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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41】“那娘子的風寒今日可有好轉……

    夜空里懸著一輪彎月,涼風吹散聚起的云絲,好讓月華肆無忌憚的傾灑在地面上。

    衛辭在后院徘徊許久,都沒等到宋蘊的回心轉意,反而瞧見屋里沒了光亮,他那染了風寒的娘子已然是歇下了。

    明明他們昨日才成親……

    衛辭在清冷冷的月光下嘆了口氣,一步三回頭的走向書房。

    他想不明白娘子為何生氣,是因他送的白玉簪子不合心意,還是因他說錯了話?

    總不可能是為他曾送簪子給旁人而吃味吧?

    院子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在昏暗中,臥房中的宋蘊緩緩睜開眼,望著窗子里透過的淺淡月光失神。

    她剛才失態了。

    明知過去十幾年是不可更改的往事,但她竟真起了拈酸吃醋的心思,或許從本質上來說,她與趙晴云并無什么不同。

    趙晴云厭惡她曾在京城與侯府留下的名聲,而她又何嘗不想抹去趙晴云留下的痕跡?

    十幾年的錯換人生,終究成了她們心底最深的一道傷疤。

    但宋蘊怎么也沒想到,她竟會為了區區一個衛辭而引動心神,說到底,這份婚約是她謀算而來,倘有一日衛辭知道真相,必然會與她劃清界限,分道揚鑣。

    她本不會舍不得。

    可偏偏衛辭太傻了,也太好騙了,連她都生出了幾分不忍。

    淺淡的月光透過窗子灑進房中,照亮了臥房中高懸的紅帳,宋蘊將手探上心口,感受著熱烈不息的心跳,閉上了眼睛。

    可是,一場騙局又能撐多久呢?

    一日、一月、一年,亦或是……更久?

    從前她不在乎,如今卻想著,若是能騙得更久些,能將自己也騙過就好了。

    ……

    隔日是宋蘊的生辰。

    此前的十幾年,宋柏軒每到此日便會感傷亡妻,但今年卻很難得,他的心中少了幾分郁氣,多了些許對以后的憧憬。

    “莫綾——”宋柏軒喚了聲,剛推開門,就見隔壁書房有了動靜。

    “老師,怎么了?”衛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從窗子里探出腦袋,問他,“今日起這么早,您是打算出門嗎?”

    宋柏軒半晌沒回過神。

    他望著不該出現在書房中的弟子,又透過窗子,看到他擺在書案前的厚厚一沓文稿,心情頓時變得十分微妙。

    “你……”宋柏軒頓了下,委婉的勸他,“以你的天資,倒也不必如此用功,身子會吃不消的。”

    衛辭:“……”

    事實上,他也不想如此用功。

    衛辭尷尬的輕咳了聲,連忙轉移話題:“老師是想出門嗎?”

    宋柏軒搖搖頭,望著他眼底的青黑,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眼神幽幽的落在他身上。

    從前只覺得弟子只讀書文弱些也沒什么不妥,可現在他再瞧是怎么都不對味,于是看向衛辭的眼神不自覺變得挑剔。

    衛辭一頭霧水:“老師?”

    宋柏軒輕哼一聲:“君子六藝,你還差得遠,哪一個都不該懈怠。”

    衛辭:“……是。”

    “今天是什么日子?”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軒神色嚴肅,莫名讓衛辭生出些許考校功課的緊張來,他連忙答道:“是師妹的生辰,老師,我都記得。”

    宋柏軒斜他一眼,轉動木椅走了。

    衛辭狠狠松了口氣。

    許是他的錯覺,老師最近看他似乎格外的不順眼。

    ……

    這是宋柏軒第一次為宋蘊賀生辰。

    他知曉家中眾人的廚藝都拿不出手,索性讓莫綾在酒樓里訂了一桌席面,以及一碗長壽面。

    莫綾對此頗為不忿:“姑娘說我的廚藝已經進步了,沒那么差,老爺你就是不信任我!”

    宋柏軒無奈:“長壽面講究的是一個長字,圖一個好寓意,莫綾你的火候還差點。”

    “那我可以不做長壽面!”莫綾氣鼓鼓道,“我可以做壽桃、做胡餅、做……反正姑娘就是喜歡吃我做的飯,老爺你什么都不知道。”

    宋柏軒正頭疼著,便聽宋蘊笑著走過來:“是,莫綾最近進步很大,飯菜的確很合我的口味,不過今日既然有了席面,莫綾便歇一歇吧。”

    莫綾頓時高興起來,得意的瞅了宋柏軒一眼,湊到宋蘊面前說話:“姑娘今日真好看,就是這眉毛……姑娘是忘了畫嗎?”

    她自告奮勇:“我來幫姑娘畫眉!”

    一句話讓房中三人的情緒都變得極其復雜,衛辭臉上浮現出些許懊惱,眼神時不時的往宋蘊身上飄。

    是他的疏忽,竟然忘了這樁事——

    衛辭正要開口,就聽宋蘊笑著應了下來:“好啊,我教你。”

    宋柏軒沒忍住看了衛辭一眼,想起今日早上在書房撞見的場景,頓時明白了什么。

    什么用功讀書,合著是被人趕了出來。

    沒出息!

    宋柏軒沒點破他們二人間的尷尬,只在飯后將備好的生辰禮單獨給了宋蘊。

    他問:“你可知我為何要避開阿辭?”

    宋蘊怔了下,看向手中捧著的《惠女書》,輕輕點頭。

    “蘊兒,”宋柏軒輕聲對她說,“我不知道在侯府的前十幾年里,他們是怎么教你的,是教你溫柔賢惠,還是教你三綱五常,這些我都不管。

    “女子活在這世上本就艱難,世人以《女誡》規勸女子德行,卑弱、夫婦、敬慎、婦行、專心、曲從……可書中所云皆是正理嗎?

    “惠女此人才華橫溢,以女子之身行走于朝堂,為家族奔波,著書立業不輸男子,她自己尚且如此,著下的《女誡》又有幾分信服力?”

    宋柏軒輕輕嘆了口氣,他讀過許多書,卻沒有一本能教他的女兒該如何更好的活下去。

    他也曾想把趙晴云培養成不輸男兒的讀書人,可臉上抹不去的胎記是她永遠跨不出的枷鎖。

    但蘊兒不一樣。

    她聰慧多思,知進退,有謀略,骨子里有一股韌勁,身為她的父親,宋柏軒很驕傲,可也更不愿讓女兒永遠被困在后宅之中。

    “蘊兒,你的母親拼死將你帶來這世上,并非是因為其他,我與她只盼著你能平安順遂,一生無憂,永遠做快快活活的宋蘊,而非誰的夫人和誰的母親。”

    宋柏軒知道自己這番話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但面對自己的女兒,他實在不忍心剪去她的羽翼,縛住她的雙腳。

    此前的十幾年,他沒能盡到一個父親應有的職責,又該如何叫她此后從父、從夫、從子?

    “父親,”宋蘊認真的看向他,“女兒都記下了,我只會做宋蘊,有名有姓的宋蘊。”

    “前提是好好活著,”宋柏軒望著她,“不要再去做危險的事,蘊兒,好好活下去,父親還想為你過好多個生辰。”

    宋蘊垂眸應下。

    她還有很多不得不去做的事,可在之后,她許是會更小心些,至少她知道,父親會一直在家里等著她。

    宋蘊抱著書推開們,院子里正在逗弄嘯天的衛辭瞬間收起動作,匆匆趕過來。

    “娘子!”他叫住宋蘊,偷偷瞄了眼她的臉色,一股腦兒的解釋道,“我并未送發簪給趙家小姐,她的確曾是我的師妹,也曾有過婚約,可我與她并無任何私情。我當時只是送了她一身衣裳,是她主動提的,她行及笄禮時所用的發簪是老師備下的——”

    一句話說下去,宋蘊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衛辭還在拼命解釋:“我從沒有送發簪給其他女子……”

    “衛辭,”宋蘊轉身看著他,她臉上明明帶著淺淺的微笑,但衛辭卻莫名覺得不安,“不會說話,可以少說,也可以不說。”

    她根本不想知道趙晴云的及笄禮是誰幫她準備的,不管是衛辭,還是宋柏軒,總歸答案都不會叫她舒心。

    衛辭頓了下,小聲說道:“今日生辰,氣多了不好。”

    “我何時生過氣?”宋蘊斜他一眼,自顧自的往前走,衛辭呆了下,連忙跟上,換了句說辭:“那娘子的風寒今日可有好轉?”

    宋蘊面帶微笑:“沒有,還更厲害了。”

    衛辭:“……!”

    “但是,”宋蘊話鋒一轉,“如果明日父親檢查功課時,我的功課能寫好,風寒許是能好轉些。”

    一瞬間,衛辭腦海中浮現出許多想法。

    宋蘊抱著書繼續往前走,偷聽到一兩句的莫綾連忙追上來,跟在旁邊擔憂她:“姑娘你什么時候得了風寒,嚴重么?要不要請大夫?”

    “昨晚,”宋蘊漫不經心的說,“嚴重,但也不必請大夫,許是過幾日便能不治而愈了呢?”

    莫綾愈發憂慮:“姑娘……要不我還是去請大夫吧。”

    她長這么大,就沒見過不治而愈的風寒。

    衛辭:“……”

    第42章 【42】她湊過去跟他咬耳朵:“師兄……

    京城,平陰侯府。

    自平陰侯離京后,趙晴云便格外關注從茲陽縣傳來的消息,但茲陽縣到底偏遠,消息往來十分閉塞。

    她等了許久,終于等來了一個好消息:宋蘊因謀害縣令夫人,被官府抓進了大牢里。

    趙晴云忍不住笑出聲來,她曾在大牢里度過的苦日子,宋蘊只怕會過得更苦,得罪誰不好,偏偏得罪茲陽縣縣令,這不明擺著要找死么?

    但她又覺得十分古怪,宋蘊也不像是一個傻的,怎么會突然跑去謀害縣令夫人?

    持著懷疑的態度,趙晴云將消息透露給了吳氏,正在養傷的吳氏心情暢快不少,恨恨道:“活該她受這份苦頭,放著富貴的好日子不過,偏要去鄉下做泥腿子,沒有了平陰侯府的庇佑,看她能撐到幾時!”

    趙晴云心尖微顫,忍不住垂下眼眸遮掩情緒,她以為吳氏多次想要帶宋蘊回京,多少是有幾分親情在的,可沒想到翻臉后,吳氏竟真能狠得下心來。

    “宋蘊妹妹也真是傻,為何偏要去做壞事,還好父親已經趕去了茲陽縣,或許能幫她一把。”趙晴云試探著說道。

    想到平陰侯對于宋蘊的維護,吳氏頓時變了臉色,經過前陣子的折騰,她明白宋蘊不會再為她、或是為侯府所用,自是不愿再叫她回來,擁有翻身的機會。

    吳氏道:“就算他幫了又能如何?只要我還在侯府一日,她就永遠別想再回來。”

    說著她看向趙晴云,語氣變得溫和:“晴云,我知道你心中委屈,母親會盡量彌補你的。過去的十幾年苦日子不重要,咱們多往前看,等你治好了臉,前程可好著呢。”

    “是,女兒明白,”趙晴云低眉順眼的答道,“以前是女兒想岔了,往后都聽母親安排。”

    吳氏滿意的拍拍她的手,笑著說:“算起來,你的生辰也快到了,今年是你回到侯府的第一個生辰,怎么也該好好慶賀。”

    趙晴云眼中微亮,自從回到侯府,她還沒有隨著吳氏出去訪客,更不曾參加過世家宴會,她等這樣一個時機已經等很久了!

    她不止一次聽聞過去歲那場盛大的及笄禮,聽說連宮里的貴妃娘娘都送了賞賜,觀禮的世家宗婦不計其數,只可惜,那場及笄禮的主人公并非是她,而是宋蘊。

    趙晴云不期盼她的生辰宴場面能更為盛大,只盼著她能以侯府千金的身份出現在世家大族眼中,得到她本該享有的一切。

    可惜,趙晴云還是失望了。

    她回到侯府的第一個生辰,沒有盛大的生辰宴,沒有來訪的賓客,甚至連家人都沒有湊齊。

    戲臺子上的唱腔咿咿呀呀,精致的席面上飯菜飄著香氣,趙晴云卻莫名沒有食欲。

    她也收到了幾份賀禮,玉石翡翠、珠寶首飾……還有一盒胭脂,是她那沒見過幾面的親生弟弟趙崢所贈。

    哪怕她不止一次聽到趙崢私底下叫她鄉下的丑女人,卻還是要含笑向他答謝。

    趙晴云突然覺得很累。

    她忍不住在想,今天的宋蘊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過生辰?宋柏軒也會為她準備長壽面嗎?

    吳氏笑吟吟的看向她:“晴云,怎么了?是飯菜不合胃口嗎?”

    “沒有,”趙晴云笑著否認,重新將視線移向戲臺子,“只是覺得,叫母親費心了。”

    不會,宋蘊不會吃上長壽面。

    趙晴云惡毒的想,沒準她現在還在大牢里關著,遭受縣令的百般折辱呢。

    ……

    千絲坊近來的生意格外火爆,尤其是在推出千木香后,販賣成衣的數量較從前高出足足兩成。

    千絲坊鋪子里的客人也肉眼可見的隨之變多,除了一部分客人是真正想買布匹與成衣外,更有許多是為了湊熱鬧,瞧一眼千絲坊特制的千木香。

    聽說這款熏香味道極為特別,千絲坊卻不肯單獨售賣,只搭著自家的成衣與布匹一起,連縣城里的貴人想要都不肯單獨相送,于是便有人找準空子,大肆收購千木香,再轉賣給想要的貴人。

    李掌柜也不傻,見許多人嗅著千木香而來,趁機在鋪子里搞起售賣活動,一時銷量十分驚人。

    宋蘊便是在這人擠人的熱鬧時分走進了鋪子里。

    清冽沉穩的千木香氣盈滿鼻端,客人們來來往往,圍在柜前與店里的伙計爭執,其中一位還撞到了宋蘊。

    莫綾立刻把宋蘊護在身后,兇巴巴的朝那人瞪眼:“你走路小心點!”

    被兇的客人也不生氣,笑呵呵的捧著匣子看向宋蘊,客氣的說道:“對不住啊,這地方有些擠……等等,你、你是……”

    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愣是沒說出什么,宋蘊含笑朝他點頭,剛要離開就被叫住:“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會做神香的姑娘!”

    宋蘊腳步一頓。

    做神香可不是什么美名,尤其在宋蘊看來,用神香為底做出的安神香,簡直是她人生中不可抹去的敗筆。

    “聽說千絲坊的上一批香囊是你制的,那這次的千木香呢?不會也出自于你手吧?”

    此言一出,周遭的目光全都朝她看來。

    宋蘊竟難得生出些許無措,她勉強穩住心神,開口問道:“有什么不妥嗎?”

    她賣給千絲坊的千木香只是香方,至于如何做出千木香,后續怎么改動,全由千絲坊說了算,但宋蘊仍愿意多聽聽客人的意見。

    一瞬間,在場的客人們都驚住了。

    沒想到千絲坊推出的千木香,竟真的出自一個小姑娘的手筆。

    眾人紛紛打量著宋蘊,見她容色姝麗,氣度不凡,瞧著便不像是普通人家能養出來的姑娘,心中不由的泛起嘀咕。

    茲陽縣何時有這么一位人物了?

    恰在這時,樓上的李掌柜走下來,笑吟吟道:“宋姑娘,樓上請吧。”

    宋蘊朝眾人微微頷首,提起裙擺隨著李掌柜上了二樓,直到她的背影徹底消失,才有人小聲問:“這位宋姑娘,不會就是那位侯府抱錯的假千金吧?”

    平陰侯府錯抱千金的事早就在茲陽縣傳得沸沸揚揚,但宋家人素來低調,縣城里的百姓雖熱衷看熱鬧,卻也不會刻意去扒人家的底細,但經旁人這么一提,樓下的客人們全都想起了這回事。

    “你別說,還真是——”有位客人附和道,“聽說宋家那位姑娘生得明艷動人,寧肯舍棄侯府的富貴也要回去給親爹治腿,一片孝心十分感人。”

    “被王德巍那狗官盯上的也是她,我還聽說啊,侯府好幾次來人想把宋姑娘帶回去,有兩次還動了手,虧得有咱們縣令大人相助。”

    “前幾日辦婚事的不就是她?聽說當日拜堂時,平陰侯親自帶人攪了局,若非有咱們知府大人在,這宋姑娘啊,怕是會被直接帶回京城去……”

    這番話引得眾人議論紛紛,錯換兒女本就荒謬,假千金回到生父身邊后,養父還要來攪得她家宅不寧,險些誤了終身大事,實在是不能再荒唐了。

    隨即便有人感慨道:“那可是侯府,多少人想要進去的地方,宋姑娘能有魄力走出來已是不易,倒是那位侯爺,何必再去攪人安寧呢?他自己又不是沒女兒。”

    “可不是么,貴人的心思咱們可猜不透……”

    樓下議論紛紛,樓上的宋蘊卻全然不知,經過數日的調配嘗試,她終于制出了想要的百花香。

    宋蘊拿出百花香的樣品,讓李掌柜試香。她從前在侯府時,花香便是她最拿手的一種,侯府還有十幾畝的花田專供她調香所用,因此百花香的難度對她來說不大。

    宋蘊調配出的百花香并不濃郁,相反卻有些清雅,然而這淺淡的香氣入鼻,卻能叫人的腦海中浮現出數種嬌艷的花朵,忍不住去探究到底是哪種花。

    李掌柜仔細想了半天,卻還是沒忍住問她:“宋姑娘,這百花香究竟是什么香?我聞著倒像是梅花,可又比梅花濃些,像牡丹?還是芍藥?”

    宋蘊眨了眨眼:“到底是哪一種花香,重要嗎?”

    李掌柜愣了下,接著大笑起來:“是啊,似花非花,卻又是花,一種香百種品,這香果真當得起百花之名。”

    李掌柜對百花香的成品極為滿意,在說好的酬勞上又加了些銀兩,宋蘊幾番推舉,可到底沒躲過李掌柜的熱情,只得接下。

    輕飄飄的銀票揣在懷里,宋蘊心中卻滿滿的都是踏實。

    先前成親和父親治腿的花用,全都出自衛辭給她的那二百兩,再加上日常家用和供給兩個讀書人的筆墨紙硯,對于尋常人家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更何況父親秋后打算重考院試,過了院試便是鄉試、會試等,所需盤纏也是一大筆銀兩。

    宋蘊手握管家大權,雖面上不顯,心中的確存著幾分緊迫感,而恰好,售賣香方所獲的銀兩,解去了她的憂慮。

    “宋姑娘,等一下。”剛走出千絲坊,門口便有位男子叫住了她。

    莫綾看清那男子的長相,立刻警惕起來。

    捧著木匣的男子連忙解釋起來:“我并無惡意,只是想問姑娘你手里還有千木香嗎?我可以出高價。”

    “抱歉,”宋蘊對他搖頭,“日后所有的千木香,都只會從千絲坊產出,我不會再碰。”

    男子不由得遺憾:“千木香的香氣調教得極好,姑娘就此不做實在太可惜了。”

    宋蘊倒不覺得可惜,她能做出千木香和百花香,就能做出其他更好的香,倘因眼前小利而違背契約,得罪了千絲坊,那才是真正的可惜。

    “先前那一批香囊也不錯,宋姑娘手里還有嗎?”男子又問她,見宋蘊搖頭,他臉上露出幾分失望來,“姑娘這樣的手藝,如此埋沒實在可惜,若能開家香鋪便好了。”

    宋蘊恍惚了一瞬,看著男子大步走遠,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是啊,她為何不能自己開一家香鋪?

    千絲坊做的是布匹生意,僅靠一款不錯的千木香,便能引來諸多目光,那以她的手藝開一家香鋪,生意必然也不會太差。

    做香囊放在千絲坊寄賣,固然省了她許多功夫,卻也浪費了她太多時間,她的長處并不在此。

    宋蘊深吸一口氣,只覺得此前縈繞在自己腦海中的云霧一掃而空,眼前盡是清明。

    她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眼神越來越亮,腳步也不由得加快。

    行至宋宅時,衛辭剛好從書房里走出來,宋蘊興奮的快步朝他走去:“師兄!”

    不料她腳下忽得踩中異物,身子控制不住的向前傾去,衛辭下意識的伸手去接,踉蹌了下才穩住身形。

    宋蘊被摔得懵住,意欲分享的喜悅打斷,她伏在衛辭懷中,下意識的抬頭看他。

    衛辭雖生得削瘦,身量卻極高,她的腦袋只堪堪抵著衛辭的下巴,宋蘊仰頭去看時,衛辭也恰好不安的低下頭,四目相對,那雙淺黃玉色般的眼眸里,清晰倒映著她的臉龐。

    宋蘊不自覺的蜷縮起指尖,但瞧見衛辭比她更勝一籌的無措和羞赧,她忽得高興起來,抬手圈住衛辭的脖頸,用手碰了碰他泛紅的耳尖。

    她笑盈盈的問:“師兄,我開一家鋪子如何?”

    衛辭心跳如雷,幾乎喪失了其他感官,滿腦子只剩下懷中綿軟纖細的腰肢,以及師妹那雙美麗到極致的眼眸。

    原來女子的腰肢竟會如此纖細柔軟,理智告訴他該放開,不應在庭院中如此放蕩,但胸腔中更深處的念頭卻肆無忌憚的叫囂著,讓他舍不得撒手。

    他甚至沒聽清宋蘊在說什么,便一口答應下來。

    隔著衣物,腰間的那雙大手仍溫度灼人,宋蘊挑了下眉,亮晶晶的眼神中劃過幾分促狹:“師兄很熱嗎?”

    她試圖在那雙田黃石般的眼眸里找到一絲欲念,可盯了許久,都只有夾雜著幾分歡喜的羞赧。

    宋蘊忽得笑起來,是她以前想岔了,如衛辭這樣干凈赤誠的人,于房事一途怕也只是生瓜蛋子,又怎會如前世的惡人那般磋磨她?

    她湊過去跟他咬耳朵:“師兄,我的功課都寫好了么?”

    衛辭突然身子一僵,視線開始飄忽。

    宋蘊翹起的嘴角又壓下,小聲抱怨他:“看來師兄是不想讓我的風寒痊愈。”

    衛辭視線不自在的低垂,聲如蚊蠅:“……快好了,還差一點。”

    笑意從宋蘊的眉眼間暈開,未等她說話,衛辭身后突然傳來一聲重重的冷哼。

    宋柏軒黑著臉:“你們倆,給我過來!”

    第43章 【43】“沒有騙你,真的。”……

    宋宅書房里,宋蘊與衛辭并排站在書桌前,表情一個比一個乖巧。

    宋柏軒望著兩人垂下去的腦袋,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哼笑一聲。

    一個是舍不得打罵的親生女兒,一個是拼命護著的關門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按理說不管打罵了哪個,他都會心疼。

    可如今宋柏軒倒覺得,他這份心疼太過多余。

    他沉著臉把視線移向宋蘊,還未開口,她已經乖乖認錯:“父親,我知道錯了,剛才與師兄說的都是玩笑話,以后再不會了。”

    宋柏軒:“……”

    他了解蘊兒的性子,更知道她的認錯幾乎毫無誠意,若非此事被他湊巧抓包,她怕是半點錯都不會認。

    倒也算識時務,日后不會吃太多虧。

    宋柏軒這樣安慰著自己,又把視線落到衛辭神身上,黑著臉問:“你怎么回事?”

    他不覺得以衛辭的品行,能做出幫師兄妹代寫功課這樣的事來,畢竟在此前的十幾年里,無論趙晴云如何哀求,他這位師兄都不為所動。

    衛辭老老實實的垂著腦袋:“老師,是我不對,不夠……不夠堅定。”

    他原本沒想著幫師妹做功課,只寫了厚厚一沓《尚書》通解,可當師妹問起時,他不知為何,竟真鬼使神差的應下了。

    好巧不巧,被恩師聽個正著。

    宋柏軒氣得臉色發綠,他倒并非一心想讓宋蘊讀書讀出名堂來,只是不想她有朝一日走上歪路。讀書更多是為了修身養性,知禮懂法,也能叫她見識到更多的世面。

    可衛辭,他最得意的弟子,素來恪守君子之行禮儀之道,竟會幫著師妹作弊——

    這叫他如何不生氣!

    宋柏軒訓斥道:“今日。你能為蠅頭小利打破原則,明日就會為更多的欲望所掌控,底線一降再降,原則一破再破,遲早會淪為利欲熏心之輩!”

    向來只會乖乖認錯的衛辭,竟頭一次生出想要反駁的念頭,他想反駁那并不是什么蠅頭小利,更何況他與師妹早已是夫妻,一點點的幫助算不了什么。

    但衛辭覺得倘若他真這么說,老師只會更生氣。

    宋柏軒黑著臉給衛辭丟下一堆課業,又命宋蘊備好筆墨紙硯,在他眼皮子底下寫功課。

    兩人自然不敢反抗,像兩只大鵪鶉似的坐在書房里,一個絞盡腦汁的寫功課,一個垂頭喪氣的補課業,絲毫不敢懈怠。

    宋柏軒冷眼看著,待宋蘊乖巧的遞上寫完的功課,他的臉色才有所緩和。

    他放下功課,抬頭看向宋蘊:“你打算開一家鋪子?”

    宋蘊忐忑的點點頭。

    “《士商類要》可讀過?”宋柏軒問她,“大盛朝的商稅幾何可有了解?”

    宋蘊頓了下,認真說道:“常課稅率約二十取一,部分課稅還需繳納關稅,至于《士商類要》,女兒只是聽說過,并未讀過。”

    宋柏軒點點頭:“大盛朝疆域甚廣,各州府課稅并不全然相同,你多了解一些沒壞處。《士商類要》、還有《計然篇》、《天下水陸路程》等,這些書都看看。”

    宋蘊下意識的點頭,待反應過來后,才小心翼翼的問道:“父親,你也贊同嗎?”

    聽到“也”字,宋柏軒下意識的看向衛辭,只后悔自己剛才沒給他多加一倍課業,什么時候女兒的想法,竟然第一時間不是征求自己的意見了?

    “嗯,”宋柏軒應了聲,“只是過幾日盛陽書院就忙起來了,我與……他都幫不上忙,你自己萬事多考量。”

    宋蘊忙不迭的應下,心中像是卸下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哪怕她已生出想要開鋪子的想法,但在大盛朝,商人的地位低下,被許多讀書人所不恥,父親與師兄能支持她自是最好的結果。

    她很開心。

    ……

    平陰侯在茲陽縣一連呆了數日。

    在發現范明冶停留在茲陽縣后,他原本及早動身回京的念頭早已打消,迫切的想要看看范明冶到底想做什么。

    范明冶此人是全大盛朝勛貴的死敵,此前推行的新政無一不是朝著勛貴門庭而去,在發配到金安府后,他便隱匿起來,朝中再無他的消息。

    這一次,他倒要看看范明冶在搞什么鬼。

    平陰侯漫不經心的走上茶樓的臺階,正要推開雅間的門,卻突然聽到些許細碎的議論聲。

    “剛才那就是平陰侯?穿得倒是華麗,可他怎么還不走?不會還要賴著等著,強行帶走那制香的小姑娘吧?”

    “左右不是什么好事,前有侯夫人當街搶人,后有侯爺攪亂婚事,都說寧破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他這位養父倒是霸道得緊,放著自家生女不管,非要來管旁人家的女兒……”

    “小聲點,誰不知道平陰侯府慣來霸道,上次那位千金在客棧里犯下的腌臜事,那晚客棧里的客人和小二全都被封了口。”

    “嘖嘖嘖,惹不起啊惹不起,宋姑娘算是慘了……”

    平陰侯的臉色青白交加,拳頭緊攥著,恨不能沖上去將這群里賤民的嘴巴撕爛。

    吳氏和趙晴云在茲陽縣做了什么事,他這幾日自是打聽的一清二楚,心中本就存著許多火氣,可沒想到哪怕被封了口,這些人也敢如此光明正大的議論——

    當著他的面尚且如此,那背后又該是如何大膽?

    想起這些時日他所遭受的非議,趙旭炎忍不住遷怒起吳氏與趙晴云來。

    這對母女倒真是一脈相承的蠢貨!

    “侯爺……”侍衛小心翼翼的幫他推開門,趙旭炎黑著臉抬腳跨入,大刀闊步的在茶桌前坐下。

    沒多久,一個賊眉鼠眼的削瘦男子被帶進雅間,急急跪在地上行大禮:“參見侯爺。”

    趙旭炎垂眸看著他,直接問:“范知府停留在茲陽縣,可是為了王德巍私吞稅銀一案?”

    這位衙役忙說:“侯爺英明,范知府曾幾次私審王德巍,想要從他嘴里撬出更多消息,為此愁得魚都不釣了……”

    趙旭炎打斷他:“都審出了什么?”

    “好像只問出了幾家錢莊,其他的小人便不知道了,那兩位對小人防得緊,再審的時候都無須我們在場。”

    趙旭炎意味不明的冷笑一聲。

    衙役身子一顫,擦擦頭上的汗,咬牙道:“還有一件事,小子是聽縣令府里的丫鬟說的,她說……她說陳大人好像要開一家書院。”

    “哦?”趙旭炎突然來了興致,追問起來,“什么書院?難不成他還要效仿他老子,將來去國子監做祭酒么?可笑!”

    衙役顫顫巍巍的表示自己就知道這么多,趙旭炎也不生氣,讓人拿了一包銀子給他:“再去打聽,務必要弄清楚到底是家什么樣的書院,背后究竟是范知府,還是陳不遜。”

    衙役接下銀子,又磕了兩個頭,才滿臉喜色的離開。

    趙旭炎叩了叩桌子,吩咐道:“再去查,王德巍的案子恐怕不簡單。”

    以陳不遜的辦案能力,若只是簡單的貪污稅銀,早就該結案上報,可這次非但拖延許久,還將范明冶牽扯進來,案情必然十分復雜。

    案情還得繼續查,可他卻不能久留,趙旭炎只沉思了一瞬,便做下決定:“明日啟程回京,你帶幾個人,留在茲陽縣繼續查,不要錯過任何消息。”

    侍衛:“是。”

    縣衙在查的案件衛辭也有所關注,然他在意的并非案情多么復雜,而是王德巍何時才會宣判。

    自上次銀莊的林掌柜取走他的小印后,他們已經多日未見。衛辭按捺不住,挑了個空閑的時間出門,路過那家銀莊時才發現,銀莊已然停業,連招牌都摘了。

    他試圖從牙行得到消息,但中人卻對那家房主的去向一無所知,連地契都早已轉讓。

    衛辭探聽消息的念頭只得暫時作罷,默默回到書房含淚寫稿。

    夏日天氣炎熱,書房的窗子總是半開著,剛好能看到院子里剛移栽的幾株海棠。

    宋蘊每每路過此地,便能瞧見衛辭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鎮紙下已壓了厚厚一沓寫完的宣紙。

    父親給他留下的功課,有這么多嗎?

    宋蘊雖生出了好奇心,卻沒有特意放在心上。直到有天夜里,衛辭拿了一沓厚厚的文稿給她,宋蘊大致掃了眼,瞧見上面有“尚書”二字:“師兄,這些……是功課?”

    她如今倒也還跟著父親讀《尚書》,可重心卻放在了《士商類要》等一些經商典籍上,關于《尚書》的功課并不多。

    衛辭摸了下鼻子,小聲道:“不是,是一部分尚書通解,還有些許士商類要的注解,也許……也許能幫得上娘子。”

    坦白說,宋蘊讀得香方、香典注解并不少,但讀起經史子集仍覺晦澀艱難,然而衛辭送她的這些文稿通解卻將難度大大降低,語言通俗直白,詼諧有趣,頗有些父親授課時的風范。

    宋蘊接連翻了幾頁才放下,一時心頭的情緒格外復雜:“這些天,師兄就是在忙這個?”

    宋柏軒在忙著準備院試,以及盛陽書院的課程,衛辭這段時日的功課也異常繁雜,宋蘊讀書時偶爾遇到困惑,也輕易不想去打攪二人。

    可她沒想到,衛辭竟一直在想著她。

    “不是,”衛辭撓了撓頭,從腰間拽下一只荷包遞給她,“還有些銀子,不多,娘子充作家用吧。”

    宋蘊望著桌上厚厚的一沓文稿,又看看沉甸甸的荷包,心中竟生出一絲她簡直太過分了的荒謬感。

    “師兄從何掙來的銀子?”宋蘊問道。

    衛辭心虛的移開視線,語氣輕飄飄的:“幫朋友了抄了些書。”

    宋蘊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挑眉問他:“師兄還有空幫人抄書?抄……這么多?”

    抄書賺的是辛苦錢,一本書少則幾十文,多則幾百文,便是最貴的價格也不到一兩。

    荷包里的銀子足有十幾兩。

    衛辭不擅長撒謊,更不想對宋蘊撒謊,含糊著轉移話題:“師妹還想吃東巷的桂花糕嗎?我明日去買。”

    宋蘊搖頭拒絕,收好文稿轉身去看衛辭,卻見他已規規矩矩的躺在榻上,閉上了眼睛。

    宋蘊:“……”

    她索性吹熄蠟燭,赤著腳翻身上榻,占了床塌的另一邊。

    映著窗外清淺的月光,她聽到身旁并不算平穩的呼吸聲,宋蘊嘴角輕輕勾起,屈指搭在他胸前,有一搭沒一搭的劃過,寫下兩個字——騙子。

    微涼的指尖透過褻衣撫弄,勾起一絲難言的癢意,衛辭的呼吸瞬間亂了,忍不住側身攥住她作亂的素手,用了幾分力將她攏在懷中。

    黑暗中,他的聲音因克制而多了幾分喑啞:“不騙你,真的。”

    第44章 【44】“昨晚……夫君生氣了嗎?”……

    夜色讓人體的感官無限擴大。

    宋蘊被衛辭圈在懷中,低沉喑啞的聲音從耳畔掠過,連帶著他吐出的微熱氣息,似乎都混進去了某些不可名說的情緒。

    她的心跳開始失控,臉頰上熱氣翻涌,悄悄垂下眼去。

    她能清晰感受到衛辭的體溫變得灼燙,更知道如此放任下去會發生什么,可宋蘊想,如果對方是衛辭的話,她是愿意的。

    耳畔的呼吸聲越來越重,宋蘊悄悄抬起眼,猝不及防對上衛辭幽暗的眼眸。

    在淺淡的月色下,他那雙田黃石般眼眸不似白日般無害漂亮,更像是一頭蘇醒的野獸。

    宋蘊心里莫名發慌,手忙腳亂的想要推開他,卻無意中撞到一根硬邦邦又滾燙的棍子,她一瞬間身體僵住。

    無數難以啟齒的畫面從她的腦海中掠過,像是一記重錘,狠狠敲醒了她。

    直到衛辭焦急的聲音響起,宋蘊才恍然發覺自己臉上已滿是淚水。

    衛辭匆忙起身要去點燈,宋蘊卻將他拉了回來,把頭埋在他的胸前,一言不發。

    衛辭身體僵了僵,隨后任她抱著,手臂輕輕環住她。

    他不知道她為什么哭,但他知道,現在的他什么都不必問,什么都不必說。

    第二日一早,宋蘊醒來的時候,身旁已經空了。

    桌子上擺著最新出爐的桂花糕,白生生的糕點上撒著金燦燦的桂花,十分可愛。

    宋蘊盯了許久才移開視線,她在夜里鮮少睡得這樣踏實,也鮮少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似乎有衛辭在她身側的時候,她總能卸下心防,做出些失態的事。

    院子里傳來莫綾逗狗的聲響,宋蘊想起今日的安排,匆忙起身。

    想要在縣城里開一家香鋪并不容易,除了合適的選址,還要有充足的貨源和人手,但在偏院貧瘠的茲陽縣,優質又充足的貨源是一個大問題。

    大盛朝崇尚香事,香料的價格卻不便宜,越是優質稀缺的香料,越會向繁華處匯集。

    毫不客氣的說,宋蘊在京城見過的香料種類,幾乎是茲陽縣里能找到所有香料種類之和的數倍。

    宋蘊想把香鋪做的盡善盡美,就需要提前做盤算,找到足夠滿意的貨源只是第一步。

    她剛推開門,莫綾便湊上來,小心翼翼的問:“姑娘,您跟姑爺昨晚吵架了?”

    宋蘊一怔,難得沒回話。

    莫綾已經開始忿忿不平:“姑娘可別輕易放過他,就算買了桂花糕也不行,他今天差點把嘯天偷走!”

    宋蘊:“……”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嘯天本來就是衛辭養大的。

    對上宋蘊幽幽的眼神,莫綾開始心虛:“以前的不算,現在嘯天的每一頓都是我親自喂養的,姑娘才是它的主人!”

    “你不怕了?”宋蘊問道,“嘯天的體格可比尋常的犬類還要大些,也很兇。”

    莫綾頓時高興起來:“就是因為它長得兇,姑娘你不知道,嘯天已經是咱們這條街的狗大王了,別人家的狗都怕它!”

    以前她出門得帶根棍子驅狗,現在她出門只需要帶著嘯天,街上所有的狗都會遠遠避開。

    宋蘊忍不住扶額,想了想也便隨她去了,左右嘯天不會因此而傷心。

    她往緊閉的書房看了眼:“父親呢?”

    莫綾道:“今天一早縣衙就派人來傳信,老爺和姑爺都去盛陽書院了,恐怕有的忙呢。”

    “竟這么快?”宋蘊頗有些意外,她以為連范老都插手的盛陽書院必然聲勢浩大,要準備好些時日,沒想到這才過了幾天,竟已準備開院了。

    城里似乎也沒傳出什么大動靜。

    與此同時,盛陽書院的門口,衛辭也這樣問宋柏軒:“老師,街上的百姓都不知盛陽書院,如何能有生源?”

    盛陽書院位于茲陽縣稍僻靜些的北街,說是書院,其實是一座被改過的大宅子,門匾換上了龍飛鳳舞的“盛陽書院”四個字,院子里移栽了幾叢竹菊,倒也別有幾分文雅的書卷氣。

    宋柏軒坐在木椅上,指著門匾問:“這字如何?”

    衛辭頓了下:“陳大人的字自是極好的,下筆有力,頗有氣勢。”

    “你怎么知道這是陳大人的字?”宋柏軒偏過頭問他,衛辭一時哽住,含糊道:“見過。”

    宋柏軒沒再追問,笑著說:“再等等。”

    衛辭不知老師在等什么,但他對宋柏軒的話向來深信不疑,便也在門口站直了,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百姓,目光沉靜。

    沒多久,陳不遜和范明冶緩步走來,他們身后跟著四五個學生,還有一個年逾四十的夫子。

    陳不遜的臉色不大好看:“范老,不若我再去尋一些,茲陽縣的百姓這么多,總有愿意讀書的學子。”

    范明冶微微搖頭,他們并非沒有走訪過百姓,想要謀求一些支持,但茲陽縣的百姓對于縣官的信任有限,又實在貧瘠,愿意嘗試的到底是少數。

    至于縣城里的兩家私塾,夫子都是落第秀才,各有門第,自負傲氣,也不愿來盛陽書院屈就。

    盛陽書院想要在茲陽縣站穩腳跟,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范老——”陳不遜少年成名,一路順風順水,哪怕是被摯友連累貶到茲陽縣,仍在家族的蔭庇下事事順遂,這次開辦書院受挫,是他從未想過的場景。

    明明在盛陽書院念書無須很多束脩,也不必買書,只需自備筆墨紙硯,可仍有很有百姓心存顧忌,不愿一試。

    范明冶只是搖頭,目光落在宋柏軒身上,笑著問他:“宋夫子也覺得失望嗎?”

    一個大張旗鼓躊躇滿志的書院,竟折在了第一步。

    宋柏軒看向眉頭緊蹙的陳不遜,笑著問:“陳大人可知尋常百姓一年的花用是多少?”

    陳不遜想了想:“十幾兩?只日常吃用已經足夠。”

    宋柏軒笑了聲,示意衛辭回答,衛辭便道:“儉省些一千六百文足以,若不儉省,三五兩也足夠了。”

    陳不遜幾乎以為自己聽岔了,一千六百文?他在尋常酒樓吃一頓的飯錢都不止如此。

    衛辭解釋說:“鄉下的百姓很少買糧食,大多是自己種地,偶爾買些精細的米面也都是逢年過節,尋常摻著吃都算不錯,至于衣衫,多是穿爛了才會換身新的,縫縫補補,衣服改了又改,能穿好多年。”

    長大的這十幾年,衛辭沒怎么過苦日子,但慈水村的日子一眼便能望穿,那些尚能拿出一部分束脩讓孩子啟蒙念書的農家,無一不是勒緊了褲腰帶。

    陳不遜眉頭緊皺著,臉色頗為難看。

    衛辭輕聲道:“最便宜的毛筆也要幾十文,硯臺要上百文,紙墨是消耗品,孩童啟蒙后練字,哪怕是雙面用紙,寫了再寫,一個月也要用上兩刀,零零總總的花銷加起來近五百文。”

    五百文,對于陳不遜來說自然不是什么大花銷,甚至連花銷都算不上,他慣用的筆墨紙硯一套算下來要上百兩。

    然而五百文對于尋常百姓而言,已然是將近小半年的花銷,多得是百姓舍不得。

    陳不遜陷入沉思,范明冶意外的看了眼衛辭,他本覺得如此赤誠的少年,定然是被人好好保護著,未曾吃過世間百苦,可沒想到他竟對這些如此熟悉。

    “進去吧,”范明冶說道,“今日是第一課,不遜,這也是你成為縣官的第一課。”

    陳不遜望向衛辭,一時心頭掠過思緒千萬,點頭應了下來。

    范明冶帶來的夫子姓楊,是一個性情孤僻的舉人,因生活難以為繼,才被陳不遜誑來做夫子,至于另外幾個學子,都是曾在私塾念過兩年書,因交不上束脩被夫子趕回家,才被陳不遜撿了漏。

    宋柏軒望著眼前衣衫皺巴,神情局促的學子,溫和的笑了笑:“好孩子,能把我推過去么?”

    最前面的學子怯怯的看向他身后的衛辭,見他往后退了兩步,猶豫著向前走去,最終將手輕輕搭在了木椅上。

    宋柏軒看向衛辭:“這堂課你不必上了,去找楊夫子吧,為師教不了你的東西,他能教。”

    衛辭低聲應是,轉身去尋楊夫子:“楊……”

    不等他說完,楊夫子的身后就仿佛長了眼睛般,腳步飛快,很快消失在街角。

    衛辭……

    書院里正上著課,楊夫子溜得不見蹤跡,衛辭漫無目的的走在大街上,不知怎么就晃到了書鋪里。

    歐陽晟倚在躺椅上,一本書蓋著腦袋,溫熱的風卷著書鋪里的墨香拂過,躺椅輕晃,格外閑適。

    衛辭在他旁邊坐下來,伸手去揭他頭上的書,卻被歐陽晟率先躲開,朝他攤開手:“拿來。”

    衛辭移開視線。

    歐陽晟頓時爬起來:“書稿呢?沒帶?沒寫完?不是我說,你最近是越來越憊懶了,一個字都不寫,我還怎么賣話本?”

    衛辭隨手從旁邊撿了本書翻看,連搭理他的意思都沒有,歐陽晟忍不住朝他翻白眼,手肘撞向他:

    “聽見沒有?跟你說話呢,我的閑鶴先生——”

    聽著他特意拉長的語調,衛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幫我辦件事。”

    歐陽晟起了興致,挑眉問他:“什么事?這可不像你。”

    與衛辭結識許久,歐陽晟從未聽他提及過家人、住所,甚至連真實身份都有所隱瞞,他似乎在刻意避開這些信息,只肯與他做最簡單的交易。

    主動請他幫忙辦件事,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衛辭問他:“你在茲陽縣呆多久了?縣城里的事,你可都熟悉?”

    “自幼便在此,大大小小的事,總能了解些,就算不了解,我也能想辦法給你查清楚了,”歐陽晟滿懷信心,“什么事你只管開口,絕對給你辦成了。”

    衛辭便也不再隱瞞:“我想查一個銀莊,包括銀莊的所有伙計。”

    歐陽晟不在意道:“行,不是什么大事。”

    衛辭起身要走,歐陽晟忽得叫住他,遞給他一張紙:“盛陽書院知道嗎?拿去看看,說是陳縣令親自辦的書院,正招生呢,束脩只需很少的銀錢,還能免費看書。”

    薄薄的一頁紙上寫了招生信息,還加蓋了官府的印章,衛辭看向架子上厚厚的一沓紙頁,陷入沉默。

    書鋪的客人大多是識字的讀書人,能去書院念書的概率極大,但即便如此,愿意去盛陽書院的學子也十分有限。

    盛陽書院的夫子籍籍無名,背靠的縣衙也曾做過無數傷天害理之事,在茲陽縣百姓心中毫無信譽。

    衛辭這時才意識到,宋柏軒是接了一顆多么燙手的山芋。

    “不用了,”衛辭把紙頁放下,抬眼看向歐陽晟,問他,“你覺得盛陽書院如何?”

    歐陽晟微笑攤手:“你問我?一個生意人?我只能說,它賺不了幾文錢,還不如你腰間的香囊。”

    衛辭下意識的護住香囊,看見歐陽晟臉上陰陽怪氣的笑,輕哼一聲:“我知道,你就是羨慕。”

    歐陽晟被噎了下,嘲諷道:“我羨慕你什么?羨慕你拿幾文錢的東西當寶貝?我看這香氣也就一般,遠不如千絲坊特制的千木香。”

    衛辭聽了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跟著附和:“是,千木香的確很不錯,你很有眼光。”

    歐陽晟……

    雖然被夸了可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是怎么回事兒?

    “你還是趕緊走吧,”歐陽晟不耐煩道,“三天,最多三天!別忘了把書稿帶過來,我可不賒賬!”

    本以為還要幾日才能得到確切消息,但衛辭剛走出書鋪,就看到一列官兵在到處張貼告示。

    百姓們朝著告示欄涌去,衛辭心底驀然生出許多不安,也跟著走向告示欄。

    他個子很高,哪怕被堵在人群外面,仍能清晰的看到告示欄處張貼出的畫像。

    格外熟悉的容貌讓衛辭一瞬間楞在當場。

    “此人在鄉間為非作歹,劫掠商隊,欺辱婦孺,乃窮兇極惡之徒,提供確切線索者,可去縣衙領五兩賞銀!”

    圍觀的百姓們頓時炸開了鍋。

    “五兩賞銀?這么多?”

    “我看這個人好生面熟,好像還是一家銀莊的掌柜吧?我記得人還挺和善的。”

    “對對對,之前我去貸銀子,他還讓了我一分息呢。”

    “沒想到他竟然是這樣的惡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走走走,我們去銀莊瞧瞧,萬一他人還在呢……”

    百姓們議論著離去,告示欄前很快就剩下衛辭一人,對上官兵們疑惑的視線,他慌亂選了個方向離開。

    林掌柜究竟做了什么事?

    衛辭私心里并不愿相信他是窮兇極惡之徒,畢竟幾次見林掌柜,他都是笑瞇瞇的看著他,說話也溫聲細語,即便他慣用的武器,是一把罕見的制式大彎刀。

    林掌柜究竟是什么人?那方小印究竟是誰的信物?而他又為何不能輕易涉足京城?

    他……到底是誰?

    繁雜的思緒將他的心神占據,天色明暗交疊,暮色已悄然降臨,衛辭站在路口,竟不知究竟該往那個方向去。

    “師兄?”熟悉的聲音喚回了他的神思。

    宋蘊抱著一匣子香料朝他走來,昏黃暮色下,周遭皆是灰暗,只有她滿身色彩,似從云間來。

    衛辭快步接過她手中的木匣,鬼使神差的,他緊緊牽住了她的手。

    宋蘊只是怔了下,卻沒掙脫,她看向衛辭蒼白的臉色,輕輕蹙眉:“師兄遇上什么事了?”

    衛辭指尖微顫,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如非不得已,他不愿隱瞞宋蘊,可此事恐牽扯頗廣,他自己尚不能獨善其身,又怎能將恩師與師妹牽扯進來?

    衛辭垂眸:“沒事,只是乏了,師妹今日可有收獲?”

    “嗯,”宋蘊與他并排走在街上,手牽著手,她沒有揭穿衛辭的偽裝,對他笑道,“買了不少香料,還認識了許多商隊,只是沒遇上合適的人手,改日師兄再陪我來可好?”

    衛辭認真的聽她說這些小事,一顆心緩緩安定下來,仿佛有了歸處。

    “好。”他輕聲應下。

    告示欄前仍有稀稀拉拉的百姓在圍觀,議論著雙喜銀莊的掌柜,衛辭心頭發緊,牽著宋蘊快速走過。

    雙喜銀莊在茲陽縣城干了這么多年,林掌柜怎會突然做了惡事?衛辭仔細探聽過他以前的事跡,漸漸察覺此事或許沒有這樣簡單。

    他甚至懷疑,林掌柜的離開與他的身世有關。

    宋蘊偏頭看了眼告示欄,上面張貼的畫像是她從未見過的人,然而衛辭卻因它而愈發失態。

    她知道衛辭有不少秘密,可在此前,哪怕決心要嫁給他為妻,宋蘊也從未關注過他的身世來歷。

    如今宋蘊卻突然很想知道。

    “書院可還好?”宋蘊問他,“聽說,學生不是很多。”

    衛辭頓了下,輕聲跟她解釋:“的確不多,畢竟才只是開始,以后會慢慢好起來的,我與老師心中都有數,娘子不必擔心。”

    “其實,人少了也好,”宋蘊眼中掠過一絲擔憂,“但愿千萬別出岔子才好。”

    衛辭笨拙的安撫她:“不會。”

    他知道師妹聰慧,總是會想到很久以后的事,可盛陽書院才剛剛起步,無論是夫子還是學生,都不成體統,連尋常縣城的私塾都比不上。

    也許盛陽書院的學子會越來越多,但他與老師也在逐漸成長,不論遭遇怎樣的問題,他們都會一起面對。

    更何況,他們身后還有陳不遜,還有范明冶。

    “娘子只管安心制香,”衛辭認真的說道,“老師這邊一切有我。”

    宋蘊望著他,尤其是那雙清亮剔透的黃玉眼眸,忽而問他:“昨晚……夫君生氣了嗎?”

    第45章 【45】她曾以為親生父母會是她一生……

    衛辭先是茫然,接著猝不及防羞紅了臉。

    昨夜的畫面再次呈現在腦海中,仿佛連細微的喘息聲都清晰可聞,衛辭不自在的蜷縮起指尖,強迫自己清空腦海中的畫面。

    宋蘊還在等他的回答。

    衛辭微微垂下眼,輕聲否認:“沒、沒有。”

    宋蘊輕飄飄道:“我不信。”

    衛辭完全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一時無措起來,忽然他手中一空,才發現宋蘊已松開手,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昏暗暮色中,她的身影愈**緲,好似下一刻就要隱沒在無邊的夜色里。

    衛辭下意識的追上去,慌亂向她解釋:“是我不好,是我,是我作業太唐突了,才會嚇到你,娘子,不是你的錯,都是我不好——”

    可明明是她的問題。

    宋蘊停下腳步,轉身認真的看向衛辭,她想要從他臉上找出幾分勉強和敷衍,可卻什么都沒找到。

    他是真的不怪她。

    宋蘊心頭忽然被一股奇怪的情緒籠罩,她說不清那是什么,只覺得如巖漿般滾燙灼人,像是要將她燒沒。

    “其實——”

    她望著那雙從未改變過的眼神,眼瞼微微發顫。

    宋蘊猝然收回視線,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

    “娘子,”衛辭頓了下,抿抿唇,還是問道,“其實什么?”

    宋蘊輕輕搖了下頭,雙眸含笑望著他:“沒什么,其實夫君很好,是我想岔了。”

    是嗎?

    可是為何,他好像根本觸碰不到她的心。

    她明明在笑,可她的笑卻好像隔在云霧之中,遙遠而疏離。

    衛辭心尖微顫,向她伸出手,然后,攥緊。

    兩人回到家時,宋柏軒已被學院里的學子送了回來,大抵是重新做回夫子的身份,他的臉上毫無疲累,仍精神奕奕的捧著書卷。

    見兩人攜手回來,他的眼中掠過一絲笑意:“怎么樣,可都買到了?”

    宋蘊很自然的跟宋柏軒說起話來,衛辭卻尷尬的不知如何自處,老師讓他去找楊夫子交流,可他卻溜出來偷懶,連盛陽書院的放學時間都忘了。

    宋柏軒卻沒有要責怪他的意思,說完后便轉動木椅往書房走去,衛辭連忙跟上幫忙。

    “在外面遇到事了?”宋柏軒問。

    作為恩師以及長輩,衛辭的性子宋柏軒最清楚不過,若非在外遇到了事,絕不會將學業和他拋到腦后。

    衛辭猶豫了一瞬,還是決定將此事瞞下:“不是什么大事,碰見了一位好友,多聊了幾句。”

    “嗯?”宋柏軒詫異,“你在縣城里竟有一位好友?我還以為……罷了,以后有空帶他回來坐坐,年輕人嘛,總該多交些朋友。”

    衛辭心情復雜的應下:“好。”

    用過晚飯后,衛辭匆匆去補今天遺落的課業,宋蘊跟著宋柏軒進了房。

    她直接開口問:“父親,我想跟您打聽一個人。”

    宋柏軒自是沒有不應的道理,只是當他聽到衛水生的名諱時,仍有一瞬間的失神。

    對上宋蘊詢問的眼神,宋柏軒思緒回籠,輕聲道:“自他亡故后,我已有很多年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

    衛水生是衛辭的父親,也是他的多年好友,宋柏軒雖不知女兒為何問起他,卻還是一字不落的說給她聽。

    宋蘊剛開始只是靜靜的聽著,可后來臉色卻越來越凝重,在父親的敘述中,只有衛水生與他相識后的種種,可關于衛水生的身份來歷,他卻只字未提。

    “父親,衛伯伯是哪里人?”宋蘊突然問道。

    宋柏軒愣了下,說道:“應是涼州人,他對涼州的風土人情格外熟悉,也常常同我提起涼州。”

    涼州在大盛北部,幾乎是靠近邊疆的位置,再往北百里便是西蠻。

    怪不得衛辭曾把自己當做西蠻人。

    宋蘊:“父親說,衛伯伯武藝高強?”

    宋柏軒輕輕頷首:“比尋常獵戶強許多,可年輕時押鏢走南闖北,難免落下一些病根,衛兄的身體并不好,不然也不會早逝。”

    只是一個普通的鏢師?

    那日衛辭可是拿了整整二百兩的銀票給她,一個厲害的鏢師固然能賺到很多銀子,可有家有業還有資產的鏢師,為何會心甘情愿的隱居在慈水村?

    宋蘊想著便問了出來,宋柏軒耐心解釋道:“他年輕時性子莽撞,聽說有不少仇家,怕被人報復才帶著妻子避世。”

    宋柏軒忽然想到衛辭今日的異常,心中隱隱不安。

    “蘊兒突然問這些,可是今日發生了什么?”他頓了下,眉頭狠狠一皺,“我與衛兄相交多年,從未有人尋過他,如今他已故去,生前恩怨也該隨風消散,莫非是有人尋到了衛辭頭上?”

    宋蘊連忙否認,安撫他道:“并非如此,父親別擔心,我只是看師兄近來似乎有心事,才想著問一問。”

    她并沒有將事情全盤托出,畢竟一切只是她的猜測,并無任何實據。

    或許只是巧合,是她想太多了。

    宋蘊:“這么多年來,父親可曾見過衛伯伯的友人?”

    宋柏軒沉思片刻,搖搖頭。

    “一個都沒有嗎?”宋蘊不敢置信,愈發覺得衛水生的身世似乎有大問題。

    “衛兄不喜歡提及從前的事,倒是常常進山打獵,偶爾往城里送幾張皮子,”宋柏軒嘆了聲,“不過,的確從未有人來慈水村尋過他。”

    宋柏軒也曾隱隱察覺過不妥,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對于友人不愿提及的往事,他不愿旁敲側擊,更何況他看重的只是衛兄這個人,而非其他。

    如今想來,衛兄亡故前倒是格外凄涼,除了他與幼子衛辭,怕是無人為其傷懷。

    見父親面色哀傷,宋蘊不敢再問,安慰了一番才離開。

    今日那告示是為了抓捕一名賊人,據說曾為雙喜銀莊的掌柜,宋蘊不知衛辭是否與此人有關,更不清楚雙喜銀莊的底細,只好暫且將此事擱置。

    不過,雙喜銀莊……

    她好像在哪兒聽過。

    ……

    京城,平陰侯府。

    隨著平陰侯的車駕入府,護衛們各自歸去,在人群中沒有看到那張熟悉的臉龐,趙晴云才狠狠地松了口氣。

    哪怕她早就收到從茲陽縣傳來的消息,得知宋蘊已被救出大牢,并順利與衛辭成婚,她仍不能徹底安心,平陰侯對宋蘊十分看重,未必不會想盡一切辦法將她帶回來。

    直到今日,趙晴云心中壓著的一塊大石頭才被搬開,她知道,這次她到底是勝了!

    但很快,趙晴云就笑不出來了。

    “小姐,侯爺請您與夫人去祠堂。”

    祠堂?趙晴云心底咯噔一下,祠堂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府上那幾個姨娘沒少被母親罰去跪著,那庶子更是沒少被請家法。

    難道父親在茲陽縣聽了什么消息?

    趙晴云不敢耽擱,帶著婢女匆匆趕往祠堂,等她趕到時,祠堂里的吳氏和趙旭炎已經吵了起來。

    趙旭炎狠狠罵道:“你就是這樣教養女兒的,縱她害人,用些污遭手段,傳得沸沸揚揚滿大街人盡皆知,你一個無知婦人還要打殺封口,你可在乎過侯府的名聲?可有將律法看在眼中?!”

    吳氏只覺得滿腹委屈:“如何便是我教養出來的?她在那窮鄉僻壤的鬼地方十幾年,沾了滿身的泥土氣,早就野慣了,我哪里能管得住她?”

    趙晴云停下腳步,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以為這段時間她的努力和辛苦,吳氏都看在眼中,偶爾的幾句夸獎已是對她的肯定,可沒想到在吳氏眼中,她仍舊沾染著洗不掉的泥土氣。

    “身為母親,我還能如何?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她入獄?不封口,哪里能替她收拾爛攤子?她日后回到京城還嫁不嫁人了?若沒有我使人封口,全京城上上下下早都看我們平陰侯府的笑話了,樁樁件件,我哪里做得不對?”

    吳氏越說越覺得憤慨:“我看就是你厭棄了我,存了心思想扶正那上不得臺面的妓子罷了!趙旭炎,你休想!”

    “你——”趙旭炎被氣得臉色鐵青,抬手便要打出去,吳氏下意識的躲閃,待反應過來后又是哭又是叫:“好啊,侯爺你便打吧,最好是打殺了我,省得我們母女再給侯府丟了臉面……”

    有一瞬間,趙旭炎竟真想下手,他實在是惱了這無知蠢笨的婦人。

    “父親!”

    一道女聲從門外響起,趙旭炎強忍住對吳氏的怒意,斂起衣袖。

    趙晴云看向形容狼狽的吳氏,倏然捏緊了手中的錦帕,她恍然發覺,原來高高在上的侯夫人,在侯爺的面前,竟什么都算不上。

    她低下頭,臉上露出幾分悔過,眼眶泛紅,漫起一層水霧,縱使她臉上有瑕,這般凄楚的神色也叫人生出不忍。

    趙旭炎皺了下眉,責問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見她“噗通”一聲跪下,語氣哽咽道:“此事是我的錯,與母親無關,父親要責怪也好,要打罵也好,晴云都任憑處置,絕無半分怨言。”

    “你知錯?”趙旭炎冷聲問她,趙晴云忙不迭的點頭,眼眶里淌出兩行淚:“是女兒自私,不愿與旁人分享自己的父親與母親,才一時走岔了路,害妹妹失身,連累母親摔傷腿,父親,晴云真的知錯了。”

    趙旭炎臉色稍緩,但眉宇間仍帶著不耐:“還不夠,你可知因為你的一時狹隘,給侯府帶來了多大的災禍?倘若殿下怪罪下來,無人能擔待得起!”

    此行去茲陽縣,他非但沒撈到任何好處,還徹底丟了臉面,趙旭炎心中窩著的火氣無法散去,沉著臉將吳氏母女二人訓斥了一番。

    吳氏本欲辯駁,但被趙晴云扯住了袖子,只能硬生生的忍下。

    半晌后,趙旭炎才警告她們:“我從趙家旁支帶回來一個侄女兒,記在了吳氏你的名下,以后她就是府上的三小姐,你們誰也不許去找她的麻煩!”

    三小姐?好不容易才走了一個二小姐,如今又來了一個三小姐?!

    那她做的這些努力究竟算什么?

    趙晴云豁然抬頭,對上趙旭炎滿含警告的眼神,她心中有萬千心酸與痛楚,卻只能死死掐住手中的帕子,低頭應了聲“是”。

    趙旭炎放心的離去,祠堂里頓時安靜下來,吳氏靠在軟墊上,抓著趙晴云的手拍了拍:“聽你父親的話,別再使小性子,你才是我們的親生血脈,母親如何能虧待你?”

    趙晴云乖巧應下,心中卻滿是慘然,既記得她才是侯府嫡女,為何事事都不曾將她放心上?

    那王妃宋蘊能當得,旁氏隨便一個女孩能當得,為何偏偏她當不得?

    只因她沒有一張嬌俏喜人的臉蛋嗎?

    她曾以為親生父母會是她一生的依仗,可如今看來,不過是她的癡想。

    相比于平陰侯府的雞飛狗跳,茲陽縣的日子要平靜許多。

    莫綾跟著宋蘊走出牙行,一臉忿忿道:“姑娘,那老虔婆嘴里沒一句實話,您可別被她騙了!剛才看那幾個丫頭連甘松與沉木都辨不出,如何能幫您打下手?”

    宋蘊沉默片刻,她何嘗不知牙婆在撒謊,可仍懷著幾分希望,若真能找到一個懂香料的丫頭或是婆子,總能叫她往后的日子輕省些。

    但在茲陽縣,想買到這樣的丫頭,難。

    “再看看吧,”宋蘊垂眼,“若找不到,只能買幾個利索的丫頭,回去慢慢教。”

    莫綾滿臉憋屈的應下,忍了忍,還是小聲抱怨道:“姑娘,您當初在侯府調教丫頭花費了多少心思,可她們一個都不肯跟來……”

    “莫綾,她們與你不同,”宋蘊輕聲道,“她們的身契甚至父母都掌握在侯府手中,一旦私逃,全都逃不過一個‘死’字。”

    兩人正說著,牙行里突然追出來七八個小廝,宋蘊眼前一晃,一個衣衫不整的小丫頭便從她身旁掠過。

    牙婆跟出來,氣勢洶洶道:“抓住她!誰抓住她中午多加一碗肉!”

    小廝們聞言愈發兇猛,被追的丫頭腳下一亂,狠狠跌在地上,還沒爬起來就被小廝們按住。

    一身脂粉味兒的牙婆走上前,冷笑著給了她一巴掌:“小賤蹄子,給你臉了不是?還敢跑!”

    小丫頭恨恨的盯著牙婆,眼神中滿是倔強。

    “乖乖聽話,你哥哥還能留一命,否則——”牙婆笑得森然,染著蔻丹的指甲掐起她的下巴,“一個賣不出去的瘸子,少吃一口飯,我還能少賠些銀子。”

    “不要!”小丫頭瞬間慌亂,“我聽話,我去煙翠樓就是了,你不許斷我哥哥的藥!”

    牙婆冷笑著抬起下巴,轉身回牙行,路過宋蘊時,臉上的笑又變得諂媚和討好:“小丫頭不懂事,沖撞了姑娘,姑娘不如再去里面坐一坐,喝杯茶。”

    宋蘊漫不經心的應下,牙婆大喜,當即令人奉上新茶。

    牙婆笑吟吟的問:“姑娘可是姓宋?”

    宋蘊不置可否,直接道:“剛才那丫頭,我要了,出個價錢吧。”

    牙婆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正琢磨著獅子大開口一回,就聽宋蘊道:“既然你認出了我,就該知道,我雖是京城來的,卻也不是什么冤大頭,這丫頭值什么價錢,我便出多少價錢。”

    牙婆臉上的笑容一僵。

    宋蘊似笑非笑:“善心也是要銀子的,辛苦你們做這場戲。”

    牙婆深深嘆了口氣,茲陽縣巴掌大點兒的地方,誰家的屎盆子漏了都能聞見。

    以宋蘊之前鬧出的風浪,城中大大小小的商戶對她都有所耳聞,即便不識,瞧見她那張國色天香的臉也能猜出來。

    她本想借此大賺一筆,不料竟被這姑娘瞧了出來。

    “我也不瞞姑娘,”牙婆無奈道,“剛才那小丫頭性子犟,若非有個快要病死的哥哥,早就跑出去了,只怕進了煙翠樓也不安生,倒不如讓姑娘你做個人情。他們兄妹倆呀,就是妥妥的賠錢貨,也只有像宋姑娘這樣發善心的,才能給他們一條活路……”

    宋蘊抬手打斷她:“出價吧。”

    牙婆伸出兩根手指。

    宋蘊:“十五兩,帶上她哥哥……

    牙婆猶豫片刻,咬牙應下了,沒多久便遣人將兄妹倆從柴房里拖了出來。

    小丫頭的臉已經高高腫起,紅色的指印十分顯眼,她卻渾然未覺,兩只手死死地抓著奄奄一息的少年。

    少年遍體鱗傷,下半身的血肉與暗紅色的衣衫黏連,傷口本已結痂,稍微挪動便又涌出了鮮血。

    宋蘊垂下眼,讓莫綾付了銀子。

    臉上帶著指印的小丫頭連忙跪下,對著宋蘊“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謝謝姑娘,多謝姑娘,我們兄妹倆一定做牛做馬的報答你!”

    “起來吧,”宋蘊嘆了口氣,眼前的丫頭不過十歲出頭,倘若她真不管不顧,以牙婆的狠心,怕是真會叫她淪落風塵,“你哥哥……”

    她還沒說話,小丫頭便又磕了三個響頭,急切道:“哥哥他被人打斷了腿,養一養便好了,我替他給姑娘磕頭!”

    宋蘊笑笑:“我是說,他傷得很嚴重,得請人把他送回去。”

    小丫頭激動的抹干眼淚,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便又磕起了響頭,直到莫綾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才罷休。

    回程的路上,宋蘊才得知她們兄妹二人的身世。

    小丫頭名叫夏金梨,今年十一,哥哥名叫夏金山,今年十七。

    兄妹倆原本的生活還算富足,父親常年跑馬幫做生意,母親操持家務,也攢了些家底,可沒想到去年冬天母親生了重病,花光了所有積蓄,夏父為了還債多跑了幾趟生意,卻在途中遭遇劫匪,尸骨無還。

    債主占了他們的宅子和家當,還把人賣進了牙行,哥哥夏金山便是在反抗時被打斷了雙腿,勉勉強強才暫時保住一條命。

    夏金梨說罷偷偷看向宋蘊,本想再說些什么,可瞧見她那張嬌美的臉龐,只得把到嘴邊的話咽下去。

    宋家的宅子不大,莫綾便拉了夏金梨一起住,把夏金山單獨安置在收拾妥當的倉房。

    夏金梨年紀不大,干活卻很利索,頂著紅腫的臉蛋就開始燒火做飯,莫綾見狀總算滿意了幾分。

    于是,宋柏軒和衛辭師徒倆回到家時,齊齊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師徒倆對視一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

    他們竟聞到了飯香。

    衛辭加快腳步,迫不及待的往灶臺趕去,不料抬頭便瞧見一個怯怯的陌生小姑娘,臉上還帶著紅指印。

    他腳步一頓,斂起臉上的笑意,在門口生生轉了個彎,走向后院。

    “娘子!”

    第46章 【46】“與衛辭成婚,是女兒心甘情……

    聽到熟悉的聲音,宋蘊從倉房里鉆出來,正巧與衛辭撞上。

    她手中的帕子沾著血色,十分刺目。

    衛辭愣了下,腳步加快,捧住她的雙手左右打量,卻被宋蘊好笑的推開。

    “不是我,是他。”

    宋蘊指著躺在木榻上的少年,血色已浸透衣衫,染紅了半邊床榻,旁邊還有一把同樣被染紅的剪刀。

    衛辭什么都沒問,當即挽起袖子上前,拿起剪刀清理少年腿上的傷口。

    宋蘊彎彎唇,在倉房門口碰見了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軒:“父親。”

    宋柏軒在門口遠遠看了眼渾身是血的夏金山,又看向宋蘊:“他們是……”

    “哥哥叫夏金山,妹妹叫夏金梨,兄妹倆都是苦命人,我剛好需要人手,便將他們都帶回來了。”宋蘊解釋。

    宋柏軒輕輕嘆氣:“瞧著年紀也不大,怎么就傷成這樣?”

    斷一條腿都痛苦難忍,更何況是兩條……

    這少年怕是難活,縱是活著,心氣也要被殘疾硬生生的掐斷。

    宋柏軒看向自己的雙腿,頗有些感同身受。

    宋蘊道:“我已讓莫綾去請百濟堂的大夫了,他這雙腿傷得不久,許是能治,父親不要太過憂心。”

    走來的夏金梨剛好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抹起眼淚,激動道:“謝謝姑娘,謝謝姑娘,只要能治好哥哥的腿,姑娘讓我干什么都行!”

    說著便又要跪下磕頭,宋蘊一向不喜這樣重的禮,上前虛虛扶了她一把,安撫道:“且先安心住下,一切等養好傷再說。”

    “這位是我父親,里面那位是我的夫君,”宋蘊對她說,“我父親早年也傷了腿,但百濟堂的大夫醫術高明,再修養一段時日便可康復,你哥哥他,會好的。”

    夏金梨紅著眼眶,看向宋柏軒的目光卻灼灼發燙。

    百濟堂是縣城里最有名的藥堂,只要能請來百濟堂的大夫,哥哥的腿傷必然有救。

    但夏金梨怎么都沒想到,莫綾不但請來了百濟堂的大夫,還是其中最有名的白大夫。

    “的確傷到了骨頭,不好治,”白大夫診了許久的脈才說道,“最難的是傷了氣血,一時半會不好正骨,先吃幾副藥養著吧。”

    他提筆寫了兩張方子,夏金梨瞧見上面的字便心尖一顫,眼淚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宋蘊頓了下,瞥見有味主藥是人參,瞬間明白了夏金梨在顧慮什么。

    “你識字?”宋蘊問她。

    夏金梨噙著淚點頭:“是哥哥教我的。”

    縱使她心中有萬分掙扎,也沒臉再向救了他們兄妹的主家提過多要求,能為哥哥請來大夫診治已是仁至義盡,又怎么敢奢求用人參為哥哥續命

    誰知宋蘊轉手將藥方遞給莫綾,輕描淡寫道:“去抓藥吧。”

    夏金梨呆呆的看著莫綾跟著白大夫離開,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能表達自己感激,她回過神,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姑娘……”

    宋蘊輕笑著打斷她:“快別哭了,好好照顧你兄長,府上沒有多余的小廝,只能自己多費些心思,若實在不便,便來尋我夫君。”

    夏金梨無措的抹干眼淚,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怯怯的望過去,恰巧對上衛辭那雙田黃石般的眼眸,她不由得一愣。

    衛辭避開她的目光,看向宋蘊:“不必擔心,他的傷勢不算很重,只是耽擱太久,失了血氣。”

    他頓了下,又安撫她:“不是很久,比老師的腿疾要更好醫治。”

    宋蘊忽得一怔,她恍惚間想起宋柏軒受傷之時,衛辭也已是跟她差不多的年歲,他……還記得嗎?

    不等宋蘊回神,衛辭便牽著她離開倉房:“餓了吧?我們先去用飯,今天不少師弟們來盛陽書院入學,老師應該很高興……”

    宋柏軒的心情的確很好,此前他一直為生源犯難。茲陽縣巴掌大點兒的地方,私塾便有好幾家,而盛陽書院雖是縣衙開辦,可夫子沒什么名氣,學院規矩又新鮮,怕是沒多少人愿意冒險。

    可他沒想到,衛辭竟親自跑了一趟慈水村,將那些已離開學堂的學子招了進來,雖只有十幾個,一直冷冷清清的盛陽書院卻熱鬧起來,真有了幾分書院的模樣。

    見老師如此欣喜,衛辭不禁道:“其實還有很多師弟想過來念書,可他們年紀太小,又已在村中學堂交了束脩,往縣城里來有些麻煩。”

    宋柏軒已是很知足,他在意的并非學生的數量,而是那些早已離開學堂的學生,還愿意回來念書,這對他來說,遠比桃李滿天下更重要。

    “你做的已經夠多了,阿辭啊,你這些師弟雖天分有限,可卻有一顆向學之心,假以時日必然能得大用。當然,這一切還是多虧了陳大人的義舉……”

    大抵是茲陽縣的百姓終于感受到縣令大人的義舉,又或許是盛陽書院近日的熱鬧格外引人注意,陸陸續續又有許多孩童辦理了入學。

    見盛陽書院越來越熱鬧,許多冷眼看熱鬧的學子也都被勾起了好奇心,難不成咱們這位從京城貶來的縣令大人,竟真有如此大的善心?

    總之,在無數觀望與嘲諷的目光中,盛陽書院漸漸在茲陽縣傳出了些許名氣,見此盛況,陳不遜又敲鑼打鼓的往盛陽書院捐了一批藏書,引得無數學子蠢蠢欲動,按捺不住的往盛陽書院里探頭。

    宋柏軒與衛辭也格外高興,日日忙著抄書和課業,有時連飯都忘了吃。

    他們二人雖念過許多書,可縣城里的書鋪哪里比得上京城大族的百年積累,陳不遜舍得捐出數百本藏書這份氣魄,縱使放在京城也是數一數二。

    但最令人心動的是,盛陽書院竟開放了院內的藏書閣,無論是書院中本有的藏書,還是陳不遜捐出的這批,茲陽縣內的讀書人皆可入閣借閱,甚至抄寫收藏。

    一時之間,盛陽書院中來客不絕,不少學子為借閱書籍甚至在藏書閣內大打出手,直到縣衙派來衙役守閣才平息風波。

    衛辭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合上抄好的《靈棋經》,收攏好筆墨走出藏書閣,不想剛出門就碰上了一位熟人。

    他心頭一跳,下意識的遮住臉,但已經遲了。

    歐陽晟仍是滿臉笑瞇瞇的朝他走來:“好久不見啊,‘衛’學子!”

    衛辭無端從他那笑瞇瞇的眼神中覺出幾分怨憤來,他別開目光,掩下自己的心虛:“我們此前說好的,你不問,我不答。”

    “是啊,畢竟此前我可不知道,把整個茲陽縣鬧得沸沸揚揚、還娶了平陰侯府假千金的書生,竟然就是我認識的閑鶴……”

    歐陽晟話沒說完,嘴已經被人捂上了,衛辭臉上罕見露出幾分張惶,匆匆將人拽出了書院。

    僻靜小巷。

    衛辭被歐陽晟盯著看了許久,臉上隱隱發熱,忍不住道:“歐陽兄,你怎么突然來了這里?”

    “我不能來?”歐陽晟反問他。

    衛辭被盯得心虛,連忙搖頭否認,歐陽晟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我可比不上衛兄,既無恩師教導,也無娘子在家中操勞,自是要出來謀條生路。”

    歐陽晟酸溜溜的語氣讓衛辭陷入沉默,對縣城的無數學子來說,盛陽書院藏書閣對外開放,的確是一件好事,可對于依靠書鋪謀生的歐陽晟而言,卻意味著財源的流失。

    他剛要開口,就見歐陽晟在身上掏了掏,不知怎么便掏出厚厚一沓話本,一臉坦然的看向衛辭:

    “來一本?雖比不上閑鶴,可野鶴先生的話本也值得一品。”

    衛辭:“……”

    歐陽晟直接把話本往他懷里一塞,攤手朝他要銀子:“勞駕,一共八百六十七文,算你八百六十文,小本生意,概不賒欠。”

    衛辭一邊往外掏銀子一邊問道:“那件事查的怎么樣了?”

    歐陽晟“嘖”了聲,隨手把銀子揣進懷里,搖頭道:“我勸你還是別查了,那家銀莊也不知怎么惹上了縣衙,京城來的那位小青天追得很緊,凡是扯上點兒關系的,就沒一個好下場。”

    衛辭輕輕皺眉,心中沒來由的生出些許焦躁。

    從前他不知自己身世也便作罷,可如今他既有師父又有娘子,那些從前不愿深究的謎題就像一柄懸在頭頂的利刃,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

    他不死心的追問道:“就沒有一丁點兒線索嗎?縣衙究竟為何要查封雙喜銀莊?”

    歐陽晟頓了下,深深地看他一眼。

    “你確定……要知道?”

    ……

    傍晚時分,衛辭還未走進宋宅的大門,就聽到里面傳出隱隱的哭聲,他心頭一緊,當即加快了腳步。

    一道熟悉的背影站在倉房門口,將本就不大的門庭堵得嚴嚴實實,絲毫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哭聲的確是從那里傳出。

    聽著像是宋蘊的聲音。

    衛辭一時心亂如麻,大步沖向倉房:“陳大人……”

    陳不遜轉過身,瞧見一臉緊張的衛辭,本就蹙緊的眉頭更是皺成一團,看向他的眼神中平白添了幾分涼意。

    本以為宋蘊是沙中撿金,沒想到……也不過如此。

    陳不遜收回落在衛辭身上的視線,看向跪在地上哭訴的夏金梨,語氣冷淡:“起來吧,此案本官已知曉,只是那伙劫匪到處流竄,怕是沒那么輕易找到。”

    他轉身要走,跪伏在地的夏金梨下意識拽住他的衣角,不甘心道:“大人,大人您可是好官!”

    剛松了口氣的衛辭心神又緊繃起來,夏家兄妹倆的遭遇他早有耳聞,雖叫人忍不住心生憐憫,可也知道想要抓住流竄作案的匪徒有多難,夏金梨說出這樣半帶脅迫的話,恐會惹得陳縣令不悅。

    他即刻上前說道:“陳大人是為民做主的好官不假,可每天政務繁忙,茲陽縣上上下下三萬八千戶人丁都等著他,總不能只顧解你一人之憂。夏姑娘,既然你也知道陳大人是位好官,為何不相信他的承諾?待此案有線索,他定會抓住匪徒,為你父親報仇。”

    夏金梨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么,她慌張的縮回手,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陳不遜淡淡的瞥了衛辭一眼,鼻腔里發出聲意味不明的哼笑,大步朝書房走去。

    衛辭被盯得滿頭霧水……陳大人這是對他有意見?

    他好像也沒做什么吧?

    待陳不遜走后,他才輕輕嘆了口氣,低TU聲勸道:“夏姑娘,我知你心中有恨有怨,更有冤情,可此事非一時之功,你莫要太心急了。”

    夏金梨哭著應下。

    衛辭又朝倉房中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少年仍在昏睡不醒,但臉色已經好了許多。

    他頓了下,輕聲道:“好好照顧你兄長。”

    說罷衛辭匆忙轉向奔向書房,卻恰好瞧見提著香爐,滿身香氣的宋蘊,他當即眼前一亮,轉道迎上去:“娘子……”

    誰知宋蘊卻好似沒瞧見他一樣,飛快從他身邊掠過,步履匆匆的走向后院。

    花香盈鼻,遲遲未曾散去。

    衛辭眼巴巴的瞅著宋蘊離開的背影,半晌沒說話。

    自從盛陽書院的學子越來越多,他的課業也愈發繁忙,宋柏軒還將藏書閣交給他打理,以至于衛辭少有趕上在自家用飯的時機,即便趕上,也常常見不到宋蘊。

    聽說近來開香鋪的事情有些眉目,她不但要籌備出幾款令人驚艷的香,還要忙著招些適合的人手,忙得腳不沾地,很是辛苦。

    衛辭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追上去。

    他慢吞吞的轉過身,正對上書房門口兩雙直勾勾的眼睛,顯然將一切都看在眼中。

    衛辭僵了一下,壓住心中翻涌的窘迫,佯裝無事向二人行禮:“老師,陳大人。”

    陳不遜站在宋柏軒木椅后,聞言應了聲,略顯冷淡的收回視線。

    宋柏軒繃著的臉色稍緩,頷首說道:“這幾日你也忙壞了,先去歇著吧,藏書閣的事放一放,陳大人派了新的人手過來。”

    衛辭還想再說些什么,但宋柏軒卻沒給他機會,任由陳不遜推著木椅又回了書房。

    房門“嘎吱”一聲關上。

    衛辭茫然的站在院子里,竟不知該何去何從,而此時的書房里,陳不遜與宋柏軒四目相對,內心都不平靜。

    陳不遜率先開口:“宋夫子還是不愿相信嗎?”

    宋柏軒仍是搖頭,但逐漸變緩的動作卻出賣了他的心緒,他自是不愿相信宋蘊和衛辭之間的恩愛是假象。

    一個是相伴十幾年日夜教導的弟子,一個是虧欠十幾年的親生女兒,他們能結為夫妻,舉案齊眉,是他最滿意也最放心的一樁親事。

    現在卻有人說,他們的恩愛或是假的,這讓他如何接受?

    “陳大人多慮了,衛辭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我相信他的為人,他既應了這門婚事,就不會做出對不起蘊兒的事,”宋柏軒頓了下,又道,“夏家那小姑娘也不是那樣的人。”

    陳不遜倒沒有再勸,隨意問了兩句衛辭的身世,接著便將話題引走,待到夜幕垂落四野才起身告辭。

    宋柏軒有意留他用飯,陳不遜卻沒應下,只是臨走前,又深深的看了眼正神游四海的衛辭。

    辦案這么多年,他的直覺很少出錯,可衛辭的身世,他怎么查都似乎毫無破綻。

    宋蘊與這樣一個人結為夫妻,但愿不是災禍。

    宋柏軒在書房中枯坐許久,被引動攪亂的思緒一點點歸位,才喚來沉迷調香的宋蘊。

    “蘊兒,你與你師兄成婚已有些時日,感情如何?”

    腦子里被龍腦、白芨、沉香灌滿的宋蘊猛然回過神,對上宋柏軒沉靜幽暗的雙眸,心頭一跳:“父親為何突然問這個?”

    只這一瞬間的反應,宋柏軒便知道了真相。

    “莫綾都跟我說了,”他的語氣極為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尋常小事,“我知你不愿讓自己受制于人,才甘愿與阿辭成親,你們之間本也沒有多深厚的情誼,如今危機已解,你……”

    “不要!”宋蘊的拒絕脫口而出,待回過神后,她也被自己的反應呆住。

    明明父親還什么都沒說,她卻已經想到了最壞的結果,先一步拒絕,她……她這是怎么了?

    宋柏軒靜靜的看著她,宋蘊竟有幾分慌神,無措的低下頭,避開父親的視線。

    “我是想問,你對他可有愛慕,可有欣賞,可有絲毫除同門外的情誼?”宋柏軒緩緩說道,“夫妻之間若只剩同門師兄妹情誼,固然能攜手白頭,可也會漸漸生出許多埋怨,淪為一雙怨偶。蘊兒,在覆水難收之前,我希望你能考慮清楚。”

    他能看出兩個孩子之間并非沒有感情,可他們卻又仿佛總是隔著一層。

    正如陳不遜所說的那樣,他們之間少了一層親密,蘊兒往家中采買貌美的婢女或許只是善心,未必在為以后做打算,可問題在于,她竟這般放任他們相處?是信任,還是毫不在意?

    宋蘊沉默片刻,突然抬起頭,認真說道:“父親,我考慮的很清楚。”

    她的臉上露出笑意,“與衛辭成婚,是女兒心甘情愿,以前不會,以后也不會生出絲毫悔意。”

    那是她前世今生唯一一個親自挑中的夫君。

    他們必然會做長長久久的夫妻。

    第47章 【47】好一個衛辭,如今竟然還躲上……

    夜色漸漸深了。

    宋蘊從書房離開后,被挑起的心緒卻始終不能平靜。

    香爐里燃著她親自調制的安神香,大概是太過熟稔,每一味香料都能辨得清清楚楚,可宋蘊想不明白,為何再復雜的香氣于她都是信手拈來,而對只一個衛辭,她竟看不透。

    看不透,更辨不清自己的心。

    涼風透過窗子襲來,燭光忽明忽暗跳躍不定,宋蘊從敲門聲中回過神,頓了下,才道:“進來吧。”

    夏金梨小心翼翼的推開門,放下托盤:“小姐,銀耳雪梨湯燉好了,您要現在喝嗎?”

    她已握著湯匙準備盛湯,眼神中帶著幾分討好,哥哥的腿疾還不見好,銀子卻已流水似的花了出去,不知還要等到何日才見效。

    不管怎樣,她都得好好仔細伺候著主家,才能讓哥哥有活下來的機會。

    燉盅里的湯還冒著熱氣,宋蘊瞧了一眼便走過去,一邊撐起托盤一邊打發夏金梨回去:“去照顧你兄長吧,白大夫說他這幾日病情兇險,身邊離不得人。”

    夏金梨遲疑一瞬,還是乖巧的退下了。

    書房還亮著,隱約能窺見一道身影,宋蘊深深吸了口氣,抬手敲響門,匆亂的腳步聲響起,門很快就從里面打開。

    衛辭露出半個身子,見是宋蘊,怔了下,又悄悄移開視線:“娘子……娘子怎么過來了?”

    宋蘊微微抬起手中的托盤,輕笑著說:“來給夫君送碗湯,近來天氣變化大,夫君課業又十分繁忙,還是要多注意為好。”

    說著她已走進書房,將燉盅放下,盛出一碗雪梨銀耳湯來。

    絲絲熱氣在湯碗上氤氳,燭光昏黃搖曳,映得站在書桌前的女子如夢似幻,又像是一副攤開的畫卷,叫人不愿打破。

    空氣中彌漫著些許香氣,衛辭聞過,竟也記起是宋蘊極擅長調制的安神香。

    “好,我會的,”衛辭應下,猶豫片刻,又問她,“娘子最近是睡不安穩嗎?”

    宋蘊眨了眨眼,望進那雙田黃石般漂亮的眼眸里,心情頓時好了幾分。

    “嗯,”她毫不遲疑的應下,將這段時日因奔波勞累夜里倒頭就睡的事實拋之腦后,語氣中存著些許顧慮,“是有些不安穩,我倒也不愿常常用香,白日聞著,夜里還用著,時日久了,難免會對香氣遲鈍。”

    衛辭微微擰起眉,踟躇著說:“娘子說的有理,香氣雖無害,可用多了到底不好。”

    宋蘊便眨著眼睛等他的回答。

    她倒是不在意同衛辭睡在一塊兒的,兩人早已是夫妻,即便離圓房只差一步,也是這世間除父母血脈外最親密的關系了。

    再者說,哪怕是為著讓父親放心,他們兩人的感情也該表現的更好些。

    這些時日她忙著張羅香料和鋪面,衛辭忙著課業和盛陽書院剛起的藏書閣,兩人碰面的時間都少,更別提晚上歇在一塊兒了。

    可宋蘊等啊等,等半天也只是聽衛辭說:“娘子不如讓莫綾陪著,你們二人情同手足,有她在,娘子定能睡得安穩。”

    宋蘊:“……”

    她目光涼涼的看向衛辭,臉上仍帶著恰到分寸的笑:“那夫君你呢?”

    衛辭低頭看向書桌上只寫了兩筆的課業,沉默片刻,向她解釋道:“我近來確實脫不開身,還請娘子勿怪。”

    宋蘊一時氣得連帕子都想絞碎,素來都是她占上風,何時輪到他來挑三揀四了?竟是連借口都如此敷衍。

    “不怪,自是怪不得師兄,師兄的正事更要緊,既如此,師妹我便先告辭了。”

    她轉身要走,想起桌上的銀耳雪梨湯,又迅速撐起托盤,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書房,連房門都懶得給他帶上。

    涼風呼啦啦的刮進來,半敞著的房門被吹得全開,燭火搖曳著,最終還是沒挺過涼風侵襲,昏黃的書房頓時被夜色吞噬。

    今夜的風似乎格外冷。

    衛辭垂下眼眸,強迫自己不去想剛才宋蘊離開的背影,但心頭仍是壓不下的酸疼,像是叫人狠狠砸了一拳,穿透血肉,直抵心房。

    他不敢面對宋蘊。

    更不敢面對如同父親般的恩師。

    他們待他如此赤誠,可他卻帶來了災禍。衛辭想,或許他不應貪戀這段時日的溫暖,早在知道自己身世有異的那一日起,就該離他們遠遠的。

    有關雙喜銀莊的一切線索都被人悄無聲息的抹去了。歐陽晟告訴他,縣衙也在查這件事,且查的十分嚴格。

    據說,被通緝的那位銀莊掌柜并非是簡單的作惡多端,而是與前任縣令王德巍的倒臺息息相關。

    王德巍罪名無數,但最要緊的卻是那樁貪污稅銀案,所涉銀兩數額極大,且有詳細的賬目條陳,然而不論陳不遜怎么追查,都找不到這些證據的來源。

    唯一僅存的線索,是王德巍嚴刑下的幾句口供,以及恰好關門轉讓的雙喜銀莊。

    陳不遜接任縣令后,將這些消息壓得很死,至今也沒流傳出多少,歐陽晟費盡心思才從一位故交那里探聽些許,便再不敢查下去,也勸他少沾手,免得連累自身。

    但衛辭心中很清楚,事到如今,他哪里還能脫開干系?

    哪怕沒有直接證據,可猜想下去不難得知,正是他拿出父親留下的小印請求林掌柜幫忙,才讓王德巍如此迅速的倒臺,林掌柜也在事后為了保全自身而離開茲陽縣。

    林掌柜究竟是什么人?雙喜銀莊又為何會跟王德巍之間存在交易?那些被藏匿的稅銀究竟從何而來……最最最重要,也是衛辭最迫切想知道的事,是他的父親與雙喜銀莊到底是什么關系?

    衛辭的心情無比復雜,他努力讓自己沉下心來,腦海中卻不由自主浮現起父親臨終前的畫面,他欲言又止的看著自己,沉默許久,最終也只是讓他好好活下去。

    父親對這一切都知曉么?

    他是否也是其中一員?

    他是什么身份?

    他……衛辭心中的謎團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心情也隨之愈發沉重,他不后悔拿著小印去尋求幫助,只痛恨自己無能,如浮萍秋葉,任人拿捏。

    窗外風雨欲來,風聲陣陣,敲打著窗欞。

    衛辭閉上眼,深知自己該做好最壞的準備了,今日陳不遜突然造訪宋家,怕是對他已有懷疑。遇上陳不遜,他與父親的來歷恐怕再難隱瞞,但在一切明朗之前,他絕不能連累老師與師妹。

    ……

    隨著藏書閣的逐漸完善,盛陽書院在茲陽縣名聲漸起,甚至隱隱傳到了附近的幾個縣城。

    在讀書人以及天下百姓的眼中,這無疑是一件大好事,可在縣城里的幾家私塾眼里,便是談不上半點好處。

    若盛陽書院只開放藏書閣便罷了,那些來自陳不遜的捐獻典籍,他們自有法子一一抄來,放到自家書房里,可盛陽書院偏偏還在源源不斷的招收學子,更可氣的是,學子所納束脩幾近于無,有銀子的掏銀子,實在窮苦的,竟可用抄書代替……于是盛陽書院招收的學子越來越多,連房間都不甚夠用。

    究竟是哪兒來的那么多學生?這要收起束脩來,該是多大一筆數目,盛陽書院竟不覺得虧嗎?

    原本幾家私塾只把盛陽書院當成笑話看待,一兩個無名無姓的窮酸秀才,再加上些許個付不起束脩的窮苦小子,最多也只是識幾個大字,哪能正正經經的走科舉路?

    可不曾想,這些時日以來,盛陽書院的學子越來越多,反而是他們私塾里接連有人退學,轉頭便去盛陽書院報道。

    這才短短一個月!

    盛陽書院除了便宜,究竟還有什么好的?

    聽說那教書的夫子雙腿有疾,一大把年紀了連秀才都不是,還有個夫子孤僻冷漠,除了上課半句話都不肯多說,就這兩個歪瓜裂棗,怎能跟他們這些正經科舉出身的秀才比?

    私塾里的夫子們酸溜溜的在背后抱怨,卻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與盛陽書院叫板,畢竟盛陽書院的背后是縣衙,是從京城里來的世家子陳不遜。

    但沒想到,私塾的夫子們很快迎來了新的不滿。

    不止一家私塾里有學子交頭接耳:“你聽說了嗎?盛陽書院要組織學生們小考,聽說成績好的還有獎勵,似乎銀錢還不少呢。”

    另一人道:“幾兩碎銀子算什么,也就盛陽書院那群窮酸小子看得上,不過他們才念多久的書,就算是想拿好彩頭,恐怕也根本排不上隊。”

    “銀子確實算不得什么,可這次小考咱們縣令陳大人會親自監考,他可是從京城陳家出來的世家子,父親是陳祭酒,祖父是前相爺,若是被他瞧上了,以后還愁走不好青云路?”

    “是啊,多好的機會,真是便宜那群窮酸小子了……”

    眾人正感嘆著,突然有人小聲嘀咕:“倒也不盡然,左右那盛陽書院不怎么要束脩,門檻也低,考不中再退出來就是了。”

    “……”

    四下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房外偷聽的私塾夫子眼前一黑,險些嘔出血來,讀書者最重門第,他的學生怎會說出這種輕薄無禮的話?簡直放肆!

    “不行!”夫子黑著臉走進來,怒道,“誰也不準去!誰要是敢去參加盛陽書院的小考,此后就不再是我溫承志的學生!”

    ……

    經過多日的摸尋,宋蘊終于找到了一家位置還不錯的鋪面。

    莫綾瞅瞅旁邊剛封店不久的雙喜銀莊,湊到宋蘊身旁小聲嘀咕:“姑娘,這也太晦氣了,聽說這家銀莊之前的掌柜是個悍匪,誰知道他還敢不敢回來作孽,咱把鋪子開在這里,能行嗎?”

    宋蘊頓了一下,隨口說:“那豈不是更好。”

    莫綾聽完陷入沉思,但半晌也沒想明白,正要問,就看見宋蘊已簽下契書,連銀票都遞了過去。

    這里原是一家糕點鋪子,掌柜姓王,是一個矮矮胖胖留長須的中年人,眉目間很是溫和。

    王掌柜心滿意足的揣好銀票,拱手便要告辭,宋蘊連忙叫住他,問:“我看這間鋪面里有一個小隔間,還有張支起的床榻,可是夜里能睡人?”

    “自然是能的,”王掌柜應下,又猶豫著勸她,“姑娘的想法是極好的,可咱這樣兒的鋪面小,賣的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犯不著為此搭上一條命……”他說罷又覺得失言,連連擺手,“那床榻早已不結實了,隔間的地方又小,姑娘還是改成喝茶的雅室吧。”

    宋蘊心頭一跳,連忙追問:“王掌柜可是聽到過什么?”

    隔間的位置正緊靠著雙喜銀莊,街上熱鬧時自然不顯,可在夜深人靜時分,隔壁若有什么動靜,怕是能聽得清清楚楚。

    她這么問出口,王掌柜像是受驚般否認,宋蘊不愿放過唯一的消息,緊追不舍的跟上去:“我聽說隔壁原是一家銀莊,那銀莊的掌柜是個極其殘忍的強盜,王掌柜,咱這間鋪面……”

    “宋姑娘,且不提契書已成,斷沒有反悔的道理,你那些道聽途說的言論,根本當不得真,”王掌柜臉上不怎么高興,“如果林掌柜真是強盜,怎會將我等存下的銀兩全都送回來?”

    宋蘊一怔,又聽王掌柜嘀咕道:“也不知林掌柜怎么就得罪了縣太爺,才把名聲搞得那么臭,鋪子也開不下去,只得早日回鄉了,姑娘,他可不是什么人人喊打的強盜。”

    “王掌柜,您是說……”宋蘊還想再問,王掌柜已經搖頭告辭:“宋姑娘,咱們萍水相逢,我亦不愿讓此前的事牽連你,林掌柜是什么人,跟你跟我都沒有關系,倘若再有縣衙里的捕快來問,你只當我方才那番話沒說過。”

    王掌柜說罷便匆匆離去,仿佛生怕人追上來,宋蘊不由得詫異縣衙的威望何時成了這般,竟逼得人不敢說實話。

    莫綾去外頭溜達了一圈,不久后便氣喘吁吁的回來,臉上帶著層薄怒:“姑娘,咱們被騙了,我聽說隔壁好幾家鋪子的掌柜伙計都被衙役打了,有個伙計還被打成了重傷,京城來的小青天,怎么也變得如此是非不分?”

    宋蘊想起王掌柜方才那番話,微微搖頭:“不一定是陳不遜的意思,莫綾,你沒發現么?在茲陽縣的百姓眼中,縣衙早已沒什么威望,更多的只是對權勢的畏懼。”

    如此看來,陳不遜這個縣太爺當得也不是很舒服。

    大概是早有去意,糕點鋪子被收拾的很干凈,并不用費多少功夫,待收拾得差不多了,宋蘊便鎖了鋪門。

    太陽離落山還有段距離,街上正是熱鬧,莫綾瞧了眼方向:“姑娘,咱們不回家嗎?”

    宋蘊:“不,去盛陽書院。”

    算起來,宋蘊已經許久沒來過盛陽書院,上次來還是蕭條清冷的景象,這次已是到了人滿為患的地步。

    上至弱冠郎君,下至垂髫小兒,手里全都捧著本書在念,也有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詩文的,向學之風可見一斑。

    宋蘊竟也忍不住跟著動容,如此之盛景,她在京城國子監都不曾見過。

    或許……她已能理解父親的心愿。

    身為一名夫子,哪還有比看到桃李滿天下更快樂的事呢?

    宋蘊漫步穿過庭院,走進藏書閣,停在了其中一張書桌前,笑意盈盈:“師兄。”

    衛辭執筆的手一頓,墨漬險些污了紙面,他匆忙移開,克制住心頭冒出的慌亂,低聲問她:“師妹你怎么來了?”

    宋蘊含笑望著他:“我不能來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師妹——”衛辭下意識的向她解釋,但話說至一半,對上她那雙仍舊笑著,仿佛看透一切的漂亮眼眸,他竟生出些許無奈與心虛,“師妹當然可以來,老師若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哦,”宋蘊應了聲,隨即問,“那你呢?”

    他——

    他自然也是高興的。

    衛辭強迫自己錯開宋蘊的視線,起身:“我先帶你去找老師。”

    “不用這么麻煩,我是專門來尋你的。”宋蘊點出來意,“今日得了間鋪子,卻還未取名,想請師兄幫個忙,不知師兄可有空閑?”

    衛辭背對著宋蘊,神色復雜的應下,又聽宋蘊說:“我讓莫綾訂了桌好菜,又備了些薄酒,今夜師兄別忘了早些回來,我們好生慶賀一番。”

    好不容易才尋到一間合適的鋪子,又打聽到些許林掌柜的消息,宋蘊想早些告訴衛辭,好讓他安心。

    當然,借機培養他們的夫妻感情,讓父親放心,也是正事。

    宋蘊說完這些便帶著莫綾回去了,香鋪的事還有得忙,買下合適的鋪面只是第一步。

    本以為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晚上的進展必然十分順利,誰知宋蘊等了又等,等到暮色四起時,也沒瞧見衛辭的身影。

    夏金梨從外頭得了信兒,心驚膽戰的過來傳:“姑娘,那人說書院小考將至,姑爺約了人挑燈夜讀,復習功課,今晚、今晚不回來了。”

    宋蘊臉上的笑意瞬間落了下來。

    以衛辭先前孤僻的性格,在茲陽縣城里哪有什么友人?這般說辭,不過是不想回來罷了。

    好一個衛辭,如今竟然還躲上了她?

    第48章 【48】“可是姑娘,綁都綁來了……

    若放在此前,衛辭歸不歸家,多晚歸家,宋蘊全然不會放在心上,更不會特意詢問。

    但近來衛辭的異常表現,加之宋柏軒的幾番試探,也讓宋蘊心頭多了幾分不安。

    事情仿佛漸漸超出了她的掌控。

    本以為衛辭看在父親的教養恩情以及同門師兄妹的情分上,會心甘情愿的接受這份姻緣,但如今……宋蘊無論如何都不信衛辭會對這份感情生出異心,以衛辭的品性,他做不出這種事。

    最近定是發生了什么,才叫衛辭不得不避著她。

    既然如此,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宋蘊微微勾唇:“在外頭挑燈夜讀,哪里有家里人照顧的仔細?莫綾,收拾收拾,隨我去接夫君回來。”

    莫綾呆了下,隨后立刻明白了姑娘的想法,身上頓時殺氣騰騰:“姑娘,我這就去找繩子!”

    宋蘊:“……”

    她笑了聲,倒是沒有阻攔。

    來報信的人還沒有走遠,莫綾很快便將自家姑爺在哪兒打聽得清清楚楚,連對方有幾人都問得極其仔細。

    問清楚后,莫綾瞬間蔫了,失望道:“姑爺還真是在書鋪,就兩個人。”

    不然還會是在哪里?宋蘊心中好笑,卻并不拒絕莫綾的好意,只吩咐她:

    “帶好繩子,許是會用得著。”

    莫綾眼眸微亮,立刻把繩子嚴嚴實實的藏在身上。

    縣城里沒有宵禁,夜里卻也沒什么人,宋蘊足足走了兩條街,才尋到歐陽晟的書鋪。

    昏黃的燭光透過窗子灑出,給清冷的街道帶來些許暖意。

    宋蘊壓下心頭的惱意,唇邊漾起得體又溫婉的淺笑,才讓莫綾上前敲門。

    “誰呀?”歐陽晟慵懶的聲音傳出來,又不想得到答復,接著說,“夜已深了,書鋪打烊不待客,公子還是另尋別家吧。”

    莫綾氣得瞪眼:“什么打烊?我家姑爺還在里頭呢,你快將他放出來!”

    她記得的,這家書鋪他們經常來,姑娘和老爺還買了不少書回去,每次都花好大一筆銀子,沒想到姑爺跟這黑心的掌柜竟是舊相識。

    話說罷,書鋪里瞬間沒了動靜。

    莫綾按捺不住,躍躍欲試想砸門,宋蘊上前說道:“歐陽掌柜,煩請開一下門,我來此,確有要事。”

    歐陽晟:“夫人,請稍等片刻。”

    鋪子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夾雜著幾聲書本掉落的悶響,直把宋蘊等得臉上笑意一點點消去,書鋪才開了門。

    歐陽晟著一身得體嶄新的綢衣,頭裹青色綸巾,手里晃著半開的扇,妥妥的文弱書生打扮,再無半分撥銀算兩的銅臭氣。

    “夫人,里面請。”

    衛辭看著花枝招展的歐陽晟,忍不住扶額,他起身,視線卻不敢對上宋蘊,只覺心虛得緊。

    宋蘊此前跟歐陽晟已算相識,但她還是第一次以衛辭夫人的名義,踏入這間書鋪。

    書鋪收拾得很干凈,里間支了一張軟塌,一張方寸梨木桌,桌上擺著筆墨,以及染了墨漬的散亂紙張。

    衛辭站在梨木桌后,神情竟看出幾分拘謹:“師妹——”

    “夫君,”宋蘊笑吟吟的打斷他,仿佛心中沒有絲毫怨懟,仍是那善解人意又溫柔賢淑的妻子,“聽說書院馬上就要小考,師兄讀書如此辛苦,我本不該來打攪,可這兒……夜里風大,倘師兄受了寒該如何是好?”

    歐陽晟輕咳,想開口解釋,卻被宋蘊堵了回去。

    “依我看,夫君不如邀歐陽公子回家中讀書去,既有恩師在側,又有好友共讀,金梨還煮了雪梨銀耳湯,必讓師兄專心讀書,再無后顧之憂。”

    說罷,宋蘊看向歐陽晟,嬌美的面容上笑意盎然:“歐陽公子,你說呢?”

    那笑意看得歐陽晟一個恍神,竟下意識的點頭應了。

    接著便對上好友沉沉的目光,他一個激靈站得筆直,鼻觀眼眼觀心道:“這倒是不必了,我跟衛兄本就沒多少話可說,衛夫人既然來了,不如快些將衛兄帶回去,那盛陽書院的小考,確是至關重要,耽誤不得。”

    衛辭慘遭背刺,心中卻涌不出絲毫怒氣。他很清楚,宋蘊今晚既然來尋他,必然會把他帶回去,不論用什么法子,不論他有多少緣由,都會被一一化解。

    他的師妹,他的妻子,生來便有一顆玲瓏心。

    衛辭將桌上散亂的書稿收起,匆匆塞進懷里,自覺乖順的走到宋蘊身邊,低聲說:“辛苦師妹走這一遭了,咱們回吧。”

    宋蘊挑了下眉:“夫君不邀歐陽公子挑燈夜讀、復習功課嗎?”

    “……”

    衛辭視線游移,最終尷尬的垂下去:“歐陽兄還有要事要忙,怕是不方便。”

    歐陽晟連忙點頭:“啊對對對,我有要事忙,就不去府上打攪了。”

    宋蘊懶得揭穿他們二人的小把戲,既已達到目的,她也不再計較,帶著莫綾離開書鋪。衛辭落后幾步,遠遠的跟著,孤零零一人,在寒夜里顯得格外可憐。

    好似被人故意冷落針對。

    宋蘊幾乎快要氣笑了,她停下腳步,等著衛辭跟上來,身上的披風吹起又落下,卻遲遲不見人影。

    莫綾等得急了,幾番轉身催促,衛辭才磨磨蹭蹭的走近。

    “師妹,今日之事是我不對,”他站在宋蘊面前,明明是比她高一頭還多的個子,腦袋卻垂得很低,低到讓宋蘊生出錯覺,他們仿佛本就處于同一高度,她沒說話,衛辭便繼續說,“我不該騙師妹在書鋪復習功課,也不該拂了師妹的好意……”

    正是因為宋蘊太好了,好到讓他生出無法面對的歉疚,讓他覺得自己根本不配得到這份青睞。

    他收起的坦誠何嘗不是一種怯懦,即便將所有的事情全盤托出,也只是給師妹平添煩惱,將自己的壓力轉嫁到旁人身上。

    衛辭不愿這樣做,更不能這樣做。

    見他如此誠懇地認錯,宋蘊僵著的臉色略有緩和:“師兄何必這般,若是宋蘊有哪里做得不好,師兄直說便可。”

    衛辭陷入沉默。

    宋蘊頓了下,轉而說道:“其實我還有件事要告訴師兄,我買下的那間鋪子,正挨著前些日子出事的雙喜銀莊。”

    衛辭豁然抬頭,正對上宋蘊一雙清凌凌的美眸,他怔愣片刻,若無其事的移開視線。

    師妹在試探他,師妹……似乎知道了什么。

    衛辭心中隱有不安,卻不敢直接問出口,這時他又聽宋蘊說道:“那鋪子的掌柜跟我說,雙喜銀莊出事另有緣由,那位被通緝的銀莊掌柜,性情雖談不上和善,卻也并非惡人。”

    宋蘊直勾勾的盯著衛辭,卻不見他有任何回應,心中不由得失望。

    “師兄覺得呢?”她問。

    衛辭垂眸道:“我與他并不相熟,只見過兩面,瞧不出來什么。倒是師妹你,聽說雙喜銀莊出事后,附近的鋪子都被影響了生意,師妹行事可要小心些。”

    宋蘊想聽的可不是這些,但不論她怎么試探,衛辭都滴水不漏。

    衛辭說要為書院小考做準備,便果真在書房呆了一整晚,第二日晨起時,家中已沒了他的身影。

    莫綾氣鼓鼓的跑來告狀:“姑娘,姑爺他就是個書呆子,今早連飯都不吃,直接去書院念書了。”

    她本想著把人攔下,誰料眨眼的功夫,他便不見了蹤跡。

    “還有還有,姑娘,咱買回來那病秧子今日終于有動靜了,估摸著這兩日便會醒來,能治好的話,這銀子也算是沒白花。”

    若非她著急看那半死不活的病秧子,也不至于把衛辭放跑。

    宋蘊按了按發脹的太陽穴,不知是在回應莫綾,還是在自言自語:“隨他去吧。”

    她還有很多事要做,不管是鋪子的重修,還是各種香料香方的籌備,都要耗費不少精力,能分給衛辭的實在有限。

    倘若衛辭執意不肯告訴她究竟發生了什么,她做再多都是無用功。

    她今后的漫長余生,不應只為著衛辭一人。

    宋柏軒也這樣認為。

    盛陽書院的小考在即,他本不應分心,但瞧著這些時日兩個孩子之間的別扭與生分,他心中實在難受。

    或許是他不該插手太多,衛辭與宋蘊都是極有想法的孩子,一個恪守方寸,一個執拗倔強,旁人的三言兩語并不能影響他們分毫。

    天色又暗了下來,學子放學歸家,盛陽書院又清靜許多。

    藏書閣還點著燈,恐又是一夜不眠。

    向來少言寡語的楊夫子站在宋柏軒面前,皺眉催促:“兩日了,你不勸勸?”

    宋柏軒苦笑著搖頭,止不住的嘆氣:“為人父,難啊。”

    為人師,他可傳道,可解惑,可傾盡畢生所學,然而為人父,他的學識與經驗實在有限。

    他似乎教不好孩子。

    撫育十余載的養女滿心算計,手段狠毒,險些葬送了蘊兒的一生,而唯一的弟子衛辭亦被牽連。

    只這么一句,楊夫子便沒了往下聊的興趣,直接丟下幾張紙:“考題。”

    宋柏軒:“……哎,我話沒說完呢。”

    話音未落,楊夫子就不見了蹤影,宋柏軒無奈的搖搖頭,捧起紙來研讀考題。

    縣衙對此次盛陽書院小考十分重視,陳不遜特意派人送來了一份考題,另加書院兩位夫子各自出的幾道考題,涉獵內容極廣。

    宋柏軒有意重拾科舉,自是對考題極為上心,尤其是陳不遜送來的策論題目,他仔細琢磨許久方才下筆,若想出彩,少不得還要些時辰打磨。

    ……

    香鋪鋪面的修整讓宋蘊忙得焦頭爛額,打柜子、訂瓷器、做花樣……從前這些事自有下人去做,可如今她只得親力親為。

    至于盛陽書院的小考,不肯歸家的夫君,早已被她拋到了腦后。

    她的確想跟衛辭做一對和和美美的恩愛夫妻,但倘若日日拗著性子,強求一份真心,著實艱難。

    倒不如且先順其自然,來日方長,忙完這一陣兒,她有的是時間與他清算。

    但宋蘊沒想到,她不著急,反而有人替她急了。

    她望著歪在榻上,被捆得結結實實,又疑似被打暈的衛辭,整個人都不好了。

    辛辛苦苦扛了一路的莫綾高興邀功:“姑娘,我把姑爺綁回來了,你想對他做什么都行,反正被我打暈啦,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

    宋蘊:“……”

    莫綾語氣心疼:“都怪這書呆子不著家,瞧姑娘這幾日茶不思飯不想,人都瘦了兩圈。”

    宋蘊:“……莫綾。”

    “有沒有一種可能,”她深吸一口氣,生無可戀的閉上眼,“你姑娘我是忙得沒空吃飯?”

    “……”

    莫綾摳著手指,弱弱道:“可是姑娘,綁都綁來了……”

    宋蘊:“?”

    第49章 【49】她說過,他們要做一對長長久……

    數種辨不清的香氣在房間中彌漫,只叫人生出幾分心煩。

    宋蘊強迫自己從衛辭身上收回視線,但不斷翻涌的心緒仍叫她無法平靜,似與鼻端縈繞的香氣般,雜亂無章,斬不斷,理不清。

    莫綾自知做錯了事,垂著腦袋,交叉在一起的手指都快摳爛了。

    宋蘊沉默片刻,擺擺手將她放出去:“算了,放這兒吧。”

    聽說近日來衛辭一直忙著備考,日夜守在藏書閣里,甚少離開盛陽書院,而書院中環境簡陋,怕是難以好眠。

    盛陽書院的小考就在明日,不如讓他趁此機會好好睡一覺。

    此次小考,不但對盛陽書院至關重要,對茲陽縣,對父親,都是一場極其嚴峻的考驗。成績出彩還好,倘若考不出來水準,對盛陽書院甚至是在背后支撐的范老、陳不遜,都是致命打擊。

    宋蘊深知父親為此耗費了多少心血,自然也不怪衛辭日以繼夜的復習功課,她與衛辭之間,可以先放一放。

    裊裊煙氣從香爐中升起,令人沉靜的安神香氣瞬間在房中彌漫開來,辨不清的香料氣息被全然壓制,只剩下令人心靜的淡淡木香。

    宋蘊攤開被褥,將衛辭往床榻中間移了移,捆縛在身上的繩索并不是很緊,卻也將衛辭的腕上磨出一道紅痕,瞧著格外猙獰。

    但衛辭卻睡得格外安寧。

    大概是過于疲累的緣故,一雙長而濃密的睫羽垂落,卻遮不住他眼底的青黑,短短幾日,下巴已經生出一層青茬。

    宋蘊怔怔打量許久,忽而嗤笑一聲,移開視線。

    她大抵是魔怔了,才會心疼起男人來。

    費了好一番功夫,宋蘊才將繩索解開,正要起身離開時,一張折疊的紙頁從他袖口滑落,掉在地上。

    衛辭醒來時,天色已經發暗,但房中卻并未點燈。

    嗅著殘余的香氣,以及暮色中隱約的視覺,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宋蘊的房中。

    失去意識前,他似乎是在盛陽書院的藏書閣。

    這一覺睡得很安穩,連日來的乏累消去,可謂是神清氣爽,但這份快活沒停留多久,衛辭便匆匆爬起來。

    在他推開房門時,暮色里突然傳出熟悉的聲音:“夫君這是要去哪兒?”

    衛辭腳下一頓,竟不敢轉過身來。

    “師妹怎么不點燈?”他低聲說,“天色暗,仔細傷了眼。”

    師妹,好一個師妹。

    怪不得他這些時日處處避著她,舉止間滿是疏離生分,再不喚她一聲“娘子”,原是早已生了去意。

    宋蘊慢條斯理的站起身,和緩的語氣卻莫名浮出一絲幽冷:“原來在夫君眼里,我們之間的夫妻情分,竟比不上區區幾日的同門情誼。”

    衛辭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識的想解釋,話到嘴邊卻生生咽了回去。

    他垂眸道:“師妹說笑了。”

    “是嗎?”宋蘊似是隨口問了一句,接著便轉移話題,“夫君怎么都不問一句,你為何會到這兒來?”

    衛辭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不知自己為何會到這兒來,但無外乎兩種可能,被人帶回來的,亦或是,他心有不甘,又太過疲累,才慌不擇路。

    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于他而言,并無什么不同。

    “師妹,”衛辭輕聲說道,“這些時日……我很抱歉,不論你想對我做什么,我都不會反抗。”

    這是他該受的。

    “衛辭你——”宋蘊深吸一口氣,壓住自己心頭涌動的火焰,閉上眼改口說道,“你去忙吧,明日盛陽書院的小考,對你和對父親都很重要。”

    衛辭踟躇片刻,低聲應了句,匆匆走出了房間。

    宋蘊望著越來越幽暗的暮色,心情變得濕冷,仿若四月陰雨連綿的江南。

    衛辭竟是想要和離。

    連和離書都已起草完畢,想必不久后,他便會再來尋她。

    可是憑什么呢?

    宋蘊面無表情的點了燈,映著泛黃的光暈,白紙黑字,字字分明,她來來回回讀了十幾遍,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她仍想不明白。

    為什么?

    衛辭為何一定要同她和離?

    更令她想不通的是,衛辭竟知她仍是清白之身,是從婚后他們并不和睦的床笫之歡,還是從剛開始,他就知曉一切?

    可如果衛辭明知這是一場必敗之局,他為何沉默不言,甘心入局做一枚棋子?

    如果,如果他早就知曉,那她所做的一切在他眼中,豈不是宛若演技拙劣的小丑——

    宋蘊眼底掠過一絲陰霾,指尖狠狠地嵌入掌心。

    她甚至不敢去想這種可能。

    和離書上的字跡一點點被火焰吞沒,很快只剩下一片余燼,洋洋灑灑,飄落不見蹤跡。

    前院卻是十分熱鬧。

    明日便是盛陽書院備受關注的第一次小考,慈水村離縣城到底遠了些,宋柏軒干脆讓幾個學生在宋家留宿,免得明早還要起早。

    慈水村的孩子們苦日子過慣了,擠在一塊兒倒也無半分嫌棄,嘻嘻哈哈的背書、說小話,給沉寂的小院帶來許多活力。

    宋蘊踱步去前院時,衛辭正被師弟們嘰嘰喳喳的圍著,從學問到文房器具問個不停。

    “衛辭哥哥,聽說明日小考名次靠前的話,縣令大人會給彩頭,是真的嗎?”

    “衛辭哥哥,題目是不是夫子出的呀?你知不知道夫子最近都在看什么書,是《詩三百》還是《論語》?總不能是《中庸》吧,那可難了,我們還沒有學完呢。”

    “衛辭哥哥,我們要怎么念書才能像你一樣,每次都能被夫子夸獎呢?”

    “對呀,衛辭哥哥,明日會有夫子說的策論嗎?聽說那是走科舉才要學的,我們從未學過,需要寫嗎?”

    “衛辭哥哥……”

    問題雜亂無序,天馬行空,但被圍在中間的少年卻無半分不悅,耐心的解答著他們的困惑。

    宋蘊聽得失神。

    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可否也為她解開疑惑,為何明知是一場局,卻還要應下婚約,既應下婚約,又為何要不聲不響的寫下和離書,還特意還她清白之身?

    可笑啊可笑。

    她宋蘊早已一身泥濘,哪還有什么清白之身。

    天邊剛升起一抹亮色,盛陽書院緊閉的大門前便有不少學子等候,宋柏軒與楊夫子早就提前到場,同縣衙派來的兩位主簿商議考程。

    除卻緊張等待的書院學子外,還有許多來圍觀的百姓和小販,議論聲與叫賣聲不絕,夾雜著熱騰騰的食物香氣,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待天色大亮,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鑼響,盛陽書院的大門緩緩打開,楊夫子冷著臉站在門口:“排好隊,一個一個入場,門后有縣官做檢,若涉險舞弊,直接開除學籍。”

    周遭的議論聲一靜,連叫賣食物的小販都不敢再吱聲。

    茲陽縣的百姓人人皆知盛陽書院念書容易,幾乎沒什么門檻,可誰都沒想到只一次小考,規矩便如此嚴苛。

    街上的熱鬧消減許多,但沒有一個人敢提出質疑。

    小考進行了整整一日。

    盛陽書院的學子念書進度不同,考試的內容也各有差別,在暮色落下時,餓了一日的學子一窩蜂的沖出來,各自踏上回程。

    衛辭慢吞吞的走在人流后頭,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從他灰青色的長袍上劃過,映得那雙田黃石般的眼眸愈發剔透漂亮,但很快余暉散去,暮色垂落,叫人再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知他的腳步依舊沉穩有力,不緊不慢。

    “夫君。”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衛辭有一瞬間懷疑自己幻聽,但他還是抬眸望去,不期然對上一雙笑意粲然的美眸。

    衛辭指尖微顫,下意識收緊抱在懷中的書箱。

    “師妹……”衛辭朝她走來,心情十分復雜。昨日他們才不歡而散,今日師妹便笑意盈盈的來接他,他何德何能,竟讓師妹受這份委屈。

    “小考還順利嗎?”宋蘊問他。

    衛辭輕輕點頭,頓了下,又仔細解釋道:“還算順利,我考完便出來了,老師作為考官,還要在書院中呆上兩日,同楊夫子他們一起審閱考卷,書院每日都有人送飯,打理房間,師妹不必太擔心。”

    宋蘊垂眸應了聲,讓莫綾遞上提前備好的食盒,語氣比尋常還要溫柔兩分:“剛買的桂花糕,師兄先墊墊肚子,金梨做了一桌子好菜,回去便能吃上了。”

    “……好。”衛辭受寵若驚,小心翼翼的接過食盒,捧起桂花糕來吃。

    桂花糕似是從南街那家買回來的,不論是香氣形狀還是味道,都似曾相識。

    是宋蘊在茲陽縣最喜歡的一家點心鋪子。

    衛辭吃著桂花糕,心中卻總有些不安,他見過知書達理的師妹,見過惹人憐惜的師妹,也見過俏皮聰慧的師妹,卻從未見過如此溫柔體貼的師妹。

    不,師妹一向是溫柔體貼的,但昨日他們才不歡而散,今日師妹心中竟似乎毫無芥蒂……衛辭忽略心底那一絲隱隱的不安,絞盡腦汁的提起話題。

    “師妹的香鋪名字我已有思緒了,”衛辭看向宋蘊,語氣遲疑,“不知師妹是否還需要?”

    宋蘊輕笑:“自然需要。”

    衛辭道:“師妹既然打算開香鋪,便要著重一個香字,縣城里的的百姓讀書不多,有學識的更是少,簡單明了些許是更合用。師妹覺得留香閣如何?還是香思坊更好一些?”

    他頓了下,又道:“或者我再想想,畢竟是師妹的第一間鋪子,總要仔細些。”

    “香思坊……”宋蘊低聲呢喃,“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好一個一寸香思一寸灰,這取名——叫師兄費心了。”

    師兄……衛辭蜷縮起指尖,竭力去壓下心中那絲異樣。

    說來可笑,比起師兄,他還是更喜歡師妹喚他一聲“夫君”,只是不知,他可還有機會聽到。

    家中早已備好了宴席,席間還擺著一壇酒香濃郁的女兒紅。

    宋家很少見酒。一則宋柏軒腿疾未愈,不宜飲酒,二則衛辭甚少交際,從不宴請友人,至于宋蘊,她更無這種嗜好。

    衛辭看向宋蘊。

    “就當是提前為師兄慶賀,”宋蘊眸中帶笑,捧起酒壇,“可否?”

    衛辭說不出拒絕。

    女兒紅的香氣霸道濃烈,酒水在燭火的映襯下卻格外漂亮。

    夜空繁星閃爍,月華似霜,晚間的風拍打著草木枝葉,飯菜的香氣與霸道的酒香交織,本應是一個靜謐和睦,令人沉醉的夜晚。

    如果更衣時,他沒有發現起草的和離書不知去向。

    他好像還沒有做好準備。

    衛辭垂眸掩下眼底翻涌的晦暗,克制住心頭淌過的悔意,低聲開口:“師妹,你都知道了。”

    “師兄,”宋蘊舉起酒盞,仿佛沒聽到他的言語,臉上笑意如春,“這一杯,我敬師兄對父親的周全照顧。”

    她舉起酒盞一飲而盡,接著又斟滿一杯:“這一杯,我敬師兄如玉品性,君子坦蕩。”

    “師妹!”

    衛辭心下一驚,卻已來不及阻止,他只得匆忙飲盡杯中酒:“我喝便是,你別這樣。”

    宋蘊輕笑,再次將酒水斟滿:“這一杯,便敬你我二人的夫妻情分,師兄,與你結發,我從未悔過。”

    衛辭舉起酒盞,神色卻十分復雜,他閉上眼,仰頭將酒飲盡,聲音很輕:“我亦不悔。”

    既如此,為何還想著和離,棄她而去?

    微風拂過,燭光搖曳,灑下一滴溫熱燭淚。

    宋蘊安靜的看著他,忽而笑起來。

    這一笑,美得驚心動魄。

    衛辭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身體隱隱發熱,他移開的目光晃出兩道燭影,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

    “這便足夠了,衛辭。”

    她說過,他們會做一對長長久久的夫妻。

    結發為君妻,死生不復離。

    第50章 【50】“師兄,這一次,我不允許自……

    宋蘊從未想過,自己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她以為自己可以同衛辭相敬如賓,哪怕做不到恩愛至白首,也能一輩子平平淡淡,不起波瀾。

    以衛辭的品性,縱使他有朝一日另有傾慕,也絕不會叫她受了委屈。

    她太想當然,也太相信衛辭的為人,以至于從未設想過,才成婚不久,衛辭竟生出了和離的念頭。

    可是憑什么呢?

    憑什么選擇入局解困的人是他,最先要脫身的人也是他?是見她可憐?還是看她可笑?

    朦朧月光里,宋蘊的神色晦暗不明。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宋蘊估摸著藥效快到了時辰,輕輕吹亮了火折子,不久后,濃郁的香氣盈滿房中。

    宋蘊睫羽微顫,腦海中不可自控的浮現出前世種種畫面。若她失去神智,這一切倒也順理成章,可偏偏她常年與香為伴,身體早已產生耐性,哪怕是最濃最烈的香氣,對她的影響也微乎其微。

    她清醒著看自己行最卑劣之事,用自己最瞧不上的法子。

    這讓她感到格外恥辱。

    宋蘊閉上眼,任憑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解落,直到剩下最后一件,她睜開眼,額上已沁滿香汗。

    這時,床幔被一只手掀開。

    羅裳輕解,玉體橫陳,映得朦朧月華都失色良多。

    “師……師妹!”衛辭一瞬間慌了神,呼吸急促而亂,聲音發顫,“師妹,你這是在做什么?快,快穿上衣服!”

    他想要從床榻上離開,卻發現手腕怎樣用力都掙不開束縛,他越是掙扎,纏得便越緊。

    濃香源源不斷的涌入身體,衛辭掙扎著,呼吸卻越來越急促,身軀變得滾燙灼人。

    他急出了一身汗。

    正在這時,宋蘊面無表情的握住他的手,俯身靠近。

    她的手細膩如玉,甚是清涼,被握緊的衛辭竟隱隱有種想要靠近的沖動,小腹生出壓不下的燥意。

    這般下去定會出事!

    衛辭竭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旖念,死死地閉上眼,聲音嘶啞道:“師妹,師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二人靠得極近,壓抑而克制的呼吸聲糾纏在一起,氣息灼熱,卻又叫人忍不住沉迷。

    宋蘊忽得笑了聲:“我怎會不知道呢……我最清楚不過了,師兄。”

    一聲師兄喚得千嬌百媚,像是帶著鉤子,卻又透著一股子說不清的怒意。

    衛辭不由得繃緊心弦。

    “師兄不也很清楚嗎?”宋蘊語氣輕佻,“從始至終,從我們二人訂下婚約,到師兄你寫下和離書,有哪一樁事,是師兄不曾知曉的?”

    她的心中的確曾對衛辭有愧。

    趙晴云的狠心算計,侯夫人的步步緊逼,確有她縱容之意,拉衛辭入局是不得已而為之,也是她精挑細選的結果。

    她以為衛辭什么都不知道,卻不曾想,他早就看穿了一切。

    這讓宋蘊感到羞惱,卻又為這不該生出的羞惱而感到憤怒,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不是早就想好了退路嗎?可為何事到臨頭,她竟不愿撒手。

    區區,區區一個衛辭而已。

    衛辭額頭上青筋暴起,他已竭力克制住體內的燥意,不愿讓手中的力道傷了宋蘊,但宋蘊每靠近一寸,他的氣息便越是不穩,勉強保持清醒的理智在失控邊緣。

    他知道師妹在氣什么,氣他這段時日的疏離,氣他不守諾言,婚約已成又提和離,氣他竟是負心人。

    可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他只是想讓師妹離他遠一些,連同恩師,都離他遠遠的,好避開他身上的危險。

    倘若叫人發現他是罪臣之后,亦或是更危險的身份,苦讀幾十年的恩師便再無緣仕途,而他的妻子,所遭連累必定更甚。

    怪他先前僥幸遲疑,更怨他不動聲色的隱瞞。

    “師妹……”衛辭聲音艱澀,試圖推開她,但宋蘊卻更強硬的靠近:“師兄知我仍是清白之身,特意在和離書上寫明,以便我后續嫁娶,這番心意實在叫宋蘊感動。”

    她從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清白之身,名節是否有損,可世間有太多人盯著這一處說事,哪怕是衛辭,哪怕是她的父親也不曾例外。

    正因為他們尚未成為真正的夫妻,衛辭才會如此干脆的脫身,一時之間,宋蘊啼笑皆非,竟不知是該笑世人愚昧,還是該笑自己癡傻,竟試圖用一場假戲來瞞過戲中人。

    宋蘊挑開衛辭的衣襟,纖纖玉手撫過他滾燙的胸口,一點點將里衣拔開,衛辭越是掙扎,手腳上的束縛越是收緊,僅剩的一只手并不能阻止她的進攻。

    衛辭悶哼一聲,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師妹!”

    夜色朦朧,透過床幔的月光有限,但足以讓宋蘊看到衛辭望過來的視線。

    她辨不清那雙瞳眸是否仍如漂亮純粹的田黃石,還是染上了其他顏色,可宋蘊想,她不會在意了。

    此后若只能做表面夫妻,她也認。

    此后反目成仇耗盡情分,她也認。

    唯獨這封和離書,她不會接。

    宋蘊輕笑,瑩潤如玉的嬌軀緊貼著他:“何必抵抗呢,師兄,你又不會損失什么。”

    這世道對女子苛刻,對男子卻格外放縱,十一二歲便通曉人事的公子哥兒比比皆是,流連青樓妻妾成群的富商從不少見,便是張口仁義閉口德行的君子,后院也不會少了美,還要冠以風流美稱。

    與她擁有夫妻名分的衛辭,更不可能令人置喙。

    空氣中的氣息愈發灼熱,寂靜的夜色里,兩道呼吸漸漸糾纏在一起,衛辭明知不該如此,可身體的本能卻無法控制。

    衛辭閉上眼,神智在清醒與混沌中徘徊,他知道房中的香氣并不尋常,可他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師妹要這樣做。

    師妹,師妹不該是這樣的。

    房間在升溫,熱氣一點點將他吞沒,肌膚相貼不足以撫慰他當下的渴望,衛辭咬緊牙關,直到舌尖漫出絲絲縷縷的血腥味。

    宋蘊愣了下,旋即揩去唇邊的血漬,低笑一聲:“師兄,我便這般讓你厭惡么?”

    不,不是的,只是這些不該發生在他們身上。

    他連自己都無法保全,更何談護住自己師妹與恩師……衛辭想開口解釋,但腦海中卻一片混亂,只想盡可能的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氣息交纏,血肉相融。

    “可我不一樣,”宋蘊輕聲笑著,溫軟的指尖撫過他的眉眼、鼻梁,最終停在他染血的唇畔,“我心悅師兄。”

    時間仿佛停滯。

    衛辭清晰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擂似鼓,瞬間擊破他所有的防線。

    下一秒,那只不斷推拒的手撫過她的腰間,緊緊握住。

    于是,水滴墜入烈火,冰雪飄進巖漿,香氣彌漫整夜。

    ……

    是夜,盛陽書院。

    經過一個傍晚的整理,不同階段的考卷已經分別歸納糊名,分配給幾位主考官。

    除了白日里身負監考之責的夫子和主簿,還有陳不遜,以及他帶來的一位幕僚,如此大的陣仗,倒真叫宋柏軒受寵若驚。

    本以為此次小考,只是盛陽書院為在茲陽縣里站穩腳跟,才辦得如此聲勢浩大,可如今陳不遜親自前來閱卷,極大程度提升了此次小考的意義。

    要知道,這般嚴格的監考和閱卷,幾乎能與鄉試相媲美。

    如果在此次小考中成績出色,接下來的鄉試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宋柏軒定了定心,低頭看向分到的考卷,有幾道題目正是出自他手,若他來判最好不過,可難免會帶些自我喜好夾雜其中。

    “陳大人,”宋柏軒將考卷遞過去,“這份考卷是內容最深的一份,也是目前書院里學子的最高水平,不如由您主閱,也好看一看書院如今的水平。”

    陳不遜頓了下,垂眸接下厚厚的一沓糊名考卷,若他未曾記錯的話,衛辭的考卷也應在其中。宋柏軒此舉,未必沒有避嫌之意。

    這樣也好,免得再掀起波瀾。

    “那本官便卻之不恭了,”陳不遜笑著看向眾人,“雖說此次小考對盛陽書院至關重要,可諸位也要坦蕩公正,不偏不倚,該是什么水平,便是什么水平。”

    最后的目光落在宋柏軒以及楊夫子身上:“我相信二位的能力。”

    楊夫子朝他作了個揖,轉身便奔著考卷去了,宋柏軒深吸一口氣,也低下頭開始閱卷。身負十幾年的教學經驗,閱卷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飯,此次考卷共分三批,內容最深的為一等,其次為二等,三等考卷是其中最簡單的一批,剛念書識字的稚童都能做上幾道題目。

    三等考卷審閱起來最簡單,二等考卷除了尋常課上傳授的幾本書外,還需學子們懂得照本宣科,理解消化書中內容,含少量律賦、五言八韻,而一等考卷涉獵四書文、孝經論、五言八韻、詩賦、經文、駢文等內容,除了題目更少外,難度幾乎與縣試不相上下,甚至更難。

    因為陳不遜在一等考卷的最后,設了一篇小策論,而縣試是遠遠用不上策論的。

    宋柏軒心中隱隱有些沒譜,盛陽書院招收的學子學識不等,他雖多少了解一些,卻并不似對衛辭那般透徹,只盼著小考成績莫要太難看,否則他難以向范老交代。

    時間一點一滴流淌而過,直至下人送了兩回夜宵,一行人才暫且歇下。

    宋柏軒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忽聽陳不遜問道:“宋夫子,依你之見,衛辭此次小考如何?”

    “他學識尚淺,策論怕有不足,”宋柏軒頓了下,又道,“若論學識,他遠不及陳大人,還需沉淀幾年。”

    陳不遜笑笑未答,轉而說起舊事:“宋姑娘此前名動京城,不知多少世家子弟日日守在平陰侯府門前,只為得她青眼,如今卻……”

    倒不是他瞧不上衛辭,只是甚為可惜。

    若夫妻和睦也罷,但衛辭那性子,只怕是不解風情。

    “陳大人,”宋柏軒心中微沉,直言道,“小女如今已嫁為人婦,還是少些議論為好。”

    他不知陳不遜心中到底存著什么心思,幾番來探他的態度。縱使衛辭有千般不好,也該由蘊兒親自向他訴說,而不是從旁人嘴里聽得長短。

    陳不遜愣了下,旋即笑道:“此言有理,如今的宋家女,到底不是曾經的侯府千金,是本官唐突了。只是宋夫子可曾想過,這一路走來,宋姑娘心中可有酸楚?”

    宋柏軒垂下雙臂,不再言語。

    哪怕蘊兒從未叫苦過半分,可自她回來后,生活便再無一日安寧,甚至于還要為了生計奔波。

    可以說,如今的宋家是她一力撐起來的。

    她心中又怎能沒有半分酸楚?

    ……

    天色大亮,宋蘊的房中卻遲遲沒有動靜。

    莫綾正在門口徘徊糾結,忽見夏金梨眼中含淚,跌跌撞撞的跑來,連忙迎上去:“怎么了,你哭什么?大早上的,不吉利。”

    夏金梨連忙擦干淚:“莫綾姐姐,是好事,是我哥哥醒了,正要跟小姐說一聲。”

    “這吞金獸可總算是醒了……”莫綾小聲嘀咕著,又怕夏金梨聽去,改口說,“是好事,你先去照顧著,等姑娘睡醒我就跟她說,好給你哥哥請大夫。”

    斷斷續續的交談聲吵醒了本就淺眠的宋蘊。

    她睜開眼,掀起壓在身前的手臂,**隱隱傳來一絲痛意,兩條腿更是酸軟。

    想起昨夜的荒唐,她的臉上并無半分羞意,只隱隱松了口氣。許是有香助興,昨夜倒是比記憶中的痛楚少了許多,看來男女間的情事,并不都是撕心裂肺的痛與折磨。

    宋蘊閉眼緩了片刻,才嘗試著移動身體,把自己從衛辭懷中抽出來。

    香鋪開業在即,她要做的準備還有許多,夏金山在這時醒來,也算是減輕了她的壓力。

    外面又傳來些許動靜,宋蘊開口道:“莫綾,去請白大夫來一趟吧。”

    本就不高的嗓音帶著幾分喑啞,莫綾聽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連忙應是。

    宋蘊掀開床幔,正要起身,卻被人握住了手臂。

    她怔了下,看向衛辭,半醒間的少年雙眼迷蒙,綢制的白色里衣在昨夜被撕爛,只剩半邊松垮的搭在身上,露出半個胸膛。

    宋蘊所見男色不多,眼前這一幕,許是勉強算得上無邊春色。

    思緒游移了一瞬,便被衛辭的聲音拉回來:“師妹,我的本意并非想要和離……”

    “和離”二字一如既往的刺耳。

    她不想再聽。

    宋蘊面色微冷,一點點抽出自己的手臂,垂眸望向他:“師兄,這樣不好嗎?”

    有家有業,還有待他如子的恩師。

    “你乖一些,”纖長白皙的手指撫過他的眉眼,最終合攏,擋住他田黃石般的眼眸,也擋住她的晦暗神色,“師兄,這一次,我不允許自己的人生再有絲毫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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