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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23】“老師,是我讓您失望了……

    衛(wèi)辭是被門外吵鬧的敲門聲震醒的。

    他隱約記得自己正在與師妹喝茶,商談恩師尚未痊愈的腿疾,可不知為何自己突然腦袋發(fā)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或許是這幾日太累了。

    衛(wèi)辭揉了揉發(fā)脹的腦袋,下意識的想要穿鞋開門,余光卻驀然瞥見一抹雪白,他的大腦瞬間宕機,愣在了原地。

    他的床榻上怎會有一個女子?

    衛(wèi)辭腦海中一片空白,甚至不敢去看那背對著他的女子的面容,手忙腳亂的試圖穿上衣服,卻不料一個著急直接翻倒在地,露出自己同樣赤條條,只剩下一條褻褲的身軀。

    剛才發(fā)生了什么顯而易見,可不論衛(wèi)辭怎么回憶,腦子里都是空蕩蕩的,他甚至不知道躺在床榻間的女子究竟是誰。

    怎么會這樣?!

    外面的敲門聲越來越響,夾雜著吵鬧和抱怨聲,他隱約間還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衛(wèi)辭胡亂給自己穿上衣服,撿起袍子時他發(fā)現(xiàn)了扔在地上的另一件緋色裳裙,很是眼熟……等等!

    衛(wèi)辭心中一顫,控制不住的看向床榻,瞥見地上那雙熟悉的繡花鞋,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怎么,怎么會是師妹?

    他來不及反應,房門就已被人破開,衛(wèi)辭臉色大變,三兩步?jīng)_入床榻間,匆忙掩蓋住床榻上露出一半的酮體,大喝道:“出去!”

    然而這聲大喝只能制止君子,卻不能制止怨氣重重的官兵,領頭的那位官兵提刀進門,冷笑道:“哪里來的狂徒,竟敢阻攔縣衙辦案!”

    身后跟著的吳氏匆匆進門,看見地上散亂的衣衫、床榻上隱約的混亂,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只恨不得拿刀將他們都捅了!

    “呀!”趙晴云驚呼一聲,“師兄,你怎么會在宋蘊妹妹的房中?”

    門外的宋柏軒臉色大變,顧不上自己的傷腿,一路踉蹌著推開眾人闖了進來。

    房中的狼藉讓他又驚又怒,拎起木杖擋在那官兵面前:“你們要干什么?”

    領頭的官兵往后退了兩步,他的本意是抓刺客,可沒想到卻撞破了這樣一樁腌臜事。

    “對不住了,”他的語氣緩和下來,卻堅持道,“但那刺客十分狡猾,還請那位姑娘露出臉來,讓我們瞧一瞧,否則我等也不好交差。”

    宋柏軒氣得渾身顫抖:“那是我的女兒,她一個嬌嬌弱弱的姑娘,怎么會是刺客?!”

    “對!她不是刺客!”吳氏也迅速反應過來,示意仆婦將外面的人趕走,自己則擋在那官兵面前,“這是我們侯府的私事,還請這位官爺莫要插手。”

    當前最緊要的是護住宋蘊的名節(jié)與清白,縱然清白已失,可只要處理得當,此事就不會傳出去。

    侯府不需要一個名聲盡毀的女兒,她務必得保護宋蘊的名聲!

    吳氏拿出銀票往官兵懷里塞,那官兵倒是頗為意動,卻沒敢接:“這位夫人,那刺客膽大包天,險些傷了縣老爺,還是查探一下為好。”

    趙晴云佯裝懵懂無知的附和道:“是啊母親,姐姐怎么會是刺客呢?倘就這樣讓姐姐蒙上不清不白的名聲,才叫委屈呢。”

    “你、你給我閉嘴!”吳氏呵斥道。

    這時,衛(wèi)辭站了出來,低聲說:“師妹是無辜的,她此刻不宜見人。是我犯了錯,要抓也該抓我,如果官爺非要拿一人交差的話,便把我?guī)ё甙伞!?br />
    哪怕他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他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也不能叫師妹的聲譽就這樣毀去。

    他玷污師妹已是大罪,倘再叫師妹因此而毀去聲名,又怎能對得起她?

    衛(wèi)辭走到宋柏軒面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他閉上眼,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他害怕見到恩師失望而痛恨的眼神,更害怕面對醒來的師妹,縱然是他不小心著了道,也徹徹底底毀掉了師妹的清白。

    他不敢想象師妹醒來后,會是怎樣的痛苦和難過。

    “老師,是我讓您失望了,衛(wèi)辭不配再做您的弟子,請您將我逐出師門。”

    宋柏軒緊緊地攥著木杖,飽經(jīng)滄桑的眼中含著熱淚,他一手教養(yǎng)出的弟子品行如何,他又怎會不知?

    衛(wèi)辭絕不會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可另一邊是他的女兒,是他丟失十幾年,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邊的親生血脈,是他與妻子唯一的念想。

    無論是責怪哪一個,他都做不到。

    “真熱鬧,沒想到在小小的茲陽縣,也能看到這樣一場大戲。”

    一道輕佻閑散的聲音從門外響起,陳不遜笑瞇瞇的走進來,視線漫不經(jīng)心的掠過眾人,最終落在那被包裹得極隱秘的床榻間。

    他微微一怔,又很快移開視線。

    陳不遜的心情極為復雜,談不上是心疼亦或是其他,只是多少有些憐惜,這樣一位聰慧的姑娘,卻被逼入了此等絕境,活得何其辛苦。

    如果沒有侯府橫插一腳,沒有那么多利欲熏心,做回民女的宋蘊本可以擁有更為平穩(wěn)的人生。

    “諸位都拿不準的話,讓本官來斷一斷這案子如何?”

    陳不遜輕笑著看向吳氏,明明是笑著,他的眸底卻無比冰冷,讓人不自覺的生出一層寒意。

    吳氏皺眉阻止他:“陳大人,這是我侯府家事。”

    “剛才那刺客入了這間客棧,侯夫人是想包庇他嗎?”陳不遜好似恍然大悟般,“原來還真是侯府派出的刺客,陳某官職是小了些,可好歹是朝廷命官,平陰侯還真是膽大妄為啊——”

    吳氏臉色大變,簡直又驚又怒,她早知陳不遜為人膽大包天,出口肆無忌憚,沒想到他隨意兩句便給侯府扣上了一頂刺殺朝廷命官的帽子。

    如果他們沒做過也就罷了,隨外界怎么傳,可問題是,他們還真做過。

    “陳大人慎言!”吳氏深吸一口氣,“女兒家的清譽有多么要緊,陳大人也是明白的,何苦在這里為難我?”

    陳不遜:“哦?夫人這樣說,是覺得天下讀書人的清譽便不要緊了嗎?那天下的士大夫可要生氣嘍。”

    簡直胡攪蠻纏!

    吳氏氣得臉色鐵青,有前面那兩樁接連吃癟的事在,她隱約覺得今日之事碰上陳不遜,怕是不能再善了。

    宋蘊的清譽重要,侯府的名聲更重要。本以為能將這樁丑事秘密處理,誰曾想?yún)s撞上了陳不遜,有他在,事情早晚會鬧得沸沸揚揚,藏都藏不住。

    讓一個失了清白的女兒進王府,怕是結親不成反結成了仇!

    都怪這該死的窮酸書生!

    還有那不知廉恥的小賤蹄子!平日里那般機靈,怎么今日卻躺在榻上起不來了?!

    吳氏心中將兩人罵得狗血淋頭,恨恨的瞪了一眼陳不遜,沉默下來。

    陳不遜這才慢悠悠的看向衛(wèi)辭。

    陳不遜極欣賞這位略有些固執(zhí)的少年,他雖只比衛(wèi)辭大了七歲,但入仕極早,衛(wèi)辭在他眼里已算是后輩。

    “說說吧,你剛才都做了什么事?”陳不遜問道。

    宋柏軒氣了個倒仰,哆嗦著手指向他:“陳大人,你這問的是什么話?!”

    陳不遜挑了下眉,看向一直低著頭的衛(wèi)辭。

    衛(wèi)辭沉默片刻,低聲說:“我不知道。”

    他也知道這樣的說法太無理,也站不住腳,但事實就是如此。

    “我醒來時已是如此,只記得此前喝了一杯茶,便神志不清……不曾想竟做出此等錯事,陳大人,我認罰便是。”

    他甚至迫不及待的想讓陳不遜將他帶走,他實在不敢再面對師妹。

    陳不遜哼笑一聲:“好啊,那判你流放好呢,還是砍頭好呢?”

    衛(wèi)辭:“但憑大人決斷。”

    這呆子!!!

    宋蘊又氣又無奈,卻知此事是自己理虧,著實不該怪衛(wèi)辭固執(zhí)。

    他這樣的固執(zhí)與古板,又有什么錯呢?只是不愿叫她白白受了侵害。

    可是他們之間明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竟未曾察覺分毫嗎?!

    宋蘊在此時幽幽轉醒,發(fā)出了些許聲響,宋柏軒立刻持著木杖要驅趕眾人出門。

    隔著厚重的帳子,宋蘊并不看清外面的景象,只是道:“此事不怪衛(wèi)辭師兄。”

    衛(wèi)辭眼瞼一顫,連呼吸都跟著停滯。

    師妹醒了,可是……

    “我不知衛(wèi)辭師兄為何出現(xiàn)在我的房中,”宋蘊輕聲說,“只是,昨夜晴云姐姐給我送來了許多衣裳首飾,還為我煮了茶喝,喝完那杯茶,我便什么都不記得了。”

    沉迷看戲的趙晴云驀然被指認,卻只是驚訝了下,接著就是一臉無辜:“宋蘊妹妹,你這是什么意思?昨夜我的確送了你許多衣裳首飾,是為了向你賠罪,可我絕沒有煮茶給你喝。”

    接著她又話題一轉,神情極為可憐:“宋蘊妹妹,你這樣說,不會是還沒有原諒我吧?”

    隔著帳子,宋蘊的語氣很輕,卻也非常篤定:“我記得很清楚,昨夜,的確是喝了她為我煮的茶,我才失去了意識。”

    “那杯茶一定有問題,還請陳大人為我做主!”

    趙晴云委委屈屈的應下:“既然妹妹覺得是茶有問題,那便驗吧,我對妹妹一片赤誠,妹妹為何卻總覺得我要害你?”

    真正抹了蒙汗藥的茶碗已被她取走,摔得粉碎,留在這房中的茶碗便是再怎么驗,都不可能驗出問題來。

    趙晴云眼中劃過一抹勢在必得,此局她已做了萬全之策,便是那引官兵來的刺客都已銷聲匿跡,僅憑宋蘊的一面之詞,又如何能定了她的罪?

    至于衛(wèi)辭,她這位好師兄,從來都只會把錯怪在自己身上,即便他真的倒戈,可無憑無據(jù),誰又會相信他呢?

    然而很快趙晴云便笑不出來了。

    她聽到那半夜招來的大夫說:“是合歡散,雖被茶香掩了味道,但的確是合歡散無疑。”

    “不可能!”趙晴云忍不住尖叫起來。

    什么狗屁合歡散,她放的明明是蒙汗藥,更何況真正的茶碗已被換走,他如何能辨出毒來?

    一派胡言!!!

    第24章 【24】(雙更合一)他覺得自己像是……

    數(shù)道目光齊齊朝趙晴云看來,其中正包括吳氏,她想起今日兩個女兒在慈水村發(fā)生的爭執(zhí),心中突然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

    她按捺住想要盤問清楚的念頭,勉強笑著問陳不遜:“只一個大夫辨毒,是否太過武斷了些?萬一斷錯了呢。”

    吳氏不相信趙晴云會給宋蘊下毒,卻也不敢保證,不論如何,她已經(jīng)折了一個宋蘊,絕不能再把親生女兒攪進去。

    “不如就算了吧,”吳氏看了眼趙晴云,又把視線停在宋柏軒身上,“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如果鬧得沸沸揚揚,女兒家的名聲該怎么辦?蘊兒以后要嫁人,晴云也到了該議親的年紀,宋夫子,你說呢?”

    宋柏軒緊攥著手中木杖,一股怒氣在胸腔中不斷翻涌,恨不能直接提起刀來。

    什么叫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的女兒被人陷害,污了清白,名聲盡毀不說,難道連一份最起碼的公平都得不到嗎?

    趙晴云該議親事了,他的蘊兒又何嘗不是閨中待嫁,讓他堂而皇之的犧牲一個女兒,來保全另一個女兒,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更何況,如今的趙晴云,根本算不得是他女兒。

    宋柏軒聲音冷硬,只對陳不遜說道:“草民枉做人父,不能護兒女周全,還請陳大人為小女做主,查明真相!”

    趙晴云不敢置信的看向宋柏軒,她知這位養(yǎng)父對她早已沒那么多疼愛,可在明知她可能會獲罪的情況下,竟無絲毫動容,連看她一眼都不曾。

    明明她也曾是被他捧在掌心呵護的嬌女,如今有了宋蘊,她就貶進了泥里。

    “查就查,我清清白白,又有何懼?!”趙晴云心里亂糟糟的,她努力穩(wěn)住心神,看向陳不遜,“陳大人,縱然我真的要害她,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擺著證物等你來擒拿?僅憑宋蘊的一面之詞,又有誰能證明這杯茶是我煮的?”

    她不可能連合歡散與蒙汗藥都分不清,房間里的證物也被她處理干凈,根本不可能叫人查出來——

    除非是有人故意陷害!

    趙晴云驀然看向垂落的厚重床帳,眼底掠過一絲狠意,她自問已對宋蘊手下留情,為何她就不能聽話些,乖乖去過自己的日子。

    她轉身朝陳不遜行禮:“本是侯府家事,可不曾想?yún)s叫人看了笑話。陳大人,對此我問心無愧,懇請大人秉公執(zhí)法,查明真相,還小女以清白。”

    陳不遜漫不經(jīng)心的掃了她一眼,笑意不達眼底:“好啊,這案子,本官接了。”

    他笑著,轉頭便叫官兵們去周遭客房里仔細搜查,吳氏臉色微變,起身要回房更衣,卻被陳不遜攔下:“為了趙小姐的清白,夫人還是暫且忍一忍吧。”

    場面一時僵住,眾人各有思緒,只等著官兵查出結果。

    陳不遜突然問宋柏軒:“宋夫子,不知宋姑娘這樁案子,本官該怎么斷?”

    縱然宋蘊與衛(wèi)辭都是遭了算計,可衛(wèi)辭強占女子是真,宋蘊失了清白也是真,總沒有叫女兒家自認倒霉。

    沉默許久的衛(wèi)辭低聲開口:“該怎樣判就怎樣判,是我做錯了事,也是我對不起師妹,衛(wèi)辭愿意認罪受罰。”

    宋蘊:“……”

    是她低估了這呆子的固執(zhí),哪有自己給自己找罪認的?

    “不怪師兄,是我自己不小心,”隔著看不清人影得床帳,宋蘊輕聲道,“于我而言,師兄并未犯錯,更無有罪之說。”

    衛(wèi)辭低著頭,指尖蜷縮在掌心,竟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想說是他的錯,他想向師妹道歉,可衛(wèi)辭不知道他哪里還有臉面去取得師妹的原諒。

    陳不遜饒有興致的打量著衛(wèi)辭,他如今總算知道宋蘊為何不愿依附他,反而棋走險招要與衛(wèi)辭促成婚事。

    不同于京城出口仁義閉口道德的嘴上君子,衛(wèi)辭的風骨與執(zhí)拗,的確令人心折。

    這樣一個好苗子,留在茲陽縣真是可惜了。

    陳不遜頓了下,說道:“按照大盛律法,衛(wèi)辭……”

    “不必了,”宋柏軒突然出聲,“他們二人本就有婚約在身,即將成婚,年輕人雖有些失禮,但并非不可原諒。”

    身為人父與恩師,宋柏軒也不愿讓自己的女兒和弟子強行綁在一起,可眼下這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只是到底委屈了兩個孩子。

    宋柏軒盯著衛(wèi)辭,問:“你不必當我是你的恩師,衛(wèi)辭,我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問你,這門婚事,你可有意?”

    衛(wèi)辭心尖一顫。

    他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只能說出一個答案。

    師妹本該擁有更多更好的選擇,然而因為他的疏忽,才叫人鉆了空子,失去清名,可偏偏也只有嫁給他,才能讓師妹不必被流言所困。

    衛(wèi)辭閉上眼,不敢面對恩師,更不敢面對宋蘊,哪怕一切都是陰差陽錯,他也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卑劣的小偷,掠走世間最珍貴的珠寶,還叫她染上了污濁。

    他何其有愧,他求之不得。

    衛(wèi)辭低著頭,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如果師妹愿嫁,衛(wèi)辭必真心相待,不負所托。”

    “好。”宋柏軒說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像松了口氣,卻又疼得厲害,衛(wèi)辭是他唯一的弟子,如果沒走到非此不可的地步,他哪里舍得違背他的意愿。

    “蘊兒,你呢?”

    “但聽父親安排,”宋蘊眼瞼低垂,明明已達成所愿,她心中卻無一絲喜悅,“衛(wèi)辭師兄人品與才學俱佳,得此婚事,是蘊兒之幸。”

    宋柏軒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一直緊繃著的心弦得以寬慰:“好,好,好……兩個好孩子,父親這就為你們操辦婚事。”

    “等等!”吳氏一頭霧水的看向宋柏軒,“什么婚事?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婚姻大事又非兒戲,豈能如此草率!”

    吳氏本已打算放棄宋蘊,哪怕她生得再貌美無雙國色天香,也已經(jīng)失了女子最重要的清白,就算送到世家大族做妾,也會叫人覺得臉上無光。

    平陰侯府再怎么需要人聯(lián)姻,也不要一個難以抹去的污點。

    可轉眼間,宋蘊和衛(wèi)辭便已敲定婚事,原本與人無媒茍合的污名變成了少年少女的情不自禁。

    這讓吳氏極不甘心。

    她辛辛苦苦十幾年培養(yǎng)出的嬌嬌女,就這樣被一個窮書生摘了桃子,而平陰侯府卻什么都沒撈著!

    吳氏道:“侯府養(yǎng)了她十幾年,便是要議親,也須得我同意,這門親事我絕不會答應!”

    把宋蘊嫁給一個沒什么前途的窮書生,還不如許配給不重聲名的商戶,縱然身份低了些,可好歹家產(chǎn)豐厚。

    嫁給衛(wèi)辭有什么?家徒四壁的破爛嗎?

    吳氏越想越生氣,冷聲道:“我不同意這門親事!”

    “婚事是兩個孩子自幼便訂下的,”宋柏軒冷淡的看向吳氏,“兩家早已互換庚帖與信物,又有陳大人作見證,侯夫人有意見?”

    當然有意見!

    吳氏正要反駁,卻聽宋柏軒冷不丁的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庚帖上寫著的是,也是晴云的八字,衛(wèi)兄當時首肯的兒媳人選,也是晴云。”

    如果沒有錯換千金,宋蘊與趙晴云沒有各自歸位,這門婚事的確落不到宋蘊頭上。

    本應該履行婚約的人,是宋晴云。

    吳氏臉色大變,一口郁氣堵在胸口,反駁的話卻怎么都說不出口。

    她的親生女兒是真正的侯府貴女,如何能嫁給一個生于鄉(xiāng)野上不得臺面的窮書生?

    趙晴云聽罷宋柏軒的話,心情已沉入谷底,她垂眸掩住傷痛,拳頭卻一點點攥緊。

    明明她已毀掉了宋蘊,也阻止了她回到侯府,可為何她的心中沒有一絲得勝的感覺?

    或許這份父女情分,本就是她不該強求。

    “如此說來,這也算是一樁喜事,”陳不遜看著衛(wèi)辭,心中生出些許難以言喻的怪異,他兀自掩飾下去,大笑道,“本官就等著喝上一杯宋姑娘的喜酒。”

    此事風波已過,大局已定,坐在床帳后面的宋蘊肉眼可見的放松下來,語氣也變得溫和:“還要多謝陳大人成全。”

    如果沒有陳不遜,這件事不會如此順利。

    宋蘊也沒想到趙晴云會這般自信,竟然敢將官兵引來,還驚動了陳不遜。

    但想到吳氏以及她背后權勢滔天的平陰侯府,宋蘊又很快釋然,估摸著趙晴云也覺得吳氏會為了掩蓋家丑,動用一切力量封鎖消息,叫她的謀算淪為無用功。

    趙晴云恨不得將她失去清白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費盡心思布了這樣大的局,恐怕她也沒想到,這張緊密的大網(wǎng)最后會落到自己頭上。

    聽著外面走廊里響起的腳步聲,宋蘊無聲的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自己仍在出紅疹的臉龐,心腸一點點變得冷硬。

    她那么努力的想要活下去,那樣竭力試圖避開平陰侯府,卻還是不得不用這樣的方式保全自己。

    世道待她不仁,她又何必做一個良善心軟的蠢貨!

    “大人,有發(fā)現(xiàn)。”搜查回來的官兵獻上所得,臉上一片恭敬。

    吳氏瞬間變了臉色。

    偏趙晴云仍不死心,她自認將一切處理得天衣無縫,根本未在房中留下絲毫痕跡,即便官兵查有所得,也定然非從她房中所出。

    她的面色一片冷靜。

    吳氏卻比趙晴云想得更多更深,后宅的陰私手段向來講究一擊致命,對方既然敢布局,就一定備了萬全之策。

    即便沒有任何人布局,只是趙晴云不小心,可陳不遜想要坐實這樁案子簡直再容易不過了。

    官場的手段甚至比后宅更加陰暗可怖,甚至不需講任何道理,依著陳不遜的脾性,他絕不會對平陰侯府手下留情。

    吳氏深吸一口氣,上前按住陳不遜的手:“陳大人,依我看,此事便到底為止吧。”

    哪怕心中再不服氣,吳氏也遞出了求和的信號:“不過是家中小事,不敢勞煩陳大人,還是那逃出縣衙的刺客更要緊。陳大人離開京城兩年,也該做出些功績,早日回京了。”

    話里的含義十分明顯,如果陳不遜手下留情,不再插手此事,她乃至整個平陰侯府都愿助他一臂之力——

    這已是擔了極大地風險,畢竟陳不遜曾跟廢太子關系深厚,朝中但凡有眼色的都不愿跟他沾上邊。

    可偏偏陳不遜像聽不懂似的,隨手將藥包交給旁邊候著的大夫:“好好驗一驗。”

    大夫剛把藥包拿到手,只放在鼻端一嗅,便說道:“大人,這份藥包里的藥雖已經(jīng)用盡,可殘留的氣味再明顯不過,的確是合歡散無疑。”

    “這份藥包來自于何處?”陳不遜問道。

    下屬將腦袋埋得更低,聲音很小:“是……是趙小姐的房間。”

    趙晴云腦袋“嗡”的一聲,徹底炸開。

    這不可能!

    她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更何況是藥包這樣明顯的證物。

    她那份藥包早已被她絞爛了扔進火盆中燒干凈,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官兵手里?

    這擺明了是陷害!是誣陷!

    趙晴云又想到官兵是她親手引來的,胸口氣得幾近炸開,怎么會這樣?

    明明她將一切安排的極好,連最親近的人都不知道她的謀算!

    “不可能!”趙晴云攥緊了拳頭,“是有人害我!我若真想給她下毒,為何還要留著這么多證據(jù),是生怕自己暴露得不夠快嗎?”

    陳不遜挑了下眉,聲音卻相當冷漠:“我怎知你是不是蠢貨,本官斷案只看證據(jù)。當下的證據(jù)全都指向你,趙小姐,你還有何解釋?”

    “你!”趙晴云氣得渾身顫抖,“你分明是徇私,是不辨是非!”

    如果真能查出證據(jù)也就罷了,她認栽,可陳不遜手中的那算是什么證據(jù)?是再明顯不過的栽贓!

    可她想不明白,宋蘊這樣做對她有什么好處?

    她已失了清白,根本不可能再回到侯府,又被迫嫁給衛(wèi)辭,后半輩子算是徹底完了。

    如果宋蘊早就看破她的計劃,不該徹底避開,保住自己的清白嗎?為何非但不自救,還要反咬她一口,讓她的罪名坐實?

    除非……

    趙晴云臉色大變,目光憤怒的像是要噴出火來,宋蘊順水推舟做這一切,除非是她本就想嫁給衛(wèi)辭。

    可那樣一個書呆子,有什么值得她謀算的?歸根到底還是要拉她下水,害她在府中日子不好過。

    趙晴云眼神愈發(fā)復雜,她真想問問她:宋蘊,你這樣做值得嗎?

    “趙小姐,這些話還是留到公堂上再說吧,”陳不遜漫不經(jīng)心的收起藥包,在吳氏幾欲殺人的眼神中,令人帶走了趙晴云,“目前為止,趙小姐是最大的嫌疑人,平陰侯府向來持身以正,侯夫人應當不會阻攔本官辦案吧?”

    吳氏氣得幾乎要昏過去,她已做出了那么大讓步,陳不遜偏偏視而不見。

    他竟敢,竟真敢這樣做!

    “陳、不、遜!”吳氏又驚又怒,她不敢想象此事傳回京城后,侯府會淪為怎樣的一樁笑料。

    還有她本就流落民間格外粗野的親生女兒,名聲只怕會更差一層——

    陳不遜毫不在意這份仇恨,臨走前還笑著跟她告別:“夫人有什么手段還是盡快使出來吧,免得越拖越久,傳到京城里誤了侯府千金的名聲。”

    吳氏的臉瞬間黑成了鍋底。

    官兵散去,房間里頓時空了大半,吳氏盯著垂落的床帳,臉上的表情兇狠的像要生吞活人。

    宋柏軒毫不客氣的跟她對視,許久后,吳氏才冷笑著離開房間。

    “蘊兒,你先好好收拾一番,父親待會有幾句話像同你說。”

    宋柏軒剛要起身,衛(wèi)辭已匆忙從地上爬起來,仔細扶著他的手臂。

    他在地上跪了許久。

    宋柏軒輕輕嘆了口氣,任由他扶著走出房間,待到外面時,他才輕聲問:“阿辭,你怪我嗎?”

    衛(wèi)辭連忙搖頭,他自認愚鈍非常,是恩師不辭辛勞的教導他,才叫他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

    他只恨自己不夠好,行事不夠謹慎,誤了師妹的清白。

    宋柏軒滿懷歉意:“你不必自責,蘊兒聰慧通透,不會把事情怪到你身上,倒是你,這樁婚事你本不愿……”

    “我愿意的。”衛(wèi)辭突然說道。

    宋柏軒愣住,卻見衛(wèi)辭垂著眼,輕聲說道:“是我配不上師妹,也怕……”

    也怕因為自己而連累他們。

    宋柏軒搖搖頭:“不用想那么多,阿辭,你從不比任何人差。別忘了,你可是我親自教出來的弟子,難道我會害了蘊兒嗎?”

    衛(wèi)辭沉默下來。

    宋柏軒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些許疲憊,他到底是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又剛剛經(jīng)過一場驚嚇,正是心神皆疲的時分。

    還是得歇一歇。

    衛(wèi)辭把恩師送入房中,自己卻停在空蕩蕩的走廊里,不知該往何處去。

    他似乎該向師妹致歉。

    又好像該向師妹坦白實情,明晰他身上的隱患。

    又或許該好好睡一覺,等這場虛無雜亂的夢醒來……

    “師兄。”

    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衛(wèi)辭心尖一顫,整個人僵在原地,不敢回頭。

    “師兄。”宋蘊又喚了他一聲,衛(wèi)辭有種想要逃離的沖動,可雙腳卻仿佛被釘在了原地,無法動彈。

    他只能聽著身后的腳步一點點接近,宛若即將刑場上即將下落的鍘刀,備受煎熬。

    “師兄,”宋蘊走到他身邊,語氣似乎與尋常并無任何區(qū)別,“你跟我來。”

    衛(wèi)辭下意識的跟隨她,卻不曾想一個恍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進了她的房間。

    粗布制成的床帳已被掛起,露出床榻間的一片狼藉,衛(wèi)辭的視線像被燙到般猛地彈開,臉色漲紅。

    “師、師妹,有什么事還是明日再說吧,”他勉強維持著鎮(zhèn)定,心跳卻已亂得聽不清,“這與禮不合。”

    宋蘊:“……”

    第25章 【25】在他短暫的十幾年人生里,從……

    夜已深了,房間里很安靜。

    宋蘊盯著衛(wèi)辭通紅的臉色看了好一陣兒,才漫不經(jīng)心的問他:“師兄的禮,是哪一種禮?”

    不等衛(wèi)辭回答,她便慢悠悠的補充道:“是君子之禮,還是周公之禮?”

    衛(wèi)辭滿目震驚的抬起頭,對上宋蘊盈滿笑意的眼神,瞬間慌了心神,他慌亂的移開視線,結結巴巴的解釋起來:“不,不是,師妹,我、我沒有那個意思……”

    說著說著自己卻忍不住懊惱起來,他并非是想唐突佳人,可好像每次對上師妹,總是越解釋越糟糕。

    他今夜不該再進來的,衛(wèi)辭想道。

    宋蘊卻已快步走到他跟前,推著尚在猶豫的衛(wèi)辭在圓桌前坐下,伸手就要幫他挽起袖子。

    一頭霧水的衛(wèi)辭這才反應過來,他連忙把右臂收在身后,推脫著告辭:“師妹,天色不早了,你快去歇息吧。”

    宋蘊淡淡的瞥他一眼,按住他將起身的臂膀,衛(wèi)辭一頓,不知怎么便安靜下來,沒敢再反抗。

    傷口早已被宋蘊清理過,但瞧著仍然十分駭人,衛(wèi)辭不自在的低下頭,張口想要解釋,卻不知該跟師妹說什么。

    只是一點小傷,礙不著事的。

    但她卻處理的格外認真,連撒藥的動作都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再弄傷了他。

    衛(wèi)辭突然說不出話來,在他短暫的十幾年人生里,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他好像在被人珍視著,很小心的對待著。

    窗外的夜色寂靜而撩人,房間里只剩下蠟燭燃燒偶爾發(fā)出的細微聲響。

    衛(wèi)辭眼瞼微顫,心中竟淌出些許酸澀,師妹不但信任他,還待他這般好,可他卻連自己的身世都不能訴之于她。

    如今他們已經(jīng)訂下婚約,師妹有權利知道這件事,也應該有選擇的余地。

    衛(wèi)辭不敢對上宋蘊的視線,只盯著桌子上的燭火,做好心理建設,緩緩開口道:“師妹,我有件事……”

    恰逢宋蘊已經(jīng)幫他包扎完傷口,她一邊收拾傷藥,一邊打斷衛(wèi)辭:“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

    衛(wèi)辭覺得這句話有些耳熟。

    直到宋蘊似笑非笑的瞅他一眼,然后將一瓶祛瘀的藥膏塞到他手里:“今日太晚了,與禮不合。”

    衛(wèi)辭:“……”

    明晃晃的促狹讓衛(wèi)辭紅了臉,但沒來得及解釋,就被宋蘊攆了出來。

    房門“啪”的一聲關上,走廊里空蕩蕩的,一陣夜里的涼風吹來,有點冷。

    衛(wèi)辭手里揣著藥膏,有些茫然的往回走,卻恰好撞上了宋柏軒。

    宋柏軒盯著弟子泛紅的臉龐,不斷閃躲的視線,還有他手里藏藏掖掖的藥瓶,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你在這里做什么?”他問道。

    不問還好,被恩師兼未來岳父的宋柏軒在此刻盤問,本就心虛的衛(wèi)辭更心虛了。

    他總不好說自己在師妹的閨房中待了許久,還被她趕了出來。

    衛(wèi)辭猶豫了下,決定小小隱瞞一部分事實:“師妹給我送了些藥。”

    然后迅速而又冷靜的跟恩師告別:“老師早些回去歇息,學生先回去了。”

    宋柏軒……

    望著他幾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宋柏軒滿心不解。跑什么?他一個老瘸子還能攆上他不成?

    宋柏軒暗自嘀咕兩聲,這才敲開了宋蘊的房門,他知道夜色已深,作為一個父親不該打攪女兒歇息,可他放心不下。

    剛進門,宋柏軒便嗅到了些許藥味,有些刺鼻,他蹙眉問道:“蘊兒,你受傷了?”

    宋蘊頓了下:“不是我,是衛(wèi)辭師兄,一點小傷。”

    她怕父親聽了憂心,索性轉移話題:“父親要與我說什么?”

    宋柏軒的目光變得遲疑,衛(wèi)辭竟然受傷了?可究竟是受了什么傷,連蘊兒都要幫他遮掩?

    再想起剛才衛(wèi)辭那般扭捏逃避的姿態(tài),宋柏軒心中隱隱生出了一絲不妙的預感。

    他感到茫然,十分茫然。

    在房事上,他只聽說過女子會受傷,難道……男子也會?

    “父親?”宋蘊疑惑的望著他。

    宋柏軒暗罵自己這弟子不爭氣,又連忙回神把食盒打開,拿出了一碗快變涼的湯藥。

    宋蘊驀地怔住,心跳在這一刻恍若驟停。

    她無法再保持鎮(zhèn)定,手指不安的揪緊袖口,視線低垂在地面,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般,不敢面對宋柏軒。

    這碗藥的味道她記得,也最清楚是為了治什么,但是宋蘊想不明白,他的父親為何會知道這些?

    既然知道這些,為何沒有直接揭穿她,反而陪他演了這一場戲?

    “父親——”宋蘊低低的喚了聲,卻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

    她不愿讓父親看到她身上如此骯臟卑劣的一面。

    所有謀算得成的喜悅在這一刻消弭無蹤,宋蘊心中竟生出了幾分后悔。

    或許她不該用如此激進惡劣的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跟你母親一樣,”宋柏軒望著她明媚姝麗的眉眼,神色恍惚,“你母親同樣吃不了蓮子。”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宋蘊的異常,只是安靜的,和緩的講述起往事。

    “剛發(fā)現(xiàn)你母親有了身孕時,天氣還冷著,她突然想吃新鮮的蓮子,我找遍了整個茲陽縣都沒能找到,只好帶了一把干蓮子回去,”宋柏軒笑了下,接著說道,“然后你母親便把我罵了一頓,斥責我不夠用心,不是個好父親,一點都不疼愛你。”

    “罵完了見我委屈,她晚上就煮了蓮子粥,只喝了兩口,身上便起了紅疹子,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我嚇壞了,連忙出去找大夫,誰知你母親卻攔下我,煮了碗藥自己喝了。”

    “喝完藥,她足足三天沒理我。”

    宋柏軒輕輕嘆了口氣,神色悵然:“后來我才知道,你母親她吃不了蓮子,尤其是干蓮子,剛摘下的蓮子倒是能吃兩口,可也不能吃多。”

    從前的舊事,現(xiàn)在想起來竟歷歷在目,他只恨自己當時太年輕,太執(zhí)拗,不懂得珍惜,才讓妻子傷了心。

    “你母親說的也對,我啊,的確不是一個好父親,連你都弄丟了。”

    宋柏軒不知自己百年后該怎么向妻子交代,精心養(yǎng)了十幾年的女兒,卻并非他們的骨肉,好不容易將女兒等來,又不能給她庇護,為她指路。

    不論是作為一個丈夫,還是作為一個父親,他都不夠格。

    宋柏軒把藥碗往前推了推:“快喝吧,紅疹出久了會疼,說不準真會留下疤痕。”

    宋蘊心中涌出難以言喻的情緒,她說不清那是什么,暖暖漲漲的堵在胸口,揮散不去。

    她低頭將變涼的湯藥喝得精光,藥汁的苦味仿佛從舌尖口腔一直流入五臟肺腑。

    原來也曾有親人真切的愛過她,哪怕她們從未謀面,只是僅僅相依過短暫的時光。

    她們有著相似的容貌,有著一樣的體質,而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源自她無償?shù)酿佡洠高^她,似乎也能看到母親曾經(jīng)的影子。

    這就是血脈延續(xù)的意義所在嗎?

    宋蘊突然很好奇,她的生母究竟是怎樣的一位女子,她識字嗎?會縫衣嗎?會不會也很其他母親喜歡自己的孩子那樣喜歡她?

    宋柏軒絮絮叨叨的同她說了許多舊事,宋蘊安靜的聽著,臉上與身上的紅疹也漸漸消了下去,露出原本雪白光潔的肌膚。

    宋柏軒頓時安了心,起身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下,不要想太多,一切還有父親在。”

    “您不怪我嗎?”宋蘊輕聲說道,“我明知自己吃不得蓮子,還要吃了蓮子酥,讓她被責罵。”

    她不愿在宋柏軒面前提趙晴云的名字,她當時故意吃下蓮子酥,除了讓自己毀去容貌外,還想看看宋柏軒會怎樣選擇。

    一邊是精心養(yǎng)了十幾年,傾注全部心血,又有侯府做靠山的養(yǎng)女,一邊是才相處數(shù)日,血緣上的親生女兒。

    她并不痛恨趙晴云,卻真切的嫉妒著她,能得到一位父親全部的疼愛。

    宋蘊想知道,她在父親心中是否重要,是否勝過與他相伴多年的趙晴云,然而這樣的抉擇對宋柏軒來說也許太過殘忍。

    “你不是故意要吃的,”宋柏軒輕聲道,“是被逼無奈才不得不用這種法子。”

    如果不是平陰侯府步步緊逼,如果不是趙晴云在她面前炫耀,她的女兒還在院子里曬香草、制香囊,滿心歡喜的開啟新事業(yè)。

    她有錯嗎?只不過是想在滔天權勢下,用這樣慘烈的方式來保全自己。

    錯不在她,而在他這樣一個無能為力不能庇護兒女的父親。

    “蘊兒,你聰慧多思,心中自有謀算,父親幫不上什么忙,卻也不能阻了你的路。”

    他應當為她的女兒驕傲,她不戀慕權勢,不攀附權貴,從高高的云端跌落,仍能保持本心,不卑不亢的往前走。

    宋柏軒停下來,認真的看向宋蘊:“但我還是希望,蘊兒,你能對自己好一些。”

    如果她不是對蓮子酥過敏,而是真的中了毒,宋柏軒不敢想接下來會發(fā)什么。

    他只恨自己手無寸鐵,不能保護好自己的女兒,還要她遭受百般折辱。

    宋蘊怔了許久,才鄭重其事的答應下來。

    她的心中悄悄涌現(xiàn)出一絲雀躍,父親非但沒有怪她,還要她對自己好一些,這是不是說明,在他心中她遠比趙晴云更重要?

    她的重重謀算,她的不光彩的小心機,并沒有被他所厭惡。

    宋蘊的心情突然好起來,她想起衛(wèi)辭背上的淤青,笑著叫住他:“父親,衛(wèi)辭師兄受傷了,一個人不好上藥,你去搭把手好不好?”

    宋柏軒的臉色瞬間變得很古怪,頭也不回的往外走:“他有手有腳,四肢俱全,我一個瘸子能幫他什么。”

    宋蘊……

    第26章 【26】“我看過許多人的眼睛,卻無……

    第二日,宋蘊難得睡了一個懶覺。

    她睜開眼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爬到了樹梢,暖洋洋的陽光透過窗子灑進房間,叫人的心情都跟著好起來。

    發(fā)呆的莫綾見她睡醒,連忙湊過來:“姑娘!”

    昨夜莫綾一直忙到很晚,也多虧了有她相助,宋蘊的謀算才能成功,她也是真想讓莫綾好好歇一歇,連續(xù)兩個晚上的折騰,身子骨哪能撐得住?

    宋蘊便問她:“你年紀還小,怎么不多睡一會兒?今日事情不多的。”

    莫綾可不覺得自己年紀小,她瞅著宋蘊已經(jīng)恢復白皙的臉龐,小聲說道:“姑娘,我睡不著,想到姑娘跟衛(wèi)公子的婚事,就更睡不著了。”

    她本想叫書呆子的,可想到昨晚發(fā)生的事,莫綾還是扭扭捏捏改了口,又小聲嘀咕:“他除了念書什么都不會,哪里配得上姑娘你?真是太便宜他了。”

    宋蘊失笑:“會念書且能把書念得不錯,已經(jīng)很厲害了,你不必替我覺得委屈,更何況,他生得也不差。”

    這話倒不是虛夸,衛(wèi)辭的容貌的確極為出挑,哪怕是放在京城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俊俏公子,尤其是那一雙如田黃石般剔透的瞳眸,叫人很難移開眼。

    莫綾頓時不吭聲了,長相這一點那書呆子確實沒得說。

    宋蘊起身稍微收拾了下,但臨出門前,她還是戴上了面紗遮掩。

    沒料到剛出門就碰上了吳氏。

    親生女兒被關進牢獄,十幾年的盤算一朝落空,昨晚吳氏睡得并不安穩(wěn),幾乎整夜都在做噩夢,是以今早哪怕用了脂粉遮掩,臉上也滿是疲態(tài)。

    吳氏本不想搭理宋蘊,卻不料瞥見了跟在她身后的莫綾,積攢了一晚的火氣瞬間爆發(fā):“說,昨天夜里你在哪兒?!”

    宋蘊笑意盈盈,絲毫不懼的對上她的視線:“母親不記得了嗎?昨夜我一直在自己房中。”

    吳氏死死地盯著莫綾,她記得這個宋蘊從街上撿來的丫頭,聽說十分粗笨,卻懂些拳腳功夫。

    昨夜所有人都在宋蘊房中,除了莫綾。

    吳氏的眼神中滿是狠毒與怨憤,她盯著笑盈盈的宋蘊,恨不能親手掐死她:“是你?是你在暗算晴云!”

    “母親?”宋蘊一臉無辜的反問她,“母親為何這樣說,昨夜被算計的人明明是我。”

    昨晚吳氏仔細盤問過伺候趙晴云的婢女,得知她的確有一段時間離開房中,不知去向,并且處理了許多奇怪的東西,可問題就出在這里,那些證物既然已被處置,為何又重新出現(xiàn)了?除非是有人憑空捏造,故意陷害,而宋蘊便有足夠的理由!

    吳氏恨恨道:“可恨我識人不清,引狼入室,竟還將你養(yǎng)了十幾年,早知有今日,我合該在襁褓時就將你掐死——”

    “是啊,”宋蘊輕聲打斷她,“母親為何當時未曾動手呢?是不得空嗎?還是在忙著為平陰侯誕下嫡子?”

    吳氏呼吸一滯,不敢置信的問:“你在怪我?”

    “女兒豈敢?”宋蘊柔聲笑笑,“父親腿傷未愈,還要去百濟堂走一趟,便不多陪母親了。”

    說罷,宋蘊在吳氏憤怒又驚愕的眼神中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下樓。

    吳氏盯著她漸漸消失的背影,臉色愈發(fā)難看。

    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她們母女倆能在府中立足,不都是為了她嗎?如今她倒還抱怨起來了。

    狼心狗肺!孽障!

    宋柏軒已由衛(wèi)辭陪著坐在了百濟堂中。

    這兩日先是家中走水,又是奔波勞碌,幾度受驚,常人都未必能受得住,更何況是恰在腿傷最嚴重時期的宋柏軒。

    衛(wèi)辭擔心腿傷的愈合出差錯,一早便帶著宋柏軒來了百濟堂,宋蘊趕到時,白大夫正幫宋柏軒重新定骨。

    白大夫的臉色很臭:“說了讓你躺三個月,你倒是能干,不出三天就敢下床,也不怕落個全身癱瘓!”

    “還有你們兩個,會不會照顧人?再不把他看住,這條腿遲早得廢,治也治不好!”

    “不怪他們,是我躺不住。”

    宋柏軒疼得臉上毫無血色,說話也沒多少力氣,見他這副模樣還要維護女兒與弟子,白大夫冷笑一聲,下手的力道又狠了兩分。

    宋柏軒當即悶哼一聲,身上漸漸被冷汗?jié)裢浮?br />
    宋蘊看得十分不忍,卻也知道沒有更好的辦法,想要讓父親的腿重新恢復康健,只能承受住錐心之痛。

    衛(wèi)辭稍稍擋住她的視線,安慰道:“師妹,這里一切有我,你不必擔心,倒是你身上的毒不能再拖了。”

    只是百濟堂的大夫以外傷出名,怕是并不擅長解毒。

    衛(wèi)辭試圖從腦海中翻出些有用的信息,卻見宋蘊兀自摘下面紗,露出一張明媚嬌麗的面容,白皙光滑,哪里還有半分中毒的痕跡。

    “不是什么大事,”宋蘊彎彎唇,眉眼染著笑意,“喝了碗藥便恢復了,師兄不用掛心。”

    衛(wèi)辭連忙收回視線,又忍不住偷偷瞧了眼她已恢復的臉龐,懸著的心揣回了肚子里。

    宋蘊話鋒一轉:“不過,我倒真有些事去做,父親這邊便拜托師兄了。”

    衛(wèi)辭巴不得能幫上她的忙,高高興興的應了。

    宋蘊提前付了診金和藥錢,才帶著莫綾離開百濟堂,她打算去千絲坊逛逛,最好能推遲下一批貨的供應時間。

    那日從百濟堂帶走的布匹,以及收購采買的香料,還有她趁手的工具等,都被大火燒得干干凈凈,想要重新籌備起來并不容易,可宋蘊也不想就這么放棄。

    可惜進了千絲坊才知道,掌柜這兩日并不在。

    宋蘊頗有些惋惜,正要離開,卻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宋姑娘。”

    陳不遜負手站在樓梯轉角處,細長的眉眼間含著笑,說話的語氣卻十分篤定:“你沒有什么話要跟我說嗎?”

    宋蘊腳步一頓。

    她抬眸迎上陳不遜那似洞穿一切的目光,心底隱隱不安,她知道自己那些看似沒有缺漏的小手段根本瞞不過“小青天”,卻沒想到他會發(fā)現(xiàn)得這樣快。

    宋蘊深吸一口氣,穩(wěn)住心神:“讓陳大人見笑了,民女的確有幾句話想跟大人說。”

    “請——”陳不遜走上二樓,宋蘊撇下焦急的莫綾,獨自跟了上去。

    此前宋蘊只知千絲坊的二樓是價格高昂的綢緞,卻不曾想還有一間布置得格外文雅的書房。

    書房中擺了一張?zhí)茨静枳溃鑹責谛』馉t上,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

    陳不遜抬手將茶水倒掉:“早就聽聞宋姑娘的煮茶手藝不錯,布置陳某今日是否有這個榮幸?”

    似曾相識的對話讓宋蘊心跳漏了一拍,她提起裙擺在茶桌前落座,笑著回答:“當然。”

    宋蘊一言不發(fā),煮茶的動作卻沒有停下,纖長白皙的手指在茶盞間翻飛,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就那么喜歡衛(wèi)辭?”陳不遜突然問道。

    宋蘊一怔,冒著熱氣的茶水從壺中濺落,她連忙收回心神,笑道:“這些小事陳大人也要在意嗎?”

    “趙晴云不會認罪,我也治不了她的罪,”陳不遜直接說道,“她在藥鋪購買的藥不是合。歡散,只是蒙汗藥。”

    這是宋蘊早就知道的答案,她本可以做得更逼真,但蒙汗藥遠達不到她所求的預期。

    “為了讓吳氏認定你的清白已毀,你還真是對自己下得去手,可是為了區(qū)區(qū)一個衛(wèi)辭,為了逃脫一樁婚事去換另一樁婚事,犧牲一個女子最重要的貞潔和清白——”

    陳不遜盯著她:“宋蘊,值得嗎?”

    值得嗎?宋蘊也想過問自己,可她知道自己只會給出一個答案,值得。

    她也曾視女子的清白為天下第一要緊事,嫁夫隨夫,謹守女戒與婦德,可最后還不是淪為后宅里的玩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連自己的身體都不能掌控。

    她有時也在恨恨的想,為何女子一定要被清白與名節(jié)禁錮,而男子盡可三妻四妾,縱然身患隱疾不能人道,也無一人膽敢評判?

    如今她才明白,所謂貞操名節(jié)根本無甚道理,是男子強行套在女人身上的一層枷鎖,他們懦弱無能又要綿延自己的血脈,只好親手斬去子非己出這種可能,哪怕這把刀揮向的是自己的女兒、母親。

    她不認同這種道理。

    宋蘊垂下眼:“宋蘊坦蕩行走于世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①,清白自在我心,而貞潔于我,如萬里浮云,無甚用處。”

    如果她在意旁人的議論,在意所謂的貞操,就不會設下此局。

    比起那些虛無縹緲只存與旁人眼中的評判,她更想要安穩(wěn)與自在的余生。

    或許衛(wèi)辭無權無勢,性情古板,談不上是一位良人,可在她這里,已是最好的選擇。

    陳不遜定定的看了她許久,直到宋蘊遞出一盞茶,他才移開目光:“宋姑娘聰慧,陳某不及。”

    宋蘊臉上露出幾分無奈:“陳大人過獎,宋蘊也是走投無路罷了,浮名雖無用,可但凡有更好的選擇,誰又愿拋棄呢?”

    “并非無路可走,是宋姑娘你只愿走想走的路,”陳不遜笑著搖搖頭,倏而又道,“我最多羈押嫌犯三日,吳氏會去尋你,至于能達到什么樣的結果,便要看宋姑娘你了。”

    宋蘊眼神微亮,端起茶盞,鄭重其事道:“以茶代酒,多謝陳大人相助。”

    有了陳不遜的提點,宋蘊心中大安,哪怕未能尋到掌柜,離開千絲坊時也極為高興。

    兩人在千絲坊門口辭別,一人向北,一人向南。

    匆匆趕來的衛(wèi)辭瞧見這一幕,腳步不由自主的慢下來,他猶豫了下,到底沒舍得轉頭回去。

    既已辭別,他過去便不算打攪。

    “師妹。”衛(wèi)辭快步追上去,對上宋蘊疑惑的眼神,他連忙從懷中掏出銀票,偷偷塞到她手里,小聲說:“住客棧總有不方便的時候,這些銀兩,應當足夠在縣城安家。”

    宋蘊低頭瞅了眼銀票,又抬頭看向衛(wèi)辭,試探道:“這是……聘禮?”

    難道這書呆子一。夜之間開竅了?

    誰知衛(wèi)辭像是被驚到了,連連否認:“不不不,不是,不是聘、聘禮,師妹拿去用便是。”

    宋蘊:“……”

    她抬手把銀票塞回衛(wèi)辭手中,瞥他一眼:“非親非故,這么多銀子我可不好收。”

    衛(wèi)辭沒想到送銀子都有送不出的時候,他糾結半晌,只得服了軟,低聲說:“那,那便算是吧。”

    話沒說完,耳尖已經(jīng)紅透。

    宋蘊眨眨眼,滿意的接過銀票,既是聘禮,那想來是不必還了。

    衛(wèi)辭見她這樣痛快的收下,既高興又覺得不安,他偷偷看了眼眉眼彎彎的宋蘊,小聲說:“師妹不好奇我的銀票從何而來嗎?”

    并不是很感情興趣的宋蘊:“……從何而來?”

    衛(wèi)辭忽然有些緊張,他害怕自己的坦白讓宋蘊遲疑,更害怕他會遭到師妹的厭惡。

    他小心翼翼的試探道:“師妹,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跟旁人的不大一樣?”

    宋蘊毫不遲疑的點頭:“是啊。”

    一瞬間,衛(wèi)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難道師妹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份?

    可是,可是師妹為何從未揭穿?

    衛(wèi)辭心中既緊張又遲疑,然而宋蘊只是笑意盈盈的看著他,直白的說出了答案:

    “很好看也很清透,如不染塵埃的琉璃,我看過許多人的眼睛,卻無一人能比得上師兄。”

    衛(wèi)辭:“……”

    臉悄悄紅了,人也沒敢再說話。

    只是,十幾年來,他從未這樣喜歡過自己的這雙眼睛。

    第27章 【27】“我的清白已毀,家宅也被大……

    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商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但于萬千吵鬧中,衛(wèi)辭的眼中只剩下了一人。

    他的眼瞼顫了顫,努力克制自己想要移開的視線,但臉上仍止不住的發(fā)熱。

    與師妹相處這么久,他竟不知師妹也有如此率真的一面。

    這是不是說明師妹并沒有怪他?也沒有討厭他?

    或許,她對于這門婚事也是有那么一點滿意的。

    但也正是想到這一點,衛(wèi)辭心中的忐忑反而更甚,他不愿對師妹隱瞞自己的身世,然而父親究竟是何等身份,背后是危難亦或是其他,衛(wèi)辭全然不知。

    他只是隱隱有所猜想,僅是猜想的結果就讓他不敢再深入探究。

    衛(wèi)辭抿了下唇:“師妹,其實我這雙眼睛與我父親很相似。”

    “大盛子民的眼瞳多為深棕或茶褐,而我和父親的瞳色都很淺。據(jù)我所知,只有,也只有西蠻人的瞳色才會淺若黃玉。”

    他知師妹聰慧,不必多言便能猜到此中深意,如今大盛與西蠻長年征戰(zhàn)不休,一個極有可能出身西蠻的行伍之人藏匿在大盛的小村落,很難叫人不生疑。

    衛(wèi)辭低下頭,如黃石般剔透清亮的眼眸被睫羽遮住,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師妹,我極有可能,并非大盛子民。”

    這意味著,即便他自幼生活在大盛,也會受到頗多限制,譬如,無法參加科舉。

    大盛的科舉制度已極為完善,對于考生身份的查驗也十分嚴苛,除了查戶籍黃冊外,還要查師從何人,除此外,參加考試還需數(shù)名考生相互作保,一旦被查出問題,所有作保的考生都會被牽連。

    衛(wèi)辭知道恩師對他期望很大,可他不敢冒險,更不愿牽連那么多無辜之人。

    他曾私下偷偷查驗過自己與父親的籍冊,雖然瞧著是真的,卻有諸多疑點和偽造的痕跡,怕是經(jīng)不起細查。

    宋蘊還真沒想到這一層,她望著忐忑不安不敢直視她的衛(wèi)辭,心中的情緒涌了幾遭,忽而笑了起來:“師兄,我見過許多西蠻人。”

    大盛地大物博,遠比周邊的小國富饒繁華,因而吸引了諸多商隊來往販賣物資,其中便有西蠻的商隊。

    “西蠻氣候惡劣,子民大多身材粗壯,毛發(fā)旺盛,面容也十分粗糙,他們無一人似師兄這般,”宋蘊語氣溫和,言辭間充滿了安撫的意味,“只眼瞳的顏色異于常人代表不了什么。”

    衛(wèi)辭睫羽微顫,輕聲道:“我怕是無法入仕。”

    怪不得……宋蘊眸中劃過一抹訝異,又很快被她隱去。

    怪不得前世父親死去后,她不曾聽過衛(wèi)辭的任何傳聞,也怪不得他總是一個人,沒有過分親近的好友,也沒有任何遠親。

    衛(wèi)辭見她沉默不語,眼神漸漸變得黯淡。

    “師兄想入仕嗎?”宋蘊沉思片刻,說道,“如果師兄想考科舉,也不是沒有法子。”

    衛(wèi)辭驀然怔住,悄悄抬眼望著她,明明在尋常人眼中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可她卻渾不在意,好像只是在說哪里的飯菜更美味那樣簡單。

    篡改戶籍在大盛律法中是重罪,一旦查出,連坐三族。

    為了幫他,師妹連這么重的刑罰都不在意么?

    衛(wèi)辭恍然發(fā)覺,他好像并不了解師妹究竟是怎樣的人,明明是侯府養(yǎng)在深閨的貴女,她卻毫不嬌氣,遇事不退,逢難不折,像一株永遠都不會屈服于風雨的海棠。

    宋蘊:“……”

    她口干舌燥說了這么多話,衛(wèi)辭卻在盯著她走神。

    “師兄,”宋蘊打斷他的思緒,突然幽幽開口,“或許你不入仕也是樁幸事。”

    至少不會被朝堂中的豺狼虎豹盯上,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衛(wèi)辭心虛的摸了摸鼻子,小聲說道:“師妹,身世我會小心查探清楚,你不用去想其他法子。”

    “我只是不想有所隱瞞,并非想讓師妹平添負累。”

    哪怕探查身世會有諸多危險,衛(wèi)辭也心甘情愿,師妹不介意他的出身,對他而言已是足夠。

    他認真的望著宋蘊,輕聲說道:“師妹,我很高興。”

    那雙田黃石般的清澈眼眸被歡喜浸染,亮晶晶的,像是在發(fā)著光,熾熱專注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宋蘊臉頰微微泛起熱意,不自在的移開視線:“高興什么?”

    衛(wèi)辭被問得呆住,他想說自然是高興能繼續(xù)這場婚事,高興她并未因此而疏遠他,可他忽得想起來,這門婚事對師妹而言,并非是一場天作之合,而是萬般不得已。

    他不知該如何作答,宋蘊卻已轉過身去:“師兄快回去吧,我去牙行先尋間宅子落腳,好讓父親養(yǎng)傷。”

    既然打算在縣城定居,住客棧便非長久之計,宋蘊和莫綾接連看了幾個院子,才尋到一處合適的宅子。

    宅子只有兩進,地段也有些偏,但勝在環(huán)境不錯,生活工具齊全,連家具都有一些,只要稍微打掃便能入住。

    宋蘊爽快的簽下契約,付了半年的租金。

    當天下午,宋蘊和莫綾便將宅子清掃干凈,又添置了些許常用的物品,才回到客棧將宋柏軒接走。

    然而在他們離開時,被平陰侯府的仆婦攔了下來。

    宋蘊并不意外,她讓衛(wèi)辭和莫綾帶著宋柏軒先走,自己留了下來。

    吳氏今天中午就派人傳了信要見她,但她忙著收拾宅子,添置物品,自然沒空送上門來給她羞辱。

    此番吳氏見她忙著搬家,必然會更為惱怒。

    不出所料,吳氏走出來時,臉色已經(jīng)黑成了鍋底,她陰沉沉的盯著宋蘊,發(fā)出一聲冷笑。

    “真是翅膀硬了,怎么,有新靠山了?”

    宋蘊垂眸不語,眉眼間一片乖順,但也正是這樣的沉默,叫吳氏更為惱怒。

    她一直以為宋蘊很好掌控,在侯府時她極為孝順乖巧,對她與侯爺言聽計從,但吳氏萬萬沒想到,宋蘊還有這樣頑固不識趣的一面。

    一切聽她的安排不好嗎?乖乖回到京城參于選妃不好嗎?數(shù)不盡的榮華富貴近在眼前,宋蘊卻偏要拒之門外。

    吳氏冷冷的盯著她:“真是白瞎了你這張臉,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倒不如養(yǎng)頭畜生!”

    宋蘊不置可否,被罵兩句又掉不下一塊肉,她早就想到了會有今日,也做好了承受吳氏怒火的準備。

    “侯夫人尋我有何事?”她問道。

    “不裝了?”吳氏眼中滿是嘲諷,“好你個宋蘊,這么多年,我竟被你蒙蔽的嚴嚴實實,不知你竟然如此狠辣無情,連自己的姐妹都要算計……”

    “并非姐妹,”宋蘊打斷她,語氣冷淡,“她從未視我為妹妹,而我也從未視她為姐姐,所謂的姐妹,只是你一廂情愿。”

    “你——”

    吳氏何嘗不知她們二人之間不可能有真感情,但世家大族里,勾心斗角又逢場作戲的姐妹多了去了,只要她們兩人識相,就不會鬧翻,可誰又能想到,她們竟一個比一個固執(zhí)。

    事已至此,言多無用。

    吳氏閉了閉眼,壓下心底的怒意,用命令的語氣對她說:“明日一早,你就去找陳不遜,把案子撤下來。”

    “侯夫人說笑了,”宋蘊抬起眼,不卑不亢的與她對視,“宋蘊區(qū)區(qū)一介民女,如何能對縣尉大人呼來喝去,案子撤不撤,由不得宋蘊做主。”

    吳氏定定的看著她:“你是苦主。”

    宋蘊微笑:“但做不了主。”

    吳氏氣得胸口脹痛,卻知今日無論如何得退上一步,那陳不遜蠻橫霸道,背靠陳家,又仗著遠離京城,對她不理不睬,連平陰侯府都被他接連奚落。

    可吳氏又不愿傳信到京城求援,畢竟平陰侯的女兒被抓進大牢里,不是什么光彩事。

    吳氏深吸一口氣,硬邦邦的說道:“你能做主,說吧,你想要什么?”

    “斷情書,”宋蘊望著吳氏,溫柔的眉眼間含著笑,絲毫不在意她的話讓吳氏心中掀起了多少波瀾,“我與趙晴云錯抱十幾年,如今既已歸位,就該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宋蘊區(qū)區(qū)民女,不敢高攀侯府,更不想給侯府留下污點,從此之后,路歸路,橋歸橋,兩不相干。”

    “宋蘊,你大膽!”吳氏喘著粗氣,朝她揚起手,但還未落下就被宋蘊接住,她仍舊在笑著,眼底卻盡是冷意:“夫人可想好了,這一巴掌下去,京城人人皆知平陰侯的女兒蹲過大牢,忘恩負義,謀害姐妹!”

    吳氏氣得渾身顫抖,眼中滿是怨毒的盯著宋蘊,她自認對這個養(yǎng)女盡心盡力,要什么給什么,可沒想到到頭來竟然會被她要求斷情絕義。

    人人趨之若鶩的富貴,她棄之如履,毫不珍惜。

    費盡心思的盤算就這樣被她毀去,她卻拍拍屁股毫不在意的走人,這讓吳氏如何能甘心?

    “不可能!”吳氏死死地盯著宋蘊,一字一頓道,“宋蘊,侯府的富貴不是那么好享的。”

    宋蘊輕輕嘆了口氣。

    她知道沒有這樣容易,前世她失寵淪為棄子后,平陰侯府還要她為了入獄的趙崢奔走,哪怕代價是她的性命。

    在沒有徹底榨干。她的價值之前,他們又怎會舍得放手?

    宋蘊放下吳氏的手臂,退后兩步:“我只有這一個條件。”

    她一臉平靜的說道:“我的清白已毀,家宅也被大火吞沒,所有的心血和努力都化為烏有,于我而言,再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但平陰侯府不是,趙晴云也不是。

    宋蘊說罷便轉身出門,身后的吳氏怒聲道:“宋蘊,你可當真是無情無義,狼心狗肺!”

    宋蘊泰然自若的離去,直到她抬眸,望見不遠處的衛(wèi)辭與宋柏軒。

    刺耳的罵聲還在繼續(xù),在外頭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宋蘊忽而垂眸,臉上劃過一抹難堪,連腳步都變得遲疑。

    他們會不會覺得她太過無情?說到底,平陰侯府曾養(yǎng)了她十幾年。

    她可以寬容大度,可是她曾經(jīng)受過的那些苦楚,那些無法說出口的仇恨,又該怎么辦?

    “師妹,”衛(wèi)辭見她腳步變慢,忍不住大步迎了上去,他想伸手扶穩(wěn)她,卻又覺得唐突,只好把自己的手臂遞過去,讓她搭著,然后小心翼翼的問,“師妹,你可有傷著?”

    他略有些遲疑,但還是開口:“要不要報官?陳大人還算清正,定會為你主持公道。”

    宋蘊輕輕搖頭:“是我向她要了斷情書,她才如此惱怒。”

    她看了眼宋柏軒,又垂下眼,輕聲問:“師兄,你可會覺得我刻薄寡恩,無情無義……”

    “師妹怎會這樣想?”衛(wèi)辭皺起眉,“是他們不仁不義在先,幾次三番對你和老師動手,師妹千萬莫要因她的幾句言語而自責,你并未做錯任何事。”

    聽衛(wèi)辭這樣說,宋柏軒的臉色緩了緩,但又覺得眼前這一幕莫名刺眼。

    從前蘊兒都是與他最親近,有什么話也是最先跟他講,怎么現(xiàn)在卻輪到了衛(wèi)辭一個沒名沒分的外男?

    是最近他留得課業(yè)太少了?他的確不該仁慈。

    “蘊兒,”宋柏軒開口喚她,“不必理會那些雞鳴犬吠,過來,咱們回家去。”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的女兒遭受了折辱,無比刺耳的叱罵、高高在上的命令、以及上位者理所當然的輕蔑……

    他不能忍受,可卻不得不忍受。

    現(xiàn)在的他低賤如泥,毫無反擊之力,可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蘊兒所受的折辱一一奉還!

    宋蘊眼眶微微泛紅,認真的點頭應下:“好,父親,我們回家。”

    第28章 【28】“從今日起,你跟平陰侯府再……

    哪怕在客棧遭受了不愉快,回到新宅后,宋蘊還是買了好些飯菜回來,四人熱熱鬧鬧的吃了頓搬遷宴。

    結束后,宋蘊與衛(wèi)辭一起將宋柏軒安頓在臥房中。

    “師兄,”宋蘊看向衛(wèi)辭,帶著他越過書房,來到最邊上的房間,她的語氣中帶著歉意,“宅子不大,只能委屈師兄暫且住這間,好在這里地段稍偏些,不會被外面吵到。”

    衛(wèi)辭望著房中早已妥當?shù)牟贾茫闹姓f不出是什么滋味。

    師妹竟特意為他留了一間房。

    縱使如今他們二人雖有婚約在身,可到底尚未成婚,先前的疏忽已讓師妹的名聲惹出非議,他若是長住這里,不知還要傳出多少更難聽的話。

    衛(wèi)辭垂眸道:“勞煩師妹了,可我還是要回慈水村去,嘯天還在家里等著喂食,還有學堂,在里正沒找到新的夫子前,我須得先頂著……”

    他零零碎碎說了好多理由,只盼著不要辜負師妹的一片好意,但所有的理由都在宋蘊看向他時悄然瓦解。

    “師兄有事只管去忙,房間總是為你備著的,不差這一兩日,”宋蘊笑著說,“不過今日天色已晚,回去也太遲了,師兄便先住下吧。”

    衛(wèi)辭望著她眉眼間溫和的笑意,鬼使神差的答應下來。

    與此同時,客棧里的吳氏輾轉難眠,過去十幾年的往事在她的腦海中盤旋,遲遲揮散不去。

    宋蘊是她一手栽培出來的,她費盡心思的找嬤嬤教導她,又找人幫她傳出美名,才讓侯府千金的名頭在京城嶄露頭角。

    如果趙晴云沒有找上門來,來侯府提親的門檻怕是都要踏破了,可偏偏宋蘊并非她親生血脈,而是一個低賤的民女。

    十幾年的經(jīng)營毀于一旦,連吳氏都不得不承認,在趙晴云找上門的那一剎那,她的第一想法并非是與她相認——

    可惜趙晴云尋親的事已讓太多人知曉,再加上她們母女格外相似的面容,想要否認都難。

    事情為何偏偏發(fā)展到了這種地步?

    吳氏摸向脹痛的胸口,竟隱隱喘不過氣來,京城不知有多少人在等著看侯府的笑話,她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二日一早,吳氏撐著滿是疲憊的臉龐坐起來,匆匆梳洗過后,便吩咐下人:“去縣衙。”

    她昨日已經(jīng)找了陳不遜,雖無甚用處,但今日也須得再見一回,表明她的態(tài)度和立場。陳家根基深厚,但平陰侯府也不差,委實沒必要為了一個民女鬧得如此難看。

    吳氏擺足姿態(tài)去尋陳不遜,誰料卻吃了閉門羹,她冷著臉找到縣令,逼得陳不遜不得不現(xiàn)身。

    即便如此,陳不遜仍姍姍來遲,舉手投足間皆是傲慢跋扈,看得吳氏眼前一黑,恨不能撕掉他那張臉。

    吳氏冷冷道:“我倒是好奇,宋蘊身上有什么妖法,能讓陳大人也對她百般維護。”

    陳不遜一句話堵死了她所有的招式:“不放。”

    吳氏氣得險些嘔血,她恨恨的盯著陳不遜,威脅道:“陳大人就不怕連累家族嗎?貴妃娘娘可是最喜歡晴云,若是讓她知道你如此不辨是非黑白,不知皇上是否會怪罪下來。”

    當今圣上自先后離去,再未立后,后宮佳麗諸多,卻只有一個貴妃,可見其寵愛之甚。

    這位貴妃,正是出自平陰侯府。

    陳不遜毫不在意她的威脅:“世人誰不知本官秉公辦案,從不徇私,夫人盡管將此事呈送給貴妃,不論皇上怪罪與否,本官一力承擔,不勞夫人操心。”

    “陳、不、遜!”吳氏猛地站起來,她這次是真氣狠了,沒想到自己拿出了最大的殺手锏,還是被陳不遜輕飄飄的擋了過去。

    如此油鹽不進,頑固不靈,著實可惡!!!

    偏生陳不遜臉上還帶著笑:“就是不知道,貴妃能否如夫人所愿,在皇上面前為侯府之事進言呢?”

    他漫不經(jīng)心的擺弄著手中茶盞,說出的話卻讓吳氏無比扎心:“當今圣上仁德明理,定是不愿讓貴女蒙羞,屆時案件移交大理寺,必能將此事查得透徹。”

    吳氏心中大駭,腳下險些站不穩(wěn)。

    區(qū)區(qū)一樁小案,如何便要傳到大理寺手中?但明知此話當不得真,吳氏卻不敢冒險。

    那可是大理寺!

    上上下下都以“小青天”為尊的大理寺,只要陳不遜一句話,再小的案子都會被接過去,鬧得沸沸揚揚。

    吳氏漸漸萌生中退意,來慈水村這一遭她已損失慘重,再不能讓唯一的女兒搭進去。

    離開縣衙后,吳氏帶著仆婦與護衛(wèi),直奔宋蘊新買的宅子。

    宅子的大門半開著,里面很安靜,吳氏帶人闖入后,只有莫綾一人滿臉戒備的迎了上來。

    “宋蘊呢?”吳氏不客氣的問道。

    “我家姑娘出去了,不在,這位夫人,我家中并不歡迎你,還請你快些離開吧。”

    今日一早,衛(wèi)辭便趕回了慈水村,而宋蘊惦記著與千絲坊訂下的契約,忙著挑選合適的香料,只留下莫綾照看宋柏軒。

    “不在?”吳氏盯著莫綾許久,冷笑一聲,“也好。”

    她不再關注莫綾,徑直走向宋柏軒的房間,但莫綾卻不肯相讓,牢牢地擋在她身前:“你不能進去!”

    吳氏頓住腳步,兩個護衛(wèi)立刻上前制住莫綾,她揚起手,“啪”的一聲打下去。

    莫綾臉上很快顯出一個泛紅的巴掌印。

    吳氏冷冷道:“孽障,你算是個什么東西,也敢擋我的路!”

    眼看著吳氏走進房中,莫綾焦急的掙扎起來,險些掙脫鉗制,但立刻又有人幫忙,死死地按住了她。

    吳氏走進略顯空蕩的房中,一眼便瞧見躺在床榻上的宋柏軒,他正握著一本《史記》,枕邊還放著幾本歷代文考,都是剛買來的新書。

    宋柏軒坐起來,面色不善:“如此強盜之舉,竟是侯府做派嗎?”

    吳氏三兩步走過去,居高臨下的盯著他:“撤案。”

    宋柏軒冷漠的移開視線:“休想。”

    吳氏當即打掉他手中的書,冷聲道:“我不是在與你商量,今日必須撤案!”

    宋柏軒望著扔在地上的《史記》,閉了閉眼,仍不肯妥協(xié),他很清楚,一旦他現(xiàn)在就開始妥協(xié),想要換斷情書就成了奢望,而他們父女的余生,也將永遠受到侯府擺布。

    吳氏陰惻惻的看向他的斷腿,語氣是毫不掩飾的惡毒:“我看你另一條腿,怕是也不想要了。”

    “你大可以現(xiàn)在便動手殺了我,”宋柏軒一臉平靜,冷淡道,“宋某一條賤命,換平陰侯一場牢獄之災,不虧。”

    吳氏嗤笑:“就憑你?”

    僅憑他的性命自然不能,但平陰侯府發(fā)展至今,哪能沒擋過別人的路,宋柏軒愿意做那把刀,哪怕是以性命為代價。

    更何況,陳不遜尚在茲陽縣,他不會徒丟性命。

    宋柏軒不理會吳氏的冷嘲熱諷和叱罵威脅,安穩(wěn)的坐在床榻之上,看著失去耐心的吳氏一點點發(fā)瘋。

    他知道,這一場博弈,他快要贏了-

    宋蘊回來的時候,宅子里十分安靜。

    她喚了聲莫綾,卻沒聽到回應,只得匆匆放下買來的香料,去房間里瞧個究竟。

    “父親,莫綾去哪兒了?”宋蘊問道。

    宋柏軒放下手中皺巴巴的《史記》,笑著應道:“沒什么,她做飯的手藝不行,我讓她去外面買些吃食來,若是能再學些手藝便最好不過。”

    宋蘊頓了下,目光落在他手邊的書上,那是她這兩日剛買的新書,可掩下不是弄臟便是弄皺,她甚至看到了掉出來的書頁。

    父親向來愛惜書籍,絕不會如此粗心。

    她嗅到空氣中殘存的脂粉香氣,臉色微變,頗有些急切的問道:“父親,她來找你了?”

    這種脂粉香氣她只在吳氏身上聞到過。

    宋柏軒不想答話,宋蘊已經(jīng)點破:“我聞見了香氣,父親,你不必瞞我,她來尋你定然是為難你了。”

    吳氏性情急躁,也存有幾分暴虐,對待用了多年的下人都動輒打罵,更何況是她固執(zhí)的父親。

    宋蘊指尖微顫,慌亂的去掀搭在宋柏軒身上的被子,想要看他的腿是否有礙。

    “蘊兒,”宋柏軒沒有攔她,只是笑著安慰道,“你放心,她有求于我,怎么會打傷我?我沒事,別擔心。”

    宋蘊稍稍冷靜下來,她看向空蕩蕩的茶幾、家具,以及明顯剛被打掃過的地面,無聲的垂下視線。

    東西碎了便碎了吧,她知道吳氏不會善罷甘休,父親沒被打傷已是幸事。

    “這是斷情書,”宋柏軒從枕下拿出一張紙,放在宋蘊手中,“蘊兒,從今日起,你跟平陰侯府再無任何關聯(lián),沒有人再能肆意擺布你的人生,包括我。”

    宋蘊怔怔的望著那紙斷情書,她忽得在紙上發(fā)現(xiàn)一絲血跡,一時心中驚顫,連忙抓住宋柏軒的手:“父親?”

    那雙常年執(zhí)筆的手微微腫脹著,掌心還殘留著血痕,她試圖抓住看仔細,宋柏軒卻已縮了回去,笑著安慰她:

    “不礙事的,打破了幾個杯盞,才不慎劃傷了手,很快就會愈合。”

    宋蘊的眼淚奪眶而出,一顆顆的往下滾落,她不想讓父親看到她的傷心,胡亂收起斷情書,匆忙抹去眼淚,轉身去房中拿外傷藥。

    她知道父親不愿讓她擔憂,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痛恨囂張跋扈的吳氏,痛恨胡作非為的平陰侯府。

    她受了侯府的養(yǎng)恩,吳氏可以隨意折辱她,可千不該萬不該,吳氏不該對父親動手,他只是她的父親,又何錯之有?

    宋蘊沉默的幫宋柏軒上完藥。

    沒多久,她等來了莫綾,也瞧見了她臉上殘留的指印,甚至無需盤問,看到她閃躲的實現(xiàn),宋蘊就明白了一切。

    恨意一點點漫過她的胸腔,幾乎要噴涌而出,卻被她生生克制住。如今的她勢單力薄,再無依仗,絕不能沖動。

    宋蘊仔細幫莫綾涂抹了傷藥,確認她身上再無其他傷勢后,才把自己關到了房間里。

    數(shù)十種香料擺在她面前,她的視線匆匆略過,略一思忖,便去了趟百濟堂。

    還缺一味藥。

    這味藥她不能讓任何人經(jīng)手-

    夜色已深,宋蘊房中的燈仍然亮著,莫綾來勸了兩次,卻連房門都未敲開,她只能去請宋柏軒。

    宋柏軒知道她固執(zhí),也知道她在自責什么,卻不想看著宋蘊這般折磨自己。

    他的寬慰并不能讓女兒卸下重擔,只會讓她越發(fā)痛苦。

    或許有一人幫上忙。

    宋柏軒的打算宋蘊并不知曉,她沉溺在一種又一種香料的調配中,因著其中有幾位藥,她只能蒙上面巾,以免誤傷自己。

    事實上,經(jīng)過多年的浸潤,香料中蘊含的細微藥力已對她沒什么威脅,但添上幾味藥就不一定了。

    她需要在藥力與氣味之間尋到一絲平衡,既要把藥力融入香氣中,又要把這份香氣調得柔和尋常……宋蘊失敗了一次又一次,縱然隔著面巾,濃郁的香氣夾雜著藥力也絲絲縷縷的浸染著她的鼻息,讓她的腦袋昏昏沉沉,開始暈眩。

    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宋蘊剛想阻止莫綾,就聽到了衛(wèi)辭的聲音:“師妹,是我,我來看看你。”

    宋蘊沉默片刻,恍然才從香氣中回過神。

    桌上的香料擺得密密麻麻,十分凌亂,還有最明顯不過的幾味藥——

    她是不愿讓旁人知曉這些的,哪怕是衛(wèi)辭。

    她生性卑劣,睚眥必報,滿腹算計,遠不如師兄坦蕩正直,更不想讓他覺察。

    “我想吃東巷的桂花糕,”宋蘊輕聲說,“師兄買了再來看我吧。”

    “好,師妹等等,我這就去買。”

    宋蘊聽著急促的腳步聲遠去,低下頭,望著染滿香粉的指尖,隱隱嗅到血氣。

    第29章 【29】“你做下無恥之事,還要把罪……

    衛(wèi)辭提著東巷的桂花糕回來時,宋蘊已經(jīng)將房中收拾妥當,匆匆換了件衣裳,但她身上仍帶著消不去的香氣。

    其實東巷的桂花糕味道一般,但莫綾喜歡吃。宋蘊望著綴滿干花瓣的糕點,輕輕嘗了一口,緊繃的心弦緩緩放松下來。

    “多謝師兄。”說這句話時,她的神色已恢復如常,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跟兩日前的她無甚兩樣。

    但衛(wèi)辭望著她眉宇間藏不住的憔悴,還是忍不住心疼。

    “師妹,”衛(wèi)辭垂下眼眸,聲音很輕,“那日的事老師都跟我說了,不是你的錯,也不是老師的錯。”

    他后悔自己當日為何離開,沒有守在恩師身側,叫那跋扈的吳氏毫無顧忌的折辱老師,可衛(wèi)辭也清楚,哪怕他一直守在恩師身側,吳氏也不會收斂分毫。

    他們的力量太弱小了,在平陰侯的眼中宛若螻蟻草芥,完全不必在意。

    可他在意,師妹在意,恩師也在意。

    衛(wèi)辭低聲道:“公道自在人心,平陰侯府行事如此跋扈囂張,遲早有一日會遭到報應!師妹,你不要太自責,也不要太辛苦,我、我會努力幫你的,不管你想做什么。”

    他知宋蘊這兩日都在調香,恐怕正是為了與千絲坊的那匹訂單,于是便道:“若是銀子不夠用,師妹跟我說就是,莫要再像昨日那般讓老師擔憂了。”

    宋蘊沉默片刻,輕輕點了下頭。

    在被困在王府的那十幾年里,她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消解所有的怨恨與困惑,如今的她仍未改掉這個習慣,更不愿把情緒帶給父親和莫綾。

    世間不平之事千千萬萬,而她宋蘊一人的不平事,便就由她一人承擔罷。

    衛(wèi)辭見她應下,當即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些許笑:“師妹還想吃什么?我都去給你買回來。”

    她其實并沒什么胃口,但瞧見衛(wèi)辭滿目期待皆寄于她身,便不忍推拒。

    她對衛(wèi)辭總是很難狠得下心腸。

    “想喝粥。”宋蘊說道。

    衛(wèi)辭一口應下,連忙起身,卻聽宋蘊又說:“想喝師兄你煮的粥。”

    衛(wèi)辭恍惚了一瞬,確認自己沒聽錯,才小心翼翼的應下。

    “師妹,我的手藝怕是不合你的口味。”畢竟他怎樣都不能做出如莫綾一樣的手藝。

    宋蘊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她眨了眨眼,笑瞇瞇道:“不妨事的,師兄,我不挑嘴。”-

    吳氏以斷情書為交換,拿到了宋柏軒撤案的手書,也成功將趙晴云接了出來。

    縱然有縣令的百般關照,趙晴云在大牢的日子仍不太好過,出來時身上難免帶了些味道。

    吳氏用帕子捂上口鼻,眼中沒忍住帶了些嫌棄,她強忍著不適讓趙晴云坐上馬車,自己卻離她又遠了些。

    她從暗格里取出一支線香,點上許久才放下帕子,皺眉問她:“這幾日,你可都想清楚了?”

    趙晴云盯著那支燃燒著的線香,眼底盡是嘲諷:“母親,我該想清楚些什么?”

    是想清楚侯府并非什么好去處,還是想清楚自己從未得到過生父與生母的喜愛?事已至此,再多的后悔都只能被她和著血肉生生咽下。

    吳氏板著臉斥責道:“你行事未免太魯莽了些,既要下手為何又不能考慮周全,生生將把柄遞到別人手中。還有你如此狹隘的心腸,只看得見個人的小算計,全然不顧侯府得失……”

    還未說完,便聽趙晴云冷冷的打斷她:“母親說我心腸狹隘,自私自利,可你們誰又為我真心考慮過?”

    “是啊,把宋蘊接回去繼續(xù)做大小姐,父親與母親自然是開心的,可我呢?我明明才是堂堂正正的侯府千金,而今卻要親自迎一個贗品回府,取代我的位置,母親,這對我公平嗎?”

    趙晴云本不愿與吳氏鬧僵,她最清楚在侯府后宅中,到底是需要仰仗誰才能更好的生活,然而所有的隱忍在吳氏捏著鼻子點線香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她的母親,竟未曾問她一句大牢里冷不冷,有沒有吃飽飯,還要厭棄她身上的氣味污了她的馬車。

    沒有一句安慰與問候,張口便是劈頭蓋臉的訓斥,她實在不敢信,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渴望親近的母親。

    她很失望,也很憤怒。

    原來哪怕沒有宋蘊,她的母親也不會愛她。

    “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吳氏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盯著趙晴云,“我是你的親生母親,如何能不為你考慮?把宋蘊接回侯府,不正是全了你大度賢惠的美名?我給了你那么多婢女仆婦,那么多莊子鋪子,難道還不算上心嗎?”

    吳氏在震驚過后是難以克制的憤怒,她想起自己在宋蘊父女身上碰過的壁,想起自己三番四次拉下臉,去尋陳不遜為女兒求情,心中的委屈忍不住溢出來。

    “趙晴云,我是你的親生母親,你怎么能這么對我說話!”

    這一刻,趙晴云感受到了宋蘊此前的窒息。

    一句“母親”,便能將她所有的痛楚歸為無理取鬧,歸為不孝。

    她愿意將吳氏視為母親,可吳氏又可曾將她視為女兒?她所求所愿,不過是一個公正。

    母女倆一路未言,抵達客棧后便不歡而散。

    回到房間里的吳氏卻是越想越氣,卻又不忍把所有罪過都怪在趙晴云身上,抱錯的這十幾年里,她的親生女兒沒少吃苦頭,見識短淺行為粗笨些也情有可原,只盼著嬤嬤們能將她的性子掰回來。

    說到底,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還是宋柏軒和宋蘊!

    如果那個雨夜沒有抱錯嬰孩,如果宋蘊肯乖乖聽話,晴云又豈會鉆進牛角尖,盯著宋蘊一人不放?

    吳氏想起自己親筆寫下的斷情書,恨恨的絞弄帕子,縱使親緣已斷,侯府的富貴也沒那么好享用!

    “來人!備馬車,去縣衙!”-

    時近午時,陽光正好。

    宋蘊聽說千絲坊的掌柜已回到縣城,連午飯都沒顧得上用,匆匆?guī)еc趕來。

    掌柜已笑瞇瞇的迎了上來:“宋姑娘,好久不見。”

    “李掌柜。”宋蘊含笑微微福身,跟著他上了二樓,還未踏進房中,她便嗅到了熟悉的香氣。

    是她親手調配出的香料味道。

    李掌柜摸了摸自己那撮山羊胡,笑著說:“聽聞宋姑娘這幾日頗為繁忙,遇到了不少事,我本還憂心宋姑娘你無心再調香,如今看來倒是我狹隘了。”

    宋蘊輕輕搖頭:“多謝李掌柜關心,一些家中瑣事而已,不過,前些日子取走的那些布料,還有下一批的香囊,恐怕要再等久一些了,不知李掌柜是否方便?”

    自那場大火后,她想了許多事,不同于再侯府經(jīng)營鋪面時,原料、人手、手藝等都唾手可得,如今的她一無所有,想要包攬所有事,實在分身乏術。

    她的長處在于調香,無論是對于香料的運用,還是對香氣的掌控,都比市面上常見的成品香要好很多,但這也是她的短處,哪怕調香的手藝再厲害,她也只有一個人。

    “我正要與宋姑娘商量,”李掌柜道,“這些時日,放在千絲坊的香囊的確賣出去不少,可仍有些弊病,不知姑娘可愿聽李某說上一二?”

    宋蘊眼前微亮:“李掌柜但說無妨。”

    李掌柜經(jīng)營千絲坊多年,眼光毒辣,宋蘊自是很愿意受教些許,當即便認真聽起來。

    但在宋宅的衛(wèi)辭心情就沒那么美妙了。

    望著滿桌子的飯菜一點點變涼,宋蘊與莫綾仍不見蹤影,他只好將飯菜暫且收起來,放進灶臺里溫著。

    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衛(wèi)辭眼前一亮,帶著笑意迎出去:“師妹,你總算回……”

    望見門口站著的人影,衛(wèi)辭臉上的笑意僵住。

    趙晴云看清他的神色變化,心底說不清是什么情緒,只是有些憋悶:“師兄不歡迎我么?”

    她從下人嘴里知道了宋宅的位置,也知道了吳氏曾帶人來宋宅鬧過,便想著過來看看。

    再怎么說,宋柏軒也曾養(yǎng)過她十幾年,她總是盼著他能好些。

    衛(wèi)辭別開視線,語氣冷淡:“你過來做什么?”

    趙晴云自知理虧:“我來看看父親。”

    “老師不想見你,”衛(wèi)辭干脆道,“趙小姐,你還是快些離開吧。”

    “師兄……”

    “我不是你的師兄,”衛(wèi)辭言語淡漠,“我只有一個師妹,她姓宋。”

    如果說從前他的確對趙晴云存有幾分舊情,可在被算計那一晚之后,他們便橋歸橋,路歸路,再無同門情誼。

    趙晴云臉色微微泛白,指尖掐得掌心疼痛不已,卻仍不愿接受這番話。

    “你對她一口一個師妹的叫著,衛(wèi)辭,到底誰才是同你一起長大,擁有十幾年情誼的青梅,你還記得嗎?”

    衛(wèi)辭看向她:“可正是十幾年的青梅,陷我于不義,毀了師妹的清白,也辜負了恩師的教誨。”

    “我沒有!我只給你灌了一碗蒙汗藥,你們那晚清清白白,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趙晴云握緊拳頭,氣憤道,“是她害我,是她故意將合。歡散放到我的房中,充作證物,是她在算計你——”

    衛(wèi)辭眼中滿是失望:“直到現(xiàn)在,你仍在污蔑師妹,如此折辱她,就讓你那般快活嗎?”

    趙晴云一口老血哽在喉嚨里:“我沒必要為此事而騙你,師兄,的確是她在利用你,故意讓你產(chǎn)生誤會……”

    “可笑!”衛(wèi)辭徹底冷下臉來,“那晚發(fā)生了什么,我比你更清楚,師妹是怎樣的人我心中有數(shù),不必你一個外人來多嘴!”

    趙晴云:“……”

    她氣得腦子嗡嗡響,只恨不得當場撕開宋蘊的面具,讓她的好師兄瞧個清楚!

    趙晴云深吸一口氣,苦口婆心的勸道:“師兄,你聽我一句勸,宋蘊她絕非善類,存了心想要算計你,你莫要被她蒙蔽了真相。”

    “那也是我跟她之間的事,”衛(wèi)辭冷冷道,“你做下無恥之事,還要把罪名甩到師妹身上,挑撥我們夫妻感情,其心可誅!”

    趙晴云氣得臉都要綠了。

    才剛剛訂下婚約,衛(wèi)辭連夫妻感情都說上了,那宋蘊究竟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

    “也罷!”趙晴云生氣道,“那我便等著看師兄被她算計的一無所有!”

    衛(wèi)辭:“衛(wèi)某甘之如飴。”

    趙晴云:“……”

    曾以為她這位師兄才姿過人,天賦卓絕,到底是她瞎了眼,全然看錯了。

    趙晴云憤而離去,衛(wèi)辭轉身回到房中,捧著一碗茶水遞到宋柏軒手邊。

    對上恩師無比復雜的眼神,衛(wèi)辭開始遲疑:“老師,我做的不對嗎?”

    宋柏軒:“……”

    這不大好講,真的。

    第30章 【30】“不要討厭我,師妹。”……

    從千絲坊出來后,宋蘊的眼睛都在發(fā)亮。

    她在侯府時也曾幫吳氏打理過嫁妝鋪子,但大多都是都是盤盤賬,收一下租金,很少有自己做決策的時候。即便偶爾遇到需要主家來做決策,也都是交給吳氏,從不會落在她手中。

    在如何做生意一途,宋蘊只能算是淺淺入門,然而李掌柜卻是老手,聽他今日這一席話,宋蘊只覺得茅塞頓開,恨不能立刻大干一場。

    “李掌柜真是一個好人,”宋蘊忍不住感慨道,哪怕已經(jīng)竭力克制,笑意還是從眉眼間流露,“這世上再沒有比李叔更好的人了。”

    李掌柜不但點破她目前所處的困境,還為她提了幾個建議,最重要的便是要專精調香,揚長避短,將她的手藝完全發(fā)揮出來,哪怕是售賣香囊,也可將其一分為二,雇傭專用的繡娘來提升香囊的品質,這恰恰與宋蘊的想法不謀而合。

    除此之外,李掌柜還為她提供了更多思路,她既然有調香的手藝,完全不必拘泥于香囊。

    大盛朝人人愛香,哪怕是平民百姓,也愿意在院子里種上兩株野花,留香整個春夏。稍富裕些的百姓或是商戶,便開始講究其香氣了,或是佩戴香囊,或是日常焚香,又或是用香料熏染衣物,所涉甚廣。

    李掌柜便向她提出,希望能得到一批熏香,給千絲坊的成衣與布匹添色。

    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訂單。

    千絲坊在大盛各地擁有無數(shù)分號,只要一家得用,其他家也會漸漸效仿,而宋蘊有信心,她調制的香氣不說世間獨一無二,但至少越過市面上大多數(shù)的成品香。

    “姑娘,”莫綾苦著臉跟在她后面,摸著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帶著幾分委屈提醒她,“咱們的晌午飯還沒吃呢。”

    宋蘊這才感受到腹中饑餓,她望著快要落山的太陽,既好笑又無奈:“一時忙忘了,我們快些回去。”

    兩人匆匆趕回家,還未進門,便嗅到了宅子里傳出的飯香。

    衛(wèi)辭從廚房里探出腦袋,高興道:“師妹,你總算是回來了,快準備吃飯。”

    宋蘊怔了下,這一刻,她恍然覺得心中無比安穩(wěn)。

    “來了。”

    用過飯后,宋蘊向衛(wèi)辭和宋柏軒簡單講了自己的想法。

    昏黃的燭光下,她的眼眸無比明亮,臉上的笑意如三月春花,明媚耀眼。

    師徒倆安靜的聽著她說起香料,又說起千絲坊的生意,誰都沒有出言打斷這份美好。

    宋蘊說得口干舌燥時,衛(wèi)辭適時的遞上一盞清茶,她這才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自己講了太多,只好捧著茶盞問:“父親,師兄,你們覺得如何?”

    “甚好,”宋柏軒眼中掠過笑意,“放手去做吧,蘊兒,父親相信你。”

    衛(wèi)辭遲了一步,也連忙附和道:“師妹,我也相信你,若是缺銀子或是要人幫忙,只管跟我說就是。”

    宋柏軒眼中的笑意僵住,視線幽幽的轉向衛(wèi)辭:“夜色已深,你還不去歇息嗎?”

    他們父女倆的夜談,與他一個外男有什么關系?實在礙眼!

    衛(wèi)辭愣了下,接著便悟了:“師父是困了嗎?那我與師妹便不打攪師父安歇,師妹,我們出去吧。”

    宋柏軒……這可真是他的好徒兒!

    衛(wèi)辭叫著宋蘊一起出來,順手帶上了房門,房中燭光搖曳,庭院中的夜色一片朦朧。

    “師妹,”衛(wèi)辭忍不住對她說道,“你定然能得償所愿。”

    宋蘊望著漆黑夜空中的一輪彎月,跟著笑出來。

    會有那么一日的,她相信。

    因著心里有了謀算,接下來的日程宋蘊安排的很滿,挑選質量上好的香料,不斷調整香料方子,力圖調配出最適宜的香氣。

    衛(wèi)辭見她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默默接過了照顧宋柏軒的擔子。

    宋柏軒既然決心治好傷腿,無論是喝藥還是針灸都乖乖配合,雖不能走下床榻,他枕邊摞著的書卻是越來越高。

    衛(wèi)辭望著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書目,心中漸漸有了一個猜測。

    恩師怕是想重走科舉路。

    衛(wèi)辭曾聽父親說過,以恩師的能力早就該中了恩科,但在他參加府試沒多久,師母便難產(chǎn)而亡,恩師不愿續(xù)弦,便獨自照顧女兒長大。

    好不容易等女兒長成,恩師在去院試的途中又為救她傷了腿,自此便徹底斷絕了入仕的念頭。

    可如今為何又走上這條路,是為了師妹嗎?

    衛(wèi)辭幾度欲言又止,宋柏軒將一切看在眼中,也不再瞞他:“你猜得沒錯,我確有此意。”

    他想要往上爬,想要不被權勢欺凌折辱,想要保護自己的女兒,唯有這條路可走。

    “我是一個父親,總該為蘊兒做些什么。”

    宋柏軒想起這些年的荒唐便覺得心情復雜,他舍命相護寧自斷前途也要滿足她愿的女兒,竟然不是他的血脈。他隱隱有些后悔,可又無比清楚的知道,哪怕是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樣做。

    只因那是他的女兒,而他是一個父親。

    宋柏軒自嘲的笑了笑:“為師別無所長,唯獨在讀書上尚有幾分天賦,許是能幫到她。”

    “老師……”衛(wèi)辭神色動容,“您定會高中的。”

    宋柏軒搖搖頭:“那只是開始。”

    他要走的,是一條很長的路,哪怕這條路上山險峰峻。

    房間里歸于寂靜,只剩下書頁翻動的聲響。

    衛(wèi)辭站在庭院中,仰起頭,望著遙遠而浩瀚的天空,如田黃石般剔透的眸子被茫然占據(jù)。

    師妹與恩師皆有志向。

    那他呢?

    他好像也該做些什么-

    后院。

    宋蘊正在房間里調香,莫綾匆匆敲開門,湊在她耳畔道:“姑娘,她們要回去了,就是今日。”

    在茲陽縣這樣的小地方,吳氏一行人的行蹤并不難打聽。

    宋蘊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翻涌的情緒,唇邊染出一抹動人的笑:“走吧,咱們去瞧瞧。”

    “母親”離開,她這做女兒的,自然也該盡盡孝道,送上一程。

    自那一日起了爭執(zhí),吳氏與趙晴云已有數(shù)日未曾言語,哪怕是今日啟程回京,兩人間的關系亦沒有和緩的跡象。

    吳氏心中暗恨女兒固執(zhí),卻又拉不下臉來主動搭話,只得暗示隨行仆婦從中搭橋。

    仆婦當即邀請趙晴云同乘,本以為是十拿九穩(wěn)的主意,卻不曾想被她一口回絕:“我這牢獄之身,怕是臟了母親的馬車。”

    吳氏氣得臉都綠了。

    她上輩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才得了趙晴云這樣一個不知管教的女兒!

    馬車一路向北,緩緩駛出茲陽縣城,但沒過多久,便被人攔了下來。

    吳氏挑開窗帷,望著宋蘊潔白如玉的美麗臉龐,只覺得心中要嘔血,恨恨朝她道:“孽障,你還有臉來?!”

    宋蘊臉上笑容和緩:“夫人誤會了,宋蘊不是來尋你的。”

    吳氏被噎的沒話說,滿腹怨氣剛涌到嗓子眼,又被生生塞了回去。

    “尋我?”趙晴云皺了下眉,隔著馬車,聲音泛出冷意:“我與你沒什么好說的,你走吧。”

    宋蘊不在意她的冷臉,從懷中摸出一頁紙,笑著說:“我來替父親轉交一樣東西……

    宋柏軒要給她什么?

    或許他還是愿意認他這個女兒的,畢竟有十幾年的情分在。

    趙晴云心中微動,忍不住挑開窗帷:“是什么?拿過來吧。”

    仆婦從宋蘊手中接過那頁紙,遞給了馬車上的趙晴云。

    趙晴云迫不及待的翻開,卻在一剎那身體僵住,眼中滿是憤怒:“這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斷情書?

    宋柏軒怎么能對她如此狠心?十幾年的父女情分說斬斷就斬斷,這對她何其不公!

    宋蘊輕飄飄的說道:“沒什么不可能的,趙小姐,此后侯府只有一個嫡女,我父親也只有一個女兒,這樣不好嗎?”

    不等趙晴云說話,宋蘊又道:“本應如此,不是嗎?”

    趙晴云死死的攥著那紙斷情書,臉色慘白,她的心頭涌過一絲悔意,卻又被她狠狠掐滅,既然宋柏軒不愿再要她這個女兒,她又何必自作多情?

    可為什么她的心好疼,比與吳氏爭執(zhí)時還要疼上千萬倍,明明吳氏才是她真正的親人……

    她顧念著十幾年的情分,卻換來了一紙斷情書,她顧念著血脈親緣,卻險些叫人再次奪去身份,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宋蘊。

    憑什么宋蘊什么都不做,便能擁有最好的一切?她不甘心。

    她不能,至少不能就這樣被宋蘊打敗!

    趙晴云深吸一口氣,冷冷道:“宋蘊,你又在得意什么?你豁出清白算計得來的婚事,會死死捆住你一輩子,讓你永遠都翻不了身!”

    她了解衛(wèi)辭,知道他無心科舉,不圖上進,怕是這輩子都做不了官,而與他訂下婚事的宋蘊,也永遠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機會。

    命運已經(jīng)定軌的宋蘊又能拿什么與她爭搶呢?

    她們的命本就不同。

    “還有,”趙晴云挑開窗帷,讓宋蘊清楚的看到她眼中惡意,“宋蘊啊宋蘊,我?guī)熜肿钍羌祼喝绯穑钣憛挶蝗怂阌嫞阏f,讓他知道了這門婚事的背后是你一心籌謀,他還會不會娶你?”

    宋蘊心中微頓,臉上卻不顯分毫:“師兄娶我與否,不勞趙小姐費心。”

    趙晴云盯著她看了許久,半晌才放下窗帷,隔著馬車,她的聲音輕若云煙,仿佛隔著一層霧:

    “宋蘊,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不會后悔,”宋蘊笑著應她,“但是,趙小姐你呢?”

    趙晴云沒說話,但心中卻仿佛有了不能說出口的答案。

    她不后悔,也不允許自己后悔。

    馬車漸行漸遠,宋蘊很快收回視線,臉上的笑意跟著消失。

    莫綾從林子里閃出來,興奮道:“姑娘,都辦妥了。”

    “還有一件事,”宋蘊掩住眸底的不安,“莫綾,趙晴云此前可來找過師兄?都說了些什么?”

    莫綾茫然的撓撓頭:“好像是,我聽隔壁劉大娘說,咱們院里是來過一個女的,還跟衛(wèi)公子吵了幾句,不過,衛(wèi)公子他也會吵架?”

    宋蘊抿了下唇,心中平白生出些許不安,她深知衛(wèi)辭的品性,斷不會輕易悔婚,可也同樣知道他的固執(zhí)和堅持。

    他會信么?

    信趙晴云,還是信她?

    她不能坐以待斃,須得做些什么才好。

    夜色漸濃,書房中燭火依舊。

    宋蘊輕輕叩響房門,在衛(wèi)辭詫異又躲閃的目光中走進房中。

    她放下手中托盤,輕笑著解釋道:“見師兄還未歇下,便提了些茶點過來當宵夜,填飽肚子,解解乏。”

    “師妹,你……”衛(wèi)辭不敢抬眼看她,連聲音都不自覺的低了下去,“你怎么這樣就出來了。”

    她才沐過發(fā),烏黑的青絲還帶著水汽,垂落在她圓潤的肩頭,淺色的衣衫被水汽打濕,緊貼著身軀,勾勒出一抹淺淺的,令人遐思的弧度。

    衛(wèi)辭甚至不敢再去想剛才的畫面,他閉上眼,努力清空思緒,卻還是忍不住紅了耳尖。

    宋蘊眨了下眼睛,分外無辜道:“不妨事的,這又不是在外面。”

    她說著又向前走了一步,衛(wèi)辭連忙閉上眼,轉過頭去。

    “夜里風涼,師妹當心染了寒氣,還是早些歇息吧。”

    這番話已是很得體,不會叫宋蘊難堪,然而宋蘊卻渾然未覺失禮,輕笑著問他:“是啊,不知師兄能否幫個小忙?”

    語氣中帶著一絲苦惱:“莫綾睡了,我的頭發(fā)還濕著,一時半刻怕是干不了。”

    衛(wèi)辭喉嚨發(fā)干,緊張的向后退了一步,掙扎道:“這……師妹,這樣不妥。”

    他已冒犯過師妹一次,不應再有第二次,一次失禮,次次失禮,他豈不是要做了那令人唾棄的登徒子?

    “父親有意為你我擬定婚期,”宋蘊垂下眼眸,神色間透著幾分哀傷,“師兄是不愿娶我嗎?”

    衛(wèi)辭豁然抬眸,望著神傷的宋蘊,心中劃過一絲懊惱,手足無措的安慰道:

    “不是的,師妹,我沒有不想娶你,只是……只是你我尚未成婚,不宜如此失禮……”

    明明尚有一肚子的大道理,但望著她眉眼間掩不去的難過,衛(wèi)辭竟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取過布巾,輕輕攏住那一捧仍帶著水汽的發(fā)絲,細心的擦拭起來。

    若是失禮,那便失禮了罷。

    在師妹面前,他早已不是君子。

    燭火輕晃,映出墻壁上似相依著的兩道人影。

    宋蘊正望得出神。

    忽然聽到耳畔極輕的呢喃:“不要討厭我,師妹。”

    怎么會討厭他呢。

    她想,這句話該她來說才是。

    ——不要討厭我,師兄。

    不要討厭如此骯臟滿腹算計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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