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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51】“我累了,有什么事,師兄明……

    宋家,倉房中。

    夏金山忐忑的等待著主家的到來,他本以為自己留在牙行中只有死路一條,畢竟他身負重傷,不一定能夠救得活,即便僥幸保命也會是一個不良于行的殘疾。

    如他這樣的下人,哪怕是做馬夫、門房,都會有辱門庭。

    然而夏金山萬萬沒想到,他竟還有醒來這一日,且似乎遇上了極其心善的主家,非但沒讓他們兄妹分離,還要幫他治腿……哪怕康復的希望極其渺茫。

    世上真會有如此心善的人嗎?

    經歷過生死關頭的夏金山早已不再單純,他不敢輕信,只盼著對方哪怕有所求,也千萬莫要涉及他妹妹,只要能保全妹妹,他做什么都可以。

    夏金山正胡思亂想著,倉房門被“吱呀”一聲撞開,一個大大咧咧的陌生少女闖進來,身后還跟著位提著藥箱的老大夫。

    “白大夫,勞煩您給他看一看,這藥罐子養了十幾日總算醒了,我瞧著他臉都胖了一圈,”陌生少女嘀嘀咕咕,“可是能正骨了?”

    夏金山下意識的摸向臉頰,回過神后,掙扎著要坐起,卻被她一把摁下,少女的力氣很大,竟比未受傷前的他都不遜色。

    “老實躺著,再動了筋骨,又得花銀子。”

    她的語氣并不算客氣,但夏金山卻莫名安心,老老實實的躺在榻上,任憑大夫摸向他受傷的雙腿,刺骨的疼很快讓他沁出一頭冷汗。

    白大夫嘆了口氣:“醒來的有些晚了,骨頭亦有愈合的跡象,恐怕得吃些苦頭!

    “您只管治,他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還能比我們老爺更脆弱?”莫綾滿是不在乎,“打斷腿的痛,我們老爺都能挺過來,他肯定也能!

    夏金山:“……”

    他的腿不是已經斷了嗎?怎么還得打斷一回?!

    正在他恐慌之際,一道略顯無奈的女聲響起:“莫綾,莫要胡說八道。”

    宋蘊忍著**的不適,緩步走進倉房內,朝白大夫行了一禮,隨后朝床榻望去,恰巧撞上夏金山怔愣的神色。

    宋蘊淺淺的笑了下,很快移開視線,詢問起白大夫最合適的正骨時機。

    聽著耳畔的溫言軟語,夏金山才漸漸回神,心頭泛起些許澀意,剛才那一瞬間,他竟恍似看到了失蹤的大妹。

    他的大妹同樣擁有一副姝麗無雙的容貌,可卻沒有這位女主家的好命。自家中變故后,大妹的日子最為難熬,不止一戶人家前來強娶,若非他會些武藝,將那些心思不正的賊人擊退,大妹早就遭了毒手。

    可惜到最后,他也沒能保護好兩個妹妹,反而成了最大的拖累。大妹不知所蹤,二妹為了救他險些進了窯子。

    夏金山正沉浸在自責中,忽聽女主家問:“你可識字?可能盤賬?”

    “識字,也會盤些賬目,”他立刻打起精神答道,“不瞞姑娘,此前父親也教過我一些武藝防身,可是如今……”

    他看向被人生生打斷的雙腿,嘴唇動了動,苦笑出聲:“怕是早已成了廢人!

    “在我這里,沒有廢人。你且安心養傷,白大夫醫術高明,你這雙腿未必沒有痊愈的希望,只是——”

    宋蘊頓了下,強調道:“你須得吃得下這些苦頭!

    從這段時日的相處來看,夏金山與夏金盈兄妹此前的生活雖不算縣城里有頭有臉的富裕,卻也必然不差。夏金盈不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卻也略知一二,識字,會做些吃食,必然是家中嬌寵出來的幺女,除了膽子略小,性格有些莽撞外,還算靠得住。

    夏金山身為她的兄長,又被她拼死維護,想來品性也不會低劣。

    “我不怕吃苦頭,我……我……”夏金山語氣急促,激動的幾乎說不成句,他努力平復情緒,緩了片刻才道,“多謝姑娘大恩。如此多的恩情,夏某、夏某不知如何才能報答。日后夏某必定結草銜環,做牛做馬……”

    “你們兄妹倆安心做事,日后未必沒有脫籍的希望,”宋蘊望著夏金山突然亮起的雙眼,唇畔噙著淺笑,“我做了一門香料生意,若能辦成,需要不少人打理,你妹妹……一人怕是支不住這擔子!

    夏金山立刻表示:“我念書沒有多少天分,打理生意、盤賬、跑腿等些雜活都能干得來,還請姑娘放心,我們兄妹倆定不會辜負姑娘的期盼!

    宋蘊要的就說這句話。她不是什么善心人,救下夏金山與夏金梨兄妹除了不忍外,還想要擁有絕對的忠心。

    人心逐利,但在救命之恩面前,無情無義之輩都得掂量幾分。

    宋蘊垂眸應下,簡單問了幾句便走出倉房,莫綾連忙跟在后頭,欲言又止的盯著她看,見宋蘊也不問她,莫綾實在忍不住:“姑娘,你昨晚……”

    宋蘊:“我與他是夫妻,天經地義!

    莫綾瞬間悟了,理直氣壯的說:“正是如此,姑娘與他早已成婚,就算他告到官衙去,也是他沒理。”

    宋蘊臉上險些繃不住。

    她深吸氣,吩咐莫綾:“去廚房揣些吃的,再去后院拿上幾盒香,咱們去一趟千絲坊。”

    這陣子她忙著開香鋪的事,與千絲坊的合作倒是淡了許多,但李掌柜卻對她極好,不僅幫她尋摸著合適的地段,還給她出了許多主意,包括鋪子里的布局擺設、香料的盛放等,甚至還給她牽線搭橋,找了一家價格低廉品質卻不錯的瓷窯。

    宋蘊本不想與千絲坊有過多的牽扯,但她在茲陽縣根基尚淺,根本撇不開與千絲坊的交涉。

    莫綾遞過來兩塊糕點,她手里還捧著兩塊,一邊往嘴里塞一邊問:“姑娘,李掌柜這么用心的幫咱們,你說會不會是陳大人的意思?”

    她對有著“小青天”之稱的陳不遜,有著天然的好感。

    宋蘊心思轉了轉,搖頭否認:“他如今是縣令,不好跟商人扯上關系。”

    京城陳家以清貴顯著,而千絲坊卻開遍了大盛的各個府城,沾滿了銅臭味,只要陳不遜還念著家族,就絕不會插手千絲坊的任何事務。

    對于能將千絲坊開遍大盛的那位能人,宋蘊也格外好奇,但同時她也很清楚,能將生意做到這種地步,背后必然與權勢脫不開關系。

    權勢啊,可真是好東西。

    宋蘊垂眸掩下晦暗的情緒,隨意吃了些點心便直奔千絲坊。

    剛進門,李掌柜便熱情的迎上來,將她帶上二樓雅間。雅間內早已備好茶水,水溫恰好,茶香清雅,溢滿整個房間。

    宋蘊從盈滿鼻端的茶香里,嗅到了一絲龍涎香的氣息,香氣很淡,轉瞬便被茶香掩下。

    “宋姑娘又調了香?”李慎望著莫綾遞來的香料,臉上笑意愈發的濃,“宋姑娘調香的手藝堪稱世間一絕,這香料必定不差,千絲坊實在不好占這個便宜。”

    宋蘊淺笑:“李叔實在不必推辭,這段時日若非您一直相助,香鋪的事未必如此順利,小女這點心意不值一提,您便收下吧!

    李慎本也打算收下,見她如此誠心便愈發高興:“實不相瞞,這次請宋姑娘過來,李某還有一事相求,不知宋姑娘可方便?”

    他看了眼莫綾,宋蘊瞬間領悟,笑著點頭:“談不上相求,李叔有事只管吩咐。”

    李慎頓了下:“我家主子想請姑娘為他調制一種香,香氣不一定要很濃,但一定要特別,還要有些助興的功效,若是能與竊歡有三分相似,便是最好!

    提起“竊歡”二字,宋蘊心頭猛地一跳。

    此前在侯府時,她熱衷于收集各種稀奇古怪的香方,自然知曉竊歡香意味著什么。各式各樣的迷香有數十種,竊歡是其中最有名,也是最可怕的一種。

    竊歡有癮,連用七日便再難以抽離,輕則精神萎靡精力不濟,重則昏睡不醒耗盡心力。

    前朝已將竊歡列入禁香,香方早已失傳,便是她,也只知其中兩三味香料。

    宋蘊心底隱隱不安,竊歡雖難以復刻,但兩三分相似的功效,她自是能做到,可問題就出在此香是千絲坊背后的主子想要。

    他想要用來做什么?給誰用?總不會是自用!

    竊歡是香不假,卻并不是什么好東西,一旦真做出來,必然會成為禍端,屆時她哪里逃得開?不管李掌柜是真心想要她相助,還是在暗自試探,她都不能應。

    宋蘊將這些想清楚,緩緩開口說:“李叔,恐怕要讓你失望了,這種香,我做不了,也不會做!彼恢澈笥袥]有人在聽著,言辭依舊決絕,“我調香是為悅己,是為掙銀子,如竊歡這樣的禁藥,做出來只會惹禍,這樣的后果我擔不起。”

    或許這樣的話說出來,會得罪千絲坊以及他背后的主子,但相比為虎作倀做些昧良心的事,宋蘊更愿走一條更艱難卻更平穩的路。

    她這條性命來之不易,絕不可肆意揮霍。

    宋蘊起身朝李慎行了一禮,輕聲道:“這些時日讓李叔費心了,若是其他請求小女子絕不敢推辭,可這件事沒得商量,明日我會再送來一張香方作為謝禮,還請李叔收下!

    李慎萬萬沒想到宋蘊會毫不猶豫的拒絕,他驚愕一瞬,隨即笑道:“宋姑娘這是什么話?我家主子只是隨意提了句,并沒有任何勉強姑娘的意思,說來也是我自作主張,傳錯了話才引得你誤會,還請宋姑娘放心,不管這件事成與不成,都不會影響千絲坊與姑娘之間的情誼!

    宋蘊一時摸不準李慎的想法,垂眸立著,并未言語。

    李慎朝她拱拱手,語氣無奈:“若是因我一時疏忽叫宋姑娘生出誤會,與千絲坊斷了來往,恐會引來責罰,姑娘可千萬別跟我這把老骨頭計較。”

    “李叔不必如此,我并未有此意!彼翁N忙解釋道。

    “那便好,”李慎松了口氣,“宋姑娘準備的也差不多了吧?不知香鋪名叫什么,開業定在哪一日?”

    宋蘊答道:“名叫香思坊,開業定在四月初六,方便的話,李叔可以過去逛逛,我新調了幾款熏香,可用在衣物上!

    “當真?那我定要去瞧瞧。”

    ……

    衛辭在一聲又一聲的慘叫中睜開眼。

    他望著腕間被繩索留下的淤青,心情格外復雜。床邊放了干凈的里衣,是成親時宋蘊親手縫制的,她說自己的女紅并不出色,可衛辭卻覺得極好,一直沒舍得穿。

    他想不明白,那樣美好溫柔的師妹,昨夜究竟是怎么了?

    如果只是不愿和離,她還有很多種法子,不論是來尋他討個說法,還是直接告訴老師,亦或是其他……總之,她不該用這樣的法子來糟踐自己。

    腦袋隱隱脹痛,待手腕與腳腕的疼痛少了些,衛辭便起身穿衣,慢吞吞的挪到了前院。

    倉房中有夏金盈和白大夫以及他的藥童照料,并不需要他再搭把手,更何況衛辭也不希望自己這幅模樣被白大夫瞧見。

    許是昨夜太放縱,他的眼底一片青黑,腕間被勒得滲出些許血跡,每每衣袖掠過,都會教他忍不住想起昨夜種種,繼而心神愈發不得寧靜。

    衛辭努力平復著心緒,良久才拿起一本書翻看,但剛翻開他便發覺了些許不對。

    書房被人翻動過。

    桌上的擺設布局隨意盡力還原,但與他慣用的還是有些許差別,架子上的書雖沒換位置,卻也跟以前不大一樣。

    恩師已經許久沒來過家中書房,不愛讀書的莫綾以及忙碌的夏金盈輕易不會涉足此地,會來這里的只有一人。

    可她在找什么呢?

    衛辭垂眸,抽出此前廢棄的書稿,厚厚的一沓,他隨意翻了翻,草擬的和離書果真不見了。

    直至此時,衛辭才明白宋蘊為何會在昨夜做出那樣的選擇。

    是他太大意了,全然忽略了師妹的感受,本以為這樁事師妹暫時不會知曉,可……他到底還是傷了師妹的心。

    想起今早師妹說過的話,衛辭忍不住直嘆氣,本想著能跟師妹好好解釋清楚,可如今師妹恐怕不會再愿意相信他,他到底該怎么辦才好?

    整整等了一日,衛辭都沒看見宋蘊的蹤影。

    做好的晚飯涼了又熱,熱了又涼,直至夜色全部垂落,宋蘊才一身疲憊的歸來。

    衛辭連忙迎上去:“師妹可曾用飯?我做了些吃的,正在灶臺上熱著,忙了一天,師妹不妨再用一些。”

    “不必,”宋蘊揉了揉脹痛的眉心,“我在外頭用過飯回來的,不餓!

    衛辭哽住,卻沒再強求,沉默的跟在她后頭。

    宋蘊先去瞧了夏金山的傷勢,仔細問了幾句,又將帶回的大小包裹放進香料柜,才注意到身后一直沉默的衛辭。

    “有事?”她問道。

    衛辭頓了下,連忙說:“師妹,昨晚……”

    “我累了,”宋蘊打斷他,轉身進了臥房,毫不留情的將人隔在門外,“有什么事,師兄明日再說吧。”

    衛辭蔫噠噠的等在門外,許久沒敢敲門,也沒聽到任何回應。

    第52章 【52】“可不管師妹信與不信,我都……

    沉沉睡了一夜,宋蘊再醒來時便覺神清氣爽。

    昨日在千絲坊耗了半晌,小心謹慎的與李掌柜周旋,生怕跟他背后的主子沾上扯不掉的關系,費去了不少心神。下午又忙著尋摸香料以及合適的人手,可惜香料是買了些許回來,但人手卻仍無頭緒。

    香思坊開業在即,倘若一切順利的話,生意必不會太差,可家中人手實在不夠。莫綾心思粗,做不來招待客人這樣的細活,夏金盈倒是一個好苗子,只識香辨香的能力差些,可惜被夏金山牽絆著,短時間內怕是難以脫身。

    宋蘊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才想著再招人手幫忙,但沒想到是真的難尋。在茲陽縣,識字懂香的女郎非富即貴,出身差些的也早早被富貴人家訂下做嬤嬤或丫鬟,輕易不會流轉至牙行。

    若實在尋不到,她只能硬著頭皮先忙上一陣兒了。

    宋蘊想著,自顧自的穿上外衣,推開窗,就著溫熱和煦的陽光伸了個懶腰。

    莫綾從涼亭頂上跳下來:“姑娘,咱今天還出去嗎?整個縣城里的牙行都被您逛遍了,也沒見幾個能入眼的,識的字還沒我多呢!

    “這里不比京城,識字的女子到底少一些,”宋蘊無奈極了,“再去瞧瞧,若實在沒有再尋他法。”

    莫綾抓了抓頭皮,到底沒想出更好的法子來,頓時覺得懊惱:“如果逢夏煕秋她們能跟來就好了,一個能識字盤賬,一個能識香辨香,肯定能幫上忙。”

    聽到熟悉的名字,宋蘊怔住,竟生出些許恍若隔世的迷惘。逢夏和煕秋是打小就跟在她身旁的貼身丫頭,也是平陰侯府家生子,前世隨她出嫁不久便被侯府以各種理由要了回去,聽說是被吳氏轉手賞了趙晴云。

    再后來,兩人便成了逃奴,不知去向。

    這一世,她主動離開侯府,為了不惹麻煩上身,便將伺候的丫鬟全都留下,只帶了莫綾。

    宋蘊垂眸說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她們到底是侯府家生子,不好再跟著我!

    莫綾便也不再說什么。

    兩人草草用了些早飯便打算出門,遲疑許久的衛辭終于找到機會:“師妹,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你只管開口,我、我今日無事,書院也不上課!

    宋蘊看向衛辭,兩人視線相碰,后者迅速移開,神色仍有些不自在。

    “師兄,你不必這樣,”宋蘊忽得想起昨夜窗外踟躕許久的腳步聲,語氣有些冷淡,“不必在意我,也不必將那晚的事放在心上,我還有很多事要忙,沒時間陪你玩小孩子過家家!

    話剛說出口,宋蘊便生出了悔意。

    她是在惱怒衛辭一聲不吭的準備和離,惱怒他明知一切卻不曾揭穿,仿佛高高在上的,滿心憐憫的看一場丑角戲。

    可這樣的話傷人傷己,不該從她的嘴里說出來。

    但宋蘊卻不愿道歉,下頜緊繃著,微微抬起,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她破罐子破摔的想,反正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了,不是嗎?

    “我……師妹……”衛辭開口,又幾番停下,眼皮耷拉著,掩住了漂亮的田黃石色眼眸,滿是書生氣的白皙臉龐泛起紅暈,瞧著竟有些可憐。

    哪怕他并非巧言令色之徒,也算得上能言善辯,偏偏在此時半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宋蘊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是我對不住師妹,”他輕聲說,“可不管師妹信與不信,我都從未想過要傷害你,只是,想不到更好的方式!

    他是一個很怕麻煩的人。所以寧愿一人獨行十余年,也不愿與同齡人相交,寧愿浪費極佳的讀書天賦,也從不沾染仕途。

    但這些,恰恰成了他無能的證明。

    宋蘊抿了下唇,語氣軟了兩分:“師兄滿腔學識,跟著我倒是浪費了,若真有心幫忙,不如去看看夏金山,他識字也念過書,又剛正過骨,正需要收收心!

    衛辭連忙應下,看著她和莫綾離開,許久才收回目光。

    他并不覺得是浪費。

    不過師妹缺人手用,夏金山的能力若是添上兩分,她便能輕便兩分。

    ……

    京城,平陰侯府。

    皇上要為忠王與信王兩位王爺選妃的消息傳出后,府里就從未清靜過。

    趙旭炎本已向忠王提起府上的嫡女,容貌名動京城,才氣不輸前朝惠女,如果沒有那場真假千金的意外,如今的平陰侯府早已是鐵板釘釘的皇親國戚。

    然而誰都沒想到他回京后,辛辛苦苦培養的掌珠舍下侯府富貴,一心奔著窮鄉僻壤去,而他真正的嫡女容貌有瑕,瞧著也不怎么聰明,連曾經侯府千金的十之一二都比不上。

    這樣的嫡女若送進王府,怕是結親不成反結仇,忠王殿下能直接活劈了他。

    然而大話已經說了,屆時若沒有合適的人選奉上,忠王殿下必然會對他生出不滿,左思右想之下,趙旭炎只得又認了門遠親。

    府上風波便是由這位“遠親”而起。

    趙旭炎本欲此女以侯府嫡出三小姐的名義,送進宮里過了明路,好叫她有機會被賜婚忠王,但吳氏無論如何都不愿意。

    她雖掌管整個侯府中饋,卻在近日丟盡了臉面,若是隨便從街上撿來個女人便是嫡出,那她千辛萬苦培養的嫡女嫡子豈不是成了笑話?

    可本朝最重嫡庶,若是庶出,幾乎沒什么資格被送進宮里去,縱是僥幸得皇子看重,也只能賜為最低等的侍妾,而這樣的侍妾無名無分,對侯府毫無助力可言。

    吳氏撒潑打滾,用盡了手段,也沒能讓趙旭炎改變心意,但他也自知侯府真假千金的事瞞不過忠王,便挑了個時機,將此事遮掩幾分透露給忠王,得了好一頓臭罵。

    但好在,忠王最后還是應了。

    至此時,送“遠親”以嫡女入宮的事宜已敲定,任憑吳氏如何折騰都不會改變分毫。

    轉眼到了京城權貴送女入宮擇妃的日子,平陰侯府也做起了十足的準備,吳氏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牙切齒的忍著。

    趙晴云將一切看在眼里,胸腔中充斥著怨恨。

    不該是這樣的。明明她才是侯府唯一一個嫡女,可前有宋蘊,后有一個所謂的遠親,唯獨她,無論如何努力,無論如何折騰出存在感,都不會被當成嫡女對待。

    難道容貌就代表著一切嗎?可這塊胎記,她臉上的瑕疵,不也正是他們給予她的嗎?如果他們從未將她當成女兒對待,又何必將她生下來……不,等等!

    趙晴云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個荒謬的念頭,難道當初并不是抱錯,而是有意為之?!

    一個面容有瑕疵的女兒,對于侯府來說,遠比不一個有著傾城之姿的女兒有用,哪怕前者是他們的親生骨肉!

    如果這就是真相——

    從未有過的窒息感彌漫在胸腔里,趙晴云憋得幾乎喘不過氣。

    窗外正是熱鬧,丫鬟們聚在一起小聲議論著宮里來的天使和掌事嬤嬤,說再不久,府上的“嫡出三小姐”便要入宮去。

    誰都知道那所謂的嫡出是一個笑話,可在此時,根本無人在意。

    趙晴云忽得站起來,顧不得身旁丫鬟的阻攔,拼命的朝外跑去。她跑出自己的院子,跑過長長的湖邊亭,顧不上那些異樣的眼光,一口氣跑到了府上的禁地——那位平陰侯府遠親,嫡出三小姐的院子。

    她要看看,她到底比她強在什么地方,是那張臉?還是如宋蘊般那討人歡喜的心思?

    守在院外的護衛見趙晴云瘋了般往里闖,竟一時沒攔住,她到底是府上嫡出的小姐,倘若傷到了,最后挨罰的還是他們。

    護了整整月余的院子,就這樣被趙晴云單槍匹馬的闖入,她站在院子里,一時竟有些茫然。

    “你是……大小姐?”輕柔的聲音傳入耳畔,趙晴云回神望去,瞧見窗邊立著一位身著素衣,不施粉黛的少女,她的容貌極美,雖比不上宋蘊,卻又美得另有特色。

    宋蘊的美是明艷,是大氣,是被侯府富貴澆灌出來的從容嫻雅,可眼前的少女卻美得叫人憐惜,尤其是那雙眸子,水霧漫起,似是輕輕一碰便會碎掉。

    哪怕是帶著些許敵意的趙晴云,都忍不住對她生出相助之心。

    趙晴云收起那不該有的情緒,嘴角勾起,語氣中不乏惡意:“是啊,妹妹,我的好妹妹,你還真是……生了一張好臉!

    大抵是她臉上的胎記府上人盡皆知,所以她這位妹妹才能一眼將她認出。

    可如果她的臉也毀掉呢?趙晴云冷漠的想,或許她那位便宜爹會氣得發瘋,氣得直接殺了她!

    “我沒有姐姐,只有一個妹妹,”對方似乎并未聽出她的惡意,仍好言好語的同她解釋,“我無意與你爭搶,也不會成為真正的嫡出小姐,不過,你暫時可以喚我趙盈。”

    好一個趙盈!

    趙晴云氣得幾欲發瘋,她費勁心思得來的趙姓,而今輕飄飄的落在另外一個女子頭上,她甚至如宋蘊般對侯府千金的身份不屑一顧。

    若換做旁人,早就該賠著笑討好她這位真正的嫡出侯府千金了。

    可她們,一個宋蘊,一個趙盈,襯得她猶如攀炎附勢無情無義的惡女,但她又有什么錯?

    她所求皆是她本該得的東西。

    “是啊,你無意爭搶,”趙晴云喃喃道,“可你的存在讓我的身份成了笑話!

    趙盈頓了下,屈身向她行了一禮:“對不住了大小姐,我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

    趙晴云突然有些崩潰:“你們都有理由,都是身不由己,可我呢,我又豈是甘愿!是,你們都圣潔高貴,不沾銅臭,不慕權貴,只有我眼巴巴的盯著侯府千金的位置不放,可我有錯嗎?我本就是侯府名正言順的嫡出小姐啊,流落鄉野并非我愿,臉上有瑕更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只是想拿回我應得的一切,我有什么錯?!”

    這一刻,她突然痛恨起自己曾遭受的教導,倘若她不曾念書識字,不知禮儀道理,就能痛痛快快的上前抓花趙盈那張臉,撕掉她所有不得已的偽裝,還能理直氣壯的如吳氏般撒潑打滾,再不顧全任何大局,哪怕平陰侯府被皇室遷怒夷滅全族——

    可她不能,也做不到,哪怕她心中千千萬萬次想這般做。

    “趙大小姐,”趙盈輕笑著,睫羽垂落,灑下一片陰影,“下決定的人不是我,想要成為侯府千金的人也不是我,與其把火氣撒到我身上,不如去尋真正能幫你的人!

    話音剛落,趙旭炎便大步闖進院子,怒氣沖沖的走到趙晴云面前,狠狠一巴掌甩了上去:

    “逆女!你想干什么?天使前腳剛離開,你后腳就鬧起來,是嫌本侯命太長了嗎?!”

    趙晴云往后退了兩步才勉強站定,她捂著腫起的臉龐,清晰的看到趙旭炎眼中的厭惡。

    她冷漠而平靜的看著他,一言不發。

    趙旭炎再次被激怒,揚手又給了她一巴掌,趙晴云倔強的抬起頭,眼眶泛紅,眼神冰冷。

    趙旭炎揚起手,這一巴掌卻怎么都落不下去。

    “逆女!你個逆女!被人教壞的蠢貨!”趙旭炎氣得渾身發顫,“來人,把小姐給我送回去,沒我的命令,不準再放她出來!”

    趙晴云甩開要來扶她的下人,挺直脊背往回走。

    從今日起,她不再奢求能從別人手中得到什么,她想要的,本該屬于她的,所有的一切,她都會自己去爭。

    不過是權勢,不過是富貴,這里是京城,是天子腳下,區區平陰侯府又算得了什么?

    她要爬得更高,走得更遠!

    ……

    香思坊開業前一天,盛陽書院緊閉的大門終于開放。

    學子們焦灼的等待著小考成績,但卻被夫子們告知,所有考卷均已送至縣衙,小考成績將以放榜的形式張貼在書院墻上。

    放榜?那可是縣試才有的待遇!

    學子們既興奮又擔憂,此次若是成績極佳,他們豈不是會出名?可若是名落孫山又該怎么辦?

    宋柏軒望著各自散去的學子,臉上忍不住帶了些許笑意。

    成績早已分明,可壓著不放是他的主意。磨一磨這些學生的性子也好,念書可不只是念書,往后的考驗還多著呢。

    “老師!

    衛辭大步迎上來,猶豫了下,還是眼巴巴的看向宋柏軒,問起他的小考成績。

    師徒多年,他的字跡是恩師一手調教出來的,不會不認得。

    宋柏軒笑著答:“一等試卷是陳大人主閱,我并未插手,你啊,得有些耐性才好!

    衛辭只得作罷,低頭推著木椅,絮絮叨叨的與他提起家中事,聽得宋柏軒吃驚又茫然。

    這才多久,蘊兒的香鋪竟已準備開起來了?

    “其實還有一件事,”衛辭羞愧的低下頭,竟沒有勇氣將自己的所作所為告訴恩師,可他必須要說,這本就是他的過錯,沒理由要讓師妹承擔后果,不論恩師是打是罰,他都認,“恩師,我與師妹……”

    “父親!”宋蘊笑著出現,目光越過衛辭,落在宋柏軒身上,故意說道,“師兄可是又想偷偷告狀?您可不能信他,只能信我!

    衛辭被擠到一邊,木椅被宋蘊接手,宋柏軒無奈的搖搖頭:“蘊兒,你師兄何曾做過那等事?”

    “也許正要做呢,”宋蘊嗔了衛辭一眼,轉頭跟宋柏軒告狀,“左不過是師兄忙著學業無心子嗣,與我爭執了幾句罷了,這事兒父親可不能向著他!

    衛辭被“無心子嗣”幾個字砸得頭暈眼花。

    宋柏軒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游移,最終收回來,嚴肅的說:“這是自然!

    好消息,有進步。

    他才離開了幾日,兩人已經談到了子嗣問題。

    一生儉樸的宋柏軒終于覺得,他們家的院子是有些小了。

    第53章 【53】“師妹……衛辭小心翼翼的喚……

    四月初六,天氣晴朗,宜開業。

    耀眼的紅綢高掛在牌匾上,鋪子的門雖緊閉著,卻有淡淡的香氣飄出,且香氣越飄越遠,幾乎半條街的百姓都能聞得見。

    這香氣似花非花,似藥非藥,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食物香氣,卻叫人忍不住聞了又聞,抓心撓肺的想知其究竟是什么。

    也有些知道宋蘊底細的商戶,早早地守在附近,周圍的百姓也越來越多,三三兩兩的圍在一起議論,是以原本因雙喜銀莊而蕭條的大街,再次熱鬧起來。

    宋蘊見時辰差不多了,走上前,輕輕拍手,莫綾便將紅綢扯下,露出紅漆底金字的梨木牌匾,“香思坊”三個大字高懸其上。

    “香思坊?竟然真是賣香的?”

    “茲陽縣居然有了第二家香鋪,真是不尋常,聞著香氣也很特別,不輸劉氏啊……這背后的掌柜究竟是什么來頭?”

    “這位夫人瞧著很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圍觀的百姓低聲議論,當即有人點出宋蘊的身份:“這不是那位從京城來的侯府假千金嗎?我聽說如今盛陽書院的宋夫子,正是她的親生父親,上次她被冤枉入獄,還是宋夫子去擊的登聞鼓。”

    “原來是她啊,”想起不久前,前任縣令倒臺的那個案子,不少人頓時來了興趣,“她好似很擅長制香,不知是真是假。”

    “待會兒看看不就知道了?”

    無論圍觀的百姓如何議論,宋蘊都沒有阻止,只是等議論聲降下來些后,她朝著微微屈身,笑著說:“小店開業,承蒙各位鄉親不棄,來湊個人氣。今天是個好日子,凡是進店的客人都送香珠一枚,香珠分量雖小,味道卻不差,還望各位不要嫌棄!

    眾人一聽,愣了:“白送?”

    宋蘊笑著頷首:“香珠分文不取!

    周圍一片嘩然。

    新店開張做生意,愿意給抹零頭的有之,愿意多給些東西的有之,還真沒見過不管買不買,都能白送物件的,更何況是香珠?要知道,香料可是金貴東西,價格可不低呢。

    “真的假的?你這姑娘,別自己的身份是假的,就來唬我們,我們這么多人呢,你的香珠可夠?”

    “自然,”宋蘊也不解釋,只是道,“諸位進來一試便知。”

    她送出的香珠并不大,小小的一枚,像顆圓滾滾的黃豆,但香珠散發出的香氣卻很濃郁,顯然是用了不少香料。

    圍觀的百姓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爭先恐后的往里走去,莫綾守在門口,隨手從旁邊的罐子里取香珠發放。有不長眼的想往罐子邊上湊,直接被她面無表情的推開,她用的力氣可不小,一下便鎮住了幾個想渾水摸魚的癩子。

    宋蘊這才放下心來,開門迎客本為喜事,還是少些沖突為好。

    嗅著到手的香珠,進店的客人們都不好意思馬上離開,像模像樣的在香思坊逛了起來,宋蘊適時上前介紹了幾款香。

    尋常百姓家中所有的香并不多,也有講究的愿意用香熏烤衣物,但終究是少數。

    宋蘊介紹的幾款香都可制成香囊、香珠、以及香片等,小巧精致,方便攜帶,價格也不貴。

    這時人群中突然有個男子叫道:“哎呀,這怎么送的香珠味道還不一樣呢?我的是花香,他手里的竟然是沉木香,我還是更喜歡沉木香,宋掌柜,能換嗎?”

    “在我這里不可,送出去的東西便是送出去了,自是不好更換,”宋蘊笑著說,“但公子你可以找相熟的人交換,或許也有喜歡花香的呢?”

    本有些失望的男子瞬間高興起來,興奮道:“好說好說,我這就去找人來,宋掌柜可給我留著些。”

    一時之間,香思坊人來客往,十分熱鬧。

    只被允許在附近遠觀,不能靠近的宋柏軒與衛辭師徒既高興又無奈,他們本想著開業時去幫把手,可沒想到卻被拒絕得徹底。

    在大盛朝,朝中官員不得與民爭利,不得經商,縱然是家中有些產業,也都是不出面的女眷和下人幫著搭理,否則必會引來御史官的口誅筆伐。

    宋柏軒自覺尚未入仕,并不會有什么影響,可宋蘊卻覺得他如今在書院做夫子,縣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盯著,稍有些差池便會引起風波。

    可他一個尚未完全康健的瘸子,那有那么重要?但女兒的這番好意,他無法推拒。

    他知道,她是想讓他干干凈凈的踏進仕途,不留一絲遭人詬病的可能。

    宋柏軒望著在香思坊忙前忙后的宋蘊,眼眶微紅:“阿辭,我欠蘊兒良多,若是……”他頓了下,接著說,“若是他日我不在了,還須你多照顧著些,只有把她交給你,我才能放心!

    衛辭低低的應了聲,不再言語。

    不遠處,陳不遜執著半杯酒,落在窗外的目光卻遲遲未曾收回來。

    裴牧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頓時起了興致:“還真是如期開業了,沒想到堂堂侯府千金,為了幾兩碎銀子,也能做到這種地步。”

    陳不遜淡淡道:“她如今是宋家女!

    裴牧嗤的一聲笑出來,他本就生得無比清俊,這一笑更為惑人,但陳不遜卻連眼神都沒給他,從窗外收回視線后,便盯著杯中酒。

    “這就護上了?”裴牧挑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一個姓氏又能改變什么?她可是在平陰侯府如魚得水的呆了十幾年,聽說前陣子平陰侯親自來接人,都沒能將她弄回去,反倒被她蹭了一鼻子灰,不得已接了個‘遠親’回去!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臭名昭著的平陰侯府里,又能養出什么嬌花?

    陳不遜低笑一聲,漫不經心的說:“你不該慶幸嗎?這可是個白得的好機會!

    的確是一個意料不到的好機會,誰都沒想到趙旭炎會走投無路,直接找了位“遠親”帶回侯府。

    裴牧眸底劃過一抹暗光,轉瞬即逝。

    聚在香思坊附近的百姓越來越多,望著街上熙熙攘攘的場景,陳不遜心中卻愈發覺得可惜。

    如此聰慧機敏的姑娘,竟這般隨意的嫁了人,倘若——

    陳不遜很快又否去剛才的念頭,正是因為她聰慧、她通透,才不會輕易應下他的提議。

    她很清楚,她想要的東西,他給不了。

    可到底會心有不甘。

    陳不遜飲盡杯中酒,緩緩起身:“該放榜了,今日的縣城,合該更熱鬧些。殿下,可要同去?”

    “自是該去湊個熱鬧,盛陽書院的事早就傳進了京城,不知多少人在等著看范老的笑話,不遜兄,你可有把握?”裴牧笑吟吟的看向他,“若是丟了范老的顏面,你回京恐是要挨罵!

    坦白講,出身優渥的裴牧并不看好盛陽書院,更不看好此次小考。念書可跟其他技藝不一樣,并無捷徑可走,盛陽書院的學子大多學識淺薄,天資愚笨,想要博得功名本就極其困難,再加上一無良師,二無益友,念書的時日又短,此番小考的成績怕是會慘不忍睹。

    陳不遜輕笑:“殿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放榜的消息并非提前放出,但當衙役在盛陽書院南墻張榜時,還是造成了不小的哄動。時而蹲守在此的學子們迅速一傳十,十傳百,不到盞茶時間,張榜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縣城。

    沒過多久,不止盛陽書院的學子們趕來看榜,整個縣城的學子們都跑來湊熱鬧,場面一度十分擁擠:

    “此番小考竟有三榜!”

    “是縣衙里派人來張榜,肯定錯不了,沒準兒縣太爺早就過目了,這榜上的小子們有福了!

    “聽說各榜前十都有獎勵,不知是多少銀兩。”

    “在盛陽書院念書本就沒花什么銀子,小考成績上榜竟然還有銀子拿?這且不是天上往下哐哐掉大餅?”

    “不是,這一榜榜首衛辭究竟是何人?我等怎么從未聽過他的名字?”

    “我也從沒聽說過,什么衛辭,一個無名之輩而已,凡有幾分天資的,哪里還會在盛陽書院念書?”

    “此言有理……”

    正在往榜前擠的衛辭,默默退了出來。

    他一時拿不準自己剛才是否聽錯了,轉而問起旁邊的學子:“此次盛陽書院小考一榜榜首竟是衛辭?”

    “對啊,是衛辭,你認識他?”不少人已經往這兒投了目光。

    衛辭立刻搖頭:“不認識,我也正好奇此人是誰!

    他的確有些出乎意料,跟隨老師念書十余年,他都是獨自一人,也從未想過要入仕,每年的童試更是避之不及。

    沒想到竟能得了一榜榜首。

    哪怕只是一次尋常的書院小考,衛辭也忍不住有些激動,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欣喜,腳步匆匆的往回走。

    隔一條街便是同樣熱鬧的香思坊。

    鋪子里的客人仍是絡繹不絕,香氣盈鼻,卻又并不過濃,只叫人覺得非常舒適,宛若漫步在花海深林。

    衛辭的目光始終追逐著宋蘊,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她閑下來。

    “師妹,”衛辭小心翼翼的喚她,迅速遞過去一杯茶水,田黃石般的眼眸中滿溢著雀躍,“書院放榜了,我、我為榜首。”

    宋蘊怔了下,忽而笑起來:“恭喜。”

    只簡單的兩個字,衛辭便覺得心滿意足,連走路都覺得輕飄飄的,他想說自己下次還會考得榜首,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宋蘊問道:“書院榜前人很多?”

    衛辭下意識點頭。

    宋蘊頓時笑得更燦爛了。

    片刻后,衛辭望著被眾多學子圍著要香珠的宋蘊,臉上再擠不出半分笑。

    第54章 【54】衛辭連被她XX了都只會忍氣……

    時至午時,聚在盛陽書院南墻榜下的學子仍未散去。

    四月初的日光已經初現夏日的烈,在人群中擠得久了,再文雅得體的書生都是一頭大汗。

    宋蘊也不例外。

    她不想錯過這次放榜的熱鬧,本想著讓莫綾過來以香思坊的名義送些香珠,好把香思坊的名氣徹底打出去,可莫綾的性子太直,跟這群書生怕是合不來,她放心不下,只好親自跑這一趟。

    好在一切順利,念過書的學子到底懂幾分禮。

    笑意盈盈的送完最后一把香珠,宋蘊正準備離開,卻聽有人叫住她:“宋姑娘,你一介女流,才成親多久就在外拋頭露面,還做起了生意,是否有幾分不妥?”

    “不妥嗎?”宋蘊停下腳步,臉上仍帶著淺笑,眼神不閃不避的迎上他的視線,“敢問這位公子,大盛朝可有律法規定不許女子行商?”

    “……沒有,”被問住的書生竟不敢再直視她,連忙移開視線,“可我聽說宋姑娘在京城時,從不輕易出閣,十分珍惜清譽!

    宋蘊輕笑:“如今的我同樣珍惜清譽,難道在公子心中,女子出閣便是失了清譽?女子行商便是沒了貞操?”

    世道艱難,天理嚴苛,對待女子尤甚。

    但沒道理世間所有的女子都得認命的自折雙翼,本本分分的呆在籠子里,終老一生。

    那書生愣住,張了張嘴,許久才發出聲響,意有所指道:“可你這般,你夫君會不高興!

    “是嗎?”宋蘊應了聲,絲毫不為之惱怒,“那便不勞公子費心了,我夫君高興與否是他自個兒的事,與公子你無關。倘若他真對此有意見,也該自己來尋我說清楚!

    人群中的衛辭終于擠進來,一手牽住宋蘊,將她擋在身后,沉聲說道:“不勞公子費心,我不但沒有絲毫不悅,相反,我只會為我有這樣一個娘子而驕傲!

    他頓了下,又說道:“你娘子真可憐,出不得門,經不了商,還要日日看夫君臉色。”

    圍觀的百姓們發出低笑,書生的臉色頓時漲紅:“你胡說,我娘子怎么就出不得門……”

    衛辭淡淡道:“那我娘子為何出不得?”

    書生頓時被堵得說不出話。

    衛辭緊緊握住宋蘊的手,語氣堅定而淡然:“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諸位熟讀圣賢書,更應懂得何謂圣人言!

    說罷他不再理會眾人,徑直牽著宋蘊離開。

    交握的掌心滿是汗意。

    衛辭戀戀不舍的撒開手:“餓了吧?夏姑娘送了午飯過來,師妹快去吃兩口!

    宋蘊眨了眨眼,忍不住想笑,她也的確笑了出來:“彼時是我家娘子,轉眼便又成了師妹,衛辭,你真行。”

    說完轉身走了,留下一頭霧水的衛辭。

    消息傳回縣衙時,天色已晚,裴牧正陪著陳不遜查茲陽縣近十年的稅收記錄,聽到此番南墻榜前的是非,頓時大笑出聲。

    “不遜兄,你似乎又遜色了一籌,”裴牧頗有些幸災樂禍,“你倒是想借此番熱鬧為盛陽書院打出名氣,怎料想那宋氏女反手借放榜之際,給自家鋪子攬了生意……”

    “等等,”他看著仍舊淡定的陳不遜,驚疑道,“莫非你早就料到會如此?”

    陳不遜頭也不抬:“她同盛陽書院一樣,都需要一個機會,如果能借此避開種種非議,自是最好不過!

    裴牧下意識的點頭,接著越想越不對勁,酸溜溜的朝他抱怨:“怎也不見你對我的鋪子上心?”

    ……

    香思坊關門時,暮色已沉。

    莫綾抱著銀匣子,一路上都在興奮的嘰嘰喳喳,宋蘊雖然疲累,但也忍不住跟著興奮,只是頗為克制。

    她此前從未想過,自己也能赤手空拳的開起一家鋪子。

    但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

    夏金梨已做好了豐盛的晚飯,桌上人已經齊了,只等她們主仆二人。莫綾忍不住將好消息分享出來:“姑娘今天賺了整整十八兩!”

    宋蘊一邊凈手一邊笑著答:“沒那么多,送出去的香珠也是一大筆花銷,不過開張第一日便有賺頭,也是極好了!

    “是啊,蘊兒已經做得很好了,”宋柏軒既為她高興,又忍不住心疼,“忙了這一整天,累了吧?”

    累是真累,但更多的是興奮與激動。

    宋蘊笑著落座,聽宋柏軒道:“今日也算是雙喜臨門,阿辭小考得一榜榜首,蘊兒的香思坊順利開張,值得好好慶賀一番。金梨,去取壇酒來!

    夏金梨如實道:“老爺,家中的酒喝完了,還沒來得及買!

    話音剛落,衛辭和宋蘊的臉上便都有些不自在,宋蘊連忙阻攔道:“父親,你腿傷未愈,不宜飲酒,今日便算了吧!

    衛辭也忙跟著點頭:“飲酒傷身!

    “……”宋蘊瞟了眼衛辭,沒說話。

    宋柏軒只得作罷,但卻不依他們的說辭,笑著道:“今日我恰巧遇上白大夫,他說我這骨頭愈合得極好,可以試著走兩步,想來過不了多久便會徹底痊愈,與常人無異!

    宋蘊又驚又喜:“真的?”

    宋柏軒笑著點頭,接著說起自己的打算:“金安府的府試在四月底,我倒是有意去長長見識!

    若能過了府試,便能趕上今年的秋闈,否則還要再等上三年。

    宋柏軒自知年歲已大,不能再空耗歲月,才想著能拼一把便拼一把,他的女兒都如此努力,身為父親他豈能什么都不做?

    宋蘊頓了下,她自是明白父親的意思,可也不想他太過辛苦:“待過幾日讓白大夫來瞧瞧,去金安府的路可不好走!

    宋柏軒輕輕頷首:“蘊兒放心,我心中有數,總不至于一大把年紀了,還要你事事為我操心!

    一夜無話。

    第二日,盛陽書院開學,遠在鄉下的學子們趕來上課,看到南墻下的張榜,頓時炸開了鍋。

    其中以慈水村的學子們尤甚。

    “衛辭師兄竟然得了一榜榜首,好厲害!”

    “是啊是啊,我們才只能做三等和二等考卷,連一等考卷的邊都摸不上呢,衛辭師兄竟然能得榜首,太厲害啦!”

    “但我們也不差呢,李昌還上了二榜榜尾,上三榜的更多,還好沒有給夫子和師兄丟臉……”

    “是啊是啊,聽說只要上了榜十便能有嘉獎,也不知是什么,若是能得一副四寶就好了,我想要一個跟衛辭師兄一樣的硯臺……”

    聽到他們話語中頻頻提起衛辭,其他學子頓時生出了好奇心:“你們都是衛辭?衛辭是誰?你們這些鄉下來的,竟也能上榜?”

    “對啊,衛辭是哪個?我倒要瞧瞧,他有何資格得榜首!

    縣城里的私塾不知比鄉下的好上多少倍,他們這些曾在各大私塾中念書的學子尚且不能取得好成績,這些鄉巴佬又怎么可能上榜?

    慈水村的孩子們頓時不高興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們為何上不得榜?衛辭師兄不知道比你們厲害多少呢。”

    “衛辭師兄一直跟著夫子念書,還教過我們呢,他憑什么不能得榜首?”

    “衛辭師兄可是夫子的關門弟子,學識可厲害了……”

    在慈水村的學子們心中,衛辭師兄一直都是他們的楷模,無論學堂里的孩子換了多少茬,他都永遠留在學堂里,有時他們也會偷偷聽夫子給衛辭師兄授課,但卻根本聽不懂其中道理。

    以衛辭師兄的學識與能力,自然能得一榜榜首!

    “喲,原來是宋夫子的關門弟子,怪不得能得一榜榜首呢,”一個瘦削的學子陰陽怪氣道,“聽說他還是宋夫子的乘龍快婿,如此說來,我們苦讀參加小考,只不過是給人家當了陪襯!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原來衛辭竟然與宋夫子有如此深厚的關系,非但是師徒,更是翁婿!

    一時之間,哪怕宋柏軒在學院中素來行得正坐得端,眾學子也忍不住生出了幾分疑心。

    如此親近的關系,宋夫子真的不曾偏袒分毫嗎?

    哪怕不曾私下透題,也會偷偷開小灶指導衛辭吧?

    如此說來,盛陽書院的小考必然不夠公正,而所謂的嘉獎,或許早就被人內定了。

    一語激起千層浪,眾人心思各異,神色間也透出了不滿。

    剛才說話的慈水村少年已經徹底慌了神:“胡說八道,夫子根本不是那樣的人,衛辭師兄也根本用不著作弊……”

    “宋夫子也是慈水村的人,他當然會對你們多幾分便宜,而你們這些人,肯定會向著他說話!

    “怪不得慈水村有這么多學子上榜……”

    “你們這是誣陷!”

    一個屎盆子扣下來,慈水村的學子氣得臉色漲紅,紛紛要跟他們理論,也不知是誰先挨了一腳,年輕氣盛的學子們瞬間扭打成一團。

    香思坊,人來客往。

    坊中生意倒沒那么火爆,但香思坊中日日點著熏香,且每日都不重樣,便也惹得不少客人走了又來,附近鋪面原本清冷的生意也有了幾分好轉。

    香料的價格并不便宜,宋蘊的定價算不得高昂,但對于茲陽縣一個縣城來說,也算不得便宜,尋常人家買些香珠、香片、香囊之類的還行,但價格更貴些的香膏、香粉、熏香等卻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內。

    但宋蘊卻仍舊一絲不茍的為他們介紹,一來二去,宋蘊在街上漸漸站穩腳跟,有了許多屬于自己的熟客。

    “不好了不好了,”隔壁包子鋪的丫頭風風火火闖進來,“宋家姐姐,聽說你夫君在書院跟人打起來了!”

    宋蘊一時懷疑自己聽岔了。

    肯定是幻覺。

    衛辭連被她強。上了都只會忍氣吞聲,怎么可能會跟人打起來?

    第55章 【55】“陳大人,今日你能委屈書院……

    盛陽書院,本該是堂中授課的時間,但書院上上下下,從夫子到年紀不等的學子,全都在院子里。

    兩位夫子神色嚴峻,被罰站的學子齊齊垂著腦袋,或是一臉不忿,或是一臉愧疚,還有些仍搞不懂發生了什么,左看看右瞧瞧,臉色發懵。

    宋柏軒深吸一口氣,望著已然要分出派系的學子,眼神失望。

    他最厭惡此等行徑,在慈水村時他便一再強調,不許學子們私斗,村里的孩子們也乖巧,雖偶有鬧脾氣的,但都是轉頭就忘,隔天便又成了親親密密的好友。

    可是宋柏軒沒想到,在盛陽書院才上課多久,這群孩子們便有勇氣跟人打起了群架,簡直是將書念到了狗肚子里。

    再看向被揍的一臉淤青的衛辭,宋柏軒的心情愈發糟糕。

    慈水村來盛陽書院念書的學子并不多,但年紀都不小,多則跟他念兩三年書,少則也有一年,唯獨衛辭是跟他最久,也是他最用心的弟子。

    此次爭執本就因此而起,他不好再站出來調解。

    宋柏軒朝楊夫子使了個眼神,楊夫子本想裝沒看到,誰料宋柏軒已經扯上了他的袖子。

    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行徑,成何體統?!

    楊夫子迅速把自己的袖子揪出來,黑著臉斥道:“爾等身為讀書人,竟靠一身蠻力與同窗爭斗,簡直不知廉恥!日日的圣賢書全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先是發泄了一番怒氣將學子們鎮住,楊夫子才看向臉上受傷最多的慈水村的學子:“你說,究竟為何與同窗動手?”

    “是他們先動手的!”李昌捂著臉,又委屈又憤怒,“他們無憑無據便說我們的小考成績是假的,還誣陷夫子偏袒我們,說出來的話太難聽了,他們還,還誣陷衛辭師兄的學問都是假的,是夫子為了提拔他……明明不是這樣!”

    楊夫子看向衛辭,見他臉上也是一片青紫,怒氣頓時翻了兩番:“你也跟他們動手了?”

    在諸多學子中,他最看好衛辭,不單是因為他是宋柏軒一手教出來的好徒弟,更是看重他身上的沉穩與韌勁,旁人讀書都是為了做官為了入仕,只有他,目的一直很純粹。

    這樣的一個學生,竟然也會斗毆打架?成何體統!

    衛辭沉默著沒說話,旁邊慈水村的孩子倒是忍不住了,氣鼓鼓道:“衛辭師兄才沒有跟他們動手,他是為了保護我們才挨打的,楊夫子,你要給衛辭師兄還有我們討一個公道!”

    楊夫子臉色稍緩,看向另外一邊的學子:“你們有何話說?”

    “不公平就是不公平,他們慈水村的,憑什么都能上榜,明明我們也不差!”

    “我只想問問夫子,他們如此親密的關系,還有優厚的嘉獎在前,夫子真的能做到不偏不倚嗎?”

    直白的話語讓氣氛沉悶下來,宋柏軒眼中掠過一絲無奈,他正是知道自己做不到完全不偏不倚,才將閱卷的差事給了陳不遜。

    他知道衛辭有多優秀,可旁人不知道,他們的師徒關系對衛辭而已,并不是好事,而是一個拖累。

    楊夫子淡淡道:“你可知此次考試結為糊名閱卷?”

    那名學子頓了下,仍是不甘心:“縱然是糊名,可他們是十幾年的師徒……”

    “是,”楊夫子打斷他,“正是因為他們是師徒,才會讓陳大人做了主閱,宋夫子連一等考卷都沒碰過!

    眾人頓時不吭聲了,雖是無言反駁,但神色卻各異,顯然并未心服口服。

    楊夫子也不指望他們只聽幾句話便心服口服,冷聲訓斥道:“都給我回去抄《論語》十遍,家中紙墨不夠的,去藏書閣領!”

    宋蘊問詢趕來時,楊夫子的訓斥恰好結束,宋柏軒看到她身后跟著的白大夫,神色有幾分動容。

    盛陽書院中的學子大多家中貧寒,所以才格外看重小考成績,想要拿到縣衙的嘉獎,此次爭執雖有些無理,但孩子們到底受了傷,在書院及時醫治,也能免去家中一筆花銷。

    他的蘊兒啊,實在是為他想得周全。

    宋蘊朝著楊夫子行了一禮,隨即講明來意,楊夫子自是無甚不妥,一口應了下來。

    白大夫認命的幫學子們治起外傷來。

    或許是他的錯覺,自從結識宋蘊后,他的病人是越來越多。往常一兩年都遇不上一例斷腿重續的病人,她身邊足足有兩例,打群架的也不少見,可往書院來給這么多學子治傷,也是頭一遭。

    好在讀書人的拳腳功夫都一般,都是些皮外傷,只需輕微處理上藥便可。

    這銀子倒是賺得容易許多。

    白大夫正想著,來到衛辭面前,忽然瞥見他藏于袖口下的淤痕,他正要掀開袖口,衛辭卻猛地縮了回去。

    “別亂動!”白大夫皺眉說道,接著以十足的力道抓住衛辭的手臂,擼起袖子,腕間的淤痕青紫交加,還有些滲出血色已經結痂,十分猙獰。

    周圍的學子們瞬間呆住。

    宋蘊心底咯噔一下,眼神控制不住的飄移,大抵是這幾日過得十分順遂,她早就將那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哪能想到——

    “是我不小心磕的,”衛辭臉色通紅,胡亂的將袖子放下去,遮掩道,“不礙事,已經處理好了,白大夫,真的不礙事。”

    白大夫一把年紀也算是見多識廣,轉瞬便明白了衛辭這傷究竟從何而來,他怔愣片刻,不敢相信如玉般的君子衛辭私底下竟有這等愛好。

    “沒傷到骨頭就好,”白大夫負責的捏了捏他的腕骨,又看向他另一只手腕,衛辭下意識藏了起來,他只得作罷,轉而說道,“我給你多拿下傷藥,皮外傷好治,但……須得克制些,免得一再復發,落下病根!

    白大夫的聲音刻意壓低了些許,但衛辭還是聽得自閉,恨不能立刻找條地縫鉆進去,再不出來。

    宋蘊望著險些原地去世的衛辭,差點兒笑出聲來,她用僅剩的良心走上前幫他解圍:“白大夫,不如幫我父親也診一下脈,瞧瞧這骨頭可是長好了?”

    白大夫瞬間來了興趣,彎腰摸向宋柏軒的腿骨,十分滿意道:“總算是沒白養著,都長出肉來了,可以試著站起來走走,但每日不得超過半個時辰。若有不適,及時來藥堂尋我!

    盛陽書院學子打架的消息沒多久便傳進了縣衙。

    陳不遜翻看著學子的考卷,思忖片刻,還是取了所有上榜的考卷,一同帶去盛陽書院。

    楊夫子處理了大半日俗務,仍是沒理出頭緒,見陳不遜過來,他立刻將差事交了出去,沉默的避到一旁。

    陳不遜認命的接了過來。

    “上榜學子的考卷我都取了過來,”他看向宋柏軒,頓了下,“但此事蹊蹺,只公布考卷許是不能堵住悠悠之口。”

    宋柏軒也想到了這一層,語氣沉重:“書院的學子向來懂事,知曉衛辭與我之間關系的,也有一些,但絕不會拿此事來攻訐我們師徒!

    又或許是利動人心,縣衙的嘉獎讓他們生了其他心思。

    總歸不是樁好事。

    陳不遜緩緩說道:“縣城里的學子數量有限,有了盛陽書院,許多學子再不肯多付銀子去念私塾。如今書院中便有許多是從其他幾家私塾退下來的,盛陽書院背靠縣衙,又有我這個從京城來的世家子,那幾位夫子再有意見也不會鬧到明面上來!

    不會鬧到明面上,未必不會在背地里有些小動作。

    倘若盛陽書院就此一蹶不振,再招不到學子,受益的又是誰呢?

    宋柏軒沉默許久,聲音輕得似乎沒有重量:“陳大人,給世間學子多一條讀書的路,不好嗎?”

    “科舉三年一次,每次只取不過百人,”陳不遜低笑兩聲,嘲諷道,“多一個人念書便多一分威脅,哪怕孤本藏書早已被豪族獨占,人心啊,素來貪婪可笑,不過是為逐那幾分利祿罷了。”

    楊夫子皺眉說道:“我本想著將鬧事的學子找出趕出書院,可如此豈不是坐實了盛陽書院不公不正?依我看,此事須得從源頭上解決,將上榜的考卷全部張貼出來,由他們評判。”

    宋柏軒搖搖頭:“遲了!

    “想要潑臟水的人,總能找到缺口,”陳不遜屈指輕叩在桌面上,頗有些無奈,“便是公布,考卷亦有可能被調換,被代筆……若想挽回盛陽書院的名聲,怕是得委屈衛辭!

    “陳大人,今日你能委屈書院學子,明日你便可毫無負擔讓書院的夫子讓步。一步退,步步退,這樣委屈求全才得以生存的盛陽書院,又能存續多久呢?”

    熟悉的女聲從門外傳來,宋蘊直接推開門,目光直直的看向陳不遜:“換句話說,如此保全的盛陽書院,是范老真正想要看到的嗎?”

    陳不遜望著眼前氣勢逼人毫不退讓的女子,竟莫名生出些許欣慰,但隨即便是汗顏,有一瞬間他竟想與她解釋清楚,他并無任何私心。

    他在大理寺呆了多年,審案斷案倒是頗有經驗,而處理政務,做好一名縣官,于他而言是一個全新的領域。

    楊夫子看了眼闖入的宋蘊,眉頭輕皺,宋柏軒卻好似未曾察覺女兒的唐突莽撞,只是笑了下,看向陳不遜:

    “小女說的未必沒有道理,陳大人以為呢?”

    女子怎可妄議政事?宋夫子對女兒也太縱容了些。

    楊夫子看向陳不遜,他不覺得這位出身清貴的世家子會理會宋蘊,可沒想到他只是跟著笑起來,神色間并無絲毫不滿:“宋掌柜可有好主意?”

    宋掌柜?這稱呼倒是新鮮。

    宋蘊莞爾一笑,對上宋柏軒鼓勵的視線,緩緩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與其任憑旁人作壁上觀的看笑話,何不將他們也拉入這一灘渾水里?不能服眾的緣由只有一個,那便是技不如人,可倘若……不是呢?”

    與其將矛盾聚在盛陽書院內部,不如將矛盾捅出去,讓所有的私塾與學子都來爭一爭,屆時所有人都身染渾水,再想明哲保身可就難了。

    如果盛陽書院能在諸多私塾中脫穎而出,必然能壓住種種質疑,如若不能,書院被懷疑的偏私問題可解,同樣能自證清白。

    陳不遜怔了下,搖頭說道:“這太冒險了,況且縣城學子眾多,若真鋪開攤子,規?氨瓤h試,沒有戶部撥銀,縣衙根本承擔不起這筆費用。”

    宋蘊輕笑:“如此盛大的一場考試,費用自有人愿意出!

    第56章 【56】“師妹……衛辭同樣低下頭,……

    陳不遜直直的看向宋蘊。

    還未開口,便有人搶先將他的話說出來:“荒唐!實在荒唐!”

    楊夫子黑著臉起身:“讀圣人言乃君子行徑,書院也好,小考也好,怎能與商戶沾染上關系?此事不可行!”

    陳不遜輕聲嘆氣,他并非沒有想過這種法子,但似楊夫子性格的讀書人不在少數,倘若他執意如此,怕是會適得其反。

    “楊夫子,人活在這世上便注定與要商戶沾染關系,您的衣食住行,哪樣不是從商人手中得來?便是筆墨紙硯,一本幼兒啟蒙用的《論語》,也須得花些錢財,”宋蘊不卑不亢的與他對視,眼中含笑,“圣人言落于紙上才得以傳承,天下學子才有書可念,既如此,商戶何錯之有?”

    在大盛朝,商戶雖不再是賤籍,卻也沒什么地位可言,士人以日日圍著銅臭打轉為恥,可背地里卻沒少賺銀子。

    宋蘊從不覺得行商有何不妥,若有得選,誰又愿意平白低人一等?

    楊夫子的臉色仍不好看:“你這是詭辯!”他看向宋柏軒,“宋夫子,你便是這樣教養你的女兒的,妄議政事,亂出主意,若天下女子都像她這樣,豈不是亂了套了!”

    宋柏軒忍不住撫掌大笑:“若天下女子都像蘊兒般聰慧,我等必然能多享些清閑。”

    楊夫子徹底黑了臉:“……胡鬧!”

    “宋掌柜所言也不無道理,”陳不遜沉思片刻,“只是這個度不好掌控,我須得與范老商議一番!

    楊夫子不高興:“陳大人!”

    陳不遜笑笑,安撫他道:“我知道楊夫子你的顧慮,你放心,多少銀兩都不會污了考試的公平公正,這一點誰都改變不了。”

    “只是有一點,”陳不遜說出自己的擔憂,“盛陽書院的學子學識本就差些,怕是會吃虧,盛陽書院的臉面……”

    這是事實。

    宋柏軒跟楊夫子聽了也沉默,他們最清楚學識的差距有多難彌補,別說是一兩日,兩三個月,一兩年都未必能趕上。

    “臉面很重要嗎?”宋蘊不在意道,“便是叫人看了笑話又如何,遲早會有這么一日的,難道因為害怕丟臉便一輩子不參加縣試了?”

    眾人皆是一靜。

    饒是對她頗有不滿的楊夫子都沉默下來,眼神復雜的看著她。

    說來可笑,他們讀書人最看重的便是臉面,行事竟畏畏縮縮,還不似一個弱女子有魄力。

    陳不遜行至書院門口,突然回過身,對上宋蘊驚訝的視線,他問道:“你就這樣相信他?”

    語氣中夾雜著說不清的酸意,哪怕衛辭的考卷由他親自評閱,是當之無愧的榜首,可那也只是跟盛陽書院的學子比,如若放在整個縣城,放在金安府乃至京城呢?

    說到底,只是一個不起眼,讀了幾年書,還算有天賦的書生罷了。

    此番行徑幾乎算是小人之言,可陳不遜卻仍這樣做了,他想,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宋蘊的答案。

    “是,我相信他,”宋蘊毫不遲疑的答道,“他是我父親一手教出來的學生,學識自然不會差,況且,無論他能不能再得榜首,都是我的夫君!

    這樣的答案……陳不遜壓下心頭涌出的怪異情緒,頷首對她說道:“我知道了,但是宋掌柜,此事未必能成,你別抱太大希望!

    宋蘊朝他屈身行禮:“但請陳大人一試,若是不成,小女再想他法!

    那就用得著她一個弱女子來做這些?陳不遜搖搖頭,輕嘆了口氣,沒多久便消失在街上。

    直至傍晚歸家,衛辭臉上都沒有露出過一個笑。

    一則是臉頰上青紫交加,還在腫著,二則是他委實根本笑不出,他甚至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恩師和師妹。

    宋柏軒大抵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并未細問,只是關心道:“可影響行筆?傷到骨頭可不好!

    衛辭連忙搖頭:“沒有,只是一些皮外傷,根本不礙事!

    “那就好,你……”宋柏軒又看了他一眼,將吐出半截的話咽回去,若無其事的回臥房去了。

    衛辭連忙躲回書房里,緊緊的關上門窗。

    可這一口氣還沒送下來,就聽門外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衛辭緊張的屏住呼吸,還是聽見了敲門聲。

    “師兄,我來給你換藥!彼翁N說道。

    衛辭扭扭捏捏的上前開了門,接過她手中的藥瓶,小聲推辭道:“師妹,我自己來,香思坊中那么多事,你且去忙!

    “我不忙,夏金山會盤賬,剛好讓他練練手!彼翁N進了書房,反手將門關上。

    衛辭心中一跳:“師妹……”

    宋蘊徑直朝他走來,似是沒聽到他的推辭,只握住他的手臂,輕輕挽起袖口。

    衛辭不知為何,沒敢避開。

    熟悉的香氣在鼻端縈繞,很快便滿室盈香,他垂下視線,對上她恬靜美麗的臉龐,頸間的喉結不自覺的滾了滾。

    “疼嗎?”宋蘊問他。

    衛辭否認:“不疼,皮外傷罷了,要不了兩日便會痊愈。”

    宋蘊目光悠長,似是透過他腕間的傷看到了另一個人,或許她前世還是學到了些東西的,那些曾經她最討厭最厭惡的事,如今被她加諸在旁人身上。

    而他卻說不疼,不在意。

    怎會不疼呢?

    衣袖每一次掠過,腕間每一次用力,都像是針扎一般,疼得要命。

    她終于還是變成為了自己憎惡的卑劣小人。

    正是知曉衛辭的品性與為人,知道他不會將過錯怪在自己身上,不會揭穿一個弱女子的真面目,她才會格外放縱自己的陰暗。

    “好生養著,”宋蘊低頭,聲音很淺,“日后不會了!

    衛辭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自是沒有錯過她瞬間的失神與自厭,可他想不明白,師妹究竟為何會這樣?

    她不應如此。

    “師妹,”衛辭同樣低下頭,認真又耐心的同她解釋道,“我沒有不想要孩子,也沒想過要將你拋下。”

    他比宋蘊高許多,說話時溫熱的呼吸恰巧灑在她的頭頂、額頭,低語縈繞在耳畔,恍似情人低喃。

    宋蘊睫羽微顫,手中的動作卻未停下半分:“我知道,是我不想要孩子,與師兄其實并無關系!

    衛辭僵住,腦子里一片亂麻。

    他聽宋蘊說:“我不想我的孩子剛出生便沒有了父親,或是沒有了母親,倘若遲早會如此,倒不如讓他輕省些,不要來到這個世上。師兄以為呢?”

    衛辭張了張嘴,對上她水潤的眸光,一個字都說不出。

    不會的,他想,不會的。

    他不會讓師妹陷入那樣的境地。

    ……

    四月初九,大晴。

    本應是春光和煦的好天氣,但茲陽縣私塾的幾位夫子們卻極不痛快,無他,在這日早上,他們都收到了一張請帖。

    一張來自縣衙,京城世家子陳不遜親發的請帖。

    若放在此前,必定是喜事一樁,可前不久盛陽書院才鬧了亂子,今日他們便全都收到了請帖,怕是來者不善。

    盞茶時間后,夫子們聚在茶樓里,臉色都不大好看。

    世家子陳不遜、茲陽縣縣令、國子監祭酒嫡子……這幾個身份,無論是單拎哪一個出來,都不是他們能得罪起的。

    高位者的一句話,便能徹底葬送他們的余生。

    其中一個夫子義憤填膺道:“他盛陽書院內部鬧亂子,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又不是我等教出來的學子,哪里能怪到我等身上來!”

    另一位道:“我等讀書人行得正坐得端,他無憑無據又能奈我等如何?”

    “諸位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最為沉穩的張夫子說道,“如果陳大人倆要擴充盛陽書院,邀我等做夫子,亦或是,邀我等去做主考官呢?”

    他們并不看好盛陽書院,甚至巴不得它早些散去。歷來讀書人都是敬重恩師,交束脩才能念書習字,可到了盛陽書院,甚至可以不拿一文錢便能識字,這簡直是荒謬!

    非但是荒謬,還不敬祖師,壞了祖宗規矩!

    “我孫文心絕不會與他們同流合污,違背祖宗倫理,敗壞規矩!”

    “對,決不能答應,我等開私塾盡心盡力,何必去湊他的熱鬧!”

    “好,那便說定了!

    幾人事先通了氣,原本萎靡下去的氣勢瞬間高昂,一個個挺胸抬頭的進了縣衙,底氣十足。

    縱使陳不遜權勢滔天,能怪罪他們一人,可他們如今同進退,陳不遜還能將他們全都抓起來?那縣城的學子必然會鬧翻天!

    既是縣城學子全部參考,盛陽書院自是也收到了邀請。

    宋柏軒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將額間累出的汗擦去,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多幾分體面,他今日已能持杖行走一刻,再過些時日,必能完好無損的站起來。

    正要出門,衛辭卻突然攔下他:“老師,我與您同去。”

    “你——”宋柏軒頓了下,“阿辭,我知你心中委屈,但此行帶上你怕是不妥!

    縣城幾家私塾的夫子他雖從未打過交道,卻也曾特意打聽過,彼時想著讓衛辭去私塾,好多些能夠交際的同窗,可沒想到最后都沒去成。

    一是品性不和,二是衛辭不愿。

    衛辭認真的像宋柏軒行了一禮:“老師,無論我去與不去,都已深陷漩渦之中,他們既然拿我與您的關系做筏子,便是我不去,也不會改變他們的想法。既如此,何不坦坦蕩蕩,是風是雨,是福是禍,我都與您共同面對!

    “好!”宋柏軒看著衛辭,眼中盡是欣慰,“那我們師徒便同去!”

    第57章 【57】“那你聽好了,衛辭,無論你……

    宋宅,倉房中。

    小小的倉房如今已變得頗有模樣,隨著夏金山的傷勢漸漸好轉,房中的擺設也換了又換。

    見夏金山兄妹都識字,宋蘊甚至還為他們添了一套習字看書的桌椅,筆墨紙硯俱全。

    夏金山捧著昨晚的賬目看了又看,確認了數遍才放下心。這是他第一次為主家辦事,哪怕并不出挑,但也絕不能出錯。

    自從正骨后,他的精神便好轉許多,這些時日已能自如的坐在木椅上外出,甚至還能給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務幫把手。

    “金梨!毕慕鹕絾镜,沒多后院便傳來一聲應,夏金梨挽著袖子,手還濕著,便匆匆趕過來:“哥,你要如廁嗎?”

    雖說他們兄妹間亦有男女大防,可淪落為奴籍后,夏金梨早已選擇性的將這些細節拋到腦后。

    大防與否不重要,旁人的言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兄妹能夠平平安安相依為命的活下去。

    夏金山聽到妹妹這樣問,臉上露出些許窘迫。

    “不不不,沒有,我叫你來是另有其事,”夏金山緩了緩,問起她香鋪的事,“你這幾日去香思坊送飯,鋪子里忙不忙?”

    夏金梨猛地點頭:“忙!可忙了!哥你都不知道,宋姑娘調制的香料味道可好聞了,聞起來特別舒服,每日都有好些客人過去,哪怕是只聞聞香氣不買東西,宋姑娘都不生氣!

    這便對了。

    夏金山輕嘆了口氣,根據盤點的賬目,香思坊的生意的確不少,甚至算得上火爆,一兩個人根本忙不過來。

    他隱約記得聽衛公子提起過,宋姑娘將他們兄妹買回來本是為了好生調教,有朝一日能幫她打理鋪子。

    可如今他們兄妹一個身殘養傷,另一個被死死困著,他們身為奴籍卻沒做多少本分的事,實在讓他羞愧。

    “宋姑娘待我們這樣用心,你萬事須得為她想得多一些,以后每日再送飯時你在鋪子多待會兒,撿著要緊的活兒去做,讓主家多些休息的時間!

    夏金山仔細叮囑道:“還有件事你且記得,主家待我們有大恩,我們不能背叛主家,更不能再給主家添麻煩。此前的事,千萬莫提!”

    夏金梨頓時慌了神:“可是姐姐她……哥,你可不能忘了姐姐。”

    看著妹妹驚慌的神色,夏金山心中生出一絲不妙的預感,沉聲道:“你說了?”

    夏金梨連忙搖搖頭:“我沒跟主家說,倒是,倒是同陳大人說了,他可是京城來的小青天,能耐很大的,但也只說了父親的事,沒怎么提姐姐……”

    她越說聲音越小,垂著腦袋,怯怯的不敢抬頭。

    夏金山無奈極了,事已至此,悔過已遲,他只好再三告誡:“以后不許再提!

    夏金梨連忙點頭答應。

    另一邊,縣衙里的協商剛出頭緒,才勉強達成一致,陳不遜轉頭便安排人將聯考通知貼在了告示欄。

    孫夫子與張夫子剛出門便瞧見衙役踮腳張榜,氣得臉都綠了。

    張夫子咽不下這口氣:“他這是何意?合著此事已定,找我們來只是走個過場!”

    孫文心亦有些不甘心,但隨即又道:“此次聯合考試,規模大小堪比一次縣試,實在難得,早些通知學子也能讓他們多些準備時間!

    倒也有幾分道理。

    張夫子勉強說服自己,又道:“那姓衛的小子著實可惡,竟敢說我們不愿參加聯考是怯戰!他那芝麻大小的學識,也敢放出此等狂悖之言!”

    “是可惡!”孫文心眼神閃了閃,邊走邊低聲同他說道,“不過也該小心,那小子沒什么學識,竟有底氣說出這番話,未必背后沒有倚仗。”

    張夫子冷哼一聲:“他能有什么倚仗?那個坐輪椅的瘸子?他連秀才都不是!”

    “也許吧,”孫文心看似不經意的提道,“可能還不止,我聽聞陳大人對他頗為看重。不過也是,到底是年紀相仿,能玩到一起去,不像我等,一大把年紀了,只能靠些許束脩過日子。”

    張夫子沉默著沒吭聲,走了許久,他才猛然看向身旁的孫文心,似笑非笑道:“孫兄,此次也算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不等孫文心反應過來,張夫子轉走迅速走遠了。

    “凡茲陽縣籍學子,均可參與考試,若成績優異……還有這種好事?我們私塾的學子也能得到縣衙的嘉獎?”

    “那是不是就有去做小吏的機會?沒準縣太爺一眼便瞧中我了呢!”

    “連考兩日?這規模和正式程度,簡直比得上縣試了,莫非是今年又一場縣試?”

    “誰知道呢,反正不用我們掏銀子,費些筆墨而已,萬一中了還能得縣令大人的嘉獎,簡直一本萬利……”

    “對對對,須得好好準備一番!”

    “……”

    得到消息的學子們高興之余便激起了愈多的學習壓力,簡直卯足了勁兒要在聯考中嶄露頭角。

    縣試一年才一次機會,還是在二月份。

    今年二月已過,恰逢當時新舊縣令交接,根本無暇顧及此事,此次聯考規模之大,莫非便是另一種形式的縣試?

    但令學子們懊惱的是,聯考的日期定得很著急,就在三日之后。

    “三日的時間雖匆忙,但考試前的準備時間也足夠了,”宋柏軒看向跟在身側的衛辭,“我本想著讓你再磨煉幾年,可眼下根本沒得選,不過也放寬心,盡力去做,正如蘊兒說的那樣,臉面并沒有那么重要,不上榜也沒什么。”

    衛辭抬起頭問道:“師妹說過這樣的話?”

    宋柏軒應了聲,語氣有些低沉:“蘊兒還是太辛苦了,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也是為了他。

    衛辭在心中默默補上這句,眼神愈發堅定,他總不能讓師妹一直如此辛苦下去。

    ……

    縣衙,送完第一波客人,很快又來了第二波。

    陳不遜撣去衣衫上的糕點渣子,漫不經心的吩咐道:“先上茶,晾上一晾再說!

    但話音落罷,他又想起宋蘊也在此行人中,只得起身:“罷了,我這便過去!

    他快馬加鞭趕去金安府又回來,一路風塵仆仆,但總算與范老將此事商議出了一個章程。

    范老原本想著盛陽書院只靠縣衙偶爾的接濟,以及學子們零零散散的束脩,總能撐上一陣子,至于更多的事情,卻并未深想過。

    但此次宋蘊的提議卻給了他們一個新方向。

    商人。

    一個被士人瞧不起,且能力與魄力皆具的群體,他們身上雖有士人最瞧不起的銅臭氣,卻也掌控著一筆不遜色的財富,恰巧能解書院許多困局,但究竟該如何說服他們呢?

    陳不遜在心中思忖著說辭,等到了會客廳,瞧見滿室男子皆坐于一側,另一側僅有宋蘊一人時,他好不容易熱絡起來的臉色瞬間降溫。

    他請來的都是縣城中規模不小的商戶,多則獨占一條街,少則擁有三兩家鋪子,只有宋蘊是剛起步,身家較弱。

    陳不遜本不想讓宋蘊來蹚這一次的渾水,但提議出自于她,她又格外想為自己的父親與夫君盡份力,他沒資格借口阻止。

    “諸位家中也都有學子吧?”陳不遜看向眾人,“此次邀大家前來,是為了聯考之事。”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敢開口。

    告示欄的消息他們的確看了,可他們從商,商人雖早已不是賤籍,地位也非常低,事關全縣城學子的學業與考試,他們又有什么資格插手?

    陳不遜隨意道:“每年的縣試本應有撥款,可今年出了意外,錯過了縣試時間,我欲組織一次考試,讓所有茲陽縣籍的學子都有資格參加,只是,還少些銀子!

    空口白牙的要銀子的確不好聽,也有損官員清譽,陳不遜轉而提道:“介是會在縣署外公布銀錢去向,以及所有參與捐獻的商戶,此事全憑自愿——”

    在場的商戶已有些生出意動,但遠遠還不夠。

    陳不遜接著道:“此外,盛陽書院也需要銀錢,倘若有愿意捐獻的,貴府所有學子皆可無償去書院念書、參加小考、亦或是向書院夫子請教功課,且不需改變原本的學籍!

    這也意味著府上學子除了私塾的夫子外,相當于擁有了另一個學籍,盛陽書院的學子。

    乍聽似乎也沒什么吸引力,但不少人轉念一想,盛陽書院可是背靠縣衙的書院,即便書院的夫子上不得臺面,可到底還有這位縣太爺在。

    再加上這位縣太爺貴不可言的身份,一切都顯得熾手可熱起來。

    “陳大人,”有個商戶突然問道,“請問盛陽書院大概多久會有一次小考?一年一次?還是……”

    他停了下來,陳不遜的腦袋卻轉得飛快:“四次。分別為春考、夏考、秋考、冬考,只要我在任一天,監考閱卷便全由縣衙負責,絕無半分私心偏倚。”

    縣城地方小,一般開不起書院來,尋常的私塾學生多則十幾個,少則五六個,根本沒有考試的意義,學子也遠不知曉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

    這便是盛陽書院的優勢所在,念書便宜,學子眾多。

    陳不遜頓了下:“若有其他想法,也可以跟我提,此次籌集的所有善款,都會公布在縣署的告示欄!

    零零散散又有幾人提了問題,但都不是大事,看著賬簿上的數目越來越多,陳不遜終是松了口氣。

    不管怎樣,丟面子也好,這銀子算是湊齊了。

    他手中早已沒有多少銀兩,也不想問千絲坊借,只好用這種法子試上一試。若能成,日后其他地方盡可效仿。

    宋蘊是最后一個走上前的,才將手中的銀子放下,便聽身后傳來一聲嗤笑:“這年景倒是奇怪,茲陽縣竟出了一個女掌柜。”

    “不奇怪,”宋蘊慢悠悠的答道,“我大盛朝國力日益強盛,莫說是多一個,多成千上百個女掌柜也不是奇事,劉掌柜以為呢?”

    陳不遜淡淡的看著,不曾插手,但莫名就讓人覺得很冷。

    劉庚心中一沉,笑著應道:“的確,是劉某見識短淺了!

    宋蘊不再理會他,匆匆與陳不遜告別,離開了縣衙,而劉庚此時卻等在門外,叫住她:“宋掌柜!

    “你可知這些年縣城里的香鋪倒了一家又一家,是為何?”

    早在宋蘊打算開香鋪前,縣城里的鋪子便被她逛了一遍,售賣香料的鋪子倒是極多,可調香售賣的鋪子寥寥無幾,僅有的兩家鋪子所售香種也都出自一人之手。

    可那又怎樣呢?她身上的麻煩還少嗎?

    宋蘊微微一笑,不在意道:“必是他們技藝不精!

    劉庚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回到香思坊,宋蘊卻發現今日客人并不多,莫綾守在門口,氣鼓鼓的,神情頗為兇狠。

    “姑娘!”莫綾連忙跑來告狀,“不知是哪個狗東西往咱們鋪子門口扔狗屎,臭死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收拾干凈,可客人卻少了!

    在香鋪門前丟臭狗屎,也的確夠惡心人的。

    宋蘊按了下眉心,平心靜氣道:“犯不著跟他們生氣,把臉上的脾氣收一收,這兩日多守著些,及時處理了,問題不大!

    莫綾氣鼓鼓的應下,她必得把那個丟臭狗屎的混蛋找出來,狠狠揍一頓出氣!

    自縣衙組織聯考的告示出來后,縣城街上少了許多閑散的學子,反而是書鋪、書院擠滿了人,巴掌大的小縣城竟被學習氛圍充斥。

    衛辭離開歐陽晟的書鋪,卻怎么也靜不下心來。

    在參加小考前,他從未覺得自己的學識有多厲害,更沒想過能得一榜榜首,可在知曉成績后,再面對即將到來的聯考,他心中竟生出了包袱。

    如果他的學識不夠,如果在聯考未能上榜,豈不是會丟了老師的臉面?他可是老師手把手教出來的學生。

    衛辭心思雜亂的走在街上,喧鬧聲從耳畔穿過,他卻無暇顧忌,不知不覺再抬手時,他嗅到了熟悉的香氣。

    香思坊近在眼前。

    衛辭在附近踟躕著,不知該用什么理由進去,轉眼卻見宋蘊已朝他走來:“師兄,何事?”

    “無、無事!毙l辭磕巴了一下,悶了許久才努力鼓起勇氣,看向她,問:“師妹,若三日后的聯考,我未曾上榜,你會失望嗎?”

    宋蘊從那雙清透如田黃石的眼眸里瞧出了忐忑與不安,努力安撫道:“師兄,只要你盡力而為,結果并不重要,旁人的言論也不值得你分心傷神!

    “重要,”衛辭看向宋蘊,輕聲道,“對我而言,重要。而且是師妹你,不是旁人。”

    “那你聽好了,衛辭,無論你能不能上榜,考成什么樣,我都不會失望,”宋蘊看著他,“一場考試而已,改變不了你是我夫君的事實。”

    除卻如此,她不會在意,何談失望。

    第58章 【58】“倘若世間每個女子都只能困……

    “一場考試,改變不了你是我夫君的事實。”

    宋蘊的聲音猶若在耳,干脆直接,卻又那樣振聾發聵,好似能暖進人的心窩里去。

    衛辭捧著書,時而摸摸胸口,傻笑出聲。

    從藏書閣路過的楊夫子臉色黢黑,對著他一再嘆氣,轉頭便跟宋柏軒告狀:“你那弟子……”

    接著一言難盡的搖頭。

    宋柏軒:“……”

    老實說,身為老師,他對衛辭的學識水平的確了解,可縣城里其他學子的學識水平,他所知甚少。此次衛辭能否上榜,宋柏軒也不得而知。

    “問題不大,”宋柏軒勸慰他,“只要他能保住在盛陽書院里的首位,身上自然不會再有污水。”

    楊夫子瞥他:“你明知我說的不是這個,你那女兒,也委實太嬌慣了些,膽子還大,什么話都敢胡說。”

    偏偏又引衛辭那等書呆子喜歡。

    “那可不是胡說,”宋柏軒頭也不抬的捧著書精讀,“她是個有主意有膽量的姑娘,這樣不好嗎?倘若世間每個女子都只能困于后院,日日柴米油鹽醬醋茶,除卻夫婿子嗣再無大事,那這一生該有多無趣!

    楊夫子語重心長的勸他:“那是自古以來的規矩,男耕女織,男子在外打拼,女子在家中主持中饋,方能家宅安穩。”

    宋柏軒敷衍道:“如今也很安穩!

    “你呀,這樣下去,早晚要出亂子的!睏罘蜃余止疽宦,無奈的搖搖頭,卻也沒再勸。

    宋蘊的香思坊的確出了亂子。

    自鋪子門前出現第一泡臭狗屎后,接連又出現了好幾次,但次次都抓不到人,氣得莫綾天天跳腳。

    宋蘊索性將嘯天帶了過來。

    嘯天身為獵犬,身形高大,嗅覺又敏銳,定然能幫她們找出在背后搗亂的人,哪怕找不出,也能暫時震懾。

    香思坊的確短暫清凈了半日。

    半日后,嘯天猛地躥起,朝著街上兩個渾身臭氣熏天的乞丐狂吠,那兩名乞丐年紀不大,身上卻臟兮兮的,老遠便能叫人聞見味道。

    附近的行人全都捏著鼻子遠遠避開,生怕沾染上分毫。

    那兩名乞丐正朝著香思坊的方向走來,尋了個顯眼的臺階,一屁股坐了下來。

    瞬間,臭味漫天,嘯天兇厲的朝他們齜牙,但兩人卻不為所動,不約而同的揚起了手中的打狗棍。

    “你們敢!”莫綾簡直氣狠了,也顧不上那兩名乞丐渾身上下的臭,氣勢洶洶的去尋他們理論,“這里是正經做生意的地方,去其他地方乞討去,別來沾邊兒。”

    年紀稍長的乞丐笑道:“姑娘,這可是大街上,我們倆也只是乞討而已,還沒走到您鋪子門前面呢,不必這么兇吧。”

    莫綾氣道:“去哪里乞討不是乞討,偏要來這里討晦氣,你們兩個這渾身上下的臭味,偏要來香鋪門前,不是搗亂是什么?”

    “那可不敢當,我們也只是想活下去,并無惡意,絕不敢耽擱姑娘你們做生意!彼\懇的說道。

    越是這般模樣,莫綾便越是生氣,這兩個乞丐明明行的是惡事,偏又做出一番可憐的姿態,實在叫人憤怒。

    莫綾攥緊拳頭,恨不能直接上去邦邦兩拳給他們揍暈,好在宋蘊及時過來將她按住。

    “二位,我知你們因何而來,求生自然不易,若有其他選擇,我相信二位也不會淪落至此,”宋蘊上下打量著二人,見他們衣著襤褸,沾滿污穢,不由得嘆息,“這味道滿大街都能聞得到,不論是途徑的行人,采買的客人,還是經營的商戶,說不影響生意是假的,若只有一兩次,人大抵是會忘了,可若日日來,月月來,死皮賴臉渾身臭氣的呆在這兒,這條大街上的生意必然全都會被攪黃,屆時滿大街的商戶會做出什么來,我也不知道。”

    兩乞丐心頭一寒,年紀稍長的乞丐立刻說道:“你休要嚇唬我們,我倆可不是被嚇大的!”

    宋蘊搖搖頭:“你只管抬頭看,附近鋪子里的客人是否少了些?而那些掌柜和小二,是否在看著你!

    兩人當即左顧右盼的瞧著,見果真有人朝他們嫌惡的看來,心中竟隱隱生出不安,接著又聽宋蘊道:“再者,乞丐能乞得食物得以存活,全憑這坊間百姓的善心,可你們二人卻為了蠅頭小利,棄滿城乞丐不顧,故意滾得滿身污穢,惹人生厭,一再消耗城中百姓為數不多的善心,不肖幾日,你們想要再乞得食物便難了。”

    “你、你胡說!”兩乞丐縮成一團,氣勢頓時消了下去,莫綾看得很是解氣,忍不住道:“便是不餓死也遲早被其他乞丐打死,你們倒是賺了銀子,讓其他乞丐吃什么?”

    宋蘊隨即道:“我倒是有一個法子!彼龔男渲忻鲆痪`銀子,刺目的陽光下,銀光閃爍,讓人不自覺的盯了上去,“這里是二兩銀子,你們拿去用,先好生把自己打理干凈,再去隔壁買些包子分給其他乞丐,剩下的銀子你們可以買一身干凈衣裳,體體面面的去碼頭做些苦力,只要有力氣,維持每日的溫飽不成問題,做的好了,還能攢下銀子來,如常人般娶妻生子!

    大抵是她描述的未來太過美好,兩乞丐瞬間滿眼放光,齊齊跪下給她磕頭:“謝謝姑娘大恩大德。”

    兩人接過銀子歡歡喜喜的走了,莫綾聞著空氣里漸漸散去的臭味,小聲問宋蘊:“姑娘,就這么便宜他們了?明明是他們做壞事,咱們還給他銀子!

    宋蘊漫不經心道:“他們的本意是想干什么?”

    莫綾頓時來氣:“他們是想攪了咱們的生意!哎……對呀,現在他們走了,不過,那也算便宜他們了!

    二兩銀子呢,不知姑娘得做多少香片才能賺回來。

    宋蘊搖搖頭:“這銀子他們守不住,不是被背后之人收拾,便會被其他乞丐搶去!

    雖是將兩個乞丐連嚇帶騙的趕離了門前,但宋蘊心中仍存著些許不安,背后之人的手段太過下作惡毒,明擺著是想趕走她的客人,好叫她自己做不下去,早日關閉香思坊。

    這兩日,鋪子里已經少了許多客人,售出的成香也只有價格低廉的香囊、香丸,少有大樁生意進賬。

    她開香思坊,全指著獨門成香賺銀子,長此以往,香思坊必然會漸漸走上末路。

    聯考當日,衛辭抱著書箱跟宋蘊告別,信心滿滿的進了考場。

    因人數眾多,考場直接設在了縣試專用的考棚,進場的程序同樣繁雜,需衙役驗身,搜籃,確認未攜帶小抄后才肯放行。

    知道衛辭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宋蘊才回了香思坊。

    誰料她只離開了盞茶功夫,一大早便有人來鬧,是一個身材臃腫打扮花哨的婦人,氣勢咄咄的立于門前逼問。莫綾大抵是被鬧急了,臉色漲紅,手掌抵住她的肩:“出去!”

    宋蘊嘆了口氣,略有些無奈,莫綾的性子其實并不適合待客。

    此前莫綾要來鋪子里幫忙時,她便三令五申,不許她隨意同旁人動手,路過的百姓不行,客人更不行,沒想到確是叫她受了委屈。

    “發生了何事?”宋蘊大步上前,將莫綾擋在身后,看向身材臃腫的婦人:“我才是香思坊的掌柜,有什么事,您不妨同我說!

    那婦人愣住,盯著宋蘊看了好一會兒,才從她的美色中回神。

    她立刻怒聲道:“你們香思坊的東西就是害人!根本不能用,你瞧瞧我身上這些水泡紅腫,都是因為用了你們家的香粉,今天我就是要砸了你們的鋪子才能出氣!”

    宋蘊見她兩手空空,便笑著問:“客人,香粉在何處?我可否驗一驗?”

    “總共就那么一點兒,沒兩下便用光了,還惹得我滿身傷……”那婦人聲音極大,氣勢逼人,一步步地朝著宋蘊靠近,但宋蘊卻寸步未退,笑著說:“湊近些,我剛好聞得仔細,辨一辨這香氣究竟是否出自我手!

    那婦人猛地后退,接著怒道:“從你這兒買的香粉,又怎會不是出自你手,你這是不想承認了?”

    宋蘊仍舊笑著,比起婦人的憤怒,她的反應太過平靜,似乎這樁事并非因香思坊而起。

    附近漸漸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

    “那你可知我香思坊中一瓶香粉價值幾何?有幾種味道?”宋蘊笑著問她,婦人支支吾吾答得十分含糊,最后索性胡攪蠻纏道:“我早忘光了!反正就是從你這香思坊買的香粉,害得我毀容還有一身傷,你必須得賠,不賠我必砸了你的店!”

    宋蘊冷聲道:“自開張以來,香思坊中的香粉只賣出七瓶,賣給了四戶人家,何時賣出何人購買皆有記錄,不知你是其中哪一戶?”

    “我……”婦人語塞,“是別人送我的!”

    “是誰送的?”

    “時間這么久,我早忘了!

    “那香粉呢?”

    “用光了!瓶子也早就丟了!害人的東西,我作甚留著!”

    宋蘊只覺得可笑:“既無證人又無證詞,單憑一張臭嘴,空口白牙,無憑無據便來我香思坊撒野,真當我是軟柿子好拿捏么?莫綾,報官!”

    那婦人卻不畏懼,大步走上前,氣勢洶洶道:“就是你調香的手藝有問題,死不承認,反倒來堵我的嘴,你做夢!”

    宋蘊懶得與她爭辯,那婦人卻突然低下聲來,陰森森道:“你以為你真能斗得過嗎?沒用的!”

    宋蘊并不在意這份威脅,反而用嘲諷的目光盯著她:“憑什么?憑你這張嘴,還是憑你這老掉牙的下作招數?”

    “我偏要干下去,干得長長久久,紅紅火火!

    第59章 【59】“那……綁誰不危險,還合法……

    宋蘊身上的氣勢將那婦人鎮住,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莫綾趁機將她推搡出門,對著外面圍觀的群眾大聲嚷嚷道:“這種下作胚子,無憑無據便來我們鋪子里訛人,我這就把她送進縣衙里去,好叫縣令大人還我們一個清白!”

    眼看著計謀無法得逞,那名婦人死賴著不肯往前,張嘴便要繼續誣陷,莫綾眼疾手快的給了她一胳膊肘,頓時疼得她說不出話。

    “是啊,如今的縣令大人是來自京城的‘小青天’,必然會公正公平,給咱們一個真相。不過要我說啊,香思坊的東西還真不賴,尤其是那送的香丸,小是小了點兒,可味道就是好聞,放一枚在香囊里,到現在還香得很!”

    有圍觀的百姓當即夸贊道:“香思坊的東西,我反正是用著沒問題。”

    “是啊是啊,我也用著很好,價格也不貴……”

    有前陣子極不錯的群眾基礎在,香思坊的口碑并未因這一場鬧劇而下滑,圍上來看熱鬧的百姓漸漸散去,宋蘊也狠狠松了口氣。

    她不是不怕,說到底她也曾是被養在閨閣里的嬌女,面對如此無賴且粗魯的行徑,多少都有些慌亂。

    可是她不能亂,她如今不但是香思坊的掌柜,更是整個宋家的主心骨,如果遇事她先犯了怯,那其他人該怎么辦?

    別無他法,她只能向前。

    不久后,莫綾氣鼓鼓的跑回香思坊,一股腦兒給自己灌了兩杯茶才說道:“姑娘,你不知道那衙役有多氣人,非說什么無憑無據不給辦案,聽那婦人三言兩句說了幾句,轉頭便把人給放了。”

    宋蘊皺了下眉,她不相信在陳不遜治下,還有這等不分青紅皂白的當差衙役。

    “縣尉大人呢?”她問到。

    “好像在忙什么事兒,根本不在縣衙,”莫綾越想越不高興,“我見那衙役把人放了,我就把那婦人又抓回來,這次好說歹說那衙役總算是應了,說是先收監等著縣尉大人回來再審。我看那婦人一點兒都不害怕,就留了兩個心眼,在外面等了一陣子,可您猜怎么著?”

    宋蘊頓了下,詫異的看向莫綾:“放了?”

    莫綾重重點頭,氣得簡直牙根發癢:“沒多久那黑心的婦人就跑出來了,我沒忍住,把她又摁回去了,這次倒是沒跑,可……可我總覺得不爽!姑娘,官府才不應該是這樣的!”

    宋蘊心底發沉,沉思片刻,很快便想清楚了緣由。此次縣城聯考規模不小,且足足考兩日,陳不遜作為主考官根本脫不開身,而轄下官員也大都被他拉出去幫忙,根本抽不出空來處理雜務。

    背后之人恐怕打得就是這樣一個主意。

    “不礙事,”宋蘊安撫她道,“左右她不敢再來……”

    話音未落,外面便又響起了吵嚷聲,莫綾氣得站起來就往外跑,宋蘊跟著起身:“等等。”

    她湊過去,悄悄在莫綾耳畔低語幾句,做好安排才不緊不慢的往外走,本以為是那鬧事的婦人去而復返,不料竟又換了臉生的。

    “我呸!什么狗屁香鋪,賣的都是害人的東西,瞧瞧我這張臉,都是用了她家的香粉才變成了這樣,鄉親們可千萬別被她這張臉騙了……”

    仍舊是同樣的老套路,但此等吵鬧還是引來了不少百姓。

    宋蘊微微垂眸,她只是明白背后之人的用意,哪怕她能一次兩次的解釋清楚,將鬧事的人送往官府,可源源不斷看熱鬧的百姓只會覺得香思坊的東西的確有瑕,不敢再輕易踏足。

    就像是飯館里死了一個食客,哪怕這食客是因自己的舊疾而亡,是被刺客一箭穿心,但道聽途說的百姓也只會覺得晦氣,去這家飯館吃飯會死人。

    名聲便是這樣,樹立口碑難之有難,但想潑臟水毀掉卻十分容易。

    圍觀的百姓在低聲議論著,時而對著香思坊指指點點,連站出來為香思坊說話的人都少了許多,顯然還在觀望。

    宋蘊朝著眾人微微福身,笑著說道:“讓大家看笑話了,此人乃是我的家仆,因記恨我之前將她趕出去才特意跑來抹黑我的生意,還請鄉親們放心,凡是鋪子里售出的香料,大家用著若有不適,我們皆可負擔診費!

    “真的假的?都給負擔診費?話說的倒是好聽,到時候你不承認怎么辦?”有人起哄喊道。

    宋蘊輕笑:“凡我香思坊出售的成品香,香氣不說獨一無二,卻也少有仿冒,介是大家只憑香氣作證便可!

    這話聽著狂傲,但細想下去,似乎還真是這樣,香思坊售出的香料味道的確與眾不同,即便有幾款簡單的成品香有些相似,但仍能輕易辨出不同。

    眼看著風頭全叫宋蘊出了,沒有人在意她的臉是否因香粉而毀掉,鬧事的婦人頓時慌了神。

    不該是這樣的。

    難道不應該所有人都站在她這邊,質疑香思坊是家黑心店鋪,好給她討一個公道嗎?!

    “別聽她胡說!都是假的!我這臉就是因你家的香粉而毀,你倒是賠銀子,倒是請大夫啊……”話音未落,她便被宋蘊凌厲的目光鎮住,心虛的說不出話。

    宋蘊似笑非笑的盯著她:“你真愿讓我去請大夫?”

    她對醫術并不精通,卻也看過幾本醫術,此人臉上的紅腫并非因香粉而發,全然是因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就好似她食用蓮子會短時間毀容一樣。

    換句話說,她鋪子里所售香粉有兩種,一種是香爐中所用的香粉,大多用于熏香,改善房間中的香氣,并有精心凝氣之效,另一種香粉用于肌膚,以掌心輕拍至身體各部位,使得女子遍體留香,既如此,又怎么會只單單毀了臉?

    鬧事的婦人心虛極了,面對諸多目光,硬著頭皮點頭:“對!你請大夫去!我根本不是你的家仆,你少來誣陷我,我買了香粉……”

    “行啊,”莫綾打斷她,一只手挽住她的臂膀,高高興興的拉著她離開,“走走走,我去給你請大夫,保準叫你藥到病除!”

    “你,你干什么,放開我!”

    她越是掙扎,莫綾便抓得越緊,眼看著事情愈發不受控制,鬧事的婦人心中慌亂不已,張嘴便要呼救,卻

    被莫綾輕飄飄的堵上嘴。

    “怕什么,送你去見官!

    上午的風波才過不久,下午便又來了兩個鬧事的,宋蘊仍是草草打發了,讓莫綾送幾人去見官。

    這番折騰下來,香思坊生意寥寥,附近幾個鋪子的掌柜看向宋蘊的目光都帶著憐憫:“宋掌柜啊,這樣折騰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哎……”

    勸人放棄的話卻怎么都說不出口。

    宋蘊笑笑:“我知大家的好意,但香思坊是我的心血,好不容易才開起來,不管前頭是福是禍,我都得往前闖一闖才知道!

    第二日上午,仍舊有跑來鬧事的人。

    莫綾已經熟練到不必宋蘊提醒,直接動手將人收拾掉,免得影響鋪子里的生意,但宋蘊和莫綾二人怎么都沒想到,下午時,她們又見到了熟人。

    “怎么,你還想來鬧事?”莫綾沒好氣的盯著她,“信不信我現在再把你送進官府去?”

    接連幾次被抓住送官的婦人心虛極了,卻又實在擔心那幾人的下落,連忙問道:“我這次不是來鬧事的,是來找那幾個人……敢問宋掌柜,她們人呢?”

    宋蘊佯裝聽不懂:“我這兒是正經做生意的鋪子,可不是什么牙行,更不知道你問是何人,不如你詳細說說?”

    聽見“牙行”二字,那婦人眼前一片漆黑,但很快又想到,若無身契,哪怕是家中的仆婦也根本沒那么容易發賣。

    她稍稍定神,好聲好氣的問道:“就是昨日來的那些……”

    “昨日來的客人可多了,不知你說的是哪一位?”莫綾一臉幸災樂禍的看著她,那婦人更加心慌,也愈發確定那些人的失蹤恐怕與這家鋪子脫不了關系。

    可這明明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香鋪,哪怕宋蘊曾是侯府千金,但占了人家嫡小姐身份這么久,必不會被侯府所喜,她的身后毫無依仗。

    婦人紅著臉,聲如蚊蠅:“就是,就是鬧事的那些。”

    宋蘊眼神愈發幽冷,只淡淡應道:“你來晚了,那些人昨日俱以送官,若是要人,你該去官府,而不是來我的香思坊!

    “可是……”

    “說起來,你也被送官了,按照律法,本該早已收監,你又是怎么跑出來的?”

    “我、我沒犯錯,為何要收監?算了,反正跟我也沒關系!眿D人亂了心神,也不敢再問那些人的下落,轉身便跑了。

    莫綾輕哼一聲,泄了怒氣,隨即忍不住夸贊道:“還是姑娘有辦法!

    宋蘊垂眸:“不是什么正經法子,用不好還會弄巧成拙,你可別學了去。”

    莫綾眼珠子轉了轉:“知道啦知道啦,姑娘,今日聯考便結束了,反正鋪子里也沒生意,咱不如早點回去?那么些人,也不知金梨能不能看得住!

    “不止金梨,還有她兄長,還有嘯天,”宋蘊邊盤點賬簿邊道,“夏金山人不錯的,你不要總對他有意見!

    莫綾敷衍的應了兩句,私下卻悄悄撇嘴,那夏金山名字倒是不錯,金山金山的叫著,可她們姑娘好不容易賺的銀子,沒少往里面搭。

    天色將暗,兩人回到宋家。

    莫綾剛進門便蹦蹦跳跳的跑去后院倉庫,叉腰看了好一會兒才心滿意足,被綁成粽子的幾名婦人動彈不得,又困又餓又累,但卻不敢睡,生怕再也醒不過來。

    早知道這活兒如此難做,給多少銀子她們都不會接。

    幾名婦人被堵上了嘴,此刻卻不約而同嗚嗚的叫起來,并試圖擠出幾滴眼淚,莫綾聽得心煩,忍不住罵道:“都給我老實點兒,再叫我就把你們的舌頭絞了下酒!

    房中頓時安靜下來。

    “莫綾,”宋蘊無奈的走進來,“倒也不必如此恐嚇她們,左右留給她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

    這話聽著更加駭人。

    眾人聽得心慌意亂,一個個兒忍不住又叫起來,宋蘊似笑非笑的朝他們看過去:“你們好好想想,究竟該怎么做!

    此地并不宜久待。

    宋蘊說罷便出了門,恰好跟立在門外的人影碰了個正著。

    兩人面面相覷,氣氛凝滯。

    衛辭掙扎半晌,還是苦口婆心的勸道:“師妹,你這樣綁別人,還是太危險了,且不合大盛律法。”

    宋蘊聽出了弦外之音,仰頭試探他:“那……綁誰不危險,還合法?”

    說罷瞅了眼他尚未痊愈的腕傷。

    衛辭:“……”

    等等,他的話是這個意思嗎……!

    第60章 【60】但是衛辭,別有所圖,怎么可……

    對上宋蘊好整以暇的眼神,衛辭根本招架不住,只得硬著頭皮轉移話題:

    “師妹,老師還有些事要處理,今日可能回不來。”

    此次聯考規模之大,光是學子便有數百,再加上考卷的種類比以往縣試的要多,僅憑縣衙里的幫手根本處理不完。

    為了避嫌,宋柏軒此次不會參與閱卷,但考卷以及考生的歸整工作也極其耗費心神。

    宋蘊點頭應下:“師兄也累了吧?早些回去休息!

    “可……”衛辭看了眼房門緊閉的倉庫,欲語還休。

    宋蘊忍住笑,如實將這兩日發生的事一一道出,衛辭聽得眉頭緊皺,最后忍不住問道:“縣衙里便沒有做主的人么?師妹此舉,還是太冒險了些。”

    “師兄,此事我自有分寸,”宋蘊答道,“香思坊是我的心血,任何人想要毀掉它我都不答應。不過,既然聯考已經結束,想必陳大人也已經回到了縣衙,我會盡快請他做主!

    衛辭怔了下,心中一時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師妹似乎對陳縣官格外信任,到底是“小青天”的名聲太旺,還是……還是他們早有交情。

    但他也清楚,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我隨師妹同去縣衙。”

    倉庫里關著的人數不少,莫綾一人雖能應付,但到底不如多個人方便,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衛辭便短暫充當了衙役。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往縣衙趕去。

    此時天色已暗,月黑風高,街上行人寥寥,除了莫綾手中的燈籠,再無光亮。

    怎么看都不像是去做好事。

    捆在一起的婦人們愈發絕望,她們怎么都想不到,如此簡單的一樁生意,竟然遇到了心比她們還黑的女子!

    別看是個漂亮女掌柜,心腸卻比蛇蝎還要歹毒!

    直到鳴冤鼓響起,看到縣衙里走出了幾個衙役,她們才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投胎似的一個接一個往縣衙跑去。

    還濕著發的陳不遜:“……”

    從來只見犯人畏懼縣衙,沒見過這般指著縣衙救命的。

    “什么事情如此要緊?”陳不遜按了按發脹的眉心,語氣無奈,“宋掌柜,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時候了,真當本官是鐵打的不成?”

    這番話聽著倒著實不客氣,但也足夠親近。

    衛辭上前正欲答話,宋蘊卻搶先一步,笑著說道:“我倒是無妨,可這些人怕是等不到明日了!

    陳不遜看著一片狼藉的婦人們,眼皮狂跳。

    他早知宋蘊不是一個守規矩的,卻沒想到她竟如此大膽,私自將人囚了一夜。

    若能證實這些人是嫌犯倒有情可原,可稍有差池,她便會落得一個枉顧律法的罪名。

    陳不遜緩緩坐直了身子:“到底發生了何事?”

    宋蘊朝莫綾看了眼,后者便將這兩日發生的事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最后忍不住問道:“陳大人,這些人如此囂張,空口白牙便來誣陷我家鋪子,這兩日耽擱的生意怎么算?”

    她倒不是貪那幾兩銀,只是覺得格外難受。

    香思坊是她們家姑娘辛辛苦苦開起來的,鋪子的經營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軌,就被這些無賴三言兩語毀掉一大半。

    本以為縣衙能幫著擺平,誰料整整兩日求助無門。

    陳不遜臉色沉沉,他接手縣衙已有些時日,縣衙中的衙役更換了將近半數,本以為能夠省省心,沒想到竟還有漏網之魚。

    說到底,竟是他為官的疏忽。

    “你放心,此事本官已全都知曉,必然會還香思坊一個公道!标惒贿d壓下心頭的怒意,抬手讓衙役摘去婦人嘴里的破布,“你們還有什么話要說?”

    霎那間,嚎哭聲響徹縣衙,震得人腦瓜子嗡嗡響。

    陳不遜敲了下驚堂木,目光沉沉:“看來宋掌柜所說皆為真相了?”

    婦人們嚇得一個哆嗦,眼淚都止住了,她們相互看了一眼,紛紛開口喊道:“回大人的話,我等實在冤枉啊,只是去了香思坊一趟,那煞星竟想殺了我們!”

    “天理昭昭,王法何在?還請陳大人為我等做主!”

    “香思坊私自囚禁我等,還想殺人滅口,若非我等命大僥幸逃過,此刻躺在縣衙里的就是我們的尸體……陳大人,您可不能被她們蒙蔽!”

    無論這些婦人們說什么,宋蘊也只是安靜的站在一側,唇邊還噙著笑,于是婦人們愈發大膽,開口顛倒黑白,試圖把臟水反潑到香思坊身上。

    只要扳倒了香思坊,不論是用什么方式,她們都會有銀子拿!

    陳不遜冷笑一聲,驚堂木猛地拍下:“來人,上刑具!

    好端端的怎么就要上刑具?

    本來頗有底氣的婦人們瞬間虛了下來,瑟瑟發抖的跪在地上,一個字都不敢再說。

    “本官再問最后一遍,爾等背后到底是受誰指使?”

    無人答話。

    宋蘊垂下眼眸,捏緊了手中的帕子,她倒也并不是很失望,背后之人敢用如此張狂卑劣的手段,就一定做好了萬全之策,想要將他咬出來,本就沒那么容易。

    直到外頭的更聲響起,案子仍未審出頭緒。陳不遜將犯人收監,繞開衛辭,低聲對宋蘊說道:“此事你恐要多加小心,背后之人非常狡猾,我還要再審一審。若再有人去鬧事,你派人來縣衙說一聲,絕不會再發生像昨日那樣的事!

    宋蘊朝他行了一禮:“多謝陳大人!

    陳不遜頓了下,心中竟彌漫出些許愧疚,他向來自視甚高,本以為整個茲陽縣縣衙都已盡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沒想到還是有漏網之魚。

    說到底,事態發展至此,是他為官的一時疏忽。

    “放心,我會盡快給你一個交代!

    宋蘊微微福身,輕聲答道:“那民女便靜候佳音!

    陳不遜并未特意避開衛辭,聲音也不曾壓低,二人的一舉一動皆在衛辭的視線中,可也正是如此,才讓衛辭的心情格外復雜。

    回程路上,二人并肩走著,夜風拂過紙糊的燈籠,將腳下的路一并照得忽明忽暗,影影綽綽。

    衛辭忽而道:“不妨多請幾個護院,倘若再有人來鬧事,也好處置!

    倒也是好意,可到底不能除根。

    宋蘊隨口應道:“香思坊的生意就那么大,不必請太多人,更何況如今是在陳縣官治下,倘若連他都拿此事沒法子,那我這鋪子也不必再開下去了!

    夜風帶來些許涼意。

    衛辭沉默許久,才鼓起勇氣問她:“你就這么相信他嗎?”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耳熟。

    宋蘊忽而想起陳不遜也這樣問過她,她不禁莞爾,笑著答道:“是,我很相信他,或許你也聽過‘小青天’的傳聞,陳大人在京城的名聲極為響亮,從未辦過一樁冤假錯案!

    “這樣么……”衛辭低聲呢喃,強自掩下心頭的失落,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要問這句話,又想要從她嘴里聽到什么樣的答案,只是不由自主的問了出來。

    “是啊,”宋蘊惋惜道,“當年他正要議親,卻被貶謫出京,京城里有不知多少世家貴女傷透了心,只盼著他能早些回去!

    “你也是如此嗎?”衛辭脫口而出,待回過神時,他才慌亂的避開宋蘊的視線,自顧自的解釋道:“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宋蘊停下腳步問他。

    衛辭說不出話。

    宋蘊輕笑:“我自然也是如此,卻并不是為失去一個佳婿,而是為京城又少了一個清官而可惜。畢竟在權貴遍地的京城,敢說真話,敢斷真案,毫不偏私的官員實在太少了!

    在權貴圈里浸染了十幾年,宋蘊并非不喑世事的閨閣女,早就知道在大盛律法之下,仍有層層庇護的灰色地帶。

    身為女眷,她別無他法,只能勉力保全自己不被沾染。

    “師妹,是我狹隘了,”衛辭認真的向她道歉,“對不住。”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宋蘊根本沒放在心上,但偏他如此正經的道歉,倒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般。

    宋蘊笑著搖搖頭,腳下的步伐卻愈發輕快。

    為著此事,這兩日家中人都忙得腳不沾地,許多事都顧不上。宋蘊回到家便拿起賬本和算盤仔細盤賬,一個不留神,衛辭抬腳跟了進來。

    “你尋我有事?”宋蘊眸中盡是遲疑。

    老實說,她并不想跟衛辭單獨相處,今日恰逢父親不在,莫綾和金梨又被她打發著早早睡了,正適合談一些敏感話題。

    保不準衛辭還會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來。

    宋蘊壓下心頭的驚疑,決定先發制人:“你又想和離?”

    衛辭連忙搖頭:“不,不是。”

    宋蘊當即松了口氣,卻又覺得奇怪,如此深更半夜,以衛辭的品性,絕不會輕易到女子的臥房來。

    除非他別有所圖。

    但是衛辭,別有所圖,怎么可能呢?

    “那你……怎么了?”

    衛辭低下頭,臉上隱隱發熱:“師妹忙碌至此,實在辛苦,我想著過來看看,能否有些能幫得上忙的。”

    宋蘊想了想,轉身從柜子里拿出香錘和香料,擺在他跟前。

    “確是有些香料要處理,且須得錘得仔細,最好是均勻的粉末狀,我的力氣還差些,師兄來試試?”

    她本也不想拿出來的,這些細碎的活計明日也做得,但師兄深夜至此,想來是懷著非常之誠心,她不好辜負。

    衛辭沉默片刻,拿起了香錘。

    叮叮當當。

    宋蘊一邊盤賬一邊提醒他:“師兄收著些力,夜色已深,莫綾她們許是都睡了!

    衛辭:“……”

    嗚呼,他究竟為何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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