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慈水村的馬車變成了三輛。
衛(wèi)辭焦灼不安的坐在馬車?yán)铮瑫r而掀開窗帷看一眼外面的路,卻總覺得這速度太慢了些。
他望向沉沉閉眼的恩師,忍了許久,還是問了出來:“老師,師妹真要隨她們回京城嗎?縣城里也有極好的大夫,許是能治好。”
衛(wèi)辭覺得師妹不像是那樣草率而膽怯的人,如果她想要回京,早在當(dāng)初便能隨了侯府嬤嬤離開,何必等到現(xiàn)在?
宋柏軒掀開眼皮,握著木杖的手驀然收緊:“先看看吧,蘊兒行事自有分寸,你不必太著急。”
衛(wèi)辭:“可是老師,師妹她……”
話沒說完,宋柏軒已經(jīng)又閉上了眼,衛(wèi)辭只好將心底的疑惑壓下去,煎熬的坐在馬車上等待。
此時前面的馬車上,宋蘊戴了張面紗遮掩臉龐,她身旁是一臉憂慮的吳氏,以及滿懷歉意的趙晴云。
在吳氏冷厲的目光下,趙晴云又向宋蘊賠了一回禮,姿態(tài)十分懇切。
宋蘊只垂眸不語,半點臺階沒給趙晴云留下,氣得她眼神幾欲噴火。
“蘊兒,”吳氏輕輕嘆了口氣,握著宋蘊的手說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你放心,不論用什么法子,哪怕是宮里求太醫(yī),我也一定要把你的臉治好,你就原諒晴云這一回吧。”
宋蘊垂著眼道:“我沒有怪她,只是在擔(dān)心父親,真要回京的話,侯夫……母親,我還能這樣喚你嗎?”
“可以,當(dāng)然可以!你本就是我的女兒,這樣叫有何不妥?”
吳氏大喜過望,看向宋蘊的眼中也多了幾分真切,她就知道,沒有人面對唾手可得的富貴會不動心,更何況是素來嬌養(yǎng)著的宋蘊。
宋蘊道:“母親,此次回京,能否再請神醫(yī)為我父親診治?他的腿傷實在嚴(yán)重,我從京城帶來的銀子都花光了,也沒治出什么結(jié)果。先前我說得輕巧,可傷了十來年的腿,哪能那樣容易治好,只是不想說真話叫父親傷心。”
吳氏見宋蘊服軟,心中既是得意又是舒暢,含笑答應(yīng)她:“自然,宋夫子雖然固執(zhí)古板了些,但到底是你生父,又養(yǎng)了晴云那么些年,幫他尋醫(yī)問診也是應(yīng)該的,你呀,不用想那么多,乖乖養(yǎng)身子才是正經(jīng)。”
宋蘊臉上露出如釋重負(fù)的笑,神色乖巧:“我都聽母親的。”
吳氏自以為將她拿捏住了,臉上的笑意愈發(fā)濃郁,溫柔的給她畫大餅:“你也快要及笄了,先前便有許多夫人暗自打聽你的婚事,不過你父親啊自有主意,給你尋了門再好不過的親事,比呆在那小村子里不知強了多少倍。”
“父親他最疼我了。”宋蘊臉上適當(dāng)?shù)穆冻鲂┰S羞澀,聲音也輕飄飄的,像是在害羞,吳氏笑瞇瞇的跟著附和:“那是自然,你父親疼錚兒都沒疼你多,幾個孩子里,他最喜歡的就是你了。”
吳氏說著頓了下,看向身旁一直低著頭的趙晴云:“也疼我的云兒,你們姐妹倆可要好好相處,莫要再起爭端惹他傷心。”
兩人齊齊應(yīng)是,宋蘊瞧著吳氏臉上的疲憊,貼心道:“路還有很遠(yuǎn)呢,母親不妨小歇片刻。”
說著她已打開馬車?yán)锏陌蹈瘢贸鲕洷簧w在吳氏身上,順勢又點了根安神香。
趙晴云望著她們母女二人間的親密,一顆心徹底墜入冰窟,明明她與吳氏才是親生母女,可在宋蘊出現(xiàn)后,她甚至插不上一句話。
她費盡心思極盡討好才與吳氏搭建的關(guān)系,宋蘊只需要輕飄飄的兩句話,便能讓吳氏為她籌謀為她掏心掏肺。
她好像才是那一個局外人。
趙晴云恨恨的收回視線,強壓下心頭涌動的憤怒與委屈,叫停馬車,換了另一輛。
“父親,”趙晴云爬上馬車,在宋柏軒身旁坐下,“妹妹去陪母親說話了,我想著你一個人孤單,便來陪陪你。”
宋柏軒閉著的眼沒有睜開,趙晴云也不在意,只將剛才發(fā)生的事一一說來,接著感嘆道:“妹妹真是好命,父親你疼愛她就罷了,連我的母親和父親都視她為掌珠,以后她在京城必然能過得極好。”
“只是可惜了,”趙晴云又道,“妹妹她只想著守在我的母親身邊,為她點香煮茶,也沒過來看上親生父親一眼。”
衛(wèi)辭皺了下眉:“有我守著老師,師妹自然放心,你不必再說這樣的話。”
趙晴云被這番話噎得不輕,氣憤道:“師兄你什么意思?我說的可都是實話,不像她,故意在母親面前賣可憐,明明是她自己的錯,非要怪到我身上來!”
她越想便覺得越氣,絲毫沒有在吳氏面前的忍耐與好脾氣,對著宋柏軒和衛(wèi)辭抱怨起來:“那蓮子酥根本沒毒,我自己也曾吃過的,京城那么多達(dá)官貴人也都吃過,全都安然無恙,怎么偏她吃了就有事?”
興許是宋蘊自己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故意把罪名栽到她頭上來!
“如果你就是為了說這些,”宋柏軒突然開口,“不用再浪費時間了,蘊兒是怎么樣的性子,我比你更清楚。”
一句話讓趙晴云倍感委屈,險些掉下眼淚,她同樣在宋柏軒膝下養(yǎng)了十幾年,哪怕不是親生的,可瞧著她受委屈,他竟無動于衷嗎?
趙晴云:“是她搶了我的身份,搶了我的母親和父親,好不容易一切都?xì)w位,她為何還要這樣欺辱我?我就合該受委屈嗎?”
“你已貴為侯府千金,蘊兒一介民女,怎敢欺辱你?”宋柏軒睜眼看向趙晴云,臉上滿是失望,“她從未想過要與你爭搶,是你心思狹隘才將她視為敵人。”
看在曾養(yǎng)育過她十幾年的份上,宋柏軒嘆了口氣,好聲勸道:“晴云,侯府的水很深,許多事情未必像你表面看到的那般。你只管安安分分做你的侯府千金,不要去做多余的事,他們只要尚有良知,就不會虧待你。”
“說到底,你還是不想幫我。”趙晴云失望至極,轉(zhuǎn)身離開了馬車。
衛(wèi)辭聽得忍不住皺眉:“老師,晴云師妹她怎么……好似變了個人一樣。”
宋柏軒搖搖頭:“她性子要強,事事喜歡拔尖出頭,可偏偏又涉世未深,一頭扎進(jìn)侯府的富貴海里,難免魔怔了。”
有時候,過分聰慧也未必是好事。
他只盼著趙晴云能早日想開,把視線更多的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囿于后宅爭寵,討上位者的歡心。
在路上耽擱了太多時間,趕到茲陽縣城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
宋蘊扶著吳氏走下馬車,在街上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了莫綾的身影,頓時心下大安。
今日一早莫綾就被她打發(fā)來縣城,把從前的首飾當(dāng)了,買些藥和成衣回去,可沒想到吳氏會突然出現(xiàn)在慈水村。
好在莫綾不傻,瞧見熟悉的馬車便跟了上來。
吳氏拍拍她的手,笑著說:“我已著人去請縣城里的大夫,蘊兒你且先歇下,等王嬤嬤她們明日從牢里出來,咱們便啟程回京。”
宋蘊:“都聽母親的,只是父親的腿傷一直由百濟(jì)堂的白大夫醫(yī)治,還須得拿些藥回來,少不了要師兄再跑一趟了。”
衛(wèi)辭當(dāng)即應(yīng)道:“師妹放心,老師身邊一切有我。”
“還是讓我去吧,”趙晴云緩步走來,笑盈盈的說,“師兄身上恐怕沒有那么多銀子,我親自跑一趟,也算是盡盡孝心。”
她又看向宋蘊:“妹妹知曉藥方,也不會怕我做手腳吧?”
宋蘊平靜的看著她,許久沒有說話,趙晴云心底隱隱不安,總覺得她似乎看穿了什么,她試探著問:“妹妹?”
“自然不會,”宋蘊眼瞼微顫,唇畔帶起淺淺的弧度,“我相信姐姐對父親的孝心,只是要勞煩姐姐親自跑一趟了。”
趙晴云松了口氣,帶著身后的丫鬟走出客棧。
父親不肯幫她,母親也滿心滿眼的都是宋蘊,還要動用侯府的資源幫宋蘊找一門好親事,連從小一起長大的衛(wèi)辭師兄,都被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對宋蘊極盡維護(hù)。
那她呢?在他們眼中,她就合該永遠(yuǎn)只做一個陪襯么?
趙晴云深吸一口氣,掩下眸底的不甘,既然平陰侯夫婦打滿算盤要幫宋蘊找一門好親事,那她不介意伸手幫個小忙。
要怪就怪宋蘊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動了回京的念頭!
用過晚飯后,趙晴云敲開宋蘊的房門,遣婢女送來兩匣子的珠寶首飾,還有幾件新衣裳。
她道:“白天的事是我不對,妹妹不怪我,可我心里仍過意不去,這些算是賠禮,還請妹妹收下。”
見宋蘊遲疑,趙晴云臉上露出些許失落:“妹妹放心,這些衣裳首飾都有出處,是縣城數(shù)得上名號的店鋪,斷不會被外人做手腳。”
“你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宋蘊無奈的笑笑,“那我便收下了,謝謝姐姐。”
趙晴云進(jìn)了門,瞧見桌上擺著的茶具,笑著說:“你我姐妹客氣什么,都是我應(yīng)當(dāng)做的,不過在京城這些時日,我沒少聽嬤嬤夸贊妹妹的煮茶技藝,倒是真想嘗一嘗,不知今夜是否有這樣的榮幸。”
宋蘊一頓,目光掠過光潔如新的茶具,笑著應(yīng)下:“母親今日也夸了姐姐的手藝,不如我們互相領(lǐng)教一下,如何?”
趙晴云唇邊笑意微斂:“好啊,妹妹,請——”
宋蘊在茶桌前坐下,有條不紊的燒水煮茶,她神情專注,動作行云流水,房間里很快便彌漫起茶香。
正當(dāng)宋蘊準(zhǔn)備酌茶時,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她只得放下茶碗起身,卻發(fā)現(xiàn)門外空無一人。
“妹妹,怎么了?”趙晴云跟上來問。
宋蘊若無其事的關(guān)上門:“沒什么,許是有人敲錯了,小地方的客棧就是這樣,做事沒有規(guī)矩,不像京城。”
說話間她已酌茶完畢,遞了一碗冒著沸氣的茶水過來,茶湯清亮細(xì)膩,淺淺的一汪碧色,猶如剛從湖中掬來般生動。
趙晴云克制的蜷縮起指尖,笑盈盈的舉起茶碗:“我以茶代酒,再向妹妹賠禮,喝了這碗茶,愿我們姐妹以后敦睦和洽。”
宋蘊微微勾唇,舉起茶碗:“好,敦睦和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