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
她渾身僵硬,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
周允競起身給她讓了位置后,接著直接睡了,留給許熙一個黑發凌亂的腦勺,頗有一種不管外界春夏秋冬的架勢。
許熙坐在座位上完全愣住了,大腦一片空白,甚至有一種處于夢境的不真實感。
她甚至還在想,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太想他了,以至于出現了這樣的幻覺。
不可能吧,周允競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怎么會和她同桌。
他不是畢業了么?不是失蹤了么?即使不在大洋彼岸,也不該在這里。
許熙幻想過很多次和周允競再見的場景,也早有此生再也無法與他相見的自知之明,她可能會在新聞上、大屏幕上、附中的百年校慶上,再遠遠見上他一面;又或者是在學弟學妹們或贊嘆或崇拜的話語中,作為局外人安靜地聽著。
但無論如何沒有現在這一種。
許熙機械地把書包放進課桌里,又從里面抽出筆記本和教材,想觀察他,又不敢看過去,不知道適應了多久,她才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努力克制著把注意力放在講課的老師身上。
埋頭整理完課堂筆記,再抬頭向一側看去,周允競人已經不見了。
旁邊的座位是空的。
許熙緩慢地眨了眨眼,像做了一場迷茫的夢。
現在,夢醒了。
下課時間班里一陣鬧哄。
“佳佳你怎么不夾著嗓子說話了,新同學一走你就恢復本性了是吧!
“滾滾滾。”
“哈哈哈,別提了,開學半個月,她嗓子就夾了半個月,可惜人家根本沒留意哦。”
“你也討打。
“乖,他總翹課,咱們還是喜歡好學生吧!
……
許熙初來乍到,聽的云里霧里。這時,后排的男生拍了拍許熙的后背,“是你啊,今早上還在車棚見!
許熙回過神,“啊”了聲,認出來對方,說她騎的山地車帥的那個。
“哎,一起開黑不?差一人!笨滠嚫缗e著手機,晃了晃熱門的槍戰游戲界面,向她發出邀請。
旁邊課桌桌面上還擺放著幾本書,昭示著主人剛才的存在,許熙發呆了好幾秒。
“不是,你就算不玩,至少也搭理我一下吧!蹦猩姞羁卦V。
許熙發現自己又走神了,她從那幾本書上轉移開視線,說了聲抱歉,才回答他的邀請:“我不玩這個!
“……”
“這年頭還有不玩這游戲的?”男生明顯持懷疑態度,“這就是愛學習的好學生?”
坐在許熙正前方的女生數著試卷,聽見他的話,扭過頭來攻擊:“魏杰,你要死啊,別帶壞人家!”
“他就是嘴賤,”女生一頭卷毛,氣質很足,像個班里的大姐大,“你別搭理他!
“噫——”魏杰叫喚。
女生站起身,開始分發剛才數好的英語試卷,朝他說:“作業都堵不住你的嘴。”
“喲,曹一恒,這新學期當上班干部了就是不一樣了哈?”
曹一恒白了他一眼,發完后走上講臺,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英語試卷(一)除了作文外全部寫完,晚自習之前交,不交的組長記名單!
底下同學瘋狂叫喊:“這么一大整張,開學第一天就這么狠,高三也太惡心了!”
……
中午許熙獨自在學校食堂吃了飯,味道一般。英語作業規定是晚自習之前交,但因為想多留出些吃晚飯的時間,大部分人在下午的最后一節課就交上了。
周允競晚餐時間才回了教室,里面只有零星幾個人。他這段時間過于忙碌。
回到座位上,周允競隨手把放在桌面上的試卷拿起來掃了一眼。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動作,早上新來的轉學生開口說話了,提醒他:“這是……發的英語作業,晚自習之前要交!
周圍除了他沒有旁人,周允競意識到對方是在和自己說話。
他這才聚焦視線,打量面前這個同桌。
清秀,內向,皮膚蒼白,看上去沉默寡言。臉很小,戴著的眼鏡就能把面部遮去大半,不容易讓人觀察,黑色的頭發乖順地垂在肩頭,今天上午在他旁邊時,呼吸很輕,幾乎要讓周允競以為這個人并不存在。
現在和他說話時也總是垂著眼,不敢和他對視的模樣。
“還有半個小時就要交了,來得及嗎?”她匆匆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視線。
周允競正要回復他不打算寫,就聽見對方又沒什么停頓地說:“可能來不及了,你要抄我的試卷嗎?”
語速快的像是打了準備許久的腹稿,她一定以為這樣顯得很自然。
“我已經寫完了,”像是怕覺得太突兀,她補充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周允競看見這位新同桌的睫毛在說話的時候很快地顫動了一下。
很輕微的動作,但他捕捉到了。
“行!彼舆^女孩的試卷,淡聲說。
周允競的目光同他本人一樣,居高臨下,壓迫性十足,剛才他一進來的打量動作,讓許熙感到緊張。
試卷中選擇題占絕大部分,沒有作文,抄寫起來很方便,見周允競注意力都放在上面,許熙才敢隱秘地把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他抄寫時姿勢隨意,從側面看去眼睫微垂,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干脆利落,腕骨戴表,另一只手臂搭在桌沿,帶著股漫不經心。
是他本人一貫的調調。
周允競很快就寫完了,最后在試卷左上角的空白處利落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合上筆帽,往后松弛一靠,“許熙,我把你的一起交了?”
“許熙?”沒有收到回應,他又叫了她一聲。
周允競咬字的聲音很好聽。
許熙的呼吸很輕,又好像忽然很重,她聽過很多人叫過自己的名字,輕賤的、嚴厲的、平淡的,但當對方是周允競時,這是第一次。
她早就過了幻想的年齡,甚至連做夢都不會、也不敢夢到自己能和周允競在一起這件事,但她有時候會控制不住地去想,萬一呢,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把期待放到最低,周允競會記得自己呢?
許熙是和周允競見過兩面的。
第一次是在天臺。
那是一個相當偏僻的地方,位于附中的西墻附近。
原本西墻外打算建一片新小區,但后來開發商跑路成了爛尾樓,廢棄的鋼筋水泥像裸露在外的白骨,由此制造出不少可怖的都市傳說,人們都嫌晦氣,基本不踏足這個地方。
許熙到天臺的時候,雜草叢生,四下不見人影。
她剛上初三,學業無比忙碌,最近國家又出臺了新政策,初升高五五分流,并且不允許復讀。
也就是說,她只有一次機會。
聰明、機靈這些詞匯與許熙無緣,所以她只能用努力去追趕。
她知道只有這樣,她才可能擁有一個稍微幸福的未來,那些在別人眼里唾手可得的東西,她往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和代價才能觸摸到邊角。
她今年不到15歲,也只是個小女孩,沒有自己的房間,要先把弟弟喂好她才能吃自己的飯,周末要洗全家摞了一星期的衣服。
她想,或許有一天,她努力攢一攢錢,她會擁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小房子,可以自己單獨安安靜靜地吃一頓飯菜,家務可以想不做就不做。
許小弟是個熊孩子,把玩具扔的到處都是,全天無休止地發出各種嚎叫。
許熙照顧的精疲力盡,哄了幾個小時,才讓許小弟安靜下來,她終于松了口氣,去寫老師布置的作業。
誰知道剛埋頭寫幾道題,就聽見一聲尖嘯,緊接著是許小弟叫破屋頂的哭聲。
許熙還沒來得及放下筆上前查看,許母就回來了。
她一進門瞧見自己的寶貝兒子摔倒磕破了腦袋,不由分說上前就給了許熙一巴掌,死死瞪著她:
“你怎么照顧你弟弟的?”
“我看你是學傻了吧,那破學習有你弟弟重要?照顧不好他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劈頭蓋臉被罵了一通,許熙什么辯解的心情都沒了,也臉紅脖子粗:“他是你兒子,不是我兒子!”
母親是怎么回復她的呢,許熙從小到大習慣了不計較很多事情,但那天母親說的話讓她記了很久。
是怎么說的來著?
你是他姐,等你弟上大學的時候,我們都快六十歲了,有什么勞動能力,能賺什么錢,到時候你就得管你弟弟,不然你讀書有什么用?活著有什么用?
那一瞬間,許熙覺得有什么東西一點點碎掉了。
她沒有什么要說了的,腦子是空的,一切都是麻木的,壓抑的,失去知覺的。
她甚至并不感到憤怒,只有擁有存在價值的人才能有憤怒的資格,而很顯然,她是沒有的。
她顫抖地站在天臺上,唯一的想法是,死在這里很久之后才有可能會被發現吧,尸體會不會發臭?
許熙踩著廢棄的水泥,剛要抬腳站上高處的圍墻。
“讓讓!
冷不丁的聲音在一旁響起,許熙頭皮一緊,以為自己幻聽了。直到她愣愣地回過頭,看清眼前的場景,才確定這不是幻覺。
穿著黑色衛衣的少年站在她身后,站在水一樣的月光里,身形挺直,目光不耐地看向她。
他的眼睛漆黑,淡漠,身旁立著三腳架和攝像機,以及其他一系列看起來就很專業的設備。
許熙這才意識到男生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她擋到了他的鏡頭。
耽誤到別人,還沒來得及說聲抱歉,她又聽見男生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許熙使用了一個蹩腳的謊言:“看星星。”
男生得到她的答復,沒說什么,只是微微抬眼,許熙隨著他的視線向上看過去,只有一輪明月掛在夜空中,孤零零的,沒有任何星星的影子。
“對不起,”許熙感到窘迫,“我口誤了,看月亮!
“月亮好看到讓你流眼淚了嗎?”男生嗓音淡淡。
許熙不明白他的意思,用手一抹,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下來。”
可能是她覺得自殺在別人拍照的地方實在不應該,也可能是男生有一種魔力,他說讓她下來,她就真的下來了。
許熙甚至覺得對方有看穿一切的本領,她想說些什么緩解一下氛圍:“今天的月亮很圓。”
“因為是中秋。”男生邊調試設備邊回復她,他個子很高,動作熟練,擺弄鏡頭的時候,脊背微微塌陷,勾勒出一個好看的線條弧度。
許熙根本沒留意到中秋節就在今天。
對她而言,中秋節沒有任何意義。
“哦,這樣。”她實在是很不會聊天。
話被聊死了。
抬頭望去,蒼穹中月亮又大又圓。許熙沒有刻意計算,不知道兩人在那里站了多久時間,好像很短,也好像很長。
男生的氣質看著就冷,距離感很強,剛才應該是擋住他拍攝了才會主動搭理。
許熙不說話,他自然也懶得聊天,當她以為會一直沉默下去時,男生結束了拍攝,收拾起設備。
“你要走了嗎?”許熙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
男生的動作頓了一下,提著三腳架收納袋的手指修長、有力,側過身垂眼看向許熙,像是在詢問她還有什么事。
“沒……”許熙覺得自己可能是腦子抽了,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叫住一個陌生人,“你是藝術生嗎,還是……攝影家?”
“普通學生!
“哦!
許熙以為對話終于到此終止的時候,她聽見他問:“拿手機了么?”
“沒……”她只有一部小破手機,放在家里。
在她決定來到天臺之前,已經把所有的內容都清空了。
他略微點頭,“今晚月亮不錯,下次有緣再見的話,可以把成片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