他,與里希斯小姐之間又能有多少共同話題呢?
喬安詢問的事情,大多是一些偏傳統的手工香水技藝方面的知識。
她每一次轉世,都會前往不同的世界,這些世界沒有任何共同點可言。如果她穿到科技發達的世界里,香水的工藝估計已經相當發達了,她要是想要香水,直接買別人制作的無疑更為方便省事,但要是前往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古代世界,那就只能自己制作了。
她要學香水的制作工藝的話,不僅要學習目前格拉斯最新流行的制作流程,最好再把到現在為止差不多面臨淘汰的古老又傳統的制作工藝也學一學。雖然現在的科技水平比較落后,但好歹第一次工業革命已經開始發芽了,比起真正的古代社會,此時的科技水平已經是先進許多了,科技水平的高低是體現在社會方方面面的,在香水行業上自然也不會例外。她真要是穿遇到了真·古代社會,說不定那些此時正瀕臨淘汰的傳統香水制作方法,有更大的可能性大放光彩。
伯納德是一個很會察言觀色的人,他見喬安對哪方面好奇,就多說一些這方面的內容。多少學徒們要為他們的師父打工數載,才能學到手的一些知識訣竅,都被他說了出來用作討里希斯小姐歡心。
至于就這樣說出去,里希斯家會不會和自己爭搶生意什么的,伯納德一點也不擔心。
里希斯家太富有了,如何會看得上這點蠅頭小利呢?如果真有涉足香水界的打算,里希斯先生完全可以直接把伯納德香水店收購到自己的手里。
如今格拉斯各個作坊在制作香水時采買的香料,以及把成品香水運往海外的船只上,幾乎都少不了與里希斯家的影子。每一艘開往印度的船,所能帶來的財富,都是身為香水制造師的他花上數百年都無法追趕的。里希斯先生這種地位的人玩的商業游戲,已經不是平常人能接觸到的了。
伯納德在心底感慨,這就是金錢的魅力。
埃布爾聽不懂伯納德說的是些什么,在她眼里,伯納德就是一個擅長花言巧語的家伙,你瞧,這才多久,他就已經誘惑了蘿拉小姐,讓她專心致志地聽他說話了。
當伯納德離開的時候,埃布爾見蘿拉小姐居然還與他約定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她的心里已經把一張名為“花花公子”的牌子給死死地釘在了伯納德的身上。
畢竟以前的時候,蘿拉小姐可從來都沒有這么熱情的邀請過一個人。
然而嚴格說起來,喬安對伯納德的熱情,比起之前已經削減了許多。
論起談話的藝術,伯納德顯然無法與喬安這個經歷異常豐富的人相比,她通過這次的會面,基本上就認識到伯納德的水平了。
該怎么說呢……
伯納德香水作坊雖然是格拉斯歷史最悠久的一家香水商店,但它現在有些沒落的跡象,不斷的有人后來者居上,它既沒能成為銷路最廣的商店,也沒能成為收益最多的商店,同時也沒能占據名氣最大、評價最好、顧客回頭率最高的商店中的任意一項,還是有一定原因的。
由于喬安不僅想要學習新式香水制作工藝,還想學習一下傳統工藝,所以才挑選了伯納德香水作坊,然而它歷史最悠久,卻不一定代表著作坊里的傳統工藝就一定會保存、傳承的最完好,是她太想當然了。
從伯納德的話里,她隱隱能夠聽得出來,在新式工藝流行起來時,伯納德作坊效仿其他人所作的,放棄了那些古舊落伍的工藝,開始追趕潮流,但又端著架子,不肯放下身段深入的學習,弄到現在頗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最關鍵的是,身為作坊的主人伯納德至今仍然沒察覺到問題所在。
再這樣下去,即使伯納德作坊有著以前積累的老顧客,也要徹底敗落下去了。
也許她需要再另外找個人。這樣思考著,喬安不禁再次想起了,那個被阿爾努菲夫人雇傭著的伙計。
反正之前受了阿爾努菲夫人的幫助,她早晚要去一次她那里。趁著這個機會,她倒是可以看看那個伙計的水平。然而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如果他的水平真如此出色的話,他為什么只是一個干臟活累活的小伙計呢?
安托萬·里希斯忙完了一天的事務回到了家中,埃布爾向他匯報今天家里發生的事情。當他聽到喬安再次邀請伯納德到家里來的時候,他顯得也有些驚訝。
他來到喬安面前,想要問問蘿拉是不是有些喜歡那個小伯納德先生。但是當他說起伯納德時,她平靜無比的表情,又實在像是他想太多了,這讓他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如果她的母親還在世的話,兩人私下里說些母女間的悄悄話時,這些事情自然而然的就能透露出來,他哪需要這么為難。
一個香水師是配不上他的女兒的,他早已經為她人生中另一半規劃好了最為合適的選擇標準。
對方應該是一個無論是從年齡、身份、還是地位上來說,都與她般配無比的青年。
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里,有太多這樣杰出的年輕人了。他們家世優秀,能力出色。
不管是誰,他都不該是香水作坊里的一個調香師。
晚飯過后,他旁敲側擊地問道:“有沒有招待好伯納德先生?”
喬安說:“有埃布爾幫我招待他,當然有好好招待他,父親放心好了。”
安托萬點了點頭,“埃布爾做事一向妥帖。”
他又問:“今天與小伯納德相處得還算愉快嗎?”他這個問題問得恰到好處,不至于讓他的真實意圖暴露出來,讓自己的女兒認為他管得太多,咄咄逼人,又能從側面了解到她對伯納德的看法。
喬安說出了自己對伯納德的真實評價,“說真的,有些失望。”本來滿懷期待希望能夠從他那里學到些什么,結果卻發現他也不過是個半瓶水在那晃蕩的家伙,這么一來,要說她完全不失望那才是假的。
安托萬將詢問的眼神投向喬安,像是在問小伯納德做什么了,讓你對他如此失望。
喬安說:“不全是他的錯。”是她對他的期望值太高了。正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她在維護他。這個認知讓安托萬的手指微動,他敲了下桌面,剛想說什么,就聽喬安又道:“父親,我決定今晚換個房間休息了。”
昨天晚上,那種被人用曼陀鈴從睡夢中吵醒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蘿拉·里希斯愿意忍下去,就連喬安也忍了三次,但是假如再來一次的話,她估計自己只會命令女仆端一盆冷水直接朝對方兜頭澆下去。
安托萬當然能夠明白她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他看著她,保證道:“這是我的錯,我發誓,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了。”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認真。
上一次安托萬露出這樣的神情時,也是因為他人向蘿拉求婚的事情。一個肥胖而富有、比他年紀還大的老頭兒低聲下氣的向他祈求把女兒嫁給他,巧合的是,這一幕剛好被蘿拉看到了。她當時慌亂生氣極了,眼淚都模糊了視線,悄無聲息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安托萬怎么會沒注意到自己女兒的到來,他二話不說拋下了那個老家伙,連忙追上去向蘿拉保證,他絕對不會答應對方荒謬的請求。
他同意了喬安的要求,然后綜合考慮了一下采光、視野等因素,為喬安挑選好了新房間。
這樣一打岔,安托萬忘了繼續詢問有關伯納德的事情。
幾天過后,伯納德應邀再次來里希斯家拜訪。
當他再次離開的時候,喬安對伯納德水平了解得更為徹底了,然后她終于放棄了從他這里學習香水制作工藝的想法。
不過他在這兩次見面的過程中,還是給她講了不少知識的,雖然這里面很多事情她一開始就懂的,但她考慮了一下,還是告訴女仆,未來家里五年內的香水都從伯納德作坊里購買好了,她知道伯納德一直都有這個想法,那么就如他所愿好了。
……
認識阿爾努菲夫人的人,都知道她有副好口才。
雖然這幾年香水行業有些不景氣,家里的作坊自從她丈夫去世后也有點下滑的勢態,但正多虧了她那好口才,才沒讓事情糟糕到底。
每當新一批香脂被生產出來,就是阿爾努菲夫人忙碌的時候了。她會換上一身平時在家里不會穿戴的象征著寡婦的黑衣、黑面紗,然后她會以自己那委婉動人的聲音,到城里的各大商鋪去推銷自己的產品,中間摻雜著自己的悲慘命運,雖然手段有些老套,但的確好用。
然而這些事情與格雷諾耶都沒有關系,他以一種學習的態度,虔誠的調制香水、熬制香脂。雖然他的能力已經遠超作坊里的任何人了,但他依舊如饑似渴、稱得上貪婪的吸收著他所能接受的一切。
這一日,當阿爾努菲夫人準備出門時,發現從街道的拐角處緩緩駛來了一輛馬車。她感到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這輛馬車。
在臟兮兮的后院里,格雷諾耶正在攪拌著倒進油脂里的花瓣。
再平凡無奇的環節,在他的手中都像是被賦予了魔力一樣,他總能做的比常人更好、更完美。他就像是天生知道什么時候才是添加花瓣的最佳時機,怎樣攪拌能夠讓花瓣更好的被加熱,他不需要多想,手中就已自然而然的動了起來,力道恰到好處,比起那些熬制了一輩子香脂的老手藝人都要出色。
他不覺得累,也不覺得枯燥。
突然間他猛地抬頭,像是意識到了什么。攪拌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他一點點閉上眼睛。
他聞到了一股牲畜的腥臭味,那是拉車的馬匹。
夾雜著花香的泥土香,那是馬車的車輪。馬車的輪子從里希斯家莊園的花園里軋過,沾上了花園里的香味。
還有強壯的年輕人,他的身上泛著隱隱的精子味,一個剛結婚不久的男人,他的身上還帶著劣質的香水味,他應該是里希斯家的侍從。
女人……
馬車上還有女人。
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了,身上帶著些從各種地方沾染上的亂七八糟的氣息,這是一個女仆。
最后,是他想忽略,卻完全無法忽略的氣息。
那是少女的體香,有如一朵半閉合著的花,如此雅致,濃淡適宜,與自然是那么的貼合,這股香味如一把利劍直直地刺進了他的大腦里,幾乎擾亂了他的神智。
他知道,她來了。
當馬車駛近后,阿爾努菲夫人終于認出了這輛馬車。
這是她那日見過的里希斯小姐乘坐的馬車!
如今快成為商店半個老板的德魯,注意到情人的表情出現了變化,他問:“怎么了?”
阿爾努菲夫人說:“這是里希斯家的馬車。”
德魯愣了一下。
那么現在坐在馬車里的人是誰呢?
只是里希斯家的一個仆人,還是那天阿爾努菲夫人提到的里希斯小姐?
來到這里的當然是喬安。
還沒等馬車停下來,她就聞道了一股濃郁的香氣從商店的后院里飄過來,看樣子這個時候作坊里正在熬取香脂。
當她從馬車上走下來后,正好看到了阿爾努菲夫人。她問:“這是正在用什么花熬制香脂?”聞起來她感覺有點像是茉莉花的香氣,但她之前在伯納德那里也聞到過用茉莉花熬制成的香脂,味道遠沒有此時的香味純粹、醇厚、悠長。
阿爾努菲夫人擅長推銷自己的產品,至于熬制香脂、萃取香精一向是她丈夫的工作,后來這又成了德魯的任務,再后來格雷諾耶來了,德魯就開始壓榨格雷諾耶,她已經很久不在這方面上心了。
她原想讓德魯回答,但當她看向他時,發現他已經看著里希斯小姐入神了,他簡直像是在用眼神舔里希斯小姐的那張臉,完全忽視了周遭的一切。
阿爾努菲夫人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回答:“好久不見,里希斯小姐,您還是一如既往的美麗,你聞到的應該是用茉莉花熬制出來的香脂。”
沒想到還真是茉莉花的香脂。
到底是伯納德作坊里的手藝太差了,還是阿爾努菲夫人這里有特殊的熬制技巧?
也許這一次,她來對地方了。
第156章 香水
面對優美的音樂,你可以選擇捂上耳朵,閉耳塞聽;面對精致的圖畫,你可以選擇合上雙眼,閉目不見。你可以將一切自己所能聽到、看到的都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但有一種事物是你無論如何都拒絕不了的,那就是氣味。
——因為氣味是呼吸的兄弟,它隨著呼吸進入人們的體內,如果他們要生存,就無法抵御它。
——誰掌握了氣味,誰就掌握了人們的心。
這兩段話喬安從這一世她的父親的嘴里聽到過,也從無數個生活在格拉斯鎮這個香水圣地的人們的口中聽到過,平靜中帶著難以計量的自信。
喬安歷經數世,從沒有哪個世界、哪個地方的人們能夠對香水如此癡迷,癡迷到虔誠的地步。
這種迷戀是極富感染力的,要不是這樣,她也不會突然升起想要學習如何熬制調配香水的興趣。
她懷著期待與阿爾努菲香水作坊的那位夫人交談著,然后不得不再次失望地承認,她在香水上的造詣恐怕還不如那位伯納德先生呢。
喬安輕輕閉上眼睛,聞著這彌漫在空氣中的茉莉花香氣,好奇地問:“現在是誰在后院里熬制茉莉花?”
阿爾努菲夫人笑著說:“是格雷諾耶,就是那天有幸為您修理馬車的那個伙計。”
阿爾努菲夫人這樣一說,喬安立即就想起了那天那個一改最開始的沉默內斂、怯弱靦腆,以一種無比自信的姿態為她調配香水的年輕人。
他身上是骯臟的,滿是做了一天的雜物后的風塵仆仆,但是當他看向被他那修長的手指握住的香水瓶時,他的眼神是深邃又堅定的。
喬安心中了然。
格雷諾耶站在后院中,此時此刻,他遺忘了正在萃取鍋里的香脂,忘記了應攪拌的花瓣,甚至連他自身都被自己拋在了腦后。
他沉浸在少女久違的芬芳中,這是只有他一個人才能感受到的氣息,就像是只有他一個人才能窺見的天堂之光。
他沉淪在其中,又一次地升起想要擁有它的渴望。
占有,掠奪,珍藏!
把這種氣味收集起來,永遠的保留下來!
格雷諾耶把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前,胸膛里那顆心臟跳動的是如此的劇烈。
激動?
不,還有恐懼。
被這種無與倫比的氣味俘獲的恐懼。
“格雷諾耶,阿爾努菲夫人找你。”伙計德魯不客氣的喚道。
他身上煙草味、汗味以及一種像是腐爛的奶酪帶來的臭味涌入了格雷諾耶的鼻腔里。
卑微的青年格雷諾耶再本分不過地說了一聲:“好的,我知道了。”
喬安不清楚格雷諾耶在香水上的天分究竟有多出色,但這并不妨礙她突然做出決定把他領回里希斯家。
在她透露出這個意向的時候,阿爾努菲夫人幾乎是忙不迭的把格雷諾耶“雙手奉上”。
即使如此,喬安還是詢問了一下格雷諾耶的個人意見。
阿爾努菲夫人搶著說:“能為您服務,是這小子的榮幸,他怎么會拒絕呢?”
格雷諾耶看著阿爾努菲夫人,為了推銷自家的香水,她的身上常年帶著混雜的香味,安息香、蘇合香、廢貓香、皺葉薄荷、迷迭香……其中還帶著點橘子皮香氣以及魚籽的腥氣,這應該是她不久前吃下的食物,以及大多數人身上都有的范著臭意的體味。
然而另一股比之清淡無數倍的氣味,卻強勢的占據了格雷諾耶幾乎全部的注意力。
以至于阿爾努菲夫人把他當做一件東西似的送給別人的事情他都顧不上理會,不,應該說這其實沒有什么值的他理會。這個醉心于香水的年輕人,并不覺得有機會可以如此近距離的接觸散發出這種讓他念念不忘的氣息的源頭,是一件多么令人沮喪的事情。
他想象著該怎么調配出與里希斯小姐身上的氣息一模一樣的香水,再也沒有什么比想象更使他癡心的了。
阿爾努菲夫人的情人倒是有些不情愿,因為他知道,阿爾努菲香水作坊如今還能維系下去起碼有格雷諾耶一半的功勞。但是他只是個爬上了阿爾努菲夫人的床的伙計,距離成為香水作坊的老板還差了一步呢,他如何敢隨便干涉阿爾努菲夫人的決定。最重要的是,要是他說出去了,那他以往冒領本該屬于格雷諾耶的功勞的事情,豈不是全都暴露了?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喬安雖然察覺到了這里面的些許貓膩,但她并沒有點出來的必要,她只管帶走了格雷諾耶。
女仆埃布爾不太明白蘿拉小姐為什么要把這個叫做格雷諾耶的家伙帶回家。但是里希斯先生吩咐她,蘿拉這幾天晚上都沒能休息好,估計心里不太痛快,只要她高興,不論她想做些什么,就讓她做吧。
好吧,既然里希斯先生都這樣吩咐了,她還能說些什么呢。
在喬安的影響下,里希斯家上到安托萬這位一家之主,下到家里的馬夫傭人,都在逐漸改善自己的衛生習慣。
說真的,喬安一點不想要在和人說話的時候,被對方因為長期不洗漱口腔產生的口氣熏到,她也不想終日在他人長期不洗澡造成的怪異氣味的包圍下生活。人的觀念是很難在短時間內迅速做出改變的,喬安雖然無法讓身邊人的衛生觀念變得像二十一世紀的人們一樣——這以目前的生活條件來說也不太可能,但是至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視不洗澡為常態了。
也因此,當埃布爾回到里希斯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來兩個男仆,讓他們陪著格雷諾耶清洗一下身體。要是讓老爺看到這么一個臟兮兮的好似奴隸的家伙陪著小姐玩耍,最后遭殃的可就是她了。
除了必要的交流,格雷諾耶不怎么愛說話。不言不語的他看起來總是低微甚至是懦弱的,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從不會主動低下頭、彎下腰在泥土里找尋這樣一個“弱小的存在”,所以他永遠是那么的安全。
但是在氣味的領域他是極度自負的,這種驕傲是不需要被他人察覺,也不需要顯露在外被他人評判的。
他是他自己的神。
這是一種高貴的卑微。
沒人知道這個看起來微小低下的人物,也曾身穿天鵝絨做的背心,跨海而來的進口綢緞做的襯衫,身上噴著價格高昂但在他看來無比低劣的紫羅蘭香水,還用著波托西產的肥皂,就連高貴的侯爵都曾跪在他身邊,誠惶誠恐的用手帕給他扇風。
不過格雷諾耶不需要這些,在他的整個生命里,只有香水陪伴著他,他需要接受更艱深的知識、高超的技藝,追尋更完美的氣味。
他離開了。
如今又來到了里希斯家。
他從門口的噴泉里聞到了晚香玉油、肉桂油的香味,里希斯家的富裕格雷諾耶只從彌漫在空氣中的氣味就能評判出來了。
一個男仆正幫著浸入水中的格雷諾耶洗刷身體。當另一個男仆為格雷諾耶拿過新衣服來的時候,就聽到他的同伴奇怪地對他說:“真難以想象,他身上根本沒有任何氣味。”
他不解地回了幾句:“你想在他身上要什么氣味呢?汗水味?生病的人身上的怪味?”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在說……”這個男仆剛想解釋一下,卻意識到他們話題里的中心人物還在這里,有些尷尬地閉上了嘴。
……
算一下時間,也到了該用午餐的時候了。
托這一世優渥家世的福,她完全不需要在飲食上委屈自己,當然了,她以前也沒怎么委屈過自己。
在過往的人生經歷中,她獨居的時間占了更大的比例,自己做飯吃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即使不曾刻意搜集過食譜,她所積攢的各類食物的做法也算不上少了。
雖然在此時格拉斯鎮有幸到過里希斯家做客的人們眼里,里希斯家的飲食已經足夠豐富精致了,但是在喬安眼里,這些其實還遠遠不夠。
既然里希斯家擁有著全法國最大的香料、調味品、油的倉庫,而且她父親購買了股份的船只甚至能遠航至南亞,她永遠不需要擔心缺少什么食材和調味品,有這么得天獨厚的條件,她要是不想著改善一下自己的飲食水準,就太說不過去了。
永遠不要懷疑格雷諾耶的嗅覺有多靈敏,他能躺在屋頂上,就聞到遠方森林的樹枝上鳥兒剛剛誕下的鳥蛋的味道,一一分辨出隨著風而來的各種花香。
葡萄干,橄欖,從正值青壯年的牛后腿上割下來的鮮牛肉,桂皮,花椒……格雷諾耶辨別著彌散在里希斯宅邸里只有他一個人才能聞到的味道。
正如他只要聞到過一種香水的味道,他就能復制出這種香水,雖然沒有人教導過他廚藝,但是他只要聞過任何一種飯菜,他就能說出烹飪這道菜的過程中使用的所有調味料,連他們的先后順序都能一字不錯的說出來,不過是觸類旁通罷了。
各種氣味在格雷諾耶的鼻腔里交織匯合在一起。
……很少見。
這味道他從未聞到過,做法很新穎。
那應該是一種調味料,大豆做成的,咸的,但是這味道他以前的確沒有聞到過。
他在里面捕捉著他想要的氣味。任何一個新發現都讓他那顆心猛烈地跳動一下,沒有人能理解他對新氣味的渴望。
里希斯家本身就是新興資產階級,不是什么正統貴族,再加上喬安本身也不是很看重所謂貴族規矩的人,她私底下一向是比較隨便的。
當她讓人把格雷諾耶叫過來的時候,她還在進餐。
喬安還指望著能從他手中學點技巧,就邀請他一起坐下來用餐。
格雷諾耶順從地坐下來。
他如同一個好奇地孩子般看著眼前的一個小碟子,里面盛有一種暗色的液體。
喬安說:“這是從亞洲運送過來的醬油,有興趣嘗試一下嗎?”
嗯……這真的只是一碟醬油而已。
她的話語喚回了格雷諾耶的思緒,他嘗試著組織自己的言語,這可以說是他在離開阿爾努菲香水作坊后第一次開口說話,他用他那因為很少說話而有些干澀的嗓音說:“很感謝里希斯小姐您能邀請我來此做客,我不知道我在這里能做些什么,除了熬制調配香水我一無所知。”
那么巧了,除了你熬制調配香水的技藝,她也什么都不需要。
第157章 香水
格拉斯鎮其實并沒有多大,這幾日里,里希斯家發生的事情沒過多久就傳遍了整個小鎮——一個原本在香水作坊里,干著最低賤、最繁瑣沉重的工作的雜工,居然憑借著他的花言巧語,以他那拙劣可鄙的香水技藝,一躍成為里希斯小姐的座上賓。
多少香水作坊里的男人們,為此恨得咬牙切齒。
有人來到里希斯家大門前,撫胸高嘆:“美麗又善良的里希斯小姐啊,求您低下尊貴的頭顱,仔細聆聽我們的聲音,不要被那個卑賤的雜役蒙騙,古老又神秘的香水工藝,怎么可能被一個區區雜工掌握?”
喬安在聽到這些傳聞后,向身旁的女仆詢問:“我看起來很像一個胸大無腦的傻子嗎?”難道在這些人眼里,她就只有一張臉好看,被人耍得團團轉才是常態?
格雷諾耶仿佛對這些外界的謠言聞所未聞,來到里希斯家的他,只覺得自己仿佛來到了氣味的天堂。
他接近了他夢寐以求的女孩,她容許他生活在這座到處都盈滿了屬于她的氣味的房子里。那種清新的、芳香的的又醉人的氣息,只要能讓他徹底擁有它,即使這香味突然化作一瓶□□,他也能毫不猶豫的拿過來喝下去。
在格雷諾耶眼里,喬安就仿佛一個氣息的寶庫。
喬安既然在憑著一己之力逐漸改掉里希斯家的衛生作風,那她就不介意自己再多做點什么。
托她這一世父親的福,她可以毫無顧忌的消耗各種食材、香辛料,來為改善里希斯家伙食的美食大業發光發熱,貢獻出一份力量。
做出來的飯,那叫一個中西結合。不過不管怎樣,好吃就行。
這些從未聞到過的、新鮮的、刺激的香味,格雷諾耶一個個嘗試著辨別,在這個氣味的天堂里,他如同了一個喝醉了酒的旅人,疲懶地躺在他人賜予的安息之處,一動也不想動。
然而每當他升起這個念頭時,他又猛地驚醒。
腦海中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閃過,他有著遠比不上里希斯小姐漂亮的容顏,即使是她身上的味道,也是遠比不上里希斯小姐迷人的,更不用提那些衣著首飾這類東西。
真奇怪呀,既然如此,他怎么會對她這么念念不忘。
他在紛雜的氣味的包圍下,陷入了夢想。
在夢中他再次聞到了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身影身上的氣味,他順著塞納河不停的行走著,繼而開始奔跑,他追逐著那股氣味,穿過了馬雷巷。
然后,那個女孩就這般突兀地出現在了他眼里。
破舊的木屋外邊,擺放著一張同樣破舊的桌子,女孩側對著他,她的手中拿著一把刀子,熟練又靈巧的處理著一個又一個李子,汁水順著她的手指滑下她的手腕,蠟燭將她的背影拉好長好長。
那一瞬間,格雷諾耶什么都想起來了。他知道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他已經忘記她長什么樣了,他已經把有關她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少女”這個美麗又神秘的概念,少女身上的香味比酒水還要醉人、比牛奶還要甜蜜、比花瓣還要芬芳。
夢中的他,一步步走上前,就如同他第一次遇見這少女時一樣。
他的手扼在她的脖子上,他想留住這第一次聞到的氣味,依然如同他第一次遇見這少女時想的那樣。他的手指慢慢收緊,像是唯恐這股味道一不小心就從他手心里飛走一樣。
這些都是無用的,甚至是起了反作用。
少女的身體漸漸冷了,氣味也漸漸消散了。
逐漸消散的味道,讓格雷諾耶呆愣當場。再一次重復著舊時記憶的格雷諾耶,幾乎崩潰地跪倒在地上,他徒勞的挽留著少女身上的香味,又像是挽留著什么直到如今他都沒有弄懂的事情。
從夢中醒來的格雷諾耶,輕嗅著彌散在空氣中屬于喬安的味道。
這個發誓不再做香味的追隨者,而要做香味的創造者的小子,那顆決定要調配出遠比李子女孩身上的氣味還要芬芳、還要完美、還要持久的香水的心,變得更加堅定又冷硬了。
他似是已經完全忘記了,昨夜夢中,他在挽留著少女身上的香味的時候,同時瘋狂挽留的另一種東西,那是獨屬于他的、又是每個人都有的、堪稱這世界上最美好、最神秘又最偉大的存在。可是他把它忘記了,再一次的。
……
喬安很滿意從阿爾努菲香水作坊要來的這個年輕人,她接觸過的香水師也不少了,但還沒有哪一個人能讓她如同面對格雷諾耶時那樣情不自禁的想要發出贊嘆。
格雷諾耶的身上有著其他香水師身上所沒有的東西,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敢于從一切事物中采集氣味的膽力……他身上的種種集合起來,喬安更喜歡稱之為靈氣或者是天賦。
他有一雙能夠化腐朽為神奇的雙手。
不過喬安更看重的是他那能用最粗糙、最簡陋的手段,將最不可能用來當做原料的事物制作成一瓶香水的能力。她需要從他身上學習的,正是這一點。
心滿意足的喬安,在阿爾努菲香水作坊里下了數比大訂單,以此作為帶走他們一個伙計的補償。自阿爾努菲夫人的丈夫去世后,她已經許久沒見過這么一大筆香水訂單了,僅是這一筆生意就抵得上她這幾年前前后后忙活掙來的錢。
與此同時,她心底又有些后悔,早知道格雷諾耶那小子這么討里希斯小姐的喜歡,她當初要是在私底下跟格雷諾耶額外提點條件該多好。
話說回里希斯家,比起喬安對格雷諾耶的欣賞,安托萬·里希斯對格雷諾耶的態度稱得上是惡劣了。
當然,像他這樣有身份有地位的紳士,當然不會如他眼中的下等人那樣,用不堪入耳的話語、暴力粗魯的行動來對待格雷諾耶。
看在他最愛的蘿拉的份上,他不會把這個下等人趕出里希斯家。他只會用冷漠的眼神注視著他,然后無視他,淡定的吩咐家中的管家執事,不要讓格雷諾耶單獨與小姐相處。
他見過太多因為有著一技之長,就滋生不該有的妄想的家伙了。或許格雷諾耶也是其中的一個,又或許不是,不過對于安托萬來說,他對他們只有同一個態度。
不僅是格雷諾耶,還有如今格拉斯鎮上,那些眼見著這個窮小子進入里希斯家,就心思浮動起來的男士們。
開玩笑,真當他安托萬·里希斯是死的嗎?
他身為格拉斯鎮的第二參議,這個名頭聽起來似乎沒有“第一參議”響亮,但是要知道,他頭上除了只有市長才能兼任的那個所謂的第一參議,在格拉斯鎮可就沒有其他人能管制住他了。況且,即使是那位市長先生,也無法完全的轄制他。
他要想對那些不懷好意的年輕人做什么,實在是太輕而易舉了
在如今這個娛樂方式極度匱乏的年代,有關格雷諾耶的事情,足夠成為生活在格拉斯小鎮上的人們好幾個月的談資了。
然而這一天早上,另一個事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傳遍了整個格拉斯鎮,取代了格雷諾耶在人們談資中的話題度。
這天早上,一位趕到格拉斯鎮采購香料的外地商人,在格拉斯鎮外的花田里發現一具女尸。尸體不著寸縷,就連頭發都被剔得干干凈凈。尸體的皮膚像是經過特殊處理,呈現出一種特殊的質感。
沒有人會認為這是自殺。
這起謀殺案有如落入水中的一顆石子,成功打破了格拉斯鎮的安寧。
那些處于社會下層的普通人們或許還以為是哪個手段殘忍的好色之徒犯下的這樁惡行,但是他們有所不知的是,兇手扒掉了死者的衣服,死者身上卻沒有任何被性侵的痕跡。
這就有些詭異了。
細數格拉斯鎮的歷史,雖說人命案子沒多少,但總的來說,還是有那么幾件的,不過像這樁謀殺案一樣詭異、無法用常理推理的案件,眾人還是頭一次遇到。
以至于格拉斯鎮的第一參議、第二參議、教堂的主教、議會代表等諸多有身份的人,都不得不去了一趟發現女尸的現場。也許他們純粹是為了湊熱鬧,也許他們是想從中發現點什么,又也許他們是想以身作則,督促辦案人員快點查清案件的真相緝拿到真兇,大家紛紛走馬觀花般來看了一下。
安托萬·里希斯或許是這些人里面最憂心忡忡的了。
誰都知道他有一個女兒,一個足以成為整個格拉斯男人的夢中情人的女兒。
這樣一位富有魅力、吸引力的小姐,要是能吸引來兇手的注意,好像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事情。
這件傳遍了格拉斯鎮的兇殺案,即使喬安身邊的女仆為了不讓自家小姐憂心費力隱瞞,最終還是傳進了她的耳朵里。
第158章 香水
無論是在安托萬·里希斯眼里,還是家里的女仆、侍從心目中,他們的蘿拉小姐的形象一直是溫柔、高潔又文雅的。
里希斯小姐她不會因為道路中央有衣著骯臟的乞丐擋路而大聲呵斥對方,也不會吩咐男仆粗魯的將對方驅趕到她看不到的地方。她也從不因為路過的野貓野狗驚擾了拉載著車廂的馬匹,就命令仆從把它們逮起來將它們殺死。她更不會在那些家世相貌都不如她的小姐、女士面前,肆意打量嘲笑她們。
這樣一位既不驕縱,也不蠻橫的小姐,如今的格拉斯可不多了。
當那些與她年齡相似的上等人家的小姐們頻繁舉辦茶話會,喜歡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別人家的隱私瑣事時,她很少主動參與進去,幾乎從不和其他人一同議論這些他人的是非。
連這些日常生活的小事都不愛耳聞的里希斯小姐,想必也不會喜歡聽到別人跟她討論這場兇殺案。
女仆埃布爾心想,這么詭異又殘忍的兇殺案,善良的小姐要是聽了她該多么驚恐與傷心啊。
埃布爾看管好了里希斯家的仆人,不讓他們在小姐面前談論這件事情。
喬安哪里知道自己在安托萬·里希斯與女仆、侍從們心目中的形象。
特別是關于她不愛和同齡的貴族小姐們一起聊八卦這一點上,她實在是有話要解釋。
她與她們雖然生理年齡一樣,但心理年齡怎么可能同齡。她們談論的某些話題,她很難興致勃勃的參與進去。
很多時候,她在一旁圍觀她們聊天,有時候不禁產生一種看到兩個小學生在爭執“你的辣條還是我買的,你居然更喜歡她!”的感覺。
當她們討論家世相當的男性,開始煩惱自己的父母會選擇哪一家的紳士與自己訂婚時,喬安更是很難發出感同身受的感慨。
幸運的是,沒有人會覺得她的態度太過怪異。在她們眼里,無論是哪個女性,如果同時擁有著蘿拉·里希斯的面容以及家世,那么即使什么都不做,即使她既不會誦讀《圣經》,也不曾擁有紳士眼中一個淑女應有的美德,她依然能在婚姻中立于不敗之地。
這位令人羨慕又嫉妒的里希斯小姐,只需要安安穩穩地坐在自己的梳妝臺前,旁觀著、等候著,那些追求她的男性們,花樣百出的討她歡心就好。然后懶洋洋的選擇一個她最喜歡,并且能夠為里希斯家帶來最大利益的男性就好。
這些事情先不討論,話說當喬安得知花田女尸案時,她可以說是格拉斯鎮最后一批得知這個消息的人了。
當她知道這起兇殺案時,她居然產生了一種“終于來了”的感覺。
她這一次穿越來到的事情,是如此的和平與安寧,又出生在格拉斯鎮這個香水圣地,除去那令人頭疼的衛生問題,她的生活氛圍簡直安詳高雅到不像話。
這個世界里沒有層出不窮的非正常案件,人人智商在線沒有神邏輯,沒有非人類的神奇生物,沒有超自然的神秘力量……這像話嗎?
格拉斯鎮外花田里的女尸兇殺案一發生,喬安就感受到了一種同樣的配方,同樣的味道。
這么久過去,這是終于迎來正菜了?
喬安發現自己居然完全不感到意外。
安托萬·里希斯先生當然無法理解喬安這種“世界虐她千百遍,她待世界如初戀”的心理。他不厭其煩地叮囑喬安,近幾日要是出門的話,一定要多帶幾位仆從,不要自己孤身一人離開家。要是出去,也一定要在日落之前回家,不要貪玩,不要輕信他人的話語。
喬安順從的答應了下來。事實上,她最近也沒有外出的心思。
安托萬·里希斯自從知道自家女兒對調配香水產生了興趣,就專門命人在里希斯宅里整理出了一個空房間,讓喬安可以充分的把自己興趣化為實踐。
她最近一直都在忙著從格雷諾耶學習各種制作香水的技巧,一旦牽扯到學習方面的事情,她的態度一貫是鄭重且無比認真的。
只不過,不知道為什么,最近格雷諾耶的狀態有點不對。
倒不是說他在教導她制作時開始不上心了,香水來說是不容褻瀆的存在,他永遠也不可能在這上面敷衍了事,這種狀態上的不對,更對是出于喬安的直覺,或者該說是“第六感”。
好吧,也許是格雷諾耶有了喜歡的女孩子,開始談戀愛了呢?
格雷諾耶愛極了安托萬·里希斯為喬安置辦的香水調配室,你能從中找到最傳統的工具,也能看到如今整個格拉斯鎮上最先進的設備,那一排排型號不同、齊全無比的膠頭滴管,是他當初在德·拉塔亞德·埃斯皮納斯侯爵那里都不曾見過的。
——他那被一位高貴的侯爵大人當做貴賓盡心款待的經歷,說出去大概也沒人相信吧,要知道,在格拉斯鎮眾人的眼里,這個好運氣得到里希斯小姐欣賞的家伙,前不久只不過是個渾身骯臟的,連件完整、干凈的衣服都沒有的窮小子呢。
一個出色的香水師,他必須要擁有一個嗅覺靈敏的鼻子。
喬安在與格雷諾耶的相處中,發現了一個優點奇怪的事情——格雷諾耶身上沒有人的氣味。
純屬字面上的意思,并不是在罵他沒有人味。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味道,也就是俗稱的“體味”,這與人們的主觀意志無關,完全是由人的內分泌等生理活動決定的。只不過有的人體味格外重些,即使隔著衣服,甚至兩人沒有親密挨靠在一起仍然能聞到這股聞到。而有的人體味就輕些,只有當他們大量出汗以及長時間不清潔自身身體時,才能聞到些許味道。
然而,格雷諾耶他就是沒有體味。
可是這怎么可能呢?
格雷諾耶如同這個時代的大多數法國人一樣,幾乎不存在各人清潔意識,但是他身上就是不存在任何氣味。
喬安心想,或許他是那種體味特別淡特別淡的那種人?雖然她很想好好辨別一下他到底是天生體味淺淡,還是真的沒有體味,但是她畢竟做不出把腦袋埋到他身上大嗅特嗅的舉動。
最奇怪的事情還在后面。
里希斯家的仆人或許在內心深處潛藏著些許傲慢,但他們在待人接物時,從不會因此讓人察覺到怠慢失禮之處。再加上,喬安都有告誡身邊的女仆,對待家里來的客人,不論對方是何等身份,都不慢待他們。
但是,喬安卻發現,她身邊的仆人都在有意無意的忽視著格雷諾耶。
一開始時,她還以為是安托萬·里希斯吩咐的,但仔細一想,只要格雷諾耶出現在家里,她父親恨不得安排人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盯著這個小子,別讓他有時間與她獨處,在這樣的情況下,又怎么可能會下一個相反的命令讓人刻意忽略他呢?
里希斯家的仆從從不主動理睬格雷諾耶,瞧都不瞧他一眼,就好像是沒發現他這個人一樣從他身旁路過。
沒錯,就像是格雷諾耶的身影雖然被人看在了眼里,視網膜上形成了神經沖動,但腦海中卻依然沒意識到這里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似的。
有一次,喬安目睹到一個男仆不小心與格雷諾耶撞到一起,男仆幾乎是用一種茫然、驚恐又費解的眼神看著格雷諾耶,好似是經過剛才那一撞,才發現這里有一個名為格雷諾耶的人一樣。男仆就這樣看了他好幾秒鐘,然后才說:“你怎么在這?你不是在小姐那里嗎?”
不僅是這個男仆,有的時候,喬安在香水調配室里與格雷諾耶一起制作香水時,不過是一個轉身,一旦看不到格雷諾耶的身影,她都會恍惚產生房間里除了她以及女仆,就再沒有其他人的錯覺。即使她自始至終都知道格雷諾耶的確呆在房間里,不曾離開過半步。
明明她能聽到格雷諾耶來回走動時鞋面碰擊地面造成的腳步聲,從胸腔、鼻翼中傳來的呼吸聲,胳膊抬舉間衣料發出的摩擦聲,水晶瓶、膠頭滴管放于桌面發出的清脆撞擊聲……但他就像是不存在一樣。
這種感覺是極為怪誕、詭異又可怕的。
因為她從他的身上聞不到那種屬于人的味道。
當她轉過身去的時候,她感受不到她身后有屬于人的氣息。
第159章 香水
格雷諾耶會呼吸,會眨眼,需要吃放,需要排泄,需要休息,他會開心,會生氣,他的心臟會跳動,他的面孔會因為室內的溫度過高而微微泛紅……他除了身上沒有“人的味道”這一點,任何一個普通人應該有的言行舉止他都有,看起來與常人沒什么不同的。
然而在此之前,喬安從沒有察覺到如果一個人要是沒有體味,與常人比起來,他帶給旁人的感覺會有什么不同。
這種感覺真的實在是太怪異了。
有一次,喬安在格雷諾耶調配香水時,做了一次小小的實驗。
格雷諾耶背對著她,站在香水臺前,正專心致志的用手中的膠頭滴管往水晶瓶里滴加精油。
喬安嘗試著閉上眼睛,她讓自己的大腦忘卻之前由雙眼看到的景象,讓自己的雙耳忽略周圍傳來的聲音,她能清楚地感受到站在房間角落里那兩個女仆,然而格雷諾耶的存在感卻像是被人用一把無形的利刃從這世間割裂出去似的,同他那讓人根本聞不到體味一樣,根本讓人感知不到。
這不科學。
從正常世界轉入兇殺案世界,再到現在玄幻世界,最近的事情,跟脫了韁的馬似的,她都有點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
……
格拉斯鎮又死人了。
死者是由一個吉普賽人發現的。
格拉斯這個香水圣地周圍有著無數花田,每當春夏秋三季,整個格拉斯鎮都仿佛被籠罩在一片花海中,行商、詩人、畫家的到來為這個香水鄉鎮染上了一抹濃厚的藝術色彩。然而,隨著這具女尸的發現,格拉斯鎮上無形中洋溢著的那浪漫、纏綿、唯美等氣息的文藝色彩,仿佛都隨之陡然灰暗了下來。
死者是一個女性,同先前發現的那具女尸一樣。
她有著豐腴的身材,曲線玲瓏,介于稚嫩到成熟之間的年齡。她的皮膚泛著如蜂蜜一樣的光澤,那是一種鮮活的、仿佛帶著一把鉤子攝取人視線的膚色。
但是,她如之前的少女一樣,頭皮上干干凈凈的,她們都失去了自己的頭發,而她們的衣服如她們的頭發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氣憤的警察局長把之前報警的吉普賽人抓了起來,不是都說吉普賽人有用頭發做枕芯的傳統嗎——至于是真是假又有誰在乎?啊哈,一定這些貧窮又不勞而獲的家伙們,為了這些漂亮姑娘的衣服和頭發,才對他們痛下殺手的。
于是那個報警的吉普賽小伙子,就這么被抓了起來。吉普賽人祈求帶他來到格拉斯的那個行商幫一幫他,他以前從沒來過格拉斯,來到的這幾天也一直和他的行商老爺在一起,怎么可能會去殺人呢?那位行商先生算了一下自己把他從警局里帶出來要交的贖金,以及日后要付給吉普賽人的薪水之后,就果斷的放棄了吉普賽人。
雖然“兇手”已經被抓住了,但是這接連發生的兩起兇殺案為格拉斯帶來的影響卻遠遠沒有消退。在這之前,即使太陽下山后,格拉斯鎮的廣場上,依然燃著篝火,普通人家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跳舞、歌唱,藝術家門拿著曼陀鈴彈奏著歡快的曲子,不知哪戶人家的小女兒伴著曲調哼唱出迷人的小調,聲音比風鈴還要清脆,比黃鸝還要婉轉。
然而現在,男男女女們剛聚在一起,就不斷地有人被家中人找到,勸說著回到家中,一個小時沒到,廣場上的人居然少了整整一半。
白日里,人們不停地祈禱著,那個可惡的吉普賽人快點被執行絞刑。或許直到他下地獄的那天,格拉斯的人們才能徹底放下心。
連續兩件作案手法相同的案件發生,絕對不是什么巧合,這讓一心沉醉于香水制作、置身事外的喬安,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去主動了解它了。
她好歹是經歷過《生化危機》以及一些吸血鬼世界的人了,她也可以拿腔作調的來一句“我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她想著,要是真有什么難以避免的危險——比如說疫病、非人類生物又或是有組織的殺人集團,依照她過往的習慣,還是把它們扼殺在發展的源頭為好。否則等危險擴散開來,恐怕即使是生活經驗豐富如她,都無法再享受安穩的生活了。
她換下了這個時代的女性的日常裝束,沒辦法,她是想到案發現場看一看的,穿著那些長及腳面、綴著蕾絲的裙子到外面的花田里走一圈的話,回來裙子下沿能裹成一團泥,蕾絲也會被枝葉勾得狼狽凌亂,不知道還以為她是專門去出糗的呢。
她換了一身這個時代的男裝,說實話,這個時代的男士著裝,放到二十一世紀,多半會引起一大堆男士集體嫌棄太“娘”了。
你能想象嗎?這個時代的男士,他們的鞋子都帶高跟的。
而在二十一世紀,高跟鞋幾乎成為女性的專屬了。在起源上,有說是路易十四身高太矮于是愛穿高跟,上行下效,繼而引發潮流;有說是當時環境太差,遍地是垃圾與糞便,于是人們紛紛穿上高跟鞋,以防弄臟衣服。來到這個世界后,喬安根據自己聽到的那些人們對路易十四的調侃,以及自己親眼目睹的巴黎環境之差,她覺得這兩個說法都毫無槽點,哪個都是滿分答案。
不僅會穿高跟靴子,還會戴羽毛的大帽子,只是不如女士羽毛帽子纖巧輕靈罷了。那帶著蕾絲帶的白襯衫,與后世風衣有點相似的長外套,它居然還是略帶收腰的。
哎,這一身衣服,女性完全也可以穿嘛。
喬安心里是這樣想的,不過她已經預感到會受到女仆埃布爾一陣狂風暴雨般的念叨了。但出人意料的是,女仆埃布爾居然沒對她這一身男性化的裝扮進行任何譴責。
唯一看出她的疑惑、能解釋她的疑惑的只有格雷諾耶,但他已經習慣作為一個啞巴,一個沉默的卑微者存在,他什么都不會說。
他篤定著沒有人會責怪她,正如沒有人會不愛她,不,或許該說,他們愛的其實不過是她身上的香味。然而愚蠢、遲鈍的他們,永遠也理解不了這股氣息的美妙,他們的鼻子除了用來喘息再無他用。
隨著她的成長,這股氣味也將趨向完美。這股氣味將不僅僅使人迷戀、使人愛戴,它將統治所有感知到它的人,人們在她/它面前將放棄一切底線、一切自尊,被束縛、被制服。
第160章 香水
格雷諾耶陶醉在這種只有自己一個人發現的寶藏中,獨占欲史無前例的膨脹。
他在格拉斯鎮外有一個秘密基地,這里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個簡陋中又有幾分破敗的小屋,隸屬于他的前任雇主阿爾努菲夫人。
那個貪婪的小婦人在得知他在里希斯家混得不錯后,就又悄無聲息的找上了他。
在喬安的影響下,里希斯家的下人與這個時代的其他人相比的話,那是絕對可以稱得上非常講究衛生的。他們為格雷諾耶提供了樸素干凈的衣物,雖不華麗,但比之前他那一身臟兮兮又破舊不堪的衣物要好上太多了。
阿爾努菲夫人看著洗干凈身體,換上完好的衣物的格雷諾耶,幾乎有些認不出這個總是埋頭干活,如叼食垃圾的狗一樣只呆在作坊后院的雜工了。
她試探著提出自己的請求,既然如今的里希斯小姐很看重格雷諾耶,那么如果格雷諾耶能時不時的替她在里希斯小姐面前說上幾句好話,為她再帶來幾筆香水生意就再好不過了。
這個一心決定把自己的軀體與靈魂奉獻于香水的年輕人,其實根本不在乎阿爾努菲夫人所說的一切。
他心不在焉地思考著香水的配方,嘴里下意識地應和著什么。
于是,當阿爾努菲夫人離開后,格雷諾耶就得到了這么一個小屋當做臨時的報償。
隨后,阿爾努菲夫人為這間小屋里添置了煉制香水的工具方便格雷諾耶使用,雖然這些設備都是作坊里淘汰下來的了,但是格雷諾耶不在意。不僅沒有不滿,格雷諾耶甚至是欣喜若狂的。
這么一個私密的、完全屬于他的香水小屋,正是他現在需要的。無論是用來居住,還時用來干些別的什么事情。
雖然喬安不介意讓格雷諾耶住在里希斯家,但是安托萬·里希斯并不喜歡這么一個來歷不明,又身份卑微的人就此住在里希斯家,他讓管家在外面為格雷諾耶租賃了一所住房。
這個在外人看來簡潔大方的居所,在格雷諾耶心目中毫無價值。他想要的是蒸餾鍋!熬脂爐!冷凝器!上帝啊,一個不能制作香水、研究香料、熬制香脂的處所,與地獄又有什么區別?
幸好,他現在有了阿爾努菲夫人提供的這個秘密居所。
他的手型是美的,卻粗糙帶疤,這雙手是極為有力的。他拿起一瓶精油,要提煉這看似不起眼的只有拇指粗細的一瓶精油,它所需要的花瓣,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然而他就這么把這一整瓶精油倒在了一鍋香脂里。
他用手挖出一大團香脂,像是抹奶油、或是融化的蠟燭似的,把香脂涂抹在他身下的某個事物上,那光滑富有彈性的觸感,那隱隱浮現的圓潤曲線,都被他一一用混合了精油的奇異香脂抹過。
當香脂冷去下來,他又一點點的把香脂從被涂抹物上刮下來,小心翼翼地盛放保存起來。他像是捧著被神賜福過的圣物似的,把它收好了。
他帶著心滿意足的情緒,離開了自己的小屋。
……
喬安穿著一身這個時代的男裝——說是男裝,其實是在她的意見下經過裁縫修改后的改良版,前往格拉斯鎮方向女尸的花田。
穿著高跟長筒靴,一身收腰長外套的她,顯得比平時穿著長裙的她,要身姿修長、颯爽多了。
人們如過往中那樣,看著這位坐在馬車里的里希斯小姐,目送著她從自己的視線中漸漸離去,仿佛自己的整顆心都隨之遠去,踏上一段新的旅程。
她與眾不同的打扮,吸引了男士們的注意力,年長者們隱晦的收回自己的視線,有大膽的年輕人熱情地追逐在馬車后,在追不上時,挫敗地停下腳步。
女士們再一次的為她那副看起來簡直毫無瑕疵的面孔而哀嘆,又忍不住地好奇起她那看起來有些新奇的打扮。
喬安大概還想不到,她一時興起,穿了一次改良版的男裝,居然會引領起了一次格拉斯鎮的服裝潮流。
這個時代還沒有完善的破案流程,女尸在被發現后,也沒有什么保護案發現場的概念。比如說,剛發現第一具尸體時,警察局長命人把女尸打撈上來,女尸的家人把尸體領回家去,匆匆的就把她埋了,也沒有再進行細致的傷口對比、尸體檢查。
所幸,第二具女尸的發現時間就在前天下午,喬安希望現場還能留下什么痕跡。
然而在她到第一具尸體與第二具尸體的發現現場都去了一趟后,雖然現場早就被破壞得亂七八糟了,但還是能看出點隱約的線索,再加上安托萬·里希斯一直都有參與這兩次的案件,她從父親口中也聽到了一些事情,她可以肯定的是,這兩具女尸的發現現場,都不是案發現場,她們都不過是被人拋尸于此處。
跟在她身邊的女仆,催促著她快點回家,不要在這里久留。
沒能再看出些什么的喬安,也就順從的聽從了她的意見。
她坐在馬車上,入目是一片如云般的花朵,多么安寧又美麗的地方,怎么就總是有人能狠得下心,去破壞這片來之不易的美好呢?
她一路觀賞著周圍的風景,辨認著見到的一株株植物。她猜格雷諾耶最近一定來過這附近,她那天從他背上拿下一片葉子,這一路上,她可是見了不少長著這種葉子的同種植物了。她父親為他租賃的住處在鎮內,格雷諾耶沒事來鎮外做什么?
喬安閑極無聊的想道,難不成他真是談戀愛了?對方是一個住在鎮外的姑娘?
當她回到里希斯宅后,她先是沐浴了一下,現在里希斯家的下人對自家小姐這個愛好已經完全習慣了,據說如今格拉斯鎮上不少人家的小姐都開始模仿著泡花瓣浴。
喬安當初不過是隨口一說,誰能想象得到格拉斯鎮的人視她為時尚標桿,真向她學習開了。
她那個時候是拿著盧梭當的擋箭牌,她恍惚覺得自己往盧梭先生頭上扣了好大一黑鍋,不知道后世的名人語錄上,真出現類似于“泡花瓣浴是人間的我們回歸自然、貼近上帝的唯一階梯”這種風格的句子該怎么辦,盧梭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吧。
之前喬安出去的時候,香水調配室里還在蒸餾著花液,她算了算時間,現在應該快好了。
毫無意外的,格雷諾耶已經早早來到了這里。
她每一次在里希斯宅里見到他,他不是正在香水調配室里研究香水,就是在前往香水調配室的路上。
她禮貌性地問了聲好:“日安,格雷諾耶。”
然后她的視線落在了他的鞋底上,這個從來不在乎自己外形如何的年輕人,他的鞋跟上糊著一塊臟兮兮的泥土,泥土上還粘著草葉。
格雷諾耶一貫的不修邊幅,往常的時候,她對他也沒有什么格外注意的。
格拉斯鎮能成就今天的地位,與當地的獨特土質也有著不可或缺的關系。喬安以前沒有特意觀察過,自然也沒在意,然而今天不同,她今天剛從格拉斯鎮外回來,對這些事情比較敏感,她一眼就認出來了格雷諾耶鞋上糊的土是從格拉斯鎮外粘上的。
不知道為什么,喬安突然聯想起了格雷諾耶的不同之處,她心道:像他這樣沒什么存在感的人,如果他要是真想做點什么,其實挺容易的。
就這么一瞬間……
喬安覺得自己好像察覺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