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好一條可憐的呆魚。”……
夜色無聲,掩蓋住云月下的悸動。
昨夜下了一場晚春的雨,濕了庭院里的地皮,早上推開窗,帶著濕氣的風卷著雨后特有的清香撲面而來,叫人連頭發絲都跟著放松起來。
宋蘊想起昨晚的事,唇角忍不住彎出一絲弧度。
看來與趙晴云相比,師兄還是更信任她。
然而宋蘊知道,自己高興的原因,或許并不止是衛辭的這份信任,而是一種極其隱秘的,從未有過的情緒。
晨光漸漸濃烈,空氣中的濕意被陽光打散,宋蘊心滿意足的關上窗,坐回幾案上調香。
千絲坊的布匹生意雖囊括了數個階層,但大頭生意仍是較為昂貴的絲綢錦緞,為招攬和留住這一部分顧客,千絲坊也是花了不少心思。
李掌柜見她調制的香囊味道清雅,又不似市面上常見的熏衣香,便起了定制的心思。
他一直想為千絲坊尋一種特有的標志,可無論是荷包,還是布匹的紋路走向,都能被輕易抄用。
大盛的布莊有成千上萬家,料子卻只有那么幾種,無論在哪家布莊,都能買到相似甚至一模一樣的料子,如此對財大氣粗,想要快速在小地方鋪開生意的千絲坊而言,是不可忽略的缺點。
但如果有一樣東西是千絲坊獨有,且能被百姓口口相傳,其他布莊的存在便不再是威脅。
然而這樣的熏香卻并不好調制。
既要味道醇厚不膩,又要留時長久,最重要的是還要無法被輕易模仿。
宋蘊坐在幾案前,手中捏著藥匙,一時竟有些犯難。
世間香料有成千上萬種,香方亦有數百種,除卻早已失傳不全的,還有過半在市面上售賣。
她隨手調制的香囊固然特別,皆因香料全是她親手所制,幾分熟,如何處理,是蒸煮炒炙,還是烘焙水飛,全由她親自決斷。
可市面上售賣的香料,大多炮制方式已定,香味濃厚大差不差,想要調出新意便難上加難。
恰在這時,門外輕快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緒,下一秒,莫綾興奮的聲音透過門窗傳進來:
“姑娘姑娘,我打聽到了!”
宋蘊眼神微亮,連忙起身開門:“怎么樣?”
莫綾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喜色,雙手搓了搓,湊到宋蘊耳邊道:“成了!姑娘,成了!”
宋蘊頓時心中大定,她閉了閉眼,胸腔中涌出一種莫名的情緒,像是釋然與放松,卻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漩渦,復雜得難以言表。
“那就好……”她低聲呢喃道。
“聽說那場面可慘了,”莫綾笑著比劃起來,“那兩匹馬車瘋了一樣的往前沖,直接就進了密林,整個馬車被樹撞得稀碎,里面的人摔得七葷八素,在地上躺了老半天。尤其是第一輛馬車,里面好幾個人撞得頭破血流,那暴躁兇惡的老婆娘更是被撞斷了腿,哭得臉都花了……”
宋蘊驀然抬眸:“吳氏撞斷了腿?”
“對啊,”莫綾疑惑道,“姑娘,你不會是心疼了吧?她那么壞,撞斷腿可便宜她了——”
但莫綾說著說著就開始心虛,吳氏待她們家姑娘是不怎么樣,但怎么說也是十幾年的養育之恩,就這么把她的腿弄斷,似乎還真有些狠心。
她頓時垂著腦袋不敢吭聲了。
宋蘊垂下眸子,輕聲說道:“我沒有心疼,只是覺得可惜。”
她熬夜調制出來的香粉,能引得馬獸發狂,本應有更大的作為,卻只是讓吳氏摔斷了腿。
是不是,是不是她用的分量還是太輕了?
宋蘊不著痕跡的皺了下眉,旋即又放下心來,昨夜恰巧下了一場雨,林子里的痕跡早已被沖刷干凈,即便平陰侯府派人去追查,也查不到任何線索。
“那就太好了!”莫綾又高興起來,“姑娘,咱們可不能心疼她呢,那兇惡的老虔婆欺負老爺還欺負你,要不是姑娘你聰明,咱們早就被她捆到京城去了。”
莫綾見過京城那些大族處理下人的場面,動輒發賣到牙行算是輕的,倘若不小心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還要被絞了舌頭,丟進池塘里喂魚。
她雖覺得茲陽縣貧瘠,配不上姑娘該過的好日子,但鄉下的日子到底自在,過得舒心。
莫綾又絮絮叨叨的說了什么,宋蘊已經無心再聽了,她望著幾案上擺滿的各種香料,強迫自己拿起藥匙,胡亂的搭配起來。
鼻端被層層疊疊的香氣盈滿,灌入肺腑的卻只有甘松苦澀清涼的氣息,她夾雜在清醒與混沌之中,眼中盡是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她回過神時,房間里又成了她空蕩蕩的一個人。
或許是吳氏命不該絕。
這樣也好,她要她就這樣狼狽的活著,永遠失去一條腿,就像她曾經所折辱的父親。
于吳氏那樣高傲的世家女而言,讓她這般活著,遠比死了更痛苦。
宋蘊微微笑了下,握著香錘的手愈發用力。這只是一個開始。
她還會有機會的。
然而宋蘊的輕快并沒有保持多久,用午飯時,飯桌上十分沉悶,連莫綾都蔫得垂下了腦袋。
宋蘊望著內間里的宋柏軒,忽得心頭一緊。
果然,剛用過飯,宋柏軒便將她叫了過去,臉色沉沉,顯然不是什么好事。
宋蘊微微抿唇,掩下心底的不安,低頭喚道:“父親,您找蘊兒有何事?”
她知這些日子宋柏軒都在忙著讀書,衛辭一趟又一趟的往書鋪跑,父親枕邊的書摞的也越來越高,根本無暇關注外頭那些雜事。
宋柏軒望著站在他床榻前的少女,眼神中滿是復雜。
初見她時,她便已是這般模樣,知書達理,聰慧過人,似庭外海棠灼灼生艷,叫人一眼難忘。
他為她感到驕傲,但也曾生出自責、愧疚、心疼等無數種情緒,然而她卻從沒有像今日這般叫他心痛過。
宋柏軒盯著她問:“蘊兒,你可知錯?”
宋蘊一怔,緩緩抬眼對上宋柏軒的視線,那雙眼中蘊含的情緒太過復雜,她看不懂。
但父親似乎對她很失望。
宋蘊輕聲問:“父親覺得我做錯了嗎?”
飯桌上的沉悶,以及垂頭喪氣的莫綾,讓她都生出了預感,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宋蘊心中竟沒有絲毫慌亂與心虛。
她不覺得自己有錯,有錯也是錯在欺瞞父親,而并非設下毒計。
宋柏軒臉色鐵青,按在床榻邊的手掌青筋暴起,而在他的眼中,亦有無數失望。
“宋蘊,你跪下!”
宋蘊聽出他聲音里的顫抖,以及那語氣中夾雜的憤怒,沉默的掀起裙擺,跪在了床榻前。
“我問你,你前幾日都在做些什么?調的香哪里去了?”
宋柏軒目光死死地盯著她,等待著回答,宋蘊本可以說出諸多完美的理由,堵住他的盤問,但她不想這樣做。
這是她的父親,她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也是她前世最虧欠的人。
宋蘊沉默著沒答話。
“你說,說來聽聽,”宋柏軒努力壓抑的情緒控制不住外泄,“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人都是傻子,都能被你玩弄在股掌間?”
“之前那一遭,你以為吳氏看不出那是你的算計嗎?如果沒有陳不遜,你可曾想過自己該是什么下場?趙晴云固然心術不正,可她有侯府為她兜底,宋蘊,你有什么,我問你,你有什么?”
她什么都沒有。沒有過人的家世,沒有可倚仗的父母,更沒有改天換地的本事。
她拿去賭的不止是她的清白,還有她的命!
上一次,她僥幸贏了,可這一次呢?她的命就這么不值錢,就這么不被珍惜嗎?
“你可知道一旦被發現,會有怎樣的后果?”
宋柏軒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眼淚從眼中滑落,“你會死,知道嗎?蘊兒,這是死罪!”
宋蘊當然知道這件事的風險有多大,可她同樣知道,以吳氏狹隘算計的性子,她與吳氏、與平陰侯府幾乎已結成死仇,無法輕易了結。
吳氏欺她姐妹,辱她父親,還將她視作籌碼換取權勢,那她為何就不能奮起反抗?
她不怕死,從來都不怕。
她只想堂堂正正,自由自在的活著。
“父親,”宋蘊輕聲道,“我不怕。”
“可是我怕!”宋柏軒靠在軟墊上,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我無法向你的母親交代,更不能承擔失去女兒的代價。我怕你受到懲罰,丟掉性命,更怕你沒有受到懲罰,自此不再收斂,肆意妄為,一次次打破底線——”
宋柏軒掩去臉上的淚水,泣聲道:“是我沒把你教好,是我的錯。”
他沒有護她不受欺辱的權勢,沒有為她兜底的能力,只能要她謹言慎行,委曲求全。
宋蘊搖搖頭,連忙說道:“不是父親的錯,是女兒膽大妄為,不知管教,父親罰我吧。”
“你連死都不怕,還會怕我罰你嗎?”
“父親——”
“我累了,”宋柏軒閉上眼,“你去吧。”
宋蘊心中亂糟糟的,很慌。
自她回到慈水村起,父親就對她百依百順,從不曾有過半句訓斥,然而今日他卻動了大怒,叫她跪下,可見是氣狠了。
她要怎么才能讓父親消氣?
宋蘊跪在床榻前沒動彈,而宋柏軒亦不再開口,閉著眼,似是睡著了,但宋蘊分明瞧見,有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
宋蘊更不敢動彈了。
直到午時過半,才有人敲門而入,宋蘊悄悄側過頭,對上衛辭的視線。
衛辭既震驚又錯愕,他不覺得聰慧善辯的師妹會犯錯,更不覺得恩師會胡亂懲罰人。
究竟是發生了什么?
衛辭猶豫半晌,還是選擇相信恩師,他小心翼翼的向宋柏軒求情:“老師,師妹她已知錯了,昨夜剛下過雨,地上寒氣重,跪久了會讓師妹難受的,不如就算了吧。”
宋柏軒閉著眼都被氣到了:“你可知我為何罰她?”
衛辭搖搖頭:“不知。”
但為師妹求情總是沒錯的。
宋柏軒頓時更氣了:“不知真相還敢胡亂插話,我看該罰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愣著干什么,你也給我跪下!”
衛辭有那么一瞬間的茫然。
然后老老實實的,掀開袍子,在旁邊跪了下去。
宋蘊:“……”
好一條可憐的呆魚。
第32章 【32】“是,但、但如今少許多了。……
宋柏軒緩緩睜開眼,望著跪在他面前的兩道人影,忽得沉默下來。
他隱隱開始懷疑自己當年的眼光。
衛辭年幼時格外頑皮,爬樹捉蟬,下河摸魚,整天追著獵犬在村子里撒歡,沒少惹得衛兄生氣,但那時的他只學了句“小棒則受,大棒則走”,就敢理直氣壯地跟衛兄對著干,后來大抵是逃不脫,被衛兄幾頓毒打后便老實多了。
可如今就是太老實,連他的氣話也當真,讓他跪他還真跪下不走了。
也不看看,這房間里是否真有他的位置?
宋柏軒木著臉問他:“你錯在何處?”
衛辭認真道:“老師說的對,我不該不問清楚緣由,不知道事件全貌,就貿然開口評判對錯。
“縣衙查案尚需雙方到場對峙,而我沒有問過老師與師妹,心中就已假定定是師妹有錯,老師才會罰她,此為一不該。
“不明事件全貌便為師妹求情,既小瞧了老師與師妹之間的父女情分,又有偏私之嫌,此為二不該。”
宋柏軒:“……偏私?”
他深吸一口氣,望著臉色坦然的衛辭,竟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也罷,既然他為自己找好了理由,便由著他去吧。
宋柏軒冷笑一聲,應道:“如此說來,你的確該好好跪著……”
衛辭俯身向他行了一禮,又說道:“可即便如此,衛辭仍要為師妹求情。”
“……”
宋柏軒按了按眉心,索性閉上眼。
可真是他的好弟子!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認了錯仍死不悔改,主打一個生性叛逆!
與蘊兒的執拗有七八分相似,不露鋒芒,卻格外難纏,日后他們二人成親,不知是哪個能占得上風。
“好,那便一起跪著吧,”宋柏軒淡淡道,“出去跪著,別在這里礙眼。”
衛辭又俯身行了一禮,接著扶起宋蘊去門外跪著。
宋蘊:“……”
有一絲感動,但不多。
原本她跪著是向父親表明悔意,而今卻變成了不得不做的懲罰。
她側身看向跪得筆直的衛辭,沒忍住問道:“師兄為何要為我求情?你都不問問我為什么被父親責罰嗎?”
“師妹聰慧過人,知書明理,必不會做出傷天害理之事,”衛辭低聲回答她,“是人便會犯錯,我與晴……其他弟子做錯了事,也常常遭到老師責罰,不是什么大事。”
宋蘊:“……”
師兄對她的這份信任,委實太厚重了些。
宋蘊摸了摸鼻尖,不著痕跡的轉移話題:“師兄幼時也常常被罰嗎?”
這次換衛辭沉默了。
他想對師妹否認自己曾經的惡劣行徑,但自己的品性又不允許他撒謊,只能低低的應了一聲。
“是,但、但如今少許多了。”
宋蘊望著他臉上的羞意,忍不住笑了出來-
京城,平陰侯府。
一隊護衛帶著兩輛低調尋常的馬車進了平陰侯府,走的還是后門。
接著便有仆婦和丫鬟四處求醫,甚至還有一位拿著平陰侯府的名帖去了太醫院。
本也算不得大事,并不起眼,但侯府后院近來有位姨娘診出喜脈,正是平陰侯趙旭炎最上心的時候,乍一聽聞侯府有人四處求醫,趙旭炎生怕這一胎再出差錯,急急忙忙下值回府。
然后就撞見了形容凄慘的吳氏,以及一眾傷痕累累的仆婦,趙旭炎的臉色瞬間難堪起來:
“發生了何事?我不是給了你一隊護衛,為何還弄得如此難看?”
接著他想起此行目的,迅速問道:“那蘊兒呢?她可有受傷?”
吳氏只覺得腦仁漲得生疼,像是有成千上萬只蜜蜂圍著她嗡嗡顫動,十分吵鬧。
她強忍著怒意說:“她沒回來。”
“什么?!”趙旭炎臉色大變,不敢置信的盯著吳氏,他向來將吳氏視作自己的半邊臂膀,宅院里的事全交由她打理,可沒想到她去了這么久,竟連一個宋蘊都沒能帶回來,“那你們走這一遭做什么?”
吳氏氣得臉色鐵青:“趙旭炎,我的腿都斷了,你卻還想著那個狼心狗肺的孽障!”
趙旭炎皺了下眉:“給了你那么多護衛,怎么他們身上都好好的,就你受了傷?”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吳氏的聲音瞬間拔高,“我還能是故意的不成?要怪也怪你的好護衛們,個個是騎馬的好手,全都奔著馬去了,哪兒有人來管我啊?”
只要想到那天的場景,吳氏便打心眼里發寒,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原來那則從寒明寺傳出的流言竟是真的?
想起這段時日的遭遇,吳氏心中竟萌生出退意。
“算了吧,”她說道,“不必再叫她回京,她翅膀硬了,不會再聽我們的安排,與其費那么多心思將她弄回來,不如換個人選。”
然而提議被趙旭炎一口否認:“不行,必須是她。”
“父親,”趙晴云突然說道,“父親有所不知,宋蘊在慈水村有一門親事,已經到了私相授受,談婚論嫁的地步,身子也早已不清白了,此事鬧得沸沸揚揚,茲陽縣的百姓都知道。”
趙旭炎這才看向趙晴云,他第一眼便落在她的臉上,那塊顯眼的胎記似乎又受了創,結出厚厚的血痂,十分駭人。
“你……”趙旭炎頓了下,咽下想盤問的話,隨意道,“不是還沒成婚嗎?侯府怎么也算她半個娘家,她想要嫁人,還得過我這一關。至于清白,也無甚要緊,一些風言風語罷了,總能想辦法遮掩過去。”
趙晴云定定地望著趙旭炎,平陰侯府的主人,他的生身父親,胃里竟沒來由的想要作嘔。
“可是父親,一旦被發現,侯府的名聲怕是會被牽連——”
“她只是一個養女,礙不著你的婚事,”趙旭炎瞥她一眼,直接說道,“這件事你們不必管了,我親自派人去將她接回來。”
吳氏冷笑:“好啊,你去接,最好先把你克死!”
趙旭炎皺眉片刻,打量著凄慘的吳氏,拂袖離開:“哼,無稽之談!”
趙晴云垂下眼眸,無聲無息的從房中退了出來,她萬萬沒想到平陰侯比吳氏還要難搞,連侯府的名聲都不當回事。
但無論如何宋蘊都不能回京。
她為此已經犧牲了太多,絕不允許這一切都前功盡棄。
再者說,如今她們二人勢同水火,倘若宋蘊一朝得勢,怎會輕易放過她?-
又是一日清晨。
在莫綾萬分憐憫與不解的目光下,宋蘊捧著本書進了書房,而衛辭早已在房中等著了。
接著書房里便傳出稀稀拉拉的讀書聲,起初還有些收斂,并不齊整,但在隔壁宋柏軒一聲冷笑后,書房里的聲音立刻齊整許多。
莫綾一邊燒火一邊搖頭,她實在想不通姑娘為何要跟著那衛書呆子一起念書,不怕像他一樣把腦袋念傻嗎?
但哪怕再好奇,莫綾也不會傻乎乎的湊上去,畢竟似讀書這樣的苦差事,她實在承受不來。
姑娘辛辛苦苦教了她十幾年,也才勉強讓她認得百家姓、千字文,剩下的字連蒙帶猜,也能念出幾個來,再多的便再也學不會了。
沒多久,莫綾便去敲門:“姑娘,衛公子,早飯做好了。”
宋蘊捧著本《尚書》,幽幽嘆氣。
衛辭安慰她:“師妹不必氣餒,這本書,其實也不難的。”
“……”
宋蘊一時不知該怎么答話。
她在侯府時也曾隨夫子念書,但大多都是《女誡》、《女訓》之類的書籍,規勸女子德行,馴化女子個性,她雖有不恥,卻都老老實實讀完了。
再有便是些雜七雜八的游記、香方與醫書,她看得也不少,然而于科舉所涉獵的經史子集,她只翻閱過一二,并無太多了解。
自那日被父親罰跪后,宋蘊便被要求與衛辭一同讀書,她不敢不應。
多讀點書也沒壞處,她如此安慰自己。
宋蘊食不知味的吃完早飯,跟著衛辭來到宋柏軒房中,老老實實的聽他講學。
“今日講《呂刑》,”宋柏軒瞥了眼捧著書的宋蘊,又看向旁邊的衛辭,“所謂‘五辭簡信,正于五刑’①,你們可知這五刑都是哪幾種刑罰?”
衛辭當即一一列舉出來:“分別是墨、劓、臏、宮、大辟,依著罪責輕重,或刺面、刺額,或割去鼻子,或剜去膝蓋,亦或是宮刑、死刑,皆十分痛苦,無法療愈。”
宋蘊垂下眼眸,沒說話,她何嘗不知道父親這是在警醒她,好讓她因懼生畏,因畏而斂言行。
只是這樣的恐嚇于她而言,并無太多效用,她曾被活生生的扯下一張美人面,血肉淋漓,不成人樣,遠比劓、臏更痛苦千萬倍。
“當年的五刑已是酷刑,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宋柏軒淡聲道,“大盛律法中的酷刑亦不再少數,腰斬、車裂、凌遲、活埋、抽腸等,無一不是痛苦萬分,你們飽讀詩書,更應心中有畏。”
宋蘊低聲應道:“是,女兒記住了。”
衛辭不明所以,也連忙跟著應“是”,卻得了恩師一記飛來的眼刀。
宋柏軒繼續往下講,他知道宋蘊在侯府念過書,卻未必念得細致,便逐字逐句的往下順。
他博覽群書,涉獵頗廣,引經據典幾乎是信手拈來,短短的一篇《呂刑》,足足講了大半日。
臨用午飯前,宋蘊突然問道:“父親,您教我‘永畏惟罰,非天不中,惟人在命。②’,要我敬畏上天懲罰,要我相信天道公正,可是這天道真的公正嗎?”
宋柏軒沉默下來,他可以用十句百句的經典來向她證明天道公正,但卻無法為她掩蓋世道的殘臭。
天罰不極,庶民罔有令政在于天下。③
如今的大盛看似繁華,實則早已千瘡百孔,世家紛亂,皇子爭權,雖還未到禮樂崩壞的地步,卻也不遠了。
“持正守身,天威可見,”宋柏軒輕聲道,“蘊兒,不要懷疑天道公正,即便今日遭受不公,來日也定能撥亂世,反諸正。”
第33章 【33】“師兄騙人,我都看到了。”……
慈水村的里正已為學堂找到了新夫子,哪怕學堂里的孩子們再不舍,衛辭也不得不辭去了代課的差事。
每次回到慈水村,衛辭都會下意識的看一眼宋宅,自那場大火后,原本還算清雅的小院落迅速殘破,如今已荒得不像樣,這樣強烈的反差,叫衛辭總是難以釋懷。
來回幾次后,他便放棄了在慈水村長住的打算,簡單的收拾完行李,帶著嘯天去了縣城。
即便宋蘊為他長久的準備了房間,但衛辭心中仍有些遲疑,他并不懼外界的流言蜚語,卻要顧及師妹的清名。
如果師妹同意的話,親事似乎也該籌備起來了。
衛辭心尖微顫,壓下那絲涌動的期待與歡欣,低下頭摸了摸腰間墜著的香囊。
師妹又贈了他一只香囊,真好。
從前衛辭并無佩戴香囊的習慣,但自從將僅有的那只香囊還給師妹,又被一場大火燒成灰后,他總時不時的惦念著。
鼻端被熟悉的香氣盈滿,衛辭滿足的笑了下,伸手擺正香囊穗子,大步跨進書鋪。
書鋪的掌柜是一個落魄書生,姓歐陽,單名晟,多次科舉不中后,他干脆做起了販書鋪子,沒想到生意竟意外的不錯。
歐陽晟見了衛辭便問:“閑鶴,后面的章節寫完了嗎?快拿來我看看。”
衛辭:“……我是來買書的。”
他如今既要忙著照顧恩師,又要忙著念書,片刻偷不得閑,哪還有空自己偷偷摸摸寫話本子。
寫話本子這樣的事多為讀書人所不恥,倘叫恩師與師妹發現,多半要覺得他不務正業。
好像他本也是不務正業……衛辭囧了一瞬,連忙說回正題:“我去挑幾本書,等過幾日,我便將后續的章節送來。”
歐陽晟頗有些遺憾:“還要等幾日啊,行吧。”
衛辭松了口氣,連忙閃身進了一排排的書架中,慢吞吞的搜尋起所需書目。
師妹想要兩本醫書,老師想為院試以及接下來的鄉試做準備,所列書目極廣。
衛辭正躊躇間,身后突然有人發出聲響:“怎么,你打算入仕?”
是熟悉的聲音,但卻嚇了衛辭一跳,他有些無奈道:“歐陽兄,你走路怎么永遠沒有聲音。”
歐陽晟撇撇嘴:“這是書鋪,自然要安靜些,更何況這是我的地盤,我想如何便如何。你還沒回答我的話,閑鶴,你不會是想考科舉吧?那我的話本生意怎么辦?”
衛辭只好道:“這些書是為老師買的。”
其他的話再也不肯多說。
歐陽晟知道問不出閑鶴的真實身份,索性也不管了:“你身上怎么有種香氣?是什么香,我怎么從沒聞過?”
低頭正好瞥見他腰間的香囊,歐陽晟伸手就要拽下來,卻被衛辭一把攔住,神色警惕:“你想干什么?這只香囊我是不會給你的。”
歐陽晟:“……?”他也沒說要吧?
衛辭努力往下壓了壓嘴角,自顧自的解釋道:“這只香囊對我很重要,不能送給你。”
歐陽晟面無表情:“我就想聞聞。”
衛辭不想摘掉,就說:“你剛才不是聞到了嗎?這香氣是很特別,有清心寧神的功效,還能防止蚊蟲近身。
“你想要的話,自己去千絲坊買一只,味道差不多的,但未必有我的好聞。”
畢竟這是師妹單獨為他做的,自然更為用心——
“書挑完了嗎?”歐陽晟木著臉說,“挑完就趕緊滾,帶著你的香囊,快滾!”
衛辭一臉惋惜的搖頭:“歐陽兄,你不懂。肯定沒有人送過你香囊吧?”
年近而立尚未娶妻的歐陽晟……你賤不賤吶!-
連日來的念書讓宋蘊靈感迸發。
趁著偷閑的功夫,宋蘊打磨出一款香的雛形。她以味道艱澀厚重的迦南香為底,又輔以甘松、杜衡、丁香等諸多香料,最后又在其中加了一味堪稱香中霸王的蘇合香。
如此散發出的香氣少了幾分澀苦,卻又并不甜膩,反而令人眼前一亮,細細嗅去,又仿佛有多種香氣層疊,后味無窮。
宋蘊將調制成的熏香仔細存好,又干脆制成了兩朵香篆,點了其中一盤打算來試香。
許多香氣乍然嗅之會覺得驚艷,但漸漸就會覺得膩,而越是到后面,香氣也會變濃或變淡,極有可能變成另外一種味道。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師妹,你找我?”
“師兄。”宋蘊匆忙去開門,捧著香篆送到他鼻尖,“你有空嗎?能不能幫我試香?”
撲面而來的香氣鉆入他的鼻端,門內似乎是另一方不知名的天地,衛辭別過視線,認真應了下來。
“可我不懂品香,”他難得生出幾分窘迫,痛恨起往日并不十分上進的自己,小聲說,“或許會叫師妹失望。”
“師兄不必懂香,只需鼻子靈便好了,這款香只是拿來熏衣,香氣才是多重要的。”
宋蘊對上衛辭那雙田黃石般的漂亮眼眸,頓了頓,忽得不確定自己的決策是否正確。
以師兄對她的信任,還有厚度一丈八的濾鏡……不會挑不出毛病來吧?
她索性道:“我們去尋父親,讓他也來試試看。”
衛辭的眼睛陡然亮了亮,乖乖捧起香爐,跟在她后面。
香爐是紅陶制成,在外裹了一層黑釉,捧起來沉甸甸的,還有幾分滑手,并不十分方便。
師妹便是日日捧著這樣的香爐制香嗎?
他思忖間,宋蘊已迫不及待的點了香,仔細詢問起兩人的意見:“父親,師兄,怎么樣?”
宋柏軒閉上眼,沉浸許久,他并未刻意去聞,香氣自然而然的匯入他的鼻端,從淺淡到濃烈,他的腦海中仿佛也隨之浮現出一株挺拔入云的甘松。
幼時志存高遠充滿生機,壯年歷經風雨澀意難去,但終究在風吹雨打中漸漸長成,鋒芒掩去,沉穩前行。
風雨消不去他的意志,雪霜壓不彎他的脊梁,在他的蔭蔽下,花香遍野,草木成林。
“很不錯,香氣很特別,”衛辭忍不住道,“師妹,你真是太厲害了。”
正要點評一番的宋柏軒:“……”
他似乎也不是很需要弟子,尤其是這樣一個沒眼色的蠢弟子。
“父親,你覺得呢?”宋蘊眼中滿懷期待,“父親覺得這香好嗎?”
宋柏軒輕輕頷首:“很特別。都說香如其人,這樣的香氣,應當會受很多讀書人喜歡。”
宋蘊一顆心徹底落定:“父親可否為它取名?這款香是為千絲坊定制,或許會用來招攬客人。”
“叫千木吧,”宋柏軒輕聲道,“鶴宿星千樹,僧歸燒一坡①。此句恰合這香氣的意境。”
“好,就叫千木香!”
宋蘊又對千木香的香氣進行了簡單的調整,之后便帶著成品香去了千絲坊。
李掌柜對這款香極其看重,仔細試了再試,眼神也是越來越亮,最后他忍不住問道:“宋姑娘,你這熏香中究竟用了多少種香料?我只聞出了其中兩種。”
宋蘊將其中所用的香料一一道來,李掌柜聽得之咂舌,香料之氣息本就難以捕捉,尋常香料用上七八種已是難以洽和,但宋蘊卻足足糅合了十幾種香料。
“宋姑娘,你可真是……”李掌柜搖搖頭,一邊替宋蘊委屈,一邊又覺得自己撿了大便宜,“這款香我們千絲坊要了,價格再翻兩番。”
宋蘊正要拒絕,就聽李掌柜道:“宋姑娘,我多給的銀子不是為這款香,而是我想再煩勞宋姑娘一回。”
千木香的確很誘人,但聞起來更像是男子所用,于嬌柔的女子而言,缺了幾分吸引力,想要在此基礎上改良,難度不止翻倍這么簡單。
宋蘊沉吟片刻,突然道:“不如再制一款百花香,為女子所用,再佐以少許甘松、沉木,或許能與千木香有異曲同工之效。”
“千木、百花,好一個百花香!”
李掌柜爽快應下,接著又道,“還有一事,宋姑娘若是應下,恐是要名揚茲陽縣了。縣令夫人前幾日過來,許是聽聞了宋姑娘調香的手藝,要我牽線搭橋,為她做些上好的安神香,銀兩不是問題。”
宋蘊頓了下,疑惑道:“縣令夫人?”
她的名聲怎么會傳到縣令夫人耳中?放在千絲坊售賣的香囊,也并未打著宋蘊自己的旗號。
“是啊,”李掌柜說道,“許是這些香囊的味道太特別,叫夫人記住了吧,以宋姑娘的能力,應付這樁差事綽綽有余。”
宋蘊垂眸應下,正要轉身離開,李掌柜卻又叫住她,遞給她一只木匣。
“陳大人出門剿匪,怕是要一段時日才能歸來,這份禮物是陳大人留給宋姑娘的,托我轉交予你。”
宋蘊愣了下,托著手中的木匣走出千絲坊,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百姓,她竟生出幾分遲疑。
半晌后,宋蘊終是打開木匣,望見其中躺著的,一顆極精致瑰麗的銀薰球。
熏球下壓著一張字條,上面的字體清瘦有力,卻又透著幾分飄逸,正如陳不遜其人,看似散漫輕挑,心中卻自有剛正。
“遙祝芳辰,賀新生。”
“新生……”宋蘊彎彎唇,這才想起自己的生辰要到了,說起來,這次生辰也的確算得上是她的新生。
她須得好好賀一賀才是。
宋蘊腳步輕快的回到宋宅,仔細將熏球掛了起來,這顆熏球僅有巴掌大,鏤空的紋路卻極其繁復精致,似百花相競,又好像是一朵徹底綻開的牡丹,將盛香的小盂簇擁在花心。
香氣裊裊,如百花綻放在身側,叫人愛不釋手。
“師妹,師妹,你瞧——”衛辭的聲音很遠便傳了進來,宋蘊轉過身,恰好對上他愣住的表情。
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是那顆極瑰麗的銀薰球,墜在架子上,被她撥弄兩下,正晃晃悠悠的蕩在半空,好不愜意。
衛辭望著那只精致的銀薰球,臉上悄然浮現出一絲尷尬的羞意,他努力把自己買來的黃銅香爐往袖中藏了藏,掩住那份不自在。
既然師妹有了更好用的替代品,那他這只香爐必然沒了用處,況且,他這只香爐遠比不上那只熏球精致漂亮,連價格都只是它的零頭。
“師兄,你要讓我瞧什么?”宋蘊問道。
“沒,沒什么,”衛辭不想給她平添煩惱,胡亂說道,“只是想讓師妹瞧瞧我新練的字,師妹沒空的話,便算了吧。”
他轉身要走,袖子卻被人拉住,衛辭身子僵了僵,回頭正對上一雙笑意盈盈的美眸。
“師兄騙人,我都看到了。”
那樣明晃晃的黃銅香爐,如金子般亮眼,怎么可能藏得住?
宋蘊不在意衛辭涌出的怯意,見他不肯拿出來,索性自己伸手去取。
時下的黃銅并不值錢,但因色彩與金有幾分相似,倒也格外招人喜歡。
宋蘊喜歡金子,也喜歡這樣金燦燦的顏色。
“不錯,”她摸了摸爐壁上金燦燦的紋路,眼中笑意愈發明顯,肯定道,“師兄這是要送給我的嗎?”
衛辭吶吶點頭,見她眼中的歡喜不似作偽,心中的不安才漸漸消退。
他道:“是黃銅的,也很笨重,比不上師妹的銀熏球精致,師妹不嫌棄就好。”
“怎么會嫌棄?我歡喜還來不及。”
宋蘊捧著黃銅香爐仔細打量,許久后才放到幾案上,同她原來的香爐擺在一起,笑著對他說:“謝謝師兄,我也很喜歡這份生辰禮。”
“生辰禮?”衛辭頓住,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到那只銀薰球上,這竟是旁人送給師妹的生辰禮?
老師家貧,銀子都在師妹手中,自是不可能買這樣貴重的禮物。
但……不是老師,又會是誰呢?
第34章 【34】“師兄,你過來些,你臉上好……
宋蘊輾轉許久,仍未想出自己的名聲為何會傳到縣令夫人耳中,她索性爬起來繼續調香。
安眠香她早已調制過很多次,也有許多種,香氣不一,但成分卻極其相似,想要滿足縣令夫人的要求并不難。
但宋蘊不知為何,心底總有些不安。
這一路走來不算安穩,有艱辛,有心酸,還有無數次的痛苦與憤懣,而等她終于拿到斷情書擺脫平陰侯府,她心中除了放松,還有一絲茫然。
她如今過得很好,父親的腿傷即將痊愈,師兄正直良善待她也極用心,莫綾還陪在她身邊,時而幫她一起操持制香的生意。
但宋蘊總覺得這份安穩不夠真切,如空中樓閣搖搖欲墜,如水中明月一戳就破。
他們如今沒有足夠自保的能力,根本經不起一絲動蕩。
所以,不論縣令夫人是為何而來,她都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宋蘊心中有了決斷,才吹熄蠟燭入睡。
第二日照例要讀書,因昨夜睡得太晚,宋蘊被揪起來的時候還打著哈欠,迷蒙的睡眼中滿是水汽。
她捧著手中的尚書,只覺得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酷刑。
算起來她已接連讀了好幾日的書,表現十分乖巧,父親想必也消了氣。
宋蘊壯起膽子,小聲跟衛辭打商量:“師兄,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小忙?”
衛辭看向她,心中隱隱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果然,他聽到素來溫柔乖順的師妹說:“我能不能小睡一會兒?師兄只管念書就好,我不會受打攪的。”
“……師妹,”衛辭臉上露出幾分無措,“老師會生氣的。”
宋蘊十分肯定的哄他:“不會,父親待我向來寬厚,不會因這一件小事就生我的氣。”
衛辭:“……”
他覺得師妹對恩師的濾鏡有些重。
眼看著師妹就要不管不顧的昏睡過去,衛辭心中滿是掙扎,他既舍不得讓師妹辛苦念書,可又覺得這樣的想法十分卑劣,豈不是要耽擱了師妹的上進?
恩師對師妹期待頗多,而師妹亦是讀書的良才。
他不能害了師妹。
衛辭閉上眼,狠狠心,拒絕了她的提議:“師妹,今晨你可以少讀一會兒,但切不可如此懈怠。”
“……”
宋蘊緩緩抬起頭,帶著水汽的美麗眼眸瞪大了看著他,她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了什么。
衛辭努力不被她的眼神影響,專心盯著書上的字。
宋蘊:“……”
很好,她要生氣了!
整個早上,宋蘊都沒跟衛辭講話,連吃飯時偶爾視線相撞,她也會迅速躲開。
衛辭幾度欲言又止,都被宋蘊切斷進度條。
待宋柏軒授課時,兩人之間的冰層才有融化的跡象。衛辭悄然松了口氣,努力找準了機會插話,表述自己的見解,卻不料師妹好像越來越生氣,直接瞪了他一眼。
衛辭茫然的捧著書,第一次覺得《尚書》竟如此晦澀難懂,還甚是無用,連叫他讓師妹解氣都做不到。
授完課,兩人正要離開,宋柏軒卻突然將他們叫住:“等一等。”
“父親還有事?”宋蘊問道。
宋柏軒從頭枕下摸出一個信封:“有人從京城捎了封信回來。”
宋蘊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跡,皺了下眉,最終還是垂下眼眸,沒說話。
趙晴云為何又要同父親傳信?
是……還未死心嗎?
宋柏軒將信放下,竭力克制著怒火:“信上說,平陰侯仍要派人過來,怕是來者不善。”
衛辭心中一顫,拼命壓抑住自己的膽寒:“他們還要如何?侯府為此事作的惡還不夠嗎?一樁樁,一件件,放到尋常百姓身上早已足夠抄家滅族!”
可就因為是侯府,因為是權貴,因為有人幫他們頂罪善后,他們不知錯不悔改,膽子一次比一次大!
但衛辭的憤怒過后,接著便是警惕:“老師,信上的內容……可是真的?”
他與趙晴云自幼一起讀書,自然認出了她的字跡,可經歷過先前的種種設計,衛辭并不愿全然相信她的話。
他的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幸。
“是真的,”宋蘊垂下眼眸,輕聲說,“她不愿我再回京城,這番提醒,確有幾分好意。”
“師妹——”衛辭不知該如何勸慰她,被曾經視為親人的“父母”如此對待,任誰都要傷心至極,更何況是心腸極柔軟的師妹。
“我打算讓你們盡快完婚,”宋柏軒開口說,“或許完婚后能讓他們死了這條心,即便不能,婚書經由衙門備案,也能叫他們多幾分忌憚。”
大盛律法中,強搶民女最多被判幾年刑期,或流放千里,但強搶民婦卻是砍頭之罪,查案更為嚴苛,追訴到大理寺也有先例。
衛辭一怔,連忙看向宋蘊,但又不敢太明顯。
想起他今早的所作所為,衛辭竟難得生出些許懊悔的情緒,師妹該不會還在同他賭氣吧?早知如此,他萬不該惹師妹生氣。
“蘊兒,你說呢?”宋柏軒問道。
宋蘊點點頭,輕聲道:“父親所言有理,是該盡快完婚,我只是沒想到,他……罷了,我這便讓莫綾盡快籌備婚事。”
衛辭眼中劃過些許隱憂,在與師妹完婚前,他須得再試探一番自己的身世,確保不會連累師妹才好。
走出房門后,衛辭看向身側安靜的宋蘊,認真道:“師妹,我會盡全力去籌備婚事,你別害怕,無論發生什么事,我都會與你一起面對。”
宋蘊輕輕頷首,轉而又道:“師兄不嫌棄我讀書懈怠就好。”
衛辭:“……”
宋宅里肉眼可見的忙碌起來。
莫綾在采買辦婚事所需的綢布、紅紙等,衛辭每日早出晚歸,除了幫著采買物品外,還想著要為宋蘊挑一件生辰禮。
一只普普通通的黃銅香爐,又怎么能代表他的心意呢?同樣都是生辰禮,他準備的至少不能比那只銀薰球差!
宋蘊簡單調制了一款安神香,尋了空閑便請李掌柜一起去縣令府上拜訪,本以為只是簡單的送香,但誰料縣令府的下人卻將他們引到了旁廳等候。
宋蘊不得不打起萬分精神,待下人去后,她朝李掌柜屈膝行了一禮:“勞煩李叔陪我走這一遭了。”
李掌柜捋了捋山羊胡,不在意道:“無妨,我本也是要來拜訪的,縣令夫人可是我們千絲坊的貴客。”
不多時,一位衣著華麗的婦人進了旁廳,身后還跟著不少婢女。
她原本是笑著,待看清宋蘊的長相后,臉上的笑意稍稍凝滯,神色冷淡的坐到主位上。
“李掌柜也來了?”王夫人隨意問道。
李掌柜笑著答話,又說要送幾匹新料子過來,請貴人幫忙試用,哄得王夫人眉開眼笑。
但這份笑意在看到宋蘊后,還是消減了許多。
“你就是宋蘊?”王夫人盯著宋蘊的臉頰,自言自語道,“果然是好美的一張臉。”
宋蘊抿了下唇,眼底掠過淺淡的鋒芒。
果然是有人在縣令夫人面前說了什么,才會讓她對區區一個民女感興趣。
茲陽縣中還有誰會有這樣的雅興呢?怕是也只有她那位侯府的好母親了。
宋蘊低下頭:“夫人說笑了,宋蘊蒲柳之姿,當不得夫人如此夸贊。”
王夫人淡淡道:“夸你也就夸了,好好受著便是,我見你生得貌美,又有一雙調香的巧手,何必自甘下賤,非要嫁一個窮酸書生?不如我給你一個好前程。”
宋蘊似難以啟齒般道:“夫人不知,宋蘊清白早已有損,實在不敢糟污了夫人的美意。”
“些許烏七八糟的流言算什么,只要我說你是清白的,你就是清白的,”王夫人對她說,“女子的清白也無甚要緊,你不必如此迂腐,總要為自己多考慮幾分才是。”
世人的評判總是如此可笑,需要時,女子的清白比天還大,不需要時,又成了迂腐死板不知變通。
可宋蘊要的就是這份迂腐死板。
她不愿再與王夫人多言,只稱道:“我與夫君早已私定終身,只怕腹中已有骨肉,夫人的美意宋蘊實在不敢糟踐,還請夫人勿怪。”
王夫人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她本欲對宋蘊直接動手,卻顧忌著旁邊的李掌柜。
千絲坊的分號開遍大盛朝,其背后的勢力不容小覷,恐是哪位皇室中人,她不得不謹慎。
“也罷,”王夫人黑著臉說道,“你先回去吧,若有需要,我再著人去請你過來。”
宋蘊低頭應是,乖順的走出旁廳。
直至離開縣令府上,宋蘊才松下一口氣,她太清楚那些后宅女子的手段了,倘若今日沒有李掌柜,怕是難逃一劫。
“多謝李掌柜。”宋蘊再次朝他福身,她自知身無所依,只能到處借勢,而李掌柜未必沒有看破她的小心思,卻一直縱容著她。
李掌柜笑道:“還是叫李叔吧,聽著順耳些,不過啊,以后你可要更謹慎些。”
他的本意是想為宋蘊謀一個更好的前程,誰知縣令夫人竟存著這樣的打算,非但沒能幫到宋蘊,反而險些害了她。
“宋姑娘,再有下次,也可去千絲坊說一聲,我大多時候還是有空的。”
宋蘊自是不勝感激,然而想要往上爬的心思卻越來越迫切,今日是僥幸逃過一劫,可以后呢?謀算再多,也總有無勢可借的那一日。
宋蘊心事重重的回到宅子里。
為籌備婚事,院子已被布置得變了模樣,乍一看,似乎真有了將要成親的喜慶。
“師妹,你怎么了?”昏黃的油燈下,衛辭放下筆,滿目擔憂的望著宋蘊:“今晚怎么心不在焉的?”
宋蘊抿了下唇,拿起筆道:“沒什么。”
落筆時卻怔住,腦海空空,一無所有。
衛辭提醒道:“是前日留下的課業,論‘天罰不極,庶民罔有令政在于天下。’,今日是最后一日,師妹還是趕快動筆吧。”
宋蘊漸漸回過神。
她望著衛辭身前滿滿騰騰的數頁紙,再看向自己干干凈凈的紙面,一時險些難過得落下淚來。
“師兄,”宋蘊好聲好氣的跟他商量,“你才思敏捷,能否讓師妹我……”
熟悉的話語再次出現,衛辭心中警鈴大作,當即打斷她:“不能。”
宋蘊:……?
“師妹,”衛辭苦口婆心的勸道,“老師既布下課業,便是想要你我從中學到什么,我是不會為你代筆的。”
宋蘊深吸氣,直勾勾的盯著衛辭,突然粲然一笑:“師兄,你過來些,你臉上好像有只小蟲子。”
衛辭乖乖的湊過去。
宋蘊:“閉上眼。”
衛辭下意識的照做,宋蘊盯著他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抬筆在他臉上畫了只王八。
嗅到熟悉的墨香,衛辭愕然的睜開眼。
宋蘊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映著油燈的昏黃,她臉上的笑意亮如皎月。
衛辭愣了愣,也跟著笑起來。
第35章 【35】“她是我的妻子。”……
宋柏軒對女兒和弟子的婚事十分上心。
他原以為訂下婚約后,兩人年紀還小,婚期可以再緩一緩,然而從京城傳來的那封信卻讓他充滿緊迫感。
宋柏軒太清楚他與蘊兒如今的處境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對于世間大多數女子而言,生有一副好皮囊并非上天恩賜,而是無端禍源。
平陰侯府在蘊兒身上投入了太多期待,一朝落空,必然會走上邪路,用盡一切手段逼迫他們父女屈從。
女子的命運從來由不得自己做主,昭君三嫁、玉環侍君,在至高無上的權勢面前,任何人都可以成為玩物。
宋柏軒的腿傷已有好轉,雖仍使不得力氣,卻能勉強持著木杖行走。衛辭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套帶車輪的木椅,人坐上去,轉動車輪便能行走自如。
宋柏軒索性帶著莫綾出門,去了茲陽縣最大的寺廟,請僧人合了八字,選吉日訂下婚期。
婚期定在了五日后。
宋柏軒親自寫好婚書,吩咐莫綾送去衙門備案。
衛辭試圖偷窺婚書,被莫綾狠狠瞪了兩眼,他只得訕訕收回目光。
其實,他也可以替老師代筆寫婚書。
但衛辭沒敢說出口。
明明一切都觸手可及,他卻仿佛置身幻境,踩在云端,不知所向。
“師妹,”衛辭快步跟上宋蘊,湊到她身邊,輕聲說,“我會盡快把身世查清楚,告訴你真相。”
宋蘊抬眸對上他的視線,唇邊勾出些許淺淡的笑:“無論師兄是什么身份,于我而言,并無不同。師兄想查便去查吧,一切小心。”
衛辭心神劇震,甚至不敢抬眼看向宋蘊,他害怕真相會辜負師妹,更害怕自己根本查不到真相。
原來師妹根本不在意他的身份,哪怕明知他的身世有問題,明知他的前途一片晦暗,仍愿意繼續這份婚約。
他歡喜,更羞愧。
不知不覺衛辭已走到銀莊附近,他從懷中摸出小印,輕輕撫過小印上凸起的紋路,上面并無文字,只有一只翱翔起飛的鷹。
塵封十幾載,他始終不愿面對的命運,終于在今日,得以窺見分毫。
……
裊裊輕煙從香爐中升起,香氣盈滿整個房間。
宋蘊破天荒的沒有坐在幾案前調香,而是捧起了繡布,因著婚期很緊,她無法自己繡制整件嫁衣,只能象征性的繡上些許紋樣。
她望著滿目的紅,竟有些心神不寧,一個不慎,繡針刺破手指,迸出一顆鮮紅的血珠。
外面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她隱約聽到莫綾的喝止,急忙起身走出房門。
兩列官兵飛快的將她圍住,領頭的說道:“宋蘊是吧,就是你給咱們縣令夫人送了一匣安神香?”
宋蘊輕輕頷首:“是。”
領頭的官兵立刻喝道:“宋蘊,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意圖謀害縣令夫人,來人,把她給我拿下!”
“等等!官爺此話可有證據?”宋蘊臉上并無驚懼,“我的確曾幫縣令夫人制過安神香,可其中成分絕無任何問題,官爺不信的話,我可以給出香方。此外,送去縣令府上的安神香,千絲坊也有售賣,此事李掌柜便知曉,為何千絲坊的香便沒有問題?”
然而領頭的官兵卻并不理會她,只是冷漠道:“這些話你還是留著到公堂上去說吧,帶走!”
官兵立刻上前將她鉗制,宋蘊心中一沉,用力掙開,臉上仍竭力保持著平靜:“好,我跟你們走。”
只要能對簿公堂,她就有辦法自證清白。
“蘊兒!”宋柏軒坐在木椅上,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宋蘊對他搖搖頭:“父親不必擔憂,我很快就會回來。”
宋蘊朝莫綾遞了個眼神,語氣柔和:“莫綾,替我照顧好父親,還有我房中那批香,別忘了明日送去千絲坊。”
囑托好一切后,宋蘊才被官兵帶離宋宅,但官兵并未將她帶至公堂,而是直接將她關進了大牢中。
牢房里很暗,外頭的光根本透不進去,小小的一方窗戶開在墻壁最頂端,只有兩個巴掌大小,只能用來透氣。
宋蘊一言不發的坐在干草上,閉著眼假寐。
她其實早就預料到會發生這種結果,可如果她拒絕縣令夫人的邀約,不主動入局,以后必然還會有更多陷阱等著她去跳。
陳不遜恰巧被調離趕去“剿匪”,她無處求助,只能盡可能的乖順蟄伏,等待他們露出真正的獠牙。
不久后,牢獄中想起腳步聲。
借著半寸日光,王德巍仔細打量著獄中女子,淺淺柳眉,玉頰櫻唇,凌亂的發絲掩去她半張臉,縱是雙眸緊閉,也難掩其中姿色。
倒真是生得一副好顏色,怪不得侯府會如此不舍。
王德巍冷笑一聲,喝道:“宋蘊,你可認罪?”
宋蘊閉上的眼眸都懶得睜開,倘若她于侯府還有用,王德巍必然不敢對她用刑,倘若吳氏只是不想叫她好過,那她上刑是早晚的事。
她不怕受刑,只想早些對簿公堂,還自己一個清白。
王德巍見她不說話,臉上劃過一絲羞惱,他當即令人打開獄門,大步走進去:“宋蘊,本官問你話,為何不答?”
“大人心中已有定論,民女認罪與否,有用嗎?”宋蘊反問道。
王德巍眸中盡是寒光:“如此說來,你是不肯認罪了?對付你這種狡詐的女子,本官有的是辦法!”
宋蘊緩緩睜開眼,乍然入目的光芒讓她恍了下神,她的臉上仍是一片平靜,并無絲毫慌亂:“有什么招數,大人盡管使出來吧。左右我也不想回到京城去,聽說平陰侯已在趕來的路上,不知是我先死,還是大人先摘去頭上這頂烏紗帽。”
王德巍臉色微變:“平陰侯要來?”
宋蘊神色淡漠的閉上眼,沒有一句回答,卻讓王德巍徹底慌了心神,他既覺得宋蘊是在借平陰侯恐嚇于他,又覺得她的說辭未必沒有可能。
侯夫人的確想讓他給宋蘊幾分顏色瞧瞧,可平陰侯——
平陰侯到底是男子,如此美色在家中養育了十幾年,又并非親女,他真的沒有生出些許其他心思嗎?
倘若他真對宋蘊動手,觸怒了平陰侯,此前種種豈不是全都白費了功夫?
宋蘊絲毫不知自己隨口的一句威脅,竟真讓王德巍陷入了兩難境地,倘若縣衙拖著不肯公開審案,她無法自證清白,就只能拖下去,拖到外出剿匪的陳不遜回來。
還有另外一條路,但不到最后關頭,宋蘊不想去賭。
官兵帶走宋蘊后,宋柏軒便再也捧不起書來,他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畢竟他的蘊兒那樣聰慧,絕不會讓自己陷入絕境,可卻仍忍不住焦躁起來。
不知是往窗外看了多少眼,他終于看到莫綾跑回來的身影,于是急急問道:“縣衙可審案了?”
莫綾頓了下,如實的搖搖頭,小聲說出真相:“沒有,他、他們把姑娘帶到大牢里去了,老爺,大牢里那么亂,姑娘她身體嬌弱,怎么能受得住啊?”
聽到女兒直接被關進大牢,宋柏軒怒急攻心,猛然吐出一口鮮血,臉色蒼白如紙。
莫綾急得直掉眼淚,推著宋柏軒便要往百濟堂走,緩過神來的宋柏軒閉了閉眼,低聲道:“去縣衙,我要敲鳴冤鼓。”
縣衙的大門緊閉著,破舊的鳴冤鼓孤零零的立在門口,鼓面被日光曬得干裂,似乎根本經不起鼓槌的敲擊。
但宋柏軒還是拿起了鼓槌。
一下,兩下,三下……他的雙臂漸漸酸麻,繼而腫脹泛疼,直至執筆揮墨的手掌被虎口裂開流出的鮮血浸染。
莫綾從他手中奪過鼓槌,用力的敲響鳴冤鼓,她的力氣很大,鼓面震動連帶著地面都震顫起來,然而鼓聲卻似乎被困在這方寸之地,穿不透近在咫尺的一扇門。
“老師!”衛辭匆匆趕來,望著宋柏軒被血色染紅的手掌,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他隔著兩條街都聽到了鳴冤鼓的響聲,周圍也都是看熱鬧的百姓,他不信縣衙中竟無一人聽聞。
這擺明了是不想審案,不愿還師妹清白!
“老師,您且隨我回去吧,在這里敲鳴冤鼓……”衛辭拼命壓抑著胸腔中的怒火,聲音幾近哽咽,“沒用的,老師。”
宋柏軒何嘗不知這樣做沒有任何用處,從敲響鳴冤鼓的第一聲起,他就知道了縣令對于此事的態度。
這是明目張膽的陷阱,是肆無忌憚的誣告,是目無法紀的傲慢!
然而這卻是他能為女兒做的,唯一的事,他的鳴冤鼓敲不開縣衙的大門,卻能敲開千家萬戶的大門,為官不仁,何以為官?
“敲,敲下去,”宋柏軒聲音起伏,“他一日不審案,我便敲一日,他日日不審案,我便日日來敲——”
“可是,師妹會聽到。”
宋柏軒陡然沉默下來,衛辭捏緊雙拳,低聲說道:“師妹聽到您這樣敲,她會心疼,會難過。”
熱淚從他眼眶中涌出,宋柏軒閉上眼,面容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歲。
衛辭推著木椅緩緩離開縣衙大門,他低著頭,任憑周圍百姓的目光打量,從未有一刻,他如此痛恨無能的自己。
他真的還要繼續逃避下去嗎?
這十幾年中,他到底是順從父親的遺愿,還是怯懦膽小,不敢面對背后的洶涌波濤?
深夜,衛辭悄然出門。
街上空蕩漆黑,他未提燈,只憑著淺淡的月光前行,再度敲開了銀莊的大門。
銀莊內很快有了回應,老掌柜見是衛辭,臉上戒備的神色立刻消去,換成了笑瞇瞇的慈祥:“是你呀,小公子,你有什么事非要深夜來訪?”
衛辭被迎進門,猝不及防看到老掌柜隨手扔下的大刀,沉甸甸的刀刃在地板上砸出一個坑。
衛辭眼皮子猛跳起來。
老掌柜連忙安撫道:“小公子別怕,銀莊常有歹人深夜來劫,有刀劍是正常的。”
衛辭:“……”
他沉默片刻,不再追究這種罕見的寬刃大刀究竟來自于何處,直接對他行了大禮,交出手中小印。
“請林先生幫我救一個人。”
老掌柜嚇得后退兩步,避開他的禮,他早有聽聞今日發生的事,卻不曾想會這樣巧,被抓的女子竟是衛辭的師妹。
“她只是一個假冒的侯府千金,惹怒了侯府才有此禍,你若是插手,必然會被連累。”
衛辭再次行禮:“請林先生救她。”
“哎呀,”林掌柜急得抓耳撓腮,“你可只有這一次機會,就這么用了?有此印在手,你能獲取無盡財富,多少銀子都取得出來。”
“她是我的妻子,”衛辭深深叩首,“請先生相救。”
第36章 【36】“發乎于情,止乎于禮。可我……
這一晚,宋宅無人安眠。
晨光熹微,夜里的霧氣漸漸散去,露出灰沉沉的云層和天空,云層低矮,似是要朝著人間墜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莫綾匆匆做了早飯,又仔細喂過嘯天,才轉身回到后院。
宋宅只有兩進,前邊的院子住著宋柏軒和衛辭,后邊的院子是莫綾和宋蘊在住,還有一間獨屬于宋蘊的調香室。
莫綾想起姑娘昨日的囑托,無精打采的推開調香室,各種復雜奇異的香氣頓時盈滿鼻端,墻邊的柜子上擺滿用細綢布袋裝著的香料,幾案的匣子只蓋了一半,香爐中只剩下一捧散有余熱的香灰。
莫綾難過的癟癟嘴,放眼去尋制好的香料,打算依著姑娘的囑托,送到千絲坊去,但她在房間里找了許久,都沒找到制好的成香。
難不成是著了賊?
莫綾氣鼓鼓的回到前院跟宋柏軒告狀,滿臉疲憊的宋柏軒定了定,忽而問道:“你當真沒找到成香?”
“沒有,姑娘曾說等調出百花香了,她就讓我第一個試香,可我還沒試過呢,”莫綾垂著腦袋,“是不是姑娘記錯了……”
宋柏軒打斷她:“沒有,蘊兒是想讓我們去千絲坊。”
莫綾一頭霧水,接著恍然大悟,胡亂撿了兩個餅子塞進宋柏軒懷里,又塞進自己嘴里一個,匆匆推起木椅往外走。
宋柏軒扶額,終是撿起餅子啃了兩口。
蘊兒既然提起千絲坊,那么在千絲坊中,必然會有解困之法,可千絲坊的李掌柜他也曾見過,并無任何異常之處,只是見識頗廣,很有一套生意經。
“莫綾,蘊兒常去千絲坊嗎?都是什么事?”宋柏軒突然問道。
莫綾仔細想了想:“是常去的,有時候是去送香,有時候是去送香囊,對了,小姐在千絲坊遇見過陳大人,好幾次呢。”
宋柏軒的臉色漸漸凝重,陳不遜身為世家公子,一介縣官,又怎會常常出沒在商賈之地,親自購置布匹衣物?
千絲坊的分號源自京城,遍布大盛朝,與其說是生意紅火,倒不如說是更像一張巨大的情報網,聯結著各個府城。
如果陳不遜與千絲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那在如此貧瘠偏遠的茲陽縣城里,有一家在府城才能見到的千絲坊,便也不足為奇了。
宋柏軒驚嘆之余又忍不住生出警惕,背后之人設立如此龐大的情報網,所圖必然不小,他與蘊兒一旦卷入其中,怕是難以善了。
然而,這是他們如今唯一的出路。
……
縣衙,大牢之中。
夜里的牢獄格外陰冷,耳畔充斥著蟲鼠爬過的窸窣聲,臟亂的干草堆竟成了最溫暖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光才打破黑暗,在地上映出了一塊亮色。
宋蘊抱著膝蓋坐在干草堆上,緩緩閉上眼,直到雜亂的腳步聲在她的牢獄前停下,鑰匙與銅鎖相撞發出聲響,她才睜開眼。
王夫人捏著鼻子走進獄門,四處打量著這間骯臟狹小的牢房,她撇撇嘴,正要嘲諷兩句,余光忽然瞥見角落里了躺著一只淌血的死老鼠,頓時嚇得花容失色,腳步錯亂的向后跌去。
宋蘊又不在意的閉上眼。
許是王德巍忘了,又許是他被嚇到,從昨日到現在,她沒有經受過酷刑,但也同樣未進米水,她又累又餓,自是不愿將心思浪費在多余的事情上。
“宋蘊!”王夫人尖叫一聲,“你怎么敢?!”
宋蘊輕笑著問她:“夫人指的是那只死老鼠,還是指我在安神香中下毒?”
王夫人愣了一下,語氣竟有幾分遲疑:“你真下毒了?”
宋蘊一時失笑,她竟不知該怎樣回答,把她扣在大牢中,不正是因為這樣一個罪名嗎?難不成縣令夫人還真屈尊降貴用了她的香?
“原還想著送你一個好前程,現在看來,你是自尋死路!”
王夫人咬牙切齒的盯著她,胸腔中的怒火不斷蔓延,王德巍之前還答應過她,要狠狠教訓宋蘊一頓,可沒想到眨眼的功夫,他就改了主意。
說什么平陰侯對宋蘊頗為厚待,她倒覺得分明是王德巍起了色心,非要袒護這個小賤蹄子!
以宋蘊這樣的相貌,真進了縣令府后院,哪兒還有她的立足之地?!
王夫人越想越氣,索性叫人把宋蘊拖出來,拎起鞭子狠狠地甩出去,宋蘊下意識的抬起手臂,卻沒能及時攔下。
浸滿鹽水的鞭子抽在她的皮肉上,痛意卻深入骨髓,宋蘊只是皺了皺眉,臉上仍舊一片平靜:“你敢如此待我,不怕平陰侯怪罪下來嗎?”
王夫人氣得要命:“你還敢提平陰侯?宋蘊,但凡你識相,早就隨著侯夫人回京享福去了,可你偏偏倔得要命,非要嫁給一個沒用的窮書生,侯夫人早已對你失望透頂,別說是我打了你,縱使我現在殺了你,侯夫人也不會怪罪我!”
“你也說了,是侯夫人不會怪罪你,”宋蘊淡淡道,“那平陰侯呢?”
王夫人毫不遲疑:“侯爺與侯夫人夫妻一體,自然是共進退!宋蘊,你不會覺得侯爺還會接你回去吧?別做夢了!”
宋蘊垂下眼眸:“你可以試試。”
“嘴硬!”王夫人兇狠的揚起鞭子,但她看著似乎勝券在握,絲毫不懼的宋蘊,竟沒有了將鞭子落下的勇氣。
恰在這時,婢女匆匆走來:“夫人,李掌柜遞了拜帖。”
王夫人松了口氣,放下鞭子,臉上仍舊是惡狠狠的表情:“把她給我捆住,扔進死老鼠堆里,不許給她一滴水,一粒米!”
宋蘊又被扔進了牢房中,她聽著漸遠的腳步聲,唇邊忽然勾出笑意。
她知道,這一關,很快就要過去了。
又隔了一日,鳴冤鼓再次被人敲響,但這一次,鼓聲剛響起,縣衙的大門便已敞開。
李掌柜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公堂,王德巍臉上帶著些許笑意,問他:“堂下何人,又是狀告何人?”
“草民李慎,乃千絲坊的掌柜,此次是為狀告宋氏女宋蘊,心腸狠辣,制毒香害人,更害了我們千絲坊的名聲!”
王德巍臉上的笑意愈發濃郁,宋家敲了那么久的鳴冤鼓,害他被百姓質疑,這一次兩個苦主都狀告宋蘊,看他們還能耍出什么花招來。
“哦?竟有此事?”王德巍嘆息,“李掌柜,你可有證據?”
李掌柜當即道:“有,草民帶了許多毒香過來,也請了全茲陽縣所有的藥師和大夫,請他們當堂辨香,還我千絲坊清白,還請大人允許。”
這倒是跟他們商量的對策不大一致,但想必李掌柜自然能辦得周全。
王德巍頓了下,應道:“好,一起呈上來吧。”
隨著他一聲令下,烏泱泱的一大片藥師進入公堂,各自捻了些許碎香辨認,神色十分認真。
圍觀的百姓又是好奇,又不敢太接近,生怕嗅到毒香,對身體有礙。
王德巍心中已十分自得,只等這全城的藥師得出同一個答案,好讓宋蘊的罪名徹底坐實,到時候宋蘊該去哪兒,自然全由他說了算,而他亦能借此博一個清正美名,豈不快哉?
李慎提出的計策甚毒,也甚妙!
王德巍正高興著,就聽其中一個藥師說道:“大人,這香雖加了幾味藥材,對人體卻并無害處,相反,搭配得甚妙,有寧心安神之效。”
“的確如此,這香味道特別就罷了,功效也不錯,何來害人一說?”
“我還當是多么十惡不赦的毒藥,原來只是幾味安神醒腦的藥材,哪里有什么毒?大驚小怪罷了。”
“此等構陷,實在可惡!”
“……”
王德巍懵了,他不敢置信的看向公堂下的諸位藥師,臉色難看:“你們確定沒有辨錯?或許燃燒起來便是有毒氣,不然為何會害那么多人!”
“大人,敢問這香究竟害死了誰?”白大夫徑直道,“如果不是肆意構陷,便是有人借刀殺人,故意給宋姑娘頭上潑臟水了。”
“聽說是害了縣令夫人,不知大人可愿將縣令夫人請出來?我等愿意為夫人診脈,找出真相!”
王德巍瞬間驚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識的看向李慎,見他低眉順眼臉上并無吃驚之色,哪里還不知道自己被人擺了一道。
“夫人已病入膏肓,自然不能來公堂任由你們診脈,但此案人證物證俱在,早有定論,”王德巍慌亂的站起身,“既然此案是個誤會,本官便不數罪并罰,你們快些離開,莫要耽擱縣衙辦案。”
宋柏軒從木椅上站起來,手中持著木杖,他的脊背卻挺得筆直:“敢問大人,我的女兒宋蘊何罪之有?”
王德巍還未答話,宋柏軒便又道:“先前大人說人證物證俱在,還請大人將證據呈上公堂,讓我等看個清楚。”
堂下的百姓開始騷亂,王德巍心中愈發不安,他望著宋柏軒,怒喝道:“大膽刁民!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衛辭上前一步:“老師今年將參加金安府的院試,上有恩典,訴訟不必行跪拜之禮,婚典亦可同官而食,縣令大人是要違背圣意嗎?!”
王德巍臉色大變,他先前只以為宋柏軒是一介白身,可未曾想他竟有功名在身,哪怕只是一個半步秀才,也遠比尋常百姓更難欺辱。
他的心中已經大亂,對上堂下眾人質疑的眼神,王德巍身體發顫,迅速起身道:“擊鼓退堂,把他們都趕出去,統統趕出去!”
官兵們立刻聽令涌上來,將公堂上的百姓往外趕,推搡間有人倒下,又引起更激烈的爭執與吵鬧。
正在這時,一人騎馬而來,堂而皇之的闖入公堂。
“接金安府太守手令,茲陽縣縣令王德巍德行有失,勾結匪患,作惡鄉里,私藏稅銀,立刻羈押送往府城!”
眾人望著騎在馬上的那道熟悉的身影,全都說不出話來。
是,是陳不遜!
王德巍心中一顫,四肢頓時發軟,無力的癱倒在地。
陳不遜冰冷的目光掃過眾人,輕輕一躍,從馬上跳下來:“茲陽縣縣令已不配為官,此案由我親自來審。”
他起身走向主位,抬腳越過癱在地上的王德巍,聲音威嚴:“帶嫌犯、帶證物!”
侯在旁邊的師爺頓時兩股戰戰,冷汗不斷地往下流,陳不遜冷冷的看向他:“證物呢?”
師爺白著臉露出僵硬的笑:“小人這就去拿。”
片刻后,宋蘊被帶上公堂,師爺捧著一匣子線香顫顫巍巍的走到陳不遜身旁,聲音哆嗦:“大、大人……”
陳不遜懶得給他眼神,指了兩個藥師:“去驗。”
趁著藥師正在驗香的空當,陳不遜問跪在堂下的宋蘊:“你可有話說?”
宋蘊深深行了一禮:“民女與王夫人無冤無仇,怎會貿然制香害她?若神香可害人性命,佛祖又怎會庇佑眾生?民女冤枉,請大人明鑒。”
“怪不得!”驗香的藥師叫道,“怪不得味道這樣熟悉,竟是改自神香。大人,這香對人體絕無害處,否則我們為先人佛祖獻香,豈不是早就病入膏肓?”
另一名藥師點點頭,跟著說道:“是神香無疑,神香中又加了兩味佐料,些許沉香,些許蕓草,對人體皆無害處。”
“哦?”陳不遜冷淡道,“既如此,將病入膏肓的王夫人帶上堂來,本官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作祟!”
縣令府就在縣衙后頭,而剛得知危難的王夫人尚未來得及逃跑,便被官兵抓了過來。
百姓們瞧見她心寬體胖面色紅潤的模樣,心中立即明悟,紛紛指責起她來,而王夫人狡辯道:“我只是喝了藥才病愈……”
“她身上哪有什么藥味,全是脂粉味,”周圍的百姓捏著鼻子說,“宋姑娘制的那可是神香,給佛祖用的好東西,怎么會有毒呢?肯定是她蓄意構陷!”
“是啊是啊,我都聞到了,那確實是神香,寺廟里都是這個味兒,神香怎么可能會害人性命呢?”
“……”
陳不遜重重拍了下醒堂木,壓下周圍的議論,盯著堂下的王夫人,冷聲道:“王氏,還不從實招來!”
見王氏仍要頑抗,陳不遜指著王德巍說:“他的罪名足以抄家砍頭,身為女眷,你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王氏,你還要助紂為虐嗎?!”
王氏“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臉上再無血色。
案情已經明晰,真相觸手可及,周圍的百姓看著這樁案子不斷反轉,議論不休,然而衛辭和宋柏軒的目光全都停在宋蘊身上。
短短兩日,她似乎已經瘦了一圈,臉上盡是憔悴與疲憊。
宋柏軒眼中涌出熱淚,張口想要喚她的名字,卻沒能發出聲響,他的嬌女才剛及笄,便有撐起家中重擔,遭人百般算計,受盡世間苦楚。
她本可以過得更輕松,更自在,可她卻選擇留在了他身邊。
待到退堂時,宋蘊已跪了許久,但她還是堅持向陳不遜又行了一次大禮:“民女叩謝青天大人恩情。”
如果不是陳不遜堅持要立刻審案,她即便可以從獄中無罪釋放,也無法為自己的清白辯駁,但如今全城的藥師都為她作證,不必多言,百姓便知曉她的清白。
這份恩情,宋蘊無以為報。
陳不遜心中不忍,連忙起身走向她:“快起來。”
宋蘊應了聲是,她的雙腿已經失去知覺,麻木至極,連站起來的動作都十分緩慢,陳不遜下意識的伸手去扶,卻被一人搶了先。
衛辭橫抱起渾身酸麻的宋蘊,小心翼翼的避開她手臂上的傷口,低聲對她說:“師妹,我帶你回家。”
宋蘊窩在他的懷中,聽著他從胸腔中涌出的心跳,心中終于安穩。
她忽而問道:“師兄這般不怕失禮嗎?”
衛辭沉默許久,才輕聲道:“發乎于情,止乎于禮。可我于師妹,常常失禮。”
第37章 【37】新郎新娘相偕而來,于高朋滿……
陰暗潮濕的縣衙大牢中,一盞火把忽得照亮斑駁的牢墻。
王德巍下意識的瞇起眼,用手掌擋住襲來的光芒,但下一刻,他便被兩名獄卒拖走,扔在刑架上。
他抬眼,恰好撞入陳不遜漠然的眼神。
或許是那絲漠然激怒了他,王德巍突然劇烈的掙扎起來,沾滿鹽水的鞭子落在他背后,疼得他瞬間色變。
“給我老實點!”獄卒喝道。
“你……你算個什么東西……”王德巍罵罵咧咧的掙扎躲閃,但在獄卒的鉗制下,他根本逃不脫,又挨了幾鞭子才老實下來。
陳不遜懶散的坐在太師椅上,雙膝敞開,手中捧著盞冒著熱氣的清茶,昏黃的光暈襯得他愈發閑適。
王德巍看得心里發堵,沉默的閉上眼。
“王大人,”陳不遜突然開口問他,“你就不好奇,我為什么會有太守大人的手令嗎?”
陳不遜放下茶盞,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王大人不會以為,是我要把你拉下來吧?”
“不是你?”王德巍臉色難看,眼神中滿是怨恨,“陳不遜,我自問沒有苛待你,你定下的事我從不插手,你吩咐下去的命令我也絕不干涉,在茲陽縣,我這個縣令做的還不夠低三下四嗎?
“可你又做了什么?我處處相讓,你卻要害我,你生來身份尊貴,縱是惹出滔天大禍都有人為你擔著,為何還要同我一個無名之人爭搶?”
陳不遜淡淡道:“如果我要爭搶,你早就死了。”
王德巍瞬間臉色慘白,他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紕漏,如果不是陳不遜要拉他下馬,還有誰能在無知無覺中將他害到如此地步?
“是西山寨的土匪。”陳不遜輕描淡寫道。
“不可能!”王德巍下意識的反駁,接著又迅速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西山寨的土匪,跟我王德巍有什么關系,我是冤枉的,我要見知府大人……”
一本賬冊丟到他面前,打斷了王德巍的喊冤,他心驚膽戰的望著上面的賬目,冷汗止不住的往外流。
“沒想到吧,”陳不遜笑著問,“如此詳細的賬目,你不愿記著,自是有人愿意幫你記。”
他貼心的又拿出許多書信:“還有王大人的親筆書信,要看看嗎?”
王德巍聽得眼前陣陣發黑,只恨不得當場暈死過去,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一個土匪窩,竟然膽敢去告他一個知府的黑狀!
這群無德無狀的臭土匪,是嫌命太長嗎?!
“上峰令我去率兵剿匪,我萬般謹慎小心,卻還是撲了場空,”陳不遜目光沉沉的盯著王德巍,“看來王大人的一片好意,倒是白白喂了豺狼。”
王德巍氣得咬牙切齒,他是官,西山寨是匪,自古來便是官擒匪,哪有匪告官的?到底是誰,是誰在從中作梗!
陳不遜忽得湊近他:“王德巍,你對他們如此袒護,不妨猜一猜,接下來還會有什么驚喜?”
王德巍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半晌后,他頹然的閉上眼,緩緩說道:“我只知道他們能置換官銀,無論多少數目,他們都吃得下,還能給我弄出正經的路子。”
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與西山寨長期合作,將帶著官印的稅銀換成銀票,任意取用,十余年來從無失手。
陳不遜皺了下眉:“什么正經路子?”
“銀莊,”王德巍無力的垂下頭,“任何一家銀莊,只要報我的名號,就可取出銀兩。”
……
宋宅的灶臺里冒出裊裊青煙。
衛辭望著燒得正旺的灶火,不自覺的揉了下肩膀,又很快挺直背,將那份酸脹掩飾下去。
師妹很輕,可他卻不是足夠英武。
灶中不斷躍動的火焰熏得他臉色泛紅,耳尖也被灼熱覆蓋,他垂下眼眸,握緊手中的燒火棍,鼻端似乎仍舊縈繞著師妹身上的氣味。
很奇怪,那一瞬間,他竟覺得前所未有的踏實。
守在院子里的嘯天突然叫了兩聲,衛辭被打斷思緒,下意識的朝外望去,他忽得蜷縮起指尖。
灶臺上漫出絲絲肉糜粥的香氣,衛辭匆匆盛了一碗,捧著往后院走去。
莫綾剛好從宋蘊房中走出來,伸手去接:“衛公子,給我吧。”
衛辭悄悄移開粥碗:“師妹她怎么樣了?”
“姑娘剛上完藥,還沒歇下呢,喝了這碗熱粥還讓她早些歇息。”說罷,又去夠他手里的粥碗。
“我去吧,”衛辭再次避開她的手,“粥碗很燙,別傷著你,剛好,我有些話想跟師妹說。”
莫綾忍不住瞪他:“我不嫌燙,區區一碗粥,傷不著你,能傷著我?你小瞧誰呢?!”
衛辭:“……”
“師兄,進來吧。”屋里突然傳出聲音,衛辭狠狠松了口氣,在莫綾磨刀霍霍的眼神中進了門。
他小心翼翼的將粥碗放到桌子上,抬起眼,正對上宋蘊滿含笑意的眼神,衛辭的臉頰不由得發熱:“師妹。”
“師兄想與我說什么?”宋蘊笑著問道,“莫綾她性子直,聽不懂那些彎彎繞繞,以后師兄想做什么,與她直說就好。”
衛辭聽得愈發臉熱,竟生出些許坐立難安的感覺,他不擅長與女子打交道,尤其是這世間并非所有女子都像師妹一樣聰慧體貼,愿意為他解圍。
“我只是……”他頓了下,小聲說,“只是很高興,師妹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宋蘊輕輕頷首:“是啊,太好了,若非陳大人及時趕到,控制局勢,你與父親恐有災禍。”
衛辭垂下眼眸,嘴唇翕動著想說什么,最終也只低低的應了聲:“嗯。”
他把粥碗往前推了下:“師妹,喝粥。”
院子里的嘯天又叫了起來,衛辭望著已躺下準備歇息的宋蘊,輕手輕腳的關上房門,帶著嘯天走出宋宅。
街邊的小巷子里,一個熟悉的人影已在等著,見衛辭出現,他立刻大步走來。
衛辭朝他行禮:“多謝林先生。”
林掌柜揪了把胡子,樂呵呵的擺手:“不必客氣,小公子,我來取信物。”
衛辭取出小印,正要將它遞出去,忽而又問道:“林先生先前的話當真么?”
林掌柜保證道:“當然是真的,你如今的戶籍黃冊絕無差錯,便是皇帝老兒親自去查,也查不出問題來,你呀,完全不必心虛。”
他接過衛辭手中的印章,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連印章下的紋路都輕輕撫過,確認無差錯后,才對衛辭說:
“這信物很重要,我只取來一用,待合適的時機出現,自然會再回到小公子手中,還請小公子勿怪。”
衛辭搖搖頭,于他而言,這枚小印除了是父親的遺物外,并無其他特殊寓意。
臨走前,林掌柜忍不住又道:“小公子,聽我一句勸,不要攪弄進權勢漩渦,更不要輕易入京,否則,會死很多人。”
衛辭愣在巷子里,茫然的抬起頭。
空中黑云低沉。
要下雨了。
……
婚期照舊。
大婚當日是個萬里無云的好天氣,縣城街上也一掃前幾日的清冷憋悶,重新熱鬧起來。
衛辭家中親緣單薄,只宴請了慈水村相熟的幾位長輩,宋柏軒年輕時的交際還算寬廣,可在慈水村避世十幾年,交情也都斷得差不多了。
倒是宋蘊,給相熟的幾位掌柜都送了喜帖,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賀喜,連陳不遜都帶了人親自到場,把宋家兩進的小院子擠得滿滿騰騰。
哪怕衛辭和莫綾已努力籌備,可時間實在倉促,婚事辦得相當簡陋,然而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軒卻很高興。
最近一段時日,宋家災禍連連,這已是最大的一樁喜事了。
身著喜服的新人已經入堂,宋柏軒偏頭看向身側觀禮的陳不遜,低聲說道:“陳大人,你為茲陽縣父母官,又于我等有大恩,合該來受上一禮……陳大人?”
陳不遜驀然回過神,視線垂落在地,但腦海中卻回蕩著剛才所見的畫面。
新郎新娘相偕而來,于高朋滿座間竊竊低語,共同牽起的紅綢似是豎起的屏障,無人再能越過。
這便是她費盡心思為自己找的活路嗎?
不做侯府千金,不做世家宗婦,為區區一個衛辭,值得嗎?
“不必了,”陳不遜輕笑著拒絕,“陳某還年輕,當不得如此大禮,讓新人拜堂吧,別誤了吉時。”
宋柏軒看向立于身前的一對新人,眼中滿是欣慰:“你們既然要做夫妻,今后便要懂得同榮辱、共進退,萬事須考慮周全,顧全彼此,切勿魯莽沖動,蘊兒,阿辭,你們能否做到?”
宋蘊與衛辭齊齊應下。
這時宋柏軒才忽得生出些許不舍,他盯著宋蘊頭頂上的紅蓋頭瞧了好一會兒,忍住淚意,緩緩說道:“拜堂吧。”
在儐相的贊禮聲中,新人同拜高堂,再拜天地,但院子里卻突然發生騷亂。
兩隊護衛開道,將滿院子的賓客擠到邊上,一個錦衣華服的英武男子走了進來。
“這門親事不做數,不必再拜下去了。”
第38章 【38】“娘子,不要跟他走。”……
滿目喜慶的熱鬧因這一句話戛然而止。
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軒深吸氣,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憤怒。
自收到京城那封信后,他早就做好了與平陰侯對抗的準備,可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堂堂一位侯爺會親自跑到慈水村,阻止這場婚事。
宋柏軒看向戰戰兢兢的儐相,又將目光落到院中粗魯蠻橫的護衛身上,沉聲說道:“我是蘊兒的生父,更是衛辭的恩師,這場親事成不成,還用不著一個外人來指教。”
趙旭炎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你說本侯是外人?”
宋柏軒語氣冷淡,不卑不亢的與他對視:“難道不是嗎?”
“笑話!”趙旭炎居高臨下的說道,“是本侯一手將她養大,山珍海味,綾羅綢緞,珠玉寶石,樣樣都不缺她,萬般嬌寵長大的女兒,本侯如何就成了外人?”
冰冷的視線掠過宋柏軒,落到身著嫁衣的宋蘊身上:“蘊兒,你說呢?”
他在施壓,在逼她在宋柏軒與侯府之間做選擇,或許說,他只想用盡一切手段,聽到自己想聽的那個答案。
紅綢蓋頭灼得人眼中泛澀,宋蘊閉上眼,清冷的嗓音響起:“趙晴云的選擇,便是我的選擇。”
趙晴云選擇留在侯府,改為趙姓,而她則是堂堂正正的宋蘊,而非平陰侯府上名不正言不順的千金。
趙旭炎猛地愣住,不敢置信的盯著宋蘊,半晌后,他的眉頭狠狠皺起來:“你們都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骨肉,你何嘗不是被我視作掌珠?
“我看你是昏了頭,才要嫁給一個窮小子,他連嫁衣都不能給你最好的,甚至還不如你平日在侯府里穿的裳裙,婚事作罷,今日無論如何我都要帶你回去。”
衛辭臉色微變,下意識的握緊紅綢,上前半步擋在宋蘊身前。
趙旭炎皺起的眉頭更深了。
“侯爺還真是霸道,”陳不遜輕笑著開口,“不過,就算侯爺強行將宋蘊帶回京城,也已遲了,現如今,他們二人已是夫妻。”
趙旭炎這才注意到站在旁邊觀禮的陳不遜,想起此前吳氏在他手上吃過的癟,他臉色很臭:“禮數未成,算哪門子的夫妻。”
陳不遜從懷中摸出一封婚書,露出上面的官印,嘴角仍噙著笑:“自然是大盛朝的夫妻。”
他好心的為平陰侯解釋:“依著慣例,送至衙門記錄的婚書不會被返還,但我想著宋姑娘許是會用得到,便特意帶了過來,侯爺要看嗎?”
趙旭炎的臉色徹底黑了。
陳不遜這是明擺著要針對他,本不應該出現的婚書被眾人知曉,他后續想要操作都沒了空間。
所以無論如何,這份婚書他都不能認!
“這婚書是假的,”趙旭炎冷聲道,“婚姻大事,你異界父母官竟敢作偽,好大的膽子!”
說罷,便直接吩咐侍衛:“來人,將小姐迎回侯府,無關人等一律驅散。”
宋蘊死死地掐著掌心,聽到周圍的動靜,她閉上眼,扔掉手中的紅綢,從袖中取出早就備好的瓷瓶。
或許她本有更和緩的方式,先假意答應,再蓄力逃走,但如跗骨之蛆般的平陰侯府讓她感到無比惡心,哪怕只是短暫的敷衍應付,她都無法繼續忍受。
她想讓平陰侯府徹底消失在她的人生中。
“師兄——”宋蘊輕聲喚他,衛辭連忙撿起落在地上的紅綢,遞到她手邊,手指卻無意間觸碰到冰冷的瓷瓶,他瞬間愣住。
恰在這時,寂靜的賓客中傳來一道冷喝:“我看誰敢!”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翁穿過人群,越過護衛的阻攔,走到平陰侯面前,毫不客氣道:“連大盛的官印都不認識,平陰侯在朝堂半輩子,見識全都叫狗吃了?”
趙旭炎瞳孔微縮,雙眼死死地盯著眼前這位年逾古稀,著一身灰舊布衣的老頭,他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還是軟下語氣:“范老怎會在此?”
范明冶冷哼:“不在此又怎會目睹平陰侯做下如此壯舉,這叫什么,強搶民婦嗎?平陰侯將我大盛律法視作何物?”
趙旭炎頓感頭疼不已,早知范明冶在此,他怎么也要避開。
范明冶是大盛朝勛貴們最畏懼也最討厭的官員,沒有之一。他早年為右相,是當今圣上的左膀右臂,前些年因政見不合而自請離京,在老家金安府任知府。
他如今不應在府城嗎?為何會出現在如此偏僻的小縣城?
偏生此時,陳不遜漫不經心的說:“說來也巧,太守大人見婚書寫得極妙,忍不住加了私印上去,侯爺可要瞧瞧?”
趙旭炎:“……不必了,本侯相信范老。”
“也許是假的,”范明冶陰陽怪氣道,“官印都能作假,我區區一個太守,興許也是假的,平陰侯不再仔細看看?”
趙旭炎自知今日是栽了,他可以在偏遠的茲陽縣無視世家子陳不遜,卻不能無視在朝中頗有威望的范明冶。
看來這門婚事是非成不可,他阻止不了。
哪怕心中惱恨萬分,趙旭炎也都藏了起來,轉而改口道:“是個誤會,范老,我養了蘊兒那么多年,見不得她受委屈,嫁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只是想試探一番罷了,叫范老你看笑話,實在不美。”
范明冶忍不直翻白眼:“如此說來,平陰侯是不遠千里,特意來賀喜的?”
趙旭炎連忙點頭:“對對對,來賀喜……”
“賀禮呢?”范明冶打斷他,“賀禮可備好了?你堂堂平陰侯,帶這么多人出門,不會連賀禮都忘了取吧?”
趙旭炎:“……”
臭老頭,無恥至極!難纏至極!!!
趙旭炎臉上的笑意僵著,從腰間拽下一塊玉佩,遞給儐相,儐相卻不敢接,小心翼翼的看向范明冶。
范明冶示意他接下,隨后笑瞇瞇道:“都說平陰侯財大氣粗,如今看來也不盡然,不過賀禮雖輕,卻也是一片心意,老夫便替這對小夫妻接了。”
趙旭炎幾乎氣得心梗發作,那玉佩可是他最心愛之物,是他千辛萬苦從西蠻人手中搶來的,如今卻便宜了宋蘊!
“既然如此,儐相,別耽擱了吉時,早些成禮吧。”范明冶笑呵呵的看向趙旭炎,“侯爺可要留下一同觀禮?這席間的喜酒啊,別有一番滋味。”
趙旭炎哪里還有臉留下觀禮,冷哼一聲,匆匆帶著護衛離開。
宋宅里很快又恢復了之前的熱鬧,但重心卻不在新人身上,而是轉向了范明冶,頭發花白的小老頭來者不拒,在席間推杯換盞,喝得好不快活。
陳不遜無奈的笑了下,抬眼望著新人的背影消失在房屋盡頭,他驀然收緊了手中的婚書。
終究啊,他還是沒能徹底護住她。
或許,她的選擇并沒有錯。
……
婚房在后院,是宋蘊曾經的臥房,里面還算寬敞,已被莫綾置辦的煥然一新。
宋蘊頭上頂著紅蓋頭,走路并不方便,衛辭索性越過紅綢,輕輕扶著她的手臂。
他想起剛才師妹手中握著的瓷瓶,小聲問她:“師妹之前喚我,不是為了撿地上的牽紅嗎?”
宋蘊的心情頓時變得十分復雜,她本已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誰知范明冶會突然出現,輕飄飄的解決了此事。
婚事得以繼續,夫妻之禮已成,平陰侯在短時間內再不敢來找麻煩,她今日是何其幸運。
“是,”宋蘊輕聲笑笑,“我沒拿穩,讓師兄受累了。”
衛辭頓了下:“我方才見師妹手中握著一只瓷瓶……”
“是我制的香粉,”宋蘊打斷他,語速飛快,“今晨太過匆忙,我沒來得及涂香膏,只好拿了些香粉,師兄覺得這香氣如何?”
衛辭笑著應道:“極好,很襯今日的師妹。”
宋蘊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氣,聽見房門“吱呀”一聲關緊,腳步聲漸漸消失,她才掀起蓋頭來。
熟悉的臥房已變得陌生,床榻變寬,衣柜變大……所有的物品都成了兩份,處處都在提醒著她,這里即將住進一位男主人。
宋蘊忽得緊張起來。
她驀然想起前世的些許畫面,同樣是寬大的床榻,甚至更為繁復華麗,可她遭受的卻是無盡折辱,非人般的折磨。
至今想起,她仍覺得脊背發寒,渾身刺痛。
誰又能想到以忠義英武聞名的皇子殿下,私下卻那般暴虐無常,不講人倫呢?
師兄……師兄他溫雅守禮,又非習武之人,應當不會如此。
宋蘊壓下心頭涌動的情緒,強迫自己吃了些東西,她聽著外面的熱鬧漸漸歇去,一顆心也跟著懸了起來。
她不想傷了跟師兄之間的情分,卻又怕自己會控制不住的抗拒,只盼著師兄并非重欲之人才好。
等聽到外面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宋蘊心頭止不住的發緊,她索性眼睛一閉,和衣躺在榻上裝睡。
房門推門,些許涼意夾雜著酒氣漫入房中,宋蘊揪緊袖口,喉嚨莫名有些發干。
“師妹?”衛辭輕輕喚了聲。
宋蘊沒有響應,仍舊閉著眼,嗅到酒氣不斷接近,她的心頭莫名涌上一絲火氣。
她討厭酒,更討厭醉酒后如牲如畜的男子。
她以為衛辭是不一樣的。
宋蘊心里窩著火,早已想好該如何整治他,卻沒料發間的釵環突然被人卸下,繃緊的頭皮瞬間松弛下來。
溫熱的氣息從她雪白的頸間略過,宋蘊的整個身子都跟著僵住。
衛辭輕手輕腳的將她發間的釵環卸去,又小心幫她脫去繡鞋,收攏起繁復的嫁衣,輕輕將她挪進床榻更里面的位置。
然后,他很自然的在最外側躺下,寬大的床榻頓時變得局促。
一張薄被覆至宋蘊胸前,她眼睫微顫,幾乎就要睜開眼,卻突然聽到他小聲說:“娘子,不要跟他走。”
宋蘊一怔。
“我會努力賺銀子的,”他的聲音漸漸含糊下去,“賺很多,買嫁衣……”
耳畔的呼吸聲漸漸平穩,宋蘊睜開眼,盯著身側格外安靜的人影,看了許久。
好像醉酒的師兄也并沒有那樣討厭。
她忽然覺得,滿腹算計也沒什么不好,至少這門親事,并不叫人后悔。
宋蘊起身脫去二人身上的外衫,攏著薄被蓋好衛辭,才又躺下身去。
濃濃的睡意襲來,疲憊一個整日的宋蘊閉上眼,倏而她又睜開眼,側過身,離衛辭又近了些。
桌上的龍鳳紅燭安靜燃燒,燭光曳曳,映著滿室的紅。
大紅喜被下,兩人的距離近了又近。
終于,宋蘊輕輕環住他的腰身,沉沉睡去。
第39章 【39】“陳大人命你日日為我畫眉。……
這一晚,宋蘊睡得極好。
她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微亮,比平日起身的時辰稍晚些,卻并不算太遲。
房間里入目可及皆是灼目的紅,燃燒著的龍鳳紅燭只剩下短短一截,紅色蠟淚滴滿了燭臺。
宋蘊恍然意識到,婚事已成,從今日起,衛辭便是她名正言順的夫君,她也不再只是宋蘊。
她成了另外一個人的妻。
宋蘊微微側過頭,盯著衛辭安睡的側臉,心中驀然涌現出一絲奇怪的情緒。
坦白說,衛辭的容貌十分優越,勝過尋常男子太多,他的文思才氣也不差,父親常常贊不絕口,而唯一的缺點恐怕就是固執與死板。
但這樣的缺點在宋蘊眼中也不算什么,因為她會比衛辭更固執,更偏激。
趙晴云為何不愿意履行婚約?
倘若沒有她的不情愿,錯換的人生就不會歸位,而她也會乖順的留在平陰侯府,做一個待價而沽的貴女,根本不會有機會遇到衛辭。
如果是那樣的話,衛辭也會如約娶趙晴云嗎?
這時,衛辭睫羽微顫,似是快要醒來,宋蘊連忙閉上眼,短暫的猜疑在心中消逝,卻留下了一絲漣漪。
她竟不愿去想那種可能。
衛辭揉了揉宿醉后脹痛的腦袋,緩緩睜開眼,望著滿目大紅的床帳,他一個激靈回過神。
他成親了!跟師妹成親了!
然而昨晚他喝得太多,腦袋里只剩下推杯換盞的記憶,根本不記得他是怎么睡下的。
房間里仍縈繞著散不去的酒氣,衛辭忍不住對昨晚的自己生出些許懊惱,師妹向來對氣味極為敏感,怕是會難以忍受。
他該洗漱完醒醒酒再回來的。
衛辭兀自懊惱了一會兒,眼神忍不住的往身旁瞄去,他聽到了師妹淺淺的呼吸聲,也嗅到了她身上獨有的香氣,卻仍覺得這一切不夠真實。
昨日發生的一切好似夢境,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衛辭閉上眼又睜開眼,反復數次,確認眼前人并非夢中人,才忍不住高興起來。
他伸手想要觸碰她的眉眼青絲,又怕攪佳人安眠,便只輕輕壓了下喜被。
宋蘊在這時睜開眼,四目相對,被抓包的衛辭嚇了一跳,忽然間腦海中一片空白。
宋蘊忍不住彎起嘴角:“好看么?”
“好、好看——”衛辭咽了下口水,慢慢平復好心情,視線卻極不自然的移開:“師妹自然是極美的。”
外頭的天色已經大亮,到了往常該讀書的時辰,衛辭連忙從床榻上起身,余光瞥見地上混亂的喜服,心底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歡喜。
宋蘊:“……”
她跟著起身,目光幽幽的盯著準備更衣的衛辭,忽然道:“你剛剛喚我什么?”
衛辭愣了下:“師妹?”
宋蘊斜他一眼,隨意攏了攏烏黑的長發,淡淡道:“師兄昨晚可不是這樣的。”
衛辭瞬間呆住,空蕩蕩的腦海中憑空浮現出許多畫面,臉色一點點變紅,眼中滿是掙扎。
他自認還算克己守禮,絕做不出提上褲子不認人這樣的污糟事來,可師妹既然這樣說,他醉酒后必然有所失態。
衛辭懊惱道:“是我不對,師妹,日后我一定少喝些酒,不會再像昨日那般——”
“你昨晚喚我娘子,”宋蘊慢悠悠的打斷他,“今早又喚我師妹,衛辭,那我該喚你什么呢?”
他昨晚竟然喚師妹娘子!
師妹竟然叫他衛辭而不是師兄!
一時間,衛辭竟不知是哪一句更叫他震撼,但他很快意識到,師妹不再喚他師兄,是不是意味著她愿意承認他的另一層身份?
衛辭輕輕咳了聲,垂下視線說:“什么都好,我都愿意聽的……”
跟在后面的是一聲極輕極小聲的“娘子”。
宋蘊挑了下眉:“夫君?”
短短兩個字,卻讓衛辭的心跳漏了一拍,無端生出些許悸動。
他的嘴角忍不住彎了起來。
宋蘊懶懶的走下床榻,路過發呆的某人,提醒道:“該去敬茶了,師兄。”
衛辭彎著的嘴角瞬間僵住,弧度一點一點抹平。
師妹又在逗他。
宋蘊只知衛辭的父親早逝,倒是從未聽他提起過母親,但在看到兩張靈位時,所有的疑問都有了答案。
上完香后,衛辭輕聲向她解釋:“我也不知我的母親是什么樣子,什么身份,父親很少提起她,也不許我多問。他們似乎都有很多秘密,不想叫我知道。”
“師兄想知道嗎?”宋蘊偏頭問道。
衛辭點點頭,又搖搖頭:“其實也沒那么重要,不論他們是什么身份,我都只是衛辭。”
宋蘊輕笑了下:“衛辭就很好。”
衛辭沉郁的心情頓時明亮起來,淺黃玉般的眸子里溢滿笑意。
作為衛辭的他,也覺得極好。
上完香后,兩人又去給宋柏軒敬茶,早就等在房中的宋柏軒瞧見這一雙璧人,心里也極為高興。
“昨日大婚,幸得陳大人與知府大人相助,才叫你們順順利利的成了夫妻,”宋柏軒感慨道,“于情于理,我們都該去縣衙走一遭。”
宋蘊與衛辭齊齊應下。
用過早飯后,宋蘊、衛辭便推著宋柏軒來到縣衙拜訪,誰知縣衙門前已聚了不少人。
宋柏軒難得怔了下,接著無奈的搖搖頭:“是我唐突了,知府大人公務繁忙,哪里能得閑待客呢。”
衛辭推著木椅正要離開,縣衙內的下人已追了上來:“宋夫子、衛公子留步,我家大人有請。”
縣令府就在縣衙的后面,中間有一道門打通,直通縣令府上的后花園。
宋蘊等人被下人引著來到后花園時,亭子里已坐了兩個人。
見到他們,陳不遜輕笑著起身,視線第一時間落在宋蘊身上,接著便是衛辭,最后才看向宋柏軒:“許久不見,宋夫子的腿疾可好些了?”
宋柏軒連忙道:“勞大人惦念,草民這條殘腿已有好轉,只是仍有不便,不然必要向知府大人與陳大人行禮,昨日小女成婚,多虧有兩位大人在場。”
范明冶笑起來:“小事罷了,食君之祿當為君分憂,而我的俸祿,究其根本,也是源自黎民百姓。更何況,昨日我還吃了宋家一頓喜酒呢。”
雖是阻了平陰侯的路,范明冶卻全然沒當回事,目光從宋蘊與衛辭身上掠過,眼中笑意更甚。
“不錯,一個聰慧內秀,一個端方剛直,都是好孩子,你們只管做你們的夫妻,離那些烏七八糟的算計遠些,不必太過在意。”
兩人齊齊向范明冶行了一禮,再次道謝。
范明冶擺擺手:“不必多禮,你們自在些就好,這里只有陳縣令和范老頭,沒有范知府。”
說罷便拉著宋柏軒要一起去池塘釣魚,甚至還要親自去推木椅,宋柏軒吃驚,衛辭也嚇得不輕,連忙搶先一步。
范明冶這才遺憾作罷。
陳不遜無奈極了,他看向身旁的宋蘊,解釋說:“范老向來如此,你別在意,不過,這花園里的確有一個不小的池塘,里面的魚十分肥美,中午可以嘗嘗。”
宋蘊淺笑著應下,正要跟上去,又聽陳不遜道:“宋姑娘無事的話,不妨聊聊?”
宋蘊頓了下,想起那日在公堂前的審判,眼中不由得帶了幾分笑:“好,還未多謝陳大人的照顧,讓宋蘊有了自證清白的機會。”
“不是我的照顧,”陳不遜搖搖頭,“我只是摘果子的人罷了。”
宋蘊面帶疑惑的看過來,陳不遜抿了下唇,視線放空:“宋姑娘,你很聰慧,又很大膽。縣令夫人尋你制安神香,你竟敢以神香抵數,倒也不怕被戳穿?”
“陳大人,宋蘊所求不多,唯平安二字而已。神香本就有凝神靜氣的效果,我以神香為君,輔以幾味淡香,香氣雖有改變卻仍能懷有原本的味道,”宋蘊輕聲道,“倘若她以此怪罪我,也只能怪我技藝不精,商人販賣的物品不夠好,也罪不至死。”
但她更清楚上位者的傲慢,隨意拿捏一個無權無勢被侯府厭棄的弱女子,哪里還用得著萬全之策?
只要一句話,一個由頭,她的命運就會因此改變。
宋蘊篤定縣令夫人十之八。九不會動那份線香,即便縣令夫人真的動了,并加以調換,她也可以從李掌柜手中拿到另一份。
當日她也送了同樣的線香給李掌柜。
陳不遜笑著點頭:“可你到底還是受苦了,那一鞭子不輕吧,傷可好些了?”
宋蘊道:“好多了,本也不是很嚴重。”
微熱的風拂過草木,吹起她額前的發絲,陳不遜的視線從她細膩的皓腕間掠過,又很快消散在風里。
他突然問:“你知道西山寨嗎?”
宋蘊愣了下,她隱約覺得自己似是從哪兒聽過,卻又實在想不起。
陳不遜望著她微蹙的眉心,輕嘆了聲:“你不知道最好,也千萬莫要插手其中。”
但王德巍的落馬實在蹊蹺,西山寨與王德巍的合作堪稱天。衣無縫,若非西山寨的人主動披露,遞上證據,他們之間的交易不會被發現,王德巍也根本不會倒得這么徹底。
如此迅猛的招式,如此之快準狠,除卻蓄意構陷外,便只剩下一個可能。
有人想讓王德巍速死。
王德巍為官時無所作為,對上峰極盡諂媚,對百姓漠然無視,幾乎沒有死敵,但偏巧,事發之前,他才折辱了宋蘊。
陳不遜又看了眼沉思中的宋蘊,悄然收回目光。
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陳大人,”宋蘊問他,“你為何會問我,西山寨的事,與我有關么?”
陳不遜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道:“你只需知道,日后遇上與‘西山寨’有關的人和事,一定遠遠避開。此事甚大,若貿然牽連其中,宋蘊,別說是我,就算是哪位天潢貴胄,也會折進去。”
私換稅銀,還能將此事做的悄無聲息,背后之人所圖必然不小。
宋蘊頷首:“我記下了。”
池塘邊上的三人正忙著釣魚,范明冶與宋柏軒相談甚歡,但衛辭卻頻頻向后看去。
亭子距離池塘不遠,中間卻隔著兩棵海棠樹,透過海棠樹的間隙,隱約能瞥見亭中的兩人正在煮茶,相談甚歡。
衛辭心不在焉的提著魚竿,時而看一眼水面,時而側過身,飛快的朝后看一眼。
他以為自己的動作很隱蔽,殊不知,旁邊的兩位已經打上了眉眼官司。
范明冶微微揚起下巴,眼神里透著一絲戲謔,宋柏軒滿眼無奈,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罵起沒出息的弟子:“不想釣魚,你可以去喝茶,不敢去喝茶,又在這里偷偷摸摸的瞧,如此三心二意,畏首畏尾,做什么都是虛度光陰。”
衛辭乖乖低下頭:“老師,我知錯了。”
范明冶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他看向宋柏軒,感嘆道,“世間多虎狼,你這弟子心性秉直,卻養得太乖了些,怕是要被啃得骨頭都不剩。”
宋柏軒輕嘆了聲,頗有些無奈,他何嘗不知衛辭的秉性,雖赤誠卻天真,連蘊兒都能將他騙得團團轉,更遑論官場上那些陰謀詭計。因此得知衛辭不愿入仕,他也從未施加壓力,只盼他能像衛兄期待的那般一世無憂。
范明冶笑完又道:“不遜有意在縣城開一家書院,條件有些特殊,正愁找不到靠得住的人選,我看你倆就很合適。”
宋柏軒一頓,心神終于放松下來。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根本不足以讓范老駐足,但范老卻待他格外親近,原來竟是為此。
他道:“我這弟子還算勤勉,能去書院念書最好不過,可我已是殘軀,年紀又大了,再去書院念書怕是……”
“誰說讓你去做弟子?”范明冶笑得瞇起眼,“你之才思,全然當得起夫子。”
宋柏軒訝然:“可我全無功名在身,怕是會引來非議。”
范明冶:“怕了?”
宋柏軒失笑,他自然是不怕的,這么多年里他雖避世而居,卻從不是與世無爭之人,更何況,落在他們宋家身上的非議還少嗎?
“還有一點,”范明冶含笑補充道,“盛陽書院從民間而起,自是要對百姓多加照顧,凡盛陽書院的平民學子,皆不強制繳納束脩。”
宋柏軒渾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迫切的看向范明冶求證。
范明冶笑著頷首,只問他:“敢去嗎?”
宋柏軒深吸一口氣,壓住胸腔中涌動的情緒,大盛朝雖貫行不吝出身的科舉制,可真正能從底層爬上去的讀書人還是極少數,買不到的孤本書籍、用不起的筆墨紙硯、籌不夠的昂貴束脩、攢不足的趕考盤纏,足以壓垮無數耕讀之家。
盛陽書院此舉是大善事,也是大險事。朝廷官吏都有定數,若寒門舉子越來越多,出身世家的貴族子弟又該如何?
“不敢?”范明冶話音剛落,宋柏軒就迅速說道:“如何不敢?不過是受烈焰炙烤罷了,便是不做盛陽書院的夫子,他日我高中入朝,也一樣會被針對冷落。”
“好!”范明冶暢快的大笑著,興奮的拍向宋柏軒的肩,力道之大震得木椅都跟著顫了顫,“老夫在府城等著你高中!”
午飯是廚子精心準備的全魚宴,用的正是范老從池塘里撈出來的鮮魚。
宋蘊得知宋柏軒應下盛陽書院的夫子后,心情不自覺變沉重,她只想父親安安分分讀書考科舉,成為盛陽書院的夫子固然能受范老蔭蔽,但卻會徹底站在世家大族的對立面。
辭行前,陳不遜叫住宋蘊,遞給她一個食盒:“范老從府城帶來的點心,味道還不錯,比京城的不差,拿回去嘗嘗。”
宋蘊接過食盒,向他道謝,陳不遜笑笑:“外面人多,陳某便不多送了。”
他的視線從她臉龐移開,飄向更遠的天空,霞光匿在云層之后,為浮云鑲上一道璀璨的金邊。
“宋姑娘,”他說,“愿你早日達成所愿。”
宋蘊看著陳不遜,輕笑著問他:“陳大人怎知我心中所愿?”
“本官自然知道,”陳不遜氣定神閑的背起手,“快回去吧,再不走衛公子就要沖上毆打本官了。”
宋蘊眼底笑意更濃:“不會,師兄是守禮之人,只會同大人講道理。”
陳不遜微微挑眉,突然朝著宋蘊笑起來,隔空虛點了點她的眉梢:“宋姑娘,你今日的眉畫得不好。”
宋蘊下意識的抬手撫眉,接著反應過來,頗有些無奈的瞪了陳不遜一眼,惹得他大笑而去。
今日是宋蘊自己上的妝,眉自然也是她親手所畫,不可能不好,而陳不遜這樣說,分明是看穿他們夫妻二人的真實內情。
她與衛辭尚未恩愛到那種程度,甚至可以說,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
難道竟表露的如此明顯嗎?
宋蘊忿忿的轉過身,正對上衛辭慌亂避開的視線,宋蘊頓時更來氣了。躲什么躲,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連多看幾眼都不成了?
“衛辭!”宋蘊喊住他。
衛辭停了下來,宋蘊小跑著追上去,把沉甸甸的食盒遞到他手邊,衛辭微微發愣,然后自然而然的接到手中。
宋蘊見他遲遲不肯開口,率先按捺不住:“你不問問剛才陳大人對我說了什么嗎?”
衛辭悄悄看向她,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并不在意:“陳大人都說了什么?”
宋蘊似笑非笑的盯著他看,衛辭被看得越來越心慌,卻又不想這么放棄,就在他備受煎熬的時候,聽見宋蘊說:“陳大人命你日日為我畫眉。”
衛辭一怔。
宋蘊為難道:“可師兄你日日忙著念書,怕是抽不出空來……”
“不會,”衛辭連忙道,“抽得出空,便是沒空也要抽出空來。陳大人是茲陽縣的父母官,他的命令,我們不能不聽。”
宋蘊斜他一眼,扭頭走了。
第40章 【40】“今夜我吹了些風,怕是已染……
侍衛匆匆走進客棧,向平陰侯稟報得來的消息。
趙旭炎聽得臉色愈來愈難看,恰好此時另一個侍衛走進來,將手中的拜帖呈上,語氣無奈:“侯爺,他們不肯接。”
“放肆!”趙旭炎猛地拍向桌子,臉色漆黑,帶著怒意說道,“好一個陳不遜!”
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罷了,真以為得了皇室歡心,就能永遠無法無天下去!
曾經盛極一時的太子,如今還不是成了幽禁一方的廢人,他陳不遜縱是能依靠陳家茍延殘喘,又能挺到什么地步?
但趙旭炎萬萬沒想到,陳不遜竟真敢同平陰侯府鬧到這般地步,連他親自遞上的拜帖都視而不見!
若只是如此便也罷了,可偏偏他還對宋家格外偏待,連宋柏軒一個瘸子都能被請進府里做客,堂堂一個侯爺卻被攔在門外,簡直是在把他平陰侯的臉面往地上踩——
如果不是為了見范明冶,他何須如此對一個不入流的芝麻縣令!
趙旭炎忍下胸腔中的怒火,問侍衛:“范老走了嗎?”
侍衛道:“還沒有。府城傳來消息說,范老離開時安排好了一切,許是要在外待上一陣子。”
趙旭炎微微頷首,仔細思忖片刻,突然道:“遣人去尋小姐,將她請過來見我。”
侍衛愣了下,遲疑片刻,小心翼翼的問:“是去宋宅尋小姐嗎?”
“不然呢?”趙旭炎皺了下眉,訓斥道,“只要我一人未將她趕出侯府,她就還是侯府的嫡出小姐,你們不得對她無禮。”
侍衛連忙應下,帶著命令去宋宅。
趙旭炎在客房里走來走去,緊皺的眉頭始終沒能松開,他并非是想討好范明冶,可與那老家伙為敵在朝堂上是一件大麻煩事。如果能在回京前與他見上一面,或是讓宋蘊在其中幫忙轉圜,他會安心許多。
即便如今宋蘊已經離開侯府,可趙旭炎私心里仍覺得自己是她的父親,他的命令她不會不遵從。
只是半晌后,趙旭炎盯著侍衛手中格外熟悉的玉佩,再一次怒上心頭。
“小姐說這枚玉佩是侯爺的心愛之物,她受用不起,特來歸還,小姐還說……”侍衛說著顫了顫,連聲音都低下去,趙旭炎冷笑:“說下去!她還說了什么?!”
“小姐還說,她如今是宋家女衛家婦,與平陰侯府再無瓜葛。”
從未有過的惱意襲上心頭,趙旭炎越想越氣,這十幾年來他待宋蘊還不算好么?要什么給什么,高高捧著小心護著,可如今她倒是厲害,遇上個窮酸書生就昏了頭,連他這個爹都不認了!
平陰侯府都沒有嫌棄她這樣低賤的出身,她有什么資格來棄侯府不顧?
趙旭炎黑著臉,大步走出了客棧,直奔宋宅。
此時太陽已將近落山,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瞧見趙旭炎身后跟著兩列兇神惡煞的侍衛,全都不自覺的避開。
宋家的大門被撞開時,宋蘊正在書房中清點賬目,昨日的婚事雖辦得倉促,但各項花銷卻不少,還有各家送來的賀禮,都得一一入賬,待日后還回去。
“宋蘊,你給我滾出來!”
聽到趙旭炎怒氣沖沖的聲音,宋蘊不得已放下賬冊,緩步走出書房,但她剛露面就被罵了一個狗血淋頭:
“侯府怎么會養了你這么一只白眼狼,不孝女!你鐵了心要改姓,昏了頭要下嫁也就罷了,如今你竟連十幾年的養育之恩都不顧,我問你,你眼中可還有我這個父親?”
他說的義憤填膺,宋蘊卻只是淺淺笑著,安靜的聽完,然后說:“侯爺,我只有一位父親。”
趙旭炎目光如炬,死死地盯著她。
宋蘊從袖中取出一頁紙,云淡風輕的說道:“侯爺還不知道嗎?侯夫人已經為我寫了斷情書,我如今姓宋,是宋家堂堂正正的女兒,與侯府沒有一絲一縷的關系。”
“不可能!”
趙旭炎下意識的否認,與吳氏結為夫妻這么多年,他自問對她還算了解,吳氏絕不可能輕易寫下斷情書,白白舍棄宋蘊這樣一枚棋子。
宋蘊冷淡道:“看來侯爺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
趙旭炎想反駁,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臨走前吳氏那凄慘的模樣,以及她時不時閃避的目光。
難道吳氏真寫下了斷情書?
宋蘊輕笑著幫他解開疑惑:“趙小姐為了阻止我回京,做了一些糊涂事,侯夫人與她母女情深,自然不舍得女兒受委屈。”
其中細節宋蘊沒有明說,但她相信,以平陰侯的能力很快就會知道前因后果。
趙旭炎的臉色不停變換,心中對于無能的吳氏愈發惱恨,甚至也忍不住遷怒起趙晴云,如果不是她故意攪局,他的臉面何至于被人放到地上踩?
宋蘊攤開斷情書,似笑非笑的說:“侯爺要確認一番嗎?”
趙旭炎只覺得臉上像是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他閉上眼,黑著臉轉身:“不必了!”
想了想他又覺得不甘心,冰冷的視線掃過宋蘊嬌美的臉龐,放出一句狠話:“宋蘊,你早晚會后悔當初的選擇!”
“我不會,”宋蘊無比確切的回答他,“我只會為我是宋蘊,而感到萬分的慶幸。”
趙旭炎氣得轉頭就走。
直到他與護衛的背影徹底消失,宋蘊才轉過身。
宋柏軒與衛辭等在身后,滿是擔憂的望著她,宋蘊心底一暖,笑意在臉上暈開:“我沒事。”
她早就料到趙旭炎不會善罷甘休,平陰侯府是怎樣的骯臟地方,平陰侯夫婦是怎樣的涼薄與冷血,宋蘊在上輩子就早已領教過。
“蘊兒……”宋柏軒神色無比復雜,他知女兒聰慧知進退,也知她不屈而堅韌,可再沒有那一瞬能讓他比現在更深受觸動。
他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私塾先生。
宋蘊不愿聽他說些酸話,索性轉移話題:“盛陽書院招生在即,父親也清閑不了兩日了,可還要再買些書回來?”
宋柏軒搖頭:“不必了,那些功課我已熟稔在心,不必再多花銀錢。”
宋蘊:“那師兄呢?”
衛辭連忙跟著搖頭,后又補充道:“我跟著老師讀書就好,學院里的功課,進度許是還比不上我。”
宋蘊:“……”
……
窗外的微風拂過,燭火輕晃,映得滿室尚未撤去的紅綢光芒灼目。
宋蘊剛沐浴過,身上只著了件寢衣,她坐在梳妝臺前,一邊用布巾輕輕絞干帶著濕氣的發絲,一邊打量著銅鏡前的妝奩。
妝奩似乎被人動過,但宋蘊也沒太在意。
直到一只修長溫熱的手,接過她手中的布巾,輕輕攏起她的發絲,宋蘊才猛地回過神,對上銅鏡里那張分外認真的臉龐。
不知為何,她驀然想起那晚在書房里的舉動,視線迅速移開,臉頰也跟著微微發熱。
短暫的羞怯過后,宋蘊好整以暇的望著銅鏡里的衛辭,突然開口問他:“師兄如今不覺得唐突了?”
衛辭動作一頓,垂下眼瞼,板板正正的說道:“你我夫妻,本就應該相互扶持,幫娘子沐發是正經事,自是算不得唐突。”
更何況,再唐突的事他也做過。
衛辭一本正經的說出這番話,倒真讓宋蘊忍不住溢出笑來,她按捺不住的想,倘若君子書上寫有夫妻敦倫之事,他是不是也會按圖索驥,絲毫不敢逾越?
想想倒也覺得十分可愛。
有人愿意幫她沐發,宋蘊自是樂得清閑,隨手擺弄起梳妝臺上的物品,衛辭的眼神飄向妝奩匣子,又克制的收了回來。
梳妝臺上還放著一個食盒,是早前陳不遜拿給她的,宋蘊隨手掀開,只向內瞥了眼便頓住。
衛辭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望見空蕩蕩的食盒里裝著一個信封,以及一枚成色極好的玉牌。
他連忙垂下視線。
宋蘊拿起食盒中的翠色玉牌,白皙的手指撫過上面鏤空的字跡,是一個草書的“遜”字。
她察覺到某人沐發的動作慢了些,唇邊噙起一絲細微的笑,坦然的打開信封,邀請衛辭與他同看:“師兄要來看看嗎?”
衛辭掙扎了一番,還是拒絕了。
宋蘊也不強求,自顧自的攤開紙頁,梳妝臺前的燭光有些暗,她讀得費力,但沒過多久便亮堂起來,她抬眸看去,不知何時燭臺已經放到了她的手邊。
“陳大人又幫了我一次,”宋蘊輕聲說,“這只玉牌是陳大人的信物,有它在,父親便不會攪進京城的風波里去,只是……”
只是這份恩情太過,她不該平白受下。
宋蘊垂眸沉思,翠色玉牌握在她白皙的指間,更襯的她肌膚賽雪,瑩潤勝玉。
“那便收下,”衛辭屈身握住她的手,迎上她的目光,搖曳的燭火在他眸中熠熠生輝,“陳大人既不曾明說,便是知道你會拒絕,可他還是將這枚玉牌給了你,是真心實意的想要幫老師,我們又何必再推拒?娘子,這份恩情,我們遲早有一日能還得起。”
宋蘊怔了下,不知是為他那句“我們”,還是為那句“娘子”。
“夫君不介意么?”宋蘊望進他田黃石般的眼眸,“我與陳大人并無男女之情,可他卻多次護我幫我,恐會引來非議。”
坦白講,宋蘊并不愿送回這枚玉牌,她如今無權無勢,想要護住宋家實在艱難,而這份玉牌既是陳不遜的信物,便能為她所用。
但如果因這枚玉牌而讓她與衛辭生出嫌隙,她寧愿拒絕,哪怕在日后活得更艱難些。
衛辭認真道:“他幫娘子是因為娘子值得,更因為陳大人良善正直的品性,倘因此而引來非議,那也是狹隘之人的無端揣度罷了,當不得真。”
宋蘊斂起視線,掩住神色間的那一絲滿意,拿起梳子通發。
衛辭偷偷看向妝奩匣子,見宋蘊實在沒有打開的念頭,終于按捺不住的上前,拿走她手中的梳子幫她梳理發絲,悄悄提醒她:“明日便是娘子的生辰了。”
宋蘊下意識的問他:“你怎么知道?”
接著又迅速反應過來,他自是應當知曉的,畢竟趙晴云與她是同一個生辰。
宋蘊不知怎么便沒了問下去的興致,只是說道:“沒什么要緊的,年年都有一回。”
衛辭已經從妝奩匣子里取出白玉簪子,遞到了宋蘊跟前,低聲說:“雖是年年都有生辰,可娘子的二八年華只有一回,自是不能就這般輕易略過。”
“給我的?”宋蘊望著他手中的那支白玉發簪,語氣不自覺的溫軟下來,“很好看。”
衛辭眉眼間溢出喜色,平白又覺出幾分懊惱,可惜他手笨人也笨,學不會幫女子綰發,不然這支白玉簪子插在娘子發間,一定更好看。
“先前不是已送過禮物了?”宋蘊問他。
“那只香爐不算。”衛辭脫口而出,對上宋蘊疑惑的視線,他的目光忍不住飄忽,“這支發簪才是娘子的生辰禮物。”
宋蘊輕笑:“如何不算?那只黃銅香爐我也極喜歡。”
衛辭頓了下,到底沒敢說出自己的小心思,他身為夫君,送給娘子的禮物自然該是最好的,那只黃銅香爐,到底比不上銀薰球。
但這支白玉發簪,總該能勝過了。
宋蘊見他不說話,轉身對上衛辭的視線,眼底笑意濃郁:“夫君不說清楚,我怎好再收禮物。”
“無須什么由頭,那只香爐只是想送給娘子,當不得生辰禮,”衛辭解釋道,“這支簪子玉質通透,恰跟娘子相襯。娘子及笄時我未能送出發簪,這支便算補上了。”
宋蘊忽得一頓,指尖從瑩潤的白玉發簪上撫過,嘴角笑意依舊:“那這到底算是及笄禮,還是生辰禮呢?”
不等衛辭回答,她又問:“夫君與趙家小姐自幼一起長大,不知去年此時,送出的生辰禮又是什么?也是一支發簪么?”
女子十五及笄,行及笄禮時所用發簪多為父母或長輩相贈,但如若有婚約在身,多半也會收到未婚夫家的及笄禮,而這份及笄禮,也多半會是一支發簪。
宋蘊也不知自己哪兒來的火氣,只覺得心中委屈得很,明明該與衛辭有婚約在身的人是她,可他的及笄禮卻送到別人手里去了。
她不想聽到衛辭給出的回答。
衛辭忽覺不妙,剛欲解釋,就聽宋蘊說:“今夜我吹了些涼風,怕是已染上風寒,夫君讀書要緊,不如先去書房歇上一晚吧。”
衛辭:“……”
今夜的風,果真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