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去省會讀書,之前他用的山地車閑置下來,許之玉讓許熙騎著上學用。
平城一中很好找,周圍全是低矮的各類商鋪,只有一中的教學樓從中凸了出來,建筑最高,大門處用朱筆寫著“平城第一高級中學”的牌子看上去有些年頭。
一進門是四四方方的矩形廣場,將高一高二與高三的教學樓呈東西方向分隔開,樓棟與樓棟之間用細狹的長廊連接。
許熙剛把山地車停在車棚,一個男生在后面大呼小叫:“哥們兒,你這車好酷啊!”
許熙嚇了一跳,轉身一看是個陌生人。對方見她回了頭,沒等她反應,上來興致勃勃地問了一通。
“你這車多少錢?”
“車圈好大啊,帥得很。”
“買多長時間了?”
自來熟的令人難以招架,許熙應付了幾句,人才終于走了。
許熙找到班主任在的辦公室,敲了敲門走進去,見她環顧四周,一個老師抬起頭問:“找誰?”
“找范國明老師。”許熙說。
這老師看了一圈,“范老師不在。”然后又埋頭寫教案去了。
一個女生面前撂著高高的一沓暑假作業,聽見許熙的話,扭頭:“你找范老師有事兒?”
“我是……新轉到范老師班里的學生。”許熙說。
許熙話語落下,女生更仔細地打量她。
怪不得沒穿校服。“范老師開會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要不我先帶你去班里看看?”
許熙接受了這個提議,和女生一起去了九班。女生很會來事兒,也很熱情,在路上,許熙了解到她是九班的數學課代表,剛收完暑假作業給范國明送過去檢查。
高三九班位于整條走廊的中間,前有八班后有十班,不屬于強化班,也沒有倒數,屬于很平庸的位置。
許熙想,和她這個人一樣。
數學課代表邊走邊說:“你來的有點晚了,實際上我們半個多月前就開學了,也不知道班里還有沒有空座位,有的話估計也在后幾排,你進去看到沒人的空位先隨便坐吧。反正過段時間會重新安排。”
沒想到這里開學這么早。
許熙道了聲謝,進入班里,果然已經坐滿了人。
粗略一看,大概有近十排的樣子,人數是真的多,只有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還空著兩個座位。
空位置的課桌外側放著兩本書,應該是有人,許熙沒多想,坐進了沒人的里側,把書包塞了進去。
她是從后門進的,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老師們也都還沒來,這樣一個能夠得到片刻喘息的時刻,她想到昨晚的聊天。
附中幾乎一南一北的格局,從許熙所在的理科教學樓走向國際部,要路過三棟建筑,再穿過花廊、人工湖、商業超市,步行用時15分鐘38秒。
有時候在校內偶遇,周允競總是被一群人簇擁著,走在最中間,輕輕松松,說說笑笑。
許熙遠遠地望過去,只能捕捉到他高不可攀的側影。在校外,周允競有固定的交際圈,二代們的藩籬堅不可摧、謝絕外人。
關于周允競的失蹤,輿論時刻有人監控,相關的帖子刪的飛快,他們的圈子早已經為此事亂翻了天。
而幾個月后,許熙才只能觸摸到這則消息的邊角。
她連有關于他的消息,都是最后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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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熙在班里坐了沒多久,就被叫到了辦公室。
“你就是許熙吧,”班主任笑瞇瞇,“剛才開會去了,我聽說孔楠已經帶你去班里轉過一圈啦?”
許熙反應過來他說的孔楠是那個熱心的數學課代表。
范國明五十歲左右,自從踏入教學這個職業生涯以來,他帶的學生都不怎么樣,久而久之也習慣了,脾氣平和。
“我看了你的成績,相當不錯啊。”范國明拿著她的個人資料邊看邊說。
許熙斟酌了一下,“還可以。”
聽見她的聲音,老范訝異地瞅了她一眼,“嗓子啞啦?平城這兩天確實熱,多喝點水,身體是學習的本錢。”
老范顯然對成績好又虛心的學生很有好感,像是問她,又像是自言自語:“怎么就到我們這兒了呢?”
許熙沒有回答,他也像是沒打算讓許熙回答。能高三轉學,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更何況附中的教學質量甩平城一中八百條街,九班在一中又屬于平均成績偏下的班級。
當老師久了,什么奇葩事情都見過,前段時間還塞來一個玩票性質的學生。
辦公室應該是為了通會兒風,把空調關了,熱辣的太陽正好毫無遮蔽地照射在許熙站的位置,沒多久她后背上就沁出了一層薄汗。
空氣燥熱,許熙不適地按了按自己的喉嚨,有些腫痛,可能發炎了。
剛才一說話,嗓子發出的粗啞聲音也讓自己嚇了一跳。
老范瞧著面前低眉順眼的學生,嘆了口氣。他教書快三十年,真正怕的從來不是那種刺頭,而是像許熙這種學生,寡言,沉默,你在她身上幾乎看不到明顯的情緒,但又能本能地察覺出不對勁來。
三分鐘預備上課鈴已經響起,范國明帶著許熙從辦公室回班,樓層各個走廊里仍然是嘻嘻哈哈的一片,高三九班的學生們也基本都沒在學習,見到班主任來,才停下打鬧的動作,裝模做樣翻開面前的書。
范國明習以為常了,帶著許熙進去。
這次走的是正門,剛一進門,許熙就感受到了各種赤裸裸的視線。
老范笑呵呵地說:“咱們班又來了個轉學生,讓她給大家自我介紹一下。”
許熙沒料到還要有自我介紹這一出,她完全沒有準備。
下面烏壓壓一群人,面孔各異,唯一的共同點是對許熙而言他們都是陌生人。
她的眼神找不到可以安放的角落。
她踩著水泥質地的講臺,找回些實感,但同時又感受到了巨大的抽離,許熙獨處慣了,無數道視線同時看著她,讓她感覺到強烈的不適。
“大家好,我叫許熙。”許熙啞著嗓子說。
許多人等著她更多的發言,還有些人在起哄,然而在說完這一句話后,許熙抿起了唇,似乎是不愿意再多說了。
沒想到最終她只說了這么一句話,班里靜了靜,那些陌生的面孔毫不掩飾地打量著她,又交頭議論一番,接著底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敷衍鼓掌聲。
突如其來的人生動蕩,耳邊混亂的、嗡嗡的聲響,前途未卜的道路。
這一切都讓許熙感到難受。
周允競。
在此刻,這樣難受的時刻,這個名字突然浮現在她心里。
許熙無法控制地想起他。
在很多個失眠的夜晚,很多個難捱的瞬間,許熙都會在心底默念起他的名字,仿佛這樣做,就有了無限的勇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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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讓許熙回到自己座位上,許熙就順著向倒數后排瞧過去,視線落在自己的位置上,愣了一愣。
不知道什么時候,那里多出來一個人。
男生坐在靠走廊的位置上,頭整個埋在臂彎里,另一只手虛虛搭在課桌邊緣,像是在睡覺。
許熙的位置在里側,想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必須叫醒他。而無論是班主任的訓話、還是許熙剛才的自我介紹,都沒能把他吵醒。
他似乎無所謂外界發生的事情,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睡眠里。
班主任一走,九班的氣氛立刻就活絡起來。
不少人的目光投向他們這里,好奇新來的轉學生如何解決這一難題,前后桌的同學似乎對他有所顧忌,不敢叫醒他。
“同學,”許熙覺得自己的好心情也消失殆盡了,她走上前,喊了一聲,“你——”
她話還沒說完,男生動了動,收回搭在書桌邊緣的手臂,像是聽見她的聲音醒來了。
他緩了幾秒,抬起頭,修長的手往上捋了把散落在額前的頭發,單手撐著課桌站了起來,一張臉完全暴露在空氣中,神色懨懨,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有些朦朧,擋住窗外的日光,和許熙對視。
眉高眼深,鼻梁直挺。
周允競。
該怎么形容自己的那一刻感受?
空氣沉悶,盛夏的熱風從四面八方灌入,唯一一臺舊式空調在教室角落輸送著冷氣,發出細微的聲響。
昏暗的。明亮的。冰山。火焰。遙遠的海水水汽攀登過平城山脈,在許熙心中下了一場雨。
這是八月終末的一天,再不過平平無奇的一天,隔著三百八十公里,許熙遇見了周允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