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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對于沉宜和異蟲拜把子做姐妹的事,秋書林相當震撼。

    不過她臉部肌肉好像蠟做的,沒流露出絲毫表情,只是問道:“汪琨那幾個手下,都是她殺的,被她吞噬了?”

    沉宜不語。

    她想起昨天沒接到的電話,大事當前,沒有在意,便沒撥回去。這時想問問,也做不到了。

    一來有球車靠近霧杉,她不能現身。二來怕被席主任定位到手機位置,她關機了。

    “你和她是合作關系?”秋書林又問,旋即否定道,“就算之前存在合作,今天也派不上用場,她既然是汪琨領地成員,一定被汪琨融合了分離體,殺汪琨等同于自殺。”

    難怪商量計劃時,沉宜從頭到尾都沒提過這個“妹妹”。

    后面忽然沒了動靜。

    秋書林回頭,只見沉宜保持匍匐的姿勢,目光空洞。

    沉宜從未考慮到這點。

    在她的假想里,霧杉極可能是來自于其他地方的游蕩異蟲,殺掉汪琨,對她沒有影響。

    可若這段時間,霧杉已經向汪琨投誠了呢?否則,怎么會出現在碧水莊園?

    加入領地,需要向領主貢獻分離體,分離體死亡,本體也隨之死亡……

    秋書林快速觀察四周,沒發現任何人影,判斷沉宜應該沒有受到精神污染。

    她懷疑道:“你不會是因為她心軟了吧?沉宜,那是異蟲。”

    這話如同驚雷,讓沉宜清醒過來。

    她勉強笑道:“怎么可能。走吧。”

    山地高爾夫植被豐富,時不時便會出現一小片樹林、灌木叢、長草叢,此外很多地方都安裝了隱蔽的地面攝像頭。

    在秋書林帶領下,兩人迂回曲折,終于來到城堡外的草坡。

    這里已經能看到一些人影了,即便能找到遮蔽物,也極容易被人發現。

    但秋書林提前在這里挖了一個坑,并蓋上草皮掩飾。

    她拿出坑里的衣服,迅速換上,交代:“五分鐘,我會推車過來,但不會停。到時你上車,動作要利落。”

    “收到。”

    沉宜縮進坑里,秋書林替她蓋上草皮。等后者離開,沉宜悄悄掀開草皮一角,探出望遠鏡,目送秋書林走向花棚。

    碧水莊園生活奢華,很多地方都需要花卉裝點,干脆建了一個花棚。

    秋書林假扮的身份,正是花棚里的園藝師林紅怡,曾是彭桐的傀儡。

    彭桐等人的死造就28名免疫者,其中五人在莊園工作。然而有四個人都因為個人意識被侵蝕過度,癡癡傻傻,只有林紅怡狀況尚好,保留了不少記憶。

    據她說,碧水莊園里除了異蟲,就只有傀儡。

    城堡中都是汪琨的傀儡,城堡外則是汪琨手下的,具體誰是誰的傀儡,沒人在意。

    這讓秋書林鉆了空子,假扮林紅怡,只要擺出和其他傀儡如出一轍的木訥,沒有異蟲會感興趣,對她投射蟲卵。

    秋書林借此在莊園里獲取到不少情報,甚至錯過了好幾次暗殺汪琨的時機——她幾度遇見汪琨,抬手就能給他*的腦袋來幾槍。

    但不行。

    汪琨不能死太早,純凈區域不能太早出現,否則宇宙會議開始之前,純凈區域就有可能由于異蟲的反撲而消失,既不能推遲會議,又拉不到其他國家的反對票。

    最完美的死亡時刻,是宇宙會議前夕,可昨晚已經錯過了,所以汪琨必須死在今天。

    秋書林低著頭,很快推著車出來。

    車上是個大型盆栽,瓷盆足有半人高,闊腹,藏人不成問題。

    經過沉宜埋伏的地方,沉宜手腳麻利翻身上車,躲進盆栽。

    秋書林推著車繼續往前走,沉宜則縮在瓷盆里,用望遠鏡觀察越來越近的城堡。

    忽然,她動作一頓。

    二樓某個窗戶里,有一道熟悉的單薄身影。

    “柴雨晴?”

    秋書林不動聲色:“別出聲。”

    城堡側門外站著一個男人,敢在這種地方抽煙,顯然是只異蟲。

    這扇門外設計了坡度,是專供傭人搬運貨物出入的,秋書林別無選擇,只能從這里進去。

    那男人聽到動靜,扭過頭,盯著秋書林。

    秋書林眼觀鼻鼻觀心,繼續向前。

    “嗬,這么大個玩意,擺哪兒?”

    “客,廳。”秋書林口齒遲緩。

    “客廳?”男人似乎想起來什么,“布置那干嘛,今晚是狂歡宴會,在室外。”

    秋書林腳步微頓。

    又一個和園藝師的描述存在差異的情報出現了。

    園藝師說碧水莊園每日都舉辦晚宴,第二天各種盆栽都會遭殃,所以每天都需要更換。但她潛伏將近一個月,晚宴一次都沒辦過。

    好不容易等來籌備晚宴的通知,卻說在室外?

    狂歡宴會又是什么?

    不管如何,既然宴會在室外,就不能讓沉宜埋伏到城堡里了。

    她后撤一步,卻見瓷盆里保濕用的灰色毛氈動了一下,沉宜露出一只眼睛,沖她搖頭。

    秋書林猜想,和她之前念的名字有關,快速權衡后,推著車進門。

    “等等。”背后的男人忽然開腔。

    濕滑的觸覺纏上秋書林的臂彎,一陣刺痛,蟲須扎了進來。

    她閉上眼,一動不動,渾身肌肉卻做好了作戰的準備。

    單純被異蟲吸血,傀儡身份不一定被戳穿,若男人對她投射蟲卵,那就必須動手了。

    但人類感知不到異蟲能量,她只能通過男人的反應判斷自己是否露餡。

    蟲須隨著抽吸,一鼓一鼓,死寂的空氣中,度秒如年。

    終于,臂彎又一下刺疼,蟲須縮了回去。只聽男人砸吧幾下嘴,說:“滾吧。”

    秋書林走姿僵硬,推著車消失在城堡里。

    車輪聲湮滅,四周寂靜無聲。

    饒是剛經歷緊張至極的時刻,她依然冷靜到嚇人,沒冒一絲冷汗。

    “柴雨晴是誰?”她用極輕微的聲音問。

    “……一個我認識的免疫者。”沉宜含混回答,冒頭看了看,發現秋書林臂彎處的血漬,“你受傷了!”

    被蟲須刺入的地方,還在淌血。

    秋書林隨意擦掉血跡:“免疫者?”

    眾所周知,許多異蟲對免疫者的態度比對普通人惡劣得多,碰見一個,就會想方設法將其折磨致死。免疫者于它們而言,除了一身血液,沒有任何價值,存在即是挑釁。

    因此,免疫者大都小心翼翼地龜縮起來,不希望被人發現自己能免疫寄生。

    但沉宜說,汪琨的家里,有一個免疫者?

    沉宜之前就沒解釋霧杉的情況,此時更解釋不清楚柴雨晴,只道:“我得去找她一趟。”

    秋書林否決:“不能節外生枝。”

    沉宜:“可是你進來了。”

    秋書林:“是我誤判,以為你說她對計劃有用。”

    沉宜:“……是有用!”

    秋書林:“你的表情并不這么認為。”

    沉宜一怔,垂下眼。

    發現柴雨晴后,她本已沉淀下來的思緒,一團亂麻。

    霧杉為什么出現在這里,柴雨晴又為什么出現在這里?

    柴雨晴口口聲聲說霧杉不是異蟲,此時身在異蟲老巢,還這么想嗎?難道說,她依附在霧杉羽翼之下,一起歸附汪琨了?

    沉宜毫不懷疑,以霧杉的實力,必然能得到汪琨重用。

    她壓下紛亂的思緒,開口:“她叫霧杉……你在球場見到的那個女孩。”

    “你猜得不錯,彭桐、馬利蕓、王炳竹他們,還有一只游蕩異蟲李天銀,都是她殺的。

    “但有一點你一定無法想象,她——失憶了。”-

    “你好像忘記了很多東西。”

    汪琨揮出一桿,瞇起眼,望向拋物線末端正在下落的白點。

    霧杉一頭霧水:“啊?我有嗎?”

    汪琨拄著球桿,貌似隨意:“父母,家人,兄弟姐妹,如何長大……以你這個年紀,這些都是生活中分量最重的事情,但你從沒提過。”

    霧杉做出擊球準備,掩飾心虛,回答:“我有朋友呀,雨晴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汪琨露出了然的笑。

    “忘記是好事。你知道為什么絕大部分人類都碌碌無為么,他們記住了太多雜事,卻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霧杉好奇起來,放下球桿:“忘記什么?”

    “對一切生命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記在腦子里,而是刻在基因之中。”

    汪琨用球桿撥拉草葉,“就像這根草,它是記住什么親朋好友,才拼命生長的么?不是,這是它基因里的記憶。”

    霧杉:“它記住了拼命生長?”

    汪琨:“是生存。”

    霧杉不得其解。

    汪琨按了按她肩膀:“沒關系,你很快就懂了。”-

    城堡內,秋書林聽完匪夷所思的敘述,仍舊沒什么表情。

    她淡淡總結道:“你的意思是,控制住柴雨晴就能控制霧杉?沉宜,你對那只異蟲的懷抱的期待,是不是太過不切實際了?”

    “我知道你不會信,但我相信我的直覺,就算霧杉恢復了異蟲記憶,和汪琨沆瀣一氣,她也不會拋棄柴雨晴。柴雨晴能好端端出現在碧水莊園,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要是你嘴里的好端端,只是暫時呢?”

    沉宜呼吸一滯。

    她親眼見過兩人之間的友情,若柴雨晴不是自愿來的,霧杉連柴雨晴都舍棄……

    光是這個念頭,就讓沉宜心中充滿了失望。

    她目光沉下來,表情變得嚴肅:“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要是不解決霧杉,我們的行動不可能成功!”

    “我們的行動很簡單,只需提前埋伏好,放冷槍。難道她速度能快到給汪琨擋子彈?”

    “沒錯。”

    沉宜果斷的回答,讓秋書林一怔。

    沉宜鄭重其事強調:“她的速度,比子彈還要快。”

    秋書林無聲沉吟。

    副總長反復強調,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能撇下沉宜單獨行動。

    她本身也不是自負的人,異蟲領地和管控中心的地盤屬性,天然決定沉宜對這個地盤上的人更加了解。

    若這只名為霧杉的異蟲,速度真的快過子彈,那她能夠輕松絞殺三只異蟲,完全可以理解了。

    “好。”

    秋書林終于點頭,從推車上取出一盆花,遞給沉宜,自己也拿了一盆。

    “城堡里的監控一般不會開啟,只需要低頭跟上我,注意動作不能太靈活。”

    沉宜:“了解。”

    秋書林推,沉宜扶,兩人帶著推車來到客廳,將推車藏到樓梯下方,低頭往上走。

    偶有傭人經過,看到她們手里的花,便挪開目光。

    “大概在什么方位?”

    沉宜觀察力很好:“二樓,從東往西數,第四扇窗戶……就是那。”

    秋書林捂住她的嘴,將她往后拉了一把。

    沉宜這才發現走廊上有個人,后背貼墻直挺挺站著,似乎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的房門。

    “傀儡?”沉宜用氣音問,很快反應過來,“汪琨派傀儡看著柴雨晴,說明她是被迫留下來的。那霧杉也……”

    秋書林:“別輕易下結論。”

    剛說完,那邊傳來了話聲,沉宜馬上辨認出來,是柴雨晴的聲音。

    “小四,我想去洗手間。”

    “不可以。”

    “洗手間也不行?”

    “主人命令,你不能去任何地方。”

    “可是我真的很想上廁所。”

    “不可以。”

    交涉無果,柴雨晴的聲音隱沒下去。

    沉宜縮回窺視的腦袋,低聲道:“門都沒打開,柴雨晴很顯然被反鎖在里面了。想辦法引開傀儡?”

    秋書林:“引開?”

    沉宜抬起花盆,做了個砸的動作。

    秋書林搖頭:“傀儡只會執行異蟲主人的命令,個人意識被侵蝕越多,思維就越程序化,這么做沒用。”

    她抬頭,看向天花板上的通風口:“不想打草驚蛇,只能從上面鉆過去。”

    房子太大,房間太多,便需要專門的通風管道。

    兩人就近潛入沒上鎖的房間,悄然打開天花板上的通風口。

    秋書林骨架稍大,在狹窄的管道中鉆行,有些勉強。

    “你先過去。”她對沈宜道。

    沉宜估測柴雨晴的方位,匍匐爬行。因為傀儡就在附近的走廊里,她竭盡全力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突然,她停了下來。

    前面有極為細碎的咯吱聲。

    是一只肥碩的老鼠,個頭幾乎有她半個腦袋大。它正啃食著什么東西,旁邊散落著細碎的白骨。

    沉宜一陣反胃。

    她看清楚了,那是一截人類指骨,上面甚至還殘留著碎肉。

    異蟲家里有死尸,再正常不過了。沉宜早有準備,但依然控制不住地惡心。

    尤其那只老鼠絲毫不怕人,黑眼珠明明看到了她,卻還在啃那截骨頭。

    沉宜有一槍崩掉它的沖動。

    “別停。”

    秋書林跟過來了,見到前方景象,從脖子里拽出一根吹筒,遞給沉宜。

    這東西的尺寸和手指差不多,全金屬質地,開啟后,末端零件無聲擴張成喇叭狀,明顯是為了提高吹氣量。

    融雪內部特制的武器?

    “劇毒,小心。”秋書林提醒。

    沉宜謹慎起來,將吹筒貼到嘴唇上,瞄準老鼠,用力一吹。

    “吱”的一聲,老鼠扔下手指跑了。

    沉宜有點尷尬:“第一次用,沒瞄準……”

    話音未落,管道里傳來咚的一聲巨響。她登時噤聲,寒毛都豎起來了,生怕把傀儡給引過來。

    還好,此后將近半分鐘里,她沒捕捉到腳步聲。

    秋書林說得沒錯,傀儡只關心異蟲的命令,不關心其他。

    沉宜把吹筒還給秋書林,繼續往前爬。

    沒一會兒,她便在拐彎處看到了那只老鼠的尸體,撞擊力量太大,頭都撞裂了,黑色的血流了一片。

    劇毒加上外傷,死透了。

    沉宜忍不住回頭問:“針里裝的什么?”

    她剛才注意過,吹筒的針是中空的,毒.藥一定不是抹在表面上,而是藏在針里。

    “不知道。”秋書林說,“一分鐘內能放倒一頭牛。”

    沉宜倒吸一口涼氣,難怪小老鼠幾秒就沒了。

    通道太窄,不可能避過老鼠的尸體和血液,沉宜只能屏住呼吸爬過去。

    感受到老鼠的尸體在自己身下滾動時,那種綿軟的觸感,讓她每一個毛孔都在嘔吐。

    終于,她從通風口的格柵蓋里,看見了那個木頭人一樣的傀儡。

    沉宜打了個手勢,后退一米距離,鉆進另一條岔道,很快找到另一個通風口。

    格柵蓋下,柴雨晴正在書房模樣的房間中,焦慮地踱步。

    沉宜輕輕打開蓋子,探出一個腦袋。

    柴雨晴正好轉身,余光瞥見天花板上倒垂的人頭,連退好幾步,差點坐倒。

    她認出了那張臉:“沉……”

    沉宜趕緊示意她噤聲,指了指書桌邊的椅子,比口型:“上來。”

    柴雨晴看懂了,卻連連搖頭,打開書柜下方的門,同樣比口型。

    然而她要說的話太多,沉宜根本看不明白她在說什么。望向書柜,這個角度正好看不見保險柜。

    柴雨晴神情中,帶著她熟悉的執拗。

    沉宜只好對秋書林道:“拉我一把。”

    她倒轉身形,拉住秋書林的手,下半身鉆出通風口。柴雨晴配合默契,已然端來一把椅子。

    沉宜腳尖踩在椅背頂端,輕靈地一個翻身,無聲落地。

    柴雨晴不等她開口就說:“保險柜里有個男孩,他是汪琨的兒子,但不是異蟲。沉調查官,能不能帶他一起走?”

    “汪旭?”

    作為對接汪琨領地的調查官,沉宜自然知道汪琨的存在。

    “他怎么會被關在保險柜里?”

    “他說是媽媽把他關進去的,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道。他一定被關很久了,聲音聽上去特別虛弱,大概一個小時前開始,叫他都沒動靜了。沉調查官,我們不能把他留在這里……”

    “但那是保險柜,你打不開,我也打不開。”

    “那怎么……”柴雨晴沒說下去,咬住嘴唇。

    關心則亂,經沉宜一提醒,她便也認清了現實,保險柜又不是普通鎖,哪里是說開就開的。

    “你先跟我們走,留在這里也是干耗時間,幫不到他。等想到辦法我們再回來。”

    “可是……我說過我會陪著他的。”

    沉宜握住她的手:“相信我。也許要不了多久他就會獲救。不僅他,他的母親尤盈也會重獲自由。在此之前,柴雨晴,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我?”柴雨晴感覺出她話里的鄭重,“我能幫到什么?”

    沉宜:“上去再說。”

    多虧她下來了,否則天花板這么高,柴雨晴憑借自己的力量也很難站到椅背上去。

    沉宜在下面頂了一把,秋書林在上面拉,成功將柴雨晴拽入通風管道。

    輪到沉宜自己,倒是有點難度了。

    她把椅子放回原位,打量一圈四周,靈巧地爬上書柜,和通風口的秋書林對了下眼神。

    秋書林輕輕點頭,沉宜用力蹬出去,四手交握,沉宜如鐘擺一樣擺蕩了幾下,被秋書林拉了上去。

    然而就在這時,下方驀然響起空洞的嚎啕。

    “柴老師——”

    汪旭只是睡過去了,被沉宜蹬書架的力道震醒,再也抑制不住恐懼。

    “柴老師你在哪,柴老師你說話呀,不要留下我一個人,柴老師……”

    砰!

    門被推開,小四機械但大步走進書房,和通風口的沉宜面面相覷。

    “小姐不能走,小姐不能走……”他的語速很快,卻又帶著詭異的頓挫感,“看好她,看好她,看好她!”

    他恐懼的表情如同潑墨,越來越濃,眼眶幾乎扭曲了,肉眼可見地充血。

    難以忍受的疼痛讓他本能地抱住腦袋,然而,他的手臂突然定格在半空,幾秒種后,隨著身體砰然倒下。

    秋書林面無表情地收起吹筒。

    沉宜緩過來,默默端起格柵蓋:“他是傀儡,幼蟲發作,要是變成成蟲,局面會很麻煩……”

    “我知道。”

    柴雨晴平淡的反應讓沉宜一怔。

    柴雨晴幫她把通風口蓋上,忍住不去聽汪旭的哭聲。

    “沉調查官,你們是不是要殺汪琨?雖然我可能幫不上忙,但我一定竭盡全力幫你們。只要能救出汪旭……和霧杉。”

    沉宜和秋書林對視一眼,馬上追問:“你的意思是,霧杉有危險?”

    “我感覺是,汪琨把我關在這里,還拿走了我的手機不讓我聯系霧杉。我覺得他要對霧杉做點什么,就在今晚。”

    “為什么是今晚?”

    “汪琨邀請霧杉參加今晚的宴會。”

    沉宜張了張嘴,又和秋書林對視,兩人心中浮起同樣的想法,秋書林把它說了出來。

    “你的感覺可能錯了,這恰恰說明霧杉沒有危險。”秋書林說,“只有領地成員,才有資格參加汪琨舉辦的宴會,霧杉已經是汪琨的人了。”

    相距兩公里外,霧杉蹲在果嶺旗旁邊,突然打了個哈欠。

    見汪琨看來,她揉了揉鼻子,說:“小飛蟲太多咯,飛進鼻子里了。老汪你看,烏云也聚過來辦宴會了,要下大雨呢。”

    汪琨抬眼一掃,笑容莫測:“是呢,今晚的宴會,會很有趣。”

    第42章

    霧杉都不是異蟲,怎么可能加入異蟲領地呢?

    柴雨晴有一百種理由反駁秋書林的判斷,但她不能說。

    柵格下方那具僵硬的傀儡,讓她時不時想起馬成寧,溫熱的、粘稠的感覺還包裹著她。

    她只是沉默,以一種近乎固執的態度否定“事實”。

    三人在通風管道等待了十分鐘,老鼠的血腥味不斷被氣流送過來,浮在鼻尖,有點淡,卻令人難以忍受。

    沉宜打破沉默:“應該沒人過來了,我們干脆從書房出去……”

    還沒說完,不知哪個地方響起了人聲。

    “這里怎么有花?韓輝,花棚不是有你的傀儡么,這什么花,認得嗎?”

    “我是去加餐,又不負責管理花棚……這啊,茉莉花都認不出來?”

    “嘶,奇了怪了,我記得汪旭好像茉莉花粉過敏啊。”

    聲音裹著一層朦朧,似乎是從管道傳過來的。

    沉宜看了眼來路,突然想起來她們放花的房間,猜測兩人正好在那間房間的通風口下方。

    她比劃手勢,示意下去書房,把書房的門關上。秋書林點頭贊同,柴雨晴卻沒有反應,盯著書柜里保險柜的位置,有些緊張。

    說話的人提及了汪旭的名字。

    好在,汪旭的喊叫沒有得到回應后,沒再喊了,變成低低的啜泣,此時聽到人聲,啜泣聲也停了。

    他懂得保護自己。

    沉宜再次打開格柵蓋,剛放下去一只腳,那兩個男人又說起話來。

    “好像是有這么回事。不過他不是消失了嘛,再說這時候誰還有閑心管他過不過敏。

    趕緊的,干完桑青程交代的差事,我們也找個地兒藏起來。”

    “不就是檢查監控嘛,這不檢查完了嗎,都打開了,燈亮著呢。”

    “那是走廊的,房間里都還沒檢查。”

    聽到這里,沉宜立馬縮腿。

    房間里也有監控?那傀儡的尸體豈不是被發現了?

    可聽那兩人的對話,似乎沒有發現書房的異常。

    秋書林對她搖搖頭,示意繼續聽。

    “嗐,桑青程就會瞎折騰,疑心病這么重,我都懷疑馬利蕓是是她吃的。要去你去,我就在這躺著了。”

    “不一定是疑心病,徐意究竟怎么死的,到現在都沒個結果。我猜,桑青程是想趁著狂歡宴會放到室外,演一出空城計,把兇手引出來。”

    “空城計是什么東西?”

    “你就不能多學學人類的知識?”

    “學它干嘛,能給我提升等級?”

    “能讓你拿到更多的補劑,桑青程不就靠著什么資產管理走到今天的?她每個月拿到手的補劑,是我們的十倍不止!”

    “倒也是。那你說說,空城計是怎么回事?”

    “之前彭桐她們死得蹊蹺,領主和桑青程都猜測是融雪在暗中搗亂,我估摸桑青程覺著這次徐意的死,也是融雪干的。所以借著狂歡宴會的機會,把城堡清空,讓融雪以為里面沒人,要是敢進來,馬上就會中我們的埋伏。”

    “……好像有點道理,二三十個蟲域一開,誰都別想離開這棟房子。但不對啊,融雪奔著殺人來的,進到空房子里做啥,直接去球場啊。”

    “蠢,球場集結了上百同類,領主也在,融雪過去找死嗎?”

    “那就來城堡,圖一個人都沒有,撲空?”

    “你……行吧,你成年只有二三十年,難怪不知道。告訴你,人類只要巴掌大的一塊炸彈,就能把城堡的房頂給掀了。這種場面,我在滅絕紀那幾年見多了。”

    “威力有這么大?”

    “離得遠還好,廢點能量就能自愈,距離近,整個寄生體都會被融化,連跑的機會都沒有。”

    “嚯!我聽說管控中心就有武器庫,里頭不會也有炸彈吧?”

    “這倒不用擔心,就算有,一般調查官也不敢用,不過……那個沉宜可不一定。總之最近這些事真要是融雪干的,我敢說,沉宜不是其中一員,也脫不了干系。”

    這話讓秋書林抬起眼,看向沉宜,不意發現,沉宜勾著唇角,露出一抹自得。

    秋書林:“……我們被困住了。”

    沉宜怔了怔,活動活動面部肌肉,肅容道:“你在這里這么久,沒發現監控盲區?”

    秋書林搖頭:“碧水莊園是私人場所,不屬于市政監控,所有監控器都是汪琨自行安裝,而且相當隱蔽。”

    她只在偶然一次,發現樓梯扶手上竟然安裝了針孔攝像頭,才推測城堡內也有一套監控系統。

    如今那兩只異蟲的對話,坐實了這個推測。

    沉宜看了眼下方書房,不解道:“要是房間里也安裝監控,為什么還沒人發現傀儡的尸體?”

    “因為被破壞了。”柴雨晴突然說,“我覺得,可能是汪旭的媽媽。”

    “尤盈?”

    沉宜蹙眉,對尤盈只有一面之緣,只記得是個冷傲美.艷的女人。

    早知如此,就該想辦法接觸她,對整個計劃必然有極大助益。

    但后悔無用,再說任誰判斷,都會認定尤盈早已變成汪琨的傀儡。

    沉宜思索道:“宴會不在室內,我們要想辦法出去。那兩只異蟲應該在我們放花的地方,那里不能去。其他地方又有監控,空著手在房子里走,肯定會招來麻煩,再說進來時就你一個人,出去變成三個人,行不通。”

    “還有兩個辦法。”秋書林看向柴雨晴,“第一,跳窗。”

    柴雨晴立即會意,想了想搖頭:“我也想過跳窗,但樓下一直有人,可能也是汪琨派來盯我的。”

    “那就只有最后一個辦法了,找到通風管道的出口,爬出去。”秋書林說。

    說動就動,仍舊沉宜打頭,秋書林殿后,中間多了一個柴雨晴。

    三人排成一串,順著來路繼續往前爬,途中碰見過三個岔道,都是死路。

    她們只能繼續前進,摸索著拐過一個個直角彎。

    突然,沉宜停了下來,對后面比劃了一個萬分小心的手勢,怕柴雨晴看不懂,又扭過頭比口型。

    柴雨晴越發小心地往前爬了一段,明白沉宜為什么特意提醒了。

    格柵蓋下的房間里,一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和一名男傭面對面站著,前者從喉嚨處延伸出兩條蟲須,扎進后者的頸側。

    蟲須蠕動著,吞噬男傭的鮮血。

    柴雨晴掃了一眼便閉上眼睛,正要繼續前進,下面突然響起痛苦的呻.吟。

    男傭躺到地上,抱著頭打滾。

    女人拔.出蟲須,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幾秒鐘后吐出一句:“沒用的東西。”

    兩條在空中蜿蜒的蟲須驀然探出,鉆進男傭嘴里,似乎搗碎了他的上顎,紅白摻雜的液體噴涌而出。

    蟲須纏著一截東西出來,比起蟲須相對和緩的蠕動,那截東西幾乎稱得上拼命掙扎,似乎還發出了無聲的、卻足以刺痛耳膜的顫鳴。

    幼蟲。

    柴雨晴用一只手捂住耳朵,神情痛苦。

    等那種聲音消失,她睜開眼睛,正好看到兩條蟲須離開女人的嘴,而女人染血的唇間,還有半截幼蟲尸體,隨著她的咀嚼,一顫一顫。

    秋書林也瞥見了這副景象,想提醒柴雨晴繼續向前,又不敢多做提醒。

    人在刺激之后,很容易做出應激反應,如此狹小的空間,必然惹來異蟲的注意。

    好在,柴雨晴在片刻停頓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默默地爬過這個通風口。

    然而,應激反應還是出現了。

    又爬過兩個直角彎后,沉宜對后面連打手勢,柴雨晴卻像失了魂似的,完全沒看見。

    直到她的手壓到那只肥碩的鼠尸。

    咚——她的腦袋磕到通道上方。

    秋書林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這才沒讓她驚叫出聲。

    可是這一聲咚響,終究引來了注意。

    “什么聲音?”

    “還能有什么,我養的大寶貝。”

    聽嗓音,是最先聽到的兩只異蟲。想來他們終究沒有去檢查房間監控,而是在放花的房間留了下來。

    “大寶貝……你不會還在養那只老鼠吧?”

    “你就沒想過,為什么只有人血能恢復我們的能量?因為這個星球上,人類智商最高。”

    “既然知道,你還養老鼠?”

    “吃什么補什么嘛,也許它吃人吃多了,智商也高了呢?別說我文盲了啊,我都查過了,老鼠一窩就能生十個崽,要是老鼠血能替代人血,我養它個十萬只,立馬實現補劑自由,還有希望因為杰出貢獻被調到總會,你就說你眼不眼紅?”

    “……你就異想天開吧!”

    又一聲“咚”——什么東西被扔到了通風管道里,沉宜在最前面,看得最清楚,是從前方的通風口里扔進來的。

    她咽了口口水,盡量控制略顯急促的呼吸。

    光線昏暗,但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截人類手指,表皮極為蒼白,斷口處的血色呈現暗紅色。

    作為經常出沒停尸房的調查官,沉宜很了解,這是經過冷凍的人類手指。

    從它砸到通風管道里的聲音判斷,極可能到現在也沒有解凍。

    長時間繃緊神經,高強度爬行,又在如此逼仄壓抑的空間內,即便是她,心理狀態也到了某種邊緣。

    但沉宜調整過來了,回過頭,對柴雨晴連續打了三個小心的手勢,等到柴雨晴驚恐的眼睛平復下來,才繼續向前。

    沉宜已經失去方向感了,只能循著這條路往前爬,否則到處亂竄,情況只會更加惡化。

    她爬過接近了那截手指。

    她閉上眼睛,將它拿起來,握到手里。

    否則,自己或者身后的同伴,都有可能不小心把手指蹭到通風口,掉下去。

    觸感果然很冰涼,沉宜能感受到它堅硬的指甲正抵著自己的掌心。

    她繼續向前,睜開眼,用余光掃向下方。

    一個年輕男人,嬉笑著,嘴里不斷發出嘖嘖的聲響,時而張開嘴,探出半個指節。

    他嘴里也有一根手指,他正在吮吸其中殘留的血液,這是異蟲的零食……

    沉宜爬了過去。

    有過前面的經歷,柴雨晴不敢再張望了,目不斜視盯著沉宜的身影,跟上。

    最后是秋書林。

    在越過通風口后,秋書林忽然停了一下。

    房間里的男人說了句話。

    “你看,聞到味就過來了。”

    什么意思,他發現通風口的異常了嗎?

    不對,要是發現了,不應該是這種語氣。

    秋書林停頓片刻,判斷沒問題,跟上柴雨晴。然而緊接著,她又聽到了那句話。

    “你看,聞到味就過來了。”

    她吃力地扭過頭,果然看到了一個蓋著格柵板的通風口。

    怎么回事?

    兩個通風口之間不可能這么近,她才爬了幾下……

    秋書林看向前方,柴雨晴和沈宜確確實實就在前面。

    她繼續跟上。

    “你看,聞到味就過來了。”

    第三次聽到這句話,她豁然反應過來,精神污染!

    她陷入精神污染了!

    果然,她停下來后,不論柴雨晴在前面怎么匍匐前進,始終沒能走遠,兩人之間的距離,恰好處于她伸直手臂也無法夠到的程度。

    她陷入了某種輪回。

    沉宜也發現了這一點。

    她往前爬,撿起斷指,跨過通風口,繼續往前爬,繼續撿起斷指,繼續跨過通風口。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手里只有一根手指,可低頭去看時,斷指已經多到拿不下了。

    她又不敢把它們扔掉。

    一來斷指可能從通風口掉下去,二來,柴雨晴剛受過驚嚇,若看到斷指,只怕又會應激。

    沉宜咬緊牙關,拼命壓制驚慌無措的情緒。

    我叫沉宜。

    我在碧水莊園通風管道里。

    我要出去,殺了汪琨。

    我叫沉宜。

    我在……

    她近乎固執的在心中默念,但對已然陷入精神污染的人而言,這無異于亡羊補牢,只能讓她忍住不發瘋,卻無法讓意識回到現實。

    人類,在異蟲的精神污染里,就是如此無助。

    但這一次,沉宜錯估了柴雨晴。

    柴雨晴夾在兩人中間,反復打量突然靜止不動的她們幾次,立即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精神污染。

    這時,她聽到異蟲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帶著慍怒。

    “你有病啊,開蟲域?!”

    “就是想試試大寶貝咯,我們只能喝人血,也只有人類會陷入精神污染,要是蟲域對大寶貝也起到作用,豈不是說明我的實驗成功了?”

    “看領主回來怎么收拾你!”

    砰!

    聽到聲音,柴雨晴還以為是其中一只異蟲摔門離開了,卻沒料到,在接下來的半分鐘里,她連續聽到了四聲摔門。

    連異蟲都陷入同伴的精神污染了。

    “我勸你省省吧,異能我不如你,精神污染我比你強。”

    “你……老子真想一口吃了你!”

    “來來來,我都說了異能不如你,你吃一個試試。看領主回來收拾誰。”

    “混賬玩意!”

    這句話后,四周陷入一片安靜。

    柴雨晴深呼吸,讓自己保持冷靜。

    從當前狀況看,也許等待是最好的辦法,等那只異蟲玩夠了,收起蟲域,沉宜和秋書林自然能恢復正常。

    然而——

    開啟蟲域的異蟲突然問:“你干嘛,也要開蟲域?”

    他同伴冷哼一聲,說:“不然等著被你撕成兩半?別以為我不清楚你的底細,你的異能和精神污染是融合的,輪回持續十次以上,就*可能被撕成兩半。”

    “你又沒有繼續輪回。”

    “能有呆在自己的蟲域里安全?”

    “嘖,也好,也許我大寶貝正好吃你的精神污染呢。”

    “做夢。”

    柴雨晴心中悚然。

    被撕成兩半?

    原地不動豈不是坐以待斃了?

    必須馬上脫離蟲域!

    柴雨晴握住沉宜的腳踝,嘗試著往前推,很重,根本推不動。

    就算推動了,分量沉重的人體在管道中滑行,必然會發出動靜。

    怎么辦,怎么辦……

    她不可不免地想起了霧杉,要是霧杉在這里,一定不會陷入精神污染,就像彩票站那次。

    忽然,柴雨晴胡亂掃視的目光一凝。

    秋書林領口露出半截黑色背帶,看粗細顯然不是內.衣肩帶。

    柴雨晴想起秋書林殺掉傀儡所用的吹筒,也許她身上還有特殊裝備?

    她小心翼翼往后撤,向后伸直手臂,極為勉強地勾住秋書林的背帶。

    纏得很緊,她不得不使出所有力氣。

    撕拉一聲——

    柴雨晴慌忙把拽出來的東西抱進懷里,險而又險地避過一次撞擊。

    “什么動靜?”

    “什么什么動靜,我沒聽見。”

    “剛才有聲音。”

    “去你.媽的,老子在你蟲域里,到處都是聲音,耳朵都快聾了!”

    萬幸,兩只異蟲處于相互精神污染的狀態。

    柴雨晴等了幾秒鐘,確定他們不會上來察看后,才去看懷里的東西。

    ——一只巴掌大的皮夾,黑色,邊緣安裝吸扣,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打開了。

    里面別著四支針筒,一半是金屬質地,細長,刻著一個對高中生而言極為生僻的英文單詞。

    若霧杉在這里,還真就抓瞎了。

    但學霸柴雨晴很快想起了這個單詞的意思:腎上腺素。

    這種藥劑在當前情況下究竟是什么用處,柴雨晴一無所知,她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又費勁地伸直手臂,在秋書林肩膀上扎了一針。

    秋書林的撲克臉突然變了,眼睛和嘴巴同時張大,而柴雨晴來不及捂住她的嘴。

    好在,秋書林憑借自身壓抑住了喘息的欲.望。

    她咬住自己的手臂,發紅的臉上頓時涌出汗珠,并且很快搞清楚了狀況,對柴雨晴點頭。

    有過一次經驗,柴雨晴沒有馬上給沉宜扎針,而是爬過去,身體幾乎壓在沈宜身上,填滿了狹小的管道。

    她捂住沉宜的嘴,同樣將腎上腺素注入沉宜肩膀。

    果然,沉宜第一反應也是劇烈喘息,好在柴雨晴早有準備。

    秋書林已經跟過來了,用最輕的聲音催促:“馬上走,蟲域不消失,腎上腺素只能維持三十秒清醒時間。”

    沉宜連連點頭。

    柴雨晴一后撤,她就迅速往前爬,沒多遠便碰上一個岔口,左右都能通行。

    她沒猶豫,下意識選了左邊,后兩人跟上。

    然而,又是一條死路。

    暈眩的感覺涌來。

    藥效馬上就會消失。

    “那個板子好像能打開!”柴雨晴說。

    可沉宜似乎沒聽見,腦袋搖搖晃晃。

    柴雨晴干脆又壓到她后背上,打開堵住管道的方形蓋板,一陣風涌進。

    竟是個電梯井。

    里面一片漆黑,似乎深不見底。

    可柴雨晴轉念一想,汪旭的書房在城堡二層,從這里下去,能有多深?

    以沉宜和秋書林的狀況,無路可走了。

    眼下的問題是,電梯井中只有鋼絲繩可以攀附,沉宜還有這個力氣嗎?

    沉宜用最后的清醒及時回應了這個念頭:“走,我可以。”

    柴雨晴又看了眼秋書林,后者也對她點頭。

    她深吸一口氣,探出上身握住鋼絲繩。繩索的光滑完全超出想象,根本沒有讓她用力的空間,她直接滑了下去。

    沉宜和秋書林的狀況也差不多。

    見頭頂黑色輪廓迅疾壓下,柴雨晴還沒站穩便忙著躲避。

    好在,每個人都勉強落地了。

    “離開蟲域范圍了。”沉宜的聲音明顯清醒多了,“這是哪兒,地下室?”

    “應該是,我們下墜的高度遠遠超過一層。”秋書林應道。

    兩人聲音都很輕,可即便這么小的聲響,也在電梯井中隱隱回蕩。

    更大的聲響來了。

    金屬零件的碰撞讓三人同時仰起臉,頭皮發麻。

    柴雨晴:“電梯……下來了……”

    沉宜:“門,撬開電梯門!”

    柴雨晴:“不行,嚴絲合縫,手指伸不進去!”

    秋書林:“我來。”

    她不知從哪拔.出一柄軍刀,將刀刃插.進金屬門縫中,用力向一邊撬。

    那刀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在如此巨力之下,竟沒有變形的跡象。

    沉宜:“可以了,一二三,一起拉!”

    終于,電梯層門被強行開啟一定幅度后,自動向兩邊滑開,與此同時,頭頂也傳來咯噔的聲響,和朦朧的人聲。

    “怎么停了?”

    “電梯壞了吧,我就說人類做的破東西不靠譜。”

    然而,底下的三個人,根本沒有心思去看上面。

    她們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潔白的房間,一方百寸大屏鑲嵌在對面墻上,大屏四周則是密密麻麻的小屏,演示著不同地方的監控畫面。

    屏幕前也有三個人,半扭轉身體,和她們面面相覷。

    其中一人保持著驚愕的神情,拿起對講機,就在按下通話鍵的一刻,她眉心出現一個血洞。

    另外兩人只比她慢了半秒,額間淌下一縷血跡,同時倒地。

    沉宜和秋書林對視一眼,默契收槍,兩人都提前安裝了消音器。

    沉宜:“我去檢查一下尸體。”

    秋書林:“應該是傀儡。”

    柴雨晴則指了指電梯井:“那兩個人還卡著。”

    “是聯動鎖,電梯故障時會出現。”

    秋書林說著按下旁邊的按鈕,層門緩緩闔上。她沒有放松,左手也抽出一把槍,同時對準電梯門。

    電梯始終沒下來。

    “可能,他們不是來這一層?”柴雨晴猜測,原來差點被電梯軋成肉泥只是虛驚一場。

    秋書林認可了她的猜測:“故障排除,他們應該出去了。”

    沉宜走了回來:“傷口都沒有自愈跡象,確實是傀儡。看來我們意外闖入碧水莊園監控室了。汪琨這條死蟲子城府真深啊,表面看起來一個保安都沒有,卻安裝了這么多監控……等等!”

    她撲到電梯前:“這電梯怎么只有一個關門按鈕?秋書林,我們出不去了!”

    秋書林沉眉不語。

    出不去,意味著一切計劃都白瞎。這一趟驚心動魄,不過是沒有絲毫價值的可笑冒險。

    她拿出衛星電話,檢查一下信號。信號是有的,否則那些傀儡也無法使用對講機。

    問題在于,要宣告方案A失敗,通知組織啟動方案B嗎?

    真的要冒著全員暴露的風險,只絞殺一個異蟲領主嗎?

    “不行,這里的通風管道是小尺寸的,目測只能鉆進去一只手……”

    “霧杉!”

    沉宜和柴雨晴的聲音同時響起。

    沉宜扭頭望去,只見柴雨晴指著一塊小屏幕:“我看見霧杉了!”

    “霧,杉?”沉宜重復著這個名字,有些不確定,卻又有些期待地看向秋書林,“也許,我們還有希望。”-

    霧杉踩過的地方,金屬蓋側翻,攝像頭升起。

    在球場待了將近一個月,她早已見怪不怪了,但仍覺得很有意思,每次踩到,都會蹲下來,沖攝像頭做鬼臉。

    “你好呀,看見我了嗎?”

    天空忽然響起一聲驚雷,吞沒了她甜甜的問候。

    霧杉扭頭望去,發現汪琨已經走遠了,忙蹦跳著跟上。

    “老汪,天色好黑呀,咱們還打嗎,一會兒要下大大大雨了哦。”

    汪琨宛如一位摯友,駐足等待,微笑道:“打完這一輪,時間也就差不多了。”

    第43章

    標準18洞山地高爾夫,一輪下來通常需要4個小時以上,然而執桿者都非常人,往日都不到3小時就結束了。

    今天很特殊,霧杉望見最后一桿果嶺旗時,時間已經來到下午六點半——她的手機在球車上,不知道準確時間,只覺得這個下午尤其漫長。

    汪琨是知道的。

    他掃了眼腕表,再抬頭望向陰沉的天色。處暑已過,隨著這場醞釀已久的大雨落下,這個火熱的夏日也終將迎來尾聲。

    真舍不得結束啊。

    他心中慨嘆,揮桿,白色小球在陰霾的天空下劃出一道亮眼的軌跡。

    “哇,老汪好厲害!”霧杉做眺望狀,“是不是一桿進洞了?”

    她要往那邊跑,汪琨卻笑著叫住她:“不用看了,是一桿進洞。用這一桿收官,還可以吧?”

    “厲害的厲害的。”霧杉小雞啄米,“那是不是能回去了?”

    汪琨啞然失笑。

    他怎么會看不出,霧杉大多時候都只是商業吹捧而已,隨著陪打時間越長,這個跡象也就越發明顯。

    只有真正對自己的實力擁有絕對信心,才會擺出這副態度。

    這個年輕的人類女孩,滿足了他對完美寄生體的所有設想,既然如此,區區性別上的瑕疵,就不值一提了。

    球車掉頭,往城堡方向駛去。

    汪琨單手駕駛,另一只手拿出手機,撥通桑青程的電話:“五分鐘后開始。”

    桑青程:“好的,領主。”

    緊接著,球場某處的周澤方接到了電話:“領主五分鐘后到。”

    周澤方聞言望向球場深處,應道:“都布置好了,100名成員參加狂歡宴會,已經集結完畢。50名成員埋伏城堡,都已就位。”

    他頓了頓,趕在桑青程掛斷前說:“桑總,領主要是在現場找不到你,恐怕……”

    “沒事,他不會在意,事后我會親自向領主解釋。”桑青程說完就掛了。

    周澤方看著黑掉的屏幕,有些無奈,拍了拍十字架:“快固定好,領主馬上就到。”

    與輝路汪洋酒店頂層,桑青程另一只手重新舉起望遠鏡。

    不算馬成寧,那棟老樓里只住了七戶人家。

    早晨被汪琨責備后,她沒在莊園門口逗留太久,因為心中隱隱的擔憂始終揮之不去。

    徐意死因不明,她的傀儡馬成寧也失去了音信,偏偏這兩件事發生在同一天,而昨夜,原本是舉行狂歡宴會的日子。

    太巧合了,不是嗎?

    反觀領主,對霧杉這具寄生體勢在必得,近乎達到癡迷的地步……一切都將真相引導至最初的推測:霧杉,是融雪放出的誘餌。

    既然融雪干擾領主吞餌,那么今夜,領主選擇強行摘取勝利果實的一刻,潛伏在暗處的融雪,會同時收網嗎?

    桑青程突然放下手機。

    望遠鏡的視野中,七戶人家的窗戶都亮起了燈光,包括三樓最靠邊的一戶——霧杉的家。

    她家里果然還有別人!-

    豆大的雨點落下來了,乒乒乓乓砸在球車上,模糊了擋風玻璃的視野,也模糊了霧杉的方向感。

    球場道路曲折,時左時右。天色越發的黑,不到七點便已暗如凌晨,路兩邊沒有路燈,球車也沒打開前燈,就這樣像一座溺水的小屋,在肆意汪洋的雨幕中漂流。

    汪琨似乎心情很好,鼻腔里哼著霧杉聽不懂的曲調,低低沉沉,和雨聲一樣引人困乏。

    但霧杉精神得很,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雨晴,明天就能買下雨晴的房子,告訴她這份驚喜,她開心得想原地跳起來。

    汪琨注意到了她情難自禁的笑容:“什么事讓你這么開心?”

    “當然是喜事啦!”霧杉嘿嘿笑道,“老汪你也很開心的樣子呢,是不是也有喜事呀!對哦,不然為啥要辦宴會慶祝,你一定碰見了很開心的喜事,希望和很多很多人一起分享!”

    汪琨望向前方隱約出現的一片暗影,似是而非挑了挑眉:“是喜事,需要通知很多人的喜事。”

    霧杉歡快地舞動小腿:“太好啦,我們兩個現在都很幸福——哎?”

    球車減速了,她望見了一盞球燈,白色的燈光略微驅散黑暗,照出許多人影。

    “老汪,他們是誰啊?”

    “我的員工。”

    “哇,你有這么多員工啊,他們為什么要在這里淋雨呀?”

    “當然是迎接我們。”

    汪琨停下車,走到另一側,對霧杉伸出手:“下來吧。”

    霧杉不明所以,疑惑道:“不是回城堡嗎?”

    “相信我。”汪琨微笑,雨點很快濡濕了他的頭發,平日里總是一絲不茍的背頭,此時垂下一縷劉海,有種別樣的成熟和瀟灑,“這里比城堡有趣得多。”

    “可是雨這么大,會被淋濕的呀。”

    “你還怕淋雨?”

    霧杉不怕淋雨,就是舍不得耗電。冰涼的雨水會降低體溫,為了維持生理活性,必然會加快電量消耗。

    昨天好不容易才擺脫低電量的說……

    然而汪琨下一句話讓她心動了:“年輕人正該多經歷風雨,不是么?”

    “老汪,好有道理!”

    霧杉豎起大拇指,也沒讓汪琨牽著,豪氣干云地從車上跳下來。

    她左右環視一圈,大概看清了現場的景象。右邊有一個碩大的高臺,臺子上插著一個十字架,球燈安置在十字架頂端。

    只是……十字架似乎有點奇怪,一般而言都是上短下長,這個反過來了,上長下短,如同倒置。

    右邊,緊鄰著高臺,則是那片隱沒在雨幕中的人群,這會兒站定了看,霧杉能感覺到他們都凝視著自己。

    不過,她也不太確定,可能是凝視老汪?畢竟是他們的老板嘛。

    人群后方還有一片齊整的暗影,似乎是箱子壘成的矮墻。

    霧杉揉了揉眼睛,是藍色的嗎?箱子的顏色在慘白燈光下有些失真。

    看上去怎么有點像昨天在莊園門口看到的箱子?搬箱子的傭人說,那里面像鮮血一樣的飲料,是紅酒……

    霧杉正要湊近了看,汪琨的氣息從背后攏過來。她扭過頭,意外發現球車在無人駕駛的狀態下,獨自跑遠了。

    “老汪,你沒給球車熄火,車馬上就跑掉啦!”霧杉趕緊提醒。

    “你雙眼所見之處,都是我的地盤,能跑多遠。”

    汪琨不以為意,又像另有所指,按住霧杉的肩膀,領著她穿過瓢潑雨幕,走向高臺。

    莊園,地下三層監控室。

    沉宜盯著滿墻漆黑的屏幕,抽了抽鼻子:“我怎么感覺聞到了腐爛的味道,錯覺嗎?”

    “不是錯覺。”秋書林正在研究操控臺,“地下室不止一層,這里雖然封閉,通風系統和其他樓層應該是連通的。很多異蟲家里都有專門處理尸體的地方。”

    “你是說我們頭頂堆著尸體?”

    想到通風管道里的斷指,這個猜測基本可以坐實。

    沉宜有些犯惡心,又不能一直憋著氣,索性放開了呼吸,看向另一邊:“霧杉還不接電話?”

    柴雨晴捏著衛星電話咬著下唇,神色焦慮:“沒接。可能她的手機不在身邊。”

    “找到了。”秋書林突然道。

    對比當今時代,碧水莊園這套監控系統少有的先進,功能相當復雜。不過,她成功開啟了自動巡航功能。

    中央大屏立即分成四塊,每個畫面右上角都標記著“#”字符開頭的數字,應該是監控器的編號。

    四個畫面都很暗,隱約能看到靜止的人影。

    柴雨晴睜大眼睛,指著右下角:“663!”

    秋書林立即在操控臺輸入663,右下角的畫面被放大,兩道人影清晰起來,一高一矮,身高差在仰拍視角下越發明顯。

    “霧杉!霧杉在這里!”柴雨晴指著矮個說。

    視角受限,她們只能看清背影,大雨讓對方的衣服緊貼在身上,顯得那道背影尤其瘦小,反之襯得旁邊男人的背型,尤其魁梧。

    “那她旁邊的男人……”沉宜喃喃,三個人異口同聲,“汪琨。”

    柴雨晴不自覺蜷起食指,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

    無論她告訴自己幾次,霧杉有多么與眾不同,可她旁邊的,畢竟是汪琨。

    異蟲領主,這個領地上,數百只異蟲的王。

    秋書林反倒被燃起了一絲希望,掃一眼手表。

    “七點,距離宇宙會議召開還有一個小時,距離投票最多一個半小時。我只能給霧杉半個小時,要是半小時內她沒有表現出和汪琨敵對的跡象,潛伏在碧水莊園外圍的組織成員,全體出動。”

    沉宜一驚:“半個小時?不是有一個半小時嗎,為什么只給她半個小時!”

    再說,霧杉始終沒接到她們的電話,又怎么知道要和汪琨敵對?

    秋書林語氣平淡而堅決:“我們必須為組織留下充足的行動時間。再說,若是我們兩個在現場,幾分鐘就見成敗了,根本用不了半小時,不是么?”

    沉宜啞口無言,握緊拳頭在操控臺上錘了兩下:“監控有沒有音頻信號,快打開聽聽!”

    她注意到霧杉時不時側頭,像在跟汪琨說話。

    “有。”秋書林按下某個按鈕。

    嘩啦啦的雨聲頓時充斥整個監控室。

    沉宜努力分辨了一番,又錘了一下操控臺:“什么都聽不見啊!”

    雨下得越來越兇,完全吞沒了霧杉的聲音。

    然而汪琨當前的寄生體也經過千挑萬選,經過蟲須強化后,擁有極其敏銳的五感,輕易便捕捉到了霧杉的問題。

    他微微湊近霧杉的耳朵:“球車不會丟,你的手機也不會丟。至于柴雨晴,你認為她的身體能承受住這種大雨么?我已經派人送她回家了,放心吧。”

    霧杉:“……好吧。”

    有點失望。她還想讓雨晴一起參加宴會,然后一起回家的呢。

    她跟著汪琨直直插入人群。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路,霧杉這才發現,原來他們站得沒看上去那么密集,每隔幾米就有一個小小的圓形高桌,桌上擺著高腳杯,杯中是暗沉的液體。

    也許是紅酒,霧杉暗暗猜測,雨水沖散了血腥的氣味,她只在空氣中聞到濃重的水汽。

    每個桌子上的高腳杯都是四個,和這些人的站位差不多,這讓霧杉想起西方的酒宴。但電影里,參加酒宴的人都身著禮服,彬彬有禮,而這里,每個人都披著全黑的膠皮雨衣,頭戴兜帽,帽檐擋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蒼白的嘴唇和下巴。

    球燈照耀下,四面八方都是蒼白的嘴唇和下巴。

    噢不,有一個人沒有帶兜帽,是個男人,他的雨衣敞開了,隱約能看到西服的駁領和里面的領帶。他彎著腰,伸出舌頭,正在舔舐桌面。

    桌子上,雨水灌滿高腳杯,讓里面顏色不明的液體溢到桌面上。

    霧杉舔了舔嘴唇,紅酒,這么好喝嗎?

    腦子里浮出這樣的念頭,那男人似乎發現了她的注視,微微抬頭,咧開蒼白的嘴唇。

    霧杉也沖他笑了一下,擺擺手:“你好哦!”

    清脆活潑的聲音,和陰森氣氛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微微側了側身體,看向她。

    霧杉趕忙補救:“你們都好哦!初次見面,多多關照呀!”

    汪琨壓下喉嚨里的笑意,再次捏住霧杉的肩膀:“跟我來。”

    穿過人群分開的直角路徑,走向高臺。

    高臺正中有臺階,兩人拾級而上。十字架后方轉出一個人,也裹在黑色雨衣里,雙手捧著什么東西,遞給汪琨。

    汪琨沒有接,那人便保持著微微弓腰的姿勢,極為恭敬。

    汪琨拍拍霧杉的肩膀,收回手,右手二指并攏,抵住自己額側,大約眉梢至太陽穴的位置。

    “旅者!”他說。

    “旅者!”臺下人群以同樣的姿勢,齊聲回應。

    他們動作和聲音都太整齊了,在這一瞬間壓過了雨聲,讓霧杉愣了一下。她能猜到這意味著開場,畢竟晚宴都需要主人先做個開場白嘛,可隱隱的,又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這兩個字好似按鈕,開啟了某種神秘氛圍,讓這個夜晚邁入既定的、神秘的程序。

    大雨聲未變,可隨著聲音落下,雨聲似乎變成了寂靜的背景音。

    無言的靜默在持續。

    汪琨逐個掃過臺下的人,視線在每個人身上只停留一秒,這一秒鐘內,他大腦中屬于那只異蟲的分離體便會跳動一下,有點像人類古時候點將的環節,而他就是萬眾矚目的威嚴將軍。

    他很享受這種感覺。

    直到霧杉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老汪,這是你們公司的口號嗎?”

    汪琨低眼看她。

    他臉上是一貫自信的微笑,眼睛背著光,也看不出多大變化,然而霧杉難得敏銳了一把,模擬出尷尬笑容:“我破壞氣氛了嗎?那你繼續,繼續哈。”

    霧杉有點想走了。

    在她的概念里,酒宴應該置身于燈光璀璨的房間,如社會名流一樣,優雅地端著酒杯,在穿著考究的人們中穿梭、攀談,是她情緒模擬訓練最理想的場所。

    可事實上,她得到的只有短短時間內失去1%的電量。

    要知道,省著點用的話,1%足夠她用一天的。

    但自己答應了老汪的邀請呀,到都到了,臨時變卦會顯得很不禮貌吧?

    矛盾的想法讓霧杉轉而模擬出心不在焉的情緒,低下頭,用腳尖碾著臺面,百無聊賴。

    她都沒聽汪琨在說什么,總之不是對她說的。

    突然,她的手腕被汪琨握住,舉到空中。

    “今天,我終于找到了,她是天選之子,是古老宇宙的恩賜,是精神脆弱、肉.體孱弱的人類里,萬中無一的明珠!”

    球燈照亮臺下仰視的臉龐,一片肅穆。

    霧杉愣了愣,訥訥道:“是說我嗎,萬中無一?”

    汪琨篤定道:“是,你就是我們一直要找的人。霧杉,你絕對想象不到,你在我們看來,有多么耀眼。”

    這絕對是霧杉聽到過的,最頂級的夸贊了。

    情緒判斷邏輯告訴她,要謙虛,可霧杉的嘴角無論如何都壓不住,翹了起來。

    “哎呀,”她低下頭,“老汪你太夸張……”

    后半句話沒說完,又忽然抬頭,瞪大眼睛凝視汪琨,表情肉眼可見地變化。

    終于,意識到我的意思了吧。可惜,已經太遲了。

    汪琨心想,笑紋漸漸加深。

    卻聽霧杉用驚嚇的語氣問道:“老汪,你不會是邪.教吧!”

    汪琨的笑容僵在臉上:“……”

    連他身后,那個一直捧著東西的人都忍不住抬頭,用驚愕的目光看向霧杉。霧杉余光瞥見了,扭過上身,表情又是一變。

    “周助理,是你呀!”

    周澤方忙埋下腦袋,不敢吭聲。

    “怎么會是邪.教。”汪琨語氣略帶僵硬,很快恢復正常,“霧杉,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過了今晚,臺下所有人都將聽命于你,你是他們的主人。”

    霧杉疑惑:“主人?是老板的意思嗎?噢,我知道了!”

    霧杉兩眼放光:“他們都是昆侖中心的員工嗎?”

    輪到汪琨疑惑了:“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合同呀!”霧杉說,“我們不是約好,要是汪旭最終測試及格,你就把昆侖中心給我嗎?嘿嘿,其實老汪你反悔也是可以的啦。要不是你給的那份答案,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讓汪旭及格呢。”

    “……答案?”

    “對呀,最終測試的試卷答案,不是老汪你讓桑總經理給我的嗎?”

    “我記得,桑青程只是把答案放到書柜里了。”

    “對呀,當著我的面讓周助理放的,不就等于告訴我可以用嗎?桑總經理是你的下屬,所以應該是老汪你交代的吧?”霧杉眨眨眼,扭頭看向周澤方,“不是嗎,周助理?”

    周澤方一動不動。

    汪琨的眼睛則瞇了起來,因為霧杉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示出自信、隨性之外的另一種特質:智慧。

    他以為,她是對自己足夠自信,所以無視一切,在這個世界上橫沖直撞。

    原來,她已經看穿了一切,卻仍舊選擇橫沖直撞——這豈不意味著,她對自己的自信遠遠超乎他的判斷?

    動搖的時間短到忽略不計,這個發現讓汪琨掩藏地很好的貪婪,如火山噴發。

    “沒錯,是我的意思。從今以后,我名下所有產業,都將是你的。”

    “……啊?”

    驚喜來得太過突然。

    可是,霧杉拼命轉動腦筋,芯片核心發燙了都想不通,為什么呀?

    “不過,”汪琨語調一轉,“在此之前,你需要經過我的考驗。”

    說完,他沒理會霧杉越來越疑惑的表情,對臺下揚了揚手。人群邊緣,靠近高臺的一腳,一個人端起高桌上的玻璃容器。

    容器很大,形狀類似醒酒器,但瓶口比醒酒器小得多,一根手指就能堵住。

    那人確實也用食指指腹壓住了瓶口。

    雨太大,霧杉看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只見幾秒種后,他將容器遞給旁邊的人。后者也如出一轍,用手指壓住瓶口,再遞給下一個。

    如此,容器傳到第十個人手里時,霧杉終于捕捉到一抹顏色,隨著角度變化,有時候是暗紅,有時候又像是黑色。詭異的是,那抹顏色正處于容器中央,不上不下,不左不右,好似漂浮。

    她瞪大眼睛-

    地下監控室,沉宜一遍遍掃視秋書林的手表,十分焦灼。

    自打霧杉和汪琨走入人群,她們就失去了監控畫面,因為地面攝像頭沉入地下。秋書林研究之后,調高所有監控的靈敏度,利用大雨擊打的震動,喚醒了所有監控。

    如今,有八個攝像頭能拍攝到雨夜中的人群,但高臺進一步拉長仰拍的距離,使得她們依舊聽不清汪琨或者霧杉在說些什么。

    時間已經過去十五分鐘,再有十五分鐘,潛伏在外圍的融雪成員就會向碧水莊園進發。

    秋書林沒流露什么表情,但呼吸也很緊,仿佛被沉重的東西壓住胸口。

    單單一只異蟲釋放的蟲域,就差點讓她們三人死在通風管道里。而此刻,她看見的監控畫面里有這么多異蟲,甚至超過了整個融雪成員的數量。更別提,城堡中還藏著一批。

    她難以想象,這么多蟲域疊加在一起,精神污染有多可怕。

    意志力再堅強的人,恐怕都會在頃刻間崩潰。要在群蟲環伺中殺掉汪琨,談何容易,組織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也許,都不用旅者公會動手,整個融雪都會消亡在這個雨夜里。

    “那是什么?”柴雨晴突然問。

    大屏聚焦在高臺上的人影,她問的則是小屏幕中的畫面。

    秋書林瞇起眼,也發現了什么,迅速切換攝像頭,放大畫面,隨即露出很少見的驚愕神情。

    她的表情很細微,但柴雨晴關注到了,追問:“他們在干什么,瓶子里是什么東西?”

    “我從沒見過這種容器,他們好像往里面滴血?”沉宜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

    “是血,異蟲的血……”秋書林說完馬上糾正自己,“準確來說,是異蟲寄生體的血。異蟲可以往寄生體血液里釋放特殊能量,若有誰喝下它的血,感受到的精神污染就會更強。所以異蟲之間自相殘殺,都不會吸取彼此的血液,而是直接吞噬大腦中的本體。”

    沉宜理解她的話:“你的意思是,寄生體血液是異蟲增強攻擊的手段?”

    柴雨晴馬上問:“那他們為什么要現在收集血液?”

    沉宜:“難道是給霧杉喝,讓霧杉陷入精神污染?他們在攻擊霧杉?!秋書林,這是不是代表霧杉和汪琨之間是敵對關系?!”

    “不一定。”

    秋書林冷靜下來了,撲克臉顯得冷酷,搖頭否定。

    “可能性有很多,也許他們沒有往鮮血中釋放能量。也許,他們只是遵照汪琨的吩咐,用這種方式測試霧杉的實力。”

    “你說過,霧杉可能是游蕩異蟲,管控中心評審檔案沒有記錄等級,旅者公會評級委員會也沒有相關的資料。”

    沉宜不認可:“你否定的理由太勉強了!”

    “那就算你是對的,汪琨在給霧杉下套,”秋書林頓了頓,語氣愈發冷酷起來,“只要霧杉喝下去,即便她是異蟲,上百個蟲域疊加,也不可能活著。”

    沉宜一怔。

    柴雨晴捂住嘴。

    秋書林揭露了血淋淋的事實:霧杉正處于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若單打獨斗,或者游擊戰,她們對她還有幾分信心,但這么多重精神污染直接壓上來……

    秋書林拿起衛星電話,緩緩吐出一口氣:“放棄吧,和方案A一樣,這個計劃失敗了。”

    與其繼續浪費時間,不如讓組織盡早入場,完成最后的使命。

    第44章

    秋書林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手,有些無語。

    副總長看錯人了。這位三級調查官或許擁有一腔斗志,但絕對沒多少理智,否則,也不會在這種關鍵時刻胡來。

    她看向沉宜:“不要意氣用事。”

    沉宜把搶過來的衛星電話藏到背后,隔著遠遠的:“是你說給霧杉半個小時,現在還剩十多分鐘,我對霧杉有信心!”

    “信心要有依據。”

    “你說的那些就有依據?不也一樣是推測嗎?是,一般人是無法抵抗這么多重精神污染,但霧杉是異蟲!“

    “異蟲也無法抵抗。”秋書林說,“就算她是A.級異蟲,置身上百個經過強化的蟲域中,也沒有勝算。”

    沉宜脫口:“要是S級呢*!”

    秋書林頓了頓,表情沒什么變化,語氣卻明顯能聽出嘲諷:“你知道S級異蟲代表著什么吧?蟲王。全世界蟲王加起來都只有個位數,你說霧杉是其中一位?”

    沉宜被噎住了,嘴硬道:“總之我相信我的直覺,我對霧杉有信心!柴雨晴,你呢?”

    “我……”柴雨晴咬住下唇,不知道該不該附和。

    說到底,她只是高中畢業生,對異蟲有了解,但遠遠沒有身邊二位了解得深。從她們的只言片語里,她大致能猜到殺死汪琨對存在重大的意義,至于為什么,不得而知。

    而霧杉……米途只告訴她,霧杉不是異蟲。

    至于是什么,擁有什么樣的能力,柴雨晴近乎一無所知。

    此刻,目睹霧杉置身蟲群,柴雨晴因為米途而對霧杉產生的一絲畏懼消散了。她只知道,她的朋友有危險。

    危險既來自于異蟲,也來自于秋書林口中的融雪。融雪成員真的全面出動,難道就不會危及霧杉嗎?畢竟,霧杉即便不是異蟲,也顯然不是普通人啊!

    遲疑中,她看見秋書林拔.出手.槍,心中咯噔一下。

    好在對方沒有沖沉宜開槍的意思,只是冷冷說:“好,半小時。等時間一到,你再不給我衛星電話,我別無選擇。”

    沉宜的目光從她的槍上收回,咬了咬牙:“一言為定!”

    柴雨晴的心揪了起來,望向屏幕。

    暗沉的畫面中,那只奇怪的玻璃容器被傳遞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被一個雨衣包裹的人端著,走向高臺。

    霧杉瞪大雙眼,專心致志盯著那個容器。

    隨著距離拉近,容器中的血色漸漸穩定下來,好似長了一顆不偏不倚的心臟,隨著那人的走動,一跳一跳。

    她已經看出里面裝的是血了,只是不知道拿來做什么。

    “老汪,這個……不會是拿來喝的吧?”

    汪琨接過容器,視線穿過扭曲的玻璃,望向霧杉,點頭:“是。”

    霧杉悚然:“所以你們真的是邪.教,只有邪.教才搞這些鮮血祭祀的東西!老汪我跟你說,這種事是不對的,邪.教不對,非法集會也不對,你跟我去警察局……”

    汪琨啞然一笑,打斷她:“你聽說過桃園三結義?”

    半文盲霧杉搖搖頭。

    “歃血為盟?”

    “這我知道。”霧杉點點頭,“我在語文模擬卷上看到過這個成語。”

    汪琨把容器遞給她:“就是這個意思。只要你喝下它,從此以后我們寵辱與共,生死一體。我,和臺下所有人,都將是你至死不渝的伙伴。”

    “啊?和這么多人一起歃血為盟?”

    霧杉驚呆了,隨即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是因為我們今天成為忘年交了嗎,所以你特別準備了儀式?老汪,好隆重啊!”

    汪琨順水推舟:“沒錯,只有這樣才能表達你我的誠意,不是么?”

    “有道理,好有誠意!老汪,我好感動!”

    霧杉的眼淚說來就來,不過馬上就被雨水沖刷掉了。她用手背擦了兩把眼睛,這才鄭重其事地接過容器。

    比想象中要輕。

    原來容器是中空的,只有最中間水滴狀的地方,才是盛放液體的空間。此時已經裝滿了,連上通往瓶口的狹長一道,仿佛一顆倒置的、連著血管的心臟。

    霧杉又犯起難,欲言又止,表情糾結。

    汪琨:“怎么,后悔了?”

    “不是啦,是血液的味道……真的好腥。”

    “一口而已。”

    霧杉依然猶豫,轉而問道:“你們不喝嗎?”

    心中打著小算盤,這么點血,每個人舔一口就喝完了,不用全部都灌到自己嘴里。

    汪琨瞇起眼,興奮和期待潮水般褪.去。

    推三阻四,是不敢喝,露出馬腳了?

    別說普通人,就算是管控中心,也少有人知曉這種提升蟲域威力的方式。知道這些血的作用,十有八.九是融雪成員。

    他不動聲色:“我們早就一體,今天是你要加入我們這個大家庭。”

    霧杉:“可歃血為盟不是要喝彼此的血嗎?”

    “既然你堅持,也可以。”汪琨扭頭吩咐周澤方,“去拿只紅酒杯上來。”

    霧杉不解:“為啥,不是滴到里面就可以了嗎?”

    汪琨微笑:“那怎么夠,在場所有人每人抿一口,一杯紅酒杯都不夠。”

    “那算了算了!”

    霧杉大驚失色,一滴血也就罷了,一整杯血,得消耗多少電量去彌補啊!

    生怕汪琨反悔,她脖子一仰,就把容器中的鮮血一飲而盡。

    比起剛剛的推拒,這個舉動干脆得出人意料,汪琨不自覺揚眉,后面的周澤方也抬起了頭,目不轉睛得盯著霧杉。

    高臺下方,所有異蟲的目光則聚焦在汪琨身上,等待領主一聲令下。

    監控室里,沉宜和柴雨晴不約而同屏住呼吸,秋書林也不自覺握緊槍柄。霧杉和汪琨是什么關系,馬上就會見分曉了。

    汪琨為這場狂歡晚宴準備了三個環節,每一個都是對霧杉的考驗。

    環節一,精神污染。

    汪琨再自信也不得不承認,此前對霧杉投射蟲卵均以失敗告終。

    他自有解決辦法:疊加多重蟲域,依靠高強度的精神污染,放大霧杉潛藏在內心的種種情緒。驚恐也好,絕望也罷,只要情緒波動到達一定幅度,他就能成功轉移寄生。

    汪琨盯著霧杉的臉,輕輕向周澤方撇了撇下巴。

    周澤方退至十字架旁,按下開關。

    十字架靠近臺面的底部,亮起一盞幽暗紅燈。

    臺下,距離最近的十個人同時褪下雨衣兜帽,頭皮上,光斑亮起。

    感受到空氣中澎湃而來的能量,周澤方心中悚然,也展開蟲域,壓縮到極小的范圍,保護自己。

    此時,霧杉纖細的喉管微微滑動,正將血液吞咽入腹。

    周澤方看得十分清楚,她的手沒抖,眼睫也沒有顫動。他看了眼汪琨,按下第二個按鈕。

    紅燈上方,又亮起一盞紅燈。緊接著,又有十個蟲域展開。

    汪琨一瞬不瞬地盯著霧杉,見她要放下容器,伸手按住容器底部,讓纖細的出口抵住霧杉的嘴唇。

    “要喝干凈。”他說。

    周澤方按下第三個按鈕。

    第三站紅燈代表的不是十個蟲域了,而是翻了一倍,二十個。算上前面兩輪,臺下的人群里,已有小半人摘下兜帽。

    一朵朵光斑在雨幕中盛開。

    作為D級異蟲,周澤方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壓力,他的視線模糊了一瞬,突然聽見霧杉的聲音。

    “唔——老汪我喝完啦!”

    周澤方不敢怠慢,按下最后一個按鈕。

    他眼前一黑,緊接著,視野中的一切都崩散成碎片。一百個蟲域疊加的力量是如此龐大,簡直將他的意識絞得粉碎。他再也站不住,扶著十字架跪下來,用最后一點力量,摸索到關閉按鍵。

    即便沒有得到汪琨同意,周澤方也管不了了,徑直按了下去。

    生存,是每一只異蟲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視野隨便回來了,緩緩成形,他的耳朵和大腦中,充斥著不存在的嗡鳴聲。然而,這種聲響馬上被熟悉的聲線蓋過。

    “咦,這里還有燈啊?”霧杉注意到了十字架頂端亮起的紅燈,“怎么剛打開就滅了?被雨淋壞了嗎?”

    十字架上,三盞紅燈都熄滅了,如同高臺下方,所有異蟲重新戴上兜帽,靜默無言。

    算上汪琨,一百零一個蟲域分成三批開啟,整個過程只耗費了不到十秒鐘。看似短暫,實際對于陷入精神污染的人而言,每一秒都可以是永恒。

    但汪琨看得很清楚,每一秒,霧杉都沒產生任何變化。

    她就像喝了口水,然后擦了把嘴,沒事人一般,甚至還有心思關注十字架的燈是不是壞了。

    若非汪琨自己就置身蟲域之中,恐怕都要懷疑,手底下的異蟲同時偷懶,沒有開啟蟲域。

    監控室,兩道喘息聲接連響起。

    僅僅屏住呼吸十幾秒鐘,沉宜和柴雨晴卻像窒息了一整天,大口喘著氣。

    沉宜指著屏幕,激動難掩:“她沒事,霧杉沒事!我早就說過她可以!”

    秋書林一眼不眨地盯著屏幕上的霧杉,只能看見她被燈光照得慘白的臉,卻分不清五官。仰拍視角下,臺面高度正好擋住靠里的周澤方,讓三人始終沒有發現高臺上還存在第三個人影。

    所以秋書林做出最客觀的判斷:“就像我說的,也許血里沒有注入異蟲能量,他們也沒釋放蟲域。”

    就目前的研究成果,不論人類還是異蟲,抵抗精神污染都需要極為專注的意志力。霧杉即便有能力抵抗,也不可能像畫面中表現的那樣,毫無所覺,東張西望。

    “不,一定釋放了蟲域。”柴雨晴突然道,從密密麻麻的小屏幕中精準找出一幅畫面,“你們看632號監控,拍的是高臺背面,那個十字架下還有一個人。”

    秋書林切換畫面,果然在十字架下看到了跪倒的人影。

    “對,一定是承受不住精神污染才跪下的。”沉宜說,看向秋書林,“你總不會認為他一早就跪在那里吧?”

    柴雨晴:“看一下一分鐘前的錄像就知道了。”

    秋書林沒有反駁,依言將時間線往前拉了一段,看完后,沉默片刻。

    “就算這樣,還有一個可能性需要排除:汪琨只是在測試霧杉的等級。沉宜,我依然只能給霧杉半小時,現在只剩下五分鐘。”

    話雖如此,她把手里的槍收起來了。

    除了最上面的燈球,十字架為什么還有別的燈,燈是不是壞了——沒人回答霧杉的疑問。

    霧杉也沒有追問,因為順著十字架向下,她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周澤方。

    霧杉把容器往汪琨懷里一塞,蹬蹬蹬跑過去,扶周澤方起來:“周助理,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呀,不會是雨太大,淋生病了吧?”

    汪琨的眼睛追隨著她的身影。

    真的……沒有一點感覺?

    即便是他,被如此高濃度的蟲域能量籠罩,也只能堅持一分鐘。十秒是計劃好的時間,他相信這個時長足以擊垮所有普通人類。

    汪琨看著霧杉扶起周澤方,又蹬蹬蹬跑回來,忍不住問:“你感覺如何?”

    霧杉:“啊?”

    她被這沒來由的問題問得一愣,隨即注意到汪琨懷中的容器,臉色頓時古怪起來,顧左右而言其他。

    “很好啊,嘿嘿,老汪你是關心我嗎,我沒有不舒服啦。倒是周助理,他臉色不太好呢,要不要讓他早點回去休息啊?”

    一邊說,還一邊覷汪琨的臉色,做賊心虛的模樣。

    霧杉確實心虛,因為在舉起容器的一刻,她靈機一動,關閉了味覺和嗅覺。

    如此一來,就嘗不到也聞不到血液的腥味了。

    而不敢和汪琨說實話……這不是廢話嗎,實話會暴露仿生人身份的!再說了,這種狀態下的歃血為盟,會不會讓老汪感覺自己沒有誠意啊?

    但,她的表現落入汪琨眼里——

    就說,怎么可能毫無感覺!

    只不過霧杉隱藏得太好,將蟲域撥動的所有情緒都藏在心里。用人類的一個詞形容:閾值太高!

    那么,接下來只需要進入第二個環節,把霧杉隱藏的情緒勾出來,這具頂級寄生體,就是他的了!

    汪琨恢復標志性的篤定微笑。

    他掃了眼周澤方,周澤方軟腳蝦一樣過來,手里還捧著最先的東西。揭開上面的蓋布,是兩套雨衣。

    汪琨拿起上面那套,抖開,銀光讓高臺上都亮了一分。

    黑色雨衣上,竟也繡著巨大的銀線鐮刀。他一個瀟灑轉身,雨衣便穿上了,對比身邊的周澤方,和臺下黑乎乎的群眾,領袖風范彰顯無遺。

    霧杉星星眼,由衷覺得老汪帥氣極了:“哇!”

    她注意力都在汪琨身上,沒有發現,臺下的人幾乎同時舉杯,一口干掉雨水和鮮血混合的液體。他們走向醫療箱堆成的矮墻,各自提起一只箱子。

    瓢潑大雨吞沒了他們的腳步,濃黑夜色吞沒了他們的身影。

    第二個環節,逃殺。

    人類情緒一旦波動,如同掀起浪潮,即便落下去了,也余波不止,不可能馬上恢復平靜。稍稍推波助瀾,就能輕易引發新一輪震蕩。

    現場所有異蟲,就是推波助瀾的手。

    除了致命傷和投射蟲卵外,汪琨沒有給手下設置任何束縛,只要能引導霧杉的情緒走向極端,他們可以任意施為。

    蟲域,異能,攻擊,嚇唬……隨便來。

    他甚至給每個手下都發放了一箱補劑,以防能量不夠的情況。

    很多時候,自信可以來源于盲目,也能源于周全的準備,百余年的生存廝殺,讓汪琨兩者兼備。

    今夜,他對這個頂級寄生體勢在必得。得手后就是第三個環節:初血。

    將這具嶄新的寄生體放到十字架下,第一次接受鮮血的浸潤。這就是十字架上長下短的原因,到時被釘在上面的人類,就是倒置的。

    至于人選——還有比寄生體生前的摯友更合適的選擇么?

    汪琨控制不住地,開始期待那個場面。

    他托起另一套疊放整齊的雨衣,遞給霧杉:“恭喜你,正式成為我們的一員,旅者無疆。”

    霧杉聽不懂什么叫“旅者無疆”,也沒時間關注,她早就發現了,剩下的那套雨衣上也有銀線,在球燈照耀下熠熠生光。

    就等著老汪遞給她呢!

    “謝謝老汪!”她歡天喜地的接了過去。

    近距離看,原來雨衣和身上高爾夫球衫不一樣,鐮刀不是銀線繡制,也不是廉價的涂層,更像鑲嵌在膠皮中。整體設計簡約大氣,與其說雨衣,不如說風衣,極有質感。

    “好帥的衣服呀!”

    霧杉想馬上穿上看看!

    她連扣子都顧不上解開,兩手捏住下擺就往頭上套。然而衣服是長款的,又是膠皮質地,不知怎么的就卡住了。腦袋蒙在里面,兩眼一抹黑。

    雨點打在上面,啪啪作響。

    “老汪,老汪快幫幫我。”

    汪琨沒有應答。

    “老汪,你聽到了嗎?”

    “我來幫你吧。”

    另一道聲音響起,霧杉分辨出來了,是周助理。

    頭上傳來一股輕微的拉力,對方似乎幫她抻直了領口,有雨點落在霧杉臉上。她趁勢直起腰,腦袋終于鉆出來了。同時滴溜溜轉了半圈,找到衣袖的位置,伸進去手臂。

    舒服了。

    然而,霧杉哎了一聲。

    突兀的一道閃電,將天地四方照得一片慘白。

    她望向臺下,眉頭一點點皺起:“人呢,怎么都沒啦?”

    臺下只剩下一張張排列整齊的白色高桌,和桌上空了的高腳杯。雨水打在纖薄的杯子上,聲音清脆。

    緊接著,霧杉發現身邊也空了:“老汪怎么也走了?周助理,你……”

    她轉過身,聲音戛然而止。

    后面也是空的。

    不可能呀,周助理剛剛還幫她穿衣服呢!

    似乎感受到她的疑問,周澤方的嗓音從上面響起,然而霧杉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是循聲抬頭,在十字架頂端發現了他。

    他的身體藏在十字架后面,只探出來一張臉,乍一看,好像掛著兩個球燈。

    霧杉很驚奇:“你爬那么高干嘛呀?還有,你怎么一轉眼就爬上去了呀,比猴子還快!”

    周澤方又說了句話,隔著太遠,被雨聲吞沒。

    霧杉用手當喇叭,大聲喊:“你說什么呀,我聽不見!”

    “你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周澤方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身邊,似乎近在咫尺。

    霧杉嚇了一跳,同時低頭,鎖定聲音來源——一道人影。

    影子被拉得很長,但能分辨出腦袋和身體。腦袋位置,有一個白色光點在不斷變化形狀。

    “你不是人嗎,我從來沒見過對精神污染擁有這么強抵抗力的人。”

    沒錯,周澤方的聲音正是從光點鐘發出的,那根本就是影子的嘴。

    匪夷所思,霧杉心想,壓根沒注意到周澤方略帶畏懼的話語。

    “桑總說得對,頂級寄生體就不是我們這些人能覬覦的,我們……”

    周澤方話聲一頓,十字架上,那張臉雙眼圓瞪。饒是他有所準備,也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霧杉一腳踩在他的影子上,順著影子前行,在腿部的位置彎下腰,捏住了一根蟲須。

    她嘆了口氣:“原來你不是人呀,周助理。”

    話音未落,蟲須斷了,地上的影子也消散無蹤。但十字架邊的臉還在,高臺各處,還有七八道一模一樣的人影。

    像一面扇子,斷了一根扇骨。

    霧杉凝望那張臉:“我說人怎么都跑了,都是被你嚇跑的嗎?”

    “不,不是……”周澤方說不出話來。

    身為異蟲,卻在人類面前擺出弱勢的態度,任誰來看都不可理喻。然而周澤方自有其理由,他日日接送霧杉上下班,又是桑青程的副手,對于霧杉身份的猜測,和桑青程如出一轍。

    越接觸,越覺得這個人類渾身上下都透著說不出的古怪。

    但桑青程都被領主訓了,他人微言輕,又能說什么呢?桑青程不在,他還被趕鴨子上架,不得不籌備狂歡晚宴。

    在周澤方心里,這個雨夜和狂歡沒有半點關系。

    汪琨選他當逃殺環節的開場選手,自有其理由。因為他弱,蟲域范圍小,精神污染不強,連異能都只能嚇嚇人,最適合用來試探霧杉。

    所以周澤方一上來就擺出八個假影,努力在嚇了,結果……霧杉不但揪住了他的蟲須,還開口就是“你不是人啊”。

    霧杉看了眼掌心的蟲須,很細,在雨水沖刷下,露出通心粉一般的色澤,正在肉眼可見的透明化。

    于是她恢復了味覺,將手往嘴邊送。

    周澤方快嚇傻了,一個人類,吃他的蟲須?!

    七道影子迅速縮向十字架。

    然而,霧杉的動作忽然停頓,皺起眉,不到一秒鐘后,眉頭舒展開。

    蟲須還沒入口,可她的口腔中,殘留著一絲絲甜味,熟悉的、獨特的甜味。

    她的目光隨著臺面的影子挪動,最后投到周澤方臉上。

    “原來……”霧杉輕聲說,“你們都不是人啊。”

    第45章

    周澤方沒有聽到霧杉輕如呢喃的自語,他清晰目睹了臺上人的轉變。

    往日的活潑和俏皮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機質的淡漠,這個人類女孩,好像變成了一件死物。

    最可怕的是,周澤方本能地察覺到,自己在她眼里也是如此。

    七道人影收縮到十字架上方,驀地蜷曲,如同燈籠的骨架,又驀地繃直。

    周澤方沖入夜幕。

    又一道閃電劈下,將他的模樣照得纖毫畢現:他頭部以下,脖子連帶著軀干都不見了,化作一道道黑色人影,人影又像繃直的觸手,讓他往上去像一只急于逃離的八爪魚。

    霧杉歪頭打量一秒,碾碎手中即將消失的蟲須。

    夜空即將暗下,然而就在黑暗合攏前的瞬間,閃電余光照亮另一道纖細的人影,她帶著淡淡銀光,如箭破空,到頂后突兀的下折。

    周澤方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力和時間,被一拳轟入草地,雨水飛濺,滯后的響雷恰好到來,連大雨都被震懾得失去所有聲音。

    天地寂靜片刻。

    雨聲重新響起時,霧杉站直身體。

    她手里抓著一截破碎的蟲軀,雨水沖刷掉表面的血液,露出淡淡的黃色。

    “原來不是所有蟲子都是紅色的啊。”霧杉自言自語,望向黑暗中只能分辨出起伏輪廓的球場,“你們其他人,是藏起來了嗎?”

    監控室,柴雨晴指向屏幕墻:“切643號!”

    高臺側面的監控畫面導入大屏。

    屏幕忽地一亮,又一道閃電補充了監控光源,讓她們得以看清畫面中的人。

    她仰著頭,一只手高舉還帶著些許蟲須的異蟲軀干,正把那個惡心的東西,塞入嘴中。

    柴雨晴咬住嘴唇。

    米途說霧杉不是異蟲,可除了異蟲,還有什么樣的存在會以異蟲為食?

    她沒有質疑米途,只是腦子里對于霧杉的認知,一次又一次地遭到顛覆。

    變故來得太快了,霧杉的速度更是快得匪夷所思,連監控器都難以捕捉到她的身影。

    她們只覺得畫面似乎卡頓了零點幾秒,天空中就出現了那道淺影,如隕石墜.落,將變異的異蟲砸到畫面之外。

    沉宜張了幾次嘴,找回自己的聲音:“看異蟲變異的樣子,可能是周澤方,和桑青程一起管理汪琨名下產業,算汪琨領地核心成員。D級,核心情緒「靈活」,精神污染和異能攻擊性都不強。但是——終究是D級,被霧杉一擊秒殺。”

    她頓了頓,看向秋書林:“我就說她的速度比子彈還快。剛好半小時,怎么樣,你現在對霧杉有信心了嗎?”

    秋書林還沒回答,操控臺上突然響起沙沙的信號聲。

    “監控室匯報,城堡有沒有發現侵入者?”

    秋書林循聲看去,沉宜和柴雨晴也一臉意外地看來,表情緊張。

    是啊,異蟲在城堡中埋伏人馬等待融雪,必然需要監控室配合。此時突然聯絡,想必周澤方的死立即讓汪琨警覺起來了。

    “監控室,干嘛呢!”

    沉宜無聲湊近,用嘴型比劃:“不是汪琨。”又點了點地上的傀儡尸體。

    秋書林明白她的意思,傀儡中本就有個女人,所以,她們可以假扮傀儡。

    “監控室,都睡著了嗎!信不信老子立馬下去吸干……”

    “沒有發現入侵者。”秋書林按下通話按鈕。

    畢竟在莊園潛伏了一個月,假扮傀儡一事,她熟。

    那邊沉默幾秒,問:“室外呢?”

    秋書林:“沒有發現。”

    就在沈宜以為她要中斷通話時,秋書林補了一句:“雨太大,監控感應失靈。”

    那邊:“知道了,繼續盯著!”

    秋書林松開通話鍵。

    沉宜忙問:“你這不是畫蛇添足嗎,這里的傀儡都很遲鈍!”

    秋書林搖頭:“要是遲鈍,他的問題應該是室外有沒有發現入侵者,指向明確。遲鈍的傀儡無法履行監控工作,汪琨也沒必要把他們關在這里。”

    這話讓沉宜望了眼電梯,點了點頭,忽然皺起眉,又看向尸體。

    “那我們豈不是殺錯人了?要是他們擁有足夠的自我意識,我們完全可以說這次來的目的,讓他們幫我們……”

    “我們不知道。”秋書林面無表情,“更可能等不到你開口,他們就發出警報了。”

    沉宜還想說什么,手上一震,衛星電話來了消息。屏幕有鎖,無法查看消息內容,她猶豫片刻,終究把衛星電話還給了秋書林。

    “宇宙會議準備聯線了,組織在追問我們的行動情況。”秋書林坦言。

    沉宜:“就說我們這里一切順利,讓他們先別出動!你不是看見霧杉殺掉周澤方了嗎?”

    “只是一只D級異蟲。”秋書林說,“莊園有這么多異蟲,他只是第一只而已。”

    “不,第二只了!”柴雨晴的聲音突然插.進來,指著某個屏幕,“698號監控,還有第三只!”

    除了城堡,碧水莊園里還有許多小木屋,只是球場面積太大了,才顯得建筑稀疏。

    汪琨就在其中一棟木屋里,位置遠離高臺。

    逃殺環節,他沒有禁止手下開啟蟲域,一些蟲域會干擾通訊信號,而宇宙會議快開始了,他需要聯系早就準備好的分會渠道,通過分會獲取會議情況。

    沒想到,電話還沒撥出去,大腦一陣刺疼,屬于周澤方的分離體死了。

    汪琨第一時間想到了融雪。

    難道融雪潛伏這么深,埋伏得這么近,全程觀看了第一個環節,等到他和手下們都散開,才開始動手?

    答案只能從監控里找,畢竟他全程都沒發現任何異常。

    可手下人回傳的消息,監控室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太奇怪了。

    畏首畏尾不是汪琨的性格,他當即放下手機,決定親自去盯著霧杉。然而剛踏出木屋,大腦又是連續的刺痛。

    又有兩個分離體強行剝離他的本體,死了-

    距離高臺不遠,有一小片馬尾松林,在夏季的尾巴上,郁郁蔥蔥。

    其中一棵的枝丫上,坐著兩個人,舉起補劑,相互碰杯,發出在雨夜中微不可聞的清脆聲響。

    兩只異蟲都開啟了蟲域,他們同屬快樂系,精神污染對彼此而言影響都不大,反而恰好能掩蓋掉枯燥又無聊的雨夜。

    一人看見了花紅柳綠,另一人眼中的世界則是遍地霓虹。

    接連幾瓶補劑入腦,隨著能量恢復,虛幻的世界愈發色彩紛呈,連打在身上的冰涼雨點,和松針刺癢的觸感,都消失了。

    兩人散漫地聊著天。

    “領主看上的寄生體果然不得了,這么多蟲域疊加,我都受不了,她居然屁事沒有。”

    “鬧呢,頂級寄生體,要不領主會著急轉移寄生?還不是怕風聲走漏,上面來搶。過了今晚,領主怎么也能升到A.級吧。”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一想到從今以后要對那么個小不點點頭哈腰,我總覺得別扭。”

    “領主都沒嫌棄你,你還嫌棄上他了?你先擔心擔心自己吧,要是領主去分會不帶上我們,又得重新找地盤混。”

    “嘶——你說的有道理。領主等級越高,咱們的分離體也越安全。咱倆是不是別在這耗著了,也去找找小不點,給領主出分力……”

    “找誰呀?”清脆的聲音突兀插入,“小不點是說我嗎?

    兩只異蟲悚然一驚,身體本能彈出,卻忘了自己在樹上,一腳踏空,摔落在地。

    最要命的是,他們處于彼此的精神污染里,對現實環境兩眼一抓瞎,根本看不見來人。

    “誰……誰?!”

    “啊?”那聲音疑惑了一下,“你們不是剛剛才見過我嗎,這么快就忘記了?”

    他們只覺頭皮一緊——物理意義上的緊,頭發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揪住了。慌忙收起蟲域,一張小臉映入眼簾。

    長時間雨水沖刷后,那張小臉尤其的清秀、單薄。

    “霧、霧杉?!”

    霧杉一手一個腦袋,真誠地問:“你們說的領主是誰,老汪嗎?還有分會……難道你們異蟲也有組織的嗎,我就說看起來像邪.教呢。對了,你們知道老汪在哪里嗎,我有事找他……不知道啊,那知道柴雨晴嗎,老汪是不是真的送她回家了?”

    問題太多了。

    即便只有一個,兩只異蟲都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們對視一眼,同時強行獰笑起來:“既然你主動找過來……”

    蟲須從他們不同部位的身體里鉆出。

    卻見霧杉忽然收斂了所有表情,語氣蒼白而平靜:“都不知道啊……”

    兩臂一合,兩個異蟲的腦袋如同撞擊在一起的西瓜,同時崩裂。

    張揚的蟲須頓時軟下去,而后迅速回縮,兩只扁平的異蟲軀干爭前恐后地從裂口鉆出,倉惶逃命。

    霧杉動作奇快,腦袋看上去沒有偏移,實際左一口右一口,將它們吞入腹中。

    奇妙的甜美完全蓋過了她不喜歡的血腥味,狂漲的電量更讓她感覺到饜足。

    連吃五只異蟲,電量終于滿了。

    不過,她還想吃。

    誰能拒絕如此甜美的電池呢。

    難怪上個月在碧林灣同時碰到三只異蟲,原來整個碧水莊園,都是異蟲的老巢。

    真的應該把十二帶過來的。

    霧杉想著,摸索迅速僵硬的尸體,找到他們的手機。

    很遺憾,這兩個手機也有鎖,而且也是密碼鎖。

    “好奇怪哦。”她拍了拍一具尸體的嚴重變形的臉,“你們異蟲都不用指紋鎖的嗎?”

    雨聲吞沒了她的疑問。

    霧杉也沒指望尸體會回答,拍拍手起身,眺望電閃雷鳴中忽隱忽現的球場。

    “老汪,你躲在哪里呢?”-

    汪琨第三次停了下來,手臂化成的巨鐮深深扎入草地,支撐著他的身體。

    分離體死亡對他造成的損傷有限,可不到十分鐘內,連續五只分離體死亡的痛苦疊加,也很不好受。

    他咬著牙,發紅的眼睛狼視四方。

    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融雪聯會再令人忌憚,也只是人類,短時間內秒殺五只異蟲,像話嗎?

    難道五名手下中,就沒有一個人抽出時間發警報嗎?就算融雪開著坦克來,也不可能百發百中吧?

    最詭異的是,別說炮聲了,他連半點動靜都沒捕捉到。

    其他分散在球場中的下屬,將近一百個人,也沒人發出異常警報。

    這說明敵人不光埋伏極深,實力也超乎想象地強,融雪聯會,真的存在這種角色么?

    汪琨忽然站直身體。

    存在的。

    融雪聯會之所以成為旅者公會的眼中釘,正是因為他們違反宇宙條約,暗中進行秘密實驗,制造出一批神秘成員,“雪人”。

    雪人精力極度旺盛,戰斗實力和擁有近戰異能的異蟲不相上下,不但無法寄生,還有著足以媲美異蟲的自愈能力。

    在公會的追查下,才發現,他們大腦中都被植入了被稱為“凈蟲”的異蟲,*經過特殊處理,消除寄生本能,保留其他非凡特性。

    這個發現引起軒然大波,數次召開宇宙會議,才強迫華國勒令融雪停止實驗,并且銷毀了所有儀器。

    公會同時對這批雪人展開圍剿,才讓他們銷聲匿跡。

    但……那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公會信誓旦旦,說雪人都被殺干凈了。

    難道還有漏網之魚?

    汪琨的臉色陰沉起來,拿出手機,聯系桑青程。附近沒有蟲域能量干擾,電話撥通了,可桑青程沒接。

    汪琨極罕見地罵了句臟話,轉而發過去一條簡短的消息:「召集所有人來莊園,馬上!」

    時至此刻,他都沒意識到,桑青程根本沒出席狂歡宴會。

    她在十多公里外,與輝路85號。

    這里的雨下得同樣大,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沒人能聽見舊樓里的哭喊。

    即便嬰兒的啼哭是如此刺耳。

    孩子是剛醒的,母親劇烈顫抖的臂彎打破了他安詳的睡夢,母親的不安感,更讓他還沒睜眼就開始嚎啕大哭。

    母親不敢去哄,盯著地面的眼睛愈發驚恐起來,眼睜睜看著那道人影一步步逼近。

    人影抬起手,燈光將指尖拉出尖銳的弧度,一點點,和嬰兒腦袋投下的圓圓影子融合到一起。

    哭聲頓時消失。

    母親再也忍不住,抬頭去看孩子,卻見對面異蟲只是把手搭在孩子的額頭。

    孩子睜著濕潤的眼睛,全然不知投入自己眼瞳中的女人,有多可怕。

    桑青程縮回手臂,也注視著孩子的眼睛,微笑:“你們人類也就這種不會說話的年紀才有幾分可愛,一旦學會走路,就學會了撒謊。”

    母親腿一軟,撲通跪下:“我沒有說謊,我說的都是真的,霧杉真的是一個人住……”

    她帶頭,旁邊的人也隨之跪下,恐懼隨著求饒迅速蔓延。

    “是么?”

    桑青程的手突然又抬起來,這次搭上母親的額頭。

    母親的求饒和啜泣也停了,隨著時間一秒一秒推移,她的眼睛越睜越大,血絲攀進眼白,眼球如金魚般凸起,額頭和脖頸的青筋,鼓得如同驟發心梗的病人。

    五秒鐘后,鮮血從她眼耳口鼻噴涌而出。

    桑青程松開手,母親軟綿綿地撲到地上,胸.脯壓著孩子,孩子卻沒有哭,無聲無息。

    周圍求饒聲停歇,只余下一道道顫抖的呼吸。

    桑青程舔了舔染血的手指,轉過身:“把你們變成傀儡,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任何消息,不過你們應該慶幸,我嫌麻煩。”

    她的血手逐個拂過居民們戰栗的額頭。

    “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沒錯,是我的精神污染。”

    “但凡進入我的蟲域,你們腦子里所有的記憶都會火山噴涌,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鐘,每一秒,甚至是你們自己都沒關注的地方,但凡看過、聽過、感覺過的記憶,全部都會涌現。”

    “蟲域里,你們的一秒是無限長,你們的記憶會重復千萬遍,你們的痛苦,看似五秒鐘就會隨著生命的消亡而終結,但在你們感官中,也是永遠。”

    她轉過一圈,回到原位,抱起手臂,沾血的手指一下一下點著肘彎。

    “給你們最后一次機會,否則,這棟破樓將是你們所有人的墳場。”桑青程勾唇冷笑,“它早就該拆了。”

    然而,居民們說的都是實話。

    他們不知道霧杉把流浪漢領回家,不知道偶爾看見的外賣員是沉宜假扮的,不知道馬樓幾次來訪,也特意挑選人少的時間。

    他們甚至以為,小院里的監控都是市政統一安裝的,畢竟房租如此廉價,連房東都是睡在棚屋里的窮鬼,哪里舍得出錢安裝監控。

    但這只異蟲非要一個答案。

    惶恐之中,居民們你看我我看你,答案不知不覺形成:“他!”

    一個居民壯起膽,指向輪椅,輪椅上的老人距離最遠,孤零零的,似乎被人遺棄了。

    “這老頭就住在霧杉對門,霧杉和他孫女經常一起出入,走得很近!他一定知道霧杉家里還有什么人!”

    話音未落,所有居民都小心翼翼打量桑青程的臉色,絲絲期待從驚恐的目光里鉆出,仿佛只要給出一個答案,自己就能免遭厄運。

    畢竟異蟲說了,沒興趣把他們變成傀儡。

    但他們都失望了。

    桑青程只給出一聲嘁笑。

    她當然知道對門的鄰居最了解情況,所以一搜查完馬成寧和霧杉的住處,就馬上闖進柴雨晴家里,發現了柴老爺子。

    結果也是一無所得。

    投射蟲卵也好,精神污染也罷,只對一種人無效:意識斷片的人。

    不少人類為了斷片,選擇酗酒和嗑藥,只是效果都不如另一種人——老年癡呆的病人,尤其是他們犯病的時候。

    柴老爺子正好處于這種狀態,被拖出房子,推進馬成寧家,威脅、恐嚇和殺人都在他眼皮子地下發生,但他毫無反應,簡直就是一座輪椅上的石像。

    桑青程的耐心快被消耗完了。

    她邁向最近的居民:“緊張是好事,緊張情緒下,你們能想起很多被遺忘在角落里的記憶。一個個來,總有人會想起,總有人會開口。”

    那居民抖得像篩子,渾身力氣沒有用來逃跑,而是刷地低下頭。

    跑得再快,還能跑過蟲域嗎?

    他絕望的想。

    死亡降臨的一刻,砰地一聲巨響,生銹的防盜門被硬生生卸下,一道人影藏在其后,迅雷般撞向桑青程。

    桑青程反應不及,前胸后背各迎來一次猛烈的撞擊,玻璃嘩啦破碎,那扇門竟將墻壁都撞出巨大的豁口,將桑青程碾入小院。

    雨水瓢潑,院中泥濘不堪,她整個人都陷入泥水里,四肢百骸傳來撕裂的痛。

    但,不足以致命。

    她知道這一點,偷襲的人也清楚這一點。

    門板上立刻響起擊打聲,震耳欲聾。對方利用沉重的防盜門限制她的移動,每落下一拳,門板便凸起一塊,擠壓著她的額骨。

    頭顱,是每只異蟲的要害。

    終于出現了。桑青程想著,咬緊牙,蟲域猛然釋放!

    擊打聲沒停。

    對方能夠抵抗精神污染!

    蟲域迅速收縮,桑青程釋放出更多的能量,將污染濃度拉到最高,擊打聲明顯頓了一下。

    再沒有拳頭落到門板上。

    桑青程用力一推,從側邊滾出,先拉開距離,在扭頭回望。

    一個身形瘦高的男人,曲腿俯身,如同獵豹,一手按住門板,另一只手握拳,頓在半空。

    就是他?融雪?

    桑青程抬手,從自己的額頭上挖出一塊顱骨碎片,血止住了,傷口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肉眼可見地愈合。

    她拔.出靴子里的刀。

    每只異蟲都只有一種核心情緒,由情緒演化的蟲域和異能都存在聯系。有些聯系松散而隱秘,有些聯系極為緊密,近乎融為一體。

    桑青程正是后者。

    她的核心情緒是平靜系「專注」,蟲域產生的精神污染被稱為「記憶□□」,聽著很動態,實際作用在目標身上,則是靜止。

    正如眼前的男人一樣,被困在自己無窮無盡的記憶中,完全喪失對身體的掌控。

    肉搏力量再強,此刻也變成了凍僵的魚肉。

    不過,桑青程對他投射蟲卵后,得到了某種奇特的回饋。一種近似免疫者的蟲骸,又不完全是蟲骸的氣息。

    她繞著男人轉了幾圈,確定對方喪失行動能力,才走到他面前,一刀捅入對方胸腔。

    當然,刻意避過了心臟。

    “你就是融雪?”

    刀刃轉動九十度,放平,橫切過骨肉,鮮血噴涌而出,如一道扁平的瀑布。

    “我們領地上的人,都是你殺的?”

    桑青程沒指望他能回答。

    揪出暗處的敵人后,說上一兩句話,不過是本能的舉動。

    “聽說,融雪成員胸口都有編號。”她另一手抓住男人的衣服,用力一撕,果然發現了幾個數字,“1212?”

    一切猜測都得到了印證。

    但桑青程莫名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專注的核心情緒讓她很快回想起一則久遠的往事,大約五年前,她和汪琨意外捕獲一名融雪成員,對方年近四十,胸口編號卻是1329!

    根據旅者公會掌握的信息,融雪成員身上的編號代表了規模。

    百年以來,算上所有死去的人,整個融雪聯會都只有一千多人,平均到每年,新加入融雪的人也就十幾個,可眼前的年輕男人,編號卻比記憶中那位少了一百多號!

    十年……難道他十歲就加入融雪了嗎,怎么可能?!

    這個發現讓桑青程陷入洶涌而來的危機感。

    她驀然抬頭,才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修長有力的五指掐住了她的脖頸,無法抵擋的巨大力道讓她失去平衡,將她重新壓到門板上。

    但這次,是在門板上面。

    桑青程沒有束手待斃,猛地拔.出那把刀,連續捅了對方好幾下,可對普通人而言足以致命的傷口,沒有能讓對方松手。

    一絲都沒有松開。

    她用余光掃向她捅過的地方,駭然發現,那些傷口都在愈合!

    而她劃出平整血口的胸膛,哪里還有傷口的影子!

    “你……你是……”她艱難出聲。

    “沒錯。”十二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冰冰冷冷,倒映出桑青程驚駭的臉,“我是雪人。”

    桑青程的蟲域,對他失效了。

    她沒有近戰異能,只能使出這具寄生體所有的力量,用刀捅向十二的喉嚨。

    十二輕描淡寫地捉住她的手腕:“平靜系,專注?”

    他面無表情地頓了頓,繼續道:“也許我還會進入渾渾噩噩的狀態,但多虧你,讓我想起了很多。不管你是誰,為什么要來這里,感謝。”

    道謝的字眼剛出口,桑青程爆發出凄厲的尖叫。

    她持刀的手臂被生生撕裂,從手臂中脫出的細長蟲須,飛速縮進血肉模糊的肩膀。

    拋下寄生體跑?

    也是不可能的。

    十二拋下斷臂,趁桑青程張大嘴巴痛呼,用兩只手分別扣住她的上下顎,同時用力。

    半個腦袋都被撕了下來。

    裂口朝上,撕裂的頭顱仿佛一個容器,瓢潑的雨水飛速沖刷著其中冒出的液體,露出密密麻麻蠕動的蟲須。

    無處可逃。

    十二靜靜凝視里面的異蟲。

    他知道,只要吃了它,就能徹底擺脫迷惘,不再當一具漫無目的行尸走肉。

    可吃了它,也意味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

    霧杉舔了舔嘴唇。

    倒也不全是貪戀美味,而是肌體強化很耗電量,殺蟲的同時給自己充電,何樂而不為?

    她發現了一棟木屋。

    對比偌大的球場,木屋小如鳥籠,但霧杉很喜歡。她想起來汪琨早前許諾過,要是陪打得好,就送她一棟專屬木屋。

    然而,和汪琨許諾只要最終測試合格,就送她昆侖中心一樣,霧杉沒有真的當回事。畢竟,就課時費和陪打費而言,老汪已經給得太多了。

    木屋沒開燈,老汪會在里面嗎?

    霧杉思索著,走了過去。

    還剩下一小段距離時,她聽到木屋中傳來一聲尖叫。

    猝然的閃電,照亮一張趴在窗戶上的、女人的臉。

    第46章

    尤盈看過一本歷史書,說華國文化具備極強的同化能力,古時期吸納融合了不少民族。

    放大到全世界,她由衷認為,人類文化也是如此。在汪琨身邊扮演十幾年漂亮妻子,她見過太多太多的例子。

    就拿這兩天來說,前有癡迷于完美人體的徐意,后有沉溺于聲色.欲.望的山斌。

    后者作為C級異蟲,原本也是汪琨看重的下屬,卻屢次犯禁試圖染指尤盈,被汪琨趕出碧水莊園。

    尤盈已經幾年沒見過他了,很不幸,這次狂歡宴會,他也被召了回來,又好巧不巧,來到她藏身的木屋。

    尤盈一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的核心情緒「亢奮」,已被點燃。

    而她無處可躲。

    “自從見到夫人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必然會發生什么。”山斌撲到她身上,“這就是緣分,你說呢?”

    尤盈掙扎,但敵不過對方沉重滾燙的身軀。

    “噓噓噓,再動,我就把蟲卵塞進你腦子里。領主已經換儲了,尤盈,你總不會認為,領主變成了小姑娘,還會娶你這個大姑娘吧?”

    對于女人而言,面臨這種情況保命為先,才是理智選擇。然而這個選擇的前提,是對方是人,山斌顯然不滿足條件。

    汪琨說過,山斌的精神污染會使蟲域中的人陷入亢奮狀態,產生過量的腎上腺素,最終不是腦血管破裂就是心臟驟停。

    而山斌為了享受極致的歡愉,就喜歡獵物處于亢奮狀態。

    尤盈緊繃的身體軟了下來,就在山斌以為她放棄抵抗時,她一膝蓋撞到對方下面,逃向門外。

    然而,木屋的門上結著一張大網,令人作嘔的蟲須將墻壁和門板牢牢吸附在一起。

    “夫人的脾氣,果然對我胃口。”山斌在背后說,聲音哪有半點痛苦。

    他是故意的。

    尤盈反應過來了,他故意讓自己反抗,讓自己逃跑,這是他作為異蟲,獨特但惡心的前戲。

    她當即決定破窗,卻在手指觸及玻璃的一瞬間,被破空而來的蟲須綁縛四肢,只有臉貼著玻璃,冰冷的雨水隔著玻璃淌下,絕望即將失控的瞬間,她看見了一抹銀色。

    汪琨偏愛銀色,嫌棄黃金巨鐮太過俗氣,只有銀色的鐮刀,才足夠冰冷鋒利,能彰顯他的所向無敵。

    但那不是汪琨。

    那道包裹在雨衣中的人影太嬌.小了,全然不似虎背熊腰的汪琨。

    若非恰好被閃電照亮,她都無法發現對方的存在。

    可對方把巨鐮穿在身上……

    尤盈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可能。

    她毫不猶豫地發出一聲驚叫,緊接著,被山斌從惡心之處生長出來的惡心蟲須,拽了回去。

    木屋外,霧杉看向窗戶,歪了歪頭:“尤盈?”

    尤盈的臉一閃即逝,其實她都沒看清,從記憶中調出畫面反復觀察了一會兒,才確定對方的長相。

    尤盈不在城堡,怎么會來這里?

    哦不對,整個碧水莊園都是異蟲老巢,那么尤盈也是異蟲咯?

    這個邏輯有矛盾的地方。

    霧杉想起來尤盈昨天的信誓旦旦,說自己不是異蟲。

    這時候,霧杉覺得這句話的可信度不高了,畢竟異蟲能隨隨便便承認自己是異蟲的話,為什么還要偽裝成人類呢?

    就拿老汪來說,整整一個月,她都發覺老汪是異蟲呢,偽裝得太好了。

    就在霧杉默默給尤盈打上異蟲標簽時,吧唧一聲,有什么黏膩的東西摔在窗戶上。

    她瞇起眼,只見木屋里龍蛇飛舞,好不壯觀。

    “好大一只蟲子呀!”

    她面無表情地驚呼,做出起跑姿勢。

    一秒鐘后,消失在原地。

    木屋外墻上出現了一個人形窟窿,山斌被人摁著腦袋塞入墻壁,才聽到轟然一聲。

    他呆滯的目光穿過指縫,看見黑色雨衣上銀閃閃的鐮刀,下意識把擁有如此強大力量的來人,當成了汪琨。

    “領、領主,我沒有……”

    “我不是老汪哦。”

    霧杉已經知道所謂的領主就是汪琨了。

    清脆的聲音,清秀的臉龐,山斌當場石化。

    霧杉另一只手突然后揚,精準捏住背后襲來的蟲須——或許不能叫蟲須了,應該叫觸手,因為它很粗。

    霧杉順著觸手看向它的來處,也呆滯了一秒。

    “好惡心……”

    隨手一拔,將觸手斷成兩截,鮮血飛濺。

    極致的痛苦讓山斌面目扭曲,然而他連一聲慘叫都沒能發出,腦袋就碎了。

    霧杉迅若閃電地給了他一拳。

    木屑四濺,山斌的尸體向木屋外倒去,霧杉并不容許,又拽著他的領子拉回,閃電般抓住從他后腦勺鉆出的異蟲軀干。

    霧杉模擬出惡心表情,皺起小臉。

    這是她迄今為止,見過的最惡心的異蟲,別說吃的欲.望,連摸著都覺膩味。

    直接摔在地上,無影腳伺候,跺成肉泥。

    好在,不論是蟲尸還是異蟲濺出的液體,都會自行消失,不然霧杉想立馬跑到大雨里洗個澡。

    她結束“惡心”模擬,有點遺憾:“都沒來得及問……對哦!”

    她是來找尤盈的呢,沒想到屋子里還有另一只異蟲。

    霧杉四處掃視了一下,在一張桌子底下發現了尤盈。她走過去,面對面地蹲下來,兀自點頭:“太好了,你還保持著人形。”

    尤盈渾身發抖。

    明明獲救了,她卻仿佛看到了真正的恐懼。

    接連兩天,她都親眼目睹這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女孩,輕松抹殺兩條C級異蟲。她很想把霧杉剛說完的話還回去,并且加上一句:你殺掉他們,甚至都沒變異。

    當然,她說不出來。

    霧杉伸出手:“手機借我一下,可以嗎,我想打個電話。”

    尤盈愣了片刻,連忙點頭,背在身后的手,就握著手機。

    她給手機解了鎖,遞過去。

    卻聽霧杉說:“咦,你用指紋鎖耶。為什么呀,別的異蟲都用密碼鎖的。”

    尤盈這才想起來澄清:“我不是異蟲,昨天就說過了,我真的不是異蟲……是汪琨,汪琨把我和汪旭囚禁在莊園里。”

    “真的嗎?”霧杉將信將疑。

    尤盈:“真的!要不是你及時救了我,我現在已經沒命了!”

    “哦?”想起剛剛透過窗戶看,里面像在打架的樣子,霧杉姑且相信了,“那正好,我救了你,你借我手機,我們誰也不欠誰噢。”

    尤盈從未見過這樣的異蟲。

    不論是暴力到駭人的實力,還是說話時簡單直接、卻處處奇怪的腦回路。便如此刻,借手機和救命,也能相提并論?

    思緒間,霧杉已經撥出電話了,等了好一會兒,無人接聽,再撥,結果也一樣。

    “奇怪,雨晴怎么不接電話呢?噢,打給柴爺爺試試!”

    她從未給柴老爺子打過電話,只是存了號碼,從記憶中翻出來當時的畫面,撥出電話。

    老爺子也不接。

    “唉!”霧杉重重嘆了口氣,“都不接電話,怪讓人擔心的。”

    她把手機遞回去:“謝謝啦。”

    尤盈正猶豫著要不干脆送她,卻聽她突然提起另一茬:“對了,既然你是被老汪囚禁的受害者,為什么要向老汪求救呢?”

    尤盈渾身一僵。

    霧杉字字清晰:“我看見了,你發給老汪的消息里說,霧杉在7號洞木屋,救命。”

    她伸長脖子:“你說,我要打開你的腦袋看看嗎,尤盈?”-

    巨鐮切斷雨幕,又兩顆腦袋飛向空中,魁梧的身形一躍而起,抓住腦袋上的頭發。

    鮮血順著粗糙不平的刀身流淌,被凝聚成巨鐮的蟲須所吸收。而腦袋里兩只走投無路的異蟲,只能絕望地葬身在他們領主的腹中。

    分離體死亡,大腦刺痛,吞噬掉同類,能量得到彌補,疼痛得以平息。

    不知不覺間,汪琨陷入了可怕的循環。

    開啟循環的是他意定的前提:有雪人混入他的領地,偽裝成他的手下,并且,全程參與了今晚的狂歡宴會。

    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難嗎?

    不難,球場調來上百名異蟲,誰又清點過人數?多一個兩個,完全不起眼。

    為此,他沒有把當前的緊急狀況通知給手下,包括桑青程。

    用逼真的矽膠.面具假扮異蟲,是融雪的老手段了,再說,汪琨的記性也沒好到記住領地幾百個成員的臉。時不時就有成員轉移寄生,記長相有什么用呢?

    一般而言是沒用,可現在是二般。

    汪琨只能通過分離體得知哪個手下死了,但不能通過分離體,確定站在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雪人假扮的。除非砍上幾刀,絞殺對方腦袋里的蟲軀。

    若連帶著他大腦里的分離體也死了,那就是殺錯了。若分離體沒動靜,那就是殺對了。

    完全正確的思路,詭異地引導著他走上和霧杉同樣的道路:搜尋、擊殺碰到的任何人。

    于是乎,循環開始了。

    殺錯一個,分離體消失,他受損,吃掉對方的本體,彌補損傷。再繼續殺下一個。

    甚至于,因為能夠感知空氣中的蟲域能量,他可以順藤摸瓜,效率比霧杉高得多。截至當前,他已經手刃了二十多名手下。

    即便如此,他對自己的決策也沒有絲毫動搖。

    最底層的異蟲而已,不重要。若能擊殺雪人,或者最理想的狀況,將雪人活捉送往總會,大功一件,今日尤甚。

    宇宙會議馬上召開,融雪還秘密培養雪人,無疑是重磅炸彈,絕對能壓垮華國。

    華國完了,他的天堂就來了,即便殺光整個領地的成員,都是值的。

    只是這個過程,因為持續不斷的刺痛,稍微讓他狼狽了一點而已。

    汪琨雙目赤紅,將吞入腹中的蟲軀溶解為能量,調整了一下呼吸。

    空氣中還彌漫著淡薄的蟲域能量,下一個目標有了。

    但在這時,他收到了一條信息。

    「尤盈:霧杉在7號洞木屋,救命」

    這條消息有兩個顯而易見的疑點,一是尤盈不在城堡待著,為什么會出現在球場上,二是霧杉,救命?

    前者不重要,汪琨一想而過,至于屏幕中的“救命”二字……

    答案呼之欲出:雪人就在霧杉身邊!

    難怪,難怪到處都找不到雪人。沒錯,霧杉既然是融雪放出的誘餌,雪人跟在身邊保護,順理成章!

    尤盈這個女人,果然最有自知之明,還知道通知自己,不枉養在身邊十幾年。

    汪琨忽略腦中刺痛,勾起一抹沉穩的笑,往7號洞急奔而去-

    霧杉最終相信了尤盈是人類,因為尤盈二話不說用碎玻璃割破自己的手,送到霧杉嘴邊。

    “你嘗一下我的血,肯定能分出我是不是異蟲。”

    異蟲對血液極其敏.感,自然能分出寄生體的死血和活人的活血,之間的區別。——尤盈是這樣想的。

    異蟲的血液能增加電量,活人的則不行,確實能夠用來區分。——霧杉是這樣想的。

    兩個人的想法天差地別,結果卻殊途同歸:霧杉勉為其難稍稍嘗了一下,電量確實沒有變化。

    霧杉在墻壁上蹭掉指尖的血,拍拍手:“好吧,我相信你了,你快走吧!”

    “走?”

    尤盈對山斌的事心有余悸,出席狂歡晚宴的異蟲這么多,保不齊還會碰到對自己心懷不軌的。

    卻聽霧杉道:“對呀,你不是告訴老汪我在這里了嗎,他是囚禁你們母子的壞蛋,難道你不趕緊跑嗎?”

    尤盈巴不得兩人同歸于盡,最好能親眼目睹整個過程。

    不過,真提出留下來的要求,也太惹人懷疑了。而且,兩人打著打著想吸血補充能量,自己不就成了人形血庫?

    最最重要的是,自己終究是個普通人,光蟲域的精神污染就夠她喝一壺的。

    “那……你自己小心。”

    片刻權衡后,她用盡畢生演技念了句詞,匆匆離開。

    不料馬上被人截住了。

    對方裹在純黑色的雨衣中,沒有銀色鐮刀,顯然不是汪琨。身材不算高大,兜帽中露出幾縷長發,是個女人。

    “夫人怎么會在這里。”對方褪下兜帽,掃了眼墻上的人形窟窿,“這里怎么回事?”

    “魯月……”尤盈認出對方的臉,是負責管理莊園花棚的異蟲,聲音驟然拔高,“霧杉!”

    魯月不明所以,卻見一道黑影從木屋里沖出,還沒反應過來,她便天旋地轉,被掄在了地上。

    尤盈快速補刀:“她是異蟲!”

    這句話實則多余,因為穿著黑雨衣的,都被霧杉默認為異蟲。

    她兩拳落下,魯月便腦袋開花,蟲軀被扯了出來。

    正好,殺死山斌和魯月,一共耗費她5%電量,又可以充滿了。

    霧杉一邊讓雨水沖洗蟲尸,一邊對尤盈道:“好啦,你快走吧!對了,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回去城堡后,幫我看看雨晴還在不在汪旭的書房,在的話,告訴她好好藏起來,我很快就會去找她的。”

    汪旭的書房?

    尤盈一愣,那保險箱……

    霧杉卻當她沒聽明白,劃重點:“柴雨晴,我的朋友,你見過嗎?對哦,你中午沒下來吃飯……總之是和我一樣年齡的女孩子啦,瘦瘦高高的,長頭發,特別漂亮特別溫柔,你一看就知道了。記住了嗎?”

    “……記住了。”尤盈轉過身,稍微分辨了一下方向,小跑著離開。

    霧杉目送她遠去,正想回木屋里等老汪,視線攸地一頓。

    屋檐下有個地面監控器。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她湊了過去,蹲下來,兩手托腮,模擬出一副苦惱的模樣。

    “喂,有人再看嗎?你們是人還是異蟲呀?是人的話,你們知道雨晴在哪里嗎?電話也不接,我好擔心她。可是球場上有好多異蟲……”

    她頓了頓,自己問自己:“要不先不殺蟲了,回去找找雨晴?”-

    “別回來!殺殺殺!”

    沉宜舉起拳頭,殺氣騰騰,見另外兩人都扭頭看來,尷尬地放下手。

    “嘿,有點過于激動,抱歉抱歉。”

    兩人都表示理解,畢竟看了這么久,她們才第一次聽清霧杉說的話。

    柴雨晴的眼眶濕潤了。

    衛星電話被遞到她手里,秋書林點了一下頭。

    柴雨晴會意,手忙腳亂地撥出霧杉的號碼,結果依然無人接聽。

    一來霧杉本就不是用自己的手機打的,二來尤盈已經帶著手機走了。

    沉宜摸摸她后背:“沒事,等霧杉干掉汪琨,你們就能見面了。”

    “……我只是不想讓她擔心。”柴雨晴說,擦掉眼淚,“我知道任務更重要,汪琨死了,可以救很多人。”

    這段時間,沉宜向她粗略解釋了這次行動,隱去宇宙會議、純凈區之類的機密信息,單單說殺掉汪琨可以同時消滅領地上所有異蟲,進而間接救下被他們掌控的傀儡。

    三百多只異蟲,傀儡少說也有上千個,在這么龐大的人命數字面前,柴雨晴沒有任何反駁的立場。

    利用霧杉是不對的,但利用霧杉能救下這么多人,大是大非,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不過沉宜提出兩個問題,幫她緩解了愧疚。

    “你覺得,就眼下的霧杉而言,她不想為民除害么?”

    “救人或旁觀,讓她自己來選,會怎么選?”

    以柴雨晴對霧杉的了解,答案毋庸置疑。她的朋友,畢竟是很愛看超級英雄電影的人啊。

    衛星電話震了,柴雨晴忙端起來看,卻是個加密號碼。她還給秋書林,秋書林依舊沒什么表情,可眼神明顯一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擔負著巨大的壓力。

    外圍的同伴肯定也急了,否則不會直接電話聯絡。

    “1477,你們現在究竟什么情況?”

    竟是廖佩希直接打過來的。

    秋書林:“副總長,您親自指揮方案B?”

    廖佩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匯報你們那邊的進度。”

    秋書林看著大屏幕,沉默片刻后,沿用了之前的說法:“目前行動順利,請副總長讓所有人繼續等待。”

    “等到什么時候,還有兩分鐘,宇宙會議就正式開始了!”

    整整一個小時過去了。

    秋書林:“我知道。”

    廖佩希:“1477!”

    秋書林只能重復:“目前行動順利,副總長,我說的是事實。”

    對于一只計劃外的異蟲正在幫忙執行任務的事……她實在解釋不清。強行解釋,只會擾亂組織的判斷和排布。

    “行動順利你還能接電話?”廖佩希一針見血。

    方案A是潛伏暗殺,力求把子彈送進汪琨大腦中的蟲軀。既然是暗殺,早就應該埋伏到位了,怎么可能接電話,而且話聲如常。

    秋書林第三次重復:“目前行動順利。”

    “你……”廖佩希的語氣透出些許無奈,游離在管控中心體系外的融雪成員,因為手術,溝通起來實在困難。

    短暫沉默后,他說:“既然你這么堅決,回答我,你有幾成把握?低于九成,你和沈宜馬上加入方案B!”

    九成……無論從哪方面考慮,都是很苛刻的考量標準。

    秋書林盯著腕表,足足沉默了一分鐘。

    秒針走過一圈,八點了。那個巨大的穹頂會議室里,想必各國元首都已連線就位。旅者公會的會長,也許早已按捺不住,開始宣讀那份震動全球的議案。

    華國的命運,也許就系于她一個簡短的回答。

    躊躇難定之際,沉宜突然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抬頭。

    監控畫面變了,暗沉雨夜之中,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分立左右,遙相對峙。

    秋書林一向平穩的心跳都加快了一些,不由得捏緊衛星電話。

    “十成把握。”她對話筒說-

    急雨打在木屋屋頂,如同戰鼓。

    兩人對峙的雨夜里,氣氛肅殺。

    望見霧杉身影的一瞬間,汪琨便已蟲域全開,持續增強精神污染的濃度。霧杉看見自己出現卻沒躲,顯然有所倚仗——隱藏在暗中的雪人。

    作為B級異蟲,汪琨很有自信,就算是雪人,也無法抵御自己的精神污染。

    他只*掃了霧杉一眼,注意力就分散到四周,捕捉黑暗中的風吹草動。環首四顧,最終將目光投向霧杉后面的木屋,木屋墻壁上有個難以忽略的人形洞口。

    藏在里面?

    汪琨暗自揣測,藏身處如此顯眼,雪人也未免太愚蠢了。

    “老汪,你在找什么嗎?”霧杉突然問道。

    汪琨雙眼微瞇。

    倒是提醒他了,有一個最簡單的辦法,可以逼雪人出來。

    “當然是找你了。”

    他往后捋了一把被淋濕的頭發,似笑非笑,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霧杉眨眨眼,也擦了把臉上的雨水,說:“是嗎,那太好了,我也在找你。”

    第47章

    對于汪琨是不是異蟲,霧杉還有1%的不確定,畢竟那個奇怪容器里,沒有滴入汪琨的血。

    她看著一步步靠近的銀色巨鐮,想了想,還是確定一下好了。

    “老汪……”

    不料汪琨在一步之遙停下,望向她背后的木屋,沉聲打斷了她的話。

    “我知道你在里面!”

    霧杉一怔,也回頭看了一眼,誰在里面?那只被她殺掉的異蟲嗎,還是尤盈?尤盈已經跑掉了呀。

    汪琨冷笑一聲:“鬼鬼祟祟,果然是見不得光的東西!”

    鬼鬼祟祟?應該不是說尤盈吧?

    霧杉向前一步,捏住他的雨衣:“老汪……”

    “這個誘餌費了你們不少心思吧?”汪琨的冷笑變成獰笑,“再不出來,我就當著你們的面,把她吸成人干!”

    話是這么說,他心里對霧杉的覬覦,實則更上一層樓。

    之前在高臺,所有領地成員都釋放了蟲域,但他沒有。原因自然是B級異蟲的精神污染,沒幾個人能夠承受。而眼下,為了對付暗中的雪人,他釋放出的污染濃度已然極高,可霧杉依舊沒有被污染的征兆。

    核心情緒「自信」,精神污染「無畏」,但凡陷入他蟲域中的人,脊背僵直,步伐緩慢但堅定,自信的笑容夸張而僵化,眼睛明亮但目中無人。

    這些癥狀,霧杉無一相符。

    若是自己占據了這具身體,對其他同類精神污染的抗性,絕對能再上一層樓!

    說到這里,汪琨忍不住又看了霧杉一眼,正準備繼續對“雪人”放狠話,心中驀地一突。

    只見身量只到他肩膀的小姑娘,臉上有種前所未見的漠然。

    “吸成人干?”霧杉松開手,“所以,老汪你真的是異蟲?”

    汪琨還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實嗎?

    沉默中,霧杉靜靜數秒,十秒鐘到,她當汪琨默認了。

    她就地坐下來,單手托著下巴仰起臉,那份淡漠已經消失了。

    “老汪你在找人是嗎?你去吧,我在這里等你。”

    汪琨將信將疑,古怪的感覺讓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最終繞過霧杉,大步走進木屋。

    兩側墻壁遺留著打斗的痕跡,但屋子里還算整潔,一眼掃過去,沒什么能夠藏人的地方。

    透過破裂的窗戶,汪琨掃了眼霧杉的身影,走出木屋,繞著不大的房子轉了一圈。右臂化作血肉鐮刀,切豆腐一般切過墻壁。

    轟——整座木屋塌陷下來,好似響起一聲悶雷。

    大雨籠罩的廢墟里,依舊沒有任何人出現。

    難道雪人藏在外面?

    汪琨心中掠過一個疑問,再去看霧杉,猝然和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對上視線。

    霧杉眨眨眼:“沒找到嗎?你在找誰呀,其他異蟲?不是的話,我不想等了。”

    話音未落,人影一花,汪琨出現在眼前。

    他散發出極強的壓迫氣勢,俯視霧杉:“雪人在哪里?!”

    霧杉歪頭想了想:“今天是下雨又不是下雪,哪里來的雪人?”

    “還跟我裝傻?!”

    汪琨真想立馬轉移寄生到她體內,實際上也是這么做的,然而蟲卵能量投射出去,依舊泥牛入海。

    當然,他還能選擇強制寄生,只是這種寄生方式會留下許多后遺癥,譬如強制寄生后的虛弱期比普通寄生長得多。強敵尚未現身,這么做顯然不理智。

    失望之余,汪琨的耐心迅速耗盡,一把抓住霧杉的肩膀,把她拎了起來。

    不到百斤的重量,輕而易舉。

    “雪人,和你一起行動的同伴,到底藏在哪里?!”

    霧杉嘆了口氣:“老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不過我也不關心。”

    她盯著汪琨胸.前的銀色巨鐮,再看看自己的,繼續嘆氣:“我真的很喜歡這件帥氣的衣服,可是穿上它,是不是代表我和你們一樣,是異蟲?”

    “老汪,我只想當人,不想當異蟲。”

    霧杉兩只手抓住自己的領口,撕拉一聲,膠皮雨衣竟居中裂開。

    汪琨為之一怔。

    他知道霧杉力量大,可以一桿打出四五百碼的距離,可無論如何,也不至于大到徒手撕裂雨衣。

    她畢竟是人類啊!

    這時,霧杉從雨衣袖管中抽出手臂,落到地上,轉而抓住汪琨身前的銀色巨鐮,同時打量汪琨變異的右臂。

    “原來這個圖案是這么來的。”

    她說著,忽然用力。

    超越想象的巨大力量迫使汪琨彎下腰,和霧杉臉對著臉。

    方才一閃即逝的淡漠又出現了!

    “老汪,我被你騙了,所以歃血為盟不算數哦。異蟲是世界上最大的害蟲,都要消滅的。”

    汪琨警鈴大作,瞬間揮刀!

    錚!

    血肉鐮刀和霧杉的拳頭撞在一起,發出金屬聲響。鐮刀被無匹的力道撞飛,連著汪琨的肩膀向后旋轉,喀啦一聲,肩膀脫臼了!

    霧杉看了看拳頭上細若發絲的血線,肌體強化100%,居然會受傷?

    “你比他們都要厲害。”她垂下右臂,對汪琨說,“難怪你能當他們的老大。”

    汪琨目瞪口呆。

    他的血肉鐮刀之所以能夠削鐵斷金,是因為刀刃上擁有無數肉眼難辨的蟲須,能夠迅速分解任何物體。可霧杉徒手接刀,只是破了點皮?

    怎么可能!

    “你……”他終于反應過來了,“你就是雪人!”

    不可能,雪人大腦中雖然是凈蟲,可說到底也是被異蟲寄生的人。蟲卵能量投射過去,必然會被反彈回來,不可能像霧杉一樣,消失無蹤!

    但是,霧杉對于精神污染的超強抵抗力,對于巨鐮超越常理的抵御能力……都在說明她就是雪人!

    霧杉依舊聽不懂,可不等她分辨,巨鐮再次揚起、下斬!

    短短幾秒鐘內,汪琨的肩膀已經復原了。這一刀,目標不是霧杉,而是自己的雨衣!

    刷地一下,胸口被拉扯的雨衣被割破,汪琨飛速后退,拉開距離。

    霧杉看了看手上的破膠皮,隨手扔掉。

    “老汪,你跑不掉的。”

    “是誰告訴你,我要跑了。”

    汪琨的回答和刀影同時到來!

    他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議,但霧杉依舊捕捉到了他的身影,向一側躲避。詭異的是,腰間忽然一重。

    衣服被切開,腰間沒有骨頭,留下刀口也比方才拳頭上的深許多。

    痛覺關閉,疼倒是不疼,霧杉只是訝異。

    她明明躲向和巨鐮揮斬相反的方向,卻依舊被巨鐮砍到了,好奇怪。

    幾米外,汪琨的震驚已然沉寂下去,臉上浮現出一如既往的自信笑容,抬起巨鐮,舔了舔刀刃。

    很可惜,刀速太快,上面沒留下任何血跡。別說舌頭,就連刀刃上的蟲須,都沒能嘗出這個雪人的味道。

    事到如今,汪琨徹底放棄寄生的想法,畢竟對方根本不是純凈人類,沒有轉移寄生的可能。反倒是霧杉腦子里的凈蟲,讓他很想嘗一嘗滋味。

    吃掉實力強大的同類,也是能大幅提高實力的。

    “你以為,我的異能只是變異出一把巨鐮?”汪琨輕笑一聲,“不妨告訴你,在我的蟲域之內,就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這,才是「自信」衍生出的真正異能-

    監控室充斥著嘈雜雨聲,音量開到最大,也捕捉不到兩人的對話。

    但,監控如實拍下了兩人交手的情形。

    汪琨正面沖刺,霧杉側面躲避,仍然沒躲過。汪琨從她背后沖刺而來,霧杉高高躍起,卻見汪琨詭異地出現在霧杉上方,一刀劈斬,將她劈落在地。

    “怎么會這樣……”柴雨晴的心被揪起來,臉色蒼白,“為什么霧杉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沉宜也看得一身冷汗,和秋書林對視一眼,咬牙說:“因為汪琨的核心情緒是「自信」,異能叫做「必中」。”

    柴雨晴不理解:“什么意思?”

    秋書林解釋道:“在汪琨的蟲域內,只要他認為自己能躲過子彈,速度就能快過子彈,認為自己能砍中霧杉,就必然能砍中霧杉。”

    說完,她看向沉宜:“霧杉的核心情緒是什么?”

    “……不知道,她沒在評審檔案里。”沉宜只能猜測,“看之前的表現,肯定是近戰異能,不是憤怒系就是堅定系。”

    秋書林轉而看向柴雨晴。

    柴雨晴搖頭:“我,我也不知道……”

    實際上,她是知道的,如若霧杉真像米途所言,不是異蟲,那就沒有核心情緒這一說。

    秋書林凝眉思索:“想破掉汪琨的異能,只有兩個辦法。第一,想辦法脫離蟲域,第二……”

    “摧毀汪琨的自信。”沉宜接口。

    “可是霧杉根本沒辦法還手啊!”柴雨晴驀然轉頭,緊緊盯著屏幕中單方面挨打的霧杉,“跑,霧杉快跑!”-

    想要跑出汪琨的蟲域,談何容易。

    只要他想,一念之間就能把蟲域擴張到兩公里范圍。

    更何況,霧杉感受不到精神污染,只知“蟲域”這個名字,無法感知它的存在。

    在霧杉看來,眼前面臨的情況和一開始一樣:不管怎么躲,老汪都能打到我,真的好奇怪呀!

    電池區的熔巖巨石瘋狂自轉,將一道道能量甩向四肢百骸。

    她忽然想起兩個月前闖入自己家中的書店收銀員,當時的“捉迷藏”游戲,對方施展出的異能,也和現在的老汪一樣,不科學。

    捕捉不到運動軌跡,一會兒出現在這里,一會兒出現在那里。

    要是我也能這樣就好了。霧杉心想著,捕捉到刀影,揮出一拳抵擋。

    與此同時,電池區甩出一道橙紅色的能量,沒有進入身體,而是鉆入情緒模擬區。模擬區上層,糾纏成一團的云霧驀然散開,只留一道紫色云霧輕輕飄蕩,被能量精準打擊。

    紫光大盛。

    霧杉眼睛一花,拳頭沒有觸碰到刀鋒,反而打在了某個柔軟的物體上。

    汪琨的身影向前方飛撲出去。

    霧杉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拳頭,片刻停頓后,模擬出驚奇的表情。

    “我也可以不科學欸!”

    另一頭,汪琨的巨鐮深深插入地面,才堪堪避免臉著地的狼狽。他后背挨了一拳,巨大的力道頓時讓五臟六腑翻涌起來。

    莫名奇妙的一拳。

    霧杉怎么會突然原地消失,出現在自己背后?!

    汪琨心里的驚駭蠢蠢欲動。

    難道說,她既擁有防御異能,又擁有移動異能?按異蟲等級評估,擁有兩種異能至少是A.級!

    不,不可能!連異蟲都極少擁有復合型異能,她一只凈蟲,怎么可能!

    汪琨立即否決了這個猜測,依據不單是他的自信,還有一點無論如何都說不通的地方:若霧杉真擁有A.級異蟲的實力,何必耗時耗力接近自己,大可以直接動手。

    他再自信,也不得不承認如今的自己,還不是A.級的對手。

    所以,剛才一定是錯覺,只是霧杉原地站定太久、啟動速度又太快,而產生的錯覺!

    汪琨直起魁梧的身軀,一點點轉身,盯著遠處的霧杉。

    血肉巨鐮托在身后,他開始沖刺,一步,兩步,三步之后,他的身形已經快到只剩下一道暗影。草坪隨著巨鐮的飛速移動向兩側翻卷,如同一條燃燒極快的引線,沖向霧杉!

    這一次,他一定能斬斷霧杉的喉嚨!

    念頭隨著異能釋放,巨鐮攸地提起,掄過一個半圓,消失了一瞬。

    再出現時,距離霧杉的脖頸只有咫尺之遙。

    霧杉甚至沒來得及抬起拳頭。

    就是現在!

    汪琨爆發出一陣怒吼!

    然而……空了。

    巨鐮破空而過,似乎只劈裂了霧杉的殘影。危機感從身后襲來,讓汪琨剎那間寒毛直豎!

    “老汪,你打不到我了哦。”

    前兩個字,霧杉的聲音還在背后,后半句話,聲音變成了頭頂!

    瘦弱的身影鬼魅般出現在汪琨頭頂,猛然下落,霧杉的膝蓋狠砸汪琨的肩膀,接連兩聲喀啦,肩胛骨和鎖骨連續斷裂!

    無匹力道壓迫下,汪琨也被迫跪倒在地,泥水飛濺。

    這還是霧杉第一次改變攻擊方式,她的目標很明確,汪琨的右臂!沒等汪琨反應過來,她的手便已扣入對方右肩,撕拉——

    一向用成功人士包裝自己的體面男人,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他的血肉鐮刀被硬生生撕下來了,又被霧杉隨手拋在一邊。甫一落地,便消失不見。

    霧杉注意到了,看向汪琨血肉模糊的傷口,果然見到無數細如發絲的蟲須從草坪中鉆出,試圖修復創傷。

    她揚起拳頭。

    頓了頓,又松開五指,探手一抓,揪起一團蟲須送入嘴里。

    美味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龍須面。

    汪琨正費勁扭過頭,見到這一幕,忽然想通了什么,臉色大變:“馬利蕓,你吃了馬利蕓!”

    雖然罕見,但這是霧杉擁有馬利蕓位移異能的唯一解釋!

    “馬利蕓?”

    霧杉并不知道書店收銀員的名字,沉宜也未曾告知,故而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不過,此時的她沒有追問的興趣,只是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盯著汪琨的后腦勺。

    保持100%肌體強化太久,又頻繁修復刀傷,她的電量耗費過半。加之打了一下午球,沒吃晚飯,肚子也咕嚕咕嚕叫個不停。

    一把龍須面,既不夠擋餓,也充不了多少電。

    一想到老汪大腦里還有一條肥美的異蟲,霧杉就忍不住流口水。

    汪琨被她亮得嚇人的眼神震懾到了,核心情緒「自信」終于全面崩潰。但他的求生本能還在,心一橫,傾盡體內所有能量,將蟲域擴大到極限。

    方圓兩公里內,所有領地成員同時陷入領主的精神污染。B級異蟲的蟲域何其強大,幾乎所有人都抵抗不了幾秒鐘,便失去對身體的控制。

    他們驀地挺直脊背,嘴角揚起,勾出夸張的自信弧度,木偶人般,大步走向蟲域核心。

    汪琨緊緊盯著霧杉,咽了口口水:“你被我們包圍了!識相一點,自己走,我還能放你一馬!”

    色厲內荏,哪還有半點異蟲領主的威勢。

    “你們?”霧杉疑惑了一瞬,恍然,“你是說你手下的異蟲?”

    “沒錯,他們馬上就趕過來!你再厲害……”

    “真的嗎?好耶,又可以吃自助餐了!”

    “……”

    自助餐?

    如此驚悚的形容,讓汪琨久違地感受到了恐懼。

    他拼命轉動腦筋,終于想到另一個突破口:“宇宙會議……”

    始料未及的是,這四個字成為了他臨終遺言。

    霧杉的拳頭落到他后腦勺上,猝不及防。枕骨哪有額骨那般堅硬,只是一拳,便完全陷入大腦。霧杉繼而一抓,便把蟲軀揪了出來。

    這只異蟲蟲須是她見過最多最細的,簡直像一頂逼真的假發。即便到了這種地步,汪琨猶不死心。所有蟲須以肉眼難辨的速度交織起來,竟在眨眼間凝聚成一把血肉鐮刀,只是尺寸上……有點過于迷你了。

    霧杉都懶得理,直接塞入嘴里。肌體強化功能運用到口腔和牙齒,嘎嘣嘎嘣,仿佛生嚼了一只大閘蟹。

    電量瞬間充滿。

    “不愧是老汪!”霧杉贊嘆一聲,終于從汪琨的尸體上挪開,模擬出疑惑情緒,“不過,宇宙會議是什么?”

    剛才實在饞蟲作祟,都沒顧得上聽。

    “算了。”霧杉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電量充足讓她精神抖擻。

    她神采奕奕地望向球場遠處,果然發現了幾個看似是人影的輪廓。

    “太好了,抓幾只回去給十二吃,十二就能擺脫腦癱狀態啦!”

    話音未落,那幾個人影相繼倒了下去。

    霧杉:“……欸?”

    她飛奔過去,速度快若閃電,轉眼便到了地方。一腳正好踩到地面攝像頭,攝像頭沉下去一秒,又鉆了上來。

    霧杉也顧不上它,彎下腰,去看躺倒在草地上的人——或許,不能稱之為人了,用包裹在黑色雨衣里的尸體形容,更加準確。

    這人已經死透了,皮膚和關節都硬邦邦的,眼球表面蒙著一層死人特有的白色角.膜,臉上掛著僵硬的自信微笑。

    死狀瘆人。

    霧杉看了一陣,氣憤地直跺腳:“怎么回事呀,我都沒動手呢,怎么就死啦!”

    這次,她身后不到一米遠的地方就有個攝像頭,清晰地把她的聲音傳遞到了監控室。

    監控室內,三張嘴巴久久不能合攏。

    柴雨晴:“……汪琨死了?”

    沉宜:“死了,死了!霧杉把汪琨本體都吃掉了,他的本體融合了領地上所有成員的分離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定是死了!”

    秋書林:“保險起見,還需要確認一下。”

    她說著拿起衛星電話,還沒解鎖,屏幕便跳出一個來電。

    廖佩希壓抑著激動的聲音響起:“秋書林,沉宜,你們做到了,你們成功了!”

    秋書林:“副總長……”

    廖佩希:“分散行動點陸續回傳信息,汪琨領地成員幾乎都在同一時間猝死!”

    分散行動點是指碧水莊園以外的地方,組織將小半力量安排在市區,負責監視沒有來到碧水莊園的異蟲。若暗殺汪琨不成功,那些組織同仁便會采取行動,強行打造純凈區。

    但現在,他們監視的目標都死了,而且是猝死。原因只有一個,方案A成功,汪琨死了!

    廖佩希的激動比其他人還要更勝一籌,因為這次九死一生的行動,沒有犧牲任何融雪成員!-

    月黑風高殺人夜,暴雨加持之下,普通人面臨的危險更是倍增。

    所以每逢惡劣天氣,人們總是匆匆趕回家,閉不出戶,祈求漫長的黑夜盡快過去,祈求明天睜眼,還能見到冉冉升起的太陽。

    因為在這樣的雨夜里,總有無辜的人,在不期然間,迎來死亡。

    然而,今夜,汪琨領地上各個犄角旮旯的陰暗處,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翻轉。死亡沒有眷顧普通人,而是降臨到異蟲們的頭上。

    某個街角,背著雙肩包的年輕女孩瞪大眼睛,親眼目睹把自己逼到角落里的異蟲,猝然倒地。

    某條巷尾,忙著給紙殼蓋上塑料布的拾荒老太,跪在異蟲跟前求饒,哭訴自己還有一個剛上小學的小孫子需要照料。忽然,幾乎扎入她脖頸的蟲須僵硬了,在她眼皮底下,一寸寸化作透明。

    某個人家,一對中年夫妻領著眼神木然的兒子進門,紅著眼睛給兒子胳膊上的“針眼”擦藥。即便兒子淪落為傀儡,他們也沒忍心拋棄,只求討好那只異蟲,能讓兒子大腦中的幼蟲發育得慢一點,讓他們再陪伴孩子多幾年……

    兒子卻突然眨了眨眼,輕輕叫喚:“爸,媽……”

    和他相似,幾乎在同一分鐘內,汪琨領地上,數千個傀儡大腦中的幼蟲干枯成蟲骸,讓他們找回了自我,和自由。

    與此同時,一千多公里外的首京市,突兀的電話聲打破死寂,驚醒正在參加視頻會議的人。

    那個駭人的議題已經宣告完畢,在他的沉默之下,討論環節也被省去了,直接進入最終的審判——各國投票。

    他盯著電話看了兩秒,沉穩地拿起,沉穩地放下,沉穩地伸出手指,打開麥克風。

    “各位。”

    “在你們投出寶貴的一票之前,我要宣布一件事。”

    “在我們華國原海市,有一個現成的——”

    “純凈區。”

    第48章

    尤盈早早便躲進球場木屋,加之這兩天汪琨對她愛答不理,故而對于汪琨設置的空城計一無所知。

    冒著雨回到城堡時,只覺偌大建筑里,安靜得嚇人。

    她愈發小心謹慎,躡腳走上二層,來到兒子的書房,卻差點被嚇出尖叫。

    書房里有個死人——傀儡男傭,臉色青黑,像是中了劇毒。

    尤盈慌了,手忙腳亂地打開保險柜,從一堆零食袋子和礦泉水瓶子中抱出汪旭。

    幸好,兒子體溫尚在,只是睡過去了,小臉上滿是淚痕。

    被尤盈摟抱著醒過來,汪旭下意識就咬了她一口,驚懼尖叫:“放開我!我沒有出來,放開我!”

    啪,尤盈再次給了他一耳光:“閉嘴,不然我讓怪物吸干.你的血!”

    她生怕招來異蟲和傀儡,皺眉傾聽,果然,書房外的走廊里頓時響起雜沓的腳步聲。

    尤盈心中一沉,忙又把汪旭往保險柜塞,可來人速度太快,砰然踹開書房的門。她豁然轉身,只能把兒子護在身后。

    沒料到,來人全然是她不認識的生面孔。

    “防控中心。”荷槍實彈的短發女人和同伴小心逼近,“出示身份,異蟲,還是傀儡?”

    尤盈訥然片刻,舉起雙手:“人,我是人!”

    她的視線余光望向窗外雨夜。

    防控中心敢全副武裝闖入碧水莊園,意味著,汪琨死了……

    霧杉,真的殺了他。

    三分鐘后,她們母子被帶到碧水莊園大門外。

    尤盈是從后門進去的,這時才發現,正門外竟然停著好幾輛黑色轎車,全部帶有防控中心的標志。

    可四周之人,都是她從未見過的調查官。

    從球場趕回城堡,她只花了半小時,汪琨必然死在這半小時內,而原海市防控中心趕到碧水莊園的車程,遠遠超過半小時。

    汪琨和霧杉之間,根本不是巧合,這是一個早有預謀的陷阱。

    然而,尤盈就算猜到了,也沒有資格、沒有立場過問。在一位調查官引導下,她順從地領著汪旭走向其中一輛車。

    忽然,身后傳來細碎的對話聲。

    尤盈回頭望去,城堡大門又出來兩個女人,其中一位她見過一次,印象很深,汪琨眼里的刺頭、調查官沉宜!

    而被沉宜攬著肩膀的那位……

    尤盈心中一動,想起霧杉的話:瘦瘦高高,特別漂亮。

    片刻猶豫后,她扭頭跑了回去。

    大門兩邊,兩名調查官瞬間拔槍:“站住!”

    尤盈只得停下,揚聲問道:“你是柴雨晴嗎?”

    “……我是柴雨晴!”柴雨晴心有所感,迎上去,“是霧杉讓你找我?”

    “對,她讓我給你傳話,雖然……現在用不到了,但受人所托,我還是原話交代一遍。她讓我看看你還在不在書房,在的話藏好,她會來找你的。”

    微頓之后,尤盈補了一句:“霧杉很擔心你。”

    柴雨晴眼眶一直紅著,聞言再次熱淚盈眶,捂住嘴平復了一下。

    “謝謝,謝謝你。你是——汪旭的媽媽?汪旭也獲救了,太好了……”

    對于柴雨晴能認出自己,尤盈倒是不怎么驚訝,畢竟霧杉早就說了,柴雨晴原本待在兒子的書房中,想必也發現汪旭被關在保險柜里。

    她點了點頭,扭頭望了眼不遠處的半大孩子,只覺有些恍惚。

    自由了。

    山窮水盡,柳暗花明,短暫的絕望之后,她和兒子突然就自由了。

    話已經傳完,尤盈跟著調查官離開。

    柴雨晴擦掉眼淚,轉身對沈宜道:“霧杉還在球場上,我要去找她。”

    沉宜不得不狠心拒絕:“不行,這件事我們商量過了。你現在要做的是馬上回家,當今天晚上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可是……”

    “雨晴。”沉宜握住柴雨晴的手,“你看看周圍的人,都是什么身份?不是原海市級,而是華東區防控中心調查官,而且有一半都是高級調查官!”

    “你再想想這件事的分量,難道還會有誰敢動霧杉?”-

    霧杉才不管有沒有人敢動她。

    她正忙著找幸存的異蟲,抓回去給十二當宵夜。

    這場狂歡宴會,算上汪琨,她一共消滅了18只異蟲,按理說剩下的幾十只怎么也能活捉一兩只吧,可事為什么,找到的都是尸體而不是異蟲?

    硬邦邦的尸體一律包裹在黑色雨衣中,霧杉根據記憶比對出兩三張面孔,確實是在高臺上看到過的人。

    “好煩呀,為什么死得這么莫名其妙嘛!”

    “反正都要死,不能貢獻一下剩余價值嗎?!”

    “你們這些異蟲太自私了!”

    霧杉惱火地吐槽了一會兒,忽然停下腳步,望向前方。一處綿緩的下坡處,停著一輛球車。

    是被汪琨“放”走的球車!

    霧杉眼睛一亮,奔了過去。

    在上面找到自己的手機,但浸水后早就壞了。旋即仔細檢查了一番球車,發現車子還有電,也許因為車輪陷進土里,才自動熄火。

    霧杉想了想,球車能代步,車燈能照明,效率總比自己靠雙.腿摸黑搜尋高得多。

    于是她蹲下身,兩手托住車底盤,強化肌體,輕而易舉把球車抬了起來,扛回到球道上。

    砰,球車落地。

    開車這種事,霧杉本來是不會的,但只要回憶一下汪琨開車時的操作,再模仿一遍,霧杉就會了。

    她打開車大燈,開始在球場里游蕩起來-

    監控室換了一個人,柴雨晴被送回家,廖佩希頂上位置。

    他凝眉盯著大屏上不斷切換的畫面:“她在找什么?”

    秋書林也不知道,只好看向沉宜。

    沉宜思索半晌,試探著說:“可能……是在找異蟲。”

    “為什么?”廖佩希大感不解,“難道她不知道所有異蟲都跟著汪琨一起死了?”

    沉宜:“她不知道異蟲本體和分離體之間的聯系……她對異蟲的了解很少。”

    廖佩希想岔了:“你的意思是,她是一只新生異蟲?”

    那霧杉也太可怕了,他從來沒見過D級以上的新生異蟲。

    按照秋書林和沈宜的描述,霧杉殺汪琨領地成員如同砍瓜切菜,對上汪琨也沒花多少時間就把他干掉了……

    一想到整個融雪差點出現在球場上,廖佩希頓覺悚然。

    “副總長,”秋書林糾正,“沉宜的意思是,霧杉并不知道自己是異蟲,她失去了作為異蟲所有的記憶。”

    “不可能。”廖佩希的反應果如兩人預料,“就算是新生異蟲,對旅者公會和領地一無所知,也會覺醒基因記憶。寄生、吸血、吞噬同類、收集情緒異能都是異蟲的基因記憶,更是本能。任何生物在任何狀態下都不可能忘記自己的本能。”

    這套觀點,沉宜已經在秋書林口中聽到過。

    她不是研究院的人,無法從理論層面反駁,只能用事實說話:“我認識霧杉將近三個月,很多時候,她比人還要像人。”

    廖佩希:“偽裝也是異蟲的長項。”

    沉宜:“我不認為是偽裝。廖副主席,我覺得,任何事情都會出現超出常理的地方,無法用理論解釋。畢竟不管是異蟲,還是異蟲能量,就是類似的存在,不是嗎?”

    她說的是事實,廖佩希也無法反駁。若人類真能研究清楚異蟲能量,早就想辦法納為己用了。事實是,百年以來,無數秘密研究院都一籌莫展,融雪內部創造出的“雪人”,算是獨樹一幟了。

    但那只是一個取巧的利用方式,最終也淹沒在歷史塵埃之中。

    廖佩希看向秋書林。

    以秋書林的理性和嚴謹,也說道:“我同意沉宜的看法。退一步說,就算霧杉最終會覺醒本能記憶,其價值也存在極大的挖掘空間。副總長,不管宇宙會議投票結果是什么,融雪都是我們華國最后的武器,自毀武器并不理智。”

    廖佩希沉默下來。

    這讓沉宜開始緊張。

    正如她一開始顧慮的一樣,即便把霧杉抬到明面上,管控中心也不會相信自己。要想讓外人相信霧杉失憶,需要太多的前提。

    一個合適的對象,融雪。

    一個足夠分量的實證,霧杉殺了汪琨,以一人之力創造出純凈區。

    一個足夠危急的情境,譬如華國當前的危局,逼得融雪不得不抓住任何一絲希望。

    如今,條件都已經具備了,就看廖佩希買不買賬。若答案是否,霧杉將成為生前的汪琨,面臨整個融雪的圍剿。

    不考慮個人實力,形單影只的霧杉,顯然不如手握數百異蟲的汪琨來得有威懾力。

    要是霧杉真的死在這里,沉宜自覺無法對柴雨晴交代,更無法原諒自己。

    好在,廖佩希最終給出了肯定答案。

    他拿起衛星電話,下達命令。

    碧水莊園外圍,在暴雨中潛伏了半個夜晚的融雪成員,同時接收到了奇怪的指令。

    本來懷抱赴死的決心絞殺異蟲,最終變成了——

    “所有人聽從1477指揮,收集異蟲尸體。”

    “不能驚動球場……任何人。”-

    雨勢稍稍小了一些。

    球車順著球道來到球場邊緣,*拐過一個彎后,黃色大燈穿透雨幕,照亮了一個詭異的方陣。

    一具具尸體整整齊齊排列在地上,表情各異,但有個共同點:眼睛圓瞪。即便眼球上蒙了一層白翳,也能讓霧杉分辨出死亡一刻的不可置信。

    “怎么回事呢,都死了?”

    霧杉數了數,一共四十來具尸體,算上自己消滅的和找到的,總共91具。或許還有一些零散遺留沒被發現,但和高臺下的人數大致能對上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接受現實,老汪手底下的異蟲因為不明原因,全死光了。

    而且,其中一半人,莫名其妙死在了一起。

    “真的好奇怪呀!”

    她嘆著氣回到車上,掉頭,往城堡駛去。

    城堡燈火通明,里面卻空無一人,安靜得很不正常。霧杉很擔心柴雨晴,強化肌體提高速度,迅速把每個房間都檢查了一遍。

    一無所得。

    原本埋伏在各個角落里的異蟲也都死了,尸體被防控中心堆入城堡外的倉庫中。莊園里重獲自由的傀儡,則和尤盈母子一起,被送至特殊醫院。

    倉庫角落,一名管控人員破解并連接上了莊園監控系統,此時端著平板輕聲道:“她坐電梯去監控室了。”

    所有人同時屏住呼吸。

    兩分鐘后,防控人員又道:“她出來了。開著高爾夫球車走了。”

    所有人松了口氣。

    廖佩希明面上是華東地區管控中心副主席,暗地里卻是融雪聯會副總長。兩重身份一明一暗,手中兩套人馬亦是如此,各不相干。

    作為脫離管控中心的融雪成員,秋書林從未在華東管控人員面前現身,此時也早已單獨撤退。反倒是沉宜留下了,跟在廖佩希身邊。

    她看到廖佩希拿起衛星電話,怔怔看了許久,立即猜到了什么。

    “有結果了?”沉宜問。

    “拉鋸兩個小時,成功了。”廖佩希說。

    沉宜沒在他臉上看出一絲激動神色,皺眉道:“有什么問題嗎?”

    “只是暫緩投票,事情遠未結束。”廖佩希看向倉庫高墻上狹窄的氣窗,“不,應該說,事情才剛剛開始。”

    他轉向管控人員:“通知區里所有高級調查官聯線,我要重新部署純凈區防護策略!——沉宜,你也來。”-

    球車最高速也只有50公里/小時,放在暴雨環境下的球道上,速度連一半都達不到。這會兒終于開上平坦的馬路,速度立馬上來了,讓霧杉覺得很新奇。

    若非要認路,她恨不得把加速踏板踩到底,體驗一下飆車的感覺。

    早點回家,就能早點知道雨晴是否安全。

    不過……要是老汪真的把雨晴送回家了,這么晚,雨晴不會睡覺了吧?-

    柴雨晴哪有睡覺的心思。

    一來,沒見到霧杉,始終無法放心,二來,她有事要忙。

    一望見燈火漆黑的舊樓,柴雨晴就預感里面發生了什么事。毫不起眼的與輝路85號院里,可不止有霧杉一個秘密。

    她若無其事地編了個“不想引人注目”的理由,要求調查官提前放她下車。躲到院門后面,等車子駛遠,才往院子里走。

    走了幾步忽然轉身,果然發現跟在身后的米途。

    米途包裹在雨衣里,一手握槍,另一手則捏著一柄鐵鍬。

    兩人沉默地對視一眼,米途繞過她,走向院中一處淺坑,里面竟是一具尸體,頭顱被撕裂成兩半,另一半就躺在她腳邊。

    柴雨晴到底經受了不少磨煉,忍住沒有嘔吐。

    “發生了什么事?”她問。

    米途腳傷還沒好,有些艱難地蹲下來,用黑布包裹尸體。見他動作不便,柴雨晴主動幫忙,這讓米途看了她一眼。

    米途這才回答道:“我出去給他買衣服,回來就這樣了。”

    “他?”柴雨晴一時不解,順著米途的目光扭頭,才發現舊樓底下坐著一個人。

    宛如木偶的十二。

    柴雨晴又看向尸體,有些不確定地問:“傀儡還是異蟲?”

    米途撿起那半拉腦袋,細細端詳:“傀儡用不著打爛腦袋,十有八.九是馬成寧的蟲母。”

    “也就是說,沖著霧杉來的……爺爺!”

    “你爺爺沒事。”米途把殘破的腦袋放在尸體上,“幫忙。”

    柴雨晴只得放棄回家察看爺爺,和他一道,把尸體從淺坑中扒拉出來,用黑布包裹一圈,再費勁地抬到棚屋。

    一人抬頭,一人抬腳,仿佛昨日情景重現。一想到地下密室血腥澎湃的味道,柴雨晴只覺喉嚨都被堵住了,喘不過氣來。

    情況比她想象的更糟糕。

    棚屋里還有一具尸體,也是女尸,雙目圓瞪,七竅流血,死狀凄慘。

    柴雨晴認得她,院里的住戶,家在二層。沒記錯的話,她還有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她不由得看了米途一眼。

    米途一言不發,認可了她的猜測。

    這位年輕母親不是傀儡也不是異蟲,而是異蟲的受害者。

    “真的不通知管控中心嗎?”柴雨晴問,“今天碧水莊園發生了許多事,我在那里見到了沉宜——管控中心調查官,你認識嗎?我可以通知她,讓她幫忙……”

    “然后呢,告訴管控中心這里確實有一只異蟲?”

    “……”

    柴雨晴失語片刻,悚然一驚:“你是說十二是異蟲?”

    “算是。”米途的回答模棱兩可,率先踏下樓梯,“走。”

    比起馬成寧,女尸的體重輕多了,但畢竟是兩具。兩個來回后,柴雨晴已經累出一身汗,等到搬完沙袋鋪完沙子,更是氣喘吁吁。

    米途不知從哪拿來一瓶水,遞過去。柴雨晴只是握在手里,沒敢喝,這雙手畢竟剛觸碰過尸體。

    “說吧,碧水莊園晚宴什么情況。”

    “能出去說嗎?”柴雨晴喘不過氣來。

    來到幽暗潮濕的通道,把藍紫色的密室燈光甩在身后,她終于緩上一口氣,擺脫頭暈目眩的感覺。

    她不敢有絲毫隱瞞,把今天經歷的事情,事無巨細全部說了一遍,包括沉宜,秋書林,以及融雪。

    當然,沉宜和秋書林刻意隱瞞之下,她并不知道宇宙會議和純凈區計劃。

    但米途猜到了。

    他沉思許久,低聲呢喃中透出不可置信:“融雪傾巢而出,只為了殺掉汪琨?”

    柴雨晴也感到驚訝:“你知道融雪?”

    米途避而不答,反問:“從剛才開始,你就有問題想問,問吧。”

    柴雨晴習慣性咬了咬下唇:“霧杉,真的不是異蟲嗎?監控器拍下她吃掉汪琨的本體,沉宜和秋書林都認定她是等級很高的異蟲……”

    “所以你認為我在騙你?”

    “……我只是感覺很迷惑。”

    對于霧杉的身份,米途并未打算這么早揭示給柴雨晴看。然而今天晚上的事,偏偏牽扯到了融雪。以單打獨斗殺掉汪琨的方式進入融雪視野,恐怕霧杉很難擺脫當局,獨自行動了。

    如此一來,作為霧杉的好友兼同學,柴雨晴必須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米途權衡片刻,說:“跟我來。”

    柴雨晴默默跟上,順著地下通道往外走,行進一半時,拐了個直角彎。她注意到,這是那條墻壁和地面都平整許多的岔道。

    沿著岔道深入十多米,頭頂感應燈亮起,前方出現一扇漆黑的金屬門。門上裝著復雜的密碼鎖,既需要驗證掌紋,又需要掃描虹膜,一看就是極為機密的所在。

    金屬門竟然厚達半米,門向內推,里面的燈光登時亮起,一片熾白。

    柴雨晴瞇起眼適應了一下光線,才看清里面的設置。左側是長長的工作臺,如今空蕩蕩的,同側墻壁上留下許多圖釘,但沒有任何文件。里側則是金屬架子,上有許多不知名的儀器。右側……

    是一口巨大的玻璃容器,表面還鑲嵌著四塊電子屏幕。

    如今屏幕都黑著,容器里的溶液也泛出淡淡的黃色,有些渾濁。

    米途粗糙的手掌滑過容器表面:“無菌倉,霧杉就是從這里誕生的。”

    柴雨晴不解。

    米途走到金屬架旁,不知怎么操作了一下,無菌倉上一塊屏幕亮了,出現一具三維透視化的人體。

    “你可以把霧杉當成人,因為她生前確實是。她死之后,我在她腦子里安裝了一塊生物芯片……所以你也可以不把她當成人,因為她只是仿生人。”

    柴雨晴張開嘴,驚愕不已:“你是說,霧杉是機器人?”

    米途無聲笑了一下,神色嘲諷:“不是你理解的低級機器人,是擁有自我意識的仿生人。這種生物神經網絡修復技術,蟲災爆發之前便已發展出雛形。普通人都感覺不到,對于前沿科學而言,一百多年過去,科技水平反而倒退了百年。”

    柴雨晴學習成績再好,也好像在聽天書一般。

    米途道:“當然,別說你們靜默時代出生的孩子,就算是你的爺爺也感受不到這種倒退。畢竟,宇宙談判定下的條約里,異蟲只允許人類保留維持社會運轉所需的科技,從而封.殺了一切有可能對它們造成威脅的前沿技術。”

    “機器人不會受到精神污染,也不像人類那么脆弱,所以會對異蟲造成威脅……”

    米途略感意外:“柴雨晴,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

    “可是……”柴雨晴忍不住問道,“既然異蟲降臨之前就有制造機器人的技術,為什么人類還會全面淪陷?只要世界各國聯合起來制造機器人抵抗異蟲……”

    她沒說下去。

    因為忽然間想通了,原因很簡單——寄生。

    對于人類文明而言,異蟲最致命的能力不是精神污染,也不是匪夷所思的異能,而是悄無聲息的寄生。

    就算人類打造出制造機器人的實驗室,只要某個實驗人員被寄生,或者變成傀儡,異蟲就能輕而易舉破壞任何研究工作,甚至于,輕易銷毀無數人嘔心瀝血得來的研究成果。

    柴雨晴欲言又止,轉而問道:“所以,你創造霧杉……是為了對抗異蟲?”

    米途看著無菌倉,神情明顯黯淡下去。

    靜默片刻后,他搖頭:“不,我只希望她能好好活著。因為,她是我的女兒。”

    柴雨晴忽然想到領獎學金那日,霧杉沒有回答楊沁的那個問題。

    “你是霧杉的監護人?”

    米途露出苦澀的笑:“監護人是法律層面的稱呼,我是霧杉的父親,但在法律層面上,我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只有這樣,我的過往才不會干擾到她的未來。”

    他又沉默下去,顯然不愿告知自己的苦衷。

    柴雨晴正不知該說些什么,米途忽然又開口了:“當然,每個人都有其存在的價值,也會尋找其存在的意義。既然霧杉擁有對抗異蟲的能力,最終走向對抗異蟲的道路,我也無話可說。只是——”

    “柴雨晴,我希望你能為我保守這個秘密。同時,作為霧杉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把她當成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一臺機器。”

    “我……”柴雨晴一時消化不了這個事實,只能遵從本心,“我覺得霧杉就是人。”

    起初,她是因為霧杉跳脫的性格,把她認定為異蟲。

    可后來,她發自內心的認為,只有那樣豐富多彩的性格,才是人類本該有的模樣。這種認知,在她自己變成免疫者、不用再擔驚受怕被異蟲寄生后,變得越發深刻。

    米途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往外走。

    柴雨晴跟上,問道:“你能多告訴我一些異蟲降臨之后的歷史嗎,我的了解都源自于我父母和爺爺,在學校里也從來沒聽人提起過。”

    “滅史事件2047年就發生了,諸如蟲災爆發和滅絕紀的歷史,你們這些孩子不知道很正常。不過你不用著急,融雪會告訴你的。”

    “融雪?”

    “你不是說,沉宜和秋書林讓你隱瞞今晚的事,不要告訴霧杉?既然如此,他們很快就會找上你。”

    “為什么?”

    “因為他們早晚會意識到,霧杉是一把很好用的武器,而你,是霧杉唯一的朋友。”

    米途關上金屬門,在門鎖的機械聲中,冷冷一笑。

    柴雨晴聽出話中譏諷,試探著說:“既然你不喜歡他們利用霧杉,為什么不阻止?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做到。”

    米途搖了搖頭。

    “我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從前的霧杉依靠循環機過活,只能陪伴在我身邊,現在的霧杉……和異蟲和融雪打交道,是她必須經過的路。”

    “循環機?”柴雨晴腦中浮現加護病房里的醫療儀器,“你是說……”

    “沒錯。”米途的目光再度黯淡,“我女兒,死于絕癥。”

    第49章

    雨終于停了。

    一道身影在黑夜中狂奔,踏過一個個水洼,泥水飛濺。小院昏黃燈光下,發絲飄搖。

    霧杉也不想用跑的,畢竟耗電,但沒辦法,球車開到半路就沒電了,而她只想快點見到柴雨晴。

    她跑上三樓,沒注意到樓道左邊半敞的房門,直接來到柴雨晴家門前。

    “雨晴?雨晴你在家里嗎,睡著了嗎?”

    敲了約莫半分鐘門,門打開了,柴雨晴擦著頭發出現,還沒開口,就被霧杉一把抱住。

    “我好擔心你哦!”霧杉說。

    柴雨晴一怔,捏著毛巾回抱。熱水澡和雨水,分別沖掉了彼此身上的血腥味。

    然而柴雨晴忍不住回想起米途的話,鼻頭發酸。

    當一個非人比人還要像人,到底應該相信理性,還是認同感性?

    霧杉的腦回路則單純得很:“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呀,我還以為你會等我呢。”

    “……下午就回來了,知道你有事忙,不想打擾你。”柴雨晴帶著鼻音,有些愧疚地說出打好的腹稿。

    霧杉又問:“那為什么不接電話呢,害我擔心一晚上哦。”

    “下大雨了,手機不小心被淋壞了。”柴雨晴說,用毛巾擦掉霧杉臉上的雨水,接著幫她擦頭發,“宴會怎么樣?”

    霧杉眼珠子轉了轉,有些心虛:“就那樣啦。”

    “那樣?”柴雨晴停下動作,看著她的眼睛。

    只見霧杉自己擦起了頭發,掩飾心虛:“就是自助餐啦,沒什么特別的。”

    自助餐……

    柴雨晴想起球場監控拍攝到的畫面,一時無言。

    “雨晴你呢,晚上做什么啦?”

    “……哦,外面下雨,只能看看電視,沒什么特別的。”

    聽到這句話,霧杉突然放下毛巾,直愣愣看來。

    柴雨晴心中一突,難道說漏嘴了?還是說,霧杉后來發現了什么蛛絲馬跡?

    ……手機!對,她被汪琨拿走的手機!

    柴雨晴腦筋急轉,可潛意識里,卻莫名涌出一股沖動,期冀著霧杉拆穿她的謊言,讓她有理由將一切和盤托出。

    朋友之間,不該存在這么多謊言。

    只是沒想到,霧杉哈哈笑了兩聲,說:“我是問你晚上做了什么菜啦!雨晴你好好笑哦!

    柴雨晴微怔,隨即莞爾,又聽霧杉問道:“有剩菜嗎,我沒吃飽……”

    吞噬異蟲的飽腹感只能維持極短時間,一路開車加奔跑,她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

    “不是說吃自助餐?”柴雨晴忍不住調侃了一句,見霧杉依然沒有說出實情的打算,暗自嘆了口氣,“進來吧,我把剩菜熱一下。”

    柴雨晴自然沒有做晚飯,兩個剩菜——西紅柿炒雞蛋和清炒絲瓜——其實都是預備給爺爺中午吃的,結果老人一口未動。

    柴雨晴嘆了口氣,熱好菜端上桌,說:“你不回來,我就沒有做肉菜,爺爺吃得清淡,你將就一下吧。”

    說完,又嘆了口氣。

    很多時候,連自己都沒意識到,謊言便已經說出口了。

    “沒關系啦,雨晴做什么都很好吃!”

    況且餓極了,吃什么都香。

    柴雨晴也沒吃飯,但毫無胃口,她端了杯水,靜靜注視干飯的霧杉,決定再嘗試一次。

    “霧杉……”

    “我吃完啦!”霧杉把空碗一放,“雨晴我先回去睡覺了哦,明天有驚喜給你!”

    驚喜?

    柴雨晴張著嘴。

    霧杉已經跑出門了,她想跟上去,臥室中突然傳來咚地一聲。她匆匆走進臥室,發現爺爺摔在地上,正低低呻.吟。

    “爺爺!”

    “……雨晴啊。”柴老爺子這會兒是清醒的,“沒、沒事,爺爺只是餓了,想下床找點吃的,不小心摔了。沒事啊。”

    柴老爺子也一天沒吃飯,可不得餓么。

    至于為什么想不起來吃飯,原因顯而易見。

    柴雨晴扶他上.床,忍著眼淚說:“爺爺等一下,我馬上去做飯。”

    另一邊,霧杉推開自家家門。

    不管她什么時候回來,十二都筆直地站在門后迎接。這種“家里有人等候”的感覺,一旦習慣了,便有些微妙。

    從模擬情緒而言,最終浮上來的情緒小球,是“開心”。

    “十二!”

    霧杉壓低聲音,抱了抱他,然后模擬出遺憾情緒:“本來想抓幾只蟲子給你吃的,誰知道它們都莫名其妙死了。十二……咦,你身上好香呀,剛洗過澡嗎?”

    她聞到了沐浴液的味道。

    不光如此,十二身上的衣服也干干凈凈的,就像剛換上去一樣。霧杉跑到陽臺一看,果然見到晾曬成一排的衣服,其中一套,和十二身上穿的一模一樣。

    沒辦法,十二身材太高了,霧杉那日在超市挑了半天,終于找到一款合適的,便買了兩套。

    她哪里知道,米途為了找同款,花了整整兩天時間,也一口氣買了兩套,預備著給十二換。畢竟十二碰上異蟲就會清醒,一清醒,便會搞得一身血。

    正好,昨天一套,今天一套,兩套報廢的衣服都被新的頂上了。

    霧杉自然沒有起疑,反而很驚奇地說:“十二,你會洗衣服啦!”

    而且把她的衣服也洗了。

    從什么都不會,到學會泡面、洗碗、掃地、洗衣服,而且終日待在家里,和管家有什么區別?

    “我宣布你不是仿生腦癱了!”霧杉興沖沖,“你是仿生管家!”-

    用剩飯給爺爺熬了點蔬菜粥,等爺爺吃完,再幫他洗漱睡下,柴雨晴終于有了自己的時間。

    爺爺的癡呆癥離不開她的照顧,霧杉的真實身份,也讓她不敢再放任霧杉獨自外出。可總不能,因為爺爺把霧杉栓在家里吧?

    柴雨晴心事重重。

    她抱著膝蓋坐在床頭,猝然發現,昏暗的房間里出現了一道更深的黑影。

    “別怕,是我。”

    “沉調查官?”

    柴雨晴打開臺燈,看清了床尾站著的人。

    沉宜依舊穿著白天時的裝束,談不上臟,但爬過通風管道,更談不上干凈。她沒好意思坐上柴雨晴的床,便繞到一邊的梳妝臺前坐下。

    “很漂亮的梳妝臺。”她說。

    “……我媽媽的。”柴雨晴回答。

    她很快反應過來,以沉宜干脆利落的行事風格,不會以這種無關緊要的話開場。說明沉宜這趟過來,有什么難以啟齒的事。

    她又緊張起來,但靜靜等待。

    沉宜問:“見過霧杉了?”

    柴雨晴說:“你放心,我什么都沒說。”

    沉宜點了一下頭,斟酌道:“你知道宇宙會議么,人類和異蟲之間談判的戰場。”

    柴雨晴不知道。

    但她很清楚,如此沉重的開場,后面必然連著強人所難的要求。今天利用霧杉除掉汪琨,沉宜就是這么勸她的。

    柴雨晴不想再被動地被套進去。

    “你是調查官,我只是普通人,沒有能力逼你遵守我們之間的規定。但你對霧杉的了解并不比我少,你希望她做什么,大可以直接對她說。”

    沉宜無奈道:“霧杉去碧水莊園,不是我指使的吧?說我不遵守約定,未免冤枉人了。今天之前,我什至不知道她和汪琨之間是什么關系,有什么過節,就算知道,你覺得憑我能把兩只異蟲分開么?”

    柴雨晴不語。

    沉宜接著道:“我知道你現在的感覺,因為隱瞞了一些事,所以認為自己背叛了朋友。但是柴雨晴,你也說了你自己是普通人,理智想想,你同樣被困在監控室里,又哪來的能力阻止霧杉和汪琨發生沖突?”

    理智和感性,從來都是兩回事。

    柴雨晴蹙眉:“但你們想通過我和霧杉的關系,利用霧杉。難道你這趟過來不是這個目的?”

    “……沒錯。”沉宜說,干脆拋棄腹稿,“可事到如今,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了,而是防控中心,是融雪,簡而言之,是國家意志。”

    “你覺得暴雨停了,霧杉平安到家,外面風平浪靜,事情就算了了嗎?不,遠遠沒有過去。他們正在這個領地上,搜尋、絞殺游蕩異蟲。”

    “為了保住這個千載難逢的純凈區,你認為他們會放過霧杉嗎?”

    柴雨晴屏住呼吸。

    沉宜的聲音越發冷酷:“或者你依然認為,我不該來威脅你,而是去說服霧杉。但很可惜,他們想利用霧杉,但絕對不允許霧杉接近融雪。”

    “因為她是異蟲,一旦認清自己的本質,整個融雪都會面臨覆滅的風險,而融雪,是人類對抗異蟲,最后一道防線。”

    柴雨晴忍不住反駁:“可是霧杉……”

    根本不是異蟲啊!

    ——后半句話,她沒有說出口。

    米途十分直白地告訴她,一旦霧杉是仿生人的真相暴露,霧杉的結局只會更加悲慘。整個華國、甚至整個世界,都會想盡辦法把霧杉抓進實驗室,用各種慘無人道的方法,研究仿生人技術。

    沒有人會置喙這種做法,仿生人終究不是人,犧牲一個又有什么呢?而打造出仿生人軍隊,是解救人類文明最大的希望。

    反之,異蟲會無所不用其極,只為了毀掉霧杉。

    沉宜靜靜觀察柴雨晴的反應,見她沉默地閉上嘴,知道時機到了。

    “我想來喜歡用事實說話,異蟲無惡不作,我恨異蟲。但霧杉的存在,也讓我意識到也許不應該一棍子打死。若一只異蟲能克制本能,做出有益于所有人的事,何嘗不能稱之為益蟲呢?”

    沉宜頓了頓:“有益……益達的益。”

    說完自己笑了一下。

    但柴雨晴笑不出來:“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說,不止你想保護霧杉,我也想。我雖然能力有限,到底是防控中心的調查官,多少能做點事,而你只是連大學都沒上的高中生,何來保護朋友的能力?——我這趟過來,就是賦予你保護霧杉的能力。”

    柴雨晴更加迷惑了:“什么意思?”

    沉宜伸出手:“柴雨晴,我代表組織,正式邀請你加入融雪。”

    沉宜走了,留下一個難以拒絕的邀請。

    柴雨晴隔了半小時,才走出房間,來到棚屋前。單薄的屋門開著,米途正坐在里面抽煙,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過來。

    “沉宜加入融雪了?”米途問。

    柴雨晴有些訝異:“你怎么知道?”

    米途搖搖頭:“不知道,不過不出奇,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剛學會走路的小姑娘。”

    第二次見到她,依然沒有多大,紅著眼睛站在她母親的墓碑前,始終沒讓眼淚掉下來。

    那時候他就預感到,總有一天,沉宜也會走上她母親的道路。

    “她提出什么條件?”米途問。

    “和你說的一樣,他們想利用霧杉,但又不希望霧杉加入融雪。他們希望霧杉表面上維持現狀,暗中引導她對付異蟲,守住純凈區。”

    米途略感意外地抬眼,笑意莫名:“恭喜。”

    柴雨晴不知其解。

    “世界上只有極小一撮人知道純凈區的存在,或者說,曾經存在。”米途吸口煙,彈掉煙灰,“沉宜能告訴你這種機密,說明你已經加入融雪了。”

    柴雨晴:“我……”

    “你知道加入融雪有多難么?第一,需要了解異蟲和人類對峙的局勢,起碼是防控中心成員。第二,至少殺死過十只以上的異蟲,才能被融雪列為候選人。但候選人也沒有權限知道這種機密,所以沉宜給你的身份至少是見習員。”

    說到這里,米途又抽了口煙,彌漫開的煙霧模糊了他的神情。

    “我敢保證,你是融雪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見習員,這是莫大的榮譽。”

    “我還沒考慮好是否接受。”

    “你別無選擇。”

    米途的話讓柴雨晴一怔。

    米途無聲笑道:“我不是為霧杉,而是站在你的立場考慮。現實一點,即便我能看住你爺爺,也不能堂而皇之照顧一個癡呆老人。但融雪或者管控中心完全有能力解決你的后顧之憂。此外,不只有霧杉需要尋找她存在的價值,你也需要。”

    “有智慧有能力的人很多,但有智慧有能力的人都選擇埋頭茍活的話,人類徹底沒希望了。這是你希望的嗎,柴雨晴?”

    “那你呢?”柴雨晴脫口反問,“你有能力制造出仿生人,為什么不告訴國家告訴融雪,為什么不把技術共享出去?”

    米途又笑了:“為了延續我女兒的生命,我鉆研了二十年,你看到的成功,只不過是我的僥幸。這個過程可一不可再,沒有希望復制成功。”

    “另外,”他掐滅煙,走到門前,“我無所謂人類有沒有希望。如果你也無所謂,我十分尊重你的選擇。”

    吱呀輕響。

    棚屋的鐵皮門被關上了,只留柴雨晴佇立在黑暗中,久久沒有離開-

    “什么,你邀請柴雨晴加入融雪?!”

    耳機里傳來廖佩希慍怒的聲音,“沉宜,我只是讓你說服她當線人!”

    沉宜已經有心理準備了,解釋道:“旅者公會對純凈區的反撲很快就到,這是副總長您說的。非常時期,既不想引起霧杉懷疑,又想在最短時間內引導她去對付異蟲,只有柴雨晴能夠辦到。”

    “但柴雨晴和霧杉是朋友!能和異蟲做朋友,你敢保證她無論何時都站在人類一邊嗎?!”

    沉宜毫不猶豫:“我敢保證。”

    況且客觀來講,霧杉對柴雨晴而言并非惡友,反而充滿了古怪的正能量。

    當然,融雪對霧杉還缺乏了解,廖佩希不會接受這個理由,故而沉宜干脆沒說。

    廖佩希:“那你也要知道,萬一柴雨晴被霧杉寄生,會給組織帶來多大的風險!”

    沉宜:“柴雨晴是免疫者。”

    電話那頭沉默下去,只能聽到廖佩希壓抑的呼吸聲。

    沉宜又道:“而且柴雨晴對精神污染抵抗力極強,臨機應變能力也很好,這些秋書林都能作證。拋開年齡和資歷,柴雨晴都是一流人選。”

    作為新進見習員,沉宜自然沒有吸納成員的權力,該說的都說了,最終決定權依舊在廖佩希手里。

    她等了將近一分鐘,遠遠望見原海市管控中心時,耳機里終于響起廖佩希的回答。

    “以后叫秋書林1477,秋書林也不是她的真實身份。”

    電話掛了。

    沉宜勾起一抹笑容,把車開進管控中心,沒想到停車場里聚集了不少人。

    一輛車的后備箱被撬開,調查官們從中抬出一個人,席主任在一邊怒不可遏的叫囂:“把他給我弄醒!問清楚沉宜到底去哪了!”

    葛康銘伸手給了馬樓兩耳光,響亮至極,見對方沒有動靜,皺眉道:“主任,他好像吃了安眠片。”

    話音未落,一個人影擠進人群,左右開弓,也賞了他兩耳光。

    葛康銘愣住。

    所有人當場石化。

    沉宜揉了揉隱隱作痛的手心,微笑:“我徒弟好端端睡著覺,你打他干什么?”

    葛康銘沒反應過來,席慶反應過來了,怒氣沖天走到沉宜跟前。

    沉宜昂首挺胸,搶白道:“怎么,主任想對我這個女人兼下屬動手?”

    席慶氣得渾身發抖,情緒手環開始狂振。

    “你你你,好你個沉宜!記過,記大過!”

    沉宜嗤之以鼻。

    倒是挨巴掌的葛康銘開始打圓場:“主任消消氣,消消氣,我來問她。”

    隨即把沉宜拉到一邊。

    “阿沉,你跑哪去了?不會又去找汪琨麻煩吧?今天區里的廖副主席過來,特意叮囑我們要以大局為重,維護好各個領地的秩序,你都沒放在心上?”

    雖然壓低了聲音,可仍舊透出質問的意味。

    沉宜下手一點都沒留情,看著他臉上逐漸浮起的巴掌印,只覺好笑。

    葛康銘疾言厲色:“我說正經的,你笑什么!難道你真想讓主任給你記大過嗎,背上紀律處分,你熬多少年都別想晉升了!”

    “我可沒笑你,我是佩服你,路子這么廣,有本事同時伺候這么多主子,吃得下百家飯……”

    說到一半,沉宜發現不遠處的同僚陸陸續續掏出手機。

    看來是收到通知了。

    也好,省得她多費口舌。

    葛康銘顧不上看手機,還在苦口婆心:“沉宜,你到底要冥頑不靈到什么……”*

    “葛調查官!”

    “葛康銘!”

    幾道壓抑的輕呼插了進來。

    葛康銘回頭看去,只見幾個交好的調查官神情古怪,擠眉弄眼。

    他一頭霧水,又聽沉宜道:“沒看懂嗎,他們讓你看手機。”

    葛康銘狐疑地看了沉宜一眼,拿出手機。屏幕上掛著幾條通知,是管控中心內部系統發來的公示。

    職務調動公示。

    原海市管控中心席慶主任調往西北地區管控中心,任高級顧問。

    原海市三級調查官沉宜調往華東地區管控中心,任高級調查官。

    從市級三級跳到地區高級,沉宜的級別驟然跨越五級,比葛康銘還要高出三級。

    稱作火箭晉升都不為過了。

    反之,席慶表面上升到地區級了,可高級顧問是什么玩意,根本沒有實權。而且西北地區人口只有華東地區的一半,管控級別完全不是一個重量級。

    簡而言之,明升暗降。

    席慶當即心臟病發作,暈了過去。隨身帶藥,死倒是死不了,就是立馬蔫兒了。

    葛康銘震驚得無以復加,看向沉宜:“你……你做了什么?”

    沉宜就像兩年前一樣,幫他整理了一下襯衫領口,拍拍他肩膀:“沒什么,就是下大暴雨你們所有人都縮在辦公室里不敢出門的時候,出去晃悠了一圈。”

    葛康銘自然不信。

    晃悠?要立下多少功勞,才能連升五級啊!

    他正要問個明白,一列車隊駛進停車場,每一輛都是高大的裝甲車,只有地區級管控中心才有資格配備。

    所有人都被這種場面震住了,停下議論。

    中間一輛裝甲車車門被推開,就在大家默認會下來一個魁梧挺拔的身影時,伸到車門外的,偏偏是一只高跟鞋。

    下車的是個女人,透過妝容能看出一些年紀,但打扮得很艷麗。她噙著笑,目光從手里的文件上抬起,在停車場眾人身上掃了一圈,裊裊婷婷走了過來。

    “沉宜?”

    她主動和沈宜握手。

    沉宜雖然握了,卻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

    只見她轉過身,笑盈盈望了眼席慶,又挨個看過調查官們,用成熟嫵媚的聲線自我介紹:“羅姿,華東地區管控中心高級調查官,接下來會負責純凈區防控事宜。當然,也會代替席慶,暫時統管原海市管控中心一切工作。”

    “純凈區?”有些調查官對這個名稱略有耳聞。

    “純凈區是什么?”更多的人對此一無所知。

    但葛康銘是知道的,畢竟當初就是他對沈宜科普了這些傳聞。他意識到什么,猛地看向沉宜。

    恰好,羅姿握住沉宜的手臂,笑道:“雖然你升到區里了,但暫時走不了哦,要在我身邊工作一段時間。Girls help girls,讓我們好好合作吧,沉宜。”

    沉宜從未接觸過這種行事風格,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羅姿捏了捏她手臂,又說:“辛苦一天,趕快回去睡個好覺,從明天開始,純凈區防衛戰正式打響。Good night~”

    言罷,也不管別人,帶著一幫地區級調查官走出停車場。

    哇——沉宜暗自感嘆,我喜歡她的風格,不愧是高級調查官。

    冷不丁,對上葛康銘幽沉的眼神。

    “純凈區究竟怎么回事?”他問。

    沉宜翻了個白眼,指向兩名同事:“你,你,抬上我徒弟,跟我走。”

    這才對葛康銘道:“麻煩以后跟我說話之前,先稱呼我高級調查官,記住了嗎?噢,還有,Good night~”

    隨著氣血上涌,葛康銘臉上的巴掌印更紅了,簡直是醬紫的豬肝。

    沉宜沒有回家,把馬樓安頓到辦公室后,便去往中心主任辦公室。如今,這里已是羅姿的地盤。

    羅姿正在指揮地區調查官們整理席慶留下的資料,看似不疾不徐,實則效率極高。沉宜越看,越喜歡這位新官上任的領導。

    羅姿早注意到她了,等東西收拾得差不多,才讓調查官們離開,單獨把沉宜叫進辦公室。

    “不用休息?”她靠著辦公桌,兩手拄在桌面上。

    沉宜注意到,她還做了漂亮的指甲。

    “分秒必爭嘛。”沉宜笑道,“旅者公會遍布全球,汪琨領地偏居城南,也和三個支會接壤,指不定旅者公會惱羞成怒,連夜反撲。”

    羅姿:“該休息也得休息,不睡覺你能撐幾天?放心吧,我帶來的人分兩批,一批來這里,另一批已經散到純凈區周圍,不會錯過其他領主的風吹草動。”

    “我知道,廖副主席主持的部署會我也參加了。”

    “那你是有問題想問了。”羅姿走向會客沙發,“坐。只要是你權限范圍內的,我都會告訴你。”

    沉宜在她對面坐下:“我想知道,組織……”

    “打住打住。”羅姿打斷她,余光掃了眼四周,主任辦公室自然沒有安裝監控,“先說好,我可不是融雪成員,你以后也別在我面前提及任何融雪相關的字眼,省得捅婁子。”

    沉宜大為驚訝,忍不住道:“你不是?”

    羅姿笑道:“什么人做什么事,你看部署會議上有融雪成員么?”

    其他人我不知道,廖佩希都是融雪副總長了,怎么不算融雪成員?

    沉宜默默腹誹,不過也明白,既然羅姿執意和融雪撇清關系,想必也會裝作不知道廖佩希另一重身份。

    她盡量自然地重新打量一遍羅姿,說:“你竟然不是啊……”

    真心實意為融雪感到惋惜,羅姿一看就是很有能力的人。同時也感覺心虛,自己能順利加入融雪,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全靠霧杉。

    羅姿的笑聲很動人:“有什么好可惜的,等到你更進一步,八成會覺得我明智呢。”

    沉宜好奇起來:“為什么?”

    羅姿卻不回答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還有什么問題趕緊問,問完回去睡覺,明天來上班別拖我后腿。”

    沉宜有些不甘心。

    “更進一步”,顯然指她如今在融雪聯會里的身份,見習員。比見習員更高一級的,則是融雪正式成員,只有正式成員才能獲得組織中獨一無二的編號,譬如秋書林的1477。

    聽羅姿的意思,成為正式成員,似乎要付出了不得的代價。而她拒絕付出這個代價。

    但羅姿拒絕解釋,沉宜也莫可奈何。

    這位新領導大方明朗,看似好說話,實則每一句話都透出說一不二的意味。

    沉宜轉而說道:“我聽部署會的意思,主策略是利用霧杉消滅入侵純凈區的異蟲,一來盡量避免管控中心和旅者公會正面沖突,二來……”

    盡量讓融雪隱藏在水面下,保存實力。

    既然羅姿不許提起融雪,沉宜便及時打住,相信羅姿肯定能聽懂。

    她拋出問題:“想借霧杉的手,前提是霧杉留在純凈區。但霧杉考上安法大學管控學院了,還有五天就開學,勢必會離開純凈區的,難道要想辦法讓她去不了大學嗎?”

    “這有什么難的。”羅姿拿出手機點了幾下,“給你發了一份文件,看看。”

    文件名稱:《瑞地產業園建筑年檢報告》。

    沉宜對這個名字倒是有印象,坐落于汪琨領地,也是汪琨的產業之一。

    但和當前話題和當前的話題八竿子打不著啊。

    羅姿笑道:“我不就山,山來就我。嘣,解決了。”

    沉宜:“……”

    幾秒鐘后,她驀然明白了羅姿的意思:“你是說讓安法大學搬到純凈區里?”

    “不是整個安法,而是管控學院。因為管控學院的特殊性,教育部早就有人提議讓管控學院從各個學校里獨立出去,嗯,算是順勢而為?”

    “可是,”沉宜喃喃,“大學和產業園區還是不一樣的吧?”

    羅姿聳肩:“又不是要用一百年,隨便改造改造,臨時應急而已。誰知道純凈區能存在多久呢。”

    沉宜不由抬頭看了她一眼。

    守不住純凈區的后果有多嚴重,羅姿肯定一清二楚,卻能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話……想必這趟過來,就沒想過活著出去。

    沉宜按捺住沉重的情緒,說:“什么時候改造完成,要不要推遲開學時間?”

    “不用,施工隊已經趕過去了,四天完成一天驗收,這是上頭下的死命令。”

    羅姿說完,托起下巴笑看她:“與其操心未來,不如想想怎么度過這五天吧。你說呢?”

    沉宜認同地點頭。

    “還有一件事,我也剛從柴雨晴那里聽說,霧杉提議過開學前出門旅游。若她再次提起,需要讓柴雨晴想辦法阻止嗎?”

    “柴雨晴是霧杉的朋友,又不是她媽,阻止太多反而傷了友情,只會讓柴雨晴的存在失去價值。要把霧杉摁死在這片地盤上,需要更大的理由。”

    沉宜暗自驚訝羅姿竟然考慮得這么透徹,連她都沒想到這個層面。

    這就是高級調查官啊,用人類孱弱的血肉之軀,憑借智商和異蟲纏斗斡旋。比起羅姿,自己還差得遠。

    沉宜問:“那主任已經想到辦法了嗎?”

    羅姿掩嘴笑了:“變臉夠快的。我只是暫代主任,別這么叫,聽著別扭。嗯,跟其他人一樣,叫我羅姿姐吧。幫我連一下加密網絡。”

    “好的羅姿姐,給我一分鐘!”

    一分鐘后,管控中心加密網絡連到羅姿的手機。她在屏幕上點了幾下,一份文件被投影到墻上。

    “這是碧水莊園發現的合同,你看看。”

    沉宜快速瀏覽完:“這事我聽柴雨晴說了,汪琨聘請霧杉給他兒子當家教,后來又讓霧杉陪他打高爾夫球。”

    羅姿:“你再看看后面的對賭條款。”

    沉宜愕然:“昆侖中心?”

    “沒錯。一般異蟲死后,名下資產都收歸國有,可汪琨這個奇葩,偏偏有妻有兒。按照法律規定,他名下資產都交由尤盈繼承。”

    “異蟲斂財太容易,所以人類高層才想方設法在宇宙會議上提出苛刻的繼承條件。旅者公會為了維持人類社會不崩潰,再不情愿,也只能捏著鼻子同意。”

    “按照規定,尤盈必須足額支付50%繼承稅,才能取得財產所有權。汪琨心貪,全部資產加起來價值超過千億,把所有賬戶中的現金加起來,尤盈也無力支付。”

    “所以,尤盈要想拿到足夠安身立命的財產,她必須和我們合作。”

    說到這里,羅姿笑容暢快:“異蟲滲透人類社會,卻也有被人類法律反制的一天,是不是很爽?”

    沉宜還在思考她話里的意思:“所以你的辦法是?”

    羅姿:“明天,尤盈會親自登門,把昆侖中心送給霧杉。”

    第50章

    每個人都有一套生物鐘,只是對外部時間太過依賴,淡化了對它的感知。

    霧杉不然,在她的意識里,生物鐘早已具象化,說睡四個小時,四個小時后就準時醒來。

    雖然沒睡夠,耗電量比往常要高,但精神抖擻,因為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時間剛過六點,夜雨已過,窗外是朝陽的淡粉色,正一點點暈染寧靜的天空。

    “十二早安,等下給你帶早飯哦。”

    十二躺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聞言轉動眼珠,無神地看來一眼,又轉回去了。

    霧杉則盯著他從沙發扶手上垂下來的小腿,比起十二的個子,雙人沙發實在太短了。

    “還要給十二買張單人床呢。”

    她自語完,躡手躡腳出門,做賊似把耳朵貼在柴雨晴家門上,沒聽到一絲動靜。

    嘿嘿,雨晴還沒醒,太好了。

    霧杉溜下樓,穿過安靜的院子,先去小院最近的早餐店買了兩大兜早飯,回來后,沿著院墻一路向里,推開棚屋的鐵皮門。

    當啷,門后有個酒瓶子被掃倒了,濃重的酒味撲面而來。

    “酒鬼大叔又喝這么多酒啊!”

    霧杉說著走進去,看到周圍亂糟糟的擺設,感覺自己進了垃圾堆。

    明明有這么多房子,為什么要住在這種地方呢?

    她搞不懂。

    “大叔,大叔?醒醒,我有事找你,很重要的事!”

    米途埋在一堆破衣服里,只是翻了個身,并且呼出酒味和口氣混合的、令霧杉忍不住干嘔的氣味。

    霧杉趕緊關閉嗅覺感知。

    她苦惱地思索一番,忽然想起電影中某個橋段,心生一計。

    拿出一只小籠包,塞進米途半張的嘴里。

    米途可算醒了,咬著包子,模糊的視野中漸漸出現一張笑臉。

    霧杉嘻嘻一笑:“酒鬼大叔,我給你買了早飯哦,快起來吃吧!”

    米途吐出包子,任由它滾到床上,坐起身,也不接霧杉遞過來的塑料袋,面無表情:“什么事?”

    霧杉:“我要買你的房子,雨晴現在住的那套!”

    米途眼睛仍舊是醉的,說話卻精得很:“50萬,買得起就出去等。”

    “50萬?!”霧杉大驚,“我的房子不是才30萬嗎,雨晴的為什么要50萬?”

    “你是一居,她是兩居,面積比你大。”

    “也沒大多少啊,客廳還比我家小很多呢!”

    “院子里就一棟樓,房子賣一套少一套,當然會漲價,這么簡單的供求關系都不懂?買得起就拿錢,買不起就出去。”

    “你這是坐地起價!”

    霧杉氣呼呼的,小臉都紅了。

    可有什么辦法呢,房子是酒鬼大叔的,賣和不賣都是他說了算。而自己,一定要買這套房子的。

    見米途又要躺下,霧杉只能說:“誰說我買不起了,我是小富婆!我買!”

    米途重新坐起來,低頭找地上的破鞋,說:“出去等。”

    終于找到破運動鞋了,穿了雙破洞襪子的腳剛伸過去,忽地收回。一份早飯垂直落地,正好砸在那只鞋上。

    同時,他聽到霧杉哼了一聲,氣沖沖走開。

    米途干脆赤腳下地,跟過去關上鐵門,這才撿起地上的早餐。塑料袋里,豆漿漏了大半,淹沒了小籠包,可他卻笑了起來,從旁邊架子上取出一只缺口的大碗,把早飯放了進去。

    十分鐘后,他打開門,將購房合同遞給霧杉。

    “付錢。”

    霧杉的生氣情緒還沒解除模擬,氣哼哼給他轉賬。之前買過房了,轉賬記錄里有他的銀行賬號,轉賬金額也沒限制,一筆到賬。

    米途這才把房產證之類的文件遞過去:“自己去辦理過戶,東西都在里……”

    還沒說完,文件被霧杉拿走了,同時留下一句:“酒鬼大叔是黑心資本家!”

    雄赳赳氣昂昂,走向舊樓。

    快七點鐘,已有居民出門去上班,一看見霧杉,忙退避三舍,緊繃的臉皮幾乎藏不住震驚。

    霧杉居然沒死?難道昨晚那只異蟲沒找到她嗎?還是說,那只異蟲被另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殺掉了?

    彭浪平不由望了眼三層,墻壁上巨大的窟窿仍在。

    被抓進馬成寧家里的居民,沒人看清忽然闖入的十二。十二用防盜門把桑青程撞下樓后,他和所有居民都趁機各自散了,躲在家里,緊閉門窗,一.夜未眠。

    怕得罪桑青程,沒人敢通知管控中心,從而也沒人知曉,那只可怕的異蟲竟會死在這個小院里。

    “早上好呀!”

    彭浪平冷不丁聽見霧杉說,又往后退了一步,后背貼上墻壁。等霧杉走上樓梯,他幾番猶豫才壯起膽子,悄悄摸上三樓。

    他停在樓梯口。

    從這里就能看見那扇門,原本屬于新來的租戶馬成寧的家,他們昨晚就被異蟲抓到那里面。

    彭浪平想知道,金靜的尸體是否還在里面,還有她的孩子……

    人類再自私冷漠,面對天真無邪的孩子時,難免生出惻隱之心。然而彭浪平剛鼓起勇氣抬腳,馬上縮了回去。

    樓道另一頭傳來霧杉的聲音:“雨晴,快起床啦!”

    算了,要是樓里有尸體,房東會管的。老是有異蟲來找霧杉,還是少在她面前出現的好。

    彭浪平心想著,悄悄下樓。

    柴雨晴壓根就沒睡,不過霧杉太興奮了,忽略了她濃重的黑眼圈,一見面就給了她大大的擁抱。

    和昨夜相比,今早的擁抱干燥,更溫暖。

    “我要送你一個驚喜!”霧杉把購房文件一股腦塞到她懷里。

    “驚喜?”柴雨晴強打起精神,看一眼就愣住了,“你把房子買下來了?”

    霧杉一臉驕傲:“對呀!以后你不用再交房租啦!”

    這個打算,霧杉早就提過,柴雨晴相信她能做到,但沒想到這么快。可轉念一想,也對,汪琨可是統治領地的財閥,霧杉給他當家教,賺多少錢都不為過。

    柴雨晴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霧杉倒是有很多想說的:“雨晴,你之前是不是生我氣了呀?你好幾次問我家教的事,我都沒有告訴你。”

    “不是我想隱瞞啦,我只是不想破壞給你的驚喜。現在好啦,房子買好了,我也不用再去家教啦,我跟你道歉,你是不是可以不生氣了呀?”

    “偷偷告訴你哦,我這一個月掙了好多錢!你看,買完房子還剩100多萬呢!”

    怕柴雨晴不信,她還展示銀行賬戶的余額:“嘿嘿,雨晴我是不是小富婆?原來賺錢一點都不難嘛!——呃,雨晴?”

    猝然間,她被柴雨晴抱住了。

    霧杉很迷惑,自己明明是來分享喜悅的,雨晴怎么哭了呢?

    “沒事,我只是……”柴雨晴擦了擦眼淚,紅著眼睛擠出別扭的笑容,“我只是太感動了。謝謝你,霧杉。”

    “那你不生氣了?”

    “你給我驚喜,我怎么會生氣。”

    霧杉的情緒需求得到了極大滿足,送出驚喜,對方開心,在她看來這種情緒邏輯和“1+1=2”一樣理所應當,何況雨晴還喜極而泣了。

    1+1>2!

    “好耶!”霧杉一蹦三尺高,腦殼撞上樓道天花板。

    情緒上來了,一不小心強化肌體,跳得比三尺還高……

    痛覺沒關閉,她“哎喲”一聲。柴雨晴只當什么都沒看見,忙幫她看頭頂。

    “沒事吧,疼嗎,我看看有沒有磕破。”

    “沒事沒事,我就是一顆打不扁錘不爛的銅豌豆!”

    霧杉說完,暗自吐了吐舌頭,還好雨晴沒有注意到這一下異常。

    旋即轉移話題:“爺爺起床沒,我買早飯啦。但是我忘了給豆漿加糖了,家里有白糖嗎?”

    “有,我給你加。”雨晴擦去最后一點淚痕,笑著接過早餐。

    兩人都默契的,跳過了短短一個月給霧杉發了160萬工資的大方金主,汪琨。

    柴老爺子渾渾噩噩,兩人便單獨吃了早飯。霧杉買得多,吃完還剩下大半。柴雨晴從中勻出一些,準備端到房間里喂爺爺,霧杉便拿了剩下的,帶回去給十二。

    柴雨晴都看在眼里,也不戳破。

    霧杉是真不知道柴爺爺患上老年癡呆,柴雨晴則只能裝作不知道十二的存在。拋開融雪和旅者公會不論,光兩人之間的相處,便有點復雜。

    這讓柴雨晴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無可奈何。

    各自忙碌完,再一起出門去不動產登記中心。

    柴雨晴剛賣過房,霧杉剛買過房,對于房產過戶登記的流程,也算輕車熟路了。

    這個人人都盡量減少出門的時代,很多手續都簡化了,房產交易和過戶,買方和賣方只要準備好材料,只需一方到場。柴雨晴檢查了一下米途交給霧杉的文件,和上次一樣,從合同到房產證再到委托手續都很齊全。

    可兩人還沒走出院門,就有意料之外的人來訪。

    “尤盈,汪旭!汪旭你旅游回來啦?”

    說完,霧杉熱情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忽然想到,要是老汪真的囚禁了尤盈母子,那汪旭出去旅游的事,還是真的嗎?

    尤盈牽著汪旭上前:“霧老師……”

    目光落到柴雨晴臉上時,頓了一下。

    柴雨晴在輕輕搖頭。

    尤盈立即領會,沒有招呼柴雨晴,而是問道:“這位就是柴雨晴,霧老師說的很漂亮的朋友?”

    這話讓霧杉的情緒立馬切換為驕傲:“對呀,我沒騙你吧,雨晴很漂亮!”

    “是,而且氣質很好。”尤盈微笑,把汪旭往前帶了帶,“見到老師不知道問好?”

    汪旭立即縮回母親身邊:“霧老師好,柴老師好。”

    畏縮的模樣,哪有半點當初不可一世大少爺的威風。

    其實,汪旭已經說漏嘴了,不過馬腳細微,霧杉只會認為他是順嘴稱呼雨晴為老師的。他第一次見到柴雨晴,看過去的眼神有些畏懼,又有些好奇。

    柴雨晴自然不會跟他打招呼,她的關注點在尤盈身后的男人身上。

    男人約莫二十多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著眼鏡,拎著公文包,西裝革履,精英派頭倒是有點像汪琨。

    但他不可能是汪琨,也不會是異蟲,否則走不到這里。

    沉宜說過,小院四周早已被管控中心和融雪聯會布滿明哨暗哨。

    尤盈恰到好處地介紹:“這位是我的律師,許盛清。許律師,這兩位是霧小姐,柴小姐。”

    比起尤盈的從容,許盛清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起碼拎公文包的手,捏得很緊。柴雨晴發現了,幾乎馬上猜出了他的身份。

    律師是假,不是管控人員就是融雪成員,很顯然,沖著霧杉來的。

    柴雨晴用余光看向霧杉,這才發現,霧杉眼睛張著嘴,眼睛瞪得溜圓。

    “律師?”霧杉大驚失色,“尤盈,你不會要告我吧!”

    柴雨晴:“……”

    尤盈:“……”

    許盛清:“……”

    倒是汪旭反應快,不滿道:“瞎說什么呢,我們是來給你送錢的!”

    霧杉疑惑:“送錢?”

    尤盈抬抬下巴,許盛清從公文包中取出一份合同,遞給霧杉。

    尤盈:“還記得這份合同嗎?你和汪琨簽訂的對賭條款,賭注是昆侖中心。”

    霧杉當然記得,可是……

    她快速打量一眼柴雨晴,湊到尤盈跟前,用氣聲說:“老汪已經死了呀。”

    尤盈大大方方應道:“人死不代表合同能作廢。——汪琨昨夜喝酒把自己喝死了,猝死。”

    她特意對柴雨晴“解釋”了一句,接著對霧杉說:“況且我也想感謝你。多虧你在,汪旭的數學成績得到了顯著提升。”

    尤盈是懂得語言藝術的,短短幾句話,就讓霧杉的心忽上忽下。

    好在雨晴沒什么特別的反應,似乎相信了老汪喝酒猝死的說法。

    霧杉的注意力終于放到尤盈說的事情上,腦海中浮起金碧輝煌的昆侖中心,不由心動。

    尤盈瞅準時機,又對許盛清投去眼神,后者迅速拿出一沓厚厚的文件。

    “昆侖中心掛在汪侖商貿名下,這些是汪侖商貿的股權交易文件,許律師都已經擬好了,我以1元錢的價格,將汪侖商貿的股權轉讓給你,整個公司和昆侖中心都是你的了。”

    1塊錢,買一個豪華商場!

    霧杉的小心臟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等一下。”柴雨晴突然開口,她剛看完對賭條款,“按照合同約定,汪旭需要在最終測驗中拿到及格分數,條款才算生效。請問汪旭完成最終測驗了么?”

    許盛清目光一變。

    尤盈的眼睛也瞇起來。

    小院外,順著與輝路拐彎又拐彎,距離大約半公里的地方,停著一輛車。乍一看是普通黑色面包車,實際里面堆滿各種專業設備,是輛專業的監聽車。

    羅姿眉梢一挑,看向身旁:“怎么回事,柴雨晴不是自己人?”

    沉宜也沒想到柴雨晴會突然跳出來找茬,略帶尷尬:“她還沒給我答復。”

    羅姿倒是沒責怪她的意思,手指甲敲了敲儀器,笑道:“還好昨晚讓小孩復習了一遍。”

    小院里,霧杉也意識到差點漏了這個環節。

    “對哦,最終測驗還沒考呢。其實考不考不要緊啦,老汪已經付過我工資咯,不少錢咧,尤盈你不用把商場給我的啦。”

    “本就是你應得的東西,為什么不要呢?何況白紙黑字約定了。”

    尤盈摸了摸兒子的頭發,笑道:“我特意把汪旭帶過來了,考及格,商場給你。考不及格,你想要我也不會給,誰還會嫌錢多。”

    霧杉歪頭思索:“也有道理哦。”

    柴雨晴明知道這是個坑,一時間也找不到阻攔的理由,只見尤盈望向舊樓:“去你們家里,還是來我車上?”

    霧杉馬上道:“我家里不行哦。”

    藏著一個仿生人呢。

    柴雨晴也搖頭:“我家里也不行,爺爺在養病。”

    尤盈笑道:“那只能在我車上考了。”

    許盛清緊接著說:“我讓司機把車開進來。”

    不多時,一輛高檔商旅休閑車駛進小院,電動門打開,露出奢華寬敞的內飾,里面空間大到甚至安裝了一張方桌。

    尤盈悄然捏了捏汪旭后頸:“去吧。”

    “等一下。”柴雨晴又道,“既然是考試,總需要監考官吧?介不介意我來當?”

    尤盈和許盛清對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柴小姐認為,我會讓我兒子作弊,上趕著把這么大一筆資產送給你朋友?”

    柴雨晴真的很想說“是”。

    但她也明白,在自己和霧杉都沒對彼此開誠布公之前,這個邏輯毫無說服力。

    尤盈話里話外還帶了一層挑撥離間的用意,讓柴雨晴無言以對的同時,忐忑地去看霧杉。

    沒成想,霧杉贊同了她的提議:“雨晴說得很有道理呀,考試都有監考老師的,沒有監考就不叫考試了,而是做作業。”

    什么樣的東西需要具備什么樣的特征,才能下定義,這才是霧杉的思考邏輯。

    她對尤盈道:“我不需要你送我資產哦,我有錢,是小富婆!但是如果汪旭測驗及格,那昆侖中心就是我應得的,不是你送的。”

    尤盈不太理解霧杉的腦回路,但不耽誤心中涌起一陣嫉妒。家教和高爾夫陪打,汪琨付給霧杉多少錢,她一清二楚。

    對比自己兜里空空,霧杉手握一百多萬,管控中心還想方設法送她商場……

    想到這里,尤盈那絲嫉妒很快就消失了。因為她同樣清楚,管控中心的做法恰恰表明了霧杉的價值和分量。

    這未嘗不是她的機會。

    “當然,一切都是霧老師憑努力換來的成果。”尤盈說。

    考生,監考老師,車里只留下兩個人,包括司機在內,其他人都在車外等候。

    考試開始前,柴雨晴先檢查了一遍試卷,出乎意料,試題一點都不簡單,對于小學生而言,甚至可以說很難。

    她把試卷放到桌上,四處掃視了一圈,沒發現能作弊的東西,正猶豫著要不要檢查一下汪旭的文具盒,汪旭偷偷叫了一聲:“柴老師。”

    男孩喜悅的笑容讓柴雨晴一怔。

    汪旭以為她沒認出自己:“我是汪旭啊,保險柜,柴老師忘記了嗎?”

    柴雨晴看了看車外面,對他豎起食指:“我們認識的事情,能保密嗎?”

    原以為要編個理由才行的,沒想到汪旭馬上用力點頭。

    她哪里知道男孩對霧老師的畏懼和成見,畢竟,正是霧老師出現后,他爸爸才對他越來越疏遠。

    汪旭倒是沒太傷心,畢竟后來證明,爸爸是吃人的怪物,但感覺上,終究是霧老師打亂了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生活。

    和柴雨晴保守同一個秘密,讓他有種搶走霧老師朋友的快感。

    于是小少爺汪旭人生第一次嘴甜起來:“柴姐姐,我能開始了嗎?”

    柴雨晴便沒再檢查,點了點頭。

    后續發展差點驚掉她下巴。

    只見汪旭直接翻轉試卷,掃了兩眼題目,就開始作答。他拿筆的姿勢不太對,故而寫字速度不快,但一筆一劃十分工整,一行一行公式排布下來,也十分清晰。

    柴雨晴隱約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這不是自夸,而是答題的風格,不著急,不停頓,思路緩慢但順滑地從筆尖吐出,曾經被一位監考老師稱贊“優雅”。

    難道汪旭數學成績這么好?那為什么還需要請家教?

    陰錯陽差間,柴雨晴一葉障目了。

    類似的行事風格,讓她先入為主,將汪旭代入優等生的行為軌跡。

    她哪里知道,汪旭純粹是因為應用題背起來太復雜,怕忘了,才從最后面開始寫呢?

    寫之前花點時間看看題目,更只是擔心弄混了答案而已,可在柴雨晴眼里,那就是“審題”了。

    至于偶爾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汪旭怕自己記錯細節,在草稿紙上先潦草寫下答案中的步驟,再工工整整謄寫到試卷上。

    整個考試過程堪稱絲滑,約莫半個小時,汪旭就做完了整張卷子。

    柴雨晴把試卷拿到手里,忍不住開始懷疑:難道汪旭是個天才,擁有很高的數學天賦?

    車外的人看到汪旭交卷了,霧杉很是期待地問:“雨晴,怎么樣呀?”

    柴雨晴回過神:“我先看一下有沒有漏題。”

    旋即壓低聲音,委婉問汪旭:“你以前做過這套卷子嗎?”

    別人問,汪旭極可能大喇喇承認自己背答案了,可問這個問題的,偏偏是他很有好感的柴姐姐。他生怕被柴姐姐看輕了,頓時皺起眉:“我沒有作弊。”

    “……我沒說你作弊。”柴雨晴感覺自己傷*了男孩的自尊心。

    汪旭不自在起來,逃避似的跳下車:“可以對答案了!”

    許盛清上了車,從公文包中取出標準答案,放到桌上。但柴雨晴沒看,只是花幾分鐘把汪旭的卷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不用對了。”她說,“82分,及格了。”

    許盛清眼皮一顫。

    為了讓這一步顯得更加真實,他特意更改了讓汪旭背誦的答案,設計好的分數,正是82分。

    可柴雨晴看兩眼就判完卷了。

    這就是學霸的實力嗎?

    他有些忐忑地觀察柴雨晴,擔心被她找出什么貓膩來,殊不知,柴雨晴也為這個結果,找到了足以解釋的理由。

    汪旭成績本就很好,所謂的家教,不過是汪琨引誘霧杉的借口而已。

    原因是什么,柴雨晴不得而知,但她推測,和霧杉的仿生人身份有關。霧杉性格外放,很容易吸引異蟲,仿生人體質,卻讓她不會被異蟲投射蟲卵。

    極有可能,汪琨把霧杉誤認為千載難逢的寄生體,所以才千方百計把她騙到碧水莊園。

    想清楚這一點,似乎所有疑惑都解開了,包括王炳竹當初為什么糾纏霧杉,包括米途為什么用碎尸的血腥場面恐嚇自己,讓她匯報霧杉的一舉一動。

    因為霧杉不管走到哪里,都會是萬眾矚目的存在。

    車外,尤盈對霧杉伸出手:“既然考試通過,那恭喜了。”

    霧杉也很興奮,親昵地揉了兩把汪旭的腦袋:“厲害哦,汪旭!”

    汪旭皺著小臉跑開。

    尤盈帶霧杉上了車,許盛清悄然收起試卷和答案,取出股權轉讓文件,還沒開口,文件又被柴雨晴按住了。

    柴雨晴把霧杉拉到自己身邊:“我覺得這件事還要考慮一下。”

    尤盈譏誚一笑,想開口,高跟鞋被許盛清踩住了。

    為了讓霧杉接下昆侖中心,挑撥她和柴雨晴的友情,尤盈的做法實在不明智。但許盛清也不好責怪她,一來場合不對,二來尤盈對柴雨晴在往后行動中的重要性一無所知。

    許盛清只能目光冰冷地橫她一眼,無聲說:閉嘴。

    隨即掛上練了一晚上的職業笑容,對柴雨晴道:“你們有什么顧慮,不妨都說出來,我相信尤女士會盡力解決。”

    尤盈咽下不爽,勉強笑道:“當然。”

    雨晴是朋友,霧杉當然不會往嫉妒或者眼紅方面去想,只是不解:“雨晴,你在擔心什么呀?那個購物中心我去過的,雖然有點冷清,但很漂亮,里面超級大的。”

    “這就是問題所在。”

    柴雨晴說,看向許盛清,“一家規模很大的高端商場,每天的運營成本都很高,生意卻很差。入不敷出,霧杉怎么可能負擔得起呢?”

    “運營成本?”霧杉從來沒想到過這個問題。

    “和家里一樣,每天用水用電都要自己掏錢的,還有電梯、中央空調之類的設備,也需要花很多維護費用。何況你接手的不單單是商場,而是一整家公司,每個月都要給員工發工資。”

    柴雨晴畢竟剛高中畢業,列不出很詳細的運營費用,只能舉淺顯的例子。

    光這幾條,就讓霧杉大驚失色。

    “那得多少錢才夠哇!”

    柴雨晴:“所以我覺得……”

    “這一點你們不用擔心。”許盛清插話進來,抽出一份文件,“這是公司最新一期財務報表,你們可以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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