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安娜·卡列寧娜
又一日——
書店老板在莫斯科清冷的空氣中打開了店門,他按照慣例將新進書籍的名字寫在了掛在門外的告示板上。
一名手拿公文包的律師從街道一側匆匆而來,連日的冷空氣讓他將外套緊緊裹在身上。
路過書店時,出于對文學的興趣,他的視線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告示板上的文字,在那一連串的書刊名稱里面,唯有《罪與罰》這個名字,一瞬間就躍進了他的眼中。
他停下腳步,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告示板上的內容。
果然沒有看錯,就是他熟悉的那部《罪與罰》。
令他不解的是,在那諸多書籍名稱后,告示板上額外補充有兩行字——
“平裝書籍,價格優(yōu)惠!”
“精裝本贈書簽一份!數量有限,贈完為止!”
律師的眼里充滿了疑惑,他走入店內:“老板,外面的告示板上寫的是什么意思?”
書店老板熱情地拿起兩本裝幀不同的書給他介紹:“這種就是精裝本,你應該不陌生。而這種……就是平裝本,相應的這種價格也更實惠一些。哈哈,每周報社的老本行嘛,畢竟它本來就是靠著廉價的《每周早報》打出的知名度,現在又搞出這一套也不奇怪。”
老板做了一個“你懂的”眼神:“精裝本雖然貴一點,好吧,是的確有些貴,但是它有贈品!當然,僅限每周出版社的那些書籍。”
律師心中不以為意,他太清楚這些商家為了賺錢耍的小伎倆了。想從這些商家手中占便宜?做夢吧!
“我買一本精裝的《罪與罰》。”作為一個保守派人士,他還是要了精裝本。
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還為《彼得堡文集》供稿的時候,他就是他的忠實讀者了。后來正是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又成為了《每周早報》的報社忠實讀者。可以說,對方每一部正式出版的小說與文集,都能在他的書架上找到身影。
然后律師特意強調道:“不要贈品。”
別以為他不知道,這些商家早就把贈品的成本算在售價里面了,但他們絕不會主動告訴你,其實可以不要這所謂的贈品,這樣就能更便宜一些。
別看只是一張書簽,這些老板說不定能為此直接漲上一成的價格!
他心底暗罵道,那些外邦商人帶來的壞風氣。
老板的面色有些古怪,但也沒有拒絕。
當律師將盧布交給老板后,老板動作麻利地從書架上找到律師想要的《罪與罰》。
老板說:“你真的不要書簽嗎?這上面可是有作者的親筆簽名哦?”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夾頁中抽出一張書簽。
律師皺著眉頭,問:“簽名?”然后他的眼睛隨著老板的動作慢慢睜大。
等等!
只見書簽上面用靚麗的藍色墨水,流暢地寫著一個名字。
簽名寫得極為隨性,然而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的名字!
“我要簽名!”律師立馬改口。
老板遺憾地把書簽遞給了他。
律師把書隨手往腋下一夾,他鄭重地拿著書簽,他迎著陽光,藍色墨水似是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墨水之下是鋼筆筆尖在紙面上留下的一道道流暢的書寫凹痕。
那是文學的力量留下的刻印。
書簽上還用黑色的油墨印著一行摘自《罪與罰》的句子——
人是從錯誤中得到真理的。
……
自從平裝書被大量投向市場,鮑里斯一直繃緊著心弦。
身為文學部編輯,他一直統籌著這次平裝書印刷販售等相關事宜。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是不是大家都在心底暗暗地嘲笑平裝書這個想法,就像那個裝幀設計大師一樣,雖沒有明說,但對方分明已經在心中默認了這是一次失敗的嘗試。
他的心中一直壓抑著一股火,他想要用書籍的實際銷量來證明自己沒有走錯方向。
前幾天時,兩種版本的書籍的銷量一直在平穩(wěn)增長,這個趨勢已經讓鮑里斯松了一口氣,這已經證明了平裝書的出現并沒有影響到精裝版的銷售。
等到了第二周,精裝版書籍的銷量以各家書店老板都未曾見過的恐怖勢態(tài)迅猛增長了起來。
不斷有人寫信到報社內部,詢問:“書簽上的簽名真的是作者自己寫的嗎?”
以至于《每周早報》不得不在新一期的文學版塊里特地開辟了一個欄目,鄭重地聲明:凡是書簽上的簽名,皆為各位作者的親筆簽名,請廣大讀者放心購買。
鮑里斯審閱了一遍這篇聲明,說:“好,就這樣刊登出去吧。”
而與此同時,平裝書也以一種鮑里斯未曾想到的方式,從它們被大量印刷出來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內,風靡了莫斯科、彼得堡城區(qū)的各所學校。
近些年,莫斯科內的學校數量幾乎翻了一番,教育的大門以前所未有的友好姿態(tài),向中下階層的學子們敞開了懷抱。
出生于市民、工人家庭的學生往往沒有經濟來源,那些從每周只上一天的“星期日學校”轉型而成的全日制中小學,甚至還湊不齊一個圖書室。環(huán)繞在這些學生身邊的書刊,總是逃不過老三樣,教科書、圣經以及街邊書攤隨手買的廉價報。
但再艱難的外在條件都無法抹殺一個學生對書籍的向往。
不知道是哪個學生第一個將平裝本小說帶到了學校里,自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初等學校里還好,他們大多是數人合買一本,在眾人間來回傳閱。而到了中學里,幾乎是人手一本平裝小說。
這個年代娛樂方法匱乏,相比起參加音樂會、歌劇等消遣方式,看書已經是成本相對低廉的一種娛樂活動了。
在這之前,不論是鮑里斯,還是報社內的其他編輯,都以為平裝書會先一步在有工作的市民階層中流行起來,沒人想到學生群體的購買力也能如此恐怖。
然而有些時候,機會就是來得這么猝不及防,它就像是一支不知從何方射來的金箭,在你毫無防備時撞入了懷中。
……
謝爾巴茨基公爵府——
喬安陪著公爵夫婦用完晚餐,至于陶麗,她應邀參加了一場舞會,還不清楚什么時候會回來。
老公爵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巴,狀似無意地問:“吉蒂,我聽說最近新出版的那批小說銷量還不錯?”
不等喬安回答,公爵夫人就很開心地說:“你怎么現在才關注起這件事來,我有朋友經營著幾家書店,我早就向他打聽了,他說吉蒂搞出來的那些精裝、平裝書是賣得最好的。”
“還是你們年輕人想法多。”老公爵說。
他從小到大接觸到的書籍都制作精良、價格高昂,他把這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他的長輩同樣是這樣教育他的“書籍是寶貴的,知識是無價的”“這些藏書你可以繼續(xù)傳給你的子嗣”。
可既然能有廉價報,為什么不能有廉價書籍呢?就是這么一個簡單至極的道理,他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
再沒有哪一刻,他如此清晰地意識到,現在是年輕人的時代了。
喬安笑著說:“勝在一個新奇,等著大家都這么做的時候,熱度就下來了。”她享受的是第一個吃螃蟹的福利,這些點子本身并沒有什么技術含量。
公爵夫人臉上的笑容變淡了些許,她有些憂心地說:“我知道這是難免的,可是這樣一來,你就要吃些虧了。”好不容易與其他出版社拉開的距離,豈不是一下子就消失不見。
喬安安撫道:“沒事,本身這些想法我也是從其他人身上總結的。放心吧,我還有些其他想法沒來得及實驗,他們要是不學,我還擔心自己是不是步子邁得太大,顯得有些另類。”
公爵夫人還是不放心:“要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你別忘了跟我說。”
喬安說:“當然了。”
公爵佯裝咳了一聲,插話問道:“你手上還留著書簽嗎?我有幾個朋友,知道得晚了些,等他們再去買的時候,只有書籍,書簽已經贈完了。”
喬安點了點頭:“放心吧,我這邊還留著一部分。”
贈書簽不過是用來搞宣傳的一種噱頭,真要讓作者為每一本印刷出來的書籍都配上書簽,恐怕能把手都累得斷掉,因此書簽只能限量贈送先到先得了。
不過考慮到身邊的親朋好友,她假公濟私了一下,給自己預留了部分書簽,這不就用上了。
公爵長舒一口氣:“我終于能給他們一個交代了。”他難得對自家女兒開口提一次要求,有時候朋友太多,也是一種甜蜜的苦惱。
喬安讓管家等一會把書簽直接拿給公爵。
其實這一次沒能搶到書簽贈品沒什么,她打算過段時間,就跟編輯商量一下。
統計下各位作者的意愿,看看誰愿意與讀者面對面接觸,有機會的話完全可以開個簽售會。
為這些文學板塊的搖錢樹刷一刷知名度,再刺激一波銷量。
第262章 安娜·卡列寧娜
喬安想,等最近平裝書的熱度消減下去后,再著手簽售會這件事也不遲。有時候新活動開展得太頻繁,反而很容易讓人產生另類的審“美”疲勞。
再考慮到報社內各位工作人員的工作量,她只能暫且按捺住自己想要開辦簽售會的念頭。
不過她沒來得及遺憾多久,精力就又投入到了工作上。
她前段時間與鮑勃夫博士簽訂了丙戊酸的藥物開發(fā)合同,實驗室那邊已初步制成了半成品抗癲癇藥物。
之所以稱它為半成品,是因為工廠一直在等著喬安的首肯,只要她輕輕頷首,工廠那邊隨時可以進行大批量生產。
然而喬安始終都沒有輕易松口。
這件事說來話長。
她原以為要想推行一款市面上從未見過的新型藥物,從藥物研發(fā)再到全面推廣,最快都要熬上幾年的時間,才能徹底推行開來。
沒想到在謝爾巴茨基公爵府的權勢以及合作藥廠的金錢攻勢下,幾乎稱得上是一路綠燈。
喬安甚至懷疑,就算自己從花園里掏一塊泥巴,聲稱它是阿斯克勒庇厄斯傳下來的圣藥,藥廠那邊都能給它操作得天衣無縫,然后天女散花地銷售到各地。
既視感太強了。
這個時代在藥物實驗上的規(guī)定相當的寬松,在喬安眼里,幾乎等同于沒有限制了。
想想十九世紀末期,被當作咳嗽藥水販售的海洛因。還有在二十世紀時,被美國商家們包裝成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的鐳水。
這兩種當之無愧的魔鬼中的魔鬼,都能被藥商賣得風風火火,遑論其他藥物了。
哪怕喬安無比確信丙戊酸在抗癲癇上的功效及安全性,但她還是三令五申一定要充分做好實驗后才能流入市場。
她能確認丙戊酸的藥效,是因為她腦海中有著二十一世紀的智慧結晶,早有無數前人為此做盡了實驗,趟遍了地雷。
然而這個時代的人卻并不知道這些內情。現在的藥物市場已經足夠混亂了,要是再產生點負面的榜樣效應,說不定她就要成為帶壞風氣的一份子,被釘死在醫(yī)學史的恥辱柱上了。
藥廠那邊有些惋惜在實驗上耽誤的時間與金錢成本,甚至還暗示過鮑勃夫博士,讓他同謝爾巴茨基小姐溝通一下,提前開售藥物。
大家心知肚明,這種新型抗癲癇藥物,必然是劃時代的,它正式推向市場的那日,也將是鮑勃夫博士的名字響徹醫(yī)學界的那一天。
結果沒想到這位鮑勃夫博士絲毫不為名利所動,不管藥廠那邊如何勸說,他都置若罔聞,然后面色古怪地說:“謝爾巴茨基小姐的想法挺好的,還是多實驗一下吧。”
“我的想法?啊,我和公爵小姐想的一樣。”
“真的,不要再問我了。”
強撐著冷淡的神情回到家中,他幾乎當著妻子的面哽咽出來,他真的想再次強調一遍,這玩意一開始真的只是一種有機溶劑。
先確定好吃不死人再推廣吧。
他做夢都沒想到丙戊酸居然能和癲癇藥扯上關系,別再為難他了。
見這條道路走不通,藥廠只得死了這條心。
至于直接找上門,同謝爾巴茨基小姐開門見山地談判條件?算了吧,藥廠老板心虛地想,他這種剛富裕起來的新興商人,還是不要去挑釁這種老牌大貴族了。
你是投資人,你說了算。
此時此刻,喬安看了一眼實驗室那邊送到她這邊的實驗進程記錄以及下一步方案。
她有些感慨,她算是親眼見證了一下沒有壓力就沒有動力。她之前稍微逼迫了一下,這實驗的手法,居然已經有了雙盲實驗的雛形。
所謂雙盲實驗,用最通俗的話來解釋就是在實驗時,為了最大限度地消除主觀意識帶來的影響,患者不能知道自己吃的到底是藥物還是安慰劑,哪怕是研究員也只有在實驗結束后才知道對方服用的是什么。*
如此一來,則更能確保實驗結果的有效性。
她在下一步實驗方案上稍作修改,然后讓男管家把這份完善后的方案送出去。
管家沒有問這是什么,他仔細地收好小姐交給他的東西,說:“吉蒂小姐,我這就去安排。”
……
報社,總編辦公室內——
總編最近有些苦惱。
報社剛成立時,大家的精力基本都放在早報上,現在又開辟了出版文集這一業(yè)務,不僅是銷量在突飛猛漲,就連眾人的工作量也漸漸大了起來。
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忙得不可開交。
換句話說,就是現在已經到了必須再次招聘新人的時候。
然而他剛剛向眾人透露出口風,就被各部門的要人請求狂轟濫炸了一番。
“我手邊已經積壓了一大堆新聞線索,真的沒法繼續(xù)派人去實地采訪了。再不加新人,我這就不叫新聞部,而是舊聞部了。”
“我這邊也是!每天一來到辦公室,就在不停地審稿審稿審稿,晚上做夢都全是小說詩歌,和別人吵個架我都下意識地想他說話怎么不押韻,拜托來幾個文學功底好點的新人吧!”
“就算你不給我這邊安排新人,最少你要把出版文集這塊工作給我單獨分出去,我只負責周刊的印刷就已經忙不過來了,不要再給我這邊增加工作量了!”
總編頭疼地擺手:“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先生女士們,我明白大家的意思。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辦法好嗎?”
新聞部要人,文學部要人,印刷部要人……
每個前來要求增加新人的部門,都說得有理有據,一副再不加新人,整個部門都無法正常運轉的樣子。
他忍不住嘆氣,為了跟上不斷增長的業(yè)務量,自《每周早報》創(chuàng)刊以來,各部門就一直在陸陸續(xù)續(xù)地招聘著新人。
然而人員依然不夠用。
論起薪酬及福利待遇,總編并不覺得報社這邊會遜色于那些老牌的大型出版社。
前來應聘的人倒的確是從來沒有少過,可惜的是,能達到入職標準的人少得可憐。
各行各業(yè)都有著自己的招聘傾向。
就像是工廠招工,會著重要求身強體健、手腳麻利,而他們這種與文字打交道的行業(yè),難免要在學歷上設下一道門檻。
總編在經過慎重考慮后,決定將這個門檻定位必須接受過完整的初等教育,編輯崗位則定為接受過中等教育。在提到中等教育時他甚至沒敢加上“完整的”這個形容詞,哪怕只是讀了幾年中學預備學校都行。
至于高等教育,那真是連想都不敢想。
如今的大學幾乎能稱作貴族、官僚、大商人的搖籃,出身中下階層的學生若是有幸能進入高等學府,大概率不會再將目光投向一間剛出名的出版社。
在這點上他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他再眼饞這些出身高等學府的學子們的才學,但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向現實低頭。
他已經把條件放寬到這種地步,每次張貼出招聘廣告,前來應聘的人,幾乎能從他的辦公室門口一直排隊到街道上,但他還是忍不住呻吟一聲,招人真的太難了。
他也想一次性大批量招進來點新血,但真的挑不出人來。
總編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最后一發(fā)狠,決定把這事拋給那位謝爾巴茨基小姐。
他想著,以公爵的人脈,招人總比他強吧。
“的確該加人了,等人員充足了我們才有時間舉辦一次簽售會。”聽完總編的匯報,喬安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坐在喬安對面的總編一臉沉穩(wěn),他沒敢問簽售會是什么意思,只當做沒聽見,再給大家攬活,真的要忙得眼前一黑了。
總編說:“但這并不容易,您也許還不清楚,上一次新聞版那邊好不容易談好了兩個新記者,結果都被《莫斯科新視報》截走了。”
說到最后,他笑得意味深長。
《莫斯科新視報》是現在城內銷量排行第二的新聞報刊。他很清楚,那兩個新人的能力與《莫斯科新視報》給出的薪水并不匹配。
“而且……”總編捏了捏鼻梁,“說真的,好多來應聘的人,我讓他們試著分析幾行莎士比亞的詩,他們居然都無從下手。”
喬安完全能理解總編的難處。
如今招聘員工最大的難點,就是應聘人員的能力參差不齊。
哪怕設置了學歷門檻,但問題是,依照現在的初等國民教育章程,最低三年就能畢業(yè)了。這里面還要花費大量時間來進行基礎識字、學習宗教知識,區(qū)區(qū)三年能學到多少東西呢?稱之為掃盲更貼切一些。
而同樣是初等學校,有的學校里已經是神學、算術、藝術都有所涉獵了。
各個學校之間的教育資源差距實在太大。
很顯然,總編需要的是后者,而非前者。
這種差距,到了中學時期非但不會消失,反而會變得更為分明。
從二十一世紀隨便提溜出一個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初中畢業(yè)生過來,其知識面以及審美功底,大概率能令總編感動到哭泣。
喬安想了想。
她還真有解決的辦法。
朋友,你聽說過校招、定向招聘、校企聯合培養(yǎng)嗎?
作者有話要說:
*注·雙盲實驗:我完全是門外漢,我只能用大白話轉述一下,也許還有錯誤,至于更詳細準確的,大家可以自行百度一下,就不贅述啦[狗頭叼玫瑰.jpg]
第263章 安娜·卡列寧娜
總編見喬安還在沉吟,還當公爵小姐并沒有認識到現在想要招聘到合心意的員工究竟多么困難。
他端起茶杯,一口氣飲下全部的茶水,然后更加直白地說:“您比我更清楚,現在到底有多少餓狼正在暗地里對著出版社垂涎欲滴。他們做不到挖走我們的老人,卻能讓我們再也得不到能力出色的新人。”
“不要急,這不是一件難解決的事情,還記得我們之前是從哪里解決的約稿難題的嗎?”
喬安沒有急著向總編安利“校招”這一招聘途徑,而是極有耐心地引導著問。
她當然可以毫無顧忌地向這個世界不斷拋出超時代產物,但是這未免有些不負責任,說難聽點的都可以稱一聲揠苗助長了。
總編原本有些焦慮的思緒,因為這個看似不相關的問題而頓了一下。
他太清楚出版社成立以來的一路坎坷,旁人只看到一派蒸蒸日上,但是他心里可記得分明,從周刊到小說集冊,從至關重要的文章內容,再到錦上添花的小說封面,哪一步都走得不容易。
他們也算是半被動的,與莫斯科城內的各大高等院校時不時地開展合作,不管是為了約稿,還是為了進行宣傳。
忽然間,他意識到了什么。
學生們總是最容易接受新事物、新思想,而他們出版社一貫走在時代的前沿,兩者本身就是天然的最佳拍檔。
總編隱約抓住喬安的意思了,他說:“您是說,我們這一次也要去學校里招人嗎?可是這些大學生他們的目標是官署……不對,我們一開始就沒將這些大學生列入招聘范疇,我們直接去中學就好了。”
喬安點了點頭,然后提起銀質茶炊給他倒了一杯茶,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不必讓求職者搭上車馬費跑來應聘,我們要把招聘地點放在校園里!”總編說。
他越想越覺得精妙。
腦海里的種種思緒就像是沸騰的火山一般,靈感的火花從天而降。
原來還能這樣?
他之前怎么從沒這么想過?
這不能怪他,之前又有哪家報社這樣做過呢?那些老板們只需要端著架子,高坐在辦公椅上,等著那些求職者來回奔波就好。
但他們已經沒有多余的時間來浪費了,出版社太缺人了,那些前來投簡歷的求職者水平過于參差不齊,能不能招到人全憑運氣。
“看來我們想到一塊去了。”喬安附和了一句。
總編有些興奮地繼續(xù)說:“我們可以選擇避開宗教教習所,選一些名聲在外的中學,從這些學校出來的學生,總不至于只會識字、讀圣經。”
這話有點陰陽怪氣。
喬安用手指輕輕敲擊了一下茶杯,提醒對方別忘了他自己還是神學委員會的會員。
她對出版社的各位高層的家庭環(huán)境可謂是知根知底,但對方偶爾表露出來的尖刺,讓她總是在懷疑對方是否是一個無神論者。
總編矜持地一笑,然后說:“感謝不斷投資建學校的先生女士們,讓我們的可挑選范圍大了不少。”
這一刻,他對那些與他們不斷爭搶新員工的“友商”報以無限寬容。
搶吧,有本事把各地的所有畢業(yè)生都搶先聘到手。
只要你們這些家伙付得起這巨額的工資。總編冷淡地想。
……
瑪利亞女子中等教育教習所——
這一天,看上去與以往沒有什么不同。
直到教師們將學生們集中在禮堂內,學生們悄聲議論起來。
克謝尼婭坐在椅子上,猜測著為什么老師讓她們在大禮堂集合。她觀察著周圍,發(fā)現出現在這里的人全都是今年即將畢業(yè)的學生。
畢業(yè)慶典?不太可能,根本沒有提前通知,大家毫無準備,禮裙、舞鞋、舞伴都還沒備好。
坐在她旁邊的朋友正與同伴嘰嘰喳喳地聊著天,有時候她們的話題也會落到她身上,她心不在焉地笑著應和兩句,心里卻輕松不下來。
她的這兩個朋友,一個是士官之女,一個工廠高管之女,前者已確定在畢業(yè)后會進入高等學府繼續(xù)深造,后者將前往巴黎展開一場畢業(yè)旅行。
只有她,接下來的路子還完全沒有著落。
她從這里畢業(yè)后該去往何處呢?
最理想的狀態(tài),就是進入小學成為一名職教人員,收入尚可,且工作穩(wěn)定體面。她嘗試著投了幾封簡歷,然而都石沉大海。
她向幾個應聘成功的同學旁敲側擊了一番,那幾個女生委婉地說:“招聘女職教的學校實在是太少了,你要是想要應聘,不妨試一試我給你推薦的這幾所學校,他們今年都有招聘女性職教人員的計劃,不過他們更喜歡那些老牌中校的畢業(yè)生,我們學校在名氣上并不占優(yōu)勢。對了,克謝尼婭,如果你的父母兄弟也在學校里任職的話,嗯……不妨讓他們幫你修改一下簡歷。”
克謝尼婭明白了,然后心里越發(fā)沉重。她就讀的中學名聲不顯,而她的家庭在教育界也毫無背景,似乎她的每一個目標,都從一開始時就為她設下了看不見的門檻。
她接下來又試著投了幾份諸如會計、打字員之類的工作,然而都失望而歸。
“對不起,我們優(yōu)先聘用有工作經驗的員工。”
“不好意思女士,我這邊都是男性員工,您來這里工作或許會對您名聲有礙,也許您該去其他地方投一下簡歷。”
而她的兄長甚至提前警告過她:“不要讓家族為你蒙羞,我不想在社交場上被人用‘聽說你的妹妹在做家庭教師’這種話來打擊我。”
可是除此之外,她還能怎么樣呢?畢業(yè)后就待在家中,準備迎接父母給她安排的婚事?她不想這樣。
就在她神思不屬的時候,禮堂漸漸安靜了下來。
克謝尼婭注意到禮堂最前方除了她們的老師,還多了幾位陌生人士。有幾人看上去像是教育部門的官員,旁邊還有幾位打扮更為休閑的男士,讓人猜不出他們的身份。
事實上,這幾人正是來自《每周早報》出版社的編輯。
作為這次招聘活動負責人的鮑里斯,拽了拽自己的領口,他也是第一次面對這么多人。
“反正下一次要印刷的稿子都已經選出來了,你就去先帶隊招聘新同事去吧。”于是,總編就這么把他踹了過來。
“女孩們,請容我向大家介紹一下這幾位先生……”
“我相信大家都曾聽聞過大名鼎鼎的《每周早報》,現在出版社愿意為我校畢業(yè)生提供兩個工作崗位,待遇從優(yōu),有興趣的同學可以等會兒過來投遞一下簡歷。”
正在作介紹的教師也有點緊張,他完全想不到,居然有機構直接將招聘會放在了學校內。校長出于謹慎考慮,甚至請來了國民教育部下設機構副主管,以及女子教育機構委員會莫斯科分會會長,一齊作見證。
禮堂內漸漸騷動起來,大家在竊竊私語。
“是我想的那個《每周早報》嗎?”
“聽說他們待遇很好。”
克謝尼婭當然知道這家出版社,她的心臟甚至在怦怦直跳。
她之前也曾考慮過要不要請假去參加這家出版社的面試,然而她聽一位家住附近的同學說,前往那邊應聘的人實在太多,人最多的時候,連巷子里都站著應聘的人。
雖然她自認能力不比其他人差,然而很遺憾,身為一名女性,她永遠是老板們放在最后的備選項,她很有自覺性的沒有去參加招聘。
可是現在機會都直接擺在她面前了……
鮑里斯內心忐忑,面上卻滴水不漏,他維持著自己儒雅的外表理了一下的袖口。
他們直接跑到學校里來招聘會不會太草率了。
總編他到底是怎么和公爵小姐談的,哪有人直接跑到別人學校里來招聘員工,果然他們太奇怪了點吧。
他手里拿著鋼筆,裝模作樣地在筆記本上勾畫著什么。
然后就感到一道陰影打在他眼前,他抬眼看向前方,只見一名頭發(fā)蓬松的學生正站在對面。
克謝尼婭揚起笑容,說:“您好,我想要應聘貴社的編輯。”
“你好。”鮑里斯表面鎮(zhèn)定。
真的有人來應聘了!
……
“無恥至極!他們居然直接從學校里進行招聘!”
《莫斯科新視報》總編辦公室內,有人在憤怒地拍打著桌子。
“哈,他們瘋了嗎?這些沒有任何工作經驗的學生,能做些什么?看著吧,他們要把莫斯科的出版業(yè)搞壞了!到時候別人一看,絕對會嘲笑我們,‘哦,你們莫斯科就這水平嗎?’,上帝啊。”
助理默默收攏著散落在地面的文件。
既然你認為他們招的這些學生毫無能力,無法構成威脅,你一開始又在急什么呢?
助理安慰道:“這對我們來說也是個好機會,等他們銷量滑落后,我們不就……”
還沒等他說話,總編已經吼道:“你懂什么!他們把最優(yōu)秀的那批人才都招到手了,他們年輕,有能力!我們招的那些殘兵老將,怎么斗得過他們?”
助理默默嘆氣。
隨便啦,你怎么認為都好。
就是聽說那邊每年都享受免費體檢,在員工福利上玩的花樣他聽都沒聽說過。
既然那邊缺人的缺得這么厲害……
他記得家里好像還放著一份寫好的簡歷?
第264章 安娜·卡列寧娜
在《每周早報》諸位員工對新同事的急切渴盼下,各部門主編在不到一月時間內,足跡遍布莫斯科城區(qū)內的所有中學,連那些近來風頭正起的農村中學,都有編輯帶著助理趕了過去。
可謂是滿載而歸,不僅成功聘到了數位合心意的員工,更簽下了一批供稿記者和插畫師,各部門的壓力銳減。
之前因為人手不足而只能停擺的一些計劃,終于可以正式展開。
總編摸了摸自己越發(fā)稀少的頭發(fā)。
《每周早報》作為出版社內部的支柱性業(yè)務,它從誕生伊始,他就同謝爾巴茨基小姐就協商好,待到早報發(fā)行量達到一定規(guī)模,就嘗試著在周報之外,再次開辦日報。
他一直沒有忘記這個計劃,然而苦于人手不足,一直沒有把這件事提上議程。
隨著周報的銷量及名氣不斷上漲,各部門收到的投稿數量也猛增,限于版面大小、刊物出版周期、審閱人員精力等諸多因素,各部門手中已經積壓了無數優(yōu)秀稿件。
然而時間不等人,新聞類的稿件講究一個新鮮,一旦當期無法印刷發(fā)表,過后就再無價值可言。而文學類的投稿,投稿者在得不到回應后,就會自然而然地投向其他出版社。
從一開始為了約稿廣撒網,再到后來的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形形色色的杰出稿件被浪費掉。
哪怕是謝爾巴茨基小姐勸慰他“沒關系,這證明我們所有刊登出來的作品都是百里挑一”,都沒能驅散他心中的郁悶。
現如今人手得到補充,他才敢再次打起早報的主意。
于是在某一天清晨,正準備享用早餐的謝爾巴茨基公爵,發(fā)現管家為他熨燙好的報紙里,多出來了一份之前不曾見過的日報。
他拿起報紙自然地甩開,然后視線從自己妻子和兩個女兒的身上掃過:“這是誰新訂的報紙?……等等,《每日早報》?是我想的那樣嗎?”
他當然知道報社那邊早就有了想要推出日報的想法,現如今哪一家老牌出版社只有一個業(yè)務呢?風險性太大了。
只是他這才放手多久,日報就辦起來了?
喬安說:“當然,就是你想的那樣。”
她從管家手中也接過一份剛熨燙好的報紙。
今天是《每日早報》首刊發(fā)行日,與周報比起來,新聞版塊上的文章時效性更強,畢竟是日報,追求的就是當前最為時新、最為吸睛。
“你們三個合起伙來,就瞞著我一個人。”老公爵抱怨,眼角卻帶著笑意。
陶麗輕搖手中的描金貝母扇:“我只是報社內一名普通的小員工,怎么能左右幕后老板的想法呢?”
公爵夫人說:“我也是今天早上剛剛知道,我可沒有故意不告訴你。”
喬安說:“不做好保密工作,我怎么好意思來邀功呢?”
這甚至不是她主動提出來的,而是總編的想法。
對方擔心《每日早報》即將發(fā)行的消息被提前透露出去會出現意外,她倒也理解他的顧慮,她還沒有忘記之前就有不入流的小報,頂著日報的名字進行了寄生營銷,顯然,總編在顧忌這件事會不會已經給他人帶來了靈感。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的話,要想惡心一把競爭對手,這個時候只需要在買通印刷廠后,讓廠家為己方提供目標報紙里各個小新聞的標題就夠了。
然后直接讓己方報社里的工作人員,模仿著對方的題目,為自己這邊已經寫好的那些新聞稿件重取名字,用后世的說法就是來個一鍵切換。
至于題目與文章內容是否貼合,文章質量如何,那都是次要中的次要。唯一的要求,就是務必要讓各個新聞的題目看上去像對方報紙的同胞兄弟。
正版山寨傻傻分不清。
第二天一定要趕著與對方同時發(fā)行,如果條件允許,要是能提前幾個小時那就更美妙了。
在這個年代,報刊的首次發(fā)行極其重要,它不僅在很大意義上能影響讀者的訂購意向,更決定了商家是否愿意往版面上投放廣告。
這樣的手法不需要重復使用,只需要在首刊時出現一次,就足夠將接下來的一切發(fā)行計劃全部打亂。
作為《每日早報》的首次亮相,無論是喬安還是總編還是希望能順順利利的,不要出現這些波折。
幾人用完早餐后,陶麗對喬安說:“過幾天,安娜有可能會來這邊借住一段時間。”
“安娜?”這個時候喬安想到的安娜,只有那位安娜·卡列寧娜。
“你舞會上見過她的,就是那位卡列寧夫人,斯基華那家伙的妹妹。”陶麗說道。
喬安感到有些奇怪:“她不是回彼得堡了嗎,怎么突然回來了?她是過來找你的嗎?”
陶麗說:“我們關系還可以,最近一直在通信。她和卡列寧之間出現了一些感情問題,彼此需要一段時間來互相冷靜一下。唉,斯基華雖然是她的兄弟,但他畢竟是一位男性,有些女士們之間的話只能說給我聽。”
她想,他們不是感情出了問題,而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感情。喬安對此毫不意外。
陶麗說:“要是她過來的時候我正好不在家,你記得替我迎接一下她。”
“當然沒有問題,交給我吧。”
至于借住一段時間什么的,喬安并不排斥,這不是出于對原著女主角的好感,而是因為這個年代風俗如此。
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就曾在《飄》中提起過,借住對于這個時代上流社會的人們來說,實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哪怕是在借住時完成了懷孕生子這一系列漫長的過程都不足為奇。
那些家境優(yōu)渥的紳士淑女們,他們的宅邸里擁有數量龐大的房間可供親朋好友居住,衣食住行都有仆從服侍,親朋好友彼此借住一段時間,對他們根本造成不了任何影響。
三日后的黃昏,安娜乘著馬車來到了謝爾巴茨基公爵府。
對方那雙灰色的眼睛,映著紅色的夕陽,就像是兩點火星墜入了灰燼中。
喬安不清楚安娜與陶麗之間的感情到底如何,客氣又誠實地說:“卡列寧夫人,陶麗去參加她朋友舉辦的茶話會去了,估計一個小時內是回不來了。”
“吉蒂,叫我安娜就好。”
既然已經到了莫斯科,就讓我暫時擺脫掉卡列寧的一切吧。
安娜看著面前這位公爵家的小女兒。
真好啊。
她發(fā)展出了自己的事業(yè),內心有著堅定的目標,還有一對在背后默默支持著她、鼓勵著她的父母。
我呢?
安娜有些恍惚,她已經忘記自己什么時候與卡列寧徹底捆綁在了一起。旁人因她丈夫的權勢,對她極盡恭維,但是她自己清楚,她從未追求過這種仰賴他人而生的權力。
就這樣,安娜在謝爾巴茨基府住了下來。
同原著里那個為了愛情幾乎迷失了自我,不斷燃燒著靈魂的她不一樣,在公爵府借住的安娜,她的存在感極其稀薄,只有陶麗在的時候,她才會出現在眾人面前。
有的時候喬安都要思索一下,才意識到家中借住了一位客人。
喬安有時候會猜測,伏倫斯基居然一直沒有前來尋找安娜。如今安娜離開了彼得堡,以他的習性,不該趁機對這位夢中女神展開強烈攻勢嗎?
她哪里知道,安娜因為提前知道了伏倫斯基的情史,心里有了警惕不說,還被卡列寧發(fā)現了伏倫斯基寄來的情書。
正在被卡列寧針對的伏倫斯基,早已自顧不暇,在官場上被整治得狼狽不堪,根本沒有精力跟著安娜來到莫斯科。
有時候喬安在花園里遇見安娜,也會同她交談一會。
“安娜,你遇到什么煩心的事情了嗎?”
安娜遲疑了一會,還是點了點頭。
她受夠了同卡列寧佯裝一對令人稱贊的模范夫妻,旁人贊她嫁得好,但只有她知道,她和卡列寧兩人毫無感情上的交流,卡列寧也只視她為胸前的勛章,人生旅途上的必備裝點。
她不愿再忍受這千篇一律的枯燥生活,可她的理智又告訴她,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她現在擁有的一切又是多少人的夢寐以求,若想要離經叛道,就注定要被上流社會唾棄。
吉蒂比她年紀小,她沒法對她說出這些難堪的事情,只是感慨道:“我和卡列寧鬧了矛盾,那家伙總是惹人生氣。”
喬安對真相心知肚明,要是事情有她說的這么輕松,原著不至于洋洋灑灑地寫了幾十萬字,最后以安娜的臥軌自殺收場。
她勸道:“雖然不清楚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生氣的時候不要把壞情緒都憋在心里,要適當地發(fā)泄出來。”
“從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可是……我接下來該怎么做?”安娜說。
她以往從家庭教師、教母那聽到的,無非在告誡她要不露聲色,要學會控制自己情緒,都是千篇一律的教誨。
以至于她想要發(fā)泄都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
“要嘗試著寫作嗎?把自己的情緒,都宣泄在文字里。”喬安問。
她覺得安娜是一個非常典型的高敏感型人,她這樣的人群,既對各類情緒有著極其敏銳的感知力,又對情感有著極高的反饋需求。
在喬安看來,高敏感人群是極為適合進行創(chuàng)作的群體,一方面他們細膩的情感處理機制能更好地賦予作品靈性,另一方面他們又能從創(chuàng)作中獲得龐大的感情回饋。
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需求被安撫,讀者的觀賞需求得到滿足,巧了,這不就是傳說中的雙贏嗎?
喬安三句話不離本行,向安娜試探著遞出了約稿的橄欖枝。
拜托,現在報社開辟了新業(yè)務,稿件多多益善,她真的不嫌多。
第265章 安娜·卡列寧娜
安娜將喬安說的話記在了心里。
我真是昏了頭了。安娜對自己說。
論年紀她比吉蒂要年長,論感情經驗,她一個已婚之人,她難道還要向一個剛舉行了成年禮的小姑娘請教嗎?
可是不論她如何勸說自己,她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腦海里不斷浮現出對方給出的建議。
雖然她曾經在讀書時曾經寫過一些小短文,在茶話會上做過幾首詩歌,但這些都不過是游戲之作。
若讓她把自己的心聲都剖開來,呈在所有人面前,她真的做得到嗎?
第二天,陶麗邀請安娜一同出席一場音樂會,安娜逃避似的答應下來,她乘上馬車,那套著典雅蕾絲手套的指尖虛虛搭在膝上,一路神思不屬地來到了音樂會館。
到了會場上,陶麗跟她說:“聽說今天演奏克萊采奏鳴曲的那位音樂家,是場館特地從法國請來的。”
安娜捏著侍者給她的曲目單,一邊同陶麗說著話,一邊心不在焉地翻開了曲目單。
……
對于安娜這種以前沒有任何文學創(chuàng)作經驗的人來說,寫作無疑是一種嶄新的嘗試與挑戰(zhàn),更需要一個激發(fā)她靈感的契機,也許它轉眼即至,也許要等到一年、兩年后才姍姍來遲。
她只知道這個時候越是催促越是容易適得其反。
所以喬安在給安娜端了一碗心靈雞湯鼓勵她寫作后,她就暫時擱置了這件事。
而報社那邊,自從《每日早報》的成功發(fā)刊,有著周報打下的客戶基礎,它可以說是一出世就達到了莫斯科報界的一流銷量行列,并像它的兄弟一樣,被來往的商人攜向全國各地。
各類祝賀信、舞會邀請函像是雪花一樣涌入謝爾巴茨基公爵府。
雖然喬安不喜歡無意義的社交,但在公爵夫人和女管家的委婉勸告下,還是參加了幾場交際舞會,在象征性地同他人跳上一兩曲后,再同生意場上的交際對象攀談上一會兒,她就很自覺地不做那個掃興之人,退到一邊同相識的人聊天了,畢竟她實在沒有在舞會上做個穿花蝴蝶的忍耐力。
不過即使如此,她依然是人們話題中的核心人物。
有傳言這位公爵家的小姐有意將她身上的光輝也散播在醫(yī)療行業(yè)。
有人認為隔行如隔山,這兩者之間跨度太大了,貿然涉身只會摔個粉碎。
但是更多的人則認為,謝爾巴茨基公爵家之前也曾投資建設過醫(yī)院,不算對這方面一無所知。再說了,如今掙錢不就是那么回事,只要你有金錢有人脈外加一張能吹會侃的嘴,哪個行業(yè)都會熱情大方地贈予你入場券。
主導這一切的謝爾巴茨基小姐,自然是后者,她會成功還是失敗難道還需要再質疑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
卻說幾個月過后——
這一日,喬安從舞會上歸來時已經是深夜了。她剛剛在貼身女仆的幫助下卸下一身繁復的舞裙,女管家就敲門而進。
“吉蒂小姐,今天鮑里斯編輯曾來找過您。他臨走前跟我說,他第二天下午會再次過來。”
喬安問了一句:“他有說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嗎?”現在已經不是報社初創(chuàng)階段,如今各方面都已步入正軌,員工也日漸充足,如果不是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這些已經能夠獨當一面的第一批老員工不會突然過來打擾她。
女管家說:“據說是有一篇投稿讓他猶豫不決。”
這實在是很少見,鮑里斯身為文學板塊的第一編輯,他經驗豐富,約稿無數,到底是什么樣的稿件讓他都難以抉擇?
喬安心生好奇。
第二日下午,當鮑里斯提著公文包過來時,已經知悉他來意的喬安單刀直入地說:“來吧,讓我看看到底多么出色的投稿,讓你都無法決定它的去留。”
鮑里斯早已習慣了與謝爾巴茨基小姐相處時這種簡單清爽,直奔主題的交流方式了。
他從包里將整理好的文稿遞過去,喬安接過一看,雖然稿件保存妥當,但或許是翻閱次數太多,書角處的顏色微黃。
她看了一眼作者姓名,對方沒有寫姓氏,也沒有作為中間名的父名變體,只簡單地留下了一個不知是真名還是筆名的稱呼。
【Саша】
薩沙——這是一個男女通用的昵稱。俄國男女通用的名字并不少,不過即便名字相同,大多還是會在詞尾上有所區(qū)分,簡而言之就是男性用陽性詞尾,女性用陰性詞尾。
然而“薩沙”這個名字妙就妙在用的是更為簡略親密、沒有陰陽詞尾的愛稱,它的全稱有可能是亞歷山大,也有可能是亞歷珊德拉,杜絕了他人從姓名上窺測作者性別的可能性。
鮑里斯見她注意到名字:“事實上,這個名字是對方僅留下的信息了,除此之外他連通訊地址都沒有留,‘他’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在來信里附上自我介紹,現在報社里都將這個人稱作幽靈先生。”這也就意味著,一旦稿件被采用,對方甚至無法收到稿費。
翻開稿件,字跡端正秀麗。
從字跡上來看也無法準確判斷對方的性別,男性的字跡同樣可以寫得極為秀氣,女性的筆跡也可大開大合,從字形上斷定性別難免武斷。
而且基于這個年代男女受教育權的區(qū)別,女作者其實是文學行業(yè)里的非主流,對方是男性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然而喬安已經有了判斷,對方很有可能就是一位少見的女性作家。
當一個作家開始考慮連自己的性別都模糊隱藏起來時,十有八九是因為對方的性別與如今大多數作家的性別不一致。
正所謂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確有其事。
除非這家伙真的叫做亞歷山大,薩沙就是他的小名。喬安好笑地將腦海里的種種思緒散去,開始將注意力放到正文上。
女仆端上來茶點,鮑里斯無聲地道謝,他等著謝爾巴茨基小姐試閱一部分后的感想。
喬安的閱讀速度極快,只是她剛看到文章開篇就目光微凝。
難道她猜錯了,這文字風格怎么有點托爾斯泰的風味。總不可能是列文換了個筆名來試水新題材了?可是這分明不是列文的筆跡。
【她直接向她的丈夫坦白了……她無法繼續(xù)和他一起生活了,而且也不愿意……】*
情節(jié)有點眼熟。
各種意義上的既視感,一句話讓喬安想起來了兩部不同的小說,而且作者都是托爾斯泰。
現在謝爾巴茨基公爵府上,就借住著其中一部小說的女主人公呢。
喬安繼續(xù)看下去。
【……他們一邊讓沒有感情的男女結為夫妻,一邊又十分吃驚結為夫妻的男女不能和睦相處。】*
言辭相當大膽。
喬安又翻閱了幾頁,然后就停下了閱讀。
接下來的情節(jié)不必繼續(xù)看她就知道了這部文稿的原型究竟是哪部小說,更猜到了誰就是那位神秘的幽靈。
《克萊采奏鳴曲》!
那部出自托爾斯泰之手的禁書!
這部作品的名氣或許完全無法與《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寧娜》相提并論,甚至對于很多非俄國文學愛好者來說,提起它只能得到一個茫然的眼神作為回應。
但是喬安覺得,論起整個出版過程中的一波三折,它絕對不遜色于托爾斯泰的那幾部最出名的代表作。
想當年,托爾斯泰的這部著作經報紙連載后,官署下達禁令,以后不得出版平價本,只得作為奢侈品出版發(fā)行**,異常有效地封禁了這部著作的傳播與流通。
論其故事情節(jié),《克萊采奏鳴曲》講述的內容其實相當簡單,無非就是小說中的主人公在火車上旁聽了一位貴族講述自身糜爛的感情史與殺妻罪行。
但當這個時代的其他作家,還在小說中描繪純真圣潔的愛情、贊頌生兒育女的美好時,托爾斯泰卻直接借書中人物之口放言“一生一世的感情只會出現在作家的書里,實際生活中根本不存在”,“人類為什么一定要繁衍子孫呢?”*
他既沒有在批判什么,也沒有在贊揚什么,只是一股腦的將那些本不該公之于眾的違和之處與潛規(guī)則攤開在眾人面前,然后通過文字冷漠地告訴所有讀者,男人就是這樣想的,上流社會的家庭就是這樣運行的。
至于他人認為這是對傲慢與暴力的謳歌,還是對貴族階層真面目的揭露和詆毀,又或是對社會各階層所有人踐行著的現行社會準則和公序良俗的悖逆?
都請隨意。
通篇小說,以不斷的對話推進劇情進展,然而貴族社會的虛偽,婚姻關系的扭曲異化卻在這一句句赤裸的話語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囿于時代局限性,它的內容與思想當然不是每一處都無懈可擊,但總體而言,其言語之犀利,觀點之深刻,哪怕是放到二十一世紀都堪稱前衛(wèi)與乖戾。
喬安心有感慨,正因為它的內容實在是太特殊了,一個有幾分相似的開頭,就足以讓她認出這就是《克萊采奏鳴曲》了。
而那位藏于薩沙之名背后的幽靈,沒有第二個懷疑人選,喬安知道,這絕對是安娜寫的。
藝術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一部好作品的成型,絕不是無跡可尋的,它字里行間都能折射出作者本人的所思所想。
這個世界上難道存在著第二個托爾斯泰嗎?
當然不存在,但他的思想,卻分散性地遺落在他筆下大力著墨的人物身上。
作為第二條故事線中的大主角列文還在雕飾他那魔改版的《安娜·卡列寧娜》,他沒有這個精力再去寫第二部作品了。這家伙不愧被譽為托爾斯泰式主人公,連那種精益求精以及不斷拖稿的精神都繼承了個完美,之前甚至斷載了一次,眼看下次供稿遙遙無期,之前喬安還聽總編說,列文的責任編輯甚至包袱款款地與他來了一次親切友好的會談。
至于身為小說中明線中的男主伏倫斯基,他的性別與喬安一開始推測的女作家有所不符,而以他對眾人目光、功名利祿的追逐,他是決不允許自己以隱姓埋名的方式發(fā)行作品的。而且說來諷刺,他這樣一個花花公子,其實才是書中少有的真正愛情信徒,他這樣的人寫不出這種令人畏懼的婚姻。
那么只剩下一個人了。
安娜·卡列寧娜。
安娜的身上有著托爾斯泰賦予她的叛逆,對社會風氣巨變的似有所覺,更有著那噴薄欲出幾乎透出紙張的勃勃生氣,而她自身對愛情那種既渴望又絕望的矛盾,以及對婚姻關系的思考,使得她愈發(fā)輕易地觸碰到了《克萊采奏鳴曲》的靈魂星河。
由她所寫的《克萊采奏鳴曲》也染上了一份《安娜·卡列寧娜》里獨有的細膩內心獨白。
文學史的兩顆璀璨明珠跨越作品,就這樣進行了一次僅喬安所知的情感共鳴。
又仿佛有一位穿越時空而來的文學巨人,在兩部作品思想交融時刻,向著閱讀者輕輕問了聲好——
你好,歡迎來到我的文學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注:*引用自原著。
注:**沒查到原始出處,目前查到最早的說法應該是譯林版的封面上橘色勒口處的文字描述。
藝術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車爾尼雪夫斯基
第266章 安娜·卡列寧娜
“怎么樣?”鮑里斯試探著謝爾巴茨基小姐的看法,他知道這部小說的內容有些特殊,此時此刻,對方的看法將決定這部小說接下來的命運。
喬安抬頭對鮑里斯說:“這的確是一部精彩至極的作品。”
鮑里斯冷靜地說:“但是一經發(fā)表,必然會引起爭議。”
說不定審查官還會勒令報社停刊休整幾個月。
身為文學版塊的編輯,他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的事情心知肚明,知道這些審查官一直在注意著報社的連載傾向,想當初審查官來檢閱少尉的文稿就是他來對接的整個流程。
喬安心說,你不妨再想得再大膽一點,說不定沙皇都會直接為它下個禁令。
安娜畢竟是第一次寫作,她還不懂得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如何用文字盡量矯飾起來,她那還稍顯稚嫩的文筆有著新人特有的莽撞,透露出的觀點比托爾斯泰要更加直白,也更加尖銳。
報社里已經有一位沙皇一直在緊盯著的危險分子,要是再來一部《克萊采奏鳴曲(嘲諷力plus版)》,就如同鈉遇水一樣,必然會在瞬間引起沙皇的懷疑與警惕。
她無比確信,它以及他們只會迎來比原世界上更苛刻的待遇。
無需調查,無需了解,那位陛下只需要熟練地拿起那套查封、連坐、判刑、流放這一系列流程,他的一切隱憂都會消隱無蹤。
鮑里斯深深嘆了一口氣:“可若是不發(fā)表的話,我有點不甘心。”雖然對方只寄來了前幾節(jié)的內容,但他無比肯定,這絕對是一部能轟動整個文學界的著作。
喬安安慰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此出色的作品,我不會讓它就此淹沒于你我的手中,這是對文學的侮辱。”
她說:“它不僅要發(fā)表,而且要轟轟烈烈地發(fā)表。”
既然因為有陀翁在,暫時不能再觸碰可能引起沙皇戒備厭惡的文稿,那么……
“放心,我已經猜到它的作者是誰了,我會勸她換個出版社投稿的。”只要換個發(fā)行商,登報發(fā)表還是沒問題的,就是等到連載完畢引起討論后,必然如同原世界一樣無法繼續(xù)出版平裝書了,實在是可惜。
鮑里斯:“好……嗯?”
等等,換個出版社?
他有些哭笑不得。這倒是一個好辦法,他是當局者迷,其實只要換個出版社,他們煩惱的事情就能減少一半,至少不用惋惜這篇佳作無法發(fā)表了。
但是,我親愛的公爵小姐,您還記得自己是哪家出版社的老板對吧?
一想到要把這部注定會大放光彩的作品讓給他人,鮑里斯還是有些心疼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勸慰自己,這樣也好,至少出現輿論后該頭疼的不是他們自己了。而且他們報社如今已經不需要這種手段來維持人氣。
然而鮑里斯就算想象力再豐富,也想不到喬安為報社免去的實則是一場牢獄之災。
一會兒后,鮑里斯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一點:“等等,您用的是‘她’?這是一名女作家?”
喬安承認道:“對的。”
“上帝啊。”鮑里斯感到頭暈目眩,他猜測過對方的身份,也許是一位日漸衰老,已經看透婚姻本質的中老年男性,又也許是一名接受了新思潮,思想激進的大學生,但唯獨沒想過對方是一名女性。
但更多的信息喬安就一個字都沒有透露,鮑里斯同樣心領神會地沒有再問。
當鮑里斯離開后,喬安靜下來心來,耐心地看完了整部文稿。
她沒有貿然拿著文稿直接來到安娜面前,畢竟如果對方真想公之于眾,也不至于連個通訊地址都不曾留下。
三四天后,喬安打著邀請安娜一同享用下午茶的借口,順勢提起了她很久以前的建議:“安娜,你還記得我之前的提議,有考慮過去嘗試一下寫作嗎?”
安娜猶豫了一下,還是承認道:“有在嘗試,或許是我水平還不夠,至今還沒有被登載。還有就是……吉蒂,我很抱歉,我投給了其他報社。”
自從聆聽了一場音樂會,靈感爆發(fā)之下的她試著寫了幾節(jié)文稿。
初次寫作的她,內心還殘留著一些忐忑,她甚至不敢直接向吉蒂名下的刊物投稿,萬一她投稿后卻被拒稿,又被人認出了身份,那就太尷尬了。等她寫出一篇更加出色的作品,她再投向吉蒂的報社吧,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她胸中充斥著愧疚,向《讀者文庫》投出了稿件。聽說那邊審稿很快,如果規(guī)定日期內沒有刊登,那么便視為沒有入選,結果刊物上一直沒有她的作品的身影。
安娜心想:果然被拒稿了。
真當被拒稿后,她的心情反而平復了下來。
她在原稿的基礎上修改了兩日,就當她準備再次投稿時,她幾番掙扎,在心中大聲質問自己,你在逃避什么呢安娜,難道被陌生人名下的報社拒稿會更讓你臉上添光嗎?
生性執(zhí)拗的她心一狠,大膽地將稿件寄向了《每周早報》。如果這次還是不成功,看來她的寫作能力是真的遜色,還需要加倍磨礪。
不過在吉蒂面前,她還是沒好意思說出來自己也向《每周早報》投了稿這件事。這真的很讓人為難,不說顯得她在擔心被拒稿,說了又有點像是在拜托吉蒂對自己多多照顧。雖然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她都沒有這個意思。
喬安聽明白了安娜的潛臺詞,她倒是不介意這點。
“這沒有什么,不同的報社對于投稿的風格有著截然不同的偏好,你挑選最適合自己的報社就好。”
然后喬安故意又問道:“方便告訴我一下你投了哪家報社嗎?”
“《讀者文庫》。”安娜回答。
喬安的腦海里緩緩浮現出一個問號。
她立刻就明白了為什么《讀者文庫》沒有選用安娜的投稿,但也更為迷惑。
無論是這一世還是從二十一世紀的文學史記載中,喬安都聽說過《讀者文庫》的大名,她中肯地評價道:“非常有名的期刊,深得保守派人士們的喜愛。”
……唯一的問題是,你覺得你這部作品從哪個方面能歸類到保守派范圍。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浪漫主義小說是《讀者文庫》里的主流征稿內容之一。《克萊采奏鳴曲》左看右看都不像能與羅曼蒂克扯上半盧布關系的樣子,編輯說不定還認為你是來砸場子的。
安娜微微瞪大眼睛,她說:“原來這些期刊收稿子還分流派?”
“差不多是這樣的。”喬安說。
這年代創(chuàng)辦期刊的人,要么是以創(chuàng)收為目的,將發(fā)行刊物當做一個純粹的商業(yè)行為,但再怎么唯利是圖,底層的打工人總是要顧忌一下出資人的個人喜好。
要么就是作為一種政治傾向的宣傳手段了,這樣的話,當然要選擇符合己方思想的文章了。
如此一來,自然有了派系之分。
喬安發(fā)現安娜對這方面一無所知,就耐著性子為她介紹了一番。
安娜并不知道,喬安這次為她講解的諸多刊物都經過了細致篩選。
鑒于兩個世界的細微差別,這個世界如今還處于發(fā)行狀態(tài)的知名刊物與她記憶中有所區(qū)別。保險起見,她甚至把這些期刊最新發(fā)行的那幾期挨個買了一份,看看他們的思想傾向有沒有改變。
她為安娜介紹了七八個現在風頭最盛的期刊。
但她認為最有可能會連載《克萊采奏鳴曲》的刊物,只有兩個。
一是《現代人》,很多人都對這個名字很陌生,但要是提到它的創(chuàng)刊人——《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的作者普希金,估計就紛紛恍然大悟了。當然,普希金此時去世已久,但刊物的現任繼承者兇猛不減,原世界中編輯都被捕入獄了,都能頂著壓力將刊物照發(fā)不誤。
喬安特地搜集了下近期的新聞,沒聽說《現代人》有編輯或撰稿人出事,那看來它距離停刊還早得很。
二是《鐘聲》,創(chuàng)始人是赫赫有名的大作家赫爾岑,同樣兇猛的他另辟蹊徑,他在英國將刊物印刷好,然后直接走[私進國內。
原本名單里還有《俄國導報》,喬安的記憶中陀翁和托翁都曾在上面發(fā)表過小說,只是沒想到這個世界的它不僅創(chuàng)刊時間提前了數年,而且更早地向貴族投了誠,這讓喬安不得不更加謹慎以待,思考片刻后她還是將它剔除了備選名單。
這一講解,就足足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
安娜聽得極為認真,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覺得吉蒂在侃侃而談時好似閃閃發(fā)光。
她心底分析著這幾家報刊的優(yōu)缺點與收稿傾向,心里已經有了主意。
……
兩個月后,喬安拿到了新出刊的《現代人》。
她翻了翻內容,毫不意外地在里面看到了一個熟悉至極的小說名——《克萊采奏鳴曲》。
喬安快速瀏覽了一下上面登載的內容,發(fā)現這上面的內容與她之前看到的手稿略有不同,小說情節(jié)并無改動,變的是語言,措辭與之前相比要更為委婉一些。
她忍不住失笑,看來哪怕是激進如《現代人》,都沒能抗住這如流矢暴雨般仿佛自帶嘲諷技能的文字,讓安娜她改稿去了。
與此同時,那些私底下的議論仿若貝加爾湖冰面下的水底,暗流涌動。
第267章 安娜·卡列寧娜
《克萊采奏鳴曲》的篇幅并不長。
出乎喬安意料的是,在作品連載的整個過程中,居然堪稱是風平浪靜,沒有登報對峙的文學點評,一切有關它的批評與贊美都好似不約而同地在一切刊物上隱身了。
然而身為《現代人》的同行,喬安卻清楚自從《克萊采奏鳴曲》開始連載,期刊的發(fā)行量翻了三倍有余。
她參加的茶話會、舞宴上,總能在一個不經意的時刻聽到有人提到《克萊采奏鳴曲》里的人物、情節(jié)、對話。
刊登它的那幾期《現代人》,被相熟之人互相借閱。甚至有人托喬安之手,問她是否認識《現代人》的編輯或者印廠,有沒有門路弄到幾份。
這部明面上沒有掀起任何風云的著作,私底下卻悄然風靡了一切社交場合。
直到連載結束的時候,發(fā)表于各個刊物上的文學點評,只在極偶爾時才曇花一現。喬安看過報紙上刊登的點評,數量不多,但她在安娜的拜托下都很用心地收集了起來。
“劣質的文字里充斥著對婚姻的錯誤幻想。這滿是滑稽的情節(jié),這不是小說,而是一個變態(tài)可鄙的老學究的瘋狂囈語。”
“薩沙是誰?他到底是繼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的又一任暴力狂,還是對當代婚姻關系的反思者?”
喬安心有所悟,這顯然是審查官的意思,估計他們也在擔心引起討論后,會進一步擴大閱讀量,于是連針對這部作品的評論性文章都限制性刊登發(fā)行了。
果不其然,這一天安娜告訴喬安,她的責任編輯告訴她,她的這部作品恐怕無法以單本的形式出版了,不過她要是想要些那種典藏本,他倒是可以聯系一下印廠,只是這種版本的書籍造價太過昂貴,比傳統意義上的精裝本還要更貴一些,他不建議她印刷太多這種典藏本,以免出現壓倉。
這種不暴露住處卻能與編輯聯系的方式,還是喬安有一次在閑聊時狀若無意地告訴安娜的。
很多旅館都有著代收信件的業(yè)務,這個時代的郵差們投遞信件的范圍有限,那些來去匆匆的旅客、住址偏遠或是沒有固定住處的人們,有時會把通訊地址留到旅館,當然,取信時難免要給些報酬。
“想要讓人飲下毒藥,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它的瓶身外貼上不要喝下的封條*。看看《現代人》的銷量吧,還有如今被炒作起來的過往期刊的收購價格,這部作品已經徹徹底底成功了。”喬安安慰安娜。
司湯達的《紅與黑》、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那些后世人們耳熟能詳的歐洲名著,曾被一度列入禁書的書籍數不勝數。
但是歷史早已證明了,才華就像錐處囊中,藏是藏不住的。
雖然對這一切早有預感,但是她還是忍不住心想,你們招惹她干什么。
封得越死,罵得越狠,越能激起安娜心中的執(zhí)拗。原著中那么多人勸她,都沒能攔住她和伏倫斯基在一起,反而如烈火澆油。
以后有的你們頭疼了,等著安娜今后作品里的另類愛情宣言不斷挑戰(zhàn)你們的神經吧。
當初勸說安娜走上文學道路的喬安本來還指望以安娜對愛情的渴慕,能寫點讓人暖烘烘的愛情小品呢,如今看來要在存在主義巨匠上一路走下去了。
“謝謝你吉蒂,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安娜見喬安還特地來安慰她,心中更是感動。
她如今對吉蒂極為信任,而且她其實不是特別在乎能不能出版。她一開始選擇寫作,真的只是因為想找一個傾訴的對象,筆尖書寫的不是一個個字母,而是她那壓抑了數年無人所知的另類思想。
在吉蒂的幫助下,如今能順利在刊物上連載發(fā)行已經讓她很開心了。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迥異于他人,但她從沒想過在他人眼中這份特殊竟然離經叛道到這種地步。
可是極為奇妙的,她居然沒有任何挫敗感。
她的靈魂深處潛藏著一種叛逆,越是對她施以禁止、予以否定,就像是有一根火柴落入了她心間,燒得她更加無法停下前行的腳步,
她甚至覺得可笑。你們越是想要裝作不屑一顧,我越是要證明我才是對的!
“吉蒂,我從未覺得文學是如此的迷人,它引誘著那些閱讀者無法抽身,連我這個創(chuàng)作者都深深為它拜服。難道曾經的我是一個很熱愛藝術的人嗎?在它的魅力之下我變得都不像我自己了,這讓我感到可怕。我前所未有的自信,那些謾罵與指責都沒能動搖我分毫,這比贏得一場賽馬還要令人激情蓬勃。吉蒂,你告訴我,現在的我還是正常的嗎?”
喬安肯定道:“我曾聽一位文學家說過,文學的目的就是幫助人了解自己本身,提高他的自信心。它達到了自己本該完成的使命,這不該是再正常不過的嗎?”
她所說的第一句話,其實是出自那位曾說過書是人類進步階梯的高爾基之口。
不過這位文學家如今大概剛剛降生于世不久吧。
高爾基和托爾斯泰,這是一對年齡相差四十歲的朋友。或許高爾基對他們的關系有著別樣的定義,托爾斯泰對他來說既是一個“人”,又是居于神壇上的一個神。
當他得知托爾斯泰逝世的消息后,他難以接受地稱“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我在地上便不是一個孤兒……現在我覺得我是孤兒了,我一邊寫,一邊哭。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哭得這樣傷心……”**
喬安在回答安娜時不是有意選取高爾基的這句名言,只是忽然福至心靈,覺得這句話實在是應景,就說了出來。
朋友不就該互幫互助嗎?她想高爾基一定會很高興自己能幫助到托爾斯泰筆下的主角。
‘這不該是再正常不過的嗎?’這句話在安娜的腦海中回響,然后她笑了:“你知道的,你現在不管說什么,我都會為此深信不疑。”
曾經的猶疑、徘徊,在此時此刻都一掃而空,她前所未有的堅定,找到了自己接下來的道路。
這位女主人公,原著中的她在深知生活被她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時,她本可以選擇向伏倫斯基妥協,又或者是回到彼得堡祈求卡列寧的垂憐,但她卻是來到月臺下,懷著巨大的悲傷與無望臥軌自盡。
如今她不過是把對愛情的追逐狂熱,轉移到了文學上。
一切皆如水到渠成。
你瞧,我沒說錯吧,安娜她真的是一個天選的創(chuàng)作者。喬安想。
……
喬安處理好安娜這邊的事情后,沒過多久,之前一直因為藥物實驗未完成而擱置下去的抗癲癇藥物,再次有了進展。
這個世界里丙戊酸溶劑的發(fā)明者鮑勃夫教授以及實驗室那邊,一起給她送來了一份藥物試驗報告以及一瓶用玻璃瓶盛放著的丙戊酸鈉藥片。
她仔仔細細閱讀了一遍報告,終于同意了發(fā)售藥物。
喬安給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一封,詢問近期是否有時間,她有意拜訪。
他當然有時間,哪怕沒有時間,他也總能為他這位朋友騰出來。
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出于對社交的恐懼,還是讓他掙扎著到底要不要在回信上寫下“隨時都有時間”這一句話。
他的妻子斯尼特金娜,好心地為他結束了這一場漫長的折磨,直接替他做決定:“不可以失禮哦。”
陀思妥耶夫斯基為自己辯解了一句:“我沒有想著拒絕。”
斯尼特金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喬安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公寓。
她先是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婦寒暄了一下,然后直奔正題。
“事實上,我這次前來是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精致小巧的玻璃藥瓶被擺放在桌面上,在陽光的折射下,它就像是水晶香水瓶似的熠熠生輝。
陀思妥耶夫斯基好奇地看著她拿出來的這瓶藥。
喬安將這款新上市的抗癲癇藥一點點介紹給陀思妥耶夫斯基,告訴他如何服用。
就在喬安還在講解這款藥雖然是新研發(fā)出來,但已經經過了周密的藥物實驗時,陀思妥耶夫斯基少見地插話:“這聽上去真的很神奇,我不會浪費您的好意的。”
不需要對方多做解釋,他的理智與情感都使他做出了這個選擇——相信她,相信這款名為丙戊酸鈉的藥物真的能幫助他遏制病魔。
斯尼特金娜雙眼含著水光,她不斷輕聲說:“太好了,太好了,謝謝您。”
自從丙戊酸鈉作為新型抗癲癇藥開售后,前期在喬安的壓制下,藥廠那邊那顆想要提前發(fā)售的蠢蠢欲動的心已忍耐了許久,如今終于得到首肯,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就已在全國范圍內鋪開渠道。
“……劃時代……里程碑式!出人意料的藥效!”
“然而更加難以理解的是,它的價格完全匹配不上它體現出的價值,它的研發(fā)人員都瘋了嗎?”有藥企行業(yè)的研發(fā)人員在聚會中對著朋友如此說道。
眾所周知,藥物研發(fā)是一個極其燒錢的過程。
然而丙戊酸鈉的研發(fā)過程,完全是喬安從她的記憶里逆推而來。
她不動聲色地引導著實驗室向著她希望得到的結果上進行研究,這種種前提下,以至于從她提出方案再到研發(fā)出成功,哪怕加上后續(xù)的雙盲實驗階段,一切都像是按了加快鍵一樣。就連她曾以為會耗費諸多時間的審批環(huán)節(jié),都在謝爾巴茨基公爵的招牌下,順利得不可思議。
這導致這款藥物在定價時有了相當大的削減余地。
就這樣,這款橫空出世的新藥,以其優(yōu)秀的廣譜性、安全性及低廉的價格,堪稱毫不費力地搶占了市場。
這幾日,謝爾巴茨基公爵府的男女管家再次拆請柬拆得手軟。
這對管家們而言已然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了,他們佯裝抱怨最近累得手酸,腳步卻是輕快的。
宴會上——
“你們聽說沒?那位伏倫斯基伯爵出事了。”
“怎么了?”
“他得罪了彼得堡的大人物,如今被逼得只能當兵遠赴國外了。”
“上帝啊。”
在這種社交場合,喬安總能時不時地聽到一些她不知道的八卦。
提琴手沉醉地演奏著曲目。
喬安安靜地站在靠近露臺的位置。
有人看到喬安正有空閑,就大膽地走上前。附近的其他人,看到有人搶得先機,不甘落后地同樣來到喬安身邊。
她顯然不知道,在外人眼中她的身影何等模樣。
這位年輕矜貴的公爵家小姐,無疑是各個舞會上當之無愧的社交新星,無數人試探著與她結交,即便她友好卻疏離地站在眾人之外,然而她所落腳處即整個宴會的焦點。
這是謝爾巴茨基家的明珠,更是如今文字行業(yè)的風向標。
商人們像嗅到腥味的鬣狗一樣,在她身邊打轉,以期能提前摸到對方又將搞出什么席卷全國的營銷噱頭。
如今全莫斯科還有誰不知道呢?這位公爵家的明珠無疑就是賜予人間盧布的神圣使者。
她即是盧布的化身。
這位全國一流報商、新晉藥業(yè)大亨,人們紛紛猜想著她每簽下一個名字,會有多少金錢從她的賬上走過。
誰都休想阻擋人們對盧布的向往,凡是她參加的聚會舞宴,總有外地趕來的商人,拿著合作方案想要與她見上一面。
喬安客氣地同每一個想要與她搭話的人問好。
事實上,這一世的她沒有太多的雄心大志,無意勞心勞力地發(fā)展出一個商業(yè)帝國,更多的是出于一種自得其樂的目的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不過有時她也的確會遇到很有趣或者是眼熟的方案,或是出于鼓勵,或是單純地出于一種參與歷史的湊熱鬧想法,她偶爾會順手投資一筆。
到了旁人眼里,看到的往往是她那高得可怕的投資成功率。
時間一長,就有人將在宴會上成功得到投資的搭訕者戲稱為“幸運兒”。
甚至有小報專門開辟了一個欄目,報道每一次宴會后的幸運兒是哪位。
當又一年的春季,喬安在宴會上再次遇到向她推銷自己的商人時,她禮貌地婉拒了眾人,稱自己目前尚有其他的計劃沒有完成,暫時沒有精力考慮其他活動。
這不是推托之詞,而是確有其事。
如今出版社那邊一切都井然有序,周報、早報、書籍的銷量都已平穩(wěn)下來。
現在有必要再刺激一下銷量,換言之,她惦念許久的簽售會終于要閃亮登場了。
她將自己的想法告訴總編輯,她沒有講解得太細,以免讓總編輯陷入她制定的思維定勢,弄出來的活動時代割裂性太強。
總編輯說:“有趣的想法!”
自從出版社成立,每項舉措都走在了時代的前沿上,他聽了喬安的想法立刻就斷定,這一次他們又要當那個開拓潮流的先驅者了。
全員再次行動起來。
而他也沒有辜負喬安的期待。
漸漸有讀者發(fā)現報紙上連續(xù)登載了數期內容相同的預告。
“莫斯科首站!”
“屆時會有報社頭牌記者……知名作者……”
“誠邀一切文字愛好者&出版社支持者如期前往!”
碩大的文字,絕佳的版面位置,竭盡所能的彰顯著存在感,向每一個讀者展示它的內容。
……
一場前所未有的簽售會預告幾乎點燃了整個莫斯科城。
臨近簽售會的那段時間,莫斯科火車站的車票數次售罄。
城中心的旅館、公寓,不斷有外地來的客人拎著手提箱入住。
廣場上有馬戲團趁機駐留,白鴿佇立在帳篷尖上,當鮮花、彩帶、歡呼聲在歡樂的氣氛里散開來時,鴿子伸展開各自的羽翼飛向了天際、人流。
簽售會的場地由謝爾巴茨基老公爵出面,借了他老朋友新投資建設的展覽館。
整個展覽館既殘留著拜占庭式的外觀,又綜合了近些年一直在流行的古典復興建筑風,內部不僅有極為高曠典雅的展廳,還附有堪稱奢華的舞廳,正適合簽售會結束后的舞會。
簽售會當日,展館前的一輛輛馬車如織如流。
列文在侍者的指引下,從側門進入了休息區(qū)。
太好了,幸好他沒有遲到。
列文在進來的那一瞬間環(huán)視了一圈,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兄長科茲尼雪夫的身影,哈,哪次重要的文學聚會能少了這位享譽全國的大作家呢?
然后他在看到正同科茲尼雪夫聊天的人時,雙目睜大,他沒想到本該遠在巴黎的屠格涅夫竟然也來了。
而吉蒂身邊,正站著一位氣質典雅的夫人,對方側戴一頂小巧禮帽,黑色的面紗從帽檐上垂露。兩人身后是一扇暫時關閉的褐色門扉,列文猜測,推開這扇大門就可以通向正式會場。
除此之外,還有幾位他不認識的紳士淑女。
列文同科茲尼雪夫的關系向來是說不清的微妙,于是便沒去找他,而是向著吉蒂走去。
科茲尼雪夫見兄弟到來,毫不意外對方沒有先過來跟自己打招呼,而是主動向著列文的方向走去,這帶動了正與他交談甚歡的屠格涅夫。
在場眾人見這最后一位嘉賓已至,心道簽售會即將開始,見到周圍有人走動起來,就同樣動身預備各就各位,便下意識地向著列文前進的方向也邁動了步伐。
就這樣極巧合的,喬安所站的方向成為了眾人的輻射核心。
從上方垂下的碩大水晶吊燈將明亮的光芒籠罩在每一個人身上,也照在墻壁表面的精致油彩上,映在畫中人那一張張含笑的、帶著快活神采的面容上。
畫布內外的真假燈光相交織,模糊了現實的界限。
一場文學盛宴就此開始。
……
攝像師托著玻璃干版照相機,眼疾手快地按下了快門。
畫面就此定格。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非我原創(chuàng)。度娘顯示出處是《哈利波特與密室》,不過我翻了翻,不知道是不是翻譯的版本不同沒有找到,一臉迷茫。
**注2:高爾基真這么說過,他在給作家柯羅連科寫的信里就是這么寫的(有興趣的可以去度娘一下,還是巴金翻譯的,大佬大佬)。沒錯,這封信是寫給另一位作家的,但字里行間全是托爾斯泰。
他甚至直接在信里質問:“托爾斯泰他也應當死嗎?為什么大自然就不在它的法則中作出一個例外,使所有人里面有一個人的肉體永生?”
高爾基:我跟你說,托爾斯泰……托爾斯泰……托爾斯泰……
柯羅連科:……?
第268章 安娜·卡列寧娜卷番外(有部分論壇體)
二十一世紀——
一張拍攝于十九世紀下半葉莫斯科的老照片,在蘇富比拍賣行以1200萬美元的價格匿名成交。這張被命名為《盛宴》的照片,拍賣價格僅次于身價1240萬美元的《安格爾的小提琴》,由此成功躋身照片拍賣價格史。
次年,有收藏家實名登報表示,愿以1700萬美元或等價藝術藏品交易此照片,但未收到任何回應。
#史上最昂貴的照片#
一道熱搜登上各大社交網絡。
“無惡意,但我還是要說,現在媒體人的業(yè)務水平真的垃圾。照片呢?為什么不把照片放上來讓所有人瞧一瞧?”
“別這樣,媒體行業(yè)者感覺膝蓋中了一槍。”
“來了來了,我從拍賣行網站上找到那張照片了,等我上傳!”
“照片.jpg”
“我●!這確定是拍攝自十九世紀的照片?這么清晰的嗎?”
“所以說它能保存下來真的很難得,也很珍貴。”
“這構圖,這光線,絕了!捧著我的相機,心口好痛,這就是天才與庸才的區(qū)別吧。”
“默默保存,很好,我現在也是擁有1700萬美元的人了。”
“是我的錯覺嗎?我總感覺這個照片里的人物有點眼熟。”
“啊,它是很好看啦,我也承認它的拍攝技術很精湛,對還原十九世紀的宴會歷史研究也挺有幫助的,但是,嗯,我是說……它畢竟只是一張照片對吧?一千多萬美元會不會有點過了?”
“有錢人的心思真的好難懂。”
“難懂+1。”
“不行,越看越眼熟,有沒有哪位朋友也覺得眼熟?”
“悄悄地說,我大概知道它的價格為什么這么高。有個小道消息,那位競拍成功的買家姓陀思妥耶夫斯基。”
“這個姓氏怎么了?”
“十九世紀、莫斯科……等等,是我理解的那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嗎?”
“買家是陀翁的后人?!”
“拜托,誰能搭理一下我。你們真的不覺得照片的這些人物眼熟嗎?比如說這個側著身子的大胡子男人?[盛宴.jpg][陀翁肖像.jpg]”
“……?”
“!!!”
“好像!”
“不只是陀翁,你們看看我圈出來的這個人,像不像康斯坦京·列文?還有這幾個[肖像1.jpg][肖像2.jpg]……”
“這不是像不像的問題,分明是一模一樣!”
“你好像發(fā)現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一石激起千層浪。
如果說一開始還只是普通網友在各大社交網絡上議論紛紛,隨著這個發(fā)現被諸多博主、媒體轉載,有關這張被命名為《盛宴》的照片,徹底引爆各大流量平臺。
眾人有所不知的是,早在這張照片在拍賣會上橫空出世的那一日起,文藝界、收藏界就不約而同地紛紛將目光匯聚到了這張跨越了上百年留存至今的黑白相片上。
在外界還未意識到這張照片到底有何重要意義時,無數相關人士已心照不宣地默認了它的真實性,并在私底下開始核對照片上的人物究竟是誰。
當外界后知后覺地關注起這張照片時,照片的最終拍得者將自己連同好友數月以來的勞動成果,匯總成一篇圖文翔實的文章,在社交平臺上發(fā)表了出來。
照片里每一個人物附近,都被認真地標準上了姓名,而后又在文章中一一道出對方的生平事跡。
那許許多多曾經在課本、名著上遙不可及的大作家,如今在一張小小的照片上齊聚一堂,讓人恍然他們竟然是同一時代的人。
眾人滿是好奇地看著照片中的人物,視線從一個個文學家、社會活動家的頭銜上劃過,然后不由得停在了一個名為吉蒂·謝爾巴茨基的名字上。
與眾人那一個個散發(fā)著文學與知性光輝的頭銜相比,撰稿人對她的稱呼格外與眾不同。
十九世紀全球出版業(yè)巨擘,藥業(yè)大亨,天使投資人。
“你有沒有覺得你的畫風不太對?”
“這個名字有點眼熟……”
“前面的人都走開,這分明是我異父異母失散一百多年的親姐妹啊!”
“啊啊啊我的公爵小姐!看我看我,我需要天使投資!”
近幾年,隨著人物紀錄片的興起,無數名人傳記被以紀錄片的形式再次呈現在了大眾眼前。
然而一旦涉及十九世紀下半葉的作家、商業(yè)家,大家發(fā)現一個人物的名字高頻率地出現在不同的傳記中。
她是知心的朋友,捧場的讀者,亦是狡猾的商人,不可戰(zhàn)勝的對手。
無數后世探究者,為她的存在而著迷,甚至為此衍生了數不清的小說、影視作品。
然而很可惜,這樣一位在數位歷史名人的人生中乃至時代浪潮中都留下了身影的重要人物,她并未如當時流行的那樣留下個人日記,同時她還拒絕了數位身為作家的好友為她寫一部個人傳記。
……
“什么,你要為我寫傳記,雖然很感謝,但是……你最近空閑很多嗎?要不要先把上次拖欠編輯的稿子交上來我們再談一談這個?”
“至于日記?拜托,正經人誰寫日記。*”喬安輕笑道。
彼時,正在寫日記的列文,憤憤不平地在這句話上加重了筆跡。
……
曾有導演準備拍一部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主人公的紀錄片,為此對方做了大量前期準備,甚至親自與這位大文豪的后人面對面交談,又閱覽了無數紀錄片、日記、相關傳記乃至對方在世時接受過的記者采訪。
此前已經有數部相關的紀錄片和電影,但大多從對方的文學作品出發(fā),他則決定另辟蹊徑。
他試圖復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際關系。
然后,在這個過程中,吉蒂·謝爾巴茨基這名字沒有任何意外地又出現了。
這位大文豪的前半生坎坷,后半生則截然相反。如果說那個轉機在哪里,正是那位謝爾巴茨基小姐所帶來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那位公爵小姐報以一種外人很難理解的信任,而也正是這種信任,為他在聲譽之外,又帶來了揮霍不盡的財富。
很多人都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一生中掙到的龐大稿費哪怕放在后世,都能令人瞠目結舌。
然而眾人并不了解,他真正的收益大頭其實是在投資上。
曾有記者采訪晚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說:“我對投資一竅不通,但我相信我的朋友不會害我。”
“您的朋友?”
“嗯,我的朋友有一天忽然跟我說,她發(fā)現了一個很有前途的生意,要不要跟著她一起投資,我就把錢交給她了。你若要問我投資的是什么項目,多久能回籠資金我其實都不清楚。”
記者當然知道他口中的朋友指的就是那位謝爾巴茨基小姐,他問:“我相信你們的友誼長青,但是生意場上總是變幻莫測,您就不擔心投資失敗嗎?”
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用相似的語句說:“我不知該如何解釋,但你知道的,我的賭性很大。”
記者飛速地做好記錄,他又詢問了一些與寫作有關的事情,最后又將話題轉向他的交友情況,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邊說,他一邊運筆如飛。
而后記者又提問:“很多人都拿列文先生的作品與您做對比,我聽說,您和列文雖然為同一家出版社供稿,但你們的關系并不好,只有在謝爾巴茨基小姐在場居中調和的情況下才會同時到場。請問這與外人對你們二人的作品進行對比點評有關系嗎?”
“這是個誤會,或許是巧合吧,我們總是彼此錯過,而且我們都不是喜歡社交的類型。比起在舞會上無所事事,我更喜歡在我妻子的陪伴下寫稿子。而列文,用謝爾巴茨基小姐的話來說,他要么在莊園里默默長蘑菇,要么在林子里快樂發(fā)芽。”
記者奇怪地問:“是嗎?但是我聽列文的責任編輯說,在謝爾巴茨基小姐的舞會上捉到他的概率,要比去他家能找到他的概率大多了。”
“沒辦法,誰讓他是一個膽小鬼。”陀思妥耶夫斯基意義不明地嘟囔了一句。
這次采訪就在兩人一問一答間結束,然后又被演員在紀錄片中演繹了出來。
在采訪結束后,熒屏上畫面一轉,一張泛黃老舊的報紙被投放在畫面左側。
一道蒼老的聲音隨之響起,畫面右側則隨著語音逐漸顯現出一行行文字,為剛剛那篇采訪中的語焉不詳之處做了更多的補充。
“我早早就把我的一切都押給了謝爾巴茨基小姐,她擲下了命運的骰子,而我只會盲從罷了。她的每一次成功,都引來無數狂歡。我念著報紙上的報道,猜測著又有多少人因她而受益。我對自己說,瞧,這里面還有你的一份力呢。
“然后我忍不住替她駁斥那些誹謗者,旁人往往只會看到她手中的盧布,而忽略了那些真正因此受益的人們。我的愛人則為她祈禱,盼她一生順遂。
“而我的繼子則永遠為我隨之到來的財富狂喜,我從很早前就教導他做人要學會堅持,我不知是不是該感慨他也算是聽進去了我的教導,但是他顯然將這份堅持用錯了地方。我忍耐著,他卻喋喋不休,他躍躍欲試地想要接近我的那位朋友,我的愛人難得發(fā)起火來,將他趕了出去。
“朋友,實在抱歉,我在信中對你說了這么多瑣事。我只是想說,人生無非是一場豪賭,你難道要當一輩子的膽小鬼嗎?”——摘自《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列文通信集》
作者有話要說:
*注:正經人誰寫日記——電影《邪不壓正》
第269章 安娜·卡列寧娜卷番外(有部分論壇體)
大眼平臺上——
“是的,據西方學者考究,列文應該是對那位謝爾巴茨基小姐有過一段愛慕之情。”
“我已經捧著碗過來了,就著八卦下飯,真香。”
“但是,根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采訪以及寫給他的信來看,列文遲遲沒有對那位公爵小姐表露心意。”
“為什么?難道今年老美那邊剛剛上映的那部《文豪進行式》里演的是真的,他自卑于自己的家世,不敢向心上人表白?”
“別提這部電視劇了,我拒絕承認里面那個梳著大油頭,走一步咳三咳的人是列文,天殺的編劇,人家明明是陽光健氣型的,謝謝。”
“前車之鑒《凱瑟琳大帝》 is watching you。就是沒想到他們也玩救風塵這一套。[狗頭.jpg]”
“救命,這形容詞是什么鬼。”
“你說的是電視劇里演的那個住在漏雨的房間里,一邊寫稿子一邊對雨垂淚的沒落貴族列文嗎?不行了,我看一次笑一次。”
“誰能知道,我真的很喜歡憂郁清冷、纖細敏感,曾經高居云端一朝淪落于塵的人設,但當這幾個詞和列文聯系起來,我真的眼前一黑。”
“我懂,林黛玉掄大錘,李逵繡花,選一個吧。”
“拜托編劇清醒一點,列文可是坐擁三千畝土地的大莊園主。如果他這都算沒落,其他人算什么?”
“其他人算是住寒窯吧。”
“這笑話好冷。”
“老家里只有一個小小果園的我酸了,不敢想象我要是有這么多的地會成為多么快樂的小女孩。”
“是嗎?你可以繼續(xù)快樂一點的。別忘了國家不同計量單位也不同,我剛剛說的三千畝指的是三千俄畝哦,我們的一畝等于0.067公頃,人家一畝等于1.09公頃,請各位在幻想前先換算一下計量單位。”
“我人傻眼了。”
“算到一半,大腦卡殼,目前正在重啟中。”
“大師,我悟了,我現在眼前全是錢錢錢錢錢。”
“言歸正傳,說到列文為什么不敢表白,就不得不祭出他的日記了。人家那是不想表白嗎?那是根本沒機會開口。”
……
十九世紀——
謝爾巴茨基公爵看著報紙,他頭也不抬地問:“是誰說好的在舞會上要邀請吉蒂跳舞?”
列文掙扎著為自己辯解:“出了一點意外。”
老公爵冷哼一聲,說:“隨你吧,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是打定主意不摻和進去了。”
列文試圖挽回自己的形象,他說:“我做足了充足的準備,甚至提前請了一位交際舞老師,演練了好多遍,但是……”
當他鼓足勇氣站到吉蒂面前時,不等他開口,吉蒂就已經先一步驚喜地叫住了他。
“太好了,我一直在找你。”
見她在找自己,列文忙詢問:“是有什么事情嗎?”
“你回頭看一下身后的人。”
只見他躲了許久的責任編輯正面帶微笑地站在他身后:“您好,列文先生,我們需要談一談。”
這一幕的可怕程度,僅次于他在林間打獵時,轉身撞上了自樹梢上垂落的蛇,一樣的“怦然心動”,一樣的冷汗直冒。
吸取這次教訓,他在下次見面時,特意避開了舞會這等公開場合。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鋼筆,這支來自吉蒂的禮物仿佛給了他數不盡的勇氣。
他在女仆的帶領下來到吉蒂面前。
見到他,吉蒂的臉上掛著相似的笑意。
“太好了,我正要想辦法聯系你呢。”一樣的開場白。
列文嘆了一口氣:“雖然不知道你為什么這么驚喜,但我很高興能為你帶來好心情。”也希望你能永遠將我的到來與開心愉悅掛鉤在一起。
“你的編輯聽說你最近不在農場,正在煩惱怎么把印刷好的書簽給你捎過去呢。既然你過來了,你回去的時候順便再去一趟出版社,把要簽名的書簽也一塊帶回去吧。”
列文緩緩瞪大眼睛:“不是、等等!我上次不是簽了一千份嗎?”
“不是同一套書,當然不能用同一個書簽,而且這一次是要簽三千份。”喬安告知他一個殘酷的事實。
“三千?!”
列文試圖找出漏洞,“但是相同的手段短時間內用兩次,就吸引不到新讀者了吧。”
“還是不太一樣的,這一次的書簽從設計上來說帶了點藏書票的性質,一共有七個不同的款式,隨機附贈到精裝版圖書里面,你要相信讀者對于‘集郵’的可怕執(zhí)念。”
列文露出仿佛懷疑人生的表情:“為什么會有人想要收集郵票?不對,我是說,本身精裝版的銷售量就不如平裝本吧,真的有人會為了一枚書簽、藏書票購買好幾本嗎?”
“會的。”這個娛樂活動匱乏的時代,那些手握農場、頭戴爵位的闊佬們,進行一鍵十連的力度只會比后世更猛。
列文:“吉蒂,你不要騙我。”
“我的朋友,我哪里有什么騙人的壞心思呢?”
喬安再次告訴他一個殘忍的事實:“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連簽售會都舉辦了三場了,最近準備受邀出國,出版社那邊再為他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第四場簽售會做準備了。”
列文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好吧,看來我也要加把勁了,我之后會去找一下編輯的。”
喬安看著這位最托爾斯泰式的主人公,你們文豪之間的關系還真是令人迷惑,前面還在垂死掙扎,她一說陀思妥耶夫斯基,你就答應了。
明明互相欣賞對方的才華,私底下不斷品讀對方的作品又不斷地追趕,可是又不愿面對面交談,哪怕應邀參加的她舉行的宴會時迎面相遇,都只會裝若無意的擦肩而過。
喬安故意說:“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少尉,但又好像不是這樣。”
列文覺得自己冤枉極了,他努力解釋,力爭自己清白:“我怎么會不喜歡!我們只是對彼此的文字太熟悉了,太了解彼此是怎樣的人了,所以根本沒有近距離地接觸的必要。”
喬安若有所思。
兩位作家身為同一時代的大文豪,一人是“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與“殘酷的天才”的集合體,一人是身具“最清醒的現實主義”的“天才藝術家”。*
既相似又不同,他們的文字猶如鏡子,既折射著書寫者的靈魂投影,又倒映著所有閱讀者的痛苦與不堪以及人性的幽邃。
他們既會因對方的文字感到如獲至寶,但又謹慎地選擇停在原地,將對彼此的印象停留在最美好的剎那。
簡而言之,距離產生美。
這一句話,讓喬安頓時對列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報以了最大的理解。
這大概就是文豪之間的樂趣吧。
而當列文離開的時候,腦海中還在思考,他真的表現得像是很討厭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嗎?
直到他坐上馬車,車夫側頭問他:“先生,您要去哪里?”
列文愣了一下,等等,他怎么忽然從公爵府里出來了。
夜間,列文苦惱地伏在桌前,繼續(xù)寫著自己的日記。
——“我艱難地對車夫吐出一個地址,懷揣著滿腦袋的迷思,來到了這段時間我避之不及的出版社里。”
“‘真難得呀,列文先生,沒想到您居然會主動來找我。’我的編輯這樣說。”
“‘您對我的幫助我都記在心里,好久不來莫斯科,當然要特地來拜訪一下您。’”
“我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虛偽,同時又是那么的痛恨我動不動就耳紅的毛病。我佯裝什么都沒察覺到,笑著同看到的每一個人問好。”
“感謝我的編輯,感激他沒有揭露一切,每當這個時候我都衷心地愿意承認他是個表里如一的好人,他美好的品格猶如王冠上的寶石般閃耀。”
“我不敢抬頭看他,便裝作忙碌地為其他人簽了幾個名。最終在編輯宛如惡魔的微笑下,我許下猶如無數賣身契的承諾,并成功領到了我的任務,那宛若小山的需要簽字的印刷制品。”
“他笑著安慰我:‘這是最后一次了,我們已經在改進印刷技術,嘗試著將簽名當做花紋直接印刷在書簽或者書籍上,下次就不需要手寫這么多了。’”
“我真怕我等不到那一天的到來了。”
“直覺告訴我,今天的進展有哪里不對,但是一切又如此的自然。”
“我回到我常駐的旅館內,兩眼無神地休息了好久。等我再次爬起來,準備開始寫今天的日記時,摸到我口袋里的那支鋼筆,我才記起來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情。”
“好極了!”
“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列文,你有一個絕頂的好腦子!”
……
二十一世紀——
“兄弟姐妹們,出來預告了,時隔二十年《列文日記》要再版了!”
“什么?!火速趕去搶購。我接受不了文學氣息的熏陶,難道還不能滿足一下我的八卦之心嗎?”
“好消息,購買書籍隨機贈送金屬書簽一枚。就問你精美不精美吧![圖片.jpg]”
“壞消息,七款不同書簽隨機贈送。”
“……很好,又是眼熟的集郵游戲,我恨。”
“出版社出來受死!”
“一個世紀前:闊佬們,給我爆幣!一個世紀后:謝謝,人人平等,不放過任何一個讀者的荷包。”
“所以說,這個玩法到底從哪一代開始的啊?”
“這就要問我們的公爵小姐了。”
“一個世紀過去,公爵小姐的陰影依舊籠罩在每一個讀者身上(惡魔低語)。”
作者有話要說:
*注:“殘酷的天才”——米哈依洛夫斯基點評。
“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陀翁自我點評。
具有“最清醒的現實主義”的“天才藝術家”——列寧點評。
第270章 大唐天刀
喬安在一片寒冷中恢復了意識。
身下是搖晃震顫木板,馬蹄的疾馳聲傳入耳中,除此之外則是木質輪轂碾壓過積雪發(fā)出的咯吱聲。
她不動聲色地維持著之前的姿勢。
入目所及是一間簡陋至極的馬車車廂,而她則被置于廂內地板上,雙手被粗礪結實的麻繩緊緊縛在身后,最重要的是她現在的身體分明是一個小孩子。
凜冽的寒風從窗縫里爭先恐后地鉆進來,冰冷的地板無法為她提供任何溫暖,饑腸轆轆的腹內更是無法產生一星半點的熱量。
她觀察到的細節(jié),外加原主殘余的記憶碎片,足夠喬安確定原主的死因了。
寒冷、年幼、驚懼,再加上沒有任何進食,以及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熱,莫說是小孩子了,便是成年人,也足夠一個生命因此消逝了。
情形十分不妙。喬安心中嘆道。
“甩掉追蹤的人了嗎?”
“放心吧,我的車技你還不清楚。這小半天沒見人影了,他們早就跟丟了。”
車廂外傳來說話聲。
“好家伙,這還沒說你胖你就喘上了?還不是之前兄弟我那神來一箭射中了那個家丁的馬,要論首功非老子莫屬!”
“好好好,還是你厲害。”
兩人旁若無人地大笑起來。
“我先進去看看那妮子怎么樣了。”其中一人說道,然后折身掀簾而進。
從車廂外鉆進車廂里的男人,用腳尖輕慢地勾了勾地板上的女孩,見她慢慢睜開眼睛,他扭頭對外喊了一句:“沒出什么問題,還活著呢。”
饑寒交迫下的身體,讓喬安不必演戲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虛弱,心里則已經默默判了他們死期。
男人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喬安,隨口跟同伴聊道:“這次的貨真是出挑,我敢肯定絕對是個美人坯子,長大后了不得。”
“要是沒點長處,值得你我擔驚受怕這好幾天嗎?”外面的人回道。
喬安靜靜聽著他們之間的對話,她一開始還以為對方是為了綁架原主還索要錢財,沒想到原主這是遇到拐子了。
對原主來說,她不過是跟著家中護衛(wèi)在外游玩,結果在一個拐角處,僅僅一眨眼的功夫,就被人捂住嘴兜頭套上麻袋帶走了。
自此以后就是如同貨物一樣一路顛簸,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無妄之災。
“等領了賞錢,咱倆就去青樓好好快活一……”話沒說完,馬兒長吁一聲,蹄子高高揚起,來了個急停。
喬安聽到身旁的人罵了聲臟話,他怒道:“你怎么駕車的?”
然后外面的駕車人沒有及時回話,過了少許,駕車人才牙齒咯咯作響地說:“前面站了一個人。”
“就一個人,你怕個什么。”男人氣急,撩起簾子也來到了外面。
只見前方有一個男子牽著馬,緩緩卻又不閃不避地向著兩人走來。
明明正值冬日,那人卻只穿著一件幾乎與天際融為一色的淺青色薄衫,身上唯一的亮色是那條束著發(fā)髻的紅色巾帶,淺色衣擺同紅色發(fā)帶在風中翻飛。
對方不言不語,剛剛來到車外的男人卻是呆住了。
那人明明踏雪而來,但雪地上竟然只有馬兒留下的蹄印,而沒有任何一個屬于男子的腳印。那自九天之上洋洋灑灑而下的雪花,不等落在對方肩上就似被一雙無形的手輕輕拂去。
“在下巴陵幫弟子,敢問大俠名諱?”駕車人強行鎮(zhèn)定下來,他收斂其臉上的輕浮與震驚,竟也有模有樣地顯出幾分正氣凜然來。
巴陵幫位列八幫十會次席,雖因涉及的部分營生令人不齒,但江湖地位放在那里,名號這么擺出來,等閑沒人愿意與其結怨。
“兩位真是讓我追得好苦。”來人沒說自己名號,只是如此嘆道。
兩人自知無法善了,常年行走江湖的經驗讓他們早早地暗自提高了警惕,他們一人持劍,一人持弓對準了來人。
彼此對視一眼。
一支利箭直直地射向那人,不論是準頭還是箭身上裹挾的內力及銳意都令人精神一凜。
然后這支箭被一柄薄如蟬翼的刀擋了下來。
在兩人的眼中,那踏雪無痕之人在隨手斬下利箭的剎那,就從視野中消失無蹤,下一秒,持弓人已捂著脖子倒在了地上,潔白的雪地染上了一片殷紅。
另一人還沒來得反擊,就感到丹田及手腕處傳來劇痛,手中的劍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啊!!!”他慘叫在雪地上打滾,然后掙扎著看向那個持刀之人,只見那人正漠然地俯視著他,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眼神,比漫天風雪還要冰冷,比對方手中的刀還要鋒利,他嚇得連痛呼都憋了回去。
“嶺南不是巴陵幫可以撒野的地方,這個梁子我宋家記住了。”
“記得把這話一個一個字地給我?guī)Щ厝ィ奶煳易詴叭グ菰L。”
地上的人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嶺南,宋家,刀客。
他只想到了一個人,那位被世人公認為天下第一刀的——
“宋缺!你是宋缺!”他幾乎是尖叫地喊出聲。
天刀宋缺!
宋缺沒有再理會那人,他輕輕地拂開車簾,待他看清里面的情況后,手中的刀便如流水般淌過喬安手腕上的繩子,刀鋒不曾傷及皮膚分毫。
他彎腰將喬安抱了起來,柔聲道:“抱歉玉華,爹爹來遲了。”
……
宋氏族人弟子居住之地,不能簡單地用宅或者府稱呼,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山城。
整個山城自下而上分為九層,每層間自有瓊臺玉閣無數,飛檐斗拱間盡顯宋閥顯赫。各層間以石棧、梯坡勾連,與此同時又以造景之法,使得層臺累榭間渾然一體。
而宋缺就居于山城第九層。
宋夫人無聲垂淚,一勺又一勺地給自家女兒喂藥。
喬安畢竟不是真的小孩子了,藥是真的苦,但長痛不如短痛,她直接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宋夫人忙遞上蜜餞,說:“玉華,快吃點甜的。”
喬安向來不是多么硬心腸的人,轉世數載間練就了她一身對待男女老少不同人的人情功夫,少有她親近不了的人——如果她愿意的話。
她捧著宋夫人的手,毫無心理負擔地喚了一聲娘,宋夫人回握著她的手,連連應道:“娘在這呢。”
喬安笑道:“娘快別哭了,哭得女兒我都心疼了。”
然而她忘記了,成年體型的她,這副姿態(tài)自然是猶如清風朗月般讓人值得信任,輕輕松松即可安撫人心,但此時尚年幼的她,看上去就猶如撒嬌般可愛了。
宋夫人看過去的眼神更加愛憐了。
剛剛過來的宋缺顯然也是這樣覺得,他不禁抬手摸了摸喬安的腦袋。
目睹了宋缺走進房內的喬安倒沒覺得有什么,宋夫人卻被宋缺嚇了一跳。
“閥主到來,妾身有失遠迎了。”宋夫人溫順地站起來騰出位置,然后沉默地退到一邊給宋缺讓出了位置。
見狀,宋缺也客氣地回了一句:“無事,我只是來看看玉華。”
“我已經沒事了,只是娘還是有些不放心我。”喬安說。
她腦海中的功法多如牛毛,為了調理身體,早在馬車上時,她就已經在默默運轉心法了。
宋缺放緩了聲音:“你娘是在心疼你,這幾天她一直在擔驚受怕。”
他為喬安又細細檢查了一番身體,見確實沒有大礙,又叮囑了幾句,而后準備起身離去。
宋夫人一直目送宋缺離開,這才在喬安身旁坐下。
她一改在宋缺面前的一板一眼,反而向略有俏皮地一眨眼,就像是在說“你爹爹終于走了”。
喬安一愣,然后會心一笑。
宋夫人和宋缺的互動映入喬安眼里,說實話,給人的感覺與其說是夫妻,倒不如說像是彼此熟識的客人。
在原主的記憶里,她的父母在相處時一向如此,夫子說這便是眾所艷羨、人人稱贊的相敬如賓了。
一開始時,原主輕而易舉地被說服了,但是隨著原主日漸長大,去他人家中做客、外出游玩的次數多了,無論是眼界還是相識的人都隨之變廣,哪怕她年紀尚小,也不禁覺得自家父母與其他人家中的父母有哪里不一樣。
比起原主的若有所覺,喬安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所在。
這對夫子口中的模范夫婦相處起來實在是太過客氣了,客套到顯得疏離。
真正和睦親昵的夫妻,哪有真的對彼此猶如賓客的呢?
至于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其實原著里寫得是一清二楚。
——沒錯,喬安已經知道她現在是在哪一方世界里了。
《大唐雙■傳》,一部以隋末唐初為年代背景的武俠小說。
而今門閥制度仍有余韻,論及朝廷江湖,名聲最顯赫的共有四姓門閥,而她這一世的父親正是四者其一的宋閥閥主。
別說喬安看過原著小說了,隨便從江湖上拽過來一個人,但凡對方不是那種消息閉塞之輩,大概都不會對宋缺為何與妻子這般生疏感到奇怪。
因為眾所周知,這位天下第一刀客對女色毫無興趣,又醉心于刀術,一度決意終身不婚,然而終究在族人的連番勸說及施壓下成了親,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偏偏求娶了個丑女,令眾人大跌眼境。
但是喬安知道,宋缺并非完全對異性毫不在意,而是早已心有所屬。
他真正愛的另有其人,正是慈航靜齋的當代傳人梵清惠。
說白了,她這一世的父母之間,沒有任何男女之愛,而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