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水村很小,轉(zhuǎn)眼間,京城貴人來宋家搶女兒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宋柏軒在慈水村的口碑不錯,昨晚又險些遭逢大難,村民們聽聞此事后便紛紛放下手中農(nóng)活,匆匆趕了過來。
吳氏的臉上有些掛不住。
身為平陰侯夫人,她何曾受過這種委屈,被一群泥腿子當成猴子圍觀就算了,還要經(jīng)受低俗惡劣的評頭論足,實在可惡!
“哎喲,這不是晴云嗎?”王大娘頗為驚訝的看向吳氏身后,打量的目光從她身上的錦緞到發(fā)間的珠釵,最后停留在她的臉上,“你不是成了侯府小姐嗎?臉上這胎記還治不好呢?”
趙晴云臉上劃過一抹難堪,卻很快遮掩過去,淺淺的笑起來:“這便不勞王大娘擔心了,母親已為我遍尋大盛名醫(yī),相信很快就能治好。”
“不愧是京城里的貴人,要是晴云你能把臉上的胎記治好呀,也能早點找一個好婆家,”王大娘念叨著,又問她,“那你這次回來,是要給宋夫子治腿嗎?”
周遭的鄉(xiāng)親們跟著附和:“是啊晴云,當年你爹為了救你,險些丟了半條命,如今你有出息了,可不能坐視不理啊。”
“就是因為這條傷腿,昨夜那場大火宋夫子差點沒逃出來,太驚險了。”
“聽說宋夫子這條腿想徹底治好,要花上百兩銀子呢……”
“如果父親愿意,我自是想為他診治的,”趙晴云穩(wěn)住心神,低眉順眼的站在吳氏身后,語氣乖巧,“可想要治好這條腿,便要承受巨大的痛苦,稍有不慎還會有癱瘓的風險,父親向來謹慎,必是不愿這樣做的。”
此言一出,四下寂靜,街坊鄰居們看向她的目光都不對了。
趙晴云心底一沉,下意識的看向宋柏軒,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那條殘腿似乎又受了傷,直愣愣的杵著,不敢彎曲。
宋蘊好聲解釋道:“不敢勞煩趙小姐,家父的腿傷雖未痊愈,卻已在好轉(zhuǎn),相信過不了多久就能重新站起來。”
趙晴云眼中滿是不敢置信,她熟悉宋柏軒的性子,為人說是寬厚良善實則頗為軟弱,處處忍讓且安于現(xiàn)狀,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絕不會冒險反抗。她也曾數(shù)次跟他提過治腿的事,卻都被他敷衍過去。
怎么宋蘊剛認回來,他便轉(zhuǎn)了個性子?
到底是親生女兒,說話的分量是她一個養(yǎng)女沒法比的。
趙晴云幾近繃不住自己的情緒,最后還是露出一個體面的笑:“不敢說勞煩,是我的疏忽,但父親的腿傷能治好便再好不過,此行我?guī)Я嗽S多藥材,回頭都拿給父親好好養(yǎng)身子。”
宋柏軒想說自己要不起侯府的東西,但抬頭對上她幾乎哀求的目光,他的心腸終究沒能狠下來,只是冷漠的別過臉,一言不發(fā)。
聽著趙晴云左一句“父親”右一句“父親”,吳氏的臉色止不住的泛青,她拼命壓下胸腔里翻涌的怒火,似笑非笑的看向宋柏軒:“云兒說得對,宋夫子是得好好養(yǎng)著身子。倘若這些藥材不夠,只管讓蘊兒問侯府討要,府上多得是好藥材。”
“不必了,我不需要,蘊兒也不會跟你走,侯夫人若無其他事的話,宋某便不奉陪了。”
宋柏軒不愿與吳氏一個婦人打言語官司,只想盡快將此事解決,然而吳氏卻話機一轉(zhuǎn),莞爾笑道:
“宋夫子何必緊張,我與蘊兒好歹母女一場,難道還會害了她?再者說,晴云與蘊兒同年同月同日生,是天底下難得的姐妹情緣,宋夫子不會連這點情面都不留吧?”
趙晴云跟著淺笑:“母親說得對,我與宋妹妹陰差陽錯那么多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做回了姐妹,自然是非比尋常的緣分。”
她頓了下,看向一直沉默著的衛(wèi)辭。
“衛(wèi)辭哥哥,你說呢?”
衛(wèi)辭沒想到戰(zhàn)火會波及到自己身上,他愣了下,悄悄看了眼一臉平靜的宋蘊,低下頭敷衍的應了聲。
趙晴云臉上的笑容愈發(fā)濃郁,她轉(zhuǎn)身看向圍觀的鄰居,客客氣氣的說道:“叫諸位看笑話了,今日全然是誤會一場,母親心疼宋妹妹在鄉(xiāng)下受苦才心情急切了些。”
“時辰不早了,大家快回去燒飯吧,我從京城帶了些禮物回來,待會兒便給大家分一分。”
她言辭懇切,態(tài)度也極為真誠,看在相處十幾年的份上,不少鄰居都紛紛散去。
院子里頓時冷清下來。
吳氏收起臉上的笑意,盯著宋柏軒:“說吧,到底要什么條件才答應?”
在鄉(xiāng)下,年景不好時,賣兒賣女都是常有的事。只要利益足夠動人,沒什么不能做出來的。
宋柏軒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鋒,各不相讓,火氣一觸即發(fā)。
趙晴云當即拉著宋蘊離開:“宋……蘊兒妹妹,我?guī)Я硕Y物給你,快過來看看合不合適。”
衛(wèi)辭:“我去泡壺茶。”
趙晴云把宋蘊帶出了衛(wèi)家小院,她抬起頭,隔壁便是燒成灰燼的宋宅,可惜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不必如此麻煩。
“宋蘊,”趙晴云放下牽著她的手,“你很幸運。”
宋蘊定定的望著她。
趙晴云繼續(xù)說:“有這樣的父親,你真的很幸運。他雖然有些傻,但有一顆愛護子女的軟心腸。”
她也不知為何要與宋蘊說這樣的話,明明身為侯府千金的她才是應當被羨慕那個,可看到宋柏軒一次次維護宋蘊,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掐住,疼得無法呼吸。
“你也很幸運,”宋蘊對她說,“你有一個很愛你的母親。”
趙晴云低笑一聲,眼底滿是嘲諷,如果真的愛她,為何不能接受她的殘缺,為何偏要用一個養(yǎng)女給她的人生添堵?
“不說這些了,”趙晴云轉(zhuǎn)移話題,“我從京城帶了些點心過來,你很久沒吃過了吧,要不要嘗嘗?”
身后的婢女獻上兩個食盒,里面盛放的點心被做成了蓮花模樣,色彩艷麗,栩栩如生,叫人看得挪不開眼。
宋蘊目光一頓,悄然從食盒上移開。
“這是蓮子酥,用了十幾種食材制成,口感酥脆,甜而不膩,聽母親說,你幼時很愛吃。”
趙晴云似笑非笑的盯著宋蘊,想要從她臉上看到些許難堪,亦或是悔意,她親熱的喚道:“蘊兒妹妹,不嘗嘗看嗎?”
自然是要嘗一嘗的。
宋蘊突然笑起來,低頭撿了塊蓮子酥入口:“多謝。”
趙晴云被她臉上的笑容晃了眼,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卻始終想不明白,為何宋蘊一個曾經(jīng)的貴女,竟能如此坦然的接受羞辱?
她不會覺得難堪嗎?哪怕只有一絲……
宋蘊慢條斯理的吃完兩塊蓮子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笑道:“父親該餓了,我去為他煮湯喝。”
剛進小院,她便迎上了衛(wèi)辭的視線。
衛(wèi)辭臉色大變,手中的茶壺驚得拿不穩(wěn):“師妹,你的臉……”
數(shù)道目光齊刷刷的落在宋蘊身上。
吳氏控制不住的站起身,幾步趕到她面前:“怎么回事?你剛剛吃了什么?還是碰了什么?”
宋蘊眼中劃過一抹茫然,抬手便要去抓臉上的紅印,被吳氏眼疾手快的攔下。
“很癢,”宋蘊小聲說道,“我的臉是怎么了?”
衛(wèi)辭眼瞼微顫著移開目光,不忍告訴她真相,吳氏渾身發(fā)冷,劈手奪過她手中的食盒,生動艷麗的蓮子酥頓時滾了一地。
宋蘊道:“是晴云給我?guī)У纳徸铀郑瑳]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母親還記得我的喜好。”
吳氏腳步一晃,不敢置信的向后退。
晴云那樣善良乖巧,聽話懂事,怎么可能做出這等事?
“母親,怎么了?”趙晴云帶著婢女走進小院,見蓮子酥撒了一地,當即看向宋蘊。
“你的臉?!”趙晴云心頭一緊,生出些許不妙的預感,“這蓮子酥有毒?”
衛(wèi)辭深吸一口氣,看向趙晴云的眼中滿是失望,卻終是什么都沒有說,轉(zhuǎn)身匆匆去村里請大夫。
趙晴云心中慌亂,硬著頭皮解釋道:“母親,此事與我無關(guān),蓮子酥是我從街上買來的不假,可我沒必要這樣害她……”
“難道還能是她自己要毀了這張臉不成?”
吳氏厲聲打斷她,“街上的東西不干不凈,最容易被人動手腳,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為何不肯放在心上?”
趙晴云胸膛起伏不定,她心中有萬千怒火與不平,可在吳氏面前,她沒有一絲反抗的余地。
不問清楚真相,就這樣將罪名扣在她的頭上,哪怕并未直言,卻也認定了是她害得宋蘊毀容……這就是她的母親。
為了能夠帶宋蘊回去,她寧愿舍棄親生女兒的名聲。
“母親,我知錯了,”趙晴云低下頭,輕聲向宋蘊道歉,“宋蘊妹妹,對不住,我不知這蓮子酥不干凈,是我的疏忽。”
宋蘊垂眸:“不礙事的。”
“蘊兒,你過來。”
宋柏軒指尖顫抖著朝她招手,他的腿腳不便,僅憑一根木杖根本無法行走,哪怕心中再焦灼,也只能遠遠看著。
宋蘊連忙走過去,輕聲安慰道:“父親,我沒事的。”
她既然敢吃蓮子酥,自然有應對的法子。
幼時她曾誤食過蓮子,因年紀小險些喪去半條命。恰逢當時吳氏剛誕下小公子,侯府上下亂糟糟的,雙親無暇看顧她,照顧她的嬤嬤怕被責罵,便將此事瞞了下來。
自那以后,宋蘊的餐桌上再沒有過蓮子,偶爾有一兩道菜,她也從未碰過。
宋柏軒抬手想要摸她的臉,卻又不敢觸碰。
他語氣哽咽,眼中含著熱淚:“蘊兒,蘊兒……你受苦了。”
吳氏不愿見他們父女這般親密,開口說道:“不若我?guī)N兒回京吧。”
父女兩人齊齊頓住。
吳氏接著道:“不論蘊兒是不是中毒,京城都有最好的大夫,我會盡一切努力讓她的容貌恢復如初。蘊兒,你說呢?”
宋蘊抿了抿唇,眼底掠過一絲陰霾,她是真沒想到吳氏會如此不折不撓,哪怕她容貌有損,也要帶她回京。
京城她不會回去,但她想知道昨夜那場大火究竟是從何而起。
不管那個人的目的究竟是殺了她,還是想要阻止她回京,一計不成,必然還有第二計。
宋蘊看向吳氏,笑了笑。
“好啊,”她摸向自己的臉頰,輕聲說道,“我跟你回京,治病。”
不遠處,衛(wèi)辭停下腳步,竟有些不敢再靠近。
“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