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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宴會

    兩日后, 一行人到了晚云城。

    這一路上尋找巴道天,依然一無所獲,巴道天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這一路找,都沒找到他留下的半點線索。

    游溪嘴上不說, 心里卻是越來越擔憂。

    但又只能勸自己, 義兄不會有事的,說不定在晚云城就能找到他。

    晚云城原本只是南洲一座小城,因為太息羽在城中有一座府邸, 每年都會來住上一段時間,不少仰慕者追隨而來。漸漸地,晚云城越來越熱鬧, 規模也越來越大, 成了南洲規模數一數二的城池。

    城中人流如織, 幾人經過路邊的茶樓,就聽見有人在上面招呼。

    “游姑娘、荊兄!”

    抬頭一看,正是在溪水鎮分別的齊家姐弟, 五姐換了身新衣裙,紫色流蘇簪墜在發間, 明艷照人。齊風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樂呵模樣, 招呼眾人上來喝茶。

    正準備上樓, 小廝打扮的男子快步走到幾人面前, “請問兩位可是游夫人、游姑娘?”

    游溪點點頭。

    小廝道:“我家主人有請,兩位請跟我來。”

    游溪道:“貴主人是?”

    小廝咧嘴一笑:“我家主人姓太息。”

    幾人恍然。

    來人竟然是太息羽的家仆。

    正要動身,家仆又道:“主人說了,只邀請游姑娘及其娘親,其他人不在邀約之列。”

    歲舍邁出的腳步又收回, 忍不住道:“你家主人可真小氣!”

    荊飲月攔了他一下,讓他別亂說話。

    跟太息羽打過交道,便知此人脾氣有些古怪,現在把他得罪了,對游溪不利。

    家仆微微含笑,誰也不得罪:“此乃主人的吩咐,兩位見諒。”

    游溪回頭看向師兄。

    荊飲月道:“我和歲舍正好在城中查探一番,你先去吧。”

    她點點頭,明明只是要分開一會兒,竟也覺得有些依依不舍。

    眼神拉絲了片刻,她才跟著李青岫走了。

    歲舍在旁邊嘖嘖出聲:“好飽好飽,狗糧吃到撐。”

    荊飲月淡淡掃了他一眼。

    歲舍立刻改口:“我的意思是,飲食得注意營養均衡,是時候吃點人吃的東西了。”

    說著,幾步搶上了茶樓。

    二樓的雅座,齊風已經招呼小二添座添茶,小二對他十分熟稔,對兩人熱情招待。這間茶樓,就是他吹噓象棋比賽獲勝的那一家。

    荊飲月落座后,問:“齊兄對晚云城很熟悉?”

    一句齊兄喊得齊風飄飄然,他拍拍胸脯,“這是自然,晚云城可是我們的老巢!十歲起,我和五姐就住在這里了。”

    齊五姐翻了個白眼:“是你的‘老巢’,可別帶上我。”

    齊風訕訕一笑,問他:“荊兄是要打聽消息嗎?”

    荊飲月頷首:“想請齊兄幫忙尋找木鳶首領的下落,他很可能見過藏在溪水鎮的鬼將真身,我們正在追查這鬼將的蹤跡。”

    齊風陷入沉思。

    “我和小溪推測,這首領或許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膽小,他懼怕太息羽,這些年卻從未離開南洲,反而把老巢設在離晚云城很近的溪水鎮,說明他亦有冒險的一面。這一次數百年心血被毀,可能會鋌而走險,報復太息羽。”

    “他真有這個膽子?”齊風不信。

    太息羽一去這人就跑,還能有膽子回來報復?

    “人在極端狀態下更容易鋌而走險。”荊飲月道,“小溪說,他可能會偽裝成木匠、小廝、挑夫之類不起眼的人群,混入城中。”

    “木匠?”齊風吃驚。

    “木匠很難找嗎?”歲舍不理解。

    齊風喝了口茶,連連搖頭,讓他看茶樓的陳設。只見雅間內,一面博古架上擺著各式各樣的木雕,連茶杯也是木制的。

    他又指了指窗外,能看到對面街上好幾家機關堂、木雕之類的店鋪挨挨擠擠開在一起。

    “這晚云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木匠!一塊匾落下去能砸死七八個,你們要找木匠,那可有得找了。”

    歲舍張大了嘴巴。

    “城里聚集這么多木匠,都是因為太息羽?”

    “是啊。”

    歲舍表示難以理解,但也算是認識到太息羽在城內的影響力究竟有多大了。

    喝了一會兒茶,和齊家姐弟互留傳訊符,約定有消息聯系后,兩人便離開了茶樓,邊在街上閑逛,邊打聽線索。

    晚云城內,街道整潔,井然有序,街旁都是木制連樓,家家戶戶門屋檐下都有鳥巢,燕子飛來飛去,啾啾鳥鳴,聲聲入耳,儼然成了城內一道特殊風景。

    走了一陣,歲舍猶豫著問:“師兄,你是不是要突破了?”

    “嗯。”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突破啊?”

    從人階到地階,乃是修行路上一道大坎。真的突破到地階,師兄去其他宗門做個長老都不在話下,破境也并不容易,需要扛過九九雷劫。

    但這對師兄來說,應該不是難事。

    他疑惑的是,師兄不僅沒有突破的打算,反而在刻意壓制修為,難道他不打算突破了嗎?這可是多少修士求之不得的地階!

    有人修到垂垂老矣,堅持數百年,都觸碰不到地階的門檻,師兄年紀輕輕就要突破了,誰會在這種時候壓制修為?

    要是換了別人,他一定會說一句“瘋了吧!”

    “時機未到。”荊飲月沉默片刻后回答。

    早在井中對戰人形兵甲時,他就已經摸到突破契機,被他生生壓了下來。

    雖然師父和院長都說沒問題,但他對自己這顆道心依然心存疑慮,他擔心突破之后,引來無情道心更猛烈的反撲,現在只是冰封他的身體和情緒,突破后道心的力量也會隨之增強,到時會發生什么?

    他擔心自己會忘情,甚至忘了游溪。

    他心有疑慮,歲舍卻想到了別的地方,他看得出師兄和游師妹關系更進一步,師兄不突破,莫非是決心放棄無情道了嗎?

    之前他還曾勸說過師兄,真到了這個時候,他又有些不忍了。

    棄道重修,根基尚淺時損傷不大,師兄已經人階九境,必將經歷道心破碎、修為盡失、形同廢人的階段,而后靠著漫長的苦修重塑道心。

    這過程的折磨不亞于輪回投胎,再來一次,而且道心殘破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歲舍當時嘴上逞能,說得輕巧,真到了這個時候,他反而成了替師兄猶豫的那個,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師兄都要突破地階了,也能說放棄就放棄嗎?

    但師兄如果下定決心要跟游師妹在一起,這無情道心,又能穩固多久呢?

    別說師兄,連他都愁得想抓頭發。

    “此事我已有打算。”見他在旁邊愁眉苦臉,荊飲月猜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哦。”

    “師兄打算告訴游師妹嗎?”

    “……”

    荊飲月微微垂眸,他沒有理由不對游溪坦誠一切,他也已經想好了,放棄此道,從頭再修。

    只是,不是現在。

    游溪現在需要他,她必須要爭取到太息羽得幫助,回妖族救出父親,這種時候他不能失去修為,他不可能讓她獨自回妖族冒險。

    這種時候,更不能為她再添一份負擔,讓她為自己的道心異動而擔憂。

    他已經想好了,去一趟妖族,幫游溪救出父親之后,他就回宗門向院長、師父稟明實情,一切后果他皆自行承擔。

    兩人一路走一路打聽,沒聽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倒是吹捧太息羽的好話聽了一籮筐,歲舍越發意識到太息羽對于晚云城的居民來說,就是神一樣的存在,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

    一路走過繁華大街,歲舍發現師兄一路都在仔細觀察路人,完全沒有放松下來,好好享受一下晚云城風光的意思。

    他眼珠一轉,嘆了口氣:“好無聊,也不知道游師妹這時候在干什么。”

    荊飲月看了他一眼。

    歲舍:“太息羽在晚云城這么有影響力,他的洞府想必相當奢華吧!那宴請的排場,不知是何等氣派,要是他一時高興,給師妹安排十幾個美男服侍怎么辦?”

    荊飲月:“?”

    歲舍道:“師兄,你就一點不擔心嗎?”

    荊飲月:“為何要擔心?”

    說話間,一對夫妻從旁邊經過,男子道:“娘子,你今天真好看。”

    女子道:“哪里好看了?”

    男子道:“這新買的蝴蝶發簪,配上娘子的臉,真是國色天香,溫婉多情。”

    女子道:“夫君今日也格外意氣風發,俊朗軒昂。”

    男子哈哈一笑:“夫人謬贊了。”

    兩人手挽著手走遠了,歲舍用手肘撞了撞他:“師兄,這感情呢,是需要經營的,不是兩個人在一起了就萬事大吉了。”

    “什么意思?”

    “平時送送禮物,說些甜言蜜語,才能增進感情嘛。”見師兄若有所思的表情,歲舍問,“師兄,你平時夸過師妹嗎?給師妹買過東西嗎?”

    “……”

    “這樣可不行啊,師兄!”歲舍說著,拉著他往前面書攤走了過去。

    ……

    太息府上,有客上門。

    太息羽的府邸典雅奢華,庭院游廊曲折深復,布置雅致,奇花異草簇擁庭院中,家仆引著兩人穿過重重回廊,來到一處露天平臺,宴席已經備好,陸續有下人端上菜肴,光看菜色,已是十足豐盛。

    時間正是午后,看著滿桌子美食,酒菜飄香,游溪也有些餓了。

    家仆道:“兩位請在此稍座,我家主人馬上就來。”

    李青岫道:“有勞。”

    正欲退下時,家仆遲疑了一下,又道:“還有件事要告知兩位,家主今日請了不止您二位客人。既然來了,都是客人,有什么恩怨也請暫時放下,我家主人不喜歡吵鬧。若是惹怒了主人,恕小人只好將兩人請走了。”

    他這么一說,游溪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預感。

    果然,就見回廊處,兩道身影走了過來。

    一身華服的烏九明,挽著芳玲的手,一起走了進來。碧樹高聳,花叢掩映,烏九明不知說了一句什么,芳玲在花叢間低頭含笑,一副嬌羞模樣。

    如果不是芳玲一抬頭看到游溪,立刻就變了臉色,連腳步都踏錯了,表面上兩人看起來還是像一對恩愛情侶的。

    相比之下,游溪就淡定多了。

    她很不想看到這兩人,但是她看過天書劇情,知道烏九明一定會來,因而也不覺得意外。

    按照劇情,烏九明準備了重禮來拜訪,他送的禮物投其所好,打動了太息羽,得到宴請的機會。宴會上,太息羽的仇人前來尋仇,他在場為其解圍,不久后更是徹底化解了兩人之間的仇怨,因而得到了太息羽的支持。

    而原劇情里的自己,就是在他們化解矛盾時,鬧出了跳崖事件,摔斷了四肢,成了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廢人。

    她已經知道一切都是烏九明搗鬼,自然不可能讓他如愿,如今雙方對彼此的目的都心知肚明,就看誰更棋高一著了。

    只是,她必須想辦法克服天尺玉的影響,如果還像上次那樣,她不一定還有最后關頭清醒的運氣。

    而且,太息羽這個仇人,也不是一般的來歷……

    烏九明落座時,感到一陣令他遍體生寒的殺意。

    他拿扇子的動作一滯,殺意旋即收斂無形,宴席上一片祥和,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只有烏九明知道,那陣殺意來自李青岫。

    這是她的警告,若不是身在太息羽宅邸,她已經對自己動手了。

    烏九明一瞬凝滯后,神色轉為淡然,一個五十年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救不出自己夫君的女人,對他能有什么威脅?

    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芳玲安靜坐在他身旁,連呼吸都放得輕輕的。

    自從上次在密室中被烏九明打了,她從一開始的憤怒不可置信,到后來的傷心欲絕,烏九明冷待了她一段時間,她又忍不住想,當時的情況,她被嚇壞了,不該一直尖叫,打斷九明破陣思路,使得兩人在密室中被困了那么久。

    但心中的悔意難以這樣就自我說服,她無數次夢到天機院的一切,夢到爹總是一臉嚴肅,卻在她試煉受傷時,在她門口放上好幾瓶傷藥,夢到那些簇擁在她身邊的朋友們,誰也舍不得對她說一句重話。

    可現在,她什么都沒有了。

    每到夜里,她總會被悔恨的眼淚驚醒,第二天又忍不住小心翼翼討好烏九明,她懷揣著那一絲微薄的希望,只要她再懂事一些、聽話一些,九明一定回心轉意,像以前那樣對她好的。

    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對面的游溪,游溪今日穿著一身湖藍色羅裙,襯得肌膚瑩白如雪,烏黑長發半挽,青碧色流水發簪挽在發間,桃腮杏眸,清靈漂亮。

    相比之下,她知道自己描了厚厚的妝,也遮不住臉上的憔悴。

    曾幾何時,她才是眾人視線的焦點,可現在一切都變了,她成了烏九明身邊可有可無的陪襯,被她看不起的游溪,卻一步步穩扎穩打,越來越展露光彩。

    她就像一面鏡子,照出自己的境遇反差。

    所以面對游溪時,芳玲忍不住內心刺痛,難抑心中的酸意。

    眾人落座不久后,太息羽緩步而來。

    他穿著繁復的紅色寬袍,廣袖窄腰,風流華麗,懷中抱著的木偶和他穿著同款紅衣,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對深情不分離的情人。

    芳玲之前讓密室中的木偶嚇出陰影來了,乍見這男人抱著木雕,臉就不由一白。

    太息羽掃視一眼,將眾人神色盡收眼底,玩味一笑。

    坐下后,他客套寒暄兩句,便自顧自開始夾菜,他不僅自己吃,邊吃還邊喂身邊的木偶,輕聲哄道:“夫人,不要跟我鬧脾氣,吃一點好嗎?”

    木偶靜靜躺在他懷里,毫無反應。

    他鍥而不舍的哄著,“這是你最愛吃的羊蹄燉豆腐,我特意讓廚子燉了好幾個時辰,蹄筋都軟爛了,你嘗嘗。”

    席上一片安靜,他一人在演獨角戲。

    芳玲忍不住在心里腹誹了一句“變態”,她心情不佳,精致好的美食也索然無味,太息羽還在不停說話,更吃不下去了。

    她吃不下去,游溪反而吃得很香,一來是真的餓了,二來,席上沒有一個陌生人,烏九明兩人對她而言等于空氣,唯一的壓力來源太息羽又忙著照顧“夫人”,沒人關注她,她食欲大漲。

    席至一半,太息羽終于放下了木偶,開口道:“在南洲,想求我辦事的人很多。”

    至今為止,想見他的人,不是想與他結交,就是有求于他,眼前這幾人顯然也是。

    他掃視在座四人,“你們之中,若有人能幫我做到一件事,我便答應你們一個要求。”

    游溪放下筷子,心道:來了。

    這段劇情,是她在假天書上看到的最后一段劇情,也是細節最模糊的。沒看到烏九明是如何化解太息羽的仇怨,記憶中只有劇情中的游溪變成廢人后,躺在床上自怨自艾的描寫:

    【一連過去數日,游溪躺在破舊小屋內,無人照料,她四肢筋脈盡斷,疼痛如不停歇的浪潮,一陣高過一陣,冷汗濕透了衣衫,狼狽不已,沒人管她的死活。

    因為對烏九明死纏爛打,她在玉山宗聲名狼藉,道藏院早已不認她這個弟子。如今她摔下山崖,徹底變成了廢人,就算回到妖族,等著她的只有對她百般厭惡的游氏夫妻,她的下場只會比現在還凄慘。

    游溪心中仍然殘存著一絲希望,她盼著烏九明來看自己一眼,看看她凄慘的模樣,也許能動一動惻隱之心,想起幼時一起長大的情誼,將她接回羽族。

    從早到晚,游溪依然沒有等來她想等的人,眼淚已經流干,枕巾濕透,太陽逐漸西沉,她眼睛中最后一絲光彩漸漸熄滅……】

    以前她看到這段劇情,心想神族是不是腦子進水了,寫出這種東西,現在她知道這些東西是烏九明寫的,更讓她認識到這個男人內里的猥瑣和不堪,他通過這種手段,踐踏別人的人生,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簡直可恨!

    “我有一個仇人,與我仇怨頗深,前幾日聽說她出關了,料定不久以后,她就會來晚云城找我。”太息羽道,“誰能化解我與她的仇怨,誰就是我太息府上的座上賓。”

    “前輩,不知您的仇人是誰?”芳玲好奇問。

    說話間,一陣狂風席卷,吹落花葉紛紛。

    剛剛還晴空萬里的天氣,轉眼烏云壓頂,天色驟暗。

    云層中,有人冷笑了一聲,“太息羽,你可真是陰溝里的老鼠,怕我怕到這個地步,聽說我出關,就忙不迭找人來對付我?”

    “香雪君,你才是陰魂不散,纏著我不放,一樁小事記上幾百年,心眼比針尖還小!”

    “呵,一樁小事?”云層中彈指一響,一道雷光落下,正中座中的太息羽!

    眾人一驚。

    轉眼風雷皆散,陽光普照,云中人來無影去無蹤,杳然無痕。

    宴席上,太息羽安然無恙,但他懷中的“夫人”,讓那一道驚雷劈了個粉碎,木屑碎了一地,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焦味。

    席上一時安靜極了,誰也沒敢說話,太息羽臉色陰沉,盯著滿地木屑,不知道在想什么。

    芳玲暗暗心驚,太息羽口中的仇人竟然如此厲害!從云中傳來的威壓,讓她透不過氣來,這人修為起碼在地階中境,甚至更高!難怪太息羽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而且香雪君這個名號,怎么有點耳熟?

    眾人都不說話,她有心替烏九明爭取印象分,見太息羽如此看重“夫人”,悲戚出聲:“前輩別太難過,木像有靈,夫人的魂魄一定還在周圍,只要收撿完整,定能重塑夫人之身。”

    說著,主動蹲下身拾撿周圍的木屑。

    太息羽盯著她看了半天,唇角挑起一抹古怪笑意,“好啊,那就麻煩你了。”

    席散時,他還叫了個小廝在旁幫忙,這滿地的木屑,還有一些落到花叢泥土中,撿到明天早上都不一定能撿完。

    芳玲回頭看了一眼,烏九明沒有半點要幫忙的意思,徑直走了。

    游溪和李青岫更不會多看她一眼,家仆在前引路,帶兩人去廂房歇息。

    游溪便問娘親,“娘,你認識香雪君嗎?”

    她覺得,剛才聽到香雪君名號時,娘的反應有些奇怪。

    “有過數面之緣。”李青岫道,“她恐怕比太息羽更不好惹。”

    “那是。”家仆接話道,“這位妖君來頭不小,又記仇,我家主人為此頭疼幾百年了。”

    “他們之間具體有何仇怨?”

    “哈。”家仆尬笑一聲,“這小人可不敢亂說。”

    游溪心道,看來這似乎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連假天書的劇情里也沒有記載。

    她客氣發問:“前輩的夫人已經仙逝很久了么?”

    家仆愣了一下:“什么夫人?”

    “前輩每日抱著的木雕,不是夫人的雕像嗎?”游溪道:“我看前輩一片深情,似乎對夫人的離去難以割舍。”

    家仆尷尬一笑:“我家主人并未娶妻,也無夫人,他只是有點——”

    游溪明白了,回以微笑,猜他想說的詞不是“壞心眼”,就是“表演狂”。

    看來太息羽是故意在人前裝深情,想到現在還在花壇里撿碎片的芳玲,看來她這馬屁注定要拍在馬腿上了。

    片刻后,小廝引著兩人到了一處安靜院落,“兩位請在此安歇,有什么需要,隨時吩咐小人。”

    “有勞。”

    這一處小院雅靜,秋風里,桂花暗香襲人。

    李青岫回廂房休息,游溪正要回自己房間,身后傳來腳步聲。

    烏九明站在院外一棵花樹下,溫柔喚她:“小溪。”

    游溪轉身就走。

    剛剛回顧了一遍惡心人的劇情,現在更不想看到這張臉了。

    “等等。”烏九明道:“小溪,能聽我說句話嗎?我們之間,有太多誤會,希望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你想解釋什么?”

    “我爹做的那些事情,我之前并不知情。如果我知道他派人追殺你,我一定會阻止,調換天書,也是他的計劃——”

    游溪冷笑一聲,這父子兩要不說是一家人,屎盆子只往對方身上扣,一句不知道就想把所有事都遮掩過去,實則各自都沒安好心,還想借此來哄騙她。

    “既然你說都是他干的,讓你在全族面前指認他嗎,你敢嗎?”

    烏九明臉色一白,“他畢竟是我爹。”

    頓了一下,他又道,“小溪,我雖然不能明面上與他作對,但我可以私底下幫你,只要你還愿意相信我。”

    “還記得嗎?年幼時我們遭遇妖蝠,我們差點就死在妖蝠手中,靠著彼此扶持,才堅持到羽族的人來救我們,那時你信任過我,如今,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嗎?”

    他的語氣誠懇,邊說邊走上前,想靠近她。

    一道凜冽劍氣劃破夜空,生生將他逼退了數步。

    玄衣劍修落在游溪身邊,冷冷眼風掃過,“滾。”

    烏九明眼神轉暗,怒火難抑:“荊、飲、月。”

    那語氣,恨不能將對方生吞活剝。

    游溪先是驚喜于師兄竟然來了,轉頭看了一眼烏九明,“我說過了,不用在我這里浪費時間,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信。”

    說完,拉著荊飲月進了房間。

    關上門的瞬間,烏九明的臉色驟然變得十分可怖,一掌拍斷了身邊粗壯的桂花樹,怒極拂袖而去。

    他走后,院子安靜下來。

    房間里,游溪拉著荊飲月,滿眼歡喜:“師兄,你怎么來了?”

    荊飲月如實道:“翻墻進來的。”

    她有些驚訝,“這可是太息羽的府邸,墻上沒有機關嗎?”

    “沒有。”

    “看來府上的機關,都藏在真正要緊的地方……”游溪若有所思。

    荊飲月心里此時可裝不下什么機關,他難得覺得師弟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果然,就算彼此告白了心意,也不能放松警惕,要多陪著師妹才對。

    “師兄,你在想什么?”見他沉思,游溪不禁發問。

    “沒什么,給你帶了好吃的。”他懷中揣著一包剛出鍋的糖炒栗子,熱烘烘的,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油紙包拿出來時,一時沒注意,袖中啪掉出了一本書冊。

    “咦,這是什么?”游溪眼疾手快,將那本薄薄的書撿了起來。

    師兄的表情一下僵住了。

    “《戀愛大全之甜言蜜語一百句》?”游溪對著書名發笑,“師兄,這書從哪來的?”

    “歲舍買的。”他立刻說。

    “哦?”游溪眼珠一轉,“不知歲師兄喜歡上了哪家姑娘,還要看這種書?”

    荊飲月移開視線,有些窘迫。

    游溪見他耳根都泛上了一層淺淺的紅,不忍心再逗他了,走上前,緩緩靠近他。

    晚風輕暖,燭火搖曳。

    兩人投在窗上的影子親昵相貼。

    “師兄,不用學這些。”游溪踮起腳,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一下,“現在這樣就很好。”

    第52章 說穿

    游溪主動的一吻, 荊飲月更加窘迫,找了個借口離開,窗外很快沒了他的蹤影。

    留下一袋還冒著熱氣的糖炒栗子, 晚上游溪吃著栗子,想到歲舍攛掇師兄買書的情形, 忍不住笑出聲。

    沒想到師兄也有這樣可愛的一面。

    翌日一早, 游溪早早起來了。

    出了房間,便聽到幾個下人在議論昨天的事,聽說芳玲在院子里撿了一夜的木屑, 臨近天亮時才撿完。

    芳玲滿懷希望,請人給太息羽送去,從那人口中得知家主沒有夫人的事, 當場臉都白了, 搖搖欲墜, 差點倒下,最后失魂落魄回房間進去了。

    游溪當熱鬧聽了,連胃口都變好了不少。

    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 她正準備出門,一個灰衣小廝從她身邊經過, 游溪看了他一眼, “等等。”

    那小廝腳步一頓, 回身低首:“貴客有何吩咐?”

    游溪又將他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也不說話。

    直到對方有些沉不住氣,開口道:“客人,小人正要去馬廄辦差——”

    “木鳶。”游溪直接打斷了他。

    那人驟然抬起頭,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驚愕道:“客人, 你說什么?”

    “你果然隱藏身份潛回太息羽身邊了。”游溪道,“畢生心血毀于一旦,你恨他嗎?你想報復他嗎?”

    小廝吞了口唾沫,低頭道:“小人聽不懂您在說什么。”

    游溪垂眸:“你的鞋大了半寸。”

    “小人前日才來府上,衣服鞋襪來不及定做,都是穿別人的。”

    “是么?”游溪輕聲道,“你手上有繭子,但皮膚細嫩,不像是做經常重活的人,反而是像做一些精細活計,比如,制作機關。”

    小廝將手往身后一藏,“這是因為小人之前是做木雕的,靠雕一些小玩意謀生,客人初來乍到,不知道我們晚云城最多的就是木匠——”

    “你怎么知道我初來乍到?”游溪打斷了他的話。

    小廝一僵,笑道:“自然是聽旁人說的,聽說府上昨日來了幾位外地來的客人。”

    游溪還想問他,那你又是如何確定我就是他們口中的客人呢?你可是說過自己才剛來府上沒幾天,就聽一旁假山后有人笑道,“我看你還是別說了,說得越多,錯得越多。”

    小廝慌張回過頭,見到來人,面如死灰:“太、太息羽……”

    太息羽換了一身淺色廣袖長袍,玉簪斜挽,人長得華麗,穿什么顯得都張揚,即使是出言諷刺,那雙桃花眼帶著笑,也讓人討厭不起來。

    “錯了,你應該叫我家主。”他笑著說。

    小廝瑟瑟發抖不敢回話。

    他俯下身,想將對方扶起來,誰知小廝嚇得連滾帶爬,往林子里鉆。太息羽直起身,雙手抱臂,嘆氣道:“你還是這么膽小啊,木鳶。”

    聽到這兩個字從對方口中說出來,小廝終于裝不下去了,他像是被點穴一樣僵在原地,一瞬之后,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恨意,袖中滑出兩顆小球,“太息羽,我要跟你同歸于盡!!”

    他聲嘶力竭,幾乎要扯破喉嚨,將那兩顆小球猛地從手中扔出!

    游溪一看這東西就簡單,看似樸實無華,生死之際能拿出來的,肯定威力驚人,趕緊往太息羽身后一躲。

    見她動作,太息羽挑唇輕笑,只一抬手,袖中伸出兩根機關手,長長的手臂精準將空中的小球穩穩抓住,精妙的機關手指動作了幾下,轉眼將兩顆密不透風的金屬球拆成了一堆雞零狗碎的零件。

    太息羽捏著機關手遞過來的黑色炸藥粉末,看著對方絕望的表情:“都說了你永遠都不可能超過我,你怎么就不信呢?”

    木鳶眼中血絲彌漫:“不、不可能——”

    他精心設計的機關爆彈,嚴絲合縫,結構精巧,他為此苦苦研究了十幾年,怎么可能三兩下就被對方給拆了!!

    太息羽居高臨下俯視著他,日光將他的影子投入林中,他就像一塊永遠籠罩在自己頭上的陰影,他用了幾百年,到頭來證明對方依然是不可超越的!

    為什么?

    他明明已是萬中無一的天才!他才應該是被眾人仰望、夸贊的對象,上天給了他絕佳的天賦,為什么偏偏又生出一個太息羽來壓他一頭!

    “你覺得自己是天才?”太息羽踢了一腳地上的零件,“在我眼里,連初學者都不如的廢物罷了,起碼初學者知道自己水平不行,而你自我感覺不是一般良好啊。”

    噗——

    倒在地上的木鳶氣血上涌,猛吐出一口血來。

    鉆研幾百年,被曾經的師父評價為初學者都不如,他氣到想死,雙眼都通紅了。

    太息羽雙手收在袖中,并未再多看他一眼,對趕來的家仆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將人拖走。

    “等等!”游溪趕緊跑出來,湊到木鳶跟前問,“之前在溪水鎮,你有沒有見過一只厲害的冥鬼?”

    木鳶冷冷看了她一眼,他可沒忘,是這女子識破了他,他才會暴露了身份。

    “你是不是真的傻呀。”游溪道,“要不是冥鬼破壞了聚靈地,你的兵甲怎么會失控?兵甲不失控,你也用不著逃跑呀,那鬼將害了你,你還要幫他隱瞞身份?”

    再次被說傻,木鳶心梗了一下,不情不愿道:“我不知他是誰,只在密道中看到過一道背影,那人一晃而過,轉眼就不見了。”

    “那人穿著什么衣服?身材如何?”

    “像是流仙宗的門服。”

    流仙宗……游溪陷入沉思。

    木鳶也回憶不起更多了,幾個仆人七手八腳將他押了下去。

    太息羽輕笑出聲:“你操心的事倒不少。”

    游溪聽出他語氣里的調侃,但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彎唇笑了笑。

    對方倒是不甚介意,從袖子里取出一本卷巴巴的書冊,“既然你幫我解決了一大麻煩,這書就送你了。”

    游溪將卷得跟菜葉子一樣的封面捋平,將上面潦草寫著四個大字——“機關十論”。

    太息羽道,“讀懂這本書,機關一道,你便入門了。”

    游溪張大嘴,心知他的入門和別人理解的入門可不是一個概念,造出兵甲的木鳶在他眼中,也就是“剛入門”罷了。

    憑這一本書,她就能有木鳶的水平?

    太息羽輕笑一聲,示意她看扉頁的作者,“小姑娘,天資不錯,好好加油吧。”

    說著,人已走遠了。

    翻開扉頁,見上面寫著一行大字:【天下第一機關師·太息羽著】。

    游溪忍不住笑了笑,將書收入儲物袋中,出門去了。

    花叢后,芳玲生生將樹上的樹皮扣下來一塊,指甲溢出了血也渾然不覺,她辛辛苦苦一整夜,太息羽不屑一顧,連一個眼神也欠奉,游溪隨便抓住一個有問題的家仆,就是逃亡已久的木鳶首領!

    憑什么?!

    憑什么好事都是她的,而自己做什么都是錯的!憑什么她越來越好,自己卻如同一灘爛泥!為什么眼睜睜看著她和荊飲月的感情越來越好,而她將注意力投注在烏九明身上,越來越感到窒息和絕望?

    明明她才是天機院的天之嬌女,而游溪不過是一只低劣的蛇妖!

    對了——

    芳玲猛然想到,如果當著荊飲月的面,揭穿游溪蛇妖的身份,姓荊的還不一劍砍了她?他們含光院的劍修,眼里容不得一點沙子,怎么可能接受蛇妖跟自己在一起?

    她心念一動,遠遠跟在游溪后面,也出了府門。

    今日晚云城格外熱鬧,一打聽,才知道重陽節快到了,不少店鋪門口掛起了茱萸草,家家戶戶菊花酒飄香。

    游溪和師兄一早約好了見面的地方,兩人在城中閑逛,歲舍很識趣的沒來打擾,游溪將府上發生的事都告訴了他。

    荊飲月若有所思。

    “師兄,咱們去喝酒吧?”路過酒樓,游溪被濃郁的酒香勾引,用手指比劃著,“就喝一點點。”

    “好。”

    小二熱情將兩人引上雅間,“正逢重陽佳節,咱們的重陽酒那是一絕啊!兩位要不要來上一壺?再配上幾個小菜,那滋味,絕了!”

    游溪被他夸張的語氣逗笑:“那就來一壺吧。”

    她平時也不喝酒,更沒什么酒量,只是突然間有些饞了,想嘗嘗味道。

    “師兄愛喝酒嗎?”

    “從不飲酒。”

    “啊?”

    “今日,可以破例。”

    至于為什么可以破例,當然不用問了,她不禁笑起來,笑完又覺得這樣有點傻,忙收了收表情。

    偷偷用余光一瞥,原來師兄也在笑,心里頓時甜滋滋的。

    自從和師兄互通心意,游溪的心情每天都是一片晴好,不過也并非全無隱憂,她擔心師兄知道她的身份后無法接受。

    她曾經試探過,師兄以前討厭蛇,后來似乎有所好轉,但她覺得,最多也就是“不討厭”的程度。一個不喜歡蛇的人,怎么也不會在突然之間喜歡上蛇吧?

    如果她是蛇妖的事被師兄發現,他會不會覺得被欺騙,從而對她失望呢?那是她最害怕發生的事。

    雖然之前在密室中,她說起爹的事時,隱約暗示了自己妖族身份,但沒有提到自己的種族,師兄恐怕想不到她是一條蛇吧?

    游溪很想親口告訴他,又怕看到他失望的神情,這幾天入睡前為此暗自煎熬,左右為難。

    這會兒酒樓雅間里,只有他們兩人,她又想起了這件事——該怎么跟師兄說起呢?

    思來想去,她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不久后,小二端上了酒菜,游溪主動給師兄斟酒,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她聞著味道,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不過她也不怎么喝酒,想著也許重陽酒就是這種氣味,也沒多想,先喝了一口。

    熱辣辣的美酒入喉,口感醇厚,但對于不怎么喝酒的人來說,有股澀味,舌尖也有些辣辣的,仔細回味時,又有淡淡的甘甜。

    “師兄,好喝嗎?”

    “尚可。”荊飲月評價。

    “那就再來一杯。”游溪心想著,師兄平時不喝酒,酒量一定不怎么樣,先把他灌醉,再暗示他自己是蛇妖的事,先讓他潛意識有個準備,等他酒醒后,再正式跟他提。

    如果他能慢慢接受,那是最好,如果他實在不能接受,那她……她也不知道怎么辦了。

    她是蛇妖這件事是不能改變的,總要讓師兄知道。

    也許是因為得到了喜歡之人的回應,她內心有種沖動,迫不及待想告訴對方關于自己的一切。

    酒過三巡,游溪臉頰有些發熱了,看人也有了重影,荊飲月在眼前不停的晃啊晃,她覺得,師兄應該也有些醉了。

    她藏在桌下的手指輕動,妖氣幻化出一條小蛇,從桌下緩緩爬過,假裝不經意一瞥,驚呼:“師兄,有蛇!”

    演技比起當初把整碗解暑湯潑到他身上,也就進步了那么一絲絲,肉眼可見的浮夸。

    荊飲月挑眉看她,隱約猜到了她想做什么,他將那條小蛇拿遠了些,問:“害怕?”

    “不怕。”游溪搖了搖頭,見他碰了那蛇也沒什么反應,便問:“師兄不討厭蛇了嗎?”

    “討厭。”

    她神色一僵。

    難言的沮喪涌上心頭。

    “不過——”他話鋒一轉,“有一條蛇,我不僅不討厭,還有些喜歡。”

    “什么蛇?”游溪萬分好奇。

    師兄竟然有喜歡的蛇?

    驚訝之余,她心里泛上微微酸意,師兄喜歡的蛇,是什么樣子?其實她的原形,也是很好看的。

    荊飲月看了她一眼,“一條纏人的蛇。”

    纏人?

    她不解。

    荊飲月示意她看桌子底下,游溪低下頭,見一條青色的蛇尾纏著師兄的小腿,那蛇尾,清凌漂亮,怎么看著還有點眼熟?

    這好像……是她的尾巴!

    游溪頓時酒醒了一半,倏地一下收回蛇尾。

    蛇尾怎么就自己變出來了?

    她的計劃可不是這樣!

    一時間,游溪的腦子嗡嗡作響,尾巴就這樣讓師兄給看到了,連遮掩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她還沒做好準備呢!

    怎么辦?!

    不對,師兄剛才說,他只喜歡一條蛇,說的不會就是她吧?

    她睜圓了杏眼看向師兄,不可置信的同時,心中又隱隱有些開心,師兄沒討厭過她的原形,她的擔憂都煙消云散了。

    等等——

    從未討厭過。

    這個“從未”是從什么時候起的?

    她一旦認真思考問題,酒意都散了個干凈,過去發生的事一一在腦海中浮現。

    “這么說,你早就知道我是蛇妖了?”

    “……”

    “從什么時候起?”游溪覺得,事情跟她想的一點都不一樣,“是在密室中,我睡著后漏了原形嗎?”

    不等他回答,她自己就推翻了,“不對,這件事才發生幾天,談不上‘從未’。”

    “是那次在奪魂陣外,燭陰那老頭告訴你的嗎?”她問。

    “……”

    “還是那次離開青虛洞府,遇上魔蝠,其實你根本沒相信我說的話,你知道那條蛇是我,才將我撿回來的?”

    她的記性太好,荊飲月無言以對。

    他雖沒說話,神色已經說明了一切,她還沒猜對。

    “還要更早?”游溪越問越是心驚,師兄到底是什么時候知道她是蛇妖的?!

    “那天夜里,你拖著一具尸體上山——”

    “!!!”

    她倒抽一口涼氣,“第一次見面時,你就知道了?”

    荊飲月緩緩點頭,“我這雙眼睛,名為洞察之眼,可看穿妖鬼真身。”

    游溪差點當場暈過去,虧她還在這里反復擔心糾結,原來荊飲月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她是什么了!

    而且她還以為自己隱藏得特別好,現在想起來簡直不要太傻!

    游溪只覺太陽穴一陣陣發脹,渾身氣血都涌上了臉,頭一次對著荊飲月這么生氣,“你早就知道,為什么要瞞我這么久?”

    “師兄,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小溪,我沒這么想過。”荊飲月摸摸她發燙的臉頰,有些后悔自己沒有早點告訴她。

    之所以不說,一開始對她心有懷疑,后來,大概是享受那種保護著她、為她操心的感覺,如果不是此刻自省,這一點,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

    他嘴上說著不喜歡蛇,其實早就因為游溪改變了自己。

    對上他真誠的眼神,游溪的火氣稍微降了降。

    她一時想明白了很多事情,那天她在劍廬外醒來,原來是師兄將她撈出來的;而那次她化為原形進了他的房間,他會毫無防備,被自己咬了一口,也是因為認出了她。

    說起來,傻的其實是師兄才對。

    如果她那一口注了毒,他真的會被自己咬死。

    這樣一想,心里又百般不是滋味起來。

    “那你也說一件你的糗事,我們交換,我就原諒你了。”

    “……”

    荊飲月絞盡腦汁,從他枯燥的二十幾年人生里挖掘自己的糗事,發現這真的有點難,如果換成歲舍來說,他一定可以說三天三夜不停。

    “算了,我也不是一定要聽。”見他說不出來,游溪悶悶道。

    “在得到照月劍之前,我曾一連弄斷過含光院十把寶劍,氣得院長罵了我整整一天。”

    “真的嗎?”

    “嗯。”那時,他剛進玉山宗,自身劍氣凌厲而不會控制,不僅會弄斷劍,還時常傷到自己,讓莫含光十分頭疼。

    游溪想了想他被莫含光數落了一天的情形,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好吧,那我們勉強扯平了。”

    荊飲月松了口氣。

    其實揣著這個秘密,他也不像表面那么輕松。

    冷靜片刻,游溪又有些不確定,小聲問:“師兄,你真的覺得我的原形好看嗎?”

    她只是一條平平常常的小青蛇,按照蛇族的審美,像義兄巴道天那樣,體型巨大,肌肉虬勁,鱗片在夜色中會泛出七彩的紫晶蟒族,才是最好看的。

    荊飲月道:“小溪,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生靈。”

    他連游溪的蛇蛻都悄然珍藏,在他眼中,她就是最好看的,早已超越了種族。

    游溪偷偷紅了臉。

    她將那兩條妖氣凝成的蛇散去,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想掩飾此時的羞澀,忽然察覺不對,“師兄,這酒是雄黃酒!”

    就說她怎么會突然變出蛇尾,分明酒里加了雄黃!

    傳說雄黃能讓蛇妖現形,其實是夸大其詞的說法,她要是運功抵抗,喝多少也沒關系,只是因為放松了心神,并未察覺酒有問題。

    看來,是有人調換了他們的酒。

    重陽酒換成雄黃酒,分明是有心針對她。

    整個晚云城,知道她蛇妖身份,又一心看不慣她的人,稍微一想,就能猜到此人是誰。

    酒樓外。

    芳玲藏在角落,暗中窺視酒樓中的情形,剛才她潛入后廚,偷偷調換了二樓雅間的酒。雄黃酒可使蛇妖顯形,不出意外的話,荊飲月應該看到了游溪的原形,他會怎么應對?

    當場拔劍砍人?還是和游溪鬧得不歡而散?

    不管哪一種,她都樂見其成。

    可她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二樓雅間鬧出動靜,她暗暗心焦。

    忽然,她眼神一凝,只見荊飲月牽著游溪的手,兩人并肩從酒樓走了出來,游溪還湊到荊飲月耳邊說話,模樣親密無間,儼然一對親密情侶。

    怎么會這樣?!

    荊飲月不該翻臉嗎?

    他身為劍修,眼里不是容不得沙子嗎?他怎么能接受游溪是蛇妖?

    還是說,他們沒喝那酒?

    芳玲又氣又急,百思不得其解時,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嚇了一跳,回過頭見酒樓小二身后跟著幾個衙門打扮的人將她圍住:“就是她換了酒,剛剛有人在后廚見過她!”

    芳玲臉色一變,意識到自己竟然被發現了。

    她剛要掏鈴鐺,衙役道:“這位姑娘,勸你不要妄動,晚云城可是機關大師的地盤,到處都是機關,你一動這鈴鐺,滿城的機關傀儡可都要追蹤你了。你也不想因為這一點小事,鬧得全城皆知吧?”

    芳玲頓生絕望,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么倒霉,“你們想怎么樣?”

    衙役道:“姑娘跟我們走一趟衙門,按規矩受了罰,事情就了了。”

    “休想!”

    去衙門受罰?她一個修士,被一群凡人處罰?叫她的臉面往哪里放?

    “若是不愿,我們只能將此事告知太息府上——”

    “不要!”芳玲委屈流淚,這事要是讓九明知道,會對她更加失望的!光是想一想,都讓她不寒而栗,“我跟你們走。”

    日暮西斜時,游溪和荊飲月回到太息府,府門口,兩人依依惜別。

    游溪問:“師兄,你晚上還來嗎?”

    荊飲月嗯了一聲:“給你帶宵夜。”

    “我想吃炸麻團。”

    “好。”

    “完了!”身后小廝忽然喊了一聲,“快去告訴家主,香雪君來了!”

    兩人同時回過頭。

    只見府門不遠處,立著一個白衣女子,風拂動她的袍袖,銀色長發如凝霜雪,姿容清麗,氣質絕冷。

    雪色瞳眸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荊飲月身上。香雪君的語氣輕飄,似一片雪花落下,“喲,這不是我追了三十年都追不到的心上人嗎?”

    兩人齊齊僵住。

    第53章 考驗

    游溪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香雪君說的每個字她都能聽懂,但組合起來卻成了超出理解的句子。

    師兄是這位前輩的……心上人?

    她還追了師兄三十年?

    可師兄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啊!

    游溪凌亂了。

    荊飲月眉心一蹙,“前輩, 你我素不相識。”

    香雪君定睛一看,“哦, 原來你不是他。”

    兩人緩緩松了口氣, 但這口氣還沒緩過來,她又幽幽道:“是他的轉世。”

    游溪:?!

    荊飲月眉心蹙得更緊了。

    香雪君輕嘖一聲:“真沒勁,你什么都不記得了?”

    “前輩——”

    “昨日來神識到訪, 今日本人就來了,香雪君,我真不知你如此惦記我。”府門口, 太息羽邁步而出, 唇角含笑:“剛出關就迫不及待來見我了?”

    “太息羽, 真是給你臉了。”香雪君冷眼睨他,“我要是不來看看,怎知你召集這些人準備干什么?”

    “這可真是欲加之罪, 滄浪之主聲名在外,我不慎得罪了香雪君, 內心誠惶誠恐, 請他們來, 是誠心想化解仇怨, 除此之外,我哪敢有別的想法?”

    香雪君咄咄逼人,太息羽的語氣越見謙卑,但看他一雙桃花眼都笑彎了,就知他只是嘴上說的好聽, 態度也不見得多恭敬。

    但滄浪之主這個名號,還是驚訝了在場眾人。

    西洲是妖界三族的地盤,但并非妖都在西洲,在廣袤的其他幾洲,也有妖族存在,其中最出名的,就是聚集在南洲滄浪山附近的滄浪妖族,那里的妖不按種族區分,共同敬奉一位厲害的大妖為妖君。

    這位妖君被稱為滄浪之主,行蹤神秘,對眾人來說,是只存在于傳說中的人物。難怪坐擁晚云城的太息羽也對她如此恭敬。

    關于滄浪之主,還有一道傳言,傳說她好美男,在滄浪山收集了不少俊美男子,成天尋歡作樂,過著快活逍遙的日子。

    劇情中,烏九明不僅化解了兩人矛盾,還也得到了香雪君的青睞,妖君為他遣散宮中美男,成了他的紅顏知己之一。她手下的滄浪山妖族,也被烏九明收服,為他當上妖主再添一筆助力。

    想到這,游溪有些緊張的看了一眼香雪君,見她并未特別注意人群中的烏九明,不由松了口氣。

    看來娘親說的沒錯,修為越高深,受到天尺玉的影響越小,烏九明想要爭取到眼前這兩座靠山,也不是這么容易的。

    香雪君視線轉了一圈,意外發現這里熟人還挺多,“李青岫?”

    李青岫走到游溪身邊,淡淡看了一眼荊飲月,又收回視線,對她微微頷首,“香雪君。”

    “原來這是你的女兒。”香雪君挑眉道:“你那夫君呢?這些年蛇族都找不出一個超過游晚風的美男,真是叫人失望。”

    李青岫輕聲嘆氣,沒說話。

    香雪君視線又落回荊飲月身上,似乎覺得可惜,“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荊飲月道:“人死后過了冥河,前世如何,與今生再無關系。我只是我自己,前輩,您認錯人了。”

    他牽著游溪的手,察覺到她的不安,手上力道更緊了幾分。

    香雪君道:“看來無論轉世多少次,該是什么脾氣還是什么脾氣,你這么死板無趣,游家的小姑娘受得了你嗎?”

    荊飲月:“……”

    他沒說話,唇角微微繃緊了。

    游溪內心并不認同這話,但沒顧得上安慰師兄,她此時充滿了疑問,什么叫“轉世多少次”?

    正如師兄所說,此界的生靈死后,靈魂回歸冥河,在冥河中沉沉浮浮很長時間,會忘了自己是誰,靈魂受到河水沖刷,被徹底重塑,轉世后會變成人或妖都不一定。除非通過一些特殊手段轉世的人,會保留跟上一世的聯系。

    香雪君的意思,似乎師兄是屬于后一種。

    那他為何轉世?

    在認識自己之前,他還經歷過些什么?他也曾像喜歡自己一樣,喜歡過別的女子嗎?

    游溪心亂如麻,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師兄了。

    “原來他就是你說的那個劍客。”太息羽接話道,“說是追了三十年,其實就見了兩面,連句話都沒說上過。說什么心上人,你的心上人一月一換,比我房里的毯子換得還勤,你的心上住得下這么多人嗎?”

    “太息羽!”香雪君冷怒道,“你敢管我?”

    “不敢不敢。”太息羽搖頭道,“我就想問,咱兩的事,能翻篇了嗎?”

    “做夢!”她冷哼一聲,道,“不過,既然你請了這么多人幫忙,我就給你一個機會。兩日后,落日崖邊,若有人能通過我設下的考驗,我就考慮將此事徹底揭過。”

    說著,一陣雪花飛過,她不見了蹤影。

    香雪君來去匆匆,剩下眾人各懷思緒,一時誰也沒說話。

    太息羽搖頭嘆氣往里走,游溪連忙追上兩步:“前輩!”

    “何事?”

    “您和香雪君,到底有什么仇怨?”她鼓起勇氣問。

    不管是他們的仇怨,還是香雪君考驗的內容,在劇情里都是模糊的,她必須得盡可能多了解信息。

    剛才一番交談,她敏銳察覺到這兩人的關系不一般,太息羽對香雪君的事,知道得也太多了,他們兩的關系,應該并不像他們所說的,單單是仇人而已。

    太息羽幾度欲言又止,最后扯過一個小廝,“你來告訴她。”自己垂頭喪氣的走了。

    游溪也看不出他到底是真的煩惱還是演的,不過和香雪君相關的事,他似乎比別的事情都更在意。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小廝尷尬笑了笑:“當年,家主路過滄浪山,見到在山間騎鹿的香雪君,一時驚為天人,回來后就雕刻了一座雕像,將之珍藏在密室中,日日觀賞,還對眾人說,這是他此生最滿意的作品。誰知這事傳到香雪君耳中,令她勃然大怒,她覺得家主褻瀆了她,闖入府上密室,將密室中上千件傀儡雕刻盡數毀去,包括那尊雕像,還讓家主此后不得刻像,否則她見一次就毀一次,這仇,不就這樣結下了么?”

    游溪:……

    竟然是這樣。

    這事還真叫人難評對錯。

    “你家主后來就依她所言,不再刻像了嗎?”

    “那肯定不能啊。”小廝道,“家主他不僅刻,還給自己刻了好幾個‘夫人’,帶在身邊同吃同睡,但過不了多久,那些木雕都會被香雪君給毀掉。”

    “不過家主好像也不是很介意,估計在他心里,不能為香雪君刻像才是遺憾吧,家主總是念叨,當年那座雕像有多完美,有多難以復刻……”

    游溪:?

    怎么感覺哪里怪怪的。

    “其實,小人也能理解家主,像香雪君那樣厲害的大妖,是妖都會崇拜她吧?別說家主,連我也——”

    “等等。”游溪一愣,“你家主是妖?”

    “是啊。”小廝也愣了,“你不知道嗎?”

    她不知道啊!

    劇情里也沒寫么。

    她跑到娘親身邊,不可置信問,“娘,太息羽是妖?”

    李青岫點點頭道:“他原本是羽族出身,但因羽色被族中嫌棄,成年時就與羽族決裂,后來在南洲闖出一片天地。”

    據說,太息羽成年后,羽族曾想和他緩和關系,不過都被他無視了。

    西洲、南洲地界,人和妖混居,不像其他洲那樣,兩族對立得厲害,他在此地扎根幾百年,名聲越盛,漸漸沒什么人提起他的妖族身份了。

    “那他是什么妖啊?”

    “你猜猜。”說話間,她們回到了小院,李青岫喝了一口茶,隨口問。

    游溪認真想了想。

    太息羽從長相到穿著都十分華麗,而且他很愛穿紅色,她腦海里瞬間浮現一種鳥類——

    “火雞?”

    “噗!”

    李青岫一口茶全噴在了桌上。

    游溪眨了眨眼睛,一臉無辜,其實她對鳥類實在沒什么了解。

    “是白鷺。”李青岫道。

    “啊?”她驚訝,“完全看不出來。”

    或者說,一點也不像。

    羽毛白色的鳥,在烏羽族確實是地位最低的,受到的排擠也可想而知。

    倒是香雪君比他更像白鷺,銀發銀瞳,看起來清冷如雪,只是性格卻很一言難盡。

    “香雪君并非羽族,她是——”李青岫說到一半又收回話頭,“她的來歷神秘,身份也不是太息羽可比擬的。”

    游溪沒有追問,娘不說一定有她的理由,她還是想一想,該怎么通過兩天后的考驗比較實在。

    “小溪。”院門口傳來荊飲月的聲音。

    “師兄?”游溪驚訝,“你怎么進來了?”

    本來,她還因為和師兄說開了蛇族身份這件事高興,覺得兩人之間最大的阻礙沒有了,以后就能開開心心在一起,但現實總是出人意料,突然冒出來所謂前世的說法,讓她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荊飲月。

    誠然,她相信師兄的人品,可對她不了解的前世、前前世呢?他又是什么樣人?

    按香雪君的說法,前世的他跟現在長相、性情都幾乎一樣,所以師兄很可能不是通過冥河轉世的。

    香雪君認識他三十年,沒跟他說上一句話,可會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香雪君,曾與他相許終生呢?

    游溪覺得心中不是滋味,這種感覺,就像是她在吃醋,卻連吃醋的對象是誰都不知道。

    她對著一片茫茫的空氣,四顧心茫然。

    就連師兄自己,也什么都不記得了,她知道不該遷怒他,可她就是介意,以至于不想見他。

    “小溪。”身后傳來李青岫的聲音。

    “娘。”游溪有些委屈的蹭了蹭她。

    “去跟他說清楚吧。”李青岫揉了揉她毛絨絨的腦袋,“不管做什么決定,不要委屈了自己,別忘了娘一直站在你這邊。”

    游溪認真點了點頭。

    太息府上,安靜的梧桐小道,游溪和荊飲月并肩而行。明明回來時還高高興興,才過了半天,兩人的心情已截然不同。

    “小溪,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安靜片刻,荊飲月先開口了。

    “什么?”

    “你可知我所修的道心是什么?”

    她搖了搖頭。

    她只知道心對于劍修、法修來說非常重要,但對于她這樣學偏門陣符之道的,相當可有可無。

    “我所修,是無情道。”

    風吹過,一片梧桐葉落下。

    游溪腳步停住。

    不可置信看向荊飲月,她再不懂,也知道無情道是什么,大道無情,修此道者不可動情。

    難道師兄之前所說的動心都是假的?

    她一瞬間心涼到了極點,本以為所謂的前世就夠讓人難受了,沒想到還有更令她心神巨震、渾身發涼的消息。

    “小溪。”荊飲月輕嘆一聲,“我說這個,只是想告訴你,我可能不止修了一世的無情道,而我唯一動過心的人,就是你。”

    游溪愣住了。

    師兄伸出手,摸了摸她冰涼的臉蛋,“剛才香雪君的話,讓我想到了很多,我從小有些記憶混亂,有時會想起一些不屬于自己的記憶,對情緒的感知也比別人淡薄,現在想起來,一切都是有跡可循。”

    游溪仰頭看他,杏眸微閃,她意識到事情可能不像自己想的那樣簡單。

    “在遇到你之前,我道心堅定,不受外物影響,自遇到你之后,我不知多少次因你而心動,情到深處,難以自抑……”

    真誠的言辭,被他用自我剖析的方式說出來,聽起來就像是變相的告白。

    游溪不禁臉頰發熱,這些話讓她意識到,自己在師兄心中分量有多重,他甚至改變了自己的堅持。

    “師兄,那你——”她的語氣只余濃濃的擔憂,“以后就不修無情道了嗎?會有什么影響?”

    荊飲月本不打算說這些,他希望游溪能沒有后顧之憂做她想做的事,也不希望他的選擇成為對方的負擔。

    路是他自己要走的,他做出決定的時候,已經想好了自己背負后果。

    “沒關系。”他道,“棄道重修,雖說少見,亦有先例。一開始曲折一些,重塑道心后,修為增長會很快。”

    他沒有告訴游溪,無情道與其他道心不同,修起來難,想改換更是難上加難,除了修為盡毀,一旦道心開始破碎,承受的痛苦超乎常人想象。

    原本他這顆無情道心,在愛上游溪的那一刻,就該殘破了,不知為何反而力量增強,甚至試圖淡化他的情緒。

    如今他猜測,這應該是累世苦修的結果,日后他回到宗門,面臨的阻力可能超乎想象。

    他心中亦有淡淡憂慮。

    但這些,他都不想游溪擔心。

    他修長手指輕輕捏了捏小姑娘發紅的鼻頭,“不是什么難事,別擔心。”

    游溪撲進他懷里,聲音甜軟:“師兄,等你重修時,我來保護你。誰要是欺負你,我一定狠狠揍他!”

    他失笑:“好。”

    兩日后,落日崖。

    濃云密布,山風呼嘯。

    按照香雪君的要求,眾人聚集在此,誰能通過香雪君的考驗,誰就能得到她的賞識,以及太息羽的一個承諾。

    這些人里,除了烏九明,沒人知道考驗內容是什么,但就算烏九明,也不一定就能成為贏家,因為他設計的劇情里,并沒有荊飲月這個變數。

    師兄的加入,一定會帶來變化。

    香雪君面前鋪開了一個大型幻陣,一團巨大的漩渦狀妖氣云在緩緩轉動。

    “進入幻陣后,你們會忘記自己是誰,獲得新的身份,各自按照身份行事,只要通過考驗,就能離開此陣,到時便可恢復如常。”

    “我們都不記得自己是誰了,還怎么通過考驗?怎樣才算是通過了考驗?”烏九明身邊,芳玲忍不住發問。

    前天她因為調換了酒樓后廚的酒壺,被押去衙門,打了十板子才放出來。

    這件事簡直是丟臉至極,當時她苦苦哀求,城守才同意讓她私下受罰,不至于被眾人圍觀挨打,就算如此,芳玲也覺得臉面丟盡,羞恥非常。

    稍一想就知道,定是游溪發現了酒有問題,她竟然叫來官府處理此事,不就是想羞辱她?

    她在心里狠狠給游溪記上了一筆。

    萬幸她從衙門回來,烏九明似乎并未注意到此事,她一時不知該慶幸他沒發現,還是他越來越忽視自己了。

    芳玲打定主意,要在考驗中好好表現,從一開始就表現得特別積極。

    “進入幻陣,你自然知曉。”香雪君淡淡道。

    她指定入陣之人,烏九明、芳玲,荊飲月和游溪,還有她自己。

    游溪知道,她就是在這幻陣中對烏九明有了不錯的觀感,而自己摔落懸崖的劇情,就發生在這處落日崖。

    她已經告訴過娘親,等他們從陣中出來,一旦她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就讓娘直接把她打暈打走,哪怕用強硬手段,也不能讓天尺玉影響她。

    “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各自入陣吧。”

    “等等。”太息羽道,“為何我不能入陣?”

    “你想知道原因?”香雪君妙目一轉,“因為,我不樂意。”

    “……”

    說著,她率先踏入陣中:“記住,你們以身入陣,在陣中受傷,跟現實受傷無異,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幻陣,也是會死人的。”

    話音落,她的身影已被陣法吞沒。

    芳玲聞言,打起了退堂鼓。

    可烏九明,游、荊二人都已進入陣中,就她不敢進去,像什么話?她一咬牙,剛要入陣,一道身影風一樣掠過,搶在她前頭進去,陣法瞬間關閉。

    芳玲傻眼了。

    太息羽竟然搶在了她前頭!

    陣法關閉,這下怎么辦?

    一旁傳來嗤笑聲,芳玲怒瞪過去,看熱鬧的歲舍沖她做了個鬼臉,“你不是怕死嗎?別人代你進去還不好?”

    芳玲反駁:“誰說我怕死了?”

    歲舍哼起了小曲,“哦,你不怕死,那你就是反應慢唄,要不就是你腳上有膠水,所以走不動路?”

    “你——”

    她咬緊了下唇,說不出話來,悄悄往太息府一眾家仆的方向挪了兩步。

    雖然太息羽要求他們不可動手,但現在只剩下她一人,面對李青岫,她依然有些發憷,這蛇妖一看就很毒,誰知她會不會突然出手?

    九明不在,只能指望太息府的人庇護她了。

    她擔憂望向幻陣消失的方向——

    九明他,不會跟游溪在幻陣中發生些什么吧?

    ……

    “陛下,祭品帶來了。”

    天色昏暗,奢華大殿內,燭臺長明。

    烏九明睜開眼睛,看到伏跪在地下的臣子,漸漸想起來自己是誰。他是九州共主,一代帝王,人皇九明。

    為了延續皇朝龍氣,他即將舉辦一場盛大的祭典,祭品來自九州某個蠻荒部族,據說這一族有古蛇血脈,族人皆是人身蛇尾。

    古蛇被認為龍族在人間血脈的延續,獻祭三百蛇族,延續龍脈,是祭司最近占卜得到的神啟。

    那部族封閉落后,很快被皇朝的鐵騎征服,數百人被抓,而今日送來的,是祭典中最重要的祭品——部族的圣女。

    烏九明緩步走下九龍階梯,靠近殿外的鐵籠。

    侍衛將遮著籠子的黑布揭開,他看到了被關在籠中的少女。

    黑沉夜色中,她的肌膚白到發光,一頭青絲如瀑,杏眸微垂,濃密的睫毛如鴉羽輕顫。

    她這模樣,看起來就像是落入獵人陷阱中的獵物,兀自瑟瑟發抖,惹人憐愛。

    視線順著她纖細的腰身往下,素白長裙底下,露出的不是小腿,而是一條淡青如玉的蜿蜒蛇尾。

    蛇鱗上有淺淺的擦傷,應該是被拖進籠子時弄出來的。

    看著籠中少女,烏九明眼眸漸漸幽深:“叫什么名字?”

    游溪有些迷茫地看著對方,她一時有些弄不清自己的處境,只覺得眼前人有點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

    面對這人,她心中有天然的警惕和不信任,在他伸出手來,默默往后退了退。

    烏九明眸光更沉,眼底泛起慍色。

    一旁臣下呵斥道,“游溪,認清自己的身份!你以為自己還是蛇族圣女嗎?你現在不過是一介俘虜,不想族民受苦,就老老實實回陛下的話!”

    游溪想起來了,眼前這個暴君,就是征伐蛇族,害得族中死傷慘重的罪魁禍首!

    她看烏九明的眼神帶著恨意,毫不掩飾。

    烏九明微怔,他從這眼神中感到一絲熟悉,好像她曾幾何時,也這樣看著他。

    這樣的眼神,更激起他內心深處的憤怒。

    隔著鐵欄,他狠狠抓住了游溪纖細的手腕,用力一拉,強迫她靠近自己,“想躲,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游溪咬緊唇,悶不吭聲。

    “拿刀來。”匕首遞到烏九明手中,他冷聲道:“給你臉面你不要,就將這漂亮的蛇鱗刮下來幾片,裝飾孤的寶劍。”

    泛著寒光的匕首貼近了籠中的蛇尾,只要輕輕一刮,就能見血褪鱗。

    游溪閉上眼睛,蛇尾輕輕顫抖。

    突然間,侍衛驚慌失措的聲音響徹宮廷,“陛下,不好了,有人闖宮!”

    第54章 黏人

    夜風烈烈, 旌旗翻動。

    劍客身影如驚鴻,一人一劍闖入宮門,被上百禁軍圍攻, 依然游刃有余,驚得禁軍首領慌張闖殿稟告人皇。

    帝王眉梢一壓, “你說刺客有多少人?”

    統領咽了口吐沫:“一、一人。”

    “廢物!”烏九明怒斥一聲, “區區一個劍客,也能把你們嚇成這樣,孤親自去會會他!”

    帝王和統領前后腳離開, 殿內安靜了下來。

    游溪過于緊繃的身體緩緩放松,身后又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猛然回過頭。

    玄衣劍客提著劍, 緩步走來。

    夜色與星光披在他身上, 襯他劍眉星目, 孑然凜冽,孤拔如竹。

    游溪定定看著他,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 可他的眼神又是如此陌生,直到鐵鏈墜地的聲音響起, 她才恍然驚醒。

    “你是——”

    “跟我走。”精鐵籠門打開, 劍客冷冷開口。

    泛著寒光的劍身, 映出籠中少女驚魂未定的神情。

    游溪知道, 她現在別無選擇,劍客的腳步極快,她的蛇尾受了傷,只能踉踉蹌蹌跟在他身后,皇城巨大而空曠, 禁軍都被引走了,兩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陣,也沒撞上一個人。

    片刻后,劍客忽然停下腳步。

    游溪光顧著低頭看路,費力地跟著他,差點一頭撞在他背上,驚險萬分才剎住車。

    “你們部落其他人被關在哪?”劍客回頭問“……”  游溪啞然無語,原來你不知道!

    “在地牢。”

    “帶路。”

    倆人調換了位置,游溪在前引路,去地牢的路上又碰上了不少禁軍侍衛,他們甚至來不及開口,就被一劍封喉,仰面倒下。

    游溪不得不小心翼翼繞過這些侍衛的尸體,火把照亮了通往幽暗地牢的入口,劍客剛要上前,少女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角。

    劍客停步,劍眉輕輕斂起。

    “有機關。”游溪小聲說。

    他神色微變,這才正色打量少女,“你能破?”

    “會、會一點。”她不太確定的語氣。

    劍客輕抬劍柄,示意她上前破解機關。

    他渾身上下冷得像一塊堅冰,連一個字也不想多說,游溪只好上前拆解地牢中復雜的機關。

    月光照在她淡青蛇尾上,蛇鱗粼粼發亮,如青玉質地。尾巴上幾處明顯的擦傷破壞了整體美感,隱約泛起了血色。

    他淡淡掃了一眼,很快收回了視線。

    靠著游溪一路破解機關,兩人很快深入了地牢深處。

    地牢陰冷潮濕,少女額頭卻泛起了一層細汗,破解機關需要聚精會神,稍有不慎,就可能將他們兩都害死在這里,她在地牢里被關押了好幾天,本來就十分虛弱,這會兒更因為透支,頭一陣陣發脹,被她強行忍了下來。

    密道內一片安靜,滴水聲清晰可聞,隨著又一個機關被拆解下來,他們離關押蛇部眾人的地方越來越近了。

    這時,身后傳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

    “陛下,他們應該還在里面!”

    “把出口堵住,別讓他們跑了。”

    “是!”

    荊飲月眉心一緊,暗道不好。

    如今人皇無道,重刑峻法,人人自危,聽聞他要以古蛇部族三百條人命生祭,延續龍脈,行滅族之事,九州俠士紛紛反對。

    他的師門也是其中之一。

    他和師門眾人定下救人計劃,他出現在宮門吸引禁軍注意,等禁軍都聚集過來時,師門眾人殺出,他再尋隙脫身,獨自前來救人。

    原本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連人皇也被他們引走了。

    可這才過去了多久,烏九明又帶人殺了回來!

    看來是師父他們那邊出了問題。

    荊飲月當機立斷:“走。”

    游溪愣了,走?往哪里走?

    這密道雖然蜿蜒曲折,但前后也就一條路,連一條分叉都沒有,現在出口被人堵死,他們還能往哪里走?

    隨著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游溪心跳也越來越快。如果再被剛才那人抓住,他一定會把自己的蛇鱗刮下來一層!

    很快,她就看到了那片明黃的衣角,她下意識往荊飲月身邊退,這時,前方傳來轟然一聲巨響,整條密道都晃了兩晃,隨著窸窸窣窣的灰土落下,風呼呼灌進來,一個大洞出現在兩人頭頂前方不遠的位置。

    游溪震驚看著頭頂的大洞,淡淡的硫磺味飄散在密道里,這人竟然用火藥把密道給炸了!他就不怕將整個密道炸塌,他們全都被埋在這里么!

    來不及說話,劍客拉著她,從破洞處一躍而出,游溪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人已從密道出來了。

    荊飲月回身一劍,劍氣封住洞口,帶著她往皇城西門沖,根據師門之前的調查,西城門守衛最是薄弱。

    身后不遠,大批禁軍集結過來,留給他們逃跑的時間不多了。

    眼角余光處,少女秀眉緊緊蹙著,下唇咬出了兩道淺淺血痕,忍著蛇尾上的傷,一聲不吭跟著他。

    他眼神一凝,背過身:“上來。”

    游溪愣了一下,抿了下唇,趴到他背上,這種時候,逃命才是最重要的。

    將少女背在身上,輕得幾乎感覺不到重量,但才走了兩步,冰涼的蛇尾纏上了小腿,他腳步一滯。

    少女幽香清淺的呼吸響在耳邊,聲音很小,“我、我怕掉下去。”

    荊飲月:……

    他沒說話,背穩了她,沖殺進前方禁軍的人潮中。

    不知過了多久,憑著一身精妙劍術,荊飲月帶著游溪在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沖出了西門。

    一路遁入山林,身后的喊殺聲漸漸遠了。

    荊飲月一身玄衣被血浸透,不過都是別人的血,背后趴著的姑娘安安靜靜的,如果不是那條尾巴越纏越緊,幾乎沒什么存在感。

    天色漸漸露白,轉眼一夜過去,他消耗到近乎透支,握劍的手放松了力道,腳步也慢了下來。

    砰。

    一支令箭升空,將天空點亮一瞬。

    荊飲月知道,那是師門的聯絡信號,看來同門也順利從宮中撤出了,這次雖然沒將蛇部的人都救出來,但救出了一個蛇族少女。

    從她受到的特殊對待,被單獨關押的情況來看,她很可能就是那位蛇族圣女。

    少了她,祭典應該暫時進行不下去了,今夜的行動也不算全無收獲。

    只是之后要救人,恐怕就更不容易了。

    “俠、俠士,可以把我放下來了。”背后的少女小聲說。

    荊飲月沉默著放下她,穿行在山林間,她顯得沒有之前那么拘謹了,動作也更靈活,走了一陣,她忍不住問:“咱們這是要去哪?”

    “避避風頭。”

    “哦。”她又問,“俠士怎么稱呼?”

    “荊飲月。”

    “我叫游溪。”頓了一下道,“咱們以前見過嗎?”

    “沒有。”

    問完兩句,他惜字如金,游溪也無話可說了,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寒風漫卷,簌簌黃葉落下。

    游溪不禁打了個寒戰,她覺得自己的狀態有些不對,先是冷得顫抖,又覺得額頭滾燙,渾身發熱,背后出了一層汗。眼前的景物扭曲模糊成一團,眼睜睜看著前方人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荊……”

    話未說完,人已咚地一聲栽倒下去。

    ……

    “她暈過去是因為身體虛弱,另外,她中了毒。”

    “什么毒?”

    “一種讓人感知扭曲的毒,中毒者會對下毒的人逐漸產生依賴,最后徹底離不開對方。”

    “人皇為何會對她下這種毒?”

    “我上哪知道去?我只是個大夫。”

    “……”

    “怎么解?”

    “她中毒不深,我可以將她這種依賴轉移到你身上,再加上我開的藥,七日之后,毒性自然消退。”

    “沒有別的辦法?”

    “你可以等,等她毒性發作,自己跑回去找皇帝,等祭典開始時,人皇說不定還會請你去觀禮。”

    “怎么樣,你考慮好了嗎?”

    荊飲月是怎么回答的,游溪沒有聽到,在驟冷驟熱中,她又一次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身上那種不適感緩解了不少,頭腦也不再昏沉,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硬板床上,屋內陳設簡單,茅草搭成的屋頂,窗外風聲呼呼作響。

    她試著坐起身,身上還有些沒力氣,薄被滑落到腰間,剛要下床,草屋門嘎吱響了一聲,有人進來了。

    黑衣劍客端著一盆水,從外面走了進來,將冒著熱氣的水盆放在床邊。

    游溪愣愣看著他,他換了身干凈衣物,長發利落扎成馬尾,箭袖窄腰的黑衣勾勒出他勁瘦腰身,一雙長腿筆直修長,讓人移不開眼睛。

    她有些驚訝,這雙手明明拿慣了劍,竟也會做給人端水這種小事。

    荊飲月倒沒什么反應,師門清貧,生活簡樸,這些事他都做慣了,并不覺得有什么不能做的。

    “擦洗一下。”他道。

    “謝、謝謝。”

    游溪掀開被子,蛇尾落地時變成了兩條腿,光潔的小腿纖細修長,肌膚雪白,往下是一對玉足,觸到盆中的熱水,腳趾不自覺縮了縮。

    荊飲月沒想到她的尾巴還會變化,視線觸及到對方白到發光的小腿,愣了一下,匆忙移開了視線。

    想問她既然能化出雙腿,之前為什么不變,想到她可能是覺得那樣更自在,將問題咽了下去。

    水聲淅瀝在耳邊響起,他竟不自覺心跳快了幾分,閉上眼睛,擺脫不了對方的蛇尾化為曼妙雙腿那一幕。

    他慌忙站起身,將從大夫那里借來的干凈衣服放下,快步走出了房間。只有他自己察覺,這幾步走得有幾分狼狽。

    借著他打來的熱水,游溪擦洗了一番,換上了干凈衣物,整個人都清爽不少。

    日暮時,他又送來了一堆鮮果,放下東西準備出去,游溪叫住了他:“那個……晚上你不留下嗎?”

    荊飲月目光盯著門口,甚至不敢看她一眼,“我在外打坐。”

    “可外面很冷。”

    “無妨。”

    “你可以睡床上,床很寬的。”她往里面縮了縮,“你看,我只占這么一點塊地方。”

    荊飲月回過頭,對上她那雙純澈無暇的雙眸,心微微一動。

    古蛇族的少女,涉世不深,她甚至不知道這樣的說法有多讓人誤會,但也可能是轉移的毒性已經發作,七日內,她都會很依賴自己。

    無論哪一種可能,他都不能答應。

    他關上房門,徑直走了出去。

    游溪眨了眨眼睛,拿起桌上果子啃了一口。

    酸甜酸甜的。

    夜漸漸深了,茅屋建在山崖邊,山風呼嘯,荊飲月靠在一棵樹下,閉目打坐,凝神入定。

    片刻后,耳邊傳來輕淺的腳步聲。

    他耳朵動了動,暗自警戒,不動聲色。

    在對方靠近時,橫在膝上的長劍驟然出鞘,耳邊傳來驚呼一聲,游溪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

    荊飲月愣了一下:“你來干什么?”

    游溪爬起來,有些委屈道:“來陪你。”

    “回去睡覺。”

    “睡不著。”

    “為何?”

    “因為你在外面吹冷風。”

    “……”

    “我在打坐。”

    “我陪你打坐。”

    荊飲月一陣頭疼,深感雞同鴨講的無奈,他想著措辭,身側一暖,少女坐在了他旁邊,“你看,北斗星!”

    荊飲月抬起頭,漫天星子閃爍,卻都不及她眼中的光芒爛漫。

    “你有沒有聽過北斗星的故事?”

    “……”

    夜色還長,兩道人影依偎。

    為了躲避人皇的追捕,兩人在山崖茅屋住了好幾天。

    這幾天,荊飲月明顯感覺到,游溪對他的依賴越來越嚴重,只要自己離開她視線一會兒,她就開始找人。

    吃飯要和他一起,晚上陪著他打坐,說什么也不肯去睡覺,每次都是自己說著說著睡著了,荊飲月再抱她去床上。

    第二天就要聽她軟軟抱怨:為什么不讓我陪你?

    他只能沉默。

    不能告訴她,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正在悄然消解。

    他知道,游溪依賴他,是因為體內毒性的緣故,等七天過去,他對游溪而言,也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罷了。

    然而即使如此,他還是一次次因她妥協,說不出拒絕她的話。

    如同飲鴆止渴,明知是假象,卻還是沉溺在她純然甜蜜的笑容里。

    游溪雖然對他黏糊得不行,對其他人卻是十分膽小,大夫來時,她勉強還能說兩句話,師兄找來時,她躲在房里,甚至不出來見人。

    荊飲月也不勉強她。

    她趴在窗邊,將窗戶偷偷打開一條縫隙,偷聽他們談話。

    荊飲月余光往茅屋那邊看了一眼,只當不知。

    “師弟,人皇正派人四處搜尋你們的下落,估計很快就要找到這里來了,師父讓你把人帶回師門去。”

    游溪不高興地抿起唇。

    荊飲月道:“我會帶她離開這里,但暫時不會回去。”

    “這……”師兄道,“我知道你不想連累師門,算了,我會跟師父說的。”

    他回望了一眼安靜的茅屋,不太確定道:“師弟,你不會對她……”

    荊飲月淡然看了他一眼。

    師兄猶豫道:“師弟,你也知道,師門祖訓:修劍者不能動情。一旦動了情,你就再也拿不動這柄劍了!到時修為盡失,別說保護她了,你連護住自己都做不到。”

    “你可是咱們師門最出色的弟子,別在這上面栽跟頭啊!”

    荊飲月沉默片刻:“我知道。”

    師兄憂心忡忡走了。

    他回過頭,看向窗戶方向,窗子不知何時已經關緊了。

    也許少女對他們的談話并不感興趣,他心中涌上淡淡失落。

    片刻后,他走到門口,房門被從里面打開,眼前一花,少女撲進了懷里。

    “荊飲月。”

    “嗯?”

    “你不要對我動心,好不好?”

    “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荊飲月心軟到一塌糊涂,她點了點頭,“你不要喜歡我,我來喜歡你。”  說話時,她軟軟的鼻息噴在頸側,帶來一陣難耐的麻癢。

    “好不好?”她又問。

    “好。”他澀聲回答。

    她哪里知道,他喜歡她,更在她動心之前。

    “去收拾東西,咱們離開這里。”

    “沒什么好收拾的,我們直接走——”

    “想走?哪有這么容易!”

    通往崖下的路上,忽然冒出來許多甲胄兵士,為首一人白面有須,穿著一身重甲,指揮兵士們將整個山崖包圍了起來。

    游溪心神一緊,這些人竟然來得這么快!

    她緊緊挨著荊飲月,她不想被抓回宮中,那位人皇,讓她覺得忌憚又害怕。

    “他們不是人皇的人。”

    “這些人穿的不是禁軍服飾,更像是軍營中的甲士。離這里最近的軍營,是天機侯統領的西大營,而天機侯,是芳貴妃的親生父親。”荊飲月道,“這些人應該是芳貴妃派來的。”

    “呵,山野劍客,對朝堂之事倒是知道得清楚。”侯爺冷笑。

    “芳貴妃為什么要派人來?”游溪悄聲問他,難道是想抓走她向皇帝邀功?

    荊飲月偏頭看她,她杏眸沁潤,一片純澈,還不明白人心幽微。人皇對她下毒,顯然對她有了別的想法,而芳貴妃是皇帝的寵妃,她不會允許有人威脅她的地位。

    哪怕游溪是人皇選中的祭品,帝心難測,誰知他會不會改變主意呢?

    只有先下手為強,搶在烏九明找到人之前,先將這個威脅除掉,貴妃夜里才能安枕。

    “既然認出了本侯,便該知道你們今天絕無活路。”他手一揮,示意眾兵士圍上,“讓本侯見識一下,是你的無雙劍意厲害,還是本侯的黑甲軍更勝一籌!”

    腳步聲沉重而整齊,包圍圈逐漸縮小。

    荊游兩人被迫退往崖邊,荊飲月握著劍柄,手心泛起了一層薄汗。

    “怎么不出劍,莫不是怕了?”

    隨著眾人步步緊逼,游溪低頭看向荊飲月手中的劍。

    ——“一旦動情,你就再也拿不動這柄劍了”

    一瞬間,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不是他不想出劍,而是他辦不到了。

    他對自己動了心。

    一股又甜又澀的感覺涌上心頭,可此時此刻,并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想辦法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荊飲月遲遲未能拔劍,侯爺意識到了什么,笑道:“看來今日本侯撿了個便宜,是時候送你們一起下地獄去了!”

    一聲令下,甲士們一擁而上。

    荊飲月擋在游溪身前,拔不出劍,就用劍鞘當武器,劍風橫掃,在周圍劃出一道半圓,暫時令眾人不敢靠近。

    但這只能拖延片刻,劍不出鞘,連眾甲士的盔甲都破不開。游溪暗自焦急,手中淡淡熒光泛起。這是她用來對付人皇的底牌,本不想在此刻用出,正要出手時,余光看到崖下似乎有光在晃動。

    那是——

    嗖嗖冷風過,荊飲月護著她躲開了幾支暗箭,被她一把抓住了袖子,“荊飲月,你信我嗎?”

    她的語氣暗含忐忑,眼中波光輕搖。

    對方握住她的手,以行動代替了回答。

    “我說一、二、三,我們就——誒誒?”

    崖下的風聲烈烈,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游溪奮力睜開眼睛,又被風糊了一臉,絕佳的視力在這種時候都派不上用場,只感覺自己被人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緊了此生難遇的珍寶。

    她心中感動,但也忍不住想問一句,她都沒說要跳,他是怎么知道她想跳下來的?

    墜落的速度極快,轉眼兩人就落到了崖底。

    茂密樹枝從身邊擦過,枯草掩映中,一個龐大的機關裝置露出半截,這東西有著奇怪的外形,一半像是巨型蜘蛛的半身,一半是布織的棚頂,兩人滾落在棚頂上,也不知那是什么材質,竟然穩穩接住了他們,沒有半點崩裂跡象。

    一切靜止后,游溪緩緩從棚子頂上坐起來,看了看她和荊飲月都毫發無傷,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你們還想呆多久,想把本機關師的天才發明弄壞嗎?”

    游溪愣了一下,低頭看去,桃花眼,眼底有一顆淚痣的男人站在巨型機關下面,雙手交叉收在袖中,一臉審視看著他們。

    他身邊,還站著一個白發女子,日光下,一頭銀白雪發十分醒目。

    看到這兩人,她不由又是一陣恍惚。

    總感覺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兩人?

    “香大夫,你怎么……”

    “我怎么在這?”香雪道,“這里就是我家。”

    原來崖底別有洞天,住著一位與世隔絕的機關師,還有之前荊飲月請來給游溪看病的大夫。兩人住在不遠處的谷底,鳥語花香,宛如世外桃源,兩座小院挨著,院子里擺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發明。

    游溪和荊飲月在谷底暫住下來,一轉眼時間又過去了幾天。

    入夜。

    游溪早早睡下了,卻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睡到一半又醒來。

    屋外野花馨香,漫天星子燦爛。

    黑衣劍修獨坐在院子里,夜色里,他的背影顯得孤寂又落寞,長劍橫在他膝上,他拿起又輕輕放下。

    游溪的心揪了一下。

    她走到荊飲月身邊,陪他坐著。

    “你要走了?”他問。

    游溪愣了一下。

    “大夫說,你的毒已經解了。”

    七天過去,游溪身上的毒已解,她不再對他心生依賴。

    聽說蛇族附近其他部族的人也在尋找她的下落,天下間更有不少俠義之士想找到她,救出被囚禁的蛇族。

    而他已經拔不出劍,無力再保護她。她還有什么理由留在自己身邊?

    荊飲月點漆般的墨眸看著游溪,仔細分辨就能發現其中深藏的不安,他默不作聲,宛如在等待一場審判。

    只要游溪一句話,就能判他生與死。

    第55章 麒麟

    夜色沉寂。

    他等了很久, 等到游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見她笑得燦爛,他不由微怔。

    游溪抱住他的手臂,“我不走。”

    荊飲月神色復雜, “你不是……”

    因為中毒才對我產生依賴嗎?

    游溪湊到他耳邊,悄聲說:“其實, 我是蛇族圣女, 我不會中毒的。”

    荊飲月愣住了。

    這才想到她的身份,雖然脈象上看她確實中了毒,其實根本沒受影響?

    所以, 她是……因為喜歡他,才留下的?

    荊飲月心中涌上淡淡驚喜,從滿心絕望到充滿喜悅, 原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只是, 他低頭看著手中劍, 失去引以為傲的劍藝,他該如何自處?難道只能一輩子躲在這里,對外面發生的事不聞不問嗎?

    思索間, 一只纖細的手搭在了他手上,他的右手虎口處有兩道明顯的崩裂傷, 因為無數次試圖拔劍, 手上的傷剛結痂又裂開, 反反復復, 就沒好過。

    “疼么?”她問。

    他搖了搖頭。

    年少時專心磨煉劍藝,受傷是家常便飯,比起受傷讓他更不能接受的,是失去劍心,幾十年的努力化為泡影……

    “為什么動了心, 就無法拔劍呢?”游溪問。

    他低頭看游溪,她的眼眸清澈,充滿了純然的好奇和不解。

    “因為大道無情,劍者也需無情,才能合于大道,達到人劍合一的境界。”他解釋道,“一旦動了情,出劍時會猶豫遲疑,錯失絕佳的出手時機,也就失去了劍之鋒銳。”

    “為什么大道無情?”她又問。

    “因為……”他想了想措辭,“道之下,花開花落,日月運行有其規則,道無偏私,一旦有了私心,萬物失序,天下就會錯亂。”

    “可是,我覺得‘道’分明有情呀。”游溪指著不遠處一簇野花,認真對他說,“你看,這朵花,如果大道無情,又怎么會呵護它,讓它從一顆種子慢慢長大,開出漂亮的花來呢?”

    “天有風雨,也有朝陽,道是有情也無情,不是非要無情,才能擁有一顆劍心呀。”

    夜風輕拂,露珠搖落。

    荊飲月心中厚重的迷霧,被她兩句話輕輕撥開,那顆沉寂的劍心中,一顆種子悄然萌芽。

    他手上微微用力,膝上長劍嗡然震顫,冰雪劍鋒出鞘三寸。

    ……

    兩人在崖底住了幾天,太息羽受不了了,說兩人干擾了他制作機關,直接趕人離開。

    準備走的這天,太息羽和香雪吵了一架,兩人不得不停下來勸解。

    游溪昨夜剛哄完了荊飲月,今天又要調解他們兩的矛盾,覺得自己好辛苦,因為沒睡好,連打了兩個哈欠。

    香雪大夫臭著一張臉,冷眼看她:“你怎么還沒走?”

    游溪邁進門的腿又縮了回去,立刻開溜,這種低氣壓的時刻,她最害怕了,巴不得不來呢。

    “回來。”

    “大夫還有事?”

    “坐。”香雪君睨她一眼,“不是要哄我嗎?你可以開始了。”

    游溪目瞪口呆,還能這樣?

    但香雪君氣場強硬,讓她有種不得不哄的感覺。

    她只好戰兢兢組織措辭,“那個,您為什么要和太息前輩吵架呢?”

    香雪君道:“我準備離開谷底,去外面看看。”

    游溪愣了一下:“為什么?”

    她才在谷底住了幾天,也能感覺到她和太息羽關系非同一般,說是相依為命也不為過,為什么突然要離開?

    “為什么?自然是看他看厭了,這么多年對著這張臉,叫人厭煩。”香雪君道,“天下之大,不知還有多少美男等著我,最好是那種懂事又聽話的,任我招招手就來,揮手就去。”

    “那是狗吧?”游溪道。

    香雪君瞪了她一眼。

    游溪嚇得縮了縮脖子,表示自己不敢亂說話了。

    “反正我看到他就煩,成天對著他的破機關,脾氣古怪,又不討人喜歡。”

    “可前輩最寶貴的一座雕像,不是您嗎?”

    游溪見過太息羽細心呵護一座雕像,那座雕像就是香雪君的臉,他每天都會細心擦拭,那動作分明透著愛意。

    “那說明他喜歡的是木雕,又不是我。”香雪君翻了個白眼。

    “他也不會這樣對別的木雕呀。”

    “那又怎么樣?”她道,“他對著一座木雕深情款款,對著我本人反而態度冷淡,你說他是不是心理扭曲?”

    這么一說,游溪可太有感觸了,她竟微妙能懂太息羽的心理。

    “有沒有可能是您對他也很冷淡,導致他不敢太過親近您,因為怕惹您厭煩,所以只好去親近一座木雕呢?”

    香雪君愣住了。

    “如果大夫您離開了谷底,一年、兩年,他也許愿意等,過了十年,您還沒找到合心意的那個人,他還會等嗎?”

    “要是他心灰意冷,您以后再也見不到他,您會覺得遺憾失落嗎?”

    ……

    皇城,宮廷內。

    烏九明得知荊飲月和游溪跳崖的消息,怒氣沖沖來芳貴妃宮中問罪。

    容顏正盛的芳貴妃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臣妾只是想為陛下分憂,想將那祭品抓回來,沒想到她會跳崖……”

    烏九明冷眼看著她。

    眼前人分明是自己最寵愛的妃子,近來卻越來越讓他覺得,她好像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做事好像是受著什么無形力量支配,對他傾訴愛意都如同例行公事。

    從她身上,他感覺不到半點生命力。

    相反,他這幾日,總是頻頻想起只見過幾面的少女,她是那樣鮮活,富有生氣,像一朵開得正好的花。

    他想將這朵花攥緊在自己手中,所以,在見到游溪的第一面,他就給她下了毒,讓她對自己百依百順的毒藥。

    可還沒來得及等藥效發揮,她就被人給救走了。

    烏九明只道等她毒發,就會乖乖回來找自己,卻等來了她被逼得跳下懸崖的消息,怎么能不勃然大怒?

    他一把揪住地上貴妃的衣領,強迫她看著自己,“既然你弄丟了孤的祭品,就由你來代替,祭典照常舉行!”

    三日后,祭天大典。

    三百名古蛇族人被鎖鏈牽在一起,驅趕進陣中,他們沉默不語,得知圣女出逃的消息,甚至有人臉上帶著笑容。

    只要圣女還活著,蛇族就還有希望。

    帝王冷眼看著這一幕,祭司上前請示,他道:“儀式開始。”

    烏云籠罩著天空,祭司念動咒語,開啟古老的儀式。

    陣眼處,要獻祭的本來是蛇族圣女,那位圣女擁有著純澈的靈魂,是作為陣眼的絕佳人選,可現在換成了貴妃,效果大打折扣。

    祭司額頭冒出了一陣細汗,咒語念得十分艱澀,幾乎每念一句,都要停下來休息片刻。

    不知何時,天邊有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

    烏九明站在廊下,注視著這一場祭祀。

    漸漸地,人群傳來一陣騷動。

    先是有人不斷抓自己的臉,還有人撓起了手臂和手背,接著有人驚恐大喊,“我的手、我的手爛了!”

    “我的臉,啊啊——”

    祭司睜開眼睛,看到守陣的禁軍亂成了一團,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蒼老的手掌,一顆顆血洞鮮明可見。

    “毒,這雨有毒!”祭司驚呼出聲。

    眾人聞言,慌忙找地方躲雨,也有人趁機逃跑,而蛇族人不僅毫發無損,還對著長空不停跪拜:“神跡,這是神跡啊!”

    整個祭典亂成一團。

    烏九明臉色漆黑,拔出身邊侍衛的佩劍,斬斷面前一根石柱:“都給孤站住!”

    混亂止息了一瞬,又被更大的混亂替代。

    “不好了,有人闖宮!”

    “是那個劍客,他又來了!”

    “快、快跑啊!!”

    細雨霏霏中,荊飲月突圍而來,他身邊穿著翡翠綠長裙的少女,隔著人群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竟透著莫名的憐憫,讓烏九明心中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

    她在看不起自己?

    憑什么?

    他身為人皇,天下至尊者,一個偏遠部落來的女子,憑什么看不起自己?!

    游溪身邊,三顆靈珠飛旋著,控制著天上的毒雨降下,又不傷及自己的族人。

    從儲物袋中找到這幾顆靈珠時,游溪隱隱恢復了一些記憶,她意識到自己身處的地方,可能是一場試煉,給她靈珠的人,是她的娘親。

    身處試煉中,她想不起來娘親的臉,但依然記得娘親給她的感覺,很暖很暖。

    還有身邊的荊飲月,給了她許多勇氣,想起這些,再看對面令她恐懼的烏九明時,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覺。

    他看似無比強大,身居高位,其實身邊什么也沒有,沒有可信之人,只有不斷膨脹的自我和難填的欲壑。

    此情此景之下,游溪覺得他很可悲。

    “香雪,這算不算作弊啊?”藏在殿宇高處圍觀的太息羽見狀,忍不住問。

    “她自己憑本事帶進來的,算什么作弊?”

    當游溪拿出毒靈珠時,幻陣出現了片刻扭曲,陣中的香雪君和太息羽都恢復了記憶。

    “李青岫連自己的本命妖器都舍得給她,對女兒可真是沒得說。”

    “看,他們打起來了。”

    廣場上,烏九明被游溪一個眼神激怒,喚出一把燃著烈焰的靈槍,直沖游溪而來,卻被荊飲月阻攔,兩人戰在了一起。

    長槍呼嘯,烈火灼人。

    招來式往,劍影紛飛。

    游溪仰頭看著空中對戰的兩人,她發現,荊飲月的劍以前卻有些不同了,凌厲劍招中隱隱蘊含著另一層玄妙劍旨,若想仔細分辨,又似乎無跡可尋了。

    在幻陣中,烏九明沒有刻意收斂實力,靈槍在他手中大開大合,凜冽生風,與荊飲月交戰竟全然不落下風。

    雨勢漸漸小了,烏九明憑著靈槍護身,幾乎不受影響,兩人都在全力施為,酣戰半個時辰,難分勝負,火藥味卻是越來越濃。

    游溪不由面露擔憂。

    荊飲月身上被靈槍的槍勢帶出了大大小小的傷口,鮮血滴滴落下,握劍的手隱隱輕顫。

    烏九明身上的劍傷更是不少,雙眼都被激得通紅,從未有人將他傷到這個地步,他是真的被激怒了。

    他手中長槍烈焰爆燃,在空中如日光燦燦,形成一道金槍虛影,沖著荊飲月疾刺而去!

    “師兄!”情急之下,游溪下意識喊出聲。

    半空中荊飲月身形一頓,好像明白了什么,長劍橫空,如映一泓月光,冷月如漣,他周身空氣都仿佛冷了幾分。

    風靜云止,只有靈氣在瘋狂攪動。

    日與月、極與極猛烈碰撞,半空中迸出一陣耀眼的強光!

    劇烈光芒刺得所有人都睜不開眼睛,只能隱約看見靈氣相撞處,整座大殿都被夷為廢墟,煙塵滾滾。

    待塵埃落定時,兩人一站一跪,勝負已然分明。

    烏九明跪在地上,嘔出一口血,靠長槍勉強支撐著身體。

    最后關頭,他意識到有陣法壓制著自己,而荊飲月似乎想起了什么,劍勢忽然大漲,這分明是不公平的落敗。

    他雙眼赤紅,看向走過來的游溪,看她清澈的眼眸中映出狼狽的自己,“如果我放下帝位,放棄所有的一切,你愿意跟我走嗎?”

    “陛下!”周圍人發出不可置信的勸阻聲。

    他吐出一口血沫,緩緩沖游溪伸出手:“我愿意放下過去,放下身份,小溪,跟我走好嗎?”

    殿宇后方,香雪君似乎有些動容。

    見他似乎動了真情,眾人都有些受到感染,安靜下來。

    只有游溪不解看著他,“為什么你放棄一切,我就要跟你走?你是皇帝也好,是挑夫也好,跟我有什么關系呢?”

    她更不理解周圍人的反應,她覺得烏九明很莫名其妙,他只是感動了自己。

    香雪君聞言,也覺得有幾分道理。

    太息羽道:“這人只是嘴上說說,其實根本做不到。”

    “你怎么知道?”

    “因為他眼里還有野心。”太息羽道,“你要是不信,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他默念法訣,空中烏云再次聚攏,云狀漩渦之中,一只巨大的機關蛟龍自云層中探身而下,龍嘴一張,驟然狂風席卷!

    香雪君道:“太息羽,你在干什么?幻陣要支撐不住了!”

    太息羽不疾不徐:“我讓你看看,他有幾分真心。”

    話音落,半空中巨蛟穿過云層,疾沖而下!

    龐然巨物從天而降,帶著不可一世之威,目標瞄準了游溪。

    經過一番拼殺,兩人都已經氣空力盡,荊飲月依然一步不退,擋在游溪面前。

    而烏九明望著空中巨物,瞳孔一縮,后退了一步。

    這一步一退,半空中的巨蛟、狂卷的靈氣、祭壇和宮殿統統化為了幻影。

    幻陣結束,眾人再次回到了落日崖上。

    芳玲第一時間撲了上去,“九明,你怎么傷成這樣?”

    烏九明推開她,視線冷冷掃過眾人,他已經意識到剛才幻陣中發生的一切是對自己的試探,可憑什么他們都知道發生什么,而他卻一無所知!

    危機來臨之時,誰不是先顧自己?

    荊飲月不過是知道了真相之后,刻意表演罷了!

    天尺玉影響之下,香雪君和太息羽竟然還是偏向荊游二人,憑什么?再說,若不是本命妖器沒有帶入陣中,他根本不會輸!

    他也是刻意忽略了芳玲沒有入陣,讓太息羽搶入陣中,一切早就發生了變化,不會按他預想的發展。

    此時此刻,他只有滿心怒意。

    玄中卷在手,烈陽如火,直指荊飲月!

    “住手!”香雪君和太息羽同時出手阻止。

    香雪君對他的一點好感徹底消磨殆盡,“烏九明,入陣之時,你們都已同意,誰能通過我的考驗,誰就能贏下這次考驗,那就該按我的規矩來!你既然輸了,就該愿賭服輸,你堂堂羽族少主,這么輸不起?”

    太息羽也道:“看在同為羽族的份上,我已給你留足了面子,可在你身上,我實在沒有看到任何亮眼之處。”

    如果不是他阻攔,在太息府,李青岫就能對他動手。雖然他與羽族早已斷絕關系,他也不想看到同族死在自己面前。

    可現在,他覺得烏九明連這份維護也不配。

    相比之下,被他攔在府門外的荊飲月顯得順眼多了。不管是之前在溪水鎮對付兵甲,還是幻陣中的選擇,他的心意堅定,從不猶豫。

    被太息羽這么一說,連太息府的家仆們,也用或鄙夷或失望的眼神看著他,所謂的羽族少主,就這?

    烏九明眸中幾乎滴出血來,只覺一陣恥辱,身上的劍傷,這么一動之下,也血流如注。

    不可一世的羽族少主,何時這樣狼狽過?

    從玉山宗到晚云城,他處處受挫、步步不順,原本揚名天下、收攏人心的計劃,至此徹底成了泡影。

    他的目光穿過人群,移到游溪身上,他原本以為,這女子只是他生命中一個小小的配角,栽了這么多次跟頭之后,他意識到,她分明是他的一道命劫,對他的意義遠比想象的重要。

    所有的迂回都已經沒有意義,他只有最后一條路走——

    他會用最強硬的手段,讓天下人、讓游溪真正認識到,他烏九明是誰。

    玄中卷在半空展開,將他和芳玲籠罩其中,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游溪,“游溪,我會讓你后悔的。”

    語畢,玄中卷帶著兩人破空而去,轉眼不見了蹤影。

    游溪緊緊皺著眉,從烏九明身上,她感受到了一股濃重的不詳、甚至有幾分恐怖的氣息,令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自己和這種氣息冥冥也有所牽系。

    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她正思索著,崖邊吹來一陣微風。

    脖子間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那一瞬間,對危險的直覺瘋狂警報!

    然而反應已經來不及了,身側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形大小的空洞,漆黑的羽片自洞中飛出,轉瞬劃破了她的咽喉!

    陰沉詭譎的氣息涌動,這一刻太過突然了,別說是太息羽和香雪,連離她最近的荊飲月也沒反應過來!

    李青岫臉上褪盡了血色:“天甲!”

    羽族第一刺客,竟然在這時候現身了!

    眼看烏九明離去,眾人都放松了警惕,誰知道他走了,羽族竟然還有殺招,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天甲一擊即退,那空間裂隙轉眼消失不見。

    游溪只覺得脖頸間涼颼颼的,一羽封喉,生命正如流沙飛速流逝,她意識到這是無可挽救的致命傷,腦子里竟有片刻空白。

    她看到淚流滿面的娘親,看到荊飲月吐出了一口血,他的神情,心膽俱摧,整個人搖搖欲墜,幾乎站不穩了。

    她從未在師兄臉上看到過這樣悲傷、絕望的神情,她想讓師兄不要傷心,可張了張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難道,就結束了嗎?

    一片死寂籠罩了落日崖,沒人說話。

    突然之間,歲舍身上冒出一陣濛濛白光,那白光幻化為一只通體純白的麒麟模樣,麒麟的柔和治愈之力灑落在游溪身上,她頸上那道封喉的傷口緩緩愈合,片刻后就恢復如初。

    麒麟在她面前化為一個面貌柔美的女子,柔和的妖力包圍著她,如同置身溫泉之中,說不出的舒服。

    她呆呆看著眼前的女子,恍然明白了什么。

    “瑞獸族長?”身后傳來李青岫不可置信的聲音。

    頭上生有雙角的麒麟女子回過身,沖她溫柔一笑:“青岫,許久不見了。”

    “族長為何會……”

    “當初三族商議,為破解天書之謎,將小溪送往玉山宗,瑞獸族也出了一份力。我族不擅戰斗,我便留了一縷妖息在她身上,讓它自行尋找合適的宿主,也好在關鍵時刻救她一命。”

    “原來如此。”李青岫深深感激,“多謝族長救了小溪。”

    “這原本就是三族約定,不必謝我。”族長溫和道,“其實早前幾次我本想出手,不過……”

    她目光落到荊飲月身上,微微一笑:“小溪,有人在奮不顧身的保護你。”

    游溪微微臉紅,她知道瑞獸族派了人保護她,沒想到是族長親自出手。她很快意識到,這正是絕佳的機會,爭取瑞獸族站在他們這邊,一起對抗羽族。

    這里的人要么和妖界沒有牽扯,要么是她信得過的。

    她急切道:“族長,您也看到了,羽族表面上說是破解天書,其實是想將天書據為己有,一直派刺客刺殺我,我想,他們也許有更大的陰謀,烏燼想要顛覆妖界!”

    瑞獸族長露出為難的表情,“小溪,這一路妖息相隨,你所說的,我亦有所感知。但我們瑞獸一族,從不涉三族紛爭,之所以能傳承到如今,全靠上古時麒麟族留下的一絲氣運庇佑,若失去這一絲氣運,瑞獸族必有亡族之危!”

    因為麒麟血脈退化,瑞獸族除了族長外,如今全是牛、羊、馬等走獸,且族中愛好和平,幾無戰力,她說的不是危言聳聽,一旦失去氣運,這一族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但放任羽族不管,妖界又真的能和平嗎?

    “遙想上古時,天有金烏,山藏麒麟,海蘊滄龍,我妖族何等強盛,幾可與神族爭鋒。如今,血脈衰退至此,還要內斗不休……”族長道:“天行有常,邪不勝正。小溪,我很想幫忙,但我只能在麒麟氣運允許的范圍內幫你。”

    她溫柔的眸中含著歉意,手輕輕拂過游溪額頭,游溪只覺渾身暖融融的,族長道:“我分予你一絲麒麟氣運,愿你往后逢兇化吉,挽救妖界。”

    游溪自認擔不起拯救妖界這么大的責任,還是對族長心存感謝。

    賜福完,瑞獸族長的妖息也將消散了,她目光環視眾人,對香雪君和太息羽微微頷首,顯然和這兩人也認識。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歲舍身上,歲舍呆呆看著她。

    他先是眼睜睜看著自己身上跑出了一只純白的麒麟,還以為自己覺醒了什么超凡的能力,又見麒麟化為溫柔美人,腦子已經反應不過來了。

    聽了他們對話才知,妖族的瑞獸族長竟然在他身上寄存了一縷妖息?!還是從游溪身上跑到他身上的?

    他怎么一點感覺都沒有!

    難怪他總是跟在師兄屁股后面跑,總是想跟他們一起行動,原來是大美人的妖息在驅使他行動!

    難怪他那段時間運氣變得特別好,走在路上都能撿到錢,原來是麒麟護體!

    強烈的震驚緩過來后,他又后知后覺有點羞澀,大美人一直在他身上,那他洗澡的時候,不知道美人有沒有欣賞過他的身材,還有新練出來的八塊腹肌?

    不知是不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族長道:“妖息并未知覺,我也沒見過你的……隱私。”

    歲舍一陣遺憾,多希望美人多看看,他一點也不介意啊!

    也許是他的表情太過呆傻,美人笑意盈盈看著他,片刻后,一縷微風拂過額頭,麒麟虛影消散,伊人就此無蹤。

    良久,歲舍才回過神。

    他捂著自己的額頭,好像經歷了一場幻夢,什么秦仙子、趙仙子,都拋到了腦后,不知什么時候能有機會見到麒麟美人本尊?

    不過,在關鍵時刻救了游師妹,他也算干了件好事吧?

    “師兄?”

    “師兄,你怎么了?”

    歲舍沉浸在自己的幻夢中,游溪忽然驚呼出聲。

    他低頭一看,荊飲月盤坐在地上,不知何時渾身覆上了一層冰霜,那冰霜肉眼可見的越來越厚,將他整個人凍成了一座冰雕。

    他在冰封中,一動不動,好似失去了知覺。

    歲舍腦子嗡地一聲:“完了!”

    第56章 鬼將

    晚云城, 太息府內。

    仆從來來往往,府中一片安靜。

    大夫送走了好幾波,那位客人的冰封之癥都沒找到解法, 如今一群人圍著他發愁,大家都不忍心見到那漂亮的小姑娘掉眼淚, 可也都沒什么辦法。

    三日后。

    在眾人嘗試了各種辦法都無果之后, 荊飲月身上的冰封自然消解了。

    他睜開眼睛,看到伏在床邊的姑娘,頭上的銀釵歪斜著, 青絲垂落如瀑,靠在床邊睡著了。

    荊飲月靠著床坐起身,牽動身上未痊愈的傷, 不由低咳了兩聲。

    他的腦子里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 想了一會兒, 才想起來之前發生了什么。他和人在幻陣中拼殺受了傷,之后見游溪被羽族刺客所傷,心神過于悲痛, 激發了無情道心的反噬,將他冰封。

    如今冰封雖然化解, 可他感覺卻不一樣了, 好像發生了什么變化。

    正當他仔細體會這種變化時, 守在床邊的姑娘醒了。

    游溪眼底一片青黑, 抬頭見荊飲月醒來,滿臉驚喜,“師兄!”

    “嗯。”

    他剛應了一聲,游溪徑直撲到了他懷里,嗚嗚出聲:“你嚇死我了。”

    她身上清香淺淺, 語氣柔軟又親昵,讓他一時有些無措,愣在原地,雙手微微張開,半晌,才將她緩緩擁入懷中。

    他知道懷中人是自己心愛的女子,為了她,他數次出生入死。自己應該是很喜歡、很喜歡她的,可他的情緒像被水沖刷過后的顏料,極淺極淡,哪怕是這樣抱著她,內心也激不起一絲波瀾。

    他很確信自己是喜歡她的,可他忘了喜歡是種什么感覺,他該高興嗎?還是該做些什么?

    他好像喪失了感知。

    只是,哪怕這種時候,他的身體還是不自覺想靠近她,溫暖她。

    游溪在他懷里窩了片刻,沒聽見他說話,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她抬起頭,“師兄,你還好嗎?”

    “沒事。”

    “歲舍說你可能被無情道心反噬,可反噬怎么會這么嚴重?之前也發生過嗎?你不是說,棄道重修,也不是難事嗎?”

    她一連問了好多問題,語氣滿滿擔憂,娘親和太息羽他們都是妖族,不了解道修功法,也不知道荊飲月到底是怎么了。

    這幾天她茶飯不思,有時候甚至會想,如果師兄一直被冰封下去,她該怎么辦?好在如今人醒過來了,讓她放下了一半的心。

    “已經沒事了。”荊飲月松開她,語氣淡淡。

    游溪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荊飲月知道她一向心思敏感細膩,但沒想到她這么快就看出不對,竟莫名覺得有些心虛,不敢和她對視。

    他才移開視線,游溪已經起身,“師兄,你好好休息,我過會兒再來看你。”

    說完,她徑直出去了。

    望著她孤單背影,不知為何,他心中有些悶悶地透不上氣來。

    那一瞬間,他覺得游溪是難過的。

    走出房間,游溪深吸一口氣,蹲在院門口的歲舍數螞蟻的見她出來了,忙湊上來,“游師妹,怎么樣,師兄醒了嗎?”

    她點點頭。

    “太好了。”歲舍跟著松了口氣,“師兄要是再不醒,我都要忍不住給師父傳訊了,請他老人家來看看了。”

    “歲師兄,含光院里,修無情道的人多嗎?”

    “不多。”歲舍立刻道,“歷來修無情道的,不是殺親證道,就是動情毀道,誰會想不開去修那個啊!”

    “呃,我不是說師兄想不開,反正就挺少見的。”他撓頭。

    “那他為什么要去修無情道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跟師兄的身世有關吧。”歲舍道,“入了宗門,就與塵世割舍,在含光院,大家都悶頭修行,也不怎么談及過往。我只知道,師兄身世坎坷,父不詳,娘親好像是風塵女子……”

    游溪皺起眉,見她表情,歲舍道:“師妹,你不會嫌棄師兄吧?出身這種事,也不是他能選擇的。”

    “我知道。”游溪微垂濃睫,低聲道:“我只是心疼他。”

    “唉,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歲舍道:“你放心,師兄已經決定了放棄無情道,等事情了結,他回宗門閉關一段時間,問題就解決了。”

    游溪沒說話,荊飲月剛才的表現,讓她不再那么確定——真的這么容易嗎?

    “他想放棄無情道,他師父和院長會同意嗎?”她又問。

    “應該會的吧。”歲舍很是樂觀,“師兄是這一代含光院最有天賦的弟子,雖說無情道劍修,殺傷力最強,但以師兄的天賦,修什么都不會太差。哪怕他想去繡花呢,花任酒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游溪被他逗笑了,“謝謝你,歲師兄。”

    她知道歲舍是故意這么說逗她開心,這份心意,令她倍感溫暖。

    歲舍撓了撓頭:“你不知道,師兄這次下山來找你,還是宗主許可的呢!原本師父和院長都不同意……既然有宗主撐腰,師兄想做什么事都能做成的!”

    他這么說,本來是想讓游溪安心,沒想到游溪臉上的笑容一下收住了。

    “游、游師妹,我說錯什么了嗎?”

    “既然玉山宗這么看重師兄,又怎么舍得讓他冒修為盡廢的風險從頭修行呢?”

    告別歲舍,游溪獨自走出了太息府,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一時不想面對師兄,剛才對上他冰冷的眼神,頃刻間令她難受得不行。

    她想,師兄也許是因為身體不適,又受到無情道反噬影響,一時提不起情緒,對她冷淡些也可以理解,等他養好了身體,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茫然走了幾步,腰間的傳訊符響了起來。

    齊風中氣十足的聲音透過符紙傳來:“游姑娘,我們找到那個鬼將了!”

    游溪一愣:“在哪?”

    齊風道:“在城西酒樓附近,我和五姐正在跟蹤他,我們很小心,他還沒發現我們。”

    游溪有些不解:“你們是怎么發現他的?”

    齊風道:“不是你說那鬼將是流仙宗的人嗎?我們剛剛在酒樓看到了流仙宗的陸遠,就是成仙和成難的師兄,守山真人的大徒弟!”

    “聽說他都失蹤一個月了,為什么突然出現在這里,還不回宗門?這要不是他,我把頭摘下來當頭踢!”

    “……”

    “游姑娘,你快來看看到底是不是!我和五姐在這等你!”

    “好,你們不要輕舉妄動,遠遠跟著他就好。”

    “明白!”

    切斷傳訊,游溪本想去告訴荊飲月,他一眼就能認出對方是不是冥鬼,腳步邁出,又遲疑了。

    一方面她有點不想跟荊飲月說話,另一方面,又想到師兄傷還沒養好,更不知那反噬嚴重到什么地步,還是讓他好好休養吧,她去齊風那邊看看情況再說。

    一路趕到城西酒樓附近,就見到齊風鬼鬼祟祟躲在附近書攤的旗招下,拿半卷書遮著臉,探頭探腦往酒樓那邊張望。

    游溪走過去問,“人走了嗎?”

    齊風悄聲道:“還在。”

    游溪看著遠處的酒樓,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又問:“怎么就你一個人,五姐呢?”

    齊風咧嘴一笑,突然湊上前來,頭歪著,眸光如漩渦般幽深,“小丫頭,我本來就是一個人啊。”

    不好了!

    游溪連忙后退,這根本不是齊風!

    驟然黑暗籠罩而下,書攤前空空如也,齊風和游溪都不見了蹤影。

    ……

    太息府內,客房內一片安靜。

    李青岫和荊飲月對坐著,荊飲月坐得端正,身姿板直,這還是他在客棧見到游溪以后,第一次面對面交談。

    在此之前,李青岫從未干涉過他們兩之間的事,今天她忽然找上自己,荊飲月難得的有些緊張。縱然情感變得淡漠,他還是牢記著對游溪的承諾,要陪她去妖族,不想被李青岫發現自己的異樣。

    “荊少俠,今日我找你,是想跟你談談妖界的事。”

    “前輩請說。”

    “小溪說,你想跟我們一起去妖界,救出她爹,你可知此行危險,你很可能丟掉性命?”

    “我明白。”

    “那你為何還要去?”

    “因為……責任。”

    “責任?”李青岫問道,“我的女兒,怎么就變成你的責任了?”

    “我答應過她,所以一定要做到。”

    客房內爐香裊燃,李青岫深深看了他一眼。

    “如果我說,我不同意你去呢?”

    “前輩,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助力,去妖界危險重重——”

    “我現在懷疑,你究竟是助力,還是不確定的危險?”李青岫直接打斷了他。

    “前輩為何這么說?”

    “我在玉山宗五十年,從未聽說過無情道修到這種程度,無情道者,動心則道心破碎,你動了情,道心反而越發堅固,這不合常理。”李青岫敏銳道,“你的無情道心,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她語氣平靜,荊飲月卻有種被審判般的窘迫感,因為連他自己也回答不了這些問題。

    “道心之事,我現在難以給前輩一個確切的答復。”荊飲月道,“我已跟小溪說明,等事情了結,回到宗門,一定會將此事弄清楚。”

    “既然你自己都不確定,我怎么放心同意你去妖界?萬一到時你如之前那般,失去行動力,我和小溪是救你,還是救她爹?”

    “我——”

    “說實話,我并不看好你和小溪在一起。”李青岫直白道,“你說你為了她,可以放棄無情道,等有一日,你們感情淡了,你不再喜歡她了,難保你不會后悔今日的選擇,到時小溪該有多傷心?”

    荊飲月放在袖中的手緩緩收緊,嘗到一絲難言的苦澀。

    他清楚地知道,他很喜歡游溪,可他的感情像被深埋在海底,他看得到它就在那里,隔著茫茫深海,卻觸不到,也感受不到。

    如今才知,原來不止有情多煩惱,無情,也是一種痛苦。

    他垂眸,剛要說話,歲舍急匆匆闖進來,“不好了,游師妹不見了!”

    荊飲月驚訝抬頭,聽明白他在說什么后,下意識按住心口位置,一陣劇烈的痛楚如潮水般洶涌而來。

    ……

    漆黑空間內,游溪有好一陣什么都看不見,她不敢亂動,只感覺有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吹得她裙上的絲絳飄動不止。

    在原地待了片刻,她漸漸適應了這陣黑暗,能看清一些事物了。

    四周有風聲,近處還有平緩的水流聲,遠處隱約有山巒起伏的輪廓。天是昏沉的,山是黑的,流水也是黑的。

    天與地都是一片黑暗,這片空間,沉郁而死寂。

    先前拉她進來的那個冥鬼不見了,這樣看來,對方的目的似乎只是把她困在這里,也不知真正的齊風和齊五姐現在怎么樣了。

    她難免有些憂心,不止是因為鬼將實力強悍,而且它拿到了齊風的傳訊符,還知道自己和齊風說過什么,說不定還查探過齊風的記憶……

    正思索著,忽然聽到一陣粗重的呼吸聲,有什么東西破空而來,這力道——

    “哥?!”

    那橫掃過來的粗壯手臂停在半空,巴道天的聲音充滿了不可置信:“小溪?”

    他驚訝過后又冷哼道:“休想再騙我,小溪才不可能出現在這!”

    “哥,真的是我。”游溪循著那高大的輪廓走過去,讓巴道天感知她身上的妖氣,她義兄身為蟒蛇一族,視力很差,在黑暗中全憑本能行動。

    “義兄,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小溪,真的是你。”巴道天拉著她的手,讓她挨著自己,“你怎么來的?”

    “我碰上了鬼將。”

    “那個畜生!”巴道天咒罵一聲,“他有沒有對你做什么?”

    “我剛剛才碰到他。”游溪問,“你呢?哥,你受傷了嗎?”

    “哥沒事。”他甕聲甕氣的說。

    游溪一聽,就知道肯定有事了。

    但她從巴道天身上,并未察覺到血腥氣,他身上沒有傷口,只是氣息很沉,呼吸粗重,好像光是喘氣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游溪暗自納悶,又問:“哥,你知道這是哪嗎?”

    “知道。”巴道天道,“是冥河。”

    她一驚。

    難怪周圍有這么強的死寂之氣,可是冥河上不應該有很多轉世魂魄嗎?前方的河流一片漆黑,什么也沒有。三界之中,冥界最為神秘,除了死去的生靈和隱世不出的冥族,不用些特殊手段是進不去的。

    “哥,你怎么知道這里是冥河?”

    “我……”巴道天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雖然四周一團漆黑,什么都看不見,但游溪依然敏銳覺得,她哥好像是臉紅了。

    在這烏漆嘛黑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么,竟然連一向大大咧咧的義兄,都變得害羞起來?

    他不說,她也不好追問。

    “不對。”她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周圍的環境上,“哥,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里是冥河,為何沒有轉世的靈魂?而且冥河充斥著怨穢之氣,是冥鬼的地盤,你在這里多久了,可曾見到過一只冥鬼?”

    “還真沒有。”巴道天撓了撓頭,“可是——”

    游溪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的下文,只好說出自己的推測,“這里應該是模仿冥河環境的一處獨立空間。”

    她被那鬼將注視時,明顯感到周圍一黑,人就進來了。

    傳送陣是有距離限制的,更別說穿越界域并不容易,晚云城離冥界何止千里之遙,一瞬間不可能完成傳送。

    她更傾向于這里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就像溪水鎮的井下世界,不知鬼將將這個空間設置在哪,既然她能進來,就一定存在某個出入口。

    但那鬼將為何不殺她,而是把她困在這里呢?從義兄失蹤的時間推算,他被困在這里的時間甚至超過了一個月。

    困而不殺,也不向蛇族索取好處,那鬼將想干什么?

    游溪只想到一種可能——他想要義兄身上的東西。

    巴道天力拔山岳,出門從不帶什么法寶妖器,他身上最寶貴的東西,是他的妖丹和他身上一半的巴蛇血脈。

    上古妖獸和如今的妖族不同,那是力量足以比肩神族的存在,這樣一想,鬼將的目標,極有可能是義兄身上的巴蛇之血!

    循著這個思路思考下去,再觀察周圍的山水布局,她恍然明白過來:“義兄,這里不是冥河,而是一個困陣!”

    “困陣?”

    “這個陣法的作用在于不斷消磨你的精氣,久而久之,會將你的生機化盡,只留下一灘血肉和妖丹,他想得到的,就是你的巴蛇之血!”

    “原來如此!”巴道天恍然大悟,“難怪我覺得喘不上氣來,動也不動不了……”

    話未說完,他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剛剛他還說自己沒事來著,頓時心虛住口。

    游溪意識到這困陣的作用,多少也猜到了他的狀態,更讓她在意的是,按照困陣的消耗速度,義兄應該早就撐不住了才對,他為什么還活著?

    “小溪,那他為什么抓你?”巴道天腦子突然靈光,舉一反三問。

    這一問,把游溪給問懵了。

    對啊,那鬼將為何把她也抓進來呢?還費了一番功夫,裝成齊風的模樣來騙她?

    黑暗中,兄妹兩個面面相覷,誰也想不出答案。

    片刻后,巴道天重重喘息一聲,大手抓皺了胸口的布料,他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說實話,他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

    剛才還能和她說這么多話,是見到妹妹的喜悅,讓他回光返照了一陣。

    “哥?”

    “小溪……”巴道天說話開始斷斷續續,“我、我要是沒了,你把……把我的妖丹吃了……巴蛇之血,找東西裝起來,帶回去……給爹娘……”

    “哥!”游溪急了,“我還有辦法!”

    巴道天瞪圓了眼睛,努力想保持清醒。

    “這不是死陣,陣法都有破解之道……”她咬緊唇,這可能是這處空間自帶的陣法,四下又是一片漆黑,破陣需要時間,義兄可能堅持不住了!

    為今之計,只有賭一把!

    “義兄,你信我嗎?”

    巴道天笑了一聲,“小溪,你就算要我的命,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有、有什么不信的?”

    “好!”游溪抬頭望向上方高遠的穹頂,眼神堅定,既然破陣來不及,那就直指蒼穹,直接把這陣法撞破!

    在她的指揮下,巴道天用盡最后的余力,化為巴蛇原形。

    巨大的黑蛇頂天立地,蛇身足有數丈之高,身圍超過七八尺,比周圍的山岳更加巍峨。蛇首頂天,蛇身穩穩盤踞在地。

    漆黑的蛇鱗泛著黯色暗光,身上一片蛇鱗,比人的巴掌還大,赤紅的蛇瞳泛出噬人血光,游溪趴在巨蛇頭頂,在一陣地動山搖中被巴道天托上了天空。

    待那陣搖動停下,游溪從漆黑的巨蛇頭頂站起來,與承托天地的巨蛇相比,她那樣小,遙遙望去,如同一顆米粒。

    但她一伸出手,就能觸摸到天頂。

    漆黑的天頂之上,有一處小小的白色光點。

    “哥,就是這里!”游溪喜出望外,這里分明是空間的出入口,是破陣之處!

    “好!”

    巴道天牟足力氣,對著那一處撞了過去!

    轟!

    遠處漆黑的山猛烈晃了晃,河水掀起數丈之高,這一撞,天動地搖,山河震撼,然而結界巋然不動。

    “哥,再撞!”游溪坐在蛇頭斜上方,支起一個妖氣罩保護自己,觀察上方那一點的變化,那一點隱隱閃動了一下。

    巴蛇用力再撞了上去。

    轟轟轟!

    巨力撞擊之下,山河動蕩不止,然而那一道光點顯得尤為堅不可摧,巴蛇頭頂的枕鱗滲出了血,雙眼都撞得赤紅。

    游溪不讓他停,他就不停地撞,仿佛不知道痛。

    蛇頭之上,游溪用手按著巴蛇的鱗片,用妖力給他度上一層層護盾,雖然作用微乎其微,她自己也被頻繁的撞擊震得頭暈眼花,可她必須要在上方觀察出口的情況。

    又是一下之后,光點處顯出了蛛網狀的裂痕。

    她不由一喜:“哥,就是現在,我們沖出去!”

    轟!!

    最后一撞,陣法轟然破碎!

    巴道天帶著游溪從陣中沖了出來,那裂口處如同一道漩渦,一陣天旋地轉,破碎的陣法將人吐出,兩人一前一后摔倒在堅硬地板上。

    好一會兒,游溪才緩過來,按著陣陣發脹的太陽穴,打量周圍的環境,這是一間布置整齊的房間,房中熏香還燃著,四下不見人影。

    這種房間布局,像是酒樓客棧常有的,再看看窗外,日頭正西斜,她被困在陣中沒什么感覺,時間竟過去了一整個白天!

    他們應該就在城西酒樓的一間客房里,看來這些日子他一直藏在這里觀察情況。她還在房間角落找到了破碎的陣法,看來那鬼將把她扔進陣法中就離開了。

    游溪猜測,他應該還沒徹底融合另一顆頭顱的力量,才會這樣低調行事。

    她取出傳訊符,給娘親傳訊報平安,不多時,李青岫帶著眾人趕了過來。巴道天見了李青岫,愣了半晌,頂著頭破血流的腦袋喊道:“嬸,你還活著?!”

    李青岫也沒想到,記憶中愣頭愣腦的青年,長成了眼前的高壯模樣,比她還高了一個頭不止了。

    聽游溪簡單說完陣法的事,她疑惑看向巴道天:“你在陣中堅持了那么久,到底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巴道天支吾半天,漲紅著臉說:“有個姑娘,常來給我渡精氣……”

    李青岫愣了一下:“怎么渡的?”

    巴道天:“就是……那樣……”

    剛要說下去,看到游溪瞪圓了一雙清澈無暇的杏眸,滿臉寫著好奇,他不由吼了一聲:“小溪,你出去,這不是你該聽的!”

    游溪被他吼地一愣,又忍不住抿嘴笑,反駁道:“我都成年了,有什么不能聽的?不就是有個姑娘跟你——”

    巴道天趕緊捂住了她的嘴。

    游溪眼珠滴溜溜轉,在心里把話說完,“跟你這樣那樣,給你渡了精氣唄”。

    但那封閉的陣法內,哪來的姑娘?

    李青岫同樣有此疑問。

    巴道天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她是從那條河里出現的,也是她告訴我,那地方是冥界,她說自己是冥族人。”

    李青岫眸光微沉。

    冥族是生活在冥界的一族,他們世代居住于冥河之底,數量稀少,從不離開冥河,也不于外界交流,獨立于人、妖、鬼之外。他們天生有著特殊體質,能在陰穢氣沉積的冥河之底生存,那是連冥鬼都不涉足的地方,據說冥族愛好和平,性喜幽居,因為沒什么存在感,常常被三界所遺忘。

    巴道天居然遇到了一個冥族姑娘,這姑娘為了救他,還跟他……

    “她有沒有跟你說什么?”

    “她說,冥河有異動,冥族陷危,讓我將消息帶出去,想辦法救救他們。”

    “什么?!”隨后趕來的歲舍聽到這話,伸手扶住額頭,“這么說,冥河真的出事了?”

    “她沒說具體發生了什么嗎?”

    “沒有。”巴道天仔細回憶,“她說這些時,好像很害怕,怕驚動了什么一樣。”

    “難道冥河中,孕化出了什么恐怖之物?”游溪道,“也有可能,這是一個陷阱,引我們去冥河……”

    “她不可能騙我!”巴道天道。

    “我的意思是,她有可能也是身不由己。”游溪道,“但咱們妖族,很難進入冥河……”

    “這件事,我會告知宗門。”歲舍身后,荊飲月走了出來,“解決冥河之危,是三界共同的責任。”

    原本他就是為了調查冥鬼下山,巴道天提供了重要情報,他有必要回宗門一趟,不知宗門派出的人有沒有進入冥界,在冥界又調查得如何了。

    思索間,對上了游溪的視線。

    他神色一滯,不知該說什么好,得知她出事時,他分明心痛到不能忍受,現在面對她,內心又生不出一絲波瀾,他甚至有些痛恨這樣的自己。

    只是這樣平靜的看過去一眼,對面的小姑娘就紅了眼圈,唇角微微下垂,看起來像就要哭了。

    荊飲月心中說不出的煎熬。

    他明明比誰都不想見她傷心,卻回應不了她的情緒。

    這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游姑娘、游姑娘,救救!”門外傳來齊風咋咋呼呼的聲音,游溪忙收起情緒,回頭看去。

    齊五姐拎著齊風的耳朵走了過來。

    也不知被揪了多久,齊風的耳朵通紅成一片,連連討饒。

    “游姑娘,這家伙弄丟了傳訊符,差點害了你,我把人給你帶來了,你想怎么罰他都行!”

    “唉喲,姐,我知道錯了,你輕點、輕點!”

    驟見齊風,游溪還有點心理陰影,她下意識回頭看荊飲月,師兄對她點了點頭,她這才放心,在他想說些什么時,又飛速移開了視線,轉頭去跟齊風說話。

    荊飲月張了張口,又閉上。

    游溪道:“你沒事就好,是那鬼將太狡猾了,就算沒有傳訊符,他還會想別的辦法。”

    齊風立刻接話,“就是、就是!游姑娘,你真是善解人意,人美心善!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他一通馬屁狂拍,注意到游溪似乎心情不佳,而且平時她跟荊飲月兩人就跟連體一樣,無時無刻不在一起,還總是無意間秀恩愛秀人一臉,現在卻一前一后,好像刻意拉開了距離。

    “你們兩怎——”

    “游姑娘,陸遠的事我們已經傳訊給流仙宗了,他們說會全力追蹤那鬼將下落,若有消息,我們再轉告你。”齊五姐拎著齊風,掃了一眼房間里眾人,心知他們大概有話要聊,“我們就不打擾了,告辭。”

    說著,一路數落著齊風走遠了。

    他們一離開,游溪也要走,身后荊飲月道:“小溪,等等。”

    游溪回頭看他。

    他語氣誠懇,“我們談談,好嗎?”

    第57章 天極

    游溪猶豫片刻, 點了點頭。

    兩人一起出去了。

    巴道天撓了撓頭,“嬸嬸,這是什么情況?”

    李青岫道:“他們的問題, 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吧。”

    巴道天不解,“我記得之前小溪好像挺喜歡他呢。”

    “你覺得荊飲月此人如何?”

    “不了解。”巴道天如實道, “但是小溪喜歡的, 那肯定是好的吧。”

    李青岫微怔。

    游溪和荊飲月一路沉默著回到太息府,院中桂花幽香陣陣,小院清幽, 無人打擾。

    游溪抬頭看著桂花樹:“師兄要說什么,就在這里說吧。”

    荊飲月道:“我準備回一趟宗門。”

    游溪倏然回頭看他。

    其實她不明白出了什么問題,只是覺得師兄突然間變得很冷淡, 現在他這么說, 是終于想通了, 要回去修他的無情道了嗎?

    游溪內心惶然,不自覺從桂樹枝上揪下了一片葉子來。

    “小溪,我……我出了一些問題。”他不知該如何描述他的狀態, “無情道心冰封了我的感情,我想回去尋找解決之法, 去妖界的路危險重重, 我不能成為你們的隱患。”

    游溪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微白了臉色, “所以,你對我已經沒有感情了?”

    “不是。”他連忙否認,“小溪,你對我而言,無比重要。我并非失去了感情, 而是暫時失去了動用感情的能力,因為這顆無情道心有問題。”

    在游溪面前,他選擇坦誠,“我希望你能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去解決這件事,等我回來,再去妖界。”

    “師兄,你要我等多久呢?一個月?還是半年?一年?”

    她是很有耐心的人,真的要等一個人,她可以等很久很久。可是,她不確定師兄會不會回來,如果他一直不回來,她就這樣一直無望的等下去嗎?

    “兩個月。”荊飲月道,“以兩個月為期,就算排除萬難,我也會回來找你。”他從袖中取出一顆猩紅的丹藥,“若我不回來,這是我請太息前輩給我的丹藥……”

    游溪咬了咬唇:“傀儡丹?”

    他點頭:“你給我種下傀儡丹,若我違背對你的誓言,我自愿成為你的傀儡,到時,不管你想讓我去哪里,想對我做什么,都可以。”

    傀儡是無法違背主人的意志的,就算遠在玉山宗,一旦傀儡丹發作,只要游溪一句話,他爬也會爬回來找她。

    失去了表達感情的能力,不知如何才能讓她安心,這已經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了。

    游溪低頭看著掌心小巧的丹藥,如一顆朱砂,紅得有些刺目。

    抬起頭,劍修已撤去全身防御,平靜地看著她,“小溪,你動手吧。”

    從他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一絲潛藏的悲傷。

    她忽然意識到“不是不愛,只是暫時感知不到”的意思,他對自己的喜歡沒有變,只是被埋藏得很深很深。

    她收起傀儡丹,深吸一口氣:“師兄,亂石山、奪魂陣、枯井之下,你救過我三次,我等你三個月,三個月你不來,我就自己去妖界。”

    其實在她心里,師兄對她的情義并不能這樣拿來換算,就算他真的一去不回,她會傷心,但不會怨憎。

    去妖界這件事,本身就是她自己的事,師兄不欠她什么,她認為感情更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捆綁,只是因為她了解師兄的性格,知道這樣說會讓他心安罷了。

    荊飲月深深看了她一眼,“好。”

    見他答應下來,她收斂悲傷,微微彎唇,露出淺笑,“師兄,你能抱我一下嗎?”

    荊飲月看著桂花樹下的少女,明眸善睞,眼波盈盈,美好得仿佛不屬于這塵世間。

    一朵小小的桂花墜落枝頭,他上前,輕輕將少女擁在了懷里。

    “小溪,等我。”

    ……

    九月中,荊飲月回到了玉山宗。

    秋山居內,秋山君坐在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神情平靜,好像已等他許久了。

    荊飲月拜過師父,發現他鬢間的白發又多了幾根。

    “阿月,你回來了。”秋山君輕嘆一聲,搶在他前頭開了口,“人間和妖界,要開戰了。”

    荊飲月一愣,旋即皺眉:“為何?”

    “之前的假天書事件,宗內查出不少長老受到牽連,問寒峰主勃然大怒,再一細查,發現其他宗門也有不少妖族奸細,在宗門內作亂。”

    “各宗震怒,由問寒峰主倡議,玉山、通明、玄虛幾宗聯合,不日就將攻打妖界落月山。”

    荊飲月完全沒想到,他回來先會面對這樣沖擊性的消息,皺眉道:“現在攻打妖界,未免太過冒進!說不定是正中對方下懷,在妖界的計劃之內。”

    他原本就覺得,這些妖族奸細被發現的時機太過巧妙,更像是一種刻意暴露,現在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

    這一次各宗聯合出戰,落月山上也許布下了重重陷阱在等著人族修士自投羅網。

    “師父,這一戰不能打,必須要阻止他們。”

    “徒兒,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秋山君再次嘆氣,“宗門事務,向來是上三峰說了算。自從上次現身,宗主再度神游,與我等失去聯系,天極峰主,多年閉關——”

    說到這,秋山君看了他一眼,才接著道,“地極峰主掌握宗門話語權,對妖界,他一向態度強硬,如今又因為假天書的事,得到了宗內大部分長老的支持,這一戰,恐怕在所難免。”

    像他這樣多年不參合宗門內務,只自己管自己的的下七院長老,在這種事上,是半點都說不上話。

    “難道明知是陷阱,也放任他們去嗎?”荊飲月不解道,“上三峰之中,那些長老就沒有一個明白人?”

    “阿月啊——”秋山君猶豫片刻,還是說出了口,“你可知,玉山靈泉已經趨于干涸,宗內的靈氣即將衰退,就算你去勸阻,長老們也不會改變主意。”

    荊飲月瞬間明白過來,“是為了落月天書?”

    因為神族留下的靈泉衰退,玉山的靈氣濃度將會一落千丈,為了保住天下第一宗的地位,為了宗門的利益,他們決定去搶奪妖界的落月天書!

    人族早有說法,說妖族愚昧,數千年解讀不了天書,如果天書為人族所有,他們早就將神族的秘密解讀出來了。

    所以,什么妖族奸細,根本只是借口而已,哪怕明知是陷阱也要去,因為他們本身就抱著不純的動機。

    “上古之時,神、巫、妖各族并立,人族無論自身實力,還是所擁有的天材地寶,都是各族中最弱的,如今也成了三界最強的勢力,玉山宗有千年累積,哪怕沒有靈泉,靠著眾人齊心努力,也不會失去現今的地位。”

    秋山君沉默不語。

    “他們可曾想過,靈泉干涸,是天理定數,而且就算搶回了天書,也可能無人能解讀,更可能引來各方勢力的覬覦,一旦開了這個先例,往后永無寧日。”

    玉山宗能從妖界搶,其他宗門焉不能從玉山搶?

    荊飲月說的這些,秋山君又何嘗不明白?可他無能勸阻,也阻止不了。他能管的,也就是他自己和兩個徒弟而已。

    “你既然不贊同,這次對落月山開戰,你不去也好,就留在宗內好好修行。”他道,“你所說冥河之事,寧真君已帶人入冥界,相信不久就有結果。”

    荊飲月陷入沉默。

    秋山君只好岔開話題,“徒兒,你這一趟外出,可有收獲?”

    他不問還好,一問就發現徒弟那雙墨眸盯著他,看得他莫名有些不安。

    荊飲月問:“師父,我這顆道心,究竟是誰的?”

    秋山君:……

    師徒相對,良久沉默。

    荊飲月挺直了脊背站著,有不得到答案就不走的架勢。

    秋山君似乎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一天,他站起身,望著墻上的掛畫:“徒兒,這顆心是你的,不屬于其他任何人。”

    “但是——”他回過頭來,“也可以說它不完全屬于現在的你,因為它是你九世苦修得來的道果。”

    荊飲月一怔。

    “世人只知無情道要斷情絕愛,卻不知無情道也有許多修法,其中最難的一種,叫做‘九世忘情’。修此道者,會經歷九世考驗,每一世都不能動情,且注定身世坎坷、路途崎嶇。你修行至今,正好是第九世,只要跨過這最后一道情劫,大道圓滿,無情得證;若在此功虧一簣,九世的積累,九百年的修為,都將化為虛無。”

    秋山君語氣沉沉:“阿月,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你對那位游姑娘——”

    荊飲月道:“她不是情劫,她是我的愛人。”

    秋山君一愣,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連聲嘆氣,“你,這……你,唉!”

    見到香雪君后,荊飲月對這事就有了些許猜測,如今聽他說出來,也不顯得多驚訝,他只是不喜歡師父將游溪稱為“情劫”。

    她不是任何人的劫,她只是她自己。

    “徒兒,你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你失去了之前幾世的記憶,忘了自己是誰,你沉浸在這一世中,才會將那位姑娘看得如此重要……等你想起了一切,你會發現她只是長河上飄過的一片落葉,大雪中落下的一片雪花,對于你所求的大道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荊飲月皺起眉:“所以,我是誰?”

    秋山君見他執意探究,抬手化出一道傳送陣,“此陣通往天極峰,你要是想知道,就去峰頂看看吧。”

    天極峰?

    荊飲月眉心一動,一步踏入陣法之中。

    見他身影消失于陣中,秋山君搖了搖頭:“行百里者半九十,能不能踏出這一步,就看你自己了。”

    陣外,風雪漫天。

    荊飲月從沒來過上三峰,但他聽說過,三峰中天極峰的峰主是一位性情十分冷淡的仙君,大能者的心境能影響周圍的環境,人極峰花草如茵,天極峰則常年覆蓋著不化的冰雪,入目一片雪白,幾棵枯樹聳立著,指引著上山的路。

    深雪埋過腳面,踏上山道,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漫上心頭。

    他在漫天風雪中,看見了自己的過往。

    春芳樓。

    人間四月,芳菲春暖。

    花燈初上時,正是樓中開始熱鬧的時刻。

    香鬟云鬢,笑聲軟語往來不歇,穿著華服的客人路過回廊,見身材瘦小的孩子縮在角落,費力擦拭地上的污跡。

    有酒客上前,一腳將孩子身旁的污水桶踹倒,污水澆了孩子一身,順著沾濕的長發、削瘦的臉頰狼狽滴落。

    周圍眾人見狀,哈哈大笑,酒客又補上一腳,將人踹翻:“小野種,誰叫你擋本大爺的路,還不滾開!”

    那孩子瘦小得可憐,長發遮住了如墨漆黑的眼睛,濃密的長睫低垂,默默忍受著周圍人的嘲笑。

    他將水桶扶起來,一瘸一拐往回走。

    迎頭碰上老鴇,又挨了一頓痛罵,“擦個地都擦不好,小畜生,要你有什么用?你還想老娘供你在樓里白吃白喝是不是,還不趕緊走?”

    吐沫星子噴在臉上,那孩子毫無反應,對這樣的咒罵似乎早已麻木。

    人群中,貌美女子急匆匆趕來,“阿月!阿月!”

    她慌張的把孩子抱在懷中,用帕子給他擦拭臉上的污漬,“阿月,你沒事吧?”

    “香挽,你和這個小畜生留在春芳樓,真是礙眼!”酒客道,“也不知跟哪個野男人媾和生下的孩子,生下來就該在糞桶里溺死的玩意兒,竟然還他長這么大,嬤嬤,你這春芳樓是善堂嗎,什么阿貓阿狗都要收留?”

    老鴇連忙賠笑,邊給香挽使眼色,讓她快走。

    香挽卻凄聲道:“阿月不是野種,他是我和玉郎的孩子!玉郎走時留下了一百金,宮中召他進京授官,他說他得了官身,就來接我們母子——”

    “我說呢,嬤嬤怎么會突然做了好人,容忍樓里的姑娘生下孩子,原來是收了人家不少好處!”酒客鄙夷道,“玉郎?你的玉郎,半個月前就和京中指揮使的女兒結親了!別做夢了,他仕途平步青云,早就連你叫什么都不記得了!”

    “不!你騙我!”香挽臉上的血色一下褪了個干凈,“怎么可能?玉郎明明說過,要回來接我,他一定會回來的!”

    “騙你?我才從京中回來,這喜帖我還留著,你自己看吧!”

    大紅的喜帖扔在身上,香挽顫抖著手打開喜帖,刺目的名姓映入眼簾一刻,一旁沉默的孩子忽然伸手,將那喜帖撕得稀爛。

    “阿月!”

    “小兔崽子,你敢撕老子的東西?看老子不揍死你!”

    苦等數年,玉郎迎娶他人的消息如迎頭一棒,徹底擊垮了香挽,她在屋里發瘋一樣砸了所有能砸的東西,孩子蹲在角落,冷冷看著她發瘋。

    她猛然回過頭來,狠狠掐住了那細嫩的脖子,“你這個孽種,我不該把你生下來!孽種,我殺了你!”

    阿月被掐得臉色漲紫,嘴唇發烏,他一動不動,用那雙冰冷的眼睛看著這個女人,小小年紀,卻冷靜得可怕,不呼救也不出聲,只是淡漠地看著她。

    她像是被這神色刺激到了,一把甩開他,伏在案上痛哭起來。

    就這樣消沉了一段時間,老鴇見那玉郎真的不回頭了,也不能再容忍她,催著她出去接客,不然就將他們母子趕出春芳樓。

    香挽不得不打起精神,一年后的冬天,她結識了一位談吐氣質破佳的富商,富商對她百般喜愛,金器銀器流水般送到她手中,甚至不介意她身邊帶著一個七歲的孩子,不多久,便說要娶她回家最妾,從此只疼愛她一人。

    香挽歡欣鼓舞,覺得終于找到了真心人,高興道,“阿月,娘要帶著你去過好日子了。”

    阿月冷冷道:“他只愛你的美貌,等找到比你更年輕貌美的女子,遲早會變心。”

    香挽:“你個小屁孩懂什么!他對我是真心的,他不是玉郎那種負心漢,過幾天,他就會來娶我。”

    數日后,香挽沒有等來娶她的富商,而是等到富商的正室夫人闖進春芳樓,將她和阿月拖到了外面的雪地里,毒打一頓,差點打了個半死,而那個自稱深愛香挽的富商,從頭到尾隱身了,后來再也沒出現過。

    又幾年后,香挽又結識了一個跟玉郎長得有七分像的男子,對方對她溫柔體貼,呵護備至,恍惚讓她以為玉郎回來了,但很快,這男子就在騙光了她十幾年積攢的積蓄后消失不見,香挽終于瘋了。

    她的脾氣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儼然是世上最疼愛孩子的娘親,瘋癲時,動不動就將阿月打得遍體鱗傷,喊著要和他一起死。

    對于阿月來說,春芳樓的每一日,都是如此難熬,阿月在這里長到十歲,忍受他反復無常的娘,和樓中酒客的種種刁難,吃不上飯、動不動就挨打,羞辱折磨往往是家常便飯。

    他看慣了歡場中的逢場作戲,曲意逢迎,這些人口口聲聲說著情愛,其實滿肚子都是算計,他看慣了人心的貪婪、嫉妒和善變。

    在他眼中,這些人的情與愛.欲,是如此骯臟,感情只是用來交換利益的工具,那些交纏的肢體和呻.吟,令他惡心到想吐。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麻木。

    十歲那年,一個性格古怪的客人找上了香挽,晚上他們糾纏時,那客人竟勒令他在旁邊看,他看到了兩人抱在一起,當場吐了出來。

    晚上,他跑出了春芳樓,一頭倒進雪地里。

    大雪紛飛,世界冰冷而安靜。

    他希望大雪能將他埋葬,讓他干干凈凈從這個世界消失。

    這個夜里,阿月沒有冰冷地死去,他被路過的修士所救,為他指了一條通往仙山的路。

    風雪中,那修士嘆了口氣道:“你若厭惡這濁世紅塵,情愛糾葛,不如就去修無情道吧,世路漫漫,總有一條是適合你的路。”

    那之后,轉眼又過去四個月,香挽在十一歲的阿月懷中斷了氣,被騙光了積蓄后,她好像迅速被抽空了精氣,老了十幾歲。

    彌留之際,她撫過兒子瘦削的臉頰,嘆息:“阿月,愿你一生,不為情所累。”

    仙山風雪彌漫,人間四月芳菲。

    世上少了一個苦苦掙扎的少年,玉山上多了一個無情道劍修。

    一片飛旋的雪花落在荊飲月手中,他恍然明白,他今生幼年時的經歷,是將九世之前的過往重來了一遍。

    天道在問他,是否還堅守著尋道之初心?

    昔日不堪的過往,早被枯燥的修行年月磨洗,在他心中,變成淺淡的一筆,他心緒毫無波動,無悲亦無喜。

    只是那個大雪中選擇冰封自己的少年,被一縷光照亮,那他心中的冰雪融化,讓他明白,情愛不等于污濁,就如那姑娘彎彎的眼眸,純凈純澈,溫暖人心。

    那些過往的傷疤和痛苦,都在她含笑的眉眼中,被一一撫平。

    他任由手中那片雪花飛遠,低聲默念:“小溪……”

    ……

    太息府。

    荊飲月走后,游溪和娘親留在了太息府上,轉眼過去了一個多月。

    她履行承諾,在這里等師兄回來,另一方面,太息羽雖放出話,說誰能化解他和香雪君的仇怨,就答應誰一個要求,而香雪君又說,誰能通過她的考驗,就“考慮”原諒和太息羽的過錯。

    這兩人都是威震一方的大能,也是深諳說話的藝術,總要留三分余地。

    至于香雪君到底原諒了沒有,對方表示:在考慮了。

    也就是說,游溪忙活一陣,太息羽的要求也只達到了一半,而且太息羽本人表示,一朝與羽族決裂,終生不會踏進羽族一步。

    “破解烏燼設下的機關,幫你們救人?我不去。”太息羽道,“不過——”

    他看向一臉失望的游溪,“我雖然不去,卻可以教你如何破那些機關,烏燼所學機關術,都來自羽族的族庫中所藏的那些古書,以前我爹就是羽族看守書庫的,那些書我十歲時就倒背如流了。”

    “真的嗎?”

    “你當我太息羽是什么人?搭配我給你的《機關十論》,只要兩個月,我保證你超越烏燼,搞懂他設計機關的思路,他一撅屁股,你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游溪:……

    頓時有點不想學了。

    這之后,她留在太息府苦學了一個月,點燈熬油,幾乎沒有休息,這樣一來,也很少想起師兄了。

    李青岫自然心疼,變著法的給女兒做好吃的,一方面也在密切關注妖族的動向。

    歲舍也留了下來,他的說法是,留下來幫游溪和師兄傳遞消息,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是想找機會再見那位麒麟族長一面,不過也沒人揭穿他。

    這一日,游溪從太息羽那里學完回來,隔著老遠就聞到了院子里的食物香味,李青岫準備了豐盛營養的晚飯等著她,歲舍蹭飯從不遲到,早早坐下了。

    “師妹快來,就等你了!”

    游溪快步走過去,忽然聽到一陣啾啾鳥鳴聲。

    抬起頭,一只燕子從桌邊低飛而過,在石桌上留下了一片沾血的蛇鱗。

    李青岫拿起鱗片,手不住顫抖:“有你爹的妖氣……小溪,這是你爹的護心鱗!”

    游溪臉色一變。

    李青岫亦是臉色蒼白:“小溪,我們得去救你爹,馬上!”

    第58章 回家

    西洲, 落月山。

    下弦月如一彎銀鉤,掛在高高山上,如月落人間, 落月山因此而得名。

    李青岫、游溪、歲舍三人偷偷潛入山中,等著和巴道天接頭。

    自從那日將巴道天救出來后, 他得知了游晚風的事, 自告奮勇要幫忙,眾人商議,由他先回落月山, 給他們安排一條進山的路。

    巴道天本想說服父親也來幫忙,但回到族中就聽說了妖界和人界開戰在即的消息,蛇族長忙的腳不沾地, 忙著調動族中精英, 準備全力與人族一戰。

    族長聽了他說的話, 將信將疑,但他還是選擇了相信兒子和弟妹,只可惜他分身乏術, 只能讓巴道天去幫忙,料想人族和妖族開戰那日, 羽族族中空虛, 正是救出游晚風的最佳時機!

    聽義兄這么說, 游溪這才知道, 短短時間出了這樣大事,玉山宗竟然帶著其他宗門的人打過來了!

    她隱隱察覺到這其中有什么不對勁,讓義兄囑咐伯父一句,“小心羽族”,又給師兄發去消息, 卻沒有得到回應。

    這令游溪有些擔憂,師兄在玉山,該知道這場戰爭來得莫名,很可能是有心人鼓動,他沒有消息傳來,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事困住了。

    但這些她都顧不上,爹被拔下了護心鱗,隨時有性命之危,這是烏燼赤裸裸的威脅,也是請君入甕的陷阱,羽族之內,烏燼一定布下了天羅地網在等著她。

    明知如此,她和娘還是不得不來。

    落月山高聳入云,是西洲最高峰,也是妖界的中心。

    以落月山為主峰,綿延千里的山脈群,都是妖族聚集地。落月山陽面住著大量的羽族,山陰面背靠寬闊的落月河,是蛇族的居所。

    她們一進入落月山范圍,就進入了羽族的監視之中,游溪讓義兄從山陰面挖一條暗道過來,她們從暗道先入蛇族范圍,再從蛇族繞到羽族領地的背面潛入,這樣可以避免和那些鳥妖正面交鋒。

    而歲舍就留在外面接應,因為他人族的氣息難以遮掩,在外面還好,進入羽族領地,很可能會被發現。

    “小溪,這里這里!”枯枝敗葉遮蓋的暗道之下,巴道天探出頭來。

    “游師妹,你盡管去吧,我在外面給你們放哨!”歲舍拍拍胸脯,“聽說人族要打過來了,說不定還能見到師兄呢!”

    “他應該不會來。”畢竟這一個多月來,荊飲月并沒有只言片語傳來,而且距離他們約定的三個月之期都沒未到。游溪語氣有些失落,但轉瞬又展露笑容,“只要他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娘,我們走吧。”

    李青岫點點頭,利落處理掉不遠處羽族的暗哨,幾只漆黑的烏鴉無聲摔死在路邊。

    “師妹,要是、要是看到了瑞獸族長,幫我帶句話。”歲舍喊住她。

    “什么話?”

    “就說……謝謝她。”

    “謝她什么?”游溪有些不解。

    “呃——”歲舍絞盡腦汁,“她附身的時候,我撿了很多錢!”

    “好。”她抿嘴一笑,跟著李青岫消失在了地道中。

    歲舍悵惘的看了一會兒地洞,從旁邊弄了些枝葉將洞口遮好,一溜煙上了樹,將自己嚴嚴實實藏了起來。

    地道中隱隱有微光,巴道天在前面帶路,兩人緊跟在后。

    這地道挖得十分寬敞,能容納巴道天的體型和身高,地道中寂靜無聲,三人沉默著走了很久很久。

    前方出現歪歪扭扭的彎道,不知拐了幾個彎后,巴道天開始撓頭:“我挖的地道,有這么彎嗎?我記得沒有啊!”

    以他強悍的身軀,再堅硬的山石都攔不住他,除了必須要繞開羽族的地方,他都是筆直打通的。

    李青岫摸了摸山壁的土,又看了看四周:“這土質很干,更像是山陽面的土,地上積灰很厚,地道陳舊,不像是最近挖好的。”

    “啊?”巴道天傻眼了,“這、這不可能啊!”

    游溪回望來時的拐彎處,“哥,你之前挖的,可能不是這條路。”

    在某個岔路口,巴道天原本挖的路被堵死了,又跟另一條附近的陳舊地道挖通,他們原本是走在巴道天的地道里,被對方這一手偷天換日,神不知鬼不覺轉入了另一條地道中!

    “還能這樣?”巴道天迷糊了,“那咱們現在在哪?還能回蛇族嗎?”

    “怕是回不去了。”游溪看向前方,“沒猜錯的話,這條路去不了蛇族,前面就是羽族。”

    羽族的監視防不勝防,任何一只路過的鳥,都有可能成為他們的耳目,義兄挖洞的舉動,很可能被他們發現了,烏燼將計就計,想將他們坑死在這洞中。

    這是烏燼為他們準備的“死亡之路”。

    話音落,隨著密集的撲翅聲,密密麻麻的妖鳥烏鴉從前方飛出,沖著三人撲頭蓋臉飛了過來!

    巴道天懊悔又自責,見狀大吼一聲:“別動,讓我來!”

    他挺身上前,大嘴一張。

    數不清的烏鴉被他吸入嘴中,傳說中能吞噬天地的巴蛇,吞下這些妖鳥根本不在話下,不知過了多久,烏鴉被吞了個干凈,只留下一地鳥毛。

    巴道天打了個飽嗝,從嘴里吐出一根漆黑羽毛:“呸,難吃!”

    他拍拍胸脯:“不管這條路是去哪,陽關道還是獨木橋,小溪,義兄會保護你的,放心!”

    話音未落,他就被游溪猛地拉了一把,腳下忽然升起一把泛著寒光的巨斧,要是他站著不動,這會兒腳面都被切成兩半了!

    巴道天驚魂未定,額頭滴下了一滴冷汗。

    “哥,還是讓我走前面吧,前面應該很有多機關。”

    “哦……”他緩緩點頭。

    仔細一看,游溪的眼睛亮亮的,好像還有幾分開心?

    “烏燼引導我們進了這地道,大可以派人來圍殺我們,卻還是選擇布下重重機關,說明他手邊確實沒有人手對付我們了。”

    游溪覺得,這是一個好壞參半的消息。

    好處在于,圍殺是死局,機關卻有破解辦法;壞處則是,他將羽族精英都壓在了與人族的戰局上,說明與人族一戰能給他帶來更大的利益和好處。

    這好處到底是什么呢?

    游溪想不明白,他處心積慮引來人族修士攻打妖界,難道想故意不盡全力,削弱其他兩族的力量?

    那他就更沒必要把所有羽族精英都派出,留下來對付他們豈不是更好?

    “小溪,小心行事。”李青岫提醒道。

    “嗯。”

    陳舊的地道之內,機關密布。

    三人小心前行,依然難免數次險象環生。太息羽說的沒錯,烏燼布置機關的手法,確實跟他所料相差無幾。

    只是烏燼的思路更加陰損,往往要多轉幾個彎,一番拆解下來,游溪額頭冒出了細汗,手也隱隱有些發抖了。

    路上還時不時有一些羽妖冒出來,這些鳥族刺客實力并不強,都被李青岫給解決了。

    “小溪,先歇一會兒吧。”巴道天道。

    拆解機關這方面,他是一竅不通,但并不代表他幫不上忙。

    機關與陣法一樣,有活的機關,也有死的,活機關更加復雜,可以拆解。

    死的機關更容易分辨,但是拆不掉的,需要人為觸發。有時游溪用儲物戒中的靈石去觸發,有的觸發不了,就需要人肉上陣了,巴道天皮糙肉厚,反應還很快,觸發機關后飛速躲掉,躲不掉難免掛彩,因而身上也多了好幾道口子。

    但比起自己的傷,他更關心游溪的情況。

    游溪搖了搖頭:“沒關系,我還能堅持。”

    他們已經在這地道中走了很遠,甚至在地道里都能聞到淡淡的羽族妖氣,她推測,他們離羽族的領地中心,應該越來越近了。

    前方一道緩坡,巴道天有心想替妹妹減輕負擔,一馬當先沖了上去,“看我的,我先去蹚雷!”

    “等——”

    話音未落,巴道天頭頂,一道千斤巨石轟然墜下,眼前就要將他們前方的路給封死!

    巴道天怒吼一聲,生生將巨石給頂住了。

    “小溪、嬸嬸,你們快走!”

    “哥!”

    這巨石看起來樸素,但不知什么材質構成,頂在頭上竟然被一座山還沉,巴道天用盡全力,臉漲得通紅,腳下深深陷入地下數寸之深。

    游溪和李青岫飛速穿過巨石,回頭看他。

    “哥,你快沖出來!”游溪焦急。

    “沒事。”巴道天憨笑一聲,“我暫時動不了了,不過別擔心,我扛得住。”

    這巨石沉逾千鈞,將他壓得難以喘氣,他雙腳下陷,站在緩坡上發不了力,根本無法往前走,只要力道稍微偏斜一點,就會被巨石壓成一張蛇皮。

    哪怕巴道天是力大無窮的力士,在這種情況下也難以使力,他只能撐住一口氣,死死頂住,要是這口氣泄了,他必死無疑。

    這種情況下,他還在笑:“小溪,不用管我,你們快去救叔叔,我還撐得住!”

    游溪頓時紅了眼圈,可她知道,地道之內,這機關落下即死局,根本沒有拆解的余地,除非離開地道,從上面想辦法,但巴道天還能撐多久?

    “小溪,走!”巴道天見她不肯走,深吸一口氣,狂風一吹,直接將兩人推出視線之外,“快走,叔叔還在等你!”

    ……

    玉山天極峰,山道之上,風雪正盛。

    荊飲月緩步慢行,又一片雪花落入他掌中。

    “姓荊的,你是不是屬石頭的?老娘跟你了這么久,跟老娘說句話有這么難嗎?”

    松樹下,青衣布衫的劍客盤膝而坐,閉目養神,對耳邊的噪音充耳不聞。

    對面的大石頭上,坐著一個銀發銀眸的女子,銀發扎著發辮垂到腰間,裙擺下赤著一雙玉足,無聊地擺來擺去。

    天空澄碧,白云浩渺,石上的女子,此情此景,美如畫卷。

    劍客卻對眼前的風景視而不見,他的氣息極淺,仿佛跟白云、松濤融為了一體。清風拂過,吹動他額前的碎發,露出俊逸的眉眼,這一幕落在女子眼中,相當賞心悅目。

    香雪君覺得,眼前這人,確實是她平生僅見的美男子,所以她耐著性子,追著對方,找機會出現在他面前好幾次,他卻依然不為所動。

    偏偏這人還是個凡人,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暫?

    她不過小憩片刻后想起這人,再來找他時,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他的眉目俊逸清雋,一如當年,只是氣息卻變得格外微弱,隱隱又合于天地,幾乎不可查覺。

    以香雪君的閱歷,竟然分不清他是要死了,還是要坐化了。

    不過,不管他是什么來歷,她只是貪圖此人美色而已,這樣骨俊神清的美人,若眼睜睜看著他死了,就此錯過,豈不可惜?

    她在大石頭上坐了一會兒,見對方巋然不動,輕嘖一聲,如一道流云,眼看就要窩到對方懷里去了。

    那人身形飄逸,不知怎么一動,起身挪到旁邊,露出了手上護著的東西,那是一顆蛇蛋。

    香雪君愣了一下,笑道:“我說你怎么坐著不動,原來是在孵蛋呢!”

    荊飲月:……

    “嘖,有妖氣,你這蛇蛋從哪弄來的?”香雪君道,“莫非你表面正經,實則風流,靠著這張臉,欺騙了某個蛇族的姑娘?”

    “不久前,我路過落月山,見一伙人鬼鬼祟祟護著一顆蛇蛋出逃,將他們截了下來,救下了這顆蛋。”他解釋。

    “嗯?”香雪君若有所思,“莫非是不久前,有人闖進妖族偷天書的事?他們沒偷到天書,卻偷了一顆蛇蛋?”

    她不知該感慨,追了三十年的男人終于跟她說話了,還是該無奈頭一次聊天,他們的話題竟然圍繞著一顆蛇蛋。

    但他以凡人之身,截殺了一行闖進妖族的勢力,可見他的實力并不一般。

    荊飲月回以沉默,他一人一劍,江湖浪跡,并不知道她說的這些恩怨糾葛,救下這顆蛋,完全是意料之外。

    “這么說,你也不知那些人是什么來歷?”

    “貌似某個人族宗門的修士。”

    “哦。”香雪君不甚在意,“那你有什么打算?把這顆蛋養大?”

    “我快死了。”

    “嗯?”香雪君驚訝,驚訝于他說話時語氣竟然這么平靜,平靜得就像是說“我要去睡一覺”一樣。

    “我無親無故,死前見到的最后一個人,大約是你。”荊飲月看了她一眼,眸如古井,靜而幽深。

    “你什么意思?要把這蛇蛋托付給我?”香雪君敏銳察覺到了他話中的陷阱,“你想都別想,我不喜歡帶孩子,給了我,我只會把它給吃了。”

    說著,她舔了舔唇,這蛇蛋不過巴掌大,呈橢圓形,妖氣淡淡,對她而言,勉強能塞塞牙縫。

    “……”

    “小妖在人族的地界活不下去,你要是想讓它活著,就把它送回妖族吧。”她隨口道。

    “多謝告知。”

    劍客拿起劍,轉身就走。

    “你真要去啊?”香雪君不可置信看著他的背影,“你不是要死了嗎?這時候去妖界,你會死在路上的,到時候連給你收尸的人都沒有!”

    荊飲月帶著蛇蛋,出發前往妖界。

    這條路不久前才走過,于他并不陌生。他不喜歡蛇,但蛇蛋中好歹是一條生命,他無法放任不管。

    而且他隱隱覺得,這顆蛇蛋有些通人性,放在掌心時,能感覺到生命的脈動,將它放在隨身袋子里,它就像一顆死蛋,一點動靜也沒有。

    雖說是去妖界,但他并不知道把蛇蛋托付給誰才好,到了西洲,一路上不僅沒遇到靠譜的妖,反而遇上覬覦蛇蛋的妖獸追殺。

    他元氣潰散,壽元將盡,已不是兇悍妖獸的對手,只能找了個漆黑狹小的洞穴藏身。

    體型巨大的妖獸進不來,氣急敗壞守在洞口直喘氣。

    荊飲月將蛇蛋安置在袋子里,自己抱元守一,凝神靜氣,在洞口入定了好幾天。再醒來時,那妖獸走了,他從袋子里翻找半天,不見蛇蛋,一條瑟瑟發抖的小蛇爬進了他的掌心。

    冰涼的觸感讓他動作一滯。

    沒想到蛇蛋竟然自己孵化了。

    他入定時氣息微弱,跟死人無異,小蛇蜷縮在袋子里一動不動好幾天,似乎嚇壞了,一黏上他的手,就用自己細小的尾巴費力纏住他的手指,大有一副死也不下來的架勢。

    他忍不住彎了彎唇角,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意。

    帶著小蛇走出洞穴,洞外的陽光正好,照著他蒼白的掌心,小蛇是淡青色的,淡煙疏雨般的色澤,鱗片柔和漂亮,蜿蜒在手上時,像是一道清清溪流。

    小溪。

    他心中忽然冒出兩個字。

    小蛇抬起圓圓的腦袋看著他,小小的眼眸里,映出他的倒影。

    那一刻,它好像看懂了他的心思。

    風吹散了雪花,荊飲月在山道上靜靜站了許久。

    他想起和游溪剛認識時,兩人一起掉進山洞中,她說她怕黑,她還是蛇蛋時,有人把她從爹娘身邊偷走,關在一間黑屋子里好幾天,后來一個人族劍客救了她,將她送回了族中。

    原來是這樣。

    是自己救了她。

    也是自己,將她“關在黑屋子里好幾天”,雖然他并非故意,卻讓她落下了怕黑的毛病。

    原來他們早就相識。

    那個時候,他們就欠下了彼此一份因果,從此命數糾纏,再也分不開。

    他心中冰冷的寒意,又散去不少。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快走到山頂了,雪越發厚重,剛邁出腳步,腳邊忽然冒出一堆靈體,這些小雪人大小的靈體數量眾多,前前后后包圍了他,費勁扯著他的衣擺。

    “呀,是仙君!”

    “仙君回來了!”

    “仙君,我們好想你啊!你離開天極峰好久好久了!”

    一個小雪人掰著指頭算著,“一、二……哎呀,頭好暈,算不清了。”

    另一個胖乎乎的小雪人擠過來:“笨啊,是九百年!仙君離開九百年了!”

    眾雪人動作一致,嘴都張圓乎了。

    居然、已經這么久了!

    看著眼前呆滯的雪人們,荊飲月唇角泛起淺笑,這些都是天極峰天生地養的生靈,是冰雪之精。

    作為靈體,它們本來沒有固定的樣子,只因有一日他隨手堆了一個雪人,它們有樣學樣,都變成了小雪人,還一只比一只更胖。

    原本只有幾只,如今竟然有了這么一大家子,挨挨擠擠在他面前,讓他連路都走不了了。

    “咦,仙君好像有些不一樣了。”一個雪人圍著他轉了一圈。

    “哪里不一樣?”荊飲月低頭,長睫上落了幾片雪花。

    “仙君……有溫度了!”雪人費力想著形容詞,“就像、就像蠟燭,暖乎乎的哦。”

    “才不是,蠟燭在風雪里,一會兒就滅了!”

    “對哦。”

    “那像什么?”

    “不知道。”

    “這么說,我以前沒有溫度?”他問。

    “以前仙君就像是這山間的風雪,冷冰冰的。”雪人說,“還好我們都不怕凍,不然早就被凍死了!”

    “仙君,你怎么做到的呢?”

    “大概是因為,有人點燃了我心中的燭火吧。”他柔聲道。

    “好厲害。”眾雪人紛紛鼓掌。

    一陣熱鬧后,有人問:“仙君,你這次回來了,還會離開嗎?”

    雪人們眨巴著眼睛,萬分期待地看著他。

    風雪中傳來腳步聲,一只十分漂亮的靈鹿踱著步,走到了荊飲月面前,它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銜起他的袖子,拉著他往前走。

    它想拉他上山頂去。

    荊飲月愣了一下,扯出衣袖,抬頭看向山頂。

    天極峰頂,幾乎與天穹相接,觸目可及的峰頂處,一道金光自天穹投射而下,將皚皚白雪染成了燦燦金色。

    前所未有的龐然靈氣自金光中散逸,形成奔涌的靈氣流,震撼了在場所有小雪人。

    “那是什么?”有人呆呆問。

    “是大道金光。”荊飲月道。

    “是……來接仙君的嗎?”

    “是不是跨過了那道光,就能成仙呀?”雪人們懵懵懂懂。

    天地孕化的精靈,擁有著敏銳的感知,它們感覺地沒有錯,那正是天道降下的登仙之路。

    九世輪回,坎坷磨難,歷劫苦修。

    終得大道認可。

    為了這一刻,他勤修不綴,從不懈怠。

    年月歷歷,不是九天,不是九年,而是整整九百年。

    那道金光,如今觸手可及。

    靈鹿目光流露哀求,想讓他走上山頂,登仙道,羽化升仙。

    荊飲月低下頭,掌心的溫度讓一瓣雪花悄然融化。

    他彎起唇,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而后邁步,頭也不回走向下山的路。

    雪人們挨挨擠擠,呆呆看著他。

    眼看著他要走遠了,它們回過神來,齊聲大喊:“仙君,你要去哪啊?”

    他的聲音隔著風雪傳來——

    “去接一條怕黑的小蛇回家。”

    第59章 懷抱

    地道內, 巴道天用強悍的身軀支撐起機關,將母女兩人送走,狂風吹過, 身后又落下一道石門,徹底隔絕了那道偉岸的身影。

    游溪只能強忍著不掉眼淚, 李青岫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溪, 加快腳步。”

    只有盡快救出晚風,從地道中出去,才能回頭來救出巴道天。

    游溪用力點點頭:“嗯。”

    跨過緩坡, 前方是一處開闊平臺,剛踏上平臺,立刻有一群羽族圍了上來, 這些羽族披著黑色長袍, 隱約露出袍子下方五顏六色的羽毛。

    在烏羽族, 羽色越鮮艷的鳥妖地位越低,這些低等的鳥妖出現在這里,分明是被當炮灰使。李青岫喚出毒靈珠, 毒氣彌漫,大批鳥妖還未靠近被死于毒霧之中。

    然而周圍還有源源不斷的鳥族沖進來, 游溪緊緊皺起眉, 烏燼難道不知道派出這些低等羽族只是送死?

    還是說, 他單純想要消耗她們的氣力?

    可這也太多了……他身為族長, 對族民就沒有一點憐憫之心嗎?

    足足半個時辰,平臺上已堆滿了鳥族尸體,李青岫手中的毒靈珠,光芒都暗淡了幾分,眼前尸體堆疊, 幾乎無處下腳。

    “小溪,走。”

    “走?呵呵。”

    通道處傳來陰沉笑聲,一道高挑黑影緩步走了出來,他身披大氅,手執人骨杖,每走一步,骨杖上的骨環嘩啦作響。

    隨著骨環搖動,地上的尸體盡數化作烏黑的怨氣,被骨杖吸收,人骨杖肉眼可見的晶瑩飽滿起來。

    “又見面了,李青岫。”羽族地乙首領玄冥笑聲低沉,目光微移,“還有你,小蛇妖。”

    游溪臉色微微一白。

    原來獻祭這么多鳥妖,只是為了壯大他人骨杖的力量!

    “上次交手未能分出勝負,令我遺憾至今,如今,終于可以分出勝負了。”他沙啞著嗓音,低笑不止,“有我在,你們不可能救出游晚風!”

    不多言,他骨杖一揚,詭異的黑霧自周圍涌起,李青岫眼神一凜,操縱毒靈珠與之周旋起來。

    但玄冥以逸待勞,李青岫歷戰已疲,雙方一交手,玄冥就占上風。

    他那骨杖上的氣息詭譎,不似妖氣,不跟靈氣沾邊,更像是一種從未接觸過的力量,伴隨著杖舞回旋,灰霧色的咒毒在周圍流轉,稍有不慎沾上一點,就是皮肉腐爛,鮮血淋漓的下場。

    壓制住對手,他陰惻惻笑道:“李青岫,五十年的東躲西藏,早磨平了你的鋒芒,昔日蛇族第一戰士,如今也老了,不是我的對手了!”

    李青岫神色不變,“或許我是老了,你難道不是一樣?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你怎么知道,我這些年只有失,沒有得呢?”

    話音落,她身后游溪念動妖訣,操縱水流攔截人骨杖的攻擊,幾束水流被她操縱得如臂指使,流暢自如。

    自從娘告訴她,那些妖訣都在她記憶中后,她就像是打通了關竅,再復雜的妖訣都難不倒她,用起來熟稔于心。

    控水之能更是進步飛速,那一日她在林間的河里暢游,感覺到水流就像是她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隨心所欲,精妙無比。

    玄冥的咒語每每念到一半,骨杖揮動間,每到關鍵時刻就被水流沖散,那些霧氣不再能聚攏成型,造成的威脅減輕了不少。

    母女配合無間,李青岫重新占據主動,毒靈珠將玄冥打得吐出一口血來,“現在該知道,誰不是對手了吧?”

    玄冥擦干唇角的血跡,這才正視起她身邊的游溪。當時在客棧時,她戲耍了地乙部的一群長老,那時玄冥認為她不過有點小聰明罷了,這才多久沒見,她對妖訣的掌控就比之前熟練了不止一個檔次。

    在李青岫身邊,她的成長速度太驚人了。

    可惜——

    “確認令人印象深刻。”他眸光一寒,骨杖生風,“可你別忘了,這里是誰的地盤!”

    他舍棄了念咒,將人骨杖當成長槍,一槍橫掃過來,槍風烈烈,李青岫帶著游溪連忙退避,卻不防背后墻面驟然一空!

    墻壁之后,戴著兜帽,披著銀黑色披風的身影一閃而過,泛著孔雀藍的幾片奪命羽刃連成一道細線,疾射而出!

    天甲!

    這家伙又出現了!

    李青岫精神瞬間緊繃到了極點,她瞬間明白過來,玄冥只是一個幌子,真正暗藏的殺招是他!

    天甲是烏羽族最神秘的刺客,和其他羽族十一部龐大的長老團不同,天甲只有一個人,他以“天甲”為名,擁有羽族最強的暗殺術,無影無蹤,難以捉摸。

    他的妖力高深,接近人族地階圓滿的修為,他的暗殺術能瞬間刺破空間,從意想不到的角度出現,達到殺人于無形的效果。

    極限躲開飛來的幾道羽刃,李青岫額頭已冒汗,更擔心他對游溪出手,這地道內的有限空間,太適合他發揮了!

    她余光一動,看到游溪對她眨了眨眼。

    玄冥抓住機會,骨杖揮舞,一道黑霧想將李青岫鎖喉,游溪操縱水流化為鎖鏈,將那道黑霧牢牢鎖住。

    玄冥臉色漆黑,再念咒語,那黑霧瞬間壯大,眼看就要掙斷纏繞的水鏈,卻不妨更多的水鏈飛來,將他的膝蓋、腳踝和腰部牢牢鎖住。

    玄冥意識到不妙時,三顆毒靈珠已經飛到眼前!

    母女兩人的默契無間,在玄冥以為李青岫的注意力被天甲引走時,其實她們兩已決定先除掉自己。

    這是何其大膽的決定!

    玄冥驚呼失策,三顆飛旋的靈珠轉瞬將他的心、肺、丹田同時擊穿,大量妖血噴濺而出。

    他睜著一雙不可置信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只因一時大意,就這樣死在了兩人手中。

    “不!”

    “吾族大業……未成……”

    “我不想——啊!”

    李青岫沒等他將遺言說完,抬手將靈珠收回,玄冥慘叫一聲,吐血倒地,靈珠的毒性猛烈,他的尸身立時僵硬如鐵,動也不動了。

    堂堂羽族的地乙首領,就這樣死在了地道之中,人鬼杖落地,化為一堆灰燼。

    “奇怪……”游溪多看了他一眼,“為何他死后不會化為原形?”

    “有些妖要死后很久才會化為原形,大約是體質不一的緣故,此人估計是練了什么功法……”李青岫道。

    驟然間,背后一冷。

    不及細思,天甲的殺招又到,這冷血殺手對同族之死毫無反應,出手殺招依然精準,冷血奪命。

    李青岫帶著游溪躲開羽刃,腳下又驟然一空。

    來不及反應,兩人墜入水中!

    這地道變幻無窮,落水之后,上方迅速升起幾層石板,將出水的路堵死了。

    這石板大約跟壓制巴道天的落石同樣材質,妖術打上去毫無反應,兩人只能往水中下潛,越是下沉,游溪越覺得不對勁。

    她的皮膚一陣刺痛,手上冒出細小的血點,這水中分明有毒,而且好強的腐蝕性!

    游溪雖是毒蛇,但也不是萬毒不侵,這種腐毒與毒蛇的毒性截然不同,正飛速侵蝕她的皮膚和五臟,恐怕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化為一灘血水!

    烏燼真是好陰毒!

    游溪沉在毒水之中,眼睛被刺激得通紅,難以視物,感覺被無限放大了,她感覺自己的皮膚在融化,說不出的麻癢和疼痛傳遍全身。

    正難以忍受時,手心傳來溫熱觸感,娘親穩穩牽住了她。隨著水流一陣攪動,她好像進入了某個管道中,哐當一聲閘門落下,她費力睜開眼睛,看到娘親被鎖在閘門那頭,以口型對她說:“走!”

    那一刻,游溪心都碎了。

    她眼睛痛得淚水直流,眼淚融入毒水中,找不到一絲痕跡。她化為青蛇,飛速沿著管道游了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濕淋淋爬上了岸。

    四下一片漆黑,只有她上岸時帶上來的水聲。上岸后,她一下軟倒在地上,渾身發抖,眼淚無聲地流。

    只哭了一會兒,游溪哆嗦著站了起來,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必須堅強起來,她要救出爹,再回來救娘親和義兄。

    他們都在等著自己。

    她一定可以做到的。

    縱然身上還殘留著毒水帶來的痛感,她跌跌撞撞往前走。

    這時,游溪已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身后是那汪毒水,前方漆黑死寂,像是所有的光都被吸走,只剩下墨一般濃稠的黑暗。

    她摸了摸腰間,空空如也。

    心頓時一沉,剛才落水時,儲物袋估計也掉在水里了,現在手邊連照明用的東西都沒有。她只能憑著感知,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看不見讓她提心吊膽,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

    而且她還要提防著天甲突然出現,他既然啟動了地面的機關,為了確保她們都被困死在暗河里,他一定會到暗河的這一頭來查看情況,機關的那一頭,應該有不止一條通道,只是當時玄冥突然出現,她來不及仔細查探。

    現在想也沒用了,必須得趕緊找到出路。

    黑暗中,游溪承受著巨大的恐懼,摸索前行。

    碰壁。

    再一次碰壁。

    過了暗河,竟然是一個地下迷宮。

    她失去了方向感,在迷宮中徹底迷失了。

    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到她雙腿酸軟,疲累至極。

    迷宮中,只有漆黑和死寂。

    游溪靠著一面墻壁,緩緩滑了下來,咬牙的堅持崩潰,心中被絕望淹沒。

    其實她很害怕。

    她怕黑,還怕藏在黑暗中的殺手。

    她寸步難行。

    義兄和娘親用性命救她,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可她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她辜負了他們。

    她痛恨自己的無力。

    恨自己是個沒用的膽小鬼。

    黑暗中,少女靠著墻壁,蜷縮成一團,頭深深埋進臂彎里,咬住唇無聲流淚,她甚至不敢哭得太大聲,怕引來了殺手,冰涼的眼淚將袖子浸濕成一片。

    像是獨自舔舐傷口的幼獸,孤單又無助。

    不知過了多久,身旁傳來腳步聲。

    “小溪。”

    熟悉的聲音讓她渾身一顫,她抬起頭來,卻什么也看不見。

    有人將她扶起來,緊緊抱進了懷里。

    清淺的松香味沁入鼻端,熟悉而溫暖的懷抱,讓她冰冷的身體一點點回溫,好像重新回到了人間。

    荊飲月抱著懷中不斷輕顫的小蛇妖,心疼得無以復加,低聲道,“小溪,我來了,別害怕。”

    一句話,驅散了她所有的恐懼。

    她霎時心中酸軟,眼眶通紅,暖流涌遍四肢百骸。

    一開始是壓抑的哭,到后來忍不住放聲大哭,把所有壓抑的情緒全都傾瀉了出來,鼻涕眼淚糊了師兄一身。

    感受著胸前洇濕,荊飲月無奈又心疼,抱緊了懷中的小姑娘,任由她發泄情緒。

    過了好一會兒,游溪終于哭夠了,帶著哭腔問:“師兄,我是回光返照了嗎?我是不是要死了?”

    如果不是她出現了幻覺,怎么會看到師兄出現在這里,還對她這么溫柔呢?

    她那么害怕,既怕師兄是假的,又怕他還沒恢復,剛剛對她這么溫柔,過會兒還會變成冷冰冰的樣子。

    可就算是飛蛾撲火,她也不會猶豫。

    這是她最喜歡的師兄啊。

    荊飲月心中一痛。

    他握著游溪的手,讓她觸摸自己的臉頰,“小溪,是我,不是幻覺。”

    游溪認真掐了掐,才確定是真實的觸感。

    但仍然感覺像做夢一樣。

    “師兄,你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慌忙摸他的心口,“你的無情道心怎么樣了?”

    “都沒事了。”他按住那只在自己身上作亂的小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以后,我不會再被無情道影響了。”

    邊說邊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處,讓她感知自己身上的溫度,還有那顆怦怦跳動為她跳動的心臟,此時此刻,他的情緒,如此鮮明。

    游溪既高興又感慨,但心中又冒出一絲小小的疑惑。

    她感覺到師兄恢復了,變成了她熟悉的樣子,但師兄說放棄無情道,不是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嗎?

    為何感覺師兄的氣息沉穩,和以前有些不同,但她又說不上來是哪里不同,好像是……變得更厲害了?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正想著,眼前忽然亮起了微光,周身也溫暖起來,她驚喜:“火晶石?”

    荊飲月將烘干的儲物袋遞給她:“我在水下撿到的。”

    她有些驚喜地接過來,要說仙門出品的儲物袋果然質量好,除了外皮有點斑駁,里面的東西竟然都好好保存著。

    這里的寶貝可不少,還有她娘送她的珍貴菜譜呢。

    想到娘親,她又是鼻頭一酸。

    “別擔心,你哥和你娘都沒事。”荊飲月安慰道,“我趕來落月山,收到歲舍的消息和他匯合,他告訴我你們進了暗道。我循路進來,在路上救下了巴道天和李前輩,只是他們狀態看起來都不太好,我讓歲舍將他們先接出去了。”

    游溪呆呆看著他,火晶石的微光下,師兄的輪廓越發俊美出塵,更讓她驚訝的是他說的話,“你怎么做到的?”

    那讓他們束手無策的千鈞巨石,腐蝕毒水,都沒攔住他,反而讓他把人救出來了?

    “我回宗一趟,有些領悟。”

    “師兄,你真是天才。”

    游溪窩在他懷里,這會兒才有些真實感了,師兄是真的來找她了,而且還是恢復正常的師兄,她漂浮不定的心像是終于有了依托,緩緩閉上眼睛,享受這一刻。

    荊飲月摟著她,一直沒有松手。

    片刻后,她忽然支起腦袋:“天甲呢?天甲怎么沒出現?”

    “他被我打傷了。”

    “……”

    游溪沉默半晌,說不出話來。

    難怪她在這迷宮中轉了半天,天甲都沒來找她,她還以為是自己運氣好!

    可天甲分明是地階圓滿修為,能被師兄打傷,師兄現在是什么境界?放棄無情道的副作用怎么消失了?

    真的有人短短一個月提升這么快嗎?

    還是說……因為師兄找回了前世的記憶?轉世之前的師兄,一定很厲害吧?她很是好奇,可眼下又不是深究的時候。

    她眼巴巴看向荊飲月:“師兄,你現在這么厲害,這個迷宮一定難不住你吧?”

    火晶石照向前方交錯的岔口,那些岔路處,空氣隱隱有一種扭曲感,荊飲月一眼看出這不是簡單的迷宮,這里的岔路恐怕是隨時會變化的。

    游溪本就是陣法高手,能把她困住的迷宮,定不簡單。

    “地下分辨不了方向,沒有參照物。”游溪道,“我找不到迷宮變化的規律。”

    “小溪,破解陣法迷宮,我不如你。”

    兩人面面相覷,意識到他們被困住了。

    正發愁時,游溪手中的儲物袋忽然發出一陣微光,她翻找一陣,找出了被壓在底下的,道藏院專用傳訊符。

    “游師妹?”

    “師妹?小溪?聽得到嗎?”

    “花師兄、云師姐?!”她捧著傳訊符,驚喜萬分。

    道藏院的傳訊符特殊在,可以無視陣法結界傳音,不受環境阻礙,但它有一個致命弱點,那就是有距離限制,相距太遠,就無法傳訊。

    它在這時候生效,說明師兄師姐離自己很近了!

    師兄和師姐一定是跟著進攻落月山的玉山宗門人一起來的,難道……外面妖族和人族已經打起來了?

    這密道之中,什么動靜都聽不到。

    她問出心中疑問,聽到回應,花云二人又驚又喜,搶著說話。

    “師妹,太好了,終于聯系到你了!”

    “之前聽他們說你是妖,我們就想著來妖族找你,可一直都沒有機會——”

    “也不知道你遇到什么難處了,怎么就不跟我們說呢?”

    “這次可算是被我們逮到機會了。”

    “我們是跟著大部隊混進來的,院長他們都來了!你不知道,外面正劍拔弩張呢,刺激死了,我們兩反正是不想跟妖族打,找了個機會就溜了——”

    “主要是來找你。”

    “擔心你在妖族被欺負,你脾氣那么軟,沒有師兄師姐為你撐腰怎么行?”

    他們兩個人生生制造了七八個人的動靜,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游溪卻聽得津津有味,臉上笑容就沒停下來過。

    其實她也好想師兄師姐啊!

    聽到他們竟然是專門為找自己而來的,她內心又感動又溫暖。

    她曾惶恐擔心師兄師姐知道了她的身份后會怪她欺騙,如今才知道自己完全是杞人憂天,他們是這樣溫柔。

    “師兄、師姐,你們現在在哪?”她問。

    “在哪?我們也不知道啊。”云蕪捏著傳訊符,邊跟游溪說話,邊注意找地方躲藏。

    她和花任酒從未來過落月山,離開大部隊后就一頭鉆進了山林子里,靠著隱匿符隱藏氣息,也是他們運氣好,再加上大部分妖族都去正面戰場了,后方空虛,竟然真讓他們給摸了進來。

    兩人走了一段林間小路,毫無師妹的線索,看到前方的建筑群,就想抓個小妖問問情況,沒想到這個時候,傳訊符忽然有了感應。

    他們便知游溪就在附近,趕緊跟她聯系。

    “我面前有一座小樓,叫‘乘風樓’。嘖,這妖族的建筑修得還挺氣派的。”

    “對面有一座塔,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師妹,你在哪啊?”

    那頭的游溪沉默片刻,道:“我想,我應該在你們腳底下。”

    云蕪一驚,趕緊抬起腳,彎腰仔細看。

    她光聽說游溪是妖族,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妖,聽她這么一說,還以為她真身是螞蟻什么的,自己一腳把她給踩著了!

    她甚至把鞋脫了,看了半天鞋底,只看到黏在鞋底的一片枯葉。

    “我覺得,師妹應該是說,她在下面的地道里。”花任酒幽幽道,有時候真不想承認自己認識她。

    “下面有地道嗎?”云蕪穿好鞋子,不解問。

    “嗯。”游溪軟軟應了一聲,“師姐,我和師兄被困在下方的地道迷宮中……你剛才提醒我了,迷宮的變化依據的是地上建筑的位置!”

    “我沒猜錯的話,師姐你現在應該在羽族族地的西北側,那座塔是他們的瞭望塔——”

    “師兄?哪個師兄?”她說了一堆,云蕪只抓住了這一個重點。

    “荊師兄……”

    “我就知道!”云蕪擼起了袖子,“當初就看出這家伙心懷不軌,現在還黏著師妹不放——”

    “云師姐。”傳訊符那頭,傳來了荊飲月冷淡的聲音。

    云蕪一頓,語氣頗有些外強中干:“干嘛?”

    “我和小溪在一起了。”

    花任酒:“你們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嗎?”

    云蕪:???

    這家伙幾個意思,他的聲音帶著淺淺笑意,分明是故意說這句話,跟師妹在一起了很得意是吧!還要故意炫耀一下?

    “先別說這些了。”當著師兄師姐說這件事,還是讓游溪臉頰發燙,“我們先想辦法從這里出去。”

    “師姐,勞煩你看看周圍還有什么建筑。”

    她住在羽族時年紀還小,過去幾十年沒有踏足羽族領地,不知地形和建筑是否有變化。

    “好。”

    “羽族擅長從高處監視,你們小心。”

    “放心吧,這領地之內四肢健全的鳥妖都去正面打架去了,剩下的老弱病殘還有一些小嘍啰都讓我們給嚇走了。”

    云蕪抓起手中羽毛鮮艷的大鸚鵡,“給師妹叫一聲。”

    鸚鵡妖啞著嗓子的喊:“羽族敗了!羽族敗了!”

    這鸚鵡妖是他們潛入領地時抓到的,當時它在一根樹枝上放哨,被云蕪用彈弓打下來了,嘰嘰喳喳著想跑,云蕪把它的腳綁住,讓它一路喊話,這些剩下的羽族不明情況,全都被嚇跑了。

    “怎么樣,云師姐我聰明吧?”

    “明明是我想的主意。”花任酒小聲道。

    “厲害。”傳訊符那頭,游溪忍不住笑起來。

    正說話間,正面戰場那邊忽然傳來驚天動地一聲巨響,一股奇異的黑霧自戰場中心擴散開來,天色迅速變暗了。

    云蕪手中的鸚鵡像被人扼住了脖子,嘎了一聲,倒地而死。

    她根本無暇注意這只鳥,因為頭頂的天變了,烈日被黑暗一點點蠶食,僅剩下一圈燦燦的金邊。

    黑金色日弧從空中降下,如同一只倒扣的巨碗,將遠處的戰場完全籠罩其中。戰場中,靈光沖擊,妖氣升騰,無可言述的劇變正在發生。

    “我滴個乖乖。”云蕪望著那頭的情況,完全失去了語言能力。

    “師妹,你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花任酒也呆呆望著那頭,“瘋了,都瘋了!”

    “老天,那到底是什么東西啊!”

    第60章 烏羽

    落月山, 正面戰場。

    玉山宗地峰峰主問寒仙君帶隊,聯合三峰十大長老,七院莫含光、藏玉等院長, 帶領玉山宗一眾精英弟子,連同通明、玄虛等宗門烏泱泱近萬人攻打落月峰, 陣型排開, 靈威降下,聲勢赫赫。

    妖族這邊,烏燼帶領羽族十二部精英, 蛇族族長巴相帶領蛇部,瑞獸族長并未現身,只有一干馬妖、犀妖組成的散兵游勇, 明顯是來湊數的, 但瑞獸族向來作風如此, 其他兩族也習慣了。

    三部族聚集在落月山陽面,羽族的望日廣場上,分散成犄角之勢迎敵。因兒子的叮囑, 巴相長了個心眼,他將蛇族厲害的將士都排在靠近羽族這邊, 防范著烏燼。

    若不是人族這一波來勢洶洶, 在得知烏燼可能囚禁了他義弟幾十年, 而且是當年盜取天書的主使時, 他就該找烏燼對峙,讓他給妖界一個說法。

    可現在,巴相不得不先面對這些人族。

    在他看來,烏燼心懷鬼胎,多半是想要奪取妖主之位, 自三族鼎立以來,妖族已經千年沒有共主,烏燼所作所為,是想做這個妖君,讓羽族凌駕于其他兩族之上。

    不管他怎么想,人族終歸是他們共同的敵人,他雖防范著烏燼,但心里仍覺得他不會在這種時候挑起內訌。

    除非烏燼瘋了,眼睜睜看著他羽族的子民去死,讓人族坐收漁利。

    高空中,問寒峰主居高臨下,聲音清晰傳到在場每個人耳朵里:“妖物,你們以天書為餌,在人界作亂,禍害各宗門人,今日我問寒代表人族眾修士,替天行道,勢必踏平你們落月山!”

    身后各宗弟子氣勢旺盛,紛紛應和。

    對于這些年輕弟子來說,能參加剿滅妖族這等大事,絕對是人生履歷的光輝一筆,值得吹噓上幾百年。

    加上這次有玉山宗的大能帶領,眾弟子信心滿滿,都覺得此戰必勝。

    那邊喊完,妖族這邊響起一片噓聲。

    巴相身邊蛇族長老高喊:“放屁!分明是你們人族覬覦我妖族的《落月天書》,說的這么冠冕堂皇,不就是來搶天書來的?!”

    “沒錯!你們人族那點狗屁倒灶的事,還有臉拿出來說!要不是起了貪念,又怎么會被人騙?放眼三界,就屬你們人族最貪婪!”

    巴相亦冷眼看著飛舟上的人族,他知道這一戰在所難免,兩族互相都有不少暗探,玉山宗靈泉可能出了問題的消息,他亦有所耳聞,雙方互相叫罵,唾沫橫飛,說得再怎么好聽,彼此都心知肚明,就是沖著天書來的。

    說起天書,兒子說,現如今妖族祭壇供奉的天書是假的,這才是最令他不解的地方。天書是神族留下的,上面附有神力,供奉天書的天尺玉唯有感應神力才會發光。

    那次盜書事件后,他親自去祭壇看過幾次,天書上確實有神力感應,這做不了假,他也很確定,妖族并無其他神族之物……

    這件事情,怕是只有等他見到義弟和弟妹之后,才能弄清楚了。

    也不知兒子那邊怎么樣了,是否順利救出了義弟?

    他這邊片刻閃神,人族那邊,同樣有人心不在焉。

    雙方吵得不可開交,飛舟上,莫含光和藏玉交換眼神,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無奈。作為宗內反對開戰的少數派,兩人承受了來自地極峰不少的壓力,可惜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這次更是問寒點名要他們來的。

    莫含光打定了主意準備劃水,在他看來這一戰注定毫無意義,雙方都討不到好處,還不如回去種田。

    天書要真有什么神族功法,妖族早該天下無敵了,憑什么妖族三千年解讀都不出來的東西,這些人認為自己搶走了天書,就一定能解讀出來呢?

    說不定天書里根本什么都沒有。

    忙來忙去,一場空罷了。

    他搖頭,嘆氣。

    藏玉小聲道:“你稍微裝一下,一會兒問寒該叫你去打頭陣了。”

    莫含光皮一緊,連忙打起精神來,忍不住小聲抱怨,“你說宗主怎么就在這種關鍵時刻不在呢?若他老人家在,也不會鬧到這種局面。”

    “誰知道呢。”藏玉也不理解,“宗主前段時間不是過問過丹岳的事,怎么還會鬧成這樣?”

    “有時候我真懷疑,宗主是不是真的存在。”

    “?”

    “莫含光,你在瞎說些什么?”

    “你想想,你有多久沒見過宗主真身了?”莫含光道,“起碼得有個幾百年了吧?”

    “但宗主神識最近才出現過,天階強者的神識,還能是裝出來的?”

    莫含光無言以對,他也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見藏玉一直往妖族那邊看,不禁問:“你在看什么?”

    藏玉道:“那烏九明不是說是羽族少主嗎?怎么不露面?還有小溪,我看她好像也不在。”

    她早就察覺到花云兩人脫離大部隊偷偷溜了,這回帶出來的弟子眾多,一時沒人注意到,她也沒有揭穿。比起這場無意義的戰局,不如讓他們兩去看看昔日道藏院的弟子過得好不好。

    她低頭看了一眼掌心泛起微光的傳訊符,看來他們已經找到人了。

    莫含光道:“既然是少主,說不定坐鎮后方呢。”

    說起這事,他忍不住瞟了一眼不遠處的天機院長,后者一臉漆黑,周身殺氣四溢,正憋著一口氣準備殺穿妖族,把寶貝女兒搶回來。

    他嘆氣:“真是各有各的煩惱,還是種田好——”

    話音未落,問寒劍指一凝,冰霜劍氣凌空斬下,將前排的妖族凍成冰雕,高喝一聲:“隨我殺!”

    人族修士們下餃子一般落下飛舟,和妖族戰在了一起。妖氣和靈氣碰撞,靈光燦燦,妖力雄渾,喊殺聲響成一片。

    問寒峰主執劍,徑直奔向人群中的烏燼。

    烏燼身旁,一群披著黑色羽衣的羽族長老簇擁著他,將他護得相當嚴密。

    他們的羽衣十分奇特,上面墜滿了漆黑的羽毛,將人從頭到腳籠罩,遠遠看去,就如一只只體型巨大的鴉鳥。據說烏羽族長老有把自己掉落的羽毛織成羽衣的習慣,羽衣刀槍不入,相當于一層盔甲保護。

    問寒冷笑一聲:“堂堂羽族族長,居然如此貪生怕死!戰場之上,還要這么多人保護?”

    質問聲落,烏燼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不知這話有哪里令他發笑,他越笑越是大聲,越笑越猖狂!

    在問寒面露疑惑時,烏燼終于止住了笑:“你可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你在說什么?”

    “你可知道,我族又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話音落,他身邊的長老們四散分開,落在了望日廣場的十二尊巨大的羽妖像旁。

    這些雕像雕刻著羽族自古以來的大妖們,鷹視狼顧,翅翼展開,威風凜凜。眾長老站定,動作整齊劃一,揭開身上的羽衣,露出了從不輕易現于人前的真面目。

    只見他們個個身材高大,面目深邃,高鼻深目,頭發梳成發辮,赤裸著上身,露出身上滿布的圖騰,刻畫著日月星辰,壯闊山河。

    眾人同時念動咒語,巨大的雕像緩緩開始移動起來。

    滾滾黑霧自廣場中升起,轉眼天象改易,陰風大作,天上一輪烈日飛快被黑光吞噬,只剩下一圈狹窄的金邊。

    “什么情況?

    “天狗食日?!”

    話音未落,那黑金的弧光自天而降,如同一只巨碗,扣在了廣場上方,從弧光中釋放的,是煌煌曜日之力,滾燙熾烈,廣場上霎時如墜炎獄,灼熱難當。

    有人身上著起了火,有人被熱得當場暈過去,還有人頃刻就被煉化,這無差別攻擊之下,人族與妖族,俱都亂成一片。

    有人恍然明白過來,這不是什么天狗食日,而是這些羽族通過某種手段借用了日之力,以日光為結界,將他們所有人都困在了里面!

    但這怎么可能?

    操縱日之力,這真是人力能辦到的嗎?

    正中的金烏雕像之下,烏燼騰空而起,他俯視著下方驚疑不定的人和妖,語氣傲慢,“你們可知,羽族為何以烏羽為尊?”

    “因為羽族自古以來信奉大妖金烏?”有人回答。

    “錯!”半空中,烏燼自問自答,“上古羽族,金烏只是其中之一,還有鳳凰、畢方、重明……羽色各異,能力亦各不相同,羽族信奉金烏,崇尚烏羽,是從三千年前開始的。”

    “那時天地劇變,神力消隱,神族逐漸隕落,那個時代被稱為‘天隕’。和神族一樣,受到天地偉力影響,氣運衰敗,后代日漸稀少的,還有巫族。在察覺到滅族之危降臨時,一部分巫族人舍棄了自己身份,偽裝成羽族,混入了妖群之中——”

    那時的妖族,尚且處于蠻荒時代,妖妖相食,連基本的規則秩序都尚未建立。

    巫族已擁有了相當的文明,他們曾是神族之下的第一種族,巫族人身材高大,擅長咒術、醫術,祭舞,他們天生能操縱自然之力,呼風喚雨,引動星辰。

    其中一支巫族人信奉金烏,日中金烏,有人稱之為“神鳥”,但金烏其實是上古時的大妖,力量可與神族媲美,巫族人將其當成日神崇拜。

    他們之中,厲害的大巫生有羽翼,這一支巫族是與妖外形最為接近的,常以鳥羽裝飾自己,他們用咒術竊取妖力,偽裝起羽族來根本毫不費力。

    當天隕來臨,這支巫族藏在羽族中,躲過了滅族之劫,或許是因為信奉金烏的緣故,他們與羽族通婚,能生下有巫之力的孩子。不同于人族與妖族的結合,有時會生出靈妖兩氣相互沖突的孩子,巫族力量強大,誕下的幾乎都是健康的巫族子女。

    天隕之后,人族和妖族崛起。上古大妖雖隕落,小妖卻越來越多,羽族的族群越來越龐大,他們聚集在一起,蠻荒的規則不再適用,巫族人憑借著聰明的頭腦和卓越的見識,漸漸混成了羽族的長老,將教化族民、制定規則的權柄握在了手中。

    從此以后,一場漫長的洗腦開始了——

    宣稱金烏地位尊崇,當為羽族守護神;因巫族與羽族所生后代多為烏羽,所以烏色羽毛更為高貴,白羽、彩羽俱為下等,羽族對外應被稱作“烏羽族”;  效仿十二巫部,建立羽族十二部,挑選的部族長老俱為巫族后裔。

    ……

    直至今日,三千年漫長的洗禮,羽族早已悄然成了巫族的模樣。

    “烏羽烏羽,哪有什么烏羽,有的只是我巫族啊!”半空中,烏燼發出了一陣猖狂的笑聲,他笑復興巫族的大計終于得見天日,笑羽族被巫族愚弄了三千年,笑下方的這些人和妖,不過都是他掌中的玩物罷了!

    隨著他話音落下,那十二座羽妖像旋轉一圈后,化為十二祖巫的模樣,高大的祖巫注視著下方烏泱泱的人族和妖族,冰冷高傲的眼神,如同在俯視螻蟻。

    “從今以后,我巫族將光明正大,重臨世間!我等將以王者之姿歸來,令天下歸順,三界一統,叫你們這些弱者知道,何為神族之下第一族!”

    話音落,咒術催動,烈日陣散發劇烈光芒,陣中的人和妖發出陣陣慘叫,如同被烈火炙烤,大批大批死去。

    更多的人靠著修為抵抗,此時更是震驚失色,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烏燼帶領的羽族長老不是羽族,而是早已消亡的巫族?

    三千年時間鳩占鵲巢,如今鵲死鳩存,羽族就這樣被毀了?

    誰能相信這是真的?!

    要不是被烈日陣圍困,眼前的危機是真,怕是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在做夢!

    “所以,這一開始就是你設下的陷阱。”問寒臉色鐵青,他意識到自己中計了,他簡直錯得離譜!

    “沒錯。”烏燼道,“天書是誘餌,用神族功法誘使你們之中的蠢貨背叛,再讓他們故意暴露,以此來激怒你們,給你們一個開戰的借口,反正你們肖想天書已久了不是么?”

    “根本沒有什么神族功法,有的只是巫族功法!我巫族咒法之精妙,稱之為神又有什么不可以?那些長老、峰主之流,怎么能不趨之若鶩,信以為真?”

    “巫之力,亦是咒術之力,這種力量絕跡已久,哪怕你們察覺到,也認不出來。那些背叛者,早被我們巫族的咒術控制,只要被發現,便會自爆,不會透露半點線索。”

    眼看局面盡在掌握,烏燼樂得為問寒解惑,欣賞眾人臉上震驚、恐懼、憤怒的神色,這令他由衷感到愉悅。

    “我真沒想到,你們這么容易上當,省了我很多功夫。”烏燼道,“多虧了你送上門來,讓我將你們一網打盡。”

    “卑鄙!”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呵斥道。

    “哈哈哈!”烏燼仰天長笑,“勝利者書寫歷史,你們都是輸家,卑鄙?分明是我巫族忍辱負重,才迎來崛起之日!”

    “無恥!”

    “我們是妖,才不是什么巫族!”

    “去死吧!”

    妖族這邊,有許多羽族如夢方醒,他們都是族中實力不錯,但卻因不是烏羽,受到排擠的羽族,今日才知自己受了多大的蒙騙,滿臉悲憤沖著祖巫像下的巫族們沖了過去!

    然而還不等他們靠近,他們身上浮現詭異的圖騰紋樣,如同被扼死一般,悲鳴一聲,摔倒在地上。

    大量的羽族尸身被陣法吸收,又成為了陣法的補充,反哺了陣中的巫族們。他們在祖巫像的庇護下,毫發無傷,臉上盡是狂熱神情。

    烏燼嘴角,也挑起一抹得意的笑。

    這些低等羽族,早在不知不覺間被他們下了咒術,一旦起了背叛之心,就是當場暴斃的下場。只有那些愿意臣服的羽族,才能活下來。

    巴相臉色鐵青看著這一幕,目睹這些羽族之死,他唯有痛心,如今他才知道,烏燼殺的不是自己的族人,所以他半點都不在意,可他巴相沒辦法不在意,死去的這些,都是他的同族啊!

    同為妖族,焉忍見同族被人如此殘殺!

    蛇族與羽族爭了這么多年,原來都是一場陰謀!

    他握緊了手中的巨斧,手上青筋根根暴起,脖子都漲紅了。

    “族長,冷靜啊。”身邊長老勸道,“眼下他們占盡優勢,不是出手時機。”

    “你叫我怎么冷靜?”巴相嗡聲道。

    長老也忍不住連連嘆息:“荒謬,簡直太荒謬了!”

    “誰能想到,真相竟然是這樣……”

    長老跺腳道,“都瘋了!”

    長老們說著說著,自己都不冷靜了,反而巴相緩緩冷靜下來,此時此刻他不能慌亂,蛇族一脈的性命盡數系在他手上,若真讓烏燼在這里除掉了這些人族和他們蛇族,就真讓他徹底得逞,一切都完了!

    這陣法不知耗費了烏燼多少時日布置,非同一般,他清楚的知道,要想從破陣而出,必須要聯合眾人之力。

    巴相將目光移向人族那邊,沒想到,有人比他更沉不住氣。

    “烏燼,你別做夢了,本峰主焉能讓你得逞?!”陣中,問寒已怒到極致,他手中銀劍寒霜,一陣奪目光華亮起,劍光直指烏燼!

    烏燼冷笑一聲,似乎在譏笑他的愚蠢。

    笑聲起時,十二座祖巫像同時發出光芒,沒有任何預兆,問寒胸口破出一道血洞,他甚至連劍都沒有出,就被十二道巫咒當場咒殺!

    問寒倒下了,眼睛還睜著,臉上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胸口的血流淌,很快又被陣法中的灼熱蒸干。

    一代地極峰主,就這么死了。

    四下一片死寂。

    別說通明、玄虛兩宗的人不敢說話,連玉山宗眾人也被震懾住了,長老們目瞪口呆,弟子們瑟瑟發抖。

    地階中境的高手在陣中尚且出不了一招,他們憑什么跟烏燼對抗?一時人心惶惶,所有人都露出了懼怕神色,沒人再敢在貿然出手。

    人群中,藏玉和莫含光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遍體生寒的涼意。

    這下可難辦了。

    難道這一趟落月山之行,竟是有來無回的結局?

    這種時候,還有誰能來救場?

    莫含光心里盤算著,如今身在妖族,還能幫上忙的,難道……指望游溪?

    她和那人,真的會來嗎?

    烏燼滿意看著這一幕,為了巫族復興的計劃,他繼承前代大巫的族命,隱忍了數百年,才等來這最佳的時機。

    等到巫族族群漸漸壯大,不依賴羽族,也能生生不息,至此,羽族便沒用了。沒想到又等到人族的靈泉干涸這個絕佳時機,玉山宗被引來攻打落月山,才能將人族和妖族的精銳圍殺在此。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天書。

    他深信天書中藏著神族的秘密,只是妖族無能,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一定能解讀天書的內容,讓巫族更進一步。

    妖族祭壇防守嚴密,天書不允許隨意翻閱,靠著長老們研讀的那一點點時間,不知又要多等個幾百年,他等不了了。

    于是他設計了天衣無縫的計劃,偽裝成人族修士盜取天書,巫族偽裝人族有天然優勢,他們身上本來就沒有妖氣,可恨碰上李青岫和游晚風那一對賤人,讓他的計劃毀于一旦!

    不過——

    他已將游晚風的護心鱗送出,李青岫必來救人,地下暗道設下了重重機關,他還留下了天甲和地乙兩人對付她,更有九明坐鎮后方,以游晚風為誘餌,他不信抓不住李青岫和游溪。

    待這邊事了,抓住了游家人,天書也會落入他手。

    他巫燼,將天下無敵。

    “看來你們都老實了。”巫燼唇角含笑,志得意滿。在他操縱之下,祖巫像再次轉動,陣中的烈日灼燒感漸漸消退,轉變為一種陰森的寒意。

    眾人只覺自己的生機緩緩流逝。

    半空中,一道祖巫高大的虛影浮現,祖巫垂眼,監視著陣中所有人,誰敢有異動,就叫此人領教巫咒的厲害。

    “你們就在這陣中慢慢感受絕望吧。”巫燼緩緩落回金烏神像下,盤膝而坐,感受著源源不斷的力量流入自己體內,唇角翹得更高了。

    陣法抽取這些人的力量,匯聚到在場所有巫族身上,三個時辰后,他們就會被抽干,枯竭而死。

    而巫族,今日過后,將走向新生。

    ……

    羽族西北角的族地內。

    “好可怕……”沉默片刻后,云蕪低語出聲。

    “我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花任酒忍不住道。

    剛才天顯異象,兩人都被驚到了,正想靠近一些看看發生了什么,院長那張傳訊符亮了起來,藏玉的傳訊符傳來清晰聲音,兩人將烏燼說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又看到那巨大的祖巫虛影,這才忍不住發出驚呼。

    接收的信息量太大,此刻兩人的腦子都是懵的。

    “師妹,你有什么想法?”

    地道里,游溪也有好一會兒沒說話,她心里很多疑問都得到了解釋,但萬萬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以這種結果。

    巫族……

    她想了想,道:“巫族舉族之力,醞釀幾千年的陰謀,咱們一時消化不良也正常,先別想了……重要的是咱們盡快匯合,想辦法把院長他們救出來。”

    “對!”云蕪道,“快告訴我,你那邊些需要什么?”

    “師姐,你詳細描述一下周圍的建筑……”

    “噢噢,好!”

    有了云蕪幫助,游溪很快從迷宮中找出一條路來,走到迷宮盡頭,前方出現最后的兩條岔路,她腳步一頓。

    左右兩邊是一模一樣的兩扇門,不知哪一邊才是正確的路。

    “師兄,到了這里,恐怕要賭一把了。”

    “嗯。”

    “我走左邊,你去右邊?”她提議。

    “一起。”荊飲月道。

    “那你選?”

    “小溪,相信你自己。”他淡聲道,“有我在,你可以大膽做決定,是生是死,我們都在一起。”

    “好。”

    游溪緩緩吐出一口氣,她記得瑞獸族長曾分給她一絲氣運,現在就是要拼運氣的時候了。她閉上眼睛,排除雜念,聽從心的指引。

    陰冷潮濕的地道里,她感受到一絲絲清涼的風自左側臉頰邊拂過。

    “師兄,走左邊!”

    “嗯。”

    兩人一起推開了左側這道門,門后,一片泛著暗藍寒光的羽刃瞬殺而至!

    游溪瞳孔一縮,然而身邊人反應更快,一道劍指劃過,劍氣精準將羽刃斷為兩截。

    藏在暗中偷襲的人還沒反應過來,荊飲月已到面前!

    天甲心都涼了半截,剛才他正準備從暗道追殺游溪,此人從后趕來,兩人交手不過三招,他就被此人劍氣所傷,不得不退回暗處休養。

    身為羽族第一刺客,天甲這些年來鮮少出手,一旦出手,必然是見血而回,三界之內,沒人能入他眼中。

    驟然被荊飲月劍氣所驚,人族中什么時候出了這么厲害的劍修?他將受傷歸結于自己太過大意,將傷口簡單處理后,再次埋伏在此,沒想到一擊未能得手,反而是對方占盡上風!

    漆黑暗道里,劍氣縱橫如月華,將他逼得無處藏身,傷口再度崩裂。

    他意識到剛才那一劍不是運氣,對方的實力甚至在自己之上!

    但是。

    這怎么可能?

    他乃是羽族大妖,地階巔峰大圓滿的實力,連玉山宗的地極峰主,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人為何能壓制他?

    閃神一瞬,一劍穿心。

    “你——”天甲睜大了眼睛,妖血自唇角溢出:“你、你是……天階……”

    他頹然倒在地上,意識到對方竟然是天階高手,滿眼不可置信,世上的天階高手屈指可數,怎會出現在這種地方,保護一只小小的蛇妖?!

    就在他震驚一瞬,對方身上那種驚人的氣勢褪去了,變得平平無奇,好像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個沒有修為的普通人。

    天甲完全迷惑了,他從未在誰身上看到過這種情況,以為是自己瀕死產生了錯覺。

    “他身上妖氣好重。”游溪蹲在旁邊,從天甲身旁撿起一根羽毛,那羽毛呈紫藍色,尖端鋒利無比,是純正的妖羽。

    “你竟然不是巫族?”她有些吃驚,按照巫燼的說法,他身邊信得過的人手應該全是巫族人才對。

    “哼。”天甲虛弱地哼了一聲,牽動身上的傷口,“我……忠于少主……”

    他看著游溪,滿眼撼恨,“可恨不能拿回……少主之物……”

    話音未落,氣息已絕。

    妖血淌了一地,天甲化為一只藍紫羽翅的妖鳥尸體,徹底閉上了眼睛。

    游溪神色復雜,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難道她拿了烏九明什么東西?

    為何她毫無印象?

    可此妖已死,這疑問也無人能解答,眼下還是先救出爹更重要。

    出了暗道,一路再暢通無阻,估計在巫燼看來,玄冥和天甲,再加上這重重機關,足以解決她和娘親。

    暗道盡頭,一道沉重的玄鐵之門映入眼簾,游溪的心怦怦狂跳起來。

    妖族的成長期漫長,她從一條小蛇長到完全成年,花了足足五十年,五十年親情斷絕,沒有一天不想著爹娘。

    小時候躲在游家的雜物間里,幻想爹娘來接她;長大后只盼著他們還活著,不管千山萬水,她也會找到他們。

    和娘親相認后,她沒有一天不盼望著一家團聚的日子。

    如今,她終于可以如愿了嗎?

    荊飲月一道劍氣斬破了玄鐵牢門,鐵門之內,粗壯的鎖鏈鎖著渾身鮮血淋漓的男子,他垂著頭,氣息微弱,瀕死一般。

    “爹!”游溪急忙往里沖。

    荊飲月連忙把她拉住,無數泛著寒光的牛毛細針從左右掃射而來,若不是他拉這一把,游溪眼看就要被射成篩子。

    不過她這一沖,沖得太猛,被拉回時狠狠撞上了師兄的胸膛,又往后一仰。

    荊飲月連忙攬住她的腰,將她緊緊抱在懷里,兩人的距離極近,四目相對,唇幾乎貼上了彼此。

    呆呆望著他,游溪一時愣住了。

    被鎖住的男人虛弱抬頭,咳了一聲。

    游溪恍然驚醒,趕緊推開師兄,耳朵都紅透了。

    啊啊啊——

    怎么第一次見到爹,就讓爹看到了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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