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離開途州城入山后,賀方回聽到晏小追突然跳車的動靜。
賀方回還以為是小兔被顛到路上了,正要下車去看,又見小兔蹬蹬蹬跑回來。
幾次三番之后,賀方回只能當做……晏小追是只很愛跳車(?)玩的小兔。
在馬車經過一條小溪,恰到正午時,馬車又停了下來。
“我生個火,給你煲點湯喝!”
小兔子頂著雜物下車,又見賀方回頓了一會,就幫著拿起砂鍋一類的東西跟了過來。
“小晏捕快,我不喝湯也可以。”
妖怪到底不是人,幾天不吃東西也沒關系。
賀方回委婉拒絕,卻見晏小追埋頭忙碌起來,根本沒聽他說話。
晏小追說了會給賀方回日日煲靈芝,就是要煲。
……好的。
賀方回被小兔子推著腳踝(沒辦法小兔加上翹起的頭毛也才過腳踝一點),讓他坐在一旁的石頭上,他也不吭聲,只幫著生火。
晏小追用的廚具和人用的一樣,那么大一把菜刀,兩只小爪只能抱著刀柄中段來使。
切菜之前,小臉先皺起用力,好像不是用刀,而是在用臉切菜。
賀方回覺得,若是一不留神,這小兔能把菜和自己一起切了。
于是晏小追轉頭拿東西,再回頭就看到賀方回非常自然地用刀把剩下的食材處理好,然后放到了砂鍋中。
水他也從一旁的溪邊取了干凈的來。
“是這樣么?”賀方回垂眸問道。
他不曾下過廚,但能看會學。
在這極其短暫的相處時間里,晏小追一直覺得賀方回是個安靜的妖,方才也一直在低頭看書,一點也不怕暈車。
氣定神閑,姿態優雅,瞧著是個分不清蔥和韭菜的家伙。
小兔子沒想到這好似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妖眼里有活,又舉起手里的小布包說:“還有這個。”
賀方回打開只有他半個手掌大的布包,打開一看是些藥草,上邊還沾著一點泥土。
想來方才小兔來回跳車,大約就是看見路邊長著,就去采了。
“待會煲好了,你就喝這個靈芝湯,別的豆沙包和白糖糕都有。”
晏小追說完就去做他自己的東西。
賀方回看了一眼,便停住了。
他與晏小追不必過多交流,安安穩穩地度過這段時日,對誰都是好事。
他活到現在,哪怕龍珠被封禁,也沒有覺得被逼迫。
但現在,賀方回已是被逼得不得不問。
“小晏捕快,你這做的是什么?”
小兔子面前放著買來的砧板,上邊放著兩朵大菌子。
菌子無甚稀奇,但賀方回眼見著晏小追每切下一塊,那菌子的切面就迅速變成一種詭異的靛藍色。
“哦,這個?”晏小追咧嘴,竟有些欣賞地看向賀方回,“你還挺識貨,這種菌子最好吃了!今天還是城里有菇妖來,才能在天寒的時候買到!”
不管好不好吃,這菌子明顯有毒。
賀方回也這么說了:“……瞧著劇毒無比。”
小兔子嘖嘖搖頭,抬起小爪,指著砧板和一旁備料的盤子,認認真真地說:“沒有毒!我把菌子切得薄薄的,鍋子燒得熱熱的,還放好多油,蒜也有很多很多!”
賀方回看著盤子里那快堆成小山的蒜,承認蒜末確實有很多,能把眼前這只一點也不聽話的小兔子翻來覆去炒三頓,但這些和菌子有毒有什么關系呢?
能解毒不成?
按照賀方回的想法,這菌子自然不吃,還得挖個坑埋了。
但晏小追看樣子不是能被輕易說服的,這話想必剛一出口,小爪就已拍到臉上。
“……方便的話,能教我如何炒制嗎?”
賀方回看著這鍋不詳之物,委婉道。
“我是罪妖,小晏捕快一路護送已是麻煩,我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晏小追盯著賀方回的臉看了一會,像是很沒辦法似的:“你可真愛學習。”
賀方回不知自己在小兔子腦袋里到底還有多少前情,還是認下:“……每天都要讀三卷書。”
片刻后,晏小追站在旁邊,指揮著賀方回不停地翻炒鍋里的菌子。
“我看著哦,你就算再餓,在菌子熟之前也不能偷吃哦。”
賀方回語氣堅定,直如發誓:“我絕不會吃。”
晏小追看賀方回聽從指示輕松顛鍋,不由感嘆。
“做飯的時候果然還是人形方便一些,起碼顛鍋的時候,不會不小心把自己顛到鍋里。”
賀方回:……原來以前炒菜還把自己炒到鍋里嗎?
過了一會,賀方回看著鍋里的菌子,因為一直在不停地翻炒,那令人警惕的怪異顏色似乎也漸漸消失了。
賀方回的表情一直沒變,晏小追看著看著,不知怎的就明白了。
“你是在京都長大的吧?我們這邊大家從小就會吃菌子。有毒沒毒,怎么做,我們都懂。別人若是要吃,我們都是不讓的。”
賀方回是在北海長大的,那里確實沒菌子。
“你聞,現在是不是香香的?”晏小追踮起腳湊到鍋邊,賀方回剛好一抬手,稍稍隔開小兔與鍋的距離。
賀方回微微點頭,好像是的。
這世間未知之事千千萬,他確實不能妄下斷言。
期間晏小追幾次想換手(怕賀方回暈倒在鍋子前),都被賀方回溫言婉拒。
猛火翻炒過了二刻,小兔子終于點頭說可以了。
賀方回把鍋放到一旁的石頭上晾著,就見晏小追打開自己的小包袱,拿了自己的餐具出來。
這餐具也正好合他的尺寸,小小的筷子探入鍋中,插起一片菌子就往嘴里塞。
賀方回做好隨時把小兔嘴里的菌子摳出來的準備。
晏小追嚼嚼嚼,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好像一開心,連毛毛都格外蓬松。
“真好吃!你別看著,湯你也要喝啊。”
晏小追邊吃邊不忘提醒賀方回,見賀方回看著他,欲言又止地轉過身去盛湯,小兔腦袋一歪,壞笑起來。
賀方回盛了一碗湯,喝的時候意外覺得挺甘甜,他正要喝第二口,就聽身后撲通一聲。
賀方回轉頭去看,就見剛才還大口吃菇的小兔子抱著小碗,翹著兩只小腳倒了下去。
賀方回一頓,連忙起身去撈小兔,卻在手指觸碰的剎那,又看到晏小追睜開圓咕嚕的兔兒眼,笑嘻嘻地蹦了起來。
“騙你的哈哈哈哈!都說沒毒!”
賀方回收回手,看著生龍活虎搖著小耳朵的晏小追,視線掠過小兔屁股,手指微微蜷起。
在千妖司或是龍宮,有妖怪或是人類,若敢這樣胡鬧,他是怎么處理的?
……好像沒遇到過。
晏小追又湊過來,臉頰上軟軟的毛毛恰好掃過賀方回的手背,笑得甜甜地對賀方回說:“等你身體再好些,也給你菌子吃!你別緊張啦!”
賀方回的手指……又不自覺地放松了。
賀方回總算明白四溟和小兔子說話時,那總是唉聲嘆氣的態度是怎么回事。
這小兔就像嘩啦傾倒的多寶盒,里邊滿是花兒飴糖蹴鞠琉璃燈風箏線,跳跳脫脫一大堆。
打又打不得,說又說不聽。
所有小兔子都像晏小追這樣嗎?
恐怕不是。
“是我見識少了,請你勿怪,”賀方回干脆地把菌子鍋放到小兔面前,大方道,“下次給我嘗嘗。”
見著賀方回笑了,晏小追又烤熱了饅頭夾著菌子吃,美啊!
晏小追美美吃了一頓,歡歡喜喜地洗……賀方回洗了碗碟后(擔心小兔掉水里),馬車就繼續上路。
馬車在山路上行駛,賀方回抬眼望去。
晏小追仍坐在軾木上,曬著暖烘烘的太陽。
他爪下還有一張地圖,畫著前往京都的路。
山里有山櫻,成片爛漫的白色山櫻壓在道旁,風一吹,就像下了一場永世不化的春雪。
一朵小花隨風悠然飄到小兔頭頂,輕輕落到了小兔翹起的劉海上。
晏小追好奇抬起頭,兩只小爪舉起,碰了碰輕軟的花瓣。
“花可真漂亮。”
晏小追像發現了舉世無雙的寶藏,舉著花花回頭說。
過了一會,馬車里傳來輕聲應是。
南方的春風一路前行,來到位于北方的京都時,又化成了刮人面皮的鋼刀。
“姜祁,我若是你,不會派人到賀方回的家臣處尋。”
京都,一座偏遠的道觀中,有兩人正坐在陰涼處飲茶。
那身量頗高的溫雅青年看了姜祁給的密信,當即笑了出來。
“賀方回隱藏蹤跡,也只是為了尋回重寶,而不是真的躲起來。”
姜祁生得粗獷,一蹙眉就面露兇相。
“他平日里不就不愛與人相爭嗎?”
溫雅青年朗聲大笑:“那是他懶得搭理人,你不會還以為他好說話吧,這就錯了。若是以為他被封禁了妖力,就不敢動手,更是大錯特錯。”
姜祁皺眉:“阿游,你什么意思?”
名為阿游的溫雅青年將那密信折起,當空一拋,就見那密信無風自燃,化成一團灰燼。
“歸墟他也不會去,在那些九幽半臂魔自爆的時候,那箱子被一滴水偷走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事是水族做的。”
“所以他偶爾出現蹤跡的地方,全是有強大水族盤踞之處。”
姜祁不大敢信:“若起了沖突,賀方回就不怕死嗎?”
阿游搖頭:“沒了妖力,他也還有龍軀。你逼他,他順勢而起。你敢對他動手,證你心虛,可殺之。”
“他從大言山一路南下,偶爾故意露出形跡,伏殺追兵。之前就在齊州海殺了三條蛟龍,監看的雀妖遠遠看了,那水有近半都被鮮血染紅,直如紅瀑墜海。”
“至此九幽魔物不敢近,百鬼妖行聞風喪。”
“嘖,若是有辦法,早在盜寶的時候把他殺了。”
阿游喟嘆,垂眸轉動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每個地方都有人手,力量分散,更難攔阻。現下還是要確定他的方位才好……兜羅,四方重瀾,還有途州。”
這些地方都有修為高深的水族。
“讓九幽的多派些魔出來,它們想入主人間,總要付出代價。”阿游手指點了點地圖,定下了方位。
只要拖夠時間,哪怕賀方回找到重寶,騰出手來回京都算賬,一切已遲。
半空中突然響起空靈鐘聲,阿游看向東方,見烈日灼灼,琉璃屋檐飛碧流光,鷹嘯長空,恍如神佛光明殿。
他與姜祁一同朝東敬拜。
“愿主公心愿得償。”姜祁低聲道。
等姜祁直起身,他又忍不住問:“到底是哪位水族盜取重寶?”
阿游低聲道:“主公做的安排,我也不知。只盼這長路漫漫,有誰真能治一治賀方回那尾妖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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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回,我想問你件事。”
賀方回聽到聲音抬頭,就見晏小追趴在車簾邊,一對小耳朵穿到了車簾里,隨后一雙圓圓的兔兒眼又探了進來。
如同那些會在縫隙里偷窺的貓兒。
小兔:盯盯。
“何事?”
見著小兔這般靈秀可愛的模樣,賀方回也不由面露笑意。
出門前四溟不是叮囑過小兔不可隨意撒嬌么,這是要什么?
是想吃點心了,還是要看話本呢?
賀方回早前還想揍小兔屁股,現下卻下意識給小兔子安排點心話本了。
……修行正道的大妖,遇到小妖精總要容讓照顧的。
賀方回這么想也很合理。
晏小追扒拉著車簾猶猶豫豫,最后他覺得自己是為賀方回身體著想,還是得問。
“你……不想尿尿嗎?”
賀方回瞳孔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