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這一天,晏小追,見龍……
晏小追和過去每一次看見時一樣。
下巴微抬, 三瓣嘴翹起,胖乎乎的臉頰小爪一托,就能擠出一團肉肉。
圓咕嚕的眼睛總是閃閃發亮, 比之夜星也不差什么。
小兔一臉“對,是我, 怎樣”的得意表情,直看得賀方回向來敏捷多思的腦子也霎時空白。
修長的手指動作迅速地一指按在食盒上, 將那想探頭探腦的小兔壓了回去。
賀方回對著侍女頷首道:“請斟酒來。”
趙懸光面露喜色:“賀總捕!你總算想跟我聊聊這天下事?”
賀方回微微一笑, 手指輕輕掠過食盒。
“先吃飯吧。”
賀方回寬大的衣袖籠在食盒上, 食盒悄無聲息露出一條縫,隨后什么軟蓬蓬的小東西擦過賀方回的手臂,縮到了他袖中。
“呀。”侍女低叫一聲,裝著荔枝蝦的食盒里竟空空如也。
趙懸光喜新厭舊, 菜量不多,菜品卻不能少, 因此一碟子里最多放三只蝦。
但不知是不是廚子太忙,竟忘了放菜?
可這不能啊, 廚房一道, 總管一道,她們一道,都是見過里邊放著東西的。
侍女猶疑抬頭, 就見賀方回以袖掩唇, 好似在咀嚼什么, 發出了細細的聲響。
啊……竟是剛才開一條縫的時候就吃了嗎?
妖怪的動作好快啊。
侍女取了空食盒恭敬退下, 心中卻想,這位總捕之前淡笑著只抬手揮拒,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原來是沒看到喜歡的么?
趙懸光看了侍女一眼,侍女心領神會,再去盛一碟荔枝蝦來。
在賀方回袖中,小胖兔臉頰鼓鼓,嘴邊沾著裹蝦球的油渣,正小心翼翼地嚼著炸得香香的荔枝蝦。
早前晏小追聞到賀方回的氣味后,本想直接跳上去去找,卻發現這滿船皆是甲士,守在各個要道。
晏小追本能察覺到這船上并不安全。
躲在盆栽的花花上觀察了許久,晏小追發現這些侍女都把食盒一式兩份送到頂樓。
左邊的給賀方回,右邊的給那什么王爺。
于是小兔故意在船邊弄掉了一段綁著的綢布,在侍女看來時,就閃電般竄入了食盒!
……好擠呀啾咪!
剛炸好的荔枝蝦又極熱,都要把小兔子燙熟啦!
小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張開嘴,咔嚓咔嚓地吃了起來!
于是在食盒打開時,賀方回就看見了那坐在碟子上,臉頰鼓鼓的小胖兔!
“好,好,賀總捕愿意用一些便好。”
趙懸光哈哈大笑,皇室子弟相貌向來不錯,縱然心懷鬼胎,表面上看起來也覺姿態翩翩,極有氣度。
雖然賀方回愿意吃點東西,不代表他就想和趙懸光一起商討什么天下事,但這也算是一個可以商量的信號。
“賀總捕,你是不知道,自從你離京,我皇兄就好似變了一個人。”
趙懸光又喝了一杯酒,愁腸滿腹。
“朝政也不管,這重寶的事也不搭,整日里縮在寢殿里誰也不見,問天賢主到底怎么了,他也只說沒事。”
趙懸光憶起之前在皇宮中見到天子時的景象,雖只隔著游廊遠遠看了一眼,卻覺得天子不像是天子了。
相貌自然還是一樣,但那行走時的姿態,還有那種回望時,幾乎讓人渾身凍結的非人眼神,讓趙懸光差點掛不上臉上的笑。
之后他找了由頭離開京都。
燭火徹夜不熄,燒融了一根又一根。
趙懸光想了很多,最終確定是在重寶遺失前,天子便生異象。
而重寶關竅在賀方回,全天下都在找賀方回,趙懸光自然也有自己的手段。
“我恐怕天子已非天子。”趙懸光憂心忡忡。
看著趙懸光這好似心懷天下,忠君愛國的模樣,賀方回只淡淡一笑。
若是真憂國憂民,趙懸光在京都時便該傳信天下,令鎮守四方的大妖進京,且讓皇室宗親皆知曉天子事,驅趕附身在天子身上的邪魔才是。
可趙懸光不曾這樣做,只是要坐實天子已死,如今乃是邪魔臨朝。
再由賀方回指證重寶遺失乃天子所為,這樣趙懸光率眾入京,揮淚斬天子,名正言順登天子位。
畢竟他排行第五,縱然天子身死,按照慣例,若無大功績,也輪不到他。
侍女又奉上食盒,取出一盤荔枝蝦,還有一盤解油膩的山楂涼糕。
賀方回看了一眼,取了山楂涼糕,以袖掩唇,將涼糕給了好奇想探頭出來的晏小追。
小兔突然出現,賀方回現下除了嘆氣,但又不覺意外。
他從出大堤城時,就觀察到水流方向不對,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上游阻水。
他往水中扔了一片龍鱗,便知曉卻有界陣在前方的湖水中緩緩展開。
那界陣非凡物,賀方回當即連告別都來不及,只好提前離去。
所幸那封信他早早寫好,發帶也裝了進去,也算是留了話給晏小追。
他想過,小兔子看了這封信也許會大發雷霆,當即就跳著要來追他。
也想過晏小追得知他的身份后,被其他捕快勸阻。
當然……是勸不下來的。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居然這么快,還在食盒里就見到了那總是活潑跳脫的小兔。
賀方回隔著衣袖伸指輕輕撫了撫小兔,不知是在安撫晏小追,還是純粹就想摸摸小兔,又或者是想抽小兔屁股。
接著又上了各色涼菜并湯品,趙懸光根本看不到賀方回在吃東西,但他桌上的菜肴確實在減少。
趙懸光不是沒同賀方回一同用過飯,不過賀方回總是坐得遠遠的,只偶爾抿一口酒。
實際上真用起飯來,賀方回吃東西好像特別脆,又在桌子上搞出一對耳朵。
趙懸光:?
一對白色的小耳朵出現在賀方回的案桌上。
雖然極小,但那確實是一對毛茸茸的小耳朵吧!
趙懸光突然坐直了,朝賀方回那邊看去。
“五王爺,有何示下?”賀方回淡淡道。
趙懸光眨了眨眼,那對小耳朵又不見了,快得仿佛是他的幻覺。
“我好像生了幻覺,你桌子上長耳朵了。”
賀方回點頭贊同:“是,五王爺出現了幻覺。”
趙懸光:……
“難道畫舫上有誰弄了貓兒上來?”
趙懸光哈哈一笑,接著又在案桌邊看到了一點白色的小爪一閃而過。
趙懸光當即朝外邊叫道:“畫舫上怎么有貓?竟打擾了貴客!”
賀方回抬眸笑道:“王爺,敬你一杯。”
賀方回當即舉杯抿了一口酒,趙懸光在侍女慌張進來時,又示意對方退下。
既然貴客不在意,他也不必擺什么姿態,當即舉杯同飲。
“王爺所說之事,還需從長計議。”吃東西特別脆的賀方回,總算愿意對著憂心忡忡的趙懸光接一句話。
雖然這話毫無意義,只是很普通的套話。
趙懸光只淡淡笑了笑:“時間緊迫,還請總捕早下決斷。”
賀方回抬眸,像是在看趙懸光還有什么底牌:“若我不愿呢?”
妖本就不該摻和到人間朝廷的事里,何況是天子輪換之事。
趙懸光撫摸著戴在右手大拇指上的一枚青銅扳指,朝賀方回淡淡一笑。
“那么便只能取了總捕首級,去向天子討賞了。”
外人聽了,會覺得趙懸光好大的口氣。
但賀方回久居京都,這一代的皇室宗親都算打過照面,知道趙懸光不像面上這樣真就是個閑散王爺。
他定有后手。
他故意留在此處,張開一處人力難及的界陣,本就是為了向賀方回彰顯他之能為。
賀方回早將途州府的地志看了個遍,猜測趙懸光的后手許與大禹有關。
絕地天通前,共工一族于在凡間興風作浪。
海水倒灌,良田城鎮皆成海底亡魂,凡間幾如煉獄。
人皇授命大禹治水,大禹便持禹王槊驅逐共工一族。
彼時人皇一族有盤古神血,個個生得如同巨人一般,縱然與神相爭,也不曾落于下風。
最終大禹將五湖四海之中的共工一族逼退,召應龍重改河道,令山河生百川,疏洪水,匯入海中。
大禹便因這護佑生靈之大功績,得證靈天。
賀方回的視線落在趙懸光時不時撫摸的青銅扳指上。
趙懸光是得了什么關于大禹的神器或術法?
這一代的皇室宗親,說是承自人皇一脈,但神血早已稀釋得如同凡人。
縱然可以驅使神器,又能用幾次?
真這么揮灑自如,早就在京都殺滅天子,何必離開。
見到賀方回,也可直接拿出神器壓迫。
趙懸光不曾這么做,必定有次數限制。
賀方回鎮定自若,他朝趙懸光一拱手,便起身離席。
他去哪里,為何要走,從不必向任何人交待。
趙懸光心知賀方回已算好了,便自顧自低頭飲酒。
嘖,賀方回若是再笨一些就好拿捏了。
不過圖窮見匕之時,他也不介意用一次-
賀方回來到趙懸光給他準備的華室之中,這里十分寬敞,用品奢華,自不是途州府境內的客棧樓閣能比。
賀方回把袖子放在桌上,小兔便滴溜溜地滾了出來。
方才賀方回給晏小追遞果子時,差點露餡,不過賀方回也不在意。
一切都當做是趙懸光的幻覺便是。
賀方回原本還等著晏小追暴起,舉著小爪指著他“大膽罪妖,竟敢誆騙于我”。
可誰知晏小追在桌上站定后,看著賀方回,就像是第一次見一般,細細打量。
眼睛還是眼睛,鼻子還是鼻子,阿回還是那個阿回。
“你真的是賀方回嗎?”晏小追仰頭問,他坐在賀方回袖中早已把事聽了大半。
賀方回坐在桌邊,朝晏小追拱手致歉。
“正是,抱歉,是不是讓你很失望呢?”
沒有十八個頭,也不是頂天立地的大怪獸,更不會一出場,就引雷喚雨,攜帶雷霆之威。
晏小追看著賀方回的笑臉,突然跳到賀方回的手背上,像貓兒溜達一般,一路踩著賀方回的手臂。
先是走到肩上,又跳到另一邊肩膀,又噔噔噔的從另一只手臂上跳到桌上。
沒有原因,也不打招呼,慣例是小精怪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行動。
賀方回只覺手臂像被曬過太陽的軟軟毛球滾過。
“你怎么會弄丟寶物呢?”晏小追問道。
“自然是被奸人所害。”賀方回答。
“那你身體也很好咯?”晏小追再問。
“一直康健。”賀方回就沒有生過病。
小兔子鼓起臉頰,像是被氣的。
但見賀方回又對他一拜,晏小追就拿出了賀方回送他的發帶。
“這個,你讓我怎么用呢?”
賀方回看著發帶,將之拿起,輕輕地綁在小兔翹起的頭毛上。
之前他就想,晏小追總是這么辛苦地燙頭,不如在頭上扎個揪揪。
小小的兔兒頭上頂著一個小揪揪,他伸爪扒拉著垂下的紅發帶,歪頭看著賀方回。
“那你早就看見我平日里那個……毛毛的樣子咯?”晏小追又問。
賀方回只笑道:“打儀容是好事。”
只字不提小兔是用頭毛對身高作假之事。
晏小追盯著賀方回最后問了一個問題:“那你,還有什么地方騙我?”
賀方回搖頭,然后就見那原本氣鼓鼓的小兔又彎了眼兒,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
“那平日里對我好,對旁人好,就是真的了。”
晏小追竟是為了這個高興。
巨兔肚里能撐船,并不為賀方回事出有因的欺騙而生氣。
反而因為賀方回是只好妖而感到高興。
湖上清風吹著窗,發出輕微的響聲,原本該去關窗,好停了這令人心煩聲響,但賀方回也沒有行動。
他看著晏小追的笑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兔腦袋。
“多謝小晏捕快寬宏大量,你是為了確認這個來的?可這世上諸事,不可因旁人說什么,你就信什么。”
晏小追搖搖頭,他時常被老人家摸腦袋,應該習慣了,可被賀方回一摸腦袋,就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我才不會別人說什么,我就信什么,”小兔子堂堂正正挺起胸膛,“我信我自己看見的。”
言下之意,豈不就是晏小追信任賀方回?
小兔挪著小碎步,抬爪抓住賀方回的一根手指拉扯。
“而且,你還是我管轄下的‘罪妖’呢,我是來帶你走的!”
晏小追仰頭看著樓上,想起在賀方回袖中聽到的話,不由皺眉。
“那個王爺不是好人,動不動就喊打喊殺,你不能留在這里!”
賀方回反手將晏小追托在掌心,將之舉高,與自己的視線齊平。
“我也很想與你一起走,但是不行。這界陣我暫時出不去,若這界陣奈何不了你,你便在外等我……”
賀方回話還沒說完,就見晏小追已經舉起雙爪,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右手大拇指。
軟軟熱熱的臉頰貼在手上,這就是打死也不走的意思了。
開什么玩笑,哪有捕快脫逃的道!
“我好不容易才逮到你!”
小兔犟起來,賀方回也沒有辦法。
“你也聽到了,那王爺是有依仗的,說不得他手中就有當年大禹遺留在人間的神器。神器之威,移山填海都是輕的。你被卷入其中,發生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賀方回與晏小追說著話,就見小兔耳朵兩只都向下合了起來,貼在臉頰上。
顯然是……兔不愛聽的意思。
“那我們趁他發難前,將那神器取來,不讓他用就是!”晏小追單刀直入!
這確是個辦法。
不過依照趙懸光謹慎的性子,說不得拉扯一番,他擔心京都發現,界陣一收就讓他走了呢?
晏小追自覺想到了好辦法,放松下來,見到桌上茶壺,正想自己倒水,就被賀方回抬手輕輕擋住。
“我們不喝這個。”
小兔疑惑抬頭,就見賀方回打開門,走到外間,低聲吩咐讓人送新茶來。
“里邊有毒?”晏小追打開茶壺蓋嗅聞,并沒有聞到什么古怪的氣味。
“不是,茶已放了一段時間,味有些澀。”
賀方回私心不想讓晏小追喝這個,卻見小兔十分驚訝地看著他。
“原來你平日里這般嬌生慣養。”
賀方回:“…* …”
賀方回沒說話,伸出兩根手指揉了揉小兔臉頰。
小兔子還十分疑惑:“啾,啾咪?難道不對,你是惱羞成怒了嗎?”
賀方回想,就當是吧。
對著小兔誰能發火,但又不甘心,揉臉頰就當做是被誤會的報酬了。
賀方回微微一笑,起了壞心:“嬌生慣養?也許是吧,我平日里就愛喝新茶,用好水。對了,還有一味菜,我特別喜歡。”
“我平日里還愛吃小兔,特別是你這種只有巴掌大的小兔,月初時蘸醬油吃,月中則與湯圓同煮,月末便要與春餅卷了與蔥白同食。”
晏小追:啾咪咪——
賀方回說得這么詳細,好似真的吃過許多小兔一般,晏小追當即竄到茶壺后躲起來。
……又探出半邊胖臉小心地偷看。
待發現賀方回大笑起來,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大膽!不許騙兔!”
小兔跳出來,作勢要咬賀方回的手指,便見賀方回柔和了眉眼,又摸了摸他的頭。
“小追,你來找我,我很高興。我知你除了職責之外,還擔心我。”
晏小追聽了之后,突然把腦袋頂起,在賀方回掌心里蹭了蹭。
“小意思。”
小兔捕快義薄云天!
賀方回的船艙內一片歡聲笑語,在畫舫底層,則有兩人隱于暗處悄聲計劃。
“不能讓趙懸光拖太久,拖太久他就想得多。”
“一想多,這事就辦不成了。”
“送上門來的機會,務必讓他驅使神器,在此滅殺賀方回才是。”
“如何做?”暗處另一人問道。
“自然是,趙懸光自覺性命堪憂,不得不用。”-
趙懸光站在大殿之上,此處無人,只有一面銅鏡。
他正與鏡中謀士商議。
“賀方回不會直接答應,他根本沒考慮過你,”謀士斷言道,“他性高傲,又只想著重寶之事,無暇會京都。”
“那我等他尋回重寶再說?”趙懸光說完,自己也否定了,“到時他騰出手來,說不定就回了北海,哪管人間事。”
還是要迫賀方回在這畫舫上定下契約才行。
“王爺,他如果不曾一照面就對你動手,說明他早已知曉你手上或有可克制他之物,還請小心。”謀士提醒道。
趙懸光聽了這話一頓,在他身后突然憑空現出一把長槍來。
長槍來勢洶洶,只為取命而來!
只是長槍在距離趙懸光還有三寸之處便停了下來,好似被什么看不見的盾牌所擋,不得寸進。
趙懸光回過頭,當即抬手握住了那柄長槍。
但隨后,又有成千上百支長槍驟然出現,朝趙懸光直刺而去!
一聲鏗響之后,那些長槍全都斷成碎渣,叮叮當當落了一地。
有守在外邊的侍從聞聲要進來,卻聽得大殿來傳來一聲:“滾——”
見趙懸光瞇起眼,鏡中謀士忙道:“王爺!想必是有奸賊混入了船中!”
“我知道,賀方回的手段沒這么蠢。”
趙懸光一邊說知道,卻又一邊轉動著手上扳指,顯然是動了殺機。
“我下了界陣之后,本就沒打算讓這界陣內的其他人活著。賀方回若答應,他活,若不答應,便與其他人一起死。”
趙懸光看謀士仍要說話,便笑道:“我不就是因為這個,才讓你們都別上船的嗎?沒想到已經這樣周密,仍是被混了進來。”
有旁人知道他要拉攏賀方回,便拉攏不成了。
將來阻礙不知多少。
他總得選一條最平坦的路。
趙懸光嘆了一聲,將那還想勸說的銅鏡蓋下。
看來只能是最差的那個結局。
晏小追喝了水,站在窗臺上,摩拳擦掌正想上樓去拿神器,卻見船下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漩渦。
那漩渦越來越大,揚起風來,幾乎要把小兔也吸進去。
賀方回一蹙眉,抬手將晏小追塞到自己的衣襟里,大步往甲板上走去。
外邊已經有人驚慌地大喊:“快靠岸!”
但已經晚了。
這漩渦驟然一縮,隨后便有千尺浪頭高高揚起,如同水壁般將這艘畫舫圍成囚籠!
“想活命,全都回房中,緊閉門窗,不要出來。”
賀方回揚聲道,因他神情鎮定,又極有上位者的氣質,有些不知他身份的人,心中一驚,按著他說的話行事。
“看來他等不及你去取神器了。”
賀方回摸摸在他衣襟里的小兔,輕聲道。
“趁此機會,你回岸上,跑出界陣之外吧。”
晏小追當即從賀方回衣襟里跳出,站到了賀方回的肩上。
“我才不走!”
小兔按刀,早已蓄勢待發!
賀方回當即笑道:“好!”
他不再勸第二句。
妖精修行本就披荊斬棘,劫難無數,若是躊躇,若無鋒銳進取之心,又何談逆天而行?
賀方回腳尖輕點,便來到頂層。
在那里,趙懸光立在大殿正中,手上扳指已經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趙懸光右手抓著一根手腕粗的鐵棒,頭部鑄著一只手,那鐵手中握著一根雙頭釘,瞧著形狀古怪,卻取的是“執掌權衡”之意。
乃是大禹遺留人間之物。
“這神器我想賀總捕也能猜到。”
趙懸光將禹王槊在地上輕輕一轉,那厚重的木板瞬間就生出了數條細細的裂痕。
“我的謀士頗為得力,給我在這邊尋到了禹王槊的蛛絲馬跡。我過去每年都來此處,酷暑寒冬都潛入水中,終于尋得此物。”
趙懸光長嘆一聲,像是覺得自己過去過得實在苦。
“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與總捕詳談,又被人從中阻撓,實在可悲可嘆。”
賀方回神色不變,他只從袖中取出了一柄玉扇。
晏小追從未見賀方回用過這玉扇,只見賀方回手腕一轉,那玉扇便化作一柄足有四尺長的橫刀。
賀方回抬手拔刀,他的動作很輕,很快,好似手剛按上刀柄,那刀光如照雪般的長刀便拔了出來。
“我刀取鯤鵬肋下骨所鍛,不知能擋禹王槊幾刀?”賀方回笑道。
個個都在說自己的兵器,小兔不甘示弱,舉起自己的橫刀,認真道:“我阿爹給我打的!”
趙懸光像是才發現賀方回肩上的那個小家伙。
哦,這就是之前在案桌上探頭探腦的小東西吧?
“原來賀總捕還帶了幫手。”
趙懸光抬袖擦著眼角,像是為賀方回可惜,但擦著擦著就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種小兔子能干什么啊,吐口口水就被淹死了——”
趙懸光話未說完,只聽“咚”一聲巨響,如巨木擊山,賀方回的刀已直直砍向了禹王槊!
他根本不在乎他的鯤鵬刀是否會在觸碰神器時便直接斷裂,而是一開始就使出全力!
這一擊又沉又重,真如鐵錘當空,將趙懸光從大殿上直直撞到了畫舫數百尺之外!
然而在趙懸光穩住心神,在水面上剛剛站穩時,第二刀已至。
“你盡可取笑我,但不可取笑小兔捕快。”
賀方回壓低眉眼,那張晏小追初看覺得好似頗為溫文的臉,瞬間如刀鋒般銳利,透著濃濃的殺氣!
趙懸光舉起禹王槊擋住賀方回的這一擊,他肉眼可見禹王槊的護罩似乎出現了一點細細的裂痕,正是被賀方回追擊之處。
“傳聞你的妖力已被封禁,看來是假的?”趙懸光嘖了一聲,竟還有閑心打探。
他的視線落在賀方回肩上的晏小追,對著小兔挑釁一笑。
“可我就是瞧不起他,又如何?”
不如何。
小兔會當場揍你!
趙懸光眼睜睜看著這包子大的小兔就這么竄入了護罩里,對著他的臉就是狠狠一拳!
趙懸光當即被一拳揍飛,在水面上翻滾了好幾圈,濺起數尺高的浪花,才勉強站起。
晏小追落回賀方回肩上,握緊小兔拳,威風地啾咪了一聲!
趙懸光連忙伸手敲敲禹王槊,他還不累,禹王槊也沒有破損,那小兔是怎么越過護罩進來的?
難道是因為那小兔太弱小,護罩覺得他如清風一般,根本無需防御……個屁啊!
“口口口!”趙懸光當即罵了句讓人捂耳的臟話,往水中吐了口唾沫。
“京都的王爺……一點風度也沒有嗎?”晏小追聽到那話,大為震驚。
賀方回點頭扣鍋:“他們京都的王爺是這樣的。”
趙懸光不知晏小追用了什么妖法,但已經知道那小兔小歸小,力氣卻大。
他雖有禹王槊加持,身上受到擊打的傷害仍是在的。
水流涌起,如長鞭般護持在趙懸光身側。
他從來不是蠢貨,當即拉開距離。
禹王槊當年能阻共工,便是因水之力于它無效,甚至能奪走共工之力,轉而逼殺。
“現在就用禹王槊,五王爺,你能撐著用幾次?”
賀方回無視水流,哪怕他已經感受到禹王槊下,對水族的壓制之力。
但他面上仍是一派淡然,直視著趙懸光的雙目。
“尋回神器是好事,但過了這么久,連日月星辰都換了模樣,這神器還能遺留多少神力?”
如同各州府存放的夔鼓,當年一敲便能震懾戰場,現十萬八千色。
如今又是何模樣?
“五王爺又是人身,強行驅使神器,恐怕對壽數有損。”
謀士曾對趙懸光說“與賀方回對談時,不要將他的話放在心上,他雖是龍孫,地位超然,卻天生擅察人心,若是有意,幾句話就能誘人心魔,千萬小心”。
趙懸光是知道的,他也自恃聰明,不輕信于人。
可賀方回幾句話就直擊要害,讓他不得不多想。
這些妖怪就是如此,活得長些,見過的事物一多,知道一些緣由就能順藤摸瓜去猜。
“放心,收拾你的余力還是有的。”
趙懸光淡淡一笑,當即揮動禹王槊,四周水流如利劍般朝賀方回射去!
賀方回身形微滯,他腳下的水面如泥潭一般,正在吞吃他的腳踝,令他失衡。
“小追,我的左側就交給你。”賀方回說了一聲,便揮刀迎擊!
晏小追也毫無猶豫,當空跳起,將那些水箭全數劈成兩半!
“你還真信他。”趙懸光一擊不成,神色登時陰沉。
他與長年累月修行不止的妖精不同,縱然習武,也沒人真的與他搏殺。
因此真的對戰,總想一擊取勝。
戰況一旦僵持,便會心生煩躁。
“一路行來,小追的能為我自是看在眼里。”
賀方回既掙脫不開禹王槊的影響,索性不管,只管用龍軀之力強行朝趙懸光奔馳而去!
“五王爺若是也能稍稍相信別人,想必不會在此孤軍奮戰。”
禹王槊再次被賀方回用橫刀一擊,那護罩上的裂紋再次擴大。
趙懸光毫不懷疑,若是賀方回手中橫刀斷裂,他會拋下兵器,以肉身抗擊禹王槊!
賀方回的眼中金光泛起,無一絲懼色!
然而水面突變,一尾巨大的金色鯉魚從水底飛起,將賀方回直直撞了出去!
“阿回!”晏小追大喊道。
受了重擊,賀方回仍記得第一時間抬手護住肩上小兔,在水面上拖行了長長一段水路后,賀方回站穩腳跟,又再次起跳,避開了那鯉魚的二次撞擊。
賀方回垂眸看去,這鯉魚頭上已經生角,也許再過不久能化成蛟龍。
是了,若禹王槊是在這湖中尋到,神力長年累月滋養這里,生出無數靈怪也是應當的。
“滴答,滴答”。
又有數只金色鯉魚從湖水中浮出,魚身幾如純金,陽光照射下,好似水中開了金色的繁花。
只是這繁花眼中都流著血淚,染紅了這清澈的湖水。
它們并不愿攻擊任何人,但神魂受到禹王槊控制,根本無法抗拒。
它們生性溫和,喜歡世間一切生靈。
只行好事,在水中救起無數生命。
有人為它們建了小小的鯉魚廟,也有被它們救了的小動物在水邊磕頭感謝。
它們只想一直這么下去,不必任何人言謝,只要見到他們臉上小小的笑容便已知足。
也許有朝一日,它們修得人身,便能上岸,見更廣闊的天地,守護更多的生靈。
可如今……它們都做了什么啊!!!
【對不起,對不起,殺了我們吧!!!】
痛苦的哀泣在晏小追心中響起。
那悲意滔天,幾乎能見它們將要損毀的道心。
他狠狠瞪向躲在這些精怪身后的趙懸光,舉起手中橫刀。
“你該死!”
晏小追的怒斥,卻讓方才處于下風的趙懸光如飲甘霖。
“略施手段罷了。誰讓這把執掌權衡的神器,認我為主呢?”
晏小追看著那把禹王槊,不知為何篤定對方不曾認趙懸光為主。
“它才不管你!”
小兔子的叫嚷在趙懸光聽來只是無能狂怒罷了。
他揮揮手,示意那些金色鯉魚再次進攻。
隨后,趙懸光的視線落在遠處的畫舫上。
“我剛才還想,賀總捕確實神威蓋世,縱然妖力被禁,一樣天下無雙,因此敢于直接與我相爭。”
“現在靜下心一想,賀總捕該不會是想救那畫舫上的人吧?”
趙懸光“恍然大悟”,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額頭,像是覺得自己實在是笨。
“我聽說賀總捕殺過許多惡妖,邪魔,惡徒,卻從未聽說賀總捕誤傷過哪個平民。”
趙懸光笑起來,笑得眼角沁出了一點淚水,他朝賀方回恭敬地行了一禮。
“多謝。”
多謝你讓我發現了這個破綻。
趙懸光當即一揮禹王槊,巨大的水流幻化為一條巨龍,朝畫舫猛地沖擊而去!
賀方回立即朝畫舫那邊追去,臨行前他看了晏小追一眼,晏小追重重點頭,他們便在半空中分道揚鑣!
賀方回仍然施展不出妖力,只能用自己的身軀去扛!
而小兔落到水面之上,就如閃電一般踩著那些鯉魚的身子朝趙懸光奔去!
“我給你們報仇!”
晏小追穿過護罩,在趙懸光驚恐的視線里,將刀朝他握著禹王槊的手腕狠狠砍去!
只聽轟然一聲巨響,賀方回在距離畫舫還有一丈遠的地方,終于抬手死死阻住了那水中巨龍。
畫舫里傳來尖叫聲,高高的浪花拍打著畫舫的船壁。
小小的畫舫在這幾乎可以遮擋半邊天空的水龍之下,顯得這樣渺小。
賀方回身上的氣力正在漸漸消失。
這擁有禹王槊神力的水龍正在吸取他身上的力量。
但他仍然僵持著。
“喀拉,喀拉,喀拉。”
他體內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
賀方回突然笑了起來。
“神力真是好東西。”
他沒頭沒尾地說了這句話。
下一刻,只見他雙目登時變為金色的豎瞳,張開雙臂將自己融入了水龍巨口之中!
而在另一邊,晏小追的刀沒有砍到趙懸光的手腕。
他揮著禹王槊避開了。
說來也可笑,小兔手上的橫刀如繡花針一般,趙懸光居然也要躲。
但他本能的覺得必須閃躲,只聽一聲刺耳的金屬刮擦聲響起,晏小追的橫刀與禹王槊狠狠撞上!
一般的兵器碰到神器,不必近身就已化為齏粉。
晏小追這把“阿爹打的刀”本該也是如此。
但是這一刀之下,趙懸光竟覺虎口劇痛,晏小追爪中的刀非但沒斷,反而依然光亮鋒利!
莫非晏小追的刀也是什么鯤鵬骨做的不成?
趙懸光猶疑之下,沒有發現禹王槊在小兔爪子觸碰到時,竟發出了微微的白光。
像是在歡喜。
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吟在湖中響起。
這世上龍族全都在四海之中,這小小的金絡腦里又何來龍吟?
晏小追轉頭看去,只見那畫舫之前突生漩渦,一點青色鱗片在水中緩緩浮現。
隨后這鱗片如長橋一般,從畫舫那頭迅速鋪展,一路來到了他面前!
巨大的龍首如洪荒巨獸從水中浮現,順著龍首流下的水花如白練瀑布,澆得趙懸光都被水浪逼退了幾尺遠。
“賀、賀方回?!”趙懸光難以置信,“你被封禁了妖力,又如何能化回龍身!”
青龍微微垂眸,如視螻蟻。
“多謝禹王槊的神力,解我封禁。”
賀方回身上的封禁乃九幽半臂魔的命咒,至陰至邪。
然而一朝得遇神力侵身,神力之下,邪魔避退。
“多謝。”賀方回重復著之前趙懸光的話。
金色的龍目看著晏小追,透出微微的柔光。
晏小追與之對視,終于得見那日在漆黑的湖水,那突然生出的怪物原形。
但在小兔心中,依然如初見時一樣,烈烈如陽,不覺可怕。
第24章 第 24 章 紅衣黑發的少年從半空落……
巨大的龍首對著晏小追低下, 小兔愣愣看著他。
“可怕嗎?”賀方回笑問。
晏小追搖頭,大聲道。
“一點也不怕!好威風!”
龍是不是在笑,旁人都看不出來, 但晏小追覺得賀方回現在一定在笑。
趙懸光見這只小胖兔居然還有閑心說話,當即將那趴在禹王槊上的晏小追一把甩開, 與賀方回拉出一段距離。
賀方回見小兔當空拋來,立即低下頭, 將晏小追頂在頭上。
晏小追抓著龍首上的毛毛, 一抬眼就看到了遠處的山色。
“好高啊……”晏小追喃喃道。
“小追, 你待會見機行事,想怎么做,就去吧。”
賀方回的聲音在晏小追耳邊響起,晏小追重重點頭, 才發現賀方回看不到,這才提氣大聲道:“讓那王爺受死吧——”
立在水上的趙懸光, 看到賀方回竟得了他的恩惠,解了封禁, 又聽了小兔的挑釁, 一口氣堵在喉嚨,差點沒緩過來。
他本就高傲,錯算之后只想立即找回場子。
趙懸光再次催發禹王槊, 想一氣之下把賀方回的妖力抽為己用, 卻發現自己的呼吸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急促起來。
一點紅血自他鼻尖流下, 趙懸光神色一凝。
剛才他已經用了禹王槊幾次?
三次, 還是四次?
可趙懸光不得不用,面對已經恢復龍身的賀方回,他必須用禹王槊抽取他的妖力進行壓制, 而賀方回明知他的妖力會被禹王槊奪去,卻仍肆無忌憚地驅使著水流朝他擊來。
除了妖力,賀方回還甩著龍尾,以肉身擊打著那堅固的護罩。
趙懸光又要修補護罩,又要與賀方回抗衡,還要分神操控那些快化蛟的鯉魚……他還有幾條命能用?
賀方回就是在賭趙懸光撐不下去。
趙懸光看著護罩上越來越細密的皸裂,笑了起來。
“不錯,賀方回,我確實撐不下去。”
不過他撐不下去,卻也不肯認輸。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好似地龍翻身,晏小追驚訝地看向四周,籠罩著這里的界陣正在慢慢溶解。
“我真的一點也不想輸,”趙懸光除了鼻子,眼睛和耳朵也開始緩緩滲血,但他仍笑得出來,“所以,我得改一改戲碼。”
禹王槊重重敲擊在水面上,只見湖水好似被什么燒灼,瞬間滾燙起來,如同噴涌的溫泉一般,無序地朝半空中飛去。
“就改成,千妖司總捕賀方回邪魔附身,在途州興風作浪,引發洪水,淹沒周圍數百城鎮。五王爺趙懸光見此慘狀,悲痛萬分,即刻上報朝廷,請諸方大妖共誅此魔!”
趙懸光猖狂大笑,狀若瘋魔地看著面前的巨龍。
“至于那只兔子,就淹死在這里吧。”
話音剛落,賀方回已是一甩尾就將趙懸光抽到了山壁上!
然而界陣去勢不減,守在界陣外的洛泓飛等三名妖怪捕快,見到界陣已破,早已轉瞬落到湖邊。
在界陣外他們看不分明,到了這里,看到此間景象,皆是驚得一時無言。
金絡腦里的湖中水,連同與湖相連的河上的水都被抽取,于半空中匯成無數條水龍的模樣,張著巨口朝向四方,蓄勢待發等著吞沒所有觸之可及的村鎮!
“別發愣,先把畫舫上的人都救出來,會飛的去通知附近村鎮的人,全都避到高處,能救多少是多少。”
賀方回沉聲交待,龍首一轉,就要將剛從山壁上脫身的趙懸光再次擊倒。
這時一道白光在賀方回眼角閃過,竟是晏小追朝趙懸光撲去。
晏小追額頭的朱砂痣滾燙如火,小小的兔兒攥緊拳頭,卻見前方又有水龍攔路!
賀方回龍目微斂,體內龍珠旋轉,如山岳深海般的妖力瞬間籠罩了這片天地。
天空雷聲陣陣,屬于禹王槊的壓制之力轉瞬間全落到了賀方回身上!
原本耀武揚威的水龍也瞬間失了依仗,沉沉地垂下頭。
“我替你開路,你盡管去便是。”賀方回說道。
小兔回眸一看,就見那尾青龍正籠在他正上方,縱然雷霆加身,亦不曾退讓!
趙懸光看到晏小追撲來,知道那小東西有古怪,仍要拉開距離,卻發現手腳發軟。
他驅使禹王槊,想吞沒數百村鎮,終是耗盡了力氣。
趙懸光見無法閃躲,干脆說道:“隨便你怎么打,殺了我也行,事已至此,做什么都是無用。”
半空中水龍搖搖欲墜,好似天地逆轉,海水倒灌一般。
不遠處的村鎮,早已有人看到了這般異象,驚慌失措,不知要向何處奔逃。
人因壽短而多慧,歷史交給他們無數面對險境時的解決方法。
絕地天通過去了多久啊,連人也當做那段歷史也許是虛構的。
而如今,當年共工興風作浪,水難幾乎葬送萬萬人的一幕似乎就要重現了。
“啪啪啪!”
晏小追連續錘了趙懸光三拳,直打得他重重倒在水面上!
反正他說隨便打的,那小兔就隨便打咯!
可打了趙懸光后,晏小追卻沒有繼續,反而伸爪去拿禹王槊。
趙懸光大笑起來:“不錯,若能驅使禹王槊,自可解了這難,我送你都行,你拿得動嗎?”
禹王槊在趙懸光手里,重約三百斤。
他也試過讓別人拿,然而沒有人皇血脈的人,哪怕平日力能扛鼎,都無法把禹王槊從地上拉起一寸。
更別說妖……
小兔舉起來了。
趙懸光在水中,震驚地看著晏小追那湯圓似的小爪舉起了禹王槊。
晏小追得意大喊:“啾咪!辦到了!”
但辦到之后,小兔子慌慌張張地看向賀方回,他又該怎么收場呢?
“神器能言,你既能碰它,就該能聽到它的聲音。”賀方回甩尾,將要靠近此處的水龍和鯉魚,全都扔了出去。
聽?晏小追直接地把耳朵貼到禹王槊上邊,沒有聲音。
但片刻后,風聲,水聲,連帶無數人聲,全都涌入晏小追的耳中!
禹王槊爆出半空白光,光中生細雨,晏小追在那雨中,看到了過去。
許是洪荒時代,有巨人在火山里,赤手于巖漿之中,鍛造了它。
那巨人將它高高舉起,轉身跳入水中,踩在巨大的龍背之上,前去殺敵。
此時的太陽好大,有神和金烏生在火焰之中。
巨人白日里揮著禹王槊與那些面目猙獰的“神”爭斗。
夜里巨人則會抱著禹王槊輕聲訴說他心中恐懼。
他會不會就此死在這里呢?
可在完成使命之前,他是沒有資格死的。
人間多苦,人類羸弱,若他退下,這世間就再無稱為“人”的生靈。
禹王槊發出陣陣清鳴,發誓與巨人共進退,直到支離破碎。
最終,在那連神陸也要沉沒的那一日,他們終于將那些殺之不盡的長蛇與怪物驅逐出陸地。
巨人,人們稱他為大禹,得證靈天。
它則被供奉在了大殿里。
歲月如長河,守著這里的人化為枯骨,大殿崩塌,禹王槊蒙上灰,銹跡,最后山川改顏,陸地化河,它沉到了河床底。
在水中,一切靜謐。
水草從稀少到豐盈,魚兒慢慢長大,游蝦朝生暮死,有人聲在岸上傳來,船過水面,漾起一層一層的波紋。
它慢慢的失去意識,幾乎快成為一塊凡鐵。
不過這也沒關系,時間會記下過去的舊歷史,又生出新故事。
也許有一天,他會被人發現,變成一只船槳,或者一只鐵碗,那也很好。
但有人拾起它,卻讓它用最后的力量,去傷害它與戰友拼死守護的地方。
那點稀釋到只徒留氣味的血脈,不能驅使它,那骯臟丑惡比邪魔更甚的靈魂,不配它奉為主宰!
【那么,應該怎么結束呢?】小兔的聲音在光中響起。
片刻后,晏小追在光中睜開眼,對著禹王槊說了一聲。
“我們回家。”
白光直沖云霄,將小小的兔兒高高拋向半空。
禹王槊在光中化成了一個小小的手環,剛好扣在晏小追滾圓的小胳膊上。
那些咆哮的水龍全都化為拳頭大的雨滴重新歸位。
在這陣雨之中,晏小追自半空墜落。
賀方回變回人身,當即飛身去接。
他的眼中落了雨,迎著日光,好像看到兔兒突然化作了一個紅衣黑發的少年。
少年面向天空,看不見臉,但那垂下的指尖白皙如玉,如初綻的玉蘭花苞。
賀方回伸出手,像是想觸碰少年的指尖,但手掌一沉,小小的兔兒落在了他的掌心。
剛才賀方回看到的,好似只是一場雨中的幻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趙懸光在水中怒吼著。
神器不再護體,之前他所受的傷害全數返還!
趙懸光哀嚎著,看著身上無數皸裂的傷口,鮮血流淌,四周還有脫離了控制,極為憤怒的鯉魚正在虎視眈眈。
賀方回落在水面上,他嫌吵,當即將趙懸光扔到了岸上,沖力將一棵樹都撞斷了。
“諸位,災禍之后,還請潛心靜修,莫忘道心。”
賀方回輕聲說道,便見那些金色鯉魚微微頷首,再對著那躺在賀方回掌心中的小兔,道了無聲的祝禱后,便再次沉入水中。
“小追!沒事吧!我們都看見了,你好厲害……”
賀方回一到岸上,把畫舫上的人都救出來的洛泓飛便朝賀方回跑來。
但賀方回卻錯了一步,避開洛泓飛伸向晏小追的手。
小兔已被賀方回抱在懷里,渾身濕透,似乎正在昏睡。
賀方回猜測應當又是妖力透支。
“多謝諸位援手,這個人可以掛在附近大城的牌匾上,我想已經有許多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賀方回看向倒在地上的趙懸光。
處置趙懸光,最好由人來做。
畢竟要淹沒附近村鎮的,可是這位王爺。
人間刑罰,對這高高在上,將其他人視為螻蟻的王爺來說,再合適不過。
“至于我,”賀方回看著面前三名捕快,“你們盡可與前來詢問的其他捕快通報我的行蹤。”
至于那些從畫舫上救下來的人,賀方回突然快步往那邊走去,橫刀出鞘,便立刻斃命兩人!
人群中發出驚呼,卻見那倒下的兩人失了頭顱后,卻露出一身漆黑如墨的皮膚,與箭豬般的背。
不知何時,這兩人已讓邪魔附身。
想來之前趙懸光突然發難,應當與這“兩人”有關系。
“你們若有親朋在外,便去投靠,不要再留在這里了。”賀方回對剩下的人說道。
雖然趙懸光不曾想留他們的性命,但他仍是王爺,這些人再回京都也只會落下個護主不力的罪名,恐怕還是會死。
洛泓飛張大嘴,這才短短幾步路,賀方回就辦完了四件事。
這便是千妖司總捕么?
“等等!總捕!您要把小追帶去哪?”
洛泓飛見賀方回再次轉身,似要離去,連忙攔阻。
“您前途未卜,小追,還是不與您同路的好。”
賀方回心知此話不錯,但他當著洛泓飛的面,手指輕輕拎起小兔,卻見晏小追兩只小爪死死扒拉著他的衣襟,不肯松開。
“我是他管轄下的‘罪妖’,看來他并不同意分開。”
洛泓飛失笑上前:“用點力就行。”
只是賀方回抬眸看了他一眼,就讓洛泓飛停了手。
“我也不同意。”
洛泓飛天生老實猞猁,哪里見過賀方回這樣的!
“你,你怎么這么霸道!”
就是不肯交出小兔!你又不是晏小追的什么妖!
朗日見狀,上前對賀方回一拱手。
先謝過晏小追與賀方回的救命之恩,然后再一拱手,這就是決定好站隊了。
夜飄星在一旁裝死。
看了趙懸光那瘋魔樣,再看看賀方回那苦大仇深的模樣,夜飄星就知賀方回肯定冤屈似海。
麻煩了。
“我該走了。”
賀方回認下“霸道”之言,剛要離去,就聽懷中小兔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啾嚏!”
賀方回:“……請問,這附近有什么村鎮,可供梳洗?”-
金寮村中,賀方回一行用錢借了兩間空置民房。
賀方回要了熱水和干凈的手帕,入了房中給晏小追擦洗。
朗日見狀一驚,在京都時,這位龍孫出行坐臥皆有人服侍,如今卻是他服侍小兔。
夜飄星吹了聲口哨,剛想去讓村民給點吃的,就見洛泓飛一臉羨慕地看著那關起的房門。
“干嘛,你也想去照顧小兔子啊?”
洛泓飛連連點頭:“小追若是暈倒,我也會這么照顧他,誰不喜歡照顧兔兔!”
夜飄星欲言又止地看著洛泓飛:“你不會是傳說中的那種吧* ,看見可愛的小動物就忍不住又揉又吸的。”
洛泓飛更上一層樓:“我還想咕嘰小追的肚子呢。”
夜飄星教育洛泓飛:“有我在就不行,少給我犯事!”
房中,賀方回給小兔洗了個熱水澡,但小兔實在軟得不得了,放在手上都能滑下去似的。
他生怕力氣再大點,就把晏小追揉碎了。
晏小追突然皺眉,像是要哭。
賀方回還以為是給他擦身時太用力,結果卻聽到小兔嘟囔的話。
“乖了,不……烤兔子……不風鈴……”
原是晏小追夢到小時候不乖,差點掉到火爐里變烤兔子,被阿爹抽了屁股,綁起來掛在屋檐下,當成兔兔風鈴來用。
哪怕小兔啾嗝啾嗝地哭,也不管,直到他認錯為止。
“這么可憐啊。”
賀方回笑著摸了一下兔爪,發現小兔體內的妖力已經在恢復。
他看了一眼晏小追胳膊上那個禹王槊變成的手環,心想應當是它的功勞。
這樣以后縱然妖力耗盡,尋不得神廟,也有這手環一用。
賀方回看著小兔砸吧嘴的模樣,眼前突然閃過之前那個少年的身影。
賀方回看著小兔笑道:“可惜沒見著臉,不過光看樣子,就知道化作人形之后,你定是絕世無雙的少年郎。”
不知晏小追是不是也聽見了這夸贊,胖嘟嘟的兔兒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
半夜時,晏小追徐徐醒來。
他睜著圓咕嚕的兔兒眼,只覺得渾身是勁!
屋內沒聲,外邊卻有妖精相談的聲音。
小兔跳到床下,自己穿好鞋子就跑出來湊熱鬧。
屋外的院子里,賀方回正與其他三個捕快在一起吃酒。
不知他們之前聊了什么,夜飄星一臉不想摻和的死相,朗日和洛泓飛則一臉堅定。
“總捕放心,若有消息,我們定向您通傳。”
賀方回點頭,眼睛微轉時,就見到了走出來的晏小追,便朝他招手。
小兔輕巧地跳到桌上,朝他們揮著小爪。
“你們吃什么?我也要!”
這次妖力虧空比上次的狀況好得多,晏小追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么,自己被送到了哪。
“你醒啦?”洛泓飛當即一笑,隨后又肅容站了起來。
接著朗日,夜飄星也一樣,對著晏小追拱手道謝。
“小追,多謝你相救,若不是你收服禹王槊,我們恐怕都要死在那里。”
晏小追最不愛嚴肅,連忙搖頭:“這有什么,也是救我自己呢!真要謝我,請我吃酒!”
小兔便是如此,苦難從不記得,只記好事!
晏小追摸摸胳膊上的手環,嘿嘿,他還賺大發了!
洛泓飛當即給小兔滿上一碗。
晏小追便抱著碗啾啾喝了兩口。
這戰勝之后的酒就是好喝!
趙懸光那混蛋現在應當掛在城墻上了吧!明天得空去看看!
晏小追回想起之前的爭斗,看向賀方回,一臉好奇:“你到底多大啊?”
這話好像很有歧義。
賀方回:“龍身嗎?”
晏小追點頭。
賀方回:“平日里大約千尺,妖力全盛時,如江河。”
朗日和洛泓飛都聽得認真,這種秘辛往日里怎么聽得到。
唯有夜飄星托腮望天,獨我一個妖心黃黃么。
晏小追今日消耗大,確實餓了,邊吃東西邊吃酒。
不知不覺,桌上的酒壇子就空了兩個。
人喝多了酒會亂說話,妖精也一樣。
“我以前去沙漠干活,十天沒洗澡,回來的時候,身上的毛都打結了,洗澡的時候,哎喲,哪都臭!”洛泓飛臉頰發紅,顯是酒精上腦。
晏小追不甘示弱,舉起小腳,甜甜笑道:“我腳也滂臭!”
眼見喝得差不多,明日還要趕路,賀方回拎起滂臭小兔,各回各屋。
只是喝得高興的晏小追,鞋都沒脫就要往床上跳,被賀方回抓住。
脫了小鞋后,晏小追又一個抬腳,踢到了賀方回的鼻子上。
毛茸茸的小腳挨著臉,賀方回下意識想到……小兔小腳不滂臭?
“小追!我給你送醒酒湯!”
洛泓飛醉兮兮地推門進來,一進門就看到賀方回在聞小兔腳。
賀方回:“……”
洛泓飛對賀方回露出同道中人的微笑。
賀方回,百口莫辯。
而晏小追睜開眼,朦朧中看到自己的腳在賀方回的鼻子上。
晏小追的腦海里迅速浮現了阿爹給的那本書——《霸道人人強制愛》。
……龍也會變態嗎?
第25章 第 25 章 這位小兔,我看你已是紅……
“阿回, 你為什么……要變態呢?”晏小追暈暈乎乎地問。
賀方回以前被人誤會,不曾辯解。
懶得說,不在乎, 不與他人論對錯。
但此情此景,賀方回真的想要辯解兩句時, 卻發現……說什么都沒用了。
洛泓飛把醒酒湯放下,笑嘻嘻地安撫道。
“沒事沒事。”
關上門后, 賀方回親耳聽到洛泓飛在外邊大聲八卦。
“哇!你猜我剛才看到什么了?!”
之前洛泓飛對賀方回還非常敬重, 如今卻好像把他劃到了自己這一邊, 態度變得親切隨便起來。
“啾……咪?”
晏小追暈暈乎乎地坐起身,他把自己的腳緩緩收了回來。
他看了看賀方回,又看了看自己圓圓的腳,突然伸爪把自己的腳掰起, 低頭聞了聞。
“滂臭!”小兔沉默了一會,搖著小耳朵暈暈乎乎地道。
這明顯是醉兔胡說八道。
賀方回拿了醒酒湯過來, 就見晏小追在床頭扒拉什么,沒扒拉到, 就空著小爪, 假裝好像拿了什么東西,放在床上。
賀方回看了一眼,晏小追好像是在翻書。
“你, 你來。”小兔朝賀方回揮揮小爪。
賀方回走近之后, 就聽晏小追說道。
“你似什么變態?”
小兔口齒不清地說著讓賀方回心頭發涼的話。
“這么滂臭也要聞啊?”
賀方回深吸一口氣, 把解酒湯送到晏小追嘴邊。
“是誤會。”
晏小追臉一撇, 不喝,反而繼續討伐賀方回。
“沒有誤會,你就似……”
賀方回大大方方點頭道:“不錯, 我就是變態。”
趁小兔震驚時,賀方回往晏小追嘴里灌了一口湯。
“你你你,你怎么好意思啊?”小兔一張嘴,又被賀方回灌了一口。
“嗯,你乖乖喝了湯睡覺,我就不變態,不睡覺,那我就變態。”
賀方回果然見識過大風大浪,竟直接認下,反制于兔!
晏小追的腦子不夠用了,一方面覺得賀方回怎么會是變態,一方面想賀方回果然是變態。
小兔腦袋不能同時思考兩件事,腦中像有花火炸開,又睡了過去。
賀方回放下碗,把晏小追塞到被子里。
原本才好,又跑去吃酒,真是一刻不能閑。
賀方回把晏小追的頭毛了,就拿著空碗出去,看到夜飄星正坐在院子里醒酒。
見著賀方回出來,夜飄星的神情有點閃躲。
顯然是見到變態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了。
賀方回:“……”
“他兩酒量淺,已經睡了。”夜飄星突然開口道,像是要打破尷尬。
不過賀方回并不覺得哪里尷尬,只對夜飄星點了個頭。
平日里夜飄星這種小捕快哪里有機會見賀方回呢?
不曾想對方還挺平易近人,還有一點特殊癖好。
“啾咪!不許摸——”
小兔子說的夢話震天響,夜飄星登時坐直看向賀方回。
在今夜,賀方回徹底沒了風評。
賀方回干脆坐到院中,對月調伏起氣息來。
夜飄星松了一口氣,若賀方回真的當著他的面變態,他雖不愛管閑事,但這事還是要管一管的。
第二日,晏小追心情復雜地起了床。
外邊傳來龍馬的嘶鳴,雖然這些捕快們很不靠譜地把它留在茶攤,但它還是尋著氣味,馱著行李自己找了過來。
小兔梳洗過后,站在門檻上朝外望去,就見賀方回獨自一個坐在桌邊。
晏小追三兩下跳了過去,伸出小爪拍拍賀方回的肩膀。
“昨天的事我都記起來了,”小兔一臉嚴肅,“人無完人,妖無完妖,我會保守你是變態的秘密的!”
晏小追聲音極大,連出門喂雞的隔壁村民都聽到了。
……真是秘密到了極點!
賀方回試圖做最后的努力:“……真記起來了,就該知曉,昨日不是你踢的我?”
晏小追禮貌一笑。
晏小追心想,籬耳鄉的人總說他是最可愛的,討人喜歡也正常。
畢竟,要是,要是賀方回不是那種會又摸又吸小兔的變態,難不成是喜歡他?
小兔突然想到了這種可能,耳朵就有點紅紅的。
在賀方回看來,就是面前這包子大的小兔,不知怎么的,身上的毛毛忽然炸成了蒲公英。
“怎么了?”賀方回剛要伸手給晏小追撫平毛毛,就見晏小追歪頭看向他身后。
朗日一臉嚴肅地走了過來。
朗日一大早就已出去打探消息。
他是鷹妖,一炷香內便可振翅飛百里。
昨日他們將趙懸光掛在大堤城的牌匾上,又與城中太守言明緣由,太守還等著朝廷的旨意,便派人在城門口守了一夜。
有平民不忿,朝趙懸光扔石頭雞蛋菜葉,那也是應當的。
誰差點死了不發火啊。
可誰知在晨曦之時,朝陽剛起,便有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將趙懸光一箭穿心!
“沒人看見是誰放的箭,有早起的獵戶剛出城門,以他的目力,只能看到是隔著一座山射來的。”
雖說大快人心,但太守實在怕事,又催城中千妖司的妖速速去京都請旨。
但這消息還沒出去,就有信鳥飛來。
“信上蓋的是親王印,說是已經知道趙懸光做了什么,人是他殺的。”
朗日取出一張白紙,上邊有拓印下來的印記——一把被祥云籠罩的長劍。
“代天子巡守四方,”賀方回看著那印記,已認出是誰,“是天子的堂兄,趙一連。”
“他是好人嗎?”晏小追好奇道。
天子好像被邪魔附身,那個趙懸光又壞得不得了,這么看好像人間皇室里沒一個是好人。
“正得發邪。”
賀方回給出了四字評價,隨后對晏小追笑道。
“他師從西海舊昆侖,修的是人仙之術,出師之后斬妖除魔,一年不知要殺多少,劍上的血都洗不凈。如今在那位親王眼里,我弄丟了重寶,形跡可疑,也是要被當場誅殺的。”
小兔著急起來:“可是你是被暗算的呀!”
“他才不管。”賀方回還有閑心笑。
“那我保護你!”晏小追一拍胸口,正氣凜然。
賀方回雙手籠于袖中站起身,垂眸看向晏小追,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開口說道。
“小追,昨日你昏倒時,我想直接帶你走。因你昨日與我一同擊退趙懸光,還得了神器,在旁人眼中,你與我已是一伙。縱然你不與我一同走,怕是也有人想奪你神器。”
晏小追一下跳到賀方回的肩上,圓圓的兔兒眼盯著賀方回的臉。
“你現在還說這個作甚!我自然與你一起走,尋回重寶,揚名天下,當上千妖司總捕!”
剛推門出來的夜飄星親耳聽到小兔子的篡位之言。
賀方回朗聲笑道:“不錯,果然有志氣!”
此時一點細微的碎裂聲在賀方回腦海中響起,不是有實物在哪碎了,而是他設在裝在重寶箱中的禁制被觸碰了。
那盜走重寶的水族終于忍不住要打開箱子驗貨。
“我們現在就走。”
賀方回讓晏小追先下來,他回到房中換衣。
“小追,你們要走了?”
洛泓飛揉著惺忪的睡眼,湊到晏小追面前,把自己的額發撩起。
“你給我留個印吧。”
這就是要互留妖氣印記了。
小兔子熟門熟路,嗒嗒嗒三下就給洛泓飛三妖留下了印記。
“你們若有事要辦,盡管來找我們。”洛泓飛伸手握了握晏小追的爪爪,這就是約好了。
房門開啟,發出一聲輕響。
晏小追回頭看去,緩緩睜大了眼。
他與賀方回第一次見面以來,賀方回就一直穿著一身文人青衣,瞧著如積雪青松般沉靜溫文。
如今賀方回卻換回了千妖司的衣裳。
一身繡著金獬豸的紅衣,腳穿黑靴,袖口束緊,衣裳極為合身,寬肩窄腰,身材挺拔,腰上佩刀,手按刀柄,可見青筋突起。
他朝晏小追走來,如出鞘寶劍,行步生風。
“走吧。”賀方回道。
晏小追呆呆地看著賀方回,像是沒想到他怎么突然換了身衣裳。
“總捕,你平日里……這么俊啊。”
之前穿青衣時叫“阿回”,換回捕快衣衫后,晏小追倒是又叫起“總捕”了。
賀方回抬手將小兔放到自己肩上笑道:“哦?覺得我特別神氣就看愣了?”
若是旁人被這么一說,說不定就臉紅害羞了。
但晏小追是晏小追,小兔子一拍胸口,自信道:“我是看你差點就趕上我這么俊啦!”
賀方回忍不住大笑起來,對著朗日三妖一拱手,便牽著龍馬往院外走。
“我們也走吧,”夜飄星伸了個懶腰,“今年這年事可真多。”
朗日點頭,看向的方向卻是京都。
重寶有賀方回去尋,他們該去探探天子的底細-
“我們要去哪?”晏小追不知要去哪找重寶。
“四方重瀾,離這里不遠,”賀方回對晏小追指向北方,“盜賊開了箱子,觸到了我下的禁制,我就知道它在哪,但我不好化為原身騰空而去,免得驚走了那賊。”
晏小追從自己的小包袱里掏出地圖,認真看起來。
沿著途州一路向北,這個叫四方重瀾的地方……也是一座水鄉呢。
賀方回騎上龍馬,龍馬疾馳,不到入夜,就又到了下一個城鎮。
晏小追剛到這就有些吃驚。
這座鎮子上滿是桃花樹,一座巨大的月老廟立在正中,香火旺盛遠遠便能看到香煙繚繞。
賀方回下了馬,此處沒有妖怪驛站,只能尋個客棧去住。
這里的客棧名字都很古怪,皆是“長相思”“蝶戀花”“鵲橋仙”“醉花陰”一類訴說姻緣戀情的名字。
“當啷。”
小兔耳朵尖,聽到有銅板落在地上的聲音,當即跳到地上去撿。
“你掉的錢。”
晏小追撿起銅板,就往一旁的算命攤上送去。
“多謝多謝,好善心的小兔,”算命的是個面善的青年,他笑著接過銅板,“我來給你免費算一卦吧。”
又算命?
晏小追之前救了東海商船時,已經算過一次命。
“化形的機緣在北邊”,就是這個嘛。
晏小追興致缺缺,剛要揮爪離去,就聽那算命師伸出左右兩根食指,在晏小追眼前輕輕相合。
“我看你已是紅鸞星動,月老出手牽紅線,如今桃花初綻,良緣已至。”
小兔耳朵突然一豎,只聽啪嗒一聲輕響,正好有一朵灼灼桃花落到了他的腦門上。
漂漂亮亮的小兔頂著漂漂亮亮的花兒,眼里滿是驚奇。
啾咪啾?→真噠?
第26章 第 26 章 小兔在銅鏡里看到了命定……
阿爹以前也為怎么養大晏小追而發愁。
阿爹也是第一次有孩子, 孩子還是只小兔精,因此便特別愛請教往來過路籬耳鄉的妖精。
小兔是否也要睡個圓頭扁頭呢?
他好像不大愛穿衣服,是不是小時候光屁股就行?
小兔還很喜歡藏起來, 躲在蒸籠里,躲在被子下, 躲在阿爹的魚簍里。
是不是兔兒害怕呢?
啊,不是?只是兔兒頑皮。
等晏小追再大些, 阿爹就問起姻緣之事。
因此阿爹便知曉, 對于妖精來說, 若是說到喜歡,總要先看對方的原形是不是足夠大,力量是不是足夠強。
人類之間的姻緣與喜歡,好像不大能套用到妖精身上。
晏小追是不是很乖, 很心善,是不是很能干, 好像并不很重要。
阿爹不由發愁起來,雖說沒有小兔長大必須要找個伴的規矩。
但若是剛好晏小追有了喜歡的對象, 對方又剛好因為小兔太小而輕視他, 不喜歡他,這可多讓人傷心。
于是阿爹便給晏小追吃好喝好,讓他每日里鍛煉身體, 把只小兔養成了圓胳膊圓腿的小豬兔。
而晏小追面上好像對喜歡不喜歡的并不是很在乎, 但實際上卻開始偷偷卷起頭毛。
晏小追夜里偶爾也會想, 將來誰會喜歡他, 他又會喜歡誰。
會像籬耳鄉里的太爺太奶那樣,頭發銀白了也一起牽手走路嗎?
哦,不過他太小了, 可能只會被拎著走。
還是說……會出現一只跟他一樣大的兔兔呢。
可是過了這么多年,晏小追還沒見過跟他一樣大的兔兔。
偶爾遇見其他兔子,它們都把晏小追當成三個月大的小崽。
知道了晏小追的真實年紀后,又讓他去拜拜月亮,好許愿快點長高長大。
晏小追私下里其實是覺得沒變得十分高大健壯之前,是不會有誰要與他作伴的。
如今聽了算命的這么一說,晏小追頂著桃花,不由好奇起來。
“誰啊?”晏小追直接問道。
“來來來,若要知曉,還請看我這面銅鏡。”
算命師拿出一面銅鏡放在桌上,請晏小追湊近來看。
“我方才粗略一看,對方應當生得十分高大健壯,還很英俊,并且已經默默關注你許久了。”
晏小追聽得一愣一愣,他將頭上的桃花取下,放在鏡邊,便挪著步子走到銅鏡前。
可是鏡子里只映照出一個臉兒圓圓,肚兒圓圓的小兔,看不到什么高大健壯的家伙啊?
“在哪呢?”
晏小追貼到銅鏡上,像是想從鏡子里摳出一個來。
算命師笑起來,伸出手指請晏小追往后稍稍。
“你湊得太近,命定姻緣也會害羞,還請你閉上雙眼,我說行的時候,再睜眼就能看到了。”
晏小追點了點頭,立時伸出兩只小爪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算命師輕輕一笑,手指微動,開口說道:“可以……”
只是話還未說完,就有一道沉穩的聲音響起。
“小追,客棧已經找好了。”
晏小追同時放下爪子,在眼前那面銅鏡里……看到了賀方回的臉!
晏小追大驚:“啾咪咪!”
賀方回不明所以,看見是算命攤,還以為晏小追好奇在玩。
算命師是人類,賀方回便伸手在袖袋中取出銀錢,放在桌上。
“算了什么?是好事嗎?”賀方回邊問邊把手放在晏小追身側,好讓小兔踩著他的胳膊上來。
可是晏小追卻一直不說話,側頭看了他一眼,就突然抬爪捂著臉頰拍了拍,小腳一點就跳到了旁邊的欄桿上。
“沒什么沒什么!”晏小追搖頭,小耳朵甩得啪嗒響,“我們去客棧吧!”
賀方回垂眸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掌心,隨后緩緩站起身,看向算命師。
“你與他說了什么?”
賀方回聲音一沉,就極有威壓,算命師嚇得一跳,連忙擺手。
“什么都沒說,就,就我們月老鎮,都是要算姻緣的,我只是與他說了好事將近罷了!”
賀方回聽了這話,緩緩蹙起眉,像是難以解。
“他還小,什么姻緣這樣等不及。”
賀方回覺得這算命師在胡說八道,轉身便跟上了晏小追。
賀方回一走,算命師長長松了口氣。
銅鏡有機關,換個角度就能照出在鏡后的人。
在月老鎮里,時常有青年男女給他一些銀錢,再帶人過來算命,好有個由頭與人相好。
但他并不是全無真材實料,偶爾也能在這月老廟的飄飄煙霧里看到有誰身上似有紅線飄過。
方才他分明就看到了那小兔經過他桌前時,小爪上就牽著線。
“我還以為是你,想給你兩介紹一下呢!”
算命師從桌底掏出一只睡得四仰八叉的豬咪,豬咪睜開眼翻了個身。
人,啥也不懂。
不知道那小兔子身上滿是龍氣嗎?-
賀方回三兩步追上在欄桿上快走的晏小追,晏小追見賀方回來了,就指著前邊那寫著“鵲橋仙”三字的牌匾。
“就是這家嗎?”晏小追見著停在客棧前的龍馬了。
“是,去定一間上房吧。”
賀方回也可徹夜奔走,但想到晏小追才經歷一場大戰,還是要多修養。
“哦,這樣啊。”晏小追說著話,看起來一切正常。
……若他沒有說話時把頭撇向一邊,不看賀方回的話。
“怎么了?脖子扭了?”
賀方回剛要伸手去摸摸小兔那幾乎看不見的脖子,就見晏小追突然跳起避了開來。
這是第二次了。
賀方回緩緩收回手,過去他是“罪妖”時,晏小追也是想親近就親近,哪里有這樣連看都不看他的時候?
“小追,你怕我?”賀方回只能想到這個。
“誰怕你!”晏小追果然受不得激,他生下來就只怕過一點點事,里邊絕對不包括賀方回!
只是晏小追與賀方回的視線對上時,不由想起了在銅鏡中看到的臉。
怎么看到的會是賀方回啊!
賀方回不管原形還是人形都又好看又高大,完全符合妖精的審美。
晏小追與那雙玉宇無塵的眼睛對視了一會,莫名想移開視線,又不肯露怯,就揚起小腦袋叉腰道。
“我就是……有點落枕!”
今早不是好好的嗎?怎么就落枕了?
賀方回覺得果然有古怪。
聯想起方才那算命師說的話,便想晏小追不會是一直在想什么天定姻緣的事,所以老往外看,怕什么時候見到了,就害羞起來了吧?
小兔一派天真,若真以為遇到了什么姻緣,說不得只見一眼就會掏心掏肺起來。
想到這,賀方回莫名不悅起來。
“我看看,”賀方回伸手摸摸小兔脖子,將晏小追拎起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沒什么,好好的。”
賀方回柔了聲,輕笑地看著晏小追。
“這世上哪有樣樣都靈的算命師,他方才說不定是逗你玩的。”
所以他說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
“是嗎?”晏小追聽了,小爪撓頭,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待入了客棧,就見掌柜地笑吟吟地迎了上來。
“二位!我們客棧今日開業第五年,這一月都有活動,只要與人組隊玩投壺,投中十支便能免房費!”
免房費?
晏小追耳朵豎起,他可喜歡免費的東西了!
畢竟阿爹每日都要吃藥,從小他就知道不能隨便亂花錢。
“好啊好啊!掌柜的真會做生意!”
小兔在賀方回肩上跳起來,笑得甜甜的,讓人一見就忍不住跟著一同笑起來。
“哎喲!謝謝您捧場!”
掌柜朝晏小追一拱手,就指著客棧大堂正中央的地方。
大堂中央做了天井樣式,上可看天,下有小池,投壺就置于小池上的平臺上。
“要投壺的話,您就站這,要小心,若是把投壺弄碎,也是不作數的。”
掌柜的并不怕妖精也來玩投壺,大多妖精有的是力氣,但準頭不一定好,準頭好的,力氣控不住,投壺碎了也是不成的。
縱然真成了,舍了一天房費,打出好客大方的名聲,他也不虧。
“兩兩組隊,每人五支箭。”
掌柜奉上箭壺,見著晏小追和賀方回的身型不相稱,怕晏小追投箭不準,還很貼心地道。
“這位小兔若是想與身高相近些的組隊,我們客棧里還有一只浣熊精。”
“不必。”
賀方回接過箭壺,動作利落地從中取出十支箭,呈在掌心。
“他與我一起。”
掌柜便笑著往旁邊一站,不再開口。
他們月老鎮的客棧大多是情侶或是夫妻來住,來玩投壺的話,也不與別人組隊。
賀方回走到池子前劃線的地方,與晏小追對視一眼,便先投了一支箭。
箭輕輕落在壺中,發出清脆的當啷響聲。
旁邊圍觀的客人發出善意的笑聲,輕輕鼓了鼓掌。
輪到晏小追時,他比劃著距離,覺得好似要再往旁邊一點比較好,就見視野突然變動,是賀方回往左邊走了一步。
小兔站在賀方回的右肩嘛,對不準正中間呀。
沒想到賀方回竟能發現,小兔扒拉了一下耳朵,就往前方投出了一箭。
正好落在壺中。
此后都是賀方回一箭,晏小追一箭,這十箭都整整齊齊地落在了壺里。
“哎呀!恭喜恭喜!兩位真是默契天成,珠聯璧合,好一對壁人啊!”
掌柜按照慣例說了奉承話,見到晏小追整只兔都瞪大了眼,立馬一拍腦門。
經過月老鎮的游客也多,這兩位一看就是千妖司捕快,是同僚!
“一樣的,一樣的。”掌柜打著哈哈,讓開路,請他們上樓。
人間客棧大多相似,好一些的有三層樓,普通的也有兩層。
階梯上都擺著各色時令鮮花,氣味都很淡雅。
待掌柜的打開客房門,就見里邊裝修雅致,分了前廳和臥房。
一切看起來正常,只是蠟燭是紅香燭,桌布繡了鴛鴦,靠近窗邊的軟榻上還雕著石榴和葡萄,連窗上都貼著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窗花。
……婚房嗎?
賀方回看了一眼,對掌柜頷首走了進去。
晏小追則好奇地跳到軟榻上,又跳到窗邊,打量著屋里的擺設。
“他們好喜歡紅色。”小兔子得出結論。
賀方回輕笑一聲,把行李放下,也一同走到窗邊,手掌撐在晏小追身旁。
“今晚像是有燈會。”
晏小追聞言向下看去,就見下邊有許多人爬在扶梯上,正妝點著道旁的樹和自家門口。
有燈首模樣的青年正指揮著人舉起長桿立在道上,長桿上有許多燈繩,等著入夜時掛花燈上去。
“我還沒見過燈會。”晏小追好奇地踮腳去看。
在籬耳鄉并沒有什么燈會,只元宵節時,會有老人家拿出自己以前做的花燈出來,擦干凈上邊的灰塵,在夜里點亮了,就掛在看戲的戲臺下。
供鄉里的幾個孩子和小兔賞一賞。
若要問起花燈上畫的畫,典故來來去去也只有嫦娥奔月和嫦娥奔月還有嫦娥奔月。
“待會我們便去看看。”
現下也要入夜了。
賀方回抬手合上窗,便走到屏風后換衣。
小兔子坐在軟榻上,也脫了鞋子和衣裳,在小包袱里找了衣裳出來。
賀方回聽到水聲,知道晏小追在梳洗,等他洗去一身塵土,換好衣裳出去時,就看到小兔正仰頭看著鵲橋相會的窗花。
“窗花很好看?”賀方回在軟榻上坐下,就挨著晏小追。
見晏小追憋著嘴,像是很想說話,賀方回就知道他應該是忍不住了。
小兔子哪有什么秘密,有秘密也憋不過一天。
“我今日在算命攤的時候,那個算命師說我會在銅鏡里看到自己的命定姻緣,我就伸出爪子捂住眼睛,結果爪子一放下,我就看到了你!”
賀方回聽完這話,竟一時不知說什么。
他看著晏小追攥緊的小拳頭,和認真的小胖臉,沉默了一會。
“會不會是因為,我正走過來,鏡子就照到我了呢?”
賀方回這么一說,晏小追頓覺醍醐灌頂!
對哦!還有這么一說!
“那個算命的到底會不會啊!”晏小追小爪抱胸,有點不大高興。
他今天正因為這個覺得有趣呢!
“你很想成親嗎?”賀方回問道。
“倒也不是,就是好奇嘛。”晏小追歪著頭,“若有誰跳出來告訴你關于將來的事,你不信也多少聽一耳朵嘛。”
“所以今天不看我,不站我肩上,是在害羞嗎?”賀方回笑問。
“才,才不是!”晏小追哼了一聲,小臉一扭。
窗外突然有煙花炸響的聲音響起,晏小追跳起開了窗,就看到夜空里炸出了一朵朵簇雪繞金的煙花。
每有煙花炸起,呼哨聲如黃鶯鳴,銀花落下,似蝴蝶亂舞。
下邊的燈也已亮起,花燈旋轉,花瓣翻飛如蝶翅撐開。
晏小追張著嘴,轉頭看向賀方回,那寶石般的眼眸里映照著花火的閃光。
“燈會已經開始了!”
賀方回朝晏小追一伸手,這一次,晏小追沿著他的手臂一路向上,坐到了他的肩上。
軟軟熱熱的小兔挨著賀方回,神情放松地大聲喊道:“出發——”-
月老鎮上的游客很多,也許是因為這里的月老廟特別靈驗,又或者純粹是因為這里每月都有慶典。
坐在賀方回肩上,晏小追能看到往日看不到的許多景色。
平常兔兒小小的嘛,為了不被踩扁,只能走在攤位上,或者跳到樹枝上。
原來在人群里行走是這樣的感覺。
小兔子好奇地看著掛在道旁的燈籠,有許多他沒見過的圖樣。
賀方回都一一與他說明。
“麻姑獻壽,精衛填海,牛郎織女,帝女神鳥……”
晏小追還看到了一只趴臥形狀的小兔燈,那燈小小的,只,只比他* 大一圈呢!
“要這個嗎?”賀方回就要掏錢,卻見晏小追搖頭。
“不方便吧。”
他們還要去四方重瀾尋回重寶,帶著這個做什么。
賀方回一笑,仍是買了下來,將小兔燈遞給晏小追拿著。
“包袱那么大,又哪里裝不下一只小兔燈?我會給你收好的,以后晚上想看,也能拿出來點亮看一看。”
小兔燈照亮了晏小追的臉,他欣喜地握著小木桿,又吵著要去看那邊放河燈。
賀方回身材高大,擠進人群里也十分輕松。
晏小追一下跳到石橋柱子上,這便能探頭去看水里的荷花燈了。
賀方回嘴角彎起,看著小兔的背影。
賀方回自小就在北海修煉,族中長老覺得他可獨自出行時,他便出行。
到了京都,入了千妖司,每日里要處的事很多。
他倒是從未想過成親的事。
畢竟妖生漫長,沒誰特別著急。
只是若讓賀方回想將來身側站著誰……
一點閃光劃過賀方回的眼角,他轉頭看去,就見一個算命師懷中抱著一只大貓,背上背著包袱,從他身側走過。
包袱后有半面銅鏡露了出來,賀方回下意識看去。
身后有聲音朝他喊道:“阿回!那邊有賣酒釀湯圓,我們去吃吧!”
銅鏡里映照出一只小小的兔兒,額上有一點朱砂痣,手持一盞小兔燈,正笑吟吟地在石柱上一蹦一跳地朝他揮爪。
賀方回忍不住也同樣彎起嘴角,他錯后一步,抬手將小兔抱在手臂上,往湯圓攤子走去。
但他們沒能吃成湯圓,前方突然傳來喧鬧聲和打砸聲。
走到近前一看,那湯圓攤子已經被掀翻了。
一個身著銀白長衫,手拿折扇的公子哥,一腳踩在翻了的攤子上,伸手抓了攤子后哭泣的清秀少女。
“蓉蓉,不是說好了,你今日就要到我洞府么?怎么還在這,就這么舍不得這湯圓攤子?”公子哥嗤笑,神情極陰極邪。
晏小追當即呲牙,就要竄出去給那公子哥一腳!
這公子哥渾身血腥之氣,還有土息,分明不是人,而是只修邪道的蛇妖!
第27章 第 27 章 這寶珠誰碰到發亮誰就是……
“大膽罪妖, 還不給我速速退下!”
只聽一聲大喝,一道白光閃過,那公子哥臉上就挨了重重一擊!
公子哥姿態極其不雅地往后踉蹌了幾步, 隨即手腕一痛,抓著少女的手登時撒開。
“誰!”
蛇妖站起身, 雙瞳瞬間化為冰冷的豎瞳,死死地瞪向前方。
“我與蓉蓉情投意合, 在這還沒人做棒打鴛鴦之事……”
蛇妖原本還氣勢洶洶, 待見著少女身前擋著的豆丁大的身影時, 一時竟猶疑起來。
剛才是這小胖兔干的?
他被這么個小東西打了?
上官凌冷下臉,陰寒的妖力在此間散開。
月老鎮的花燈會本是歡樂祥和之所,在這里的人與妖,都十分默契地不生齷齪摩擦, 真有什么事,到鎮外再說。
這只不知從何處來的蛇妖, 竟絲毫不顧這不成文的規矩,就要動手不成?
人群中已有人放了夜行鳥去喊千妖司捕快來。
也有有修為的大妖擼起袖子, 準備打蛇。
晏小追感受到這股妖力, 一點不怕地伸出小爪大喝。
“我只看到你掀了人攤子,還要搶人!”
那叫蓉蓉的少女聽了這話,眼眶含淚, 又擔心這突然竄出來的小兔, 連忙蹲下身, 伸手護他。
“我沒事的, 你快走吧,別留在這里,千妖司捕快待會就到了。”
誰知這小兔一轉身, 就拍著自己的小胸脯子笑道。
“我就是千妖司捕快!”
在場眾人一靜,隨后疑惑就像水里的泡泡一樣咕嚕嚕地冒了出來。
這小兔沒穿捕快衣裳,只穿著件短打,瞧著一派天真可愛,只以為是誰家小兔出來玩的。
“那小兔,這可不能說笑啊,快快過來!”人群中有人擔憂喊道。
晏小追不閃不避,只見上官凌已不耐煩地幻化出手中長鞭。
鞭子一甩,發出令人膽寒的利響,長鞭如蛇咬,眼看就要絞死小兔!
一只手于半空抓住了長鞭,隨后狠狠一扯,那原本囂張的蛇妖登時被一股巨力拉扯,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上官凌心中一凜,心知今日碰到了硬茬子,剛要起身就覺身上驟然籠下一股威壓。
賀方回居高臨下地看著上官凌,眼尾鋒利如刀,晏小追在賀方回的肩上探出小腦袋,舉著小拳頭道。
“捉拿罪妖,即刻審問!”-
“多謝兩位出手相救!不然我今日真要被他擄走!”
在一旁的人間衙門里,賣湯圓的清秀少女對著賀方回和晏小追盈盈一禮。
“別客氣,這是捕快應盡職責罷了!”晏小追笑瞇瞇地揮爪,又疑惑地看向蛇妖,“他為什么要抓你?”
蓉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上官凌,他沒有被綁起來,卻不敢動彈,想必面前這兩位千妖司捕快確有能為。
蓉蓉深吸一口氣,將原委道來。
蓉蓉本名叫廖蓉,家中母親重病,父親早亡,她獨自一人在夜市擺攤,維持生計。
“七日前,上官凌來到此處,他說他本是路過,但在市集中見到我之后,就開始日日都來吃湯圓,對我也很是親切。”
雖然上官凌人形生得不錯,但廖蓉總覺得對方看她的眼神不正,時常打著哈哈假裝忙碌去招待別的客人。
“后來他向我主動透露妖身,又知我母親病重,贈我靈草靈藥,但我實不敢受,便屢屢婉拒。”
“可誰知他卻尋到我家,給我母親服下靈藥。”
現下廖蓉想起此事還覺后怕,一是被知道家住何處,二是母親不知吃下了什么。
“幸好鄰居家中有見多識廣的樹妖看了,說是真的靈藥,我才放下心來……卻又更害怕。”
為何上官凌對她這么好?
“他說對我有意,想請我到他洞府之中作伴,同求長生之道,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那日我出了小鎮,在外撿柴火,又遇到他。這次他不像在鎮上那般溫和,我說不愿走時,當即就伸手掐我脖子!”
廖蓉捂著脖子,害怕地喘著氣。
“所幸有千妖司捕快經過,這才驚走了他。”
“之后我回了鎮上,那名捕快過了兩日就取來一個蛇頭和一塊蛇皮給我看,說是已經殺了他……”
廖蓉目光閃爍地看著上官凌,可今日上官凌又出現了,她嚇得要命。
“我早已修出雙頭,那個捕快拿了我舍的東西,就以為殺了我。”
上官凌嗤笑,隨后目光森冷地盯著廖蓉。
“你運氣真好,居然逃了兩次,這次還等來了這種大人物。”
也許已知自己的下場,上官凌看向賀方回道。
“我知道你是誰,鯉魚能化龍,蛇亦可化龍。”
所以上官凌一跟賀方回照面,哪怕對方壓制了氣息,他也知道賀方回真身為何物。
“當我真喜歡你?”上官凌不悅地瞪向廖蓉。
廖蓉連連搖頭,上官凌看她就像看一盤菜。
“我就是不會裝,懶得裝罷了,我修行本就要食人,怎可能尋人做伴侶。”
“那你抓她就是為了吃!大膽!途州府內不容修邪道的妖物,見者誅之!”
晏小追皺起眉來,這蛇妖身上血腥氣這么重,都不知以前吃了多少人!
“平日里可能就要吃了,可她,”上官凌一頓,像是不甘心般又問,“我是不是真的只能死?”
賀方回眼神冰冷,給了他答案。
上官凌如墜冰窖,只覺自己命不好,又恨起自己這般行事的緣由來。
“好,我告訴你們,我抓她是為了獻給四方重瀾的水君!”
“那水麒麟與鮫人生的混種,要辦大宴!若有人尋了美人奉于他,就能任選他內庫中的一樣天材地寶!”
上官凌從懷中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白色寶珠,憤恨地瞪著廖蓉。
“這寶珠若是被絕世美人碰到,就會發光,那日就是她碰到了,我才在月老鎮留下。但是……明明生得也就那樣!”
廖蓉瞧著也就是清秀之姿,面上焦黃發黑,到底美在何處。
上官凌不敢對賀方回發火,居然將寶珠朝廖蓉扔去!
妖怪臂力驚人,只聽這破空聲就能射穿廖蓉的頭顱!
“好歹毒的蛇妖!”
晏小追猛地跳起,擋在廖蓉面前,雙爪一伸,將那寶珠死死抓在懷里!
“哼,有我在,你別想作怪……”
晏小追剛說完,就見懷中寶珠突然發出耀目之光!
如今本就入夜,室內雖有燭火照明,但仍是昏暗。
可如今寶珠之光如燒燈續晝,亮得如站朝日之下,令人睜不開眼。
待那亮光漸漸散去之后,晏小追才緩緩睜眼,驚訝地看著寶珠。
“不是碰到大美人才發亮嗎?”
上官凌看了一眼小兔,心如死灰:“果然壞了。”
尋到的人是錯的,又沒抓到,今日還要賠一條命。
聽了這話,晏小追不肯認輸,很大聲又不大自信地說:“我,我很帥吧!”
賀方回應和道:“這是自然。”
賀方回看向門外,已是月上中天,他彎下腰對晏小追說道。
“夜已深,你收了攤子,送這位廖姑娘先回家可好?我們待會在橋邊碰面。”
晏小追自然點頭。
廖蓉又是連聲道謝。
待晏小追與廖蓉出了衙門,賀方回站在上官凌面前,語氣平和。
“我會讓你死得痛快些。”-
“小追,這小車攤還是我來推吧?”廖蓉擔心地看著在前方用一根繩子扯著小車攤的小兔。
兔兒和這輛車比起來,可真是小得不得了!
哎呀呀,這看起來像是她在欺負小兔似的!
晏小追搖搖頭,頭上劉海一蹦一蹦,安撫道:“廖姑娘今夜受驚了,我來就行。”
這話,這語氣十分之像成熟的大妖。
看得廖蓉一愣一愣的。
深夜的路上仍有花燈照耀,青石板的路上就滿是這花燈的燈影。
小兔走著走著,一會踩在麻姑獻壽的壽桃上,一會又踩在彩云之上,風吹起時,花燈搖晃,小兔又跑得快些,去踩那會“動”的飛鳥。
“不許跑,等等我!”小兔耳朵也在風中急急搖晃追趕。
廖蓉掩唇一笑。
今夜若不是晏小追和賀方回在,她可真回不來了。
于是少女也跟著兔兒的腳步,輕快地踩著地上的花影,耳邊是行人的歡聲笑語。
那原本恐慌害怕的心情,徹底消散了。
到了廖蓉家門口,晏小追將小車攤拉入前院里,這就拍拍爪要走。
“小追,等一等。”
廖蓉在院中對晏小追招手。
“怎么了?還有什么事?”晏小追跳過去,就見廖蓉腳邊擺著一盆清水。
“我,我想與你說件事,”廖蓉的手指撩著清水,看著水盆中的倒影,輕聲道,“今日那蛇妖的寶珠是真貨,你若是化形,一定很好看很好看。”
小兔疑惑地歪著頭,伸爪指了指自己。
我嗎?
廖蓉輕輕一笑,在月下用清水洗臉。
清水將她臉上的污漬漸漸洗去,在月光下那張好似被熏黃的臉,驟然如明珠生輝一般,清麗曼妙好似天上仙女。
啾咪!是大美人!
晏小追驚訝地伸爪捂著臉頰,看著廖蓉姿態優雅地把臉上的水拭干,磕磕巴巴地問:“你之前怎么不是這樣的呀?難道……”
像那些話本子里寫的一樣,為了不被壞人搶走,而用藥粉掩蓋容貌,結果還是被發現啦!
廖蓉看著這一眼就能看到心底的小兔,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我最近老撿濕柴火回來燒,煙熏火燎的,臉上就蓋了灰。”
小兔:啊!原來跟話本子毫無關系!
廖蓉站起身,對晏小追笑道:“小追,你先別走,暫等一等。”-
賀方回正站在橋邊等。
他看見前邊有收攤的店家正推著車經過,覺得車上掛著的花燈挺好看,不知道晏小追喜不喜歡。
明明才一會,他又覺得晏小追好像去得太久,剛要抬腳去找,就聽到小兔甜甜的叫聲。
“我回來啦——”
賀方回轉頭看去,就見那小小的兔兒舉著雙爪,腦袋上頂著一碗湯圓一路踩著石柱上雕刻的小像,落到了他身前。
“看!我帶酒釀湯圓回來了!是廖姑娘給的謝禮,她原本還想給我銀錢呢,我不要,我喜歡湯圓!”
晏小追笑嘻嘻地把湯圓放到賀方回手里,小兔耳朵得意地搖了搖。
怎么樣,他可沒忘今晚本是要去吃酒釀湯圓的!
賀方回伸手摸了摸小兔腦袋,他近來好像一看到晏小追笑,就忍不住跟著一起笑。
“多謝,我也想著要吃湯圓。”
他們拿著湯圓回了客棧,跟掌柜要了勺子,就在房中吃起熱熱的湯圓來。
小兔坐在桌上,勺子上的湯圓他得小口小口地吃,免得被里邊的流心的芝麻餡燙到。
“我跟你說,”晏小追果然是沒有秘密的小兔,他忍不住與賀方回說起廖蓉的事,“廖姑娘長得好漂亮!她洗了臉,就變成仙女了!”
晏小追毫不吝嗇地夸夸,然后又神神秘秘地指著自己。
“廖姑娘說那個寶珠是真的,說我要是化成人形,也會很……好看。”
小兔說完這話,其實也不太確定。
他一直到成年都沒能化成人形,一直是小兔模樣,只能跟著話本想象自己也許是個一身腱子肉的大漢。
跟大美人有關系嗎?
賀方回放下勺子,認真地打量小兔。
“你本來就很好看。”
賀方回伸出手,手指輕輕掠過小兔柔軟的劉海,一點朱砂痣,圓亮如星辰的眼睛,再戳戳小兔肥嘟嘟的臉頰,點點小兔粉色的鼻子,又摸摸小兔肚子,最后握住小兔爪。
“哪里都好看。”賀方回神情認真,半點不摻假。
晏小追被賀方回這么一夸,自然飄了起來。
只是小兔飄歸飄,又覺自己身上被賀方回碰過的地方猶如蝴蝶翅膀撩過一般,有點癢癢的。
小兔耳朵漸漸紅起來,最后為了掩蓋害羞,晏小追小爪團成拳,對著賀方回“威嚇”。
“你你你,你沒有假借夸獎,故意對我摸來摸去,大行變態之舉吧!”
賀方回可是有前科的呀!
賀方回還沒想到這一層,聽了小兔之言,當即痛快點頭。
“哎呀,被發現了啊。”
晏小追瞪圓了眼睛。
兔兒眼本來就圓溜溜,現下更顯得小兔呆呆。
不過晏小追與賀方回對視的時間不超過一息,一兔一龍就忍不住一同大笑起來。
客棧樓下,燈會就要結束,有樂師抱琴奏了一曲《鶴沖霄》,有人跟著曲子笑著胡編亂唱。
“誰家枝頭春花綻,好似心兒鼓鼓。”
“誰家門前鴛鴦鬧,好想手兒牽牽。”
“哎呀,這個這個少年郎吹長笛訴鐘情。”
“哎呀,那個那個姑娘撫古箏來相合。”
“有道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月下花影正結緣。”
……
距離月老鎮大約三百里之處,有一處水鄉。
這里少有人煙,乃是人間朝廷許諾給一位水君的領地。
此處名喚“四方重瀾”。
在那水霧繚繞的深處,有一處華美曼麗的四層樓閣。
樓中燈火通明,徹夜不息。
水君喜好雅樂,好香,美景,還有美人。
每次大宴,總有想侍奉討好他的妖,會搜集各色符合水君喜好之物,奉到此處,好與水君換一些靈寶。
這天下誰人不知,四方重瀾的水君是水麒麟的后裔,生來便有靈寶財庫,各色寶物,無奇不有。
在頂樓上,今夜又是一樣的歌舞,有新來的樂師剛唱了兩句,就被坐在紗簾后的水君揮退下去。
那水君突然轉頭看向內室,室內有一枚拇指大小的寶珠突然大亮,隨后又漸漸黯淡下去。
有客人大感好奇,出言詢問。
“水君,那是何物?這幾日總是見它忽明忽暗,這次是亮得最久的。”
水君含笑道:“我當年閑著無事,將庫內藏著的幾百枚‘鑒珠’都扔了出去。若是有美人撿到,這寶珠就會發亮。”
客人一時無言,原來這世上還有這等無用的寶物。
美人嘛,不瞎就能一眼看到,哪里還用得著這種寶珠。
看來水君的寶庫里,也不全是有用的東西。
“這次倒是這些年來,第一次見到能閃得這么亮,這么久的。”
水君看向一側,樓閣外的回廊上,就有暗影跪坐在地,朝水君行禮。
“替我去將那美人尋來。”
水君語氣平常,就像隨手甩出銅板要買只果子似的。
輕佻極了。
第28章 第 28 章 這兩里邊到底誰是大美人……
晏小追和賀方回吃了湯圓, 洗漱之后,就一同睡了。
小兔小小一團,睡哪里都可以。
晏小追好似還保持著看顧“罪妖”的姿態, 緊迫盯人,就愛睡在枕頭邊。
小兔把小腦袋挨在枕邊, 胖乎乎的兔臉壓出一團肉肉,小腳一伸, 整只兔就癱在那。
賀方回也不敢讓小兔睡到被子里, 擔心自己會不小心壓著他。
“待尋回重寶, 便一起解決化形的事。”
賀方回抬手給小兔蓋上一角被子,被晏小追無情蹬開。
賀方回:“……”
“熱熱的,不用蓋。”晏小追抬爪揉眼,來到月老鎮后, 他覺得天氣更熱了。
往年途州可是快要到初夏時,才會這么熱。
“怕是四時已經開始變動, 之后怕會是冬日如夏,秋日如春。”賀方回望著床頂上那繡著瓜果藤蔓, 象征子孫延綿的圖樣, 默默移開視線。
“那我們……可要快點找……”晏小追現下是真困了。
小兔很容易入睡,往常在家里躺著,只要心里數三個數, 就能呼呼睡去。
“重寶長什么樣呢?”晏小追強打起精神問。
“……很普通, ”賀方回回憶著初見那重寶時的景象, “它就懸在大言山的界陣里, 像一根被人隨意從樹上折下的斷枝。”
晏小追聽著,可以想象在洪荒時代,那些巨人神們, 渴了便喝盡一條河的水,餓了就吃光一片樹林的果子。
每一次呼吸都能刮起一陣改變世界的狂風,行走時長發被踩在腳下,便隨手折下一段樹枝將它盤起。
所以即便被稱為“金釵”,也不是世人想象中那般流光溢彩,滿是珠翠的模樣。
小兔緩緩閉上眼,最后夢囈般說道:“盜寶的賊若沒見過,一定不信……那就是金釵。”
賀方回聽著耳邊小小的鼻息,側頭看去。
小兔一睡著,好像就變得更軟了。
枕頭微響,就見小兔像團軟年糕一樣軟軟地滑了下去。
賀方回伸手接住,把晏小追平放到枕頭上。
就見小兔嘟囔一聲,又翻了個身,小爪抬起挨在臉邊,睡得四仰八叉,自在極了。
晏小追自然是不用什么熏香的,身上最多是皂角的香氣。
但因為喜歡曬太陽,又愛在花草叢里跑來跑去,還有些暖烘烘的草葉氣味。
卻比賀方回聞過的最貴重的香料還要好聞得多。
夢里,晏小追回到了還是小小兔的時候。
那是一個大夏天,熱心小兔因為幫了鄰居老太洗碗,老太太便送給他一個大西瓜。
這西瓜真大啊,小小兔根本舉不起來。
幸好小兔還能趴在西瓜上,像踩滾輪一般滾著大西瓜回家。
待回了家,阿爹把西瓜洗干凈,泡在井水里。
再把玩得臟兮兮的小臟兔洗干凈,曬干毛毛,西瓜也能吃了。
西瓜真甜啊,小小兔把臉埋在盤子里,吃得小兔胖臉都染了一圈紅紅的西瓜汁,被阿爹笑話。
‘你這樣邋遢,將來誰喜歡你喲。’
晏小追一點也不在乎,笑得比西瓜還甜。
‘啾~喜歡我就不會嫌棄我!’
阿爹又笑著夸晏小追聰明。
小兔吃完西瓜,又被阿爹擦洗干凈之后,又神神秘秘地說。
‘像阿爹就不嫌棄我,’小小兔歪著小腦袋,愛嬌地撲在阿爹的膝上,軟軟的小爪一揮一揮,‘我聽得見阿爹的心跳聲。’
晏小追那時還不能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意思,阿爹也沒聽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只以為小兔又在學說話。
其實在晏小追心里,像阿爹這樣的心跳聲,像籬耳鄉里的太爺太奶那樣的心跳聲,象征著平和,安寧,與無限寬廣的胸懷。
無論如何都不會嫌棄小兔。
他將來要是有了喜歡的對象,對方一定也擁有這樣的心跳。
賀方回低下頭,看到那原本睡在枕頭上的小兔滴溜溜滾到了他的胸口。
然后兩只小爪和兩只小腳像是在踩著什么,一直在扒拉他的衣裳。
等把衣裳扒拉出縫隙后,就見小兔腦袋埋在了他的胸口,花瓣似的小嘴正啾吧啾吧地吃著什么。
最后小兔得意地啾啾一笑,就趴在他胸口處沉沉睡去。
賀方回不知道小兔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不要吵醒了他。
過了許久,賀方回才緩緩移動手臂,將晏小追圈在懷里。
隔日,晏小追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埋在賀方回胸口。
……怎么又是胸口!
晏小追想起了在大禹廟中的情景。
小兔像個彈球似的猛地跳起身,偷摸打量了一下賀方回,他還閉著眼。
還好還好,賀方回應該沒發現他又耍流氓了吧?
晏小追像是不滿地自己打了打自己小爪,警告下次不許再扒拉別人衣裳。
隨后晏小追盯著賀方回的胸口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不由羨慕起來。
他化形的時候能不能也這么壯壯的啊?
晏小追給賀方回拉好衣裳,免得著涼,自己四爪著地拉伸了一下身體,總覺得昨晚睡得很好。
他好像聽了一夜海潮聲,不覺嘈雜,就像趴在一片荷葉上,海浪推送他在水面上飄蕩,只覺平靜。
待晏小追自去洗漱,換好衣裳后,就精神抖擻地往床榻上一跳。
“起床啦——”
賀方回一睜眼,就看到小兔近在咫尺的笑臉。
陽光落在小兔軟軟的毛毛上,就像山谷里迎著太陽盛開的花。
“昨夜夢到什么了?一直在扒拉我。”賀方回單手撐著額頭,微微起身,薄唇彎起,笑看面前的小兔。
晏小追猛然一驚,小耳朵一紅。
“我,我不是故意扒拉你胸口的!我又不是流氓兔!”
眼見小兔要炸成蒲公英,賀方回一下坐起,笑著將晏小追放到自己肩上,打開了窗戶。
早晨的新風格外涼爽,夾雜著晨露與草葉的香氣。
賀方回指著北方:“我們今日趕路,我能感覺到重寶還在四方重瀾未曾移動,但還是要盡早到的好。”
晏小追重重點頭,只聽肚子咕嚕一聲響,這是要吃早飯了。
“要吃什么?”賀方回問。
“……西瓜。”晏小追夢里在吃西瓜,現在起來了也想吃西瓜。
不過這時節恐怕沒有吧。
待賀方回和晏小追下樓,賀方回去找了掌柜要早點,過了一會,晏小追竟然在端上來的飯食里看到了兩碗湯面,水煮蛋和鹵牛肉,還有一盤西瓜。
“西瓜!”
小兔站在桌上,繞著那盤西瓜走了一圈。
“怎么會有西瓜啊?”
送菜的小二笑道:“大些的客棧總有一兩個溫室,種點新鮮的吃。”
小二沒說的是這價錢自然就貴一些。
“是你買的,多謝!”
晏小追歡歡喜喜地對賀方回道了謝,還想從溟公給的柿子荷包里拿些銀錢出來,卻發現柿子荷包又變得更鼓了!
“這荷包不會自己生錢吧?”晏小追疑惑看向賀方回。
賀方回給晏小追要了小碗分裝湯面,十分平常地說道。
“我看那小柿子癟了一些,就再往里邊裝了點。你此次出行等同于接了我的任務,錢物自然該我給。”
好像是這個道。
晏小追點點頭,把柿子荷包重新放好。
“將來你錢花光了,就找我要嗷。”晏小追提醒。
賀方回便笑著道謝。
龍宮的家臣若是知道龍宮的錢還有花光的那天,離自盡也不遠了。
晏小追喜歡把好吃的先留著,先行拿了一個水煮蛋往小腦袋上磕。
賀方回拿著筷子的手一滯,像是想給小兔剝蛋殼:“不疼嗎?”
晏小追搖頭,自己把蛋殼剝了。
“我不疼,這樣方便!”
賀方回看了一眼水煮蛋,就拿起一個,也往自己額頭上敲。
晏小追看著那水煮蛋喀拉一聲就裂出了好幾條縫隙,小兔驚嘆,賀方回腦殼可真硬啊!
待吃了早點,晏小追舉著西瓜出了門。
他坐在龍馬上,小口吃著西瓜,但臉頰上的毛毛還是沾了點西瓜汁。
他自覺有點邋遢,想找手帕來擦,就見賀方回已經用竹筒里的涼水沾濕了手帕,給他擦了臉,又捧著小爪把爪子擦干凈。
“還要不要吃?”賀方回低頭問。
見晏小追搖頭,賀方回就把剩下的西瓜兩口吃了,再把瓜皮扔到路邊的垃圾簍里。
龍馬經過月老廟門口,有幫忙分發奉神香和紅線的香客,見著賀方回也送了他兩條紅線。
紅線在賀方回指尖飄搖,賀方回將之團起,塞到了包袱里。
只是塞進去時,他碰到了一個圓圓的東西。
“怎么把這個也放進去了?”
賀方回低頭一看,就看到是昨日那個所謂能鑒別美人的寶珠。
“也算是個寶物呢!”小兔勤儉節約!
賀方回便笑著把寶珠也放好,隨后下令,龍馬就朝著四方重瀾的方向奔馳而去。
小兔的毛毛在微風吹拂下,很快就干爽起來,他轉過頭,看著正抬頭看著路況的賀方回,在賀方回低下頭,想問他看什么時,晏小追就抬爪指著身后的月老鎮。
那座大大的月老廟又開始升騰起香火白霧,被風吹得長長一條。
“好像龍啊。”
晏小追指著天空,賀方回回頭看去,又指著那像是“龍頭”的地方。
“那上邊還有一團煙氣,瞧著是不是只小兔?”
晏小追當即探頭去看,覺得不大像,又好像有點像!
小兔小爪搭在賀方回的手腕上,晏小追笑瞇瞇地對賀方回道。
“阿回,你果然很好。”
怎么突然又夸上,是因為給了西瓜吃嗎?
賀方回還想問,又見晏小追轉過身,抱著自己的小包袱坐到了龍馬頭上。
“快些,再快些——”
小兔大聲喊道,只見龍馬邁開四蹄,真如風馳電掣!-
在四方重瀾之外,有一只夜行妖正振翅飛空。
他們身上帶著一枚寶珠,正是四方重瀾頂樓中,水君所有的那顆寶珠。
這顆鑒珠能追尋其他擁有鑒珠之人的行蹤。
也就方便水君找到昨夜那令鑒珠爆閃如白晝的美人。
“不知是什么樣的美人呢?”
夜行妖好奇起來,過去來四方重瀾的美人多得是,但都不曾讓珠子這般亮。
“水君看起來挺認真的,是不是真要娶妃了?”
夜行妖也只想了一會,便將之拋到腦后。
還是得先把那大美人帶來,水君近段時日總是有些陰晴不定,讓夜行妖也有些害怕。
夜行妖再次振翅,幾片漆黑的羽毛穿過云層飄飄落下。
水鄉之上,樓閣之中,已有千歲的水君獨臥在榻上,看起來睡得正香,卻突然睜開了雙眼。
他緩緩坐起身,俊美的臉上透出一股陰郁之色。
“水君可是要起了?”
紗簾之外有小妖等著伺候。
“你下去吧。”
那水君說了一聲,小妖的影子便霎時退去。
窗外有一只漆黑的信鴉落到床榻上的停枝上,那信鴉彎腰垂頭,行了一禮。
“拜見四方重瀾水君北中劍大人,我家主人收到風聲,賀方回已在途州現了蹤跡,敗了手持禹王槊的趙懸光,封印已破,如今正朝這邊來。”
信鴉說完,久久不聞回音,抬起頭時就見自己突然視線倒錯,大好頭顱不知何時被切斷,重重倒在地上,濺出一地黑血。
“說這些有什么用,也不見你家主人親來。出謀劃策很會,出力倒是一點也不肯。”
北中劍慢條斯地用絲帕擦著手指,隨手一甩,那絲帕就落在了信鴉頭上。
他站起身,撩開紗簾走了出去,站在回廊之上望著外邊波光粼粼的水面。
有小妖經過,對北中劍低頭行禮,卻聽水君說道。
“房子里弄得這么臟,也不見打掃,一息之內擦不干凈,你也去死。”
那小妖背脊生寒,立時進入房中,當即跪下把那信鴉尸身抱起,慌忙地擦洗起來。
明明是北中劍剛弄出來的,卻怪罪小妖不盡責。
北中劍哼了一聲,轉身入了一間密室。
在那里,他待了許久,才拿了一卷卷軸出來。
經過自己的房間時,發現里邊已經潔凈如新,還有些失望。
“算了,不過重演當日九千邪魔下命咒之事,我那日既能從賀方回手上把重寶搶到手,之后也是一樣。”
“年輕的水君,還不是我的對手。”
北中劍撫摸著手中卷軸,輕笑一聲。
“別礙著我看美人。”-
晏小追和賀方回在路邊的一處茶攤歇息。
他們不累,龍馬也要喝水吃點糧食。
小兔只跟店家要了滾水,茶葉他們自己有帶,杯子也有,就用滾水粗粗沖了茶,等著茶葉泡出味,顏色浮起來,才開始小口地喝一點。
賀方回* 從包袱里拿出點干饅頭,自己烤了,可惜這里沒有小兔愛吃的菌子,不然也可炒一些夾饅頭吃。
“阿回,我今天好像聽見你咳嗽了。”
晏小追突然一問,賀方回烤饅頭的手一滯。
被小兔子的浩瀚藥湯統治的日子突然浮上賀方回心頭,他包袱里還有四溟給的下火藥。
“……聞到了一點胡椒,怎么了?”
賀方回看著晏小追,就見小兔翻出了一個羅漢果,掰碎了放到裝水的竹筒里。
“想咳嗽的時候就喝點,喝一天就好啦!”
晏小追倒是真懂些醫。
“我阿爹以前也是咳嗽就喝這個,”晏小追安排得妥妥當當,“我都習慣了。”
“還不曾問過,你阿爹如今是在京都養病嗎?”賀方回問道。
“嗯,今年我阿爹的弟弟,也就是叔叔來到籬耳鄉,把阿爹接走了。我們便每月通一封信,互相說個平安。”
聽了晏小追的話,賀方回摸摸小兔腦袋。
“等我們把重寶尋回,就去京都見你阿爹。”
這話一出,賀方回又是一頓,其實……同僚之間,并不需要彼此相見對方的親長。
但晏小追一點頭,似乎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一陣呼啦啦的振翅聲突然傳來,晏小追抬頭望去,就見一只背后生著黑翅的夜行妖落在了茶攤之外。
夜行妖,大多是烏鴉或者夜鷹一類的妖,飛得極快,又是猛禽,時常被大妖們收入麾下,派遣去做些見不得光的事。
這夜行妖手持一枚散著微光的寶珠,看向坐在茶攤里的人。
一個長著滿頭癩子的中年店家,一個歇腳老太太,一個面容鋒利俊美的千妖司捕快,還有一只他一口就能吃掉的小胖兔。
……也穿著捕快紅衣?
夜行妖搖搖頭,大步走進茶攤,對著店家問道。
“你有沒有女兒,是不是這方圓百里都數得上名號的大美人?”
店家一臉怔愣,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臉,又見這位仙家一臉認真,他不由咽了口口水道。
“我尚未婚配。”
夜行妖:“……”
夜行妖轉過頭,看向茶攤里坐著的人,還有妖。
手中寶珠越發滾燙,必是在這里的。
夜行妖于是又走到那老太太面前,一臉嚴肅地盯著。
“你可是戴了假面,或者用了什么遮擋的法術?”
不過他都能看穿,眼前這位確實是個貨真價實的老太太。
“啊?你要買我家的果子嗎?”老太太重聽,什么也沒聽清。
夜行妖再看向隔著一張桌坐著的千妖司捕快和那只小胖兔,眉頭極深地皺了起來。
第29章 第 29 章 你瞎了,看不出小兔好看……
夜行妖越是往晏小追和賀方回那邊走, 手中的寶珠就越是明亮。
雖有寶珠指路,但他面上仍是困惑不解。
他看向賀方回,不錯, 這千妖司捕快確實威風凜凜,深目高鼻, 如寶劍出鞘般讓人無法忽視,但是與水君喜好的, 沉魚落雁, 閉月羞花的美人毫無干系。
夜行妖又看向那站在桌上抱著半個饅頭在啃的小胖兔。
……就是只胖兔。
夜行妖怕自己看走眼, 又仔細看了看小胖兔。
這小兔妖力微弱,化形也不能的模樣。
在兔族中,也許這樣眼睛圓圓,笑起來甜甜, 屁股像桃子般圓潤,看起來很肥美好吃的兔子, 便是他們族中的驚世美兔。
賀方回緩緩瞇起眼,已經被打量得不悅。
夜行妖低頭看著珠子, 他閉上眼長嘆一聲, 在晏小追匪夷所思的目光中,突然蹲下身,用手指輕敲各處地面, 似乎在找什么暗道。
小兔嚼著饅頭, 又看看夜行妖, 忍不住問。
“你在找什么?”
好似神志有些問題似的, 怪可怕的。
夜行妖手指微微抬起,確定這茶攤真的沒有暗道,絕無有人躲在地下的可能后, 又站起身,看向賀方回和晏小追。
這個鑒珠說靈也靈,說不靈也不靈。
珠子確實能找到大美人,但也有可能是某些特定族群里的大美人。
“美、美人,你是嗎?”夜行妖不大確定地問賀方回。
旁觀的店家和老太太這時候都耳不聾眼不花,聽到這話,都大感震驚。
這什么妖啊,說話也太冒昧了吧!
賀方回:“……”
賀方回拿著茶杯的手指緩緩收緊,眼中寸寸結冰。
他不知道這只夜行妖從何處來,又來做什么,但現在他很顯然是要找死。
“你這說的什么話!”
晏小追聽到夜行妖說這話,爪里的饅頭都驚掉到盤子里了!
“阿回這么好看你都看不出來?”
賀方回一愣,側頭看向那義憤填膺的小兔。
“你看嘛,他就是很高大很矜貴很威風啊!”小兔子拍拍賀方回的胳膊,氣這個夜行妖眼神不好。
是了,夜行妖就是眼睛不好使嘛!
夜行妖沉默不語,過了一會才道:“真的?”
夜行妖又看向晏小追,語氣更是遲疑。
“那你在你們族中,也算美人嗎?”
賀方回“咚”一聲把茶杯放下,店家和老太太都以為這位捕快要出手打妖了,連忙一起躲到柜臺后邊,只探出頭來看熱鬧。
誰知賀方回一張嘴,說的卻是:“這不是顯而易見嗎?小追有哪里不好看。”
賀方回將只小胖兔托在手上,認真地從耳朵指到小腳。
“耳朵生得小巧精致,臉盤也比旁的兔兒圓,小爪小腳也很有力,笑起來這樣漂亮,如雪靈花露一般,你竟看不出來?”
晏小追嗨呀一聲,小爪捂著胖臉頰,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夜行妖陷入死寂。
這真是他辦的最難的一趟差。
也許鑒珠已經換了口味,如今這樣的才算是“美人”。
分不清,那就,就都帶走!
夜行妖無奈之下,對著賀方回和晏小追招了招手:“你兩都跟我來一趟,趕緊的。”
話音剛落,也不知賀方回如何出的手,那夜行妖垂在肩側的長發已被削掉一縷。
賀方回冷冷道:“好大的口氣,你是誰?見面就說些瘋瘋癲癲的胡話,既見我等服制,當知我們身份,張口要走是何緣由。”
夜行妖仍是不見懼色,拍了拍散落的頭發,就從懷中拿出一面刻著水川與樓閣的精巧令牌。
“我家主人是四方重瀾水君,北中劍大人。我四處奔走,正是為主人尋美人參宴……”
夜行妖話還沒說完,臉上又被反應過來的晏小追用刀鞘拍了一擊!
“好啊!你們就是那個害廖姑娘差點被抓走的四方重瀾水君啊!”
夜行妖被拍得差點摔倒在地,連翻了兩個跟頭才穩住身形。
尋美人參宴這事本就沒什么大不了,這么多年都這樣,宴會罷了,又無苦主訴狀,千妖司捕快怎能直接出手就打?
夜行妖掰著指骨,發出咔咔脆響,似要動真格,他吐了一口血水,冷笑道。
“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們這兩……美人我非得都帶回去不可!”夜行妖說出“美人”兩字時,仍覺得有點燙嘴。
片刻后,夜行妖跪在賀方回和晏小追面前,左右臉頰腫起拳頭大的腫包,肋骨也斷了三根。
“似我有眼不識泰山,對,對不住,我該西。求你們,饒我一命。”夜行妖口中含血,口齒不清地道歉。
賀方回垂眸看著夜行妖,笑了一聲。
“不,我們正好要去四方重瀾,你就仍以原本的名義帶我們去吧。”
夜行妖怔愣抬頭,就見那剛才揍他揍得極兇的小兔在賀方回肩上笑嘻嘻道。
“正好缺妖領路呢!”
茶攤老板和老太太走到茶攤外,看著那只夜行妖化了原形,是一只巨大的黑鴉。
這黑鴉背上馱著一匹龍馬,賀方回還有一只小兔。
黑鴉振翅,地上刮起一陣旋風,當即便騰空而去。
被迫成為苦力的夜行妖帶著賀方回和晏小追朝四方重瀾飛去。
他現在連傳信提醒都不能,這叫“阿回”的捕快好強的妖力,又極為精通術法界陣,他身上還被下了封印,只能帶著他們回四方重瀾!
“哇!原來在天上飛是這么回事!”晏小追第一次飛天,還沒見過這么高的地方。
從天空往下看去,還有點暈乎,他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賀方回垂在肩上的頭發。
賀方回抬手護住晏小追,低聲笑道:“以后我化形帶你飛天,比這還高。”
晏小追很沒見識地指著天空問:“能摸到星星,看到太陽和月亮上的神仙居所嗎?”
賀方回也同樣抬頭望天,那輪明日仍高懸在無法觸及之處。
“我沒見過神仙的居所,不過偶爾能撿到星星的碎片。”
“啾咪!”晏小追神往地伸出兩只小爪,他也能撿到嗎?
夜行妖聽著背上那兩妖“打情罵俏”,飛得更快。
只盼著早些回到四方重瀾,讓水君把他們都收拾了!-
在入夜時分,晏小追遠遠就看到一片云霧繚繞的水鄉。
夜行妖在那水鄉外側緩緩下降,開口解釋。
“四方重瀾有水君的界陣,若要進去需得得到允許。”
夜行妖下落之處是一片專門開辟好的平臺,上邊用玉石鋪路,趁著水霧,瞧著如仙境一般。
不遠處有十數輛馬車正侯在那。
馬車兩側掛紗簾,可見車上婀娜人影,顯然都是要去四方重瀾內赴宴的美人。
夜行妖化回人身,就見賀方回讓轉身讓龍馬自尋個地方睡覺,便帶著晏小追朝他走來。
“帶路吧,記住,我們是你‘請’來的美人。”
賀方回笑了笑,在夜行妖眼里嘲諷意味十足。
夜行妖帶著他們上了一輛空置的馬車,就有其他的妖怪仆從好奇走了過來。
“聽說你去尋了鑒珠所示的美人,鑒珠那日閃的光亮眼得很,到底多美?”
夜行妖當即抬手拉住紗簾,不許仆從靠近。
“一邊去,水君還未曾照面,有你們看的份嗎?”
仆從不屑地笑了一聲:“不看就不看,我告訴你,今日水君好似又發脾氣了,你最好是真給他尋到了好的。”
夜行妖轉過身,驅使馬車向前,有苦難言。
一名仆從在界陣前出示令牌,界陣很快就發出金光,融了一道口子,讓馬車進入。
馬車次第而入,晏小追透過紗簾向外看去,先看到的是上百座橋。
這些橋或長或短,橫亙著整座水鄉,如蛛網般將整座水鄉連起。
一座又一座小巧的樓閣坐落在水鄉的浮島上,入夜時,這些樓閣都點起燈籠,澄黃的燈光在樓里透出,在夜色中就變成了一盞琉璃燈。
馬車車輪碾過木橋,發出規律的微響,馬車突然一停,晏小追就看到前方出現了一座極為巨大的樓閣。
這樓閣建得如同城池,在水霧之中好像一個龐大的怪物。
“請下馬車。”前方有仆從喊道。
接著那些馬車上就有人陸續下車。
個個雪膚花貌,纖腰長頸,神情楚楚,何處不可憐。
夜行妖就等著此刻!
你們這兩混蛋給我下來,讓大家看看你們長什么樣,其他仆從趕緊過來,我們妖多,群起攻之,就能把他們打死在這!
但賀方回在馬車里遲遲沒動靜,夜行妖正要掀開紗簾,卻發覺自己從指尖開始一僵,手腕不能動彈,接著到肩膀,脖頸,最后整只妖連眨眼也不能,如化石一般,只能往后倒去。
夜行妖閉上了眼,如同昏睡一般。
“你回去,找個地方待著,等我們走了再出來。”賀方回坐在馬車里下了指令。
夜行妖當即轉身離去。
賀方回這才帶著晏小追下了馬車。
他姿態極其自然地混入了人群里,在旁的仆從看來,就是一名纖弱的美人走了進去。
“他們真的認不出來?”晏小追有些緊張地湊到賀方回耳邊問。
賀方回神情淡定:“沒事,妖力在我之下的,都認不出來。”
障眼法就是在這時候用的。
晏小追感嘆:“恢復妖力后,手段就這么多?”
賀方回抬手摸摸小兔腦袋:“沒什么,學得雜,你想學,以后也教你。”
賀方回感應不到重寶所在的具體方位,只能跟著這群美人前行。
但他不能真的與北中劍照面,對方怕是會看出什么。
“阿回,我覺得該走這邊。”
晏小追指著一旁的岔道,那里黑漆漆一片,只隱約能看到有一段階梯向上。
小兔指著自己胳膊上禹王槊化成的臂環:“經過那里時,它熱熱的。”
禹王槊是那個時代的神器,女媧娘娘的“金釵”也是神器,也許之間互有感應?
賀方回點點頭,卻聽到前方有仆從極為諂媚地說道。
“水君怎親自下來了?可是宴上缺了酒?”
這自然是玩笑話,北中劍站在樓上陰暗處,雙手籠于袖中,淡淡道。
“放點東西。”
北中劍讓仆從傳下一面銅鏡,就放在樓下,有人經過,就會被那面銅鏡照到。
仆從不解,躬身問道:“水君,這是?”
“這銅鏡是我在庫里找出來的,有些人想遮掩容貌,用了點旁人看不出的術法,這銅鏡能照出原本的模樣。”
北中劍說完這話又繼續上樓,踩在樓梯上,發出咯吱的聲響。
“今夜這宴不只招待我,還有一名貴客,需更仔細。”
晏小追聽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難道對方已經發現他們混進來了?
結果上邊傳來北中劍幽幽的聲音。
“我也將近五百年不曾見到六輪君了,你們要更恭敬一些。”
六輪君是誰?晏小追正疑惑,卻見賀方回已經帶著他悄無聲息地往禹王槊預示的階梯處走去。
“九幽里的一方魔主,”賀方回輕聲道,“當日我被封禁龍珠,便有九千只半臂魔埋伏在那。若無魔主號令,是叫不動那么多魔物的。”
晏小追聽了這話,登時緊張地抓緊了賀方回的頭發。
“他們是不是就等著你呢?”
賀方回搖頭:“應當還不知道我來了,不然現下我已被團團圍住。”
四方重瀾的湖心處突然有水沸騰,隨后便有一個黑洞在水中生出。
一只蒼白的手從中緩緩伸出,如水鬼現世一般,一名膚色極為蒼白,面容俊秀,身形高挑頎長,穿著黑色繡金紋的青年站在了水面上。
他抬眸看來,像個文士。
只是他站著的水面下,卻映著一池紅血。
好似帶了冤屈的黃泉,浮上人間。
晏小追在階梯的小窗處看他,不知是不是錯覺。
小兔好似與那個黑衣青年的視線對上了。
第30章 第 30 章 少年的面容被月輝照亮,……
賀方回的手抬起, 修長的手指虛虛籠在晏小追面前。
“不要看他,”賀方回若無其事地繼續往樓上走,“九幽的魔主有洞察眼, 他一到此處,附近的生靈都在他的視野之中。我們身上有障眼法, 你不要有出格的舉動,他看我們就與飛鳥蟲魚一般, 是普通的小妖。”
晏小追點點頭, 把臉轉向賀方回, 生怕自己好奇轉頭去看。
外邊傳來北中劍穿透云霄的笑聲,那是裝出來的爽朗好客。
“酒已備,還請六輪君上殿來。”
只見水面上一道黑煙如輕紗浮起,再落下時, 六輪君就已到了殿上。
酒水肉食,裝飾用的琳瑯珠玉, 便如流水般呈入殿中。
外邊如何熱鬧自不必說,晏小追看著眼前這條階梯, 與賀方回悄聲道。
“怎么這條樓梯好像很長?”
賀方回輕笑一聲:“方才我們已經走了將近十里路。”
啾咪?
小兔驚訝地站起身, 踮腳去看路,不管他怎么看,這里就是樓梯啊。
“一點小界陣, 看著是小小一段路, 其實將漫長的路程都折疊了進來, 若北中劍沒有做些布置, 我還會擔心這里根本沒有藏著重寶。”
“你不累嗎?”晏小追擔心地伸出小爪摸摸賀方回的臉。
“不累,”賀方回微微側頭,感受著小兔暖暖的小爪, “沒想到六輪君也會來,今夜若是打起來……”
晏小追立刻挺起小胸脯子,揚起胖臉一臉堅毅:“還有我呢!”
賀方回輕輕一笑,伸手握了握晏小追的小爪,這就是多謝可靠的小兔捕快了。
不過一直跟著界陣這么走也不是回事,哪怕再走百里千里,他們也到不了應到的地方。
賀方回抬起手,對晏小追道:“我可以借你的妖力一用嗎?”
用賀方回的妖力解陣,恐怕立刻就會被發現,但晏小追的妖力微弱且特殊,哪怕北中劍有所感,也會覺得是他的界陣出了疏漏之處,有什么飛蟲小鳥不小心誤打誤撞了進去。
晏小追跟著賀方回的動作同時舉起爪,對著前方畫了一個復雜的符文。
“洞中玄虛,八方符神,魔王束首,度殺萬千。”
隨著賀方回與晏小追異口同聲地說出解咒之語,就見這幾乎望不見盡頭的階梯處,出現了一條岔道。
這岔道能見一條回廊。
回廊上仍有朦朧水霧,吹來的風帶著湖水的腥氣,掛在廊上的琉璃燈散著清幽的冷光,像是鎮在黃酒里的冰。
賀方回與晏小追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就見小兔十分謹慎地舉起兩只小爪捂住了嘴。
賀方回彎起嘴角,走上了長廊。
宴客的殿上,北中劍穿著一身白衣,頭發未曾豎起,像個瀟灑的狂客。
他正要令小妖把美人領上殿,就突然看向左側。
那邊的回廊幽深曲折,一眼看不到盡頭。
四方重瀾建得如城池一般,來往人員也雜,混進什么也不奇怪。
雖然北中劍早已設下界陣,若是賀方回親來,必會預警,如今這些微如蚊蟲觸網般的波動,應當不是他。
但還是要看一看。
北中劍叫來仆從,往靜室那邊去看看。
隱于紗簾后的仆從領命,悄無聲息地退去。
“賀方回來了么?”坐在對面的六輪君突然出聲問道。
六輪君在九幽魔主中性格也算特殊。
他喜歡參加宴會,但在宴上又十分安靜。
只默默一只魔在一旁喝酒,偶爾動一筷子,欣賞歌舞琴樂,宴畢就走。
因此大多人參宴都是要說事的,他一概不參與,就顯得特別古怪。
北中劍知道他的性子,在他的桌上放了特制的酒盞。
這酒盞巴掌大小,注入酒水,酒盞底部描繪的桃枝便會生花,慢慢長出杯口,生出一段灼灼燦爛的桃花虛影來。
有花配酒,總也能多喝一些。
如今六輪君突然在宴上開口,讓北中劍也不由一愣,隨后笑道。
“還不清楚,也許今日會來,也許明日。若真來了,還請六輪君再施援手。”
當日在大言山外伏擊賀方回,就是六輪君叫來的半臂魔,命咒一下,北中劍即刻化身成水,卷走了賀方回手中重寶。
如今他們再聚于此,也是要復刻當日之事。
“他有了防備,恐怕此事難成。”六輪君喝了一口酒,淡淡道。
“六輪君對那年輕水君評價頗高。”北中劍還笑著,眼里卻沒半分笑意。
“你是水君,他也是水君,”六輪君盯著眼前的桃花虛影,俊秀的臉上蔓上一絲惡意的嘲諷,“那些深潭老湖里的蟾蜍日久成了精,也被人叫做水君。”
北中劍的嘴角緩緩下拉,又見六輪君笑道。
“自然,北中劍大人是水麒麟之子,與那些水君是不同的。”
六輪君單手支著下顎,姿態閑散地靠在椅背上,像是在安撫面前這位假做爽朗的四方重瀾水君。
“聽說在龍宮四海之新生的一位龍孫,因為祖上經歷多代混血,出生時連龍形都不是,今后怕也不會有什么大作為。這世道,不管是妖精還是魔物,力量都在漸漸衰退,也許有朝一日,這人間再也見不到一只妖。”
北中劍聽了這話,才漸漸挺直了背,這是說到他心里了。
引九幽邪魔入人間,無論對誰風險都極大,但再大也大不過妖力衰退,不得寸進。
北中劍時常抬頭望天,只覺天幕低垂,觸手可及,那天外又是什么,此世之人又有誰見過?
絕地天通之前,又何來此憂?
“但賀方回倒像是異類,”六輪君又張口說道,“年紀輕輕修出了龍珠,龍宮內的術法藏書似乎全通,連人仙之術也有涉獵,真是天賦異稟。”
“是啊,”北中劍喟嘆,“所以你我才行陰暗鬼祟之事。”
六輪君像是說笑:“若此時賀方回從天而降持刀而入,你我誰先上?”
北中劍拿起酒盞一飲而盡,略過此問,笑著拍了拍手,示意仆從將人領上來。
“六輪君過謙了,聽聞六輪君最會識美人,看人不只看皮相,要神魂皆美才算是美人。今日還請一觀。”
北中劍又低頭給自己斟酒,面上帶笑,心中卻反復品味著六輪君所說的話。
“年紀輕輕就修出龍珠”。
不錯,真是天賦異稟,這龍珠給了他,該多好。
六輪君看著那些次第入殿的少年少女,從袖中取出了一只錦盒。
“這是在忘川水中取來的香。沒有名字,點了香后,聞到此香的生靈,便墜忘川幻夢之中。這幻夢,是某個幽魂的前世記憶,在夢里便不必擔心生魂離體之險,可見神魂本相。”-
晏小追站在賀方回肩上,耳朵微微一動。
“有足音。”
賀方回隨即隱在廊柱后,便見有數十名仆從在廊上經過,搬了三架屏風,進了前方的大殿之中。
屏風上金光璀璨,除了描畫花鳥蟲魚,還貼了金箔與珠翠,只看到屏風一角也覺富麗堂皇。
待他們走過,賀方回才走出來。
他瞇起眼看向那邊,像是有些困惑。
小兔也舉起小爪,摸著自己的臂環,在那些仆從經過時,臂環就熱熱的。
可是那些只是扛著屏風的仆從啊。
“好像在那屏風之上傳來了重寶氣息。”賀方回輕聲道。
可是在他們面前的靜室里也有重寶氣息。
“那是在哪邊?”晏小追捧著腦袋,一臉疑惑。
賀方回一笑,看向大殿。
“我想很快會有第三處,第四處,第五處地方都有重寶蹤跡。北中劍大人生性多疑,怎會真把重寶放在一個地方。”
“那我們得一個個去找?”小兔是老實兔,只能這么想。
賀方回搖頭:“怕是不行,若是找錯了一個地方,我們一踏進去,怕是他們就知道了。”
本想悄無聲息地把事情解決,但果然沒有捷徑。
“對北中劍來說,哪里還有比在自己身邊更安全的地方?”
賀方回抬步朝殿內走去,邊走邊與小兔說著這人間的鬼祟伎倆。
“待會六輪君若是動手……”
賀方回話沒說完,就見小兔舉爪。
“我來保護你,有禹王槊的神力在,不會再讓你被封禁的!”
賀方回立刻肅容拱手:“小晏捕快果然厲害,我心甚安。”
晏小追被夸得飄飄然,得意哼唧。
只是當他們稍稍靠近那大殿時,卻突見四周起霧。
與之前所見的水霧不同,這霧像是燒了什么才起的煙氣。
絲絲縷縷地從大殿中飄出,匯在半空,像團煙做的月亮。
這月亮輕輕一散,便如雨霧,將整座四方重瀾都籠在了這令人頭暈的香氣里。
晏小追不明所以,轉頭要問賀方回是怎么回事。
但轉頭看去時,賀方回竟不見了。
在他面前,是一扇開著的窗。
晏小追怔愣地看著四周,他不知什么時候居然來到了一處屋舍中。
四方重瀾那氤氳著水汽的樓閣,夜晚懸著琉璃燈的屋檐,連他身邊的賀方回都不見了。
“阿回?賀方回?啾咪咪!”
小兔跳到窗臺上,攀著雕刻著海棠的窗花,朝外邊大喊。
他們聽得這聲音,也沒有抬頭,只自顧自地前行。
晏小追有些慌張,但很快又團起小爪,給自己打氣。
“沒事的,剛才那個白煙就很奇怪,一定是那東西搞的鬼,找到出口就能出去了!”
而且……晏小追總覺得賀方回一定會找到他。
小兔從窗上往下一躍,便啪嗒啪嗒地沿著圍墻往外走。
但越走,他越是覺得奇怪。
這些游魂般的人都沒有臉,卻像活人一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著他聽不到的話,做著他不明白的事。
“他們還掉色啊……”小兔趴在圍墻上,不想這些游魂注意到他,便只露出一對小耳朵還有一雙圓眼睛,兔兔祟祟地偷看。
這些游魂身上的顏色也黯淡,就像誰翻舊了的書。
這里也沒有氣味,他也聞不到賀方回在哪。
好像在做夢啊,夢里就是這樣模模糊糊的。
“嗚嗚嗚嗚。”
一道哭聲突然響起,晏小追豎起耳朵,向右邊歪了歪。
小兔小爪一攀,整只兔就跳到了屋檐上,他踩著搖晃的青瓦,就像踩著枝頭的青桃,輕巧地落到了屋子的另一頭。
在屋子盡頭的圍墻下,晏小追看到了一個正在哭泣的小童。
這小童身上的衣裳和皮膚都很鮮亮,顯然不是那類游魂。
“你哭什么啊?是迷路了嗎?我也迷路了。”
小兔落到了少年面前,伸出小爪打了個招呼。
那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小童突然聽到聲音,嚇了一跳,正要起身跑走,但看清面前的是只肥嘟嘟的小兔后,他又蹲了回來。
“我,我明明在樓里忙活,樓里的伙夫給了我一根糖葫蘆吃,我正要吃呢,一眨眼就到了這。糖葫蘆也不見了。”小童擦著眼淚,他生得秀氣,只眉宇間怯懦,那秀氣的臉瞧著也有些黯淡。
“樓里?我們還在四方重瀾?”晏小追放下心,沒被扔到外邊就好,他又湊近打量那小童,“沒事,等我們破了陣,你再出去吃嘛。”
小童仍是在哭,他才不管什么這個陣那個陣的,只要吃糖葫蘆。
晏小追撓撓頭有些苦惱,隨后他突然笑起來,對小童伸出小爪。
“我們來玩游戲!”
小童抽噎著,微微睜開眼,看著眼前的小胖兔。
這小兔本來就小,把耳朵垂下后,就好似更小了。
“你握我左邊爪爪!”晏小追說道。
小童不明所以,但也伸手去握了。
剛握住左邊爪爪,就見小兔笑道:“啾!”
小兔左邊的耳朵就豎了起來!
小兔又伸出右爪,小童猶疑著又去握,就見小兔又笑道:“咪!”
小兔右邊的耳朵也豎了起來!
看著眼前招搖著小耳朵的小兔,小童也忍不住笑起來,但又覺得這游戲沒什么大不了,他是大孩子了,雖這么想,但眼睛卻彎成了月牙。
“你乖乖在這,別哭,我們一定很快就能出去。”
哄好了小童,小兔子揮著小爪,又去尋出路了。
小童吸著鼻子,肉手撐著膝蓋也站了起來。
那小兔比他還小呢,他也不好這樣哭鼻子!
小童堅強起來了!
晏小追并不知道他被小童當成了小小崽,正繼續找路。
這一路行來,他算是弄清楚了,顏色灰黃的是不能溝通的像游魂一樣的東西,顏色鮮亮的都是原先就在四方重瀾里的。
“這到底是什么法術啊?好像也不像發現我們潛進來了。”
莫名把四方重瀾換了樣子,是要做什么?
晏小追疑惑地看著面前的高樓,那上邊隱約傳來絲竹之聲,有幾個熟悉的面孔在樓上一閃而過,是晏小追曾經見過的美人。
他們在上邊?
小兔往樓里走去,但在門口卻被攔住。
“等等!你不能進去!”門口的灰影阻攔著,指著旁邊姿態婀娜的灰影,“只有他們才能進。”
就是只有化成人形才能進去羅?
晏小追才不聽,他就要進去。
小兔繞了個方向,走在靠河的那一邊,正找準時機要跳到窗上,卻有股無形的力量將他擋了出來。
小兔伸出小爪拍了拍,發現空氣里好像有堵看不見的墻。
“干什么!不讓進啊?”
晏小追不高興地皺眉,他化不成人形就不能進去,只能在這等?
當他不想似的!
晏小追正這么想著,突覺周圍的聲音安靜了下來。
那些行走的灰影,地上搖晃的燈影,還有耳邊嘈雜的聲音,在一瞬間靜了下來。
晏小追原本還沒發覺,但片刻后,他覺得自己的視野好像變得高了。
回頭看去,能與剛才要仰頭才能看到的燈籠齊平。
晏小追像平常一樣伸出小爪,卻看到了一只白皙纖長的手。
指甲瑩潤淡粉,指尖微動時,在昏黃的燈光下,像緩緩盛開的玉蘭花苞-
賀方回在聞到那香時,就知道應當是點了什么幻夢香。
聞到這香的人,就入了別人的夢。
想到今夜這么多的美人,許是六輪君出的主意,要在夢里見識美人的本來面貌。
賀方回毫無興趣,只小心地收斂氣息,先去尋在夢中分散的晏小追。
小兔也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夢里沒有氣味,晏小追也不能靠氣息找他,可能正在著急。
賀方回掐了訣,跟著一只散著微光的千紙鶴在夢中穿梭前行,然后就停在了一座高樓下。
賀方回抬頭看去,竟誤打誤撞來到了六輪君與北中劍所在之處。
看來* 小晏捕快雖然不清楚這里是哪,但追蹤的本事仍是一等一的厲害。
賀方回彎起唇角,當即抬腳走了進去。
樓里正在奏樂,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曲子,清冷得不近人情。
樓中人影幢幢,地上是散亂的珠玉與胭脂,被人踩過,鞋底留了旖旎的印。
賀方回從袖中取出玉扇,半開遮擋面容,免得一不小心與北中劍他們打了照面。
走過拐角時,賀方回前方的千紙鶴突然散了。
這便是找到晏小追了。
只是賀方回看著眼前飄飛的重紗,在這灰蒙蒙的色調里,他并沒有看到穿著紅衣的小胖兔。
只看到了一個背對他站著的紅衣少年。
那背影與晏小追毫無相似之處,但賀方回就在那站定了。
少年好似被廊上載的花分去了心神,他正側頭看著手邊的花,那花徒有花型,顏色卻是灰的。
畢竟是在夢中,夢中一切景色都是他人的過去,全都褪了色染了灰。
廊外飄起灰色的花瓣,如雨落紛紛。
倒懸的鈴蘭,如月般的梨花,柳條如簾幕無聲拍打著琉璃燈。
紅衣少年是這灰暗天地中唯一的艷色。
少年纖長的手指輕輕撫過那碗大的重花,撿起了落在花上的一根紅發帶。
他一動,如瀑般的長發便滑落肩頭。
少年沒有束發,披散著,像只在雪地里出現的冰魄。
賀方回掀起重紗,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少年身后,接過了那根紅色的發帶,手指穿過發絲,給少年束發。
“先繞一圈,束緊,再繞兩圈,再束緊,便好了。”賀方回溫聲道。
高大的青衣妖怪比紅衣少年要高,這少年若是后退一步,發頂正好挨在賀方回的鎖骨之下。
“……阿回?”
少年緩緩轉過頭,嗓音清亮,他的面容被月輝照亮,這一刻,仿佛連夢都要醒了。
霜濃月薄的夜里,好似徒然生出了滿地熾熱的木槿花,鮮紅熱烈,猶如跳到人心上燃燒的火。
恍惚間竟能聞到一絲火焰的香氣。
給他珠玉不好,配他瓔珞不足,凍膩的臉上泛著淡粉,如紅燈映雪。
“我突然就能化形了,這是怎么回事?這里的鏡子照不出人形,我變成什么樣了呢?”
晏小追驚見賀方回,登時高興起來。
他在樓下只想著變成人形就能進來,結果就真的變了。
但這里的河水,鏡子,都照不出他的模樣,他只在樓中走了兩步,頭上發帶就掉了下來。
他剛要撿起賀方回送他的發帶,轉身就看到了賀方回在給他束發。
賀方回的視線在少年臉上游移,眼睛還是晏小追的眼睛,亮如星辰,眼尾微挑,眼皮纖薄,眼尾像壓了嫣紅的落花。
“……很好看。”
賀方回常被人夸贊能言善辯,此時亦覺詞窮。
賀方回想抬手摸摸晏小追的發頂,卻發現他現在已不是兔兒,摸頭會把晏小追的頭發弄散。
但晏小追見賀方回懸了手,便自己踮起腳,用臉頰和發頂去蹭。
當自己還是兔兒一般愛嬌。
卻不知賀方回的眸色沉了下來。
“我說了,我在樓上向下看,就看到一個紅衣少年。”
“只略看了一眼,便如驚雷落心。”
“不知是哪位美人居然躲在此處?”
北中劍的聲音從后響起,連帶著六輪君也如幽魂般跟了過來。
夢中并無腳步聲,他們突至,竟也無人察覺。
重紗被北中劍掀起,他笑著抬眸望去,笑容一滯。
在蒼白的月色下,賀方回站在那,身后擋著一席紅衣。
賀方回手臂抬起,手中玉扇展開,遮掩著紅衣少年的面容。
北海龍宮的天之驕子,千妖司總捕賀方回,對著北中劍與六輪君微微一笑。
“許久不見,兩位身體可還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