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了那么大一鍋藥湯,卻不去解手,”晏小追停頓一會,憂愁地說,“我沒這么兇,你不會嚇得都不敢去吧。”
賀方回已是一日里驚了兩次。
所幸他看到晏小追腳邊還有一卷書冊,細看原是《押解日志》,這才從那詞窮的困境中找出一條生路來。
《押解日志》上要寫清每日路上做過什么,罪妖食水如何,出恭次數等等。
是正經問題。
賀方回竟有劫后余生之感。
“若有所需,定當與小晏捕快說。”
小兔子聽了還不大信,又叮囑了一句:“一定要說!”
賀方回只好不失禮貌地一笑。
車簾放下,小兔又趴在軾木上繼續寫日志去了。
日志上寫:【三月初九,捕快晏小追與罪妖阿回往京都。
巳時一刻出途州城門,太陽挺大,山雀告知前方山路十分太平,我回說好,并給一粒果子道謝。
雀叼不動,不要。
阿回一直在車里看書,書是《游霞記事》,是途州府內的地理志。
我看話本《巨兔鬧新春》。
午時一刻吃飯,我吃菌子,阿回喝藥湯,都吃完了。
阿回沒見過菌子,他嚇死。
我開玩笑,他又嚇死。
繼續上路,道旁有山櫻,花瓣落到地上,來年長新芽。】
妖怪捕快們寫日志,主要是為了給在千妖司里干活的人類,和要借調日志查案的捕快看的。
只是妖怪不講究什么文句通順整齊,有的連人字都不會寫,干脆在日志里每頁都印上自己的爪印,就當做是寫了。
就是有人看了這本日志可能會想,這叫阿回的妖一天就死兩回啊。
寫完之后,晏小追把書冊立起來,自己也墊起腳,加上耳朵,還是沒有書冊高。
小兔子看著地上被拉得長長的影子,稍微轉動身子,變換一個角度,看起來會不會有點像人形呢?
入夜時分,晏小追看著地圖,距離最近的驛站還有六里,為了不讓虛弱罪妖顛簸吐血,索性就近找了個靠水的地方歇息過夜。
妖精在野外過夜,大多會叫喊幾聲,讓這附近的野獸聽了,知道避讓。
于是山林間的野獸嗅著風中的氣味,聽著小兔偶爾發出的啾咪叫,俱都懶洋洋地躺回了洞穴。
是小兔啊?
這么小,懶得吃。
晏小追晚上也安排得妥妥的,畢竟是人養大的小兔,一日三餐一餐不能少,還總要提前一個時辰去想待會那頓吃什么。
晚上就要吃米線。
晏小追先給賀方回燉藥湯,是的,中午喝了靈芝湯,晚上還有。
賀方回低頭看著那浩瀚藥湯,不禁心生疑問,他真的需要每頓都喝一大鍋嗎?
晏小追又架起小鍋煮米線,米線清淡,賀方回也能吃。
大約是擔心小兔子落到鍋里,賀方回又自請“學習”。
賀方回的家臣若是見著,怕是會驚得回北海廣而告之。
不得了,平日里只會喝茶喝酒掏心窩的太子爺自己煮米線吃啦!
晏小追看著賀方回面對米線有些猶疑的模樣,發現這個公子哥似的妖怪,還真的啥也不會。
“水沸了就放進去煮嘛,等到米線煮軟了就撈出來,放到湯里。”
等米線煮好,晏小追就抱著小碗呲溜呲溜地吸米線,一張小兔臉塞得圓鼓鼓。
“菌子湯就是香!”
小兔子噸噸噸地大口喝湯。
賀方回也低頭喝了一口,這也是菌子湯,不過是無毒的。
喝了一口,賀方回又抬眼看晏小追。
這小兔應是長期與人生活在一起,生活習慣,語言都與人相似。
說話時,總要在句尾綴上各種語氣詞,因為個頭小,說話的時候喜歡湊得很近,讓人一抬頭就能看到那雙圓咕嚕的兔兒眼,十分親人。
晏小追不知道賀方回在想什么,他從小在籬耳鄉長大,村里都是老人家,不管他怎么長,永遠都是小豆丁。
他跟老人家說話都是勸著哄著的,像和孩子說話一樣,而且不湊近點,老人家都聽不清啊。
他習慣了,跟別人說話也這樣。
不知道自己被當成老人家哄的賀方回,在灌下又一鍋藥湯后,身體隱隱有些發熱。
為防小兔再提起容易尷尬的話題,甚至還有小兔要上手相幫的可能,賀方回很“乖”地去解手。
自然,小兔子也是會在一旁背對等著的。
晏小追跳到馬車上,朝賀方回招手。
“你過來,鋪好被子,就睡吧!”
只是賀方回鋪好了被子躺下,卻發現晏小追脫了鞋,兩腿一盤就坐在他腦袋邊上。
晏小追不睡干嘛呢?
賀方回不用看也能感受到那股灼灼視線,一抬頭,就與小兔子毛茸茸的小臉對上了。
賀方回好似明白了。
有些新手捕快第一次辦差,很容易上頭,恨不能一天就把一年的事全都做了,務必做到盡善盡美。
現下晏小追這樣緊盯,怕是擔心他會趁夜奔逃。
賀方回:“我不會逃跑。”
出途州前不會。
誰知晏小追點頭道:“我知道。你今天還擔心我吃菌子死掉,千方百計要阻止,可見你這妖也沒壞到哪去。”
晏小追竟知道賀方回一直“學習”的原因。
賀方回略有些驚訝。
若他真是罪妖,白日有心要跑,豈不是剛起身就要被裝死的小兔捕快逮住。
四溟雖說這小兔是“一等一的無腦莽夫”,卻不知莽夫之智,智在難以捉摸。
晏小追又繼續說道:“你也不要戰戰兢兢的,你到了京都,估摸也就是被訓斥,再壞就賠些錢,關幾天就出來了。”
畢竟賀方回這妖,盜靈藥也沒盜明白,算不上什么大罪。
不過,小兔子一轉臉,正色道。
“我阿爹身子也不好,我小時候也動過去摸大妖家靈草的念頭,我阿爹知道了,當場氣得吐血。”
“阿爹說了,若是真心愛重你的家人,是絕舍不得讓別人說你一句不好,也絕對吃不下這能救得他的命,卻會害死你的藥。”
在愛重你的人眼里,你便是那無暇明珠,哪肯讓你蒙塵?
既得人如此愛重,為著這份心意,也更要愛惜自己,莫要行差踏錯才是。
晏小追沒有其他動作,賀方回聽著這話,卻覺得指尖像被小兔溫暖的小爪輕輕握了一下。
世間萬般道理,聽不聽是一回事,別人愿不愿對你說是另一回事。
他沉默一會道:“你阿爹說得對。”
小兔子高興起來,小爪拍拍:“我后來就學會采草藥,白天里采的草藥都是好的,你也可以學。”
見著晏小追歡喜,賀方回也忍不住笑起來。
每年州府都會招收妖怪捕快,只要通過考評便可入職。
溟公行事歷來公正,若這小兔在別的州府,怕是不能通過考核。
妖怪捕快要緝拿兇犯,沒有本事是不行的。
但這只小兔哪怕妖力微弱,也還是成為了捕快。
說明定有過人之處。
賀方回想,也許現在他就發現了一處。
只是晏小追說完之后,又開始盯賀方回的臉。
賀方回:“……小晏捕快還有何示下?”
晏小追一頓,伸爪摸摸自己的腦門,掠過那點有些暗淡的朱砂痣,一臉好奇:“你從京都來,見沒見過千妖司的總捕賀方回啊?聽說他有十八個頭呢,是不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