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曖昧荒誕的夢
姜眠邊撥算盤邊回答:“聽說是貴家公子們游湖流行起來的, 所以生意多了。”
百忙之中抽空回復完他,姜眠手中動作不停,將找好的錢推過去, “找你的四錢七十二文, 歡迎下次再來。”
不只是多了些, 可以說是水泄不通, 許知久緩了一小會這才走過去開始教他們描新的款式。
旁人一見美貌似天仙的人都不吝嗇地教他們描花鈿,頓覺感激,忙把步驟都給抄記下來,恨不得看上三百遍。
“這種款式的紋飾呢?”
許知久說的紋飾類似于花鈿的貼,雖說沒有那么精致,但簡便且輕松, 一貼便能出現花鈿模子。
“早就賣完了。”一旁幫襯的小二立刻作答, “供不應求,還有好些款式都沒有。”
不單是一款, 僅僅是這幾天, 所有的花鈿樣式都陸續缺空。
在這偏遠的縣城,能出現這么新穎的樣式,確實叫人不可思議。
空前的熱潮。
姜眠本以為一個月后熱度會降下去,但沒有想到越來越多的人前來拜訪,聽說是各地都爭相模仿鋪子的款式, 但在用料的顏色上,總是差那么幾分韻味。
遠在他鄉的貴閣公子要的便是最好最正的顏色, 甚至安排自家小廝提前購置以后所有的款式。
許知久應當高興。
鋪子已經開始盈利, 再怎么說也不應該在此停下來,但這些款式除了少部分是他想出來的,更多的其實是他從夢里看到的。
沒錯, 非常的荒誕。
這些款式都出自他的夢,更具體地來說,是夢里的姜眠給他親手描的花鈿。
白日相處疏離,夢里卻如膠似漆。
許知久在幾年前便開始反復做這樣的夢,他只以為是自己忘不掉當初的救命之恩,夢里覺得花鈿樣式好看,所以記了下來。
因為從未見過這些款式,他意識到可以運用到鋪子之中,所以描繪下來,用料也是選最好的品質。
但近些日的夢里,少女只彎眸逗弄他,一點也沒有描新花鈿的意思。
市面上要攻破他的選料用上兩個月足矣,如若再不制出新款,恐怕生意也會跌回之前的模樣。
被許知久反復盯了幾遍的姜眠終究是忍不住抬頭:“掌柜是有什么事情安排?”
姜眠思索。
最近幾天的生意也沒有很差啊。
難不成許知久現在打算卸磨殺驢?畢竟基礎的算盤知識已經教會對方。
“無事。”
端莊嫻雅的公子垂眸,冠玉上的白羽輕豎,光影勾勒,如同素描一般淡到濃墨的色彩,絲毫不顯嬌弱,更像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權臣公子。
他并非心無算計,而是他的算計會被容貌沖擊到可以叫人直接忽視。
夢里常埋在對方頸窩,聽著纏綿悱惻的話,與她如戀人一般親密。
哪怕是想著那樣曖昧的場景,許知久依舊是可以目不斜視地擺弄手中的染料。
即便不需要少女繼續教他描新的款式,他覺得他也可以想出來,畢竟賣空的款式不只是對方教的那幾種,也有他想出來的。
夢里的感情太難匹及,被那般視若珍寶的對待,是比話本子還離譜的程度。
世間妻夫相處,大多形同虛設,相互利用,看局勢也看背景,門當戶對只是入局最基礎的。
他覺得愛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卻在夢里深陷于這份情愛。
“不知姜姑娘可曾還記得隱塵寺一事?姜姑娘將荷包歸還于我,當日未曾細細謝過,如今在鋪子結識,當真巧合。”
他的嗓音始終是疏離端正,似乎暗中總有人在盯著他的禮節是否出錯一般。
“不是巧合。”
姜眠倒是接話得快,她總覺得以許知久這樣的性子,哪怕嫁進皇家里去也是能坐穩局面的,實在想不到為什么當初會被弄成那副模樣。
“聽書行的朋友說你開了新鋪子,所以過來看看。”
更像是朋友敘舊,姜眠的態度很是融洽,完全不像別家掌柜和下屬單調的相處模式。
這樣的回答明顯出乎許知久的意料,他停頓了片刻才開口:“姜姑娘知道我?”
“以掌柜的名氣,很難不知道。”姜眠語氣平和,指尖將策論書重新翻了一頁,“新款的樣式,掌柜有想好嗎?有些客人已經來打聽消息了。”
其實許知久自己描一個新穎的花鈿樣式做范本,相信很多人都會樂意買同款。
倘若姜眠見到,不止花鈿想買,大概連同人也會想要帶回家。
許知久回:“還沒有想好。”
“不急于一時,掌柜慢些想,現在市面上也只有我們鋪子有賣這種金粉。”
許知久問:“姜姑娘是九安人?”
“以前不是,五年前落難……”姜眠說了幾個字,恍惚中停下來。
她記起來剛穿越的時候許知久就與她說落難十幾年的事情,只覺得現在發生的一切與之前樁樁件件事情都開始對照上。
細思極恐,不思也恐。
她不會真是那所謂的暴虐妻主吧?
“都是已經過去的事情了,現在也算是九安人。”
姜眠打算這個月做完就離開,總不能真走向暴虐妻主的局面,她現在還沒有把姜家的事情處理清楚。
“掌柜有見過和我相像之人嗎?”她還是有點不死心。
許知久點頭:“有。”
“真的?”姜眠精神一下子就來了,她眼巴巴地看著對方,“是在哪里遇見的?你可不要聽信她半句話。”
許知久:“五年前隱塵寺的后林里。”
姜眠氣餒。
不明白五年前許知久為什么就能認出來她,但現在的關鍵顯然是沒有第二個與她相像的人。
她嘆氣:“沒事了。”
……
接下來的相處順理成章,除開必要的算術交流,兩人就跟待在空氣里的一樣。
姜眠為了避免和許知久多接觸所以一直忙著鉆研課業,而許知久見她繁忙,也沒有再打擾她,還給她送了各種難買到的孤本。
許家現在并未嚴令禁止許知久從商,很大的原因是姑娘家中也需要管賬的主君,原先定下來只是做大家門戶的側室,自然沒有考慮那么多。
但許知久相貌才情好,出落的越來越好看,哪怕是大戶人家,也不是沒有做正夫的可能。
側夫和正夫完全是兩種身份。
所以許家壓著這位相貌出眾的公子,只待哪一日瞧見心儀的妻家才會同意出手。
……
夢中的纏綿悱惻并非口頭說說。
貴閣公子一醒來耳垂便紅了,他嗓子還帶著些難掩的澀意,只覺得再這樣下去難以維持正經姿態。
夢中的人總是能輕而易舉說出最打動人心的話,哪怕聽他說自己做了掌柜,也會邊親邊夸他做得很好。
家中大多是輕蔑不看好的神情,所以顯得夢中的姿態彌足珍貴。
明明舉止輕浮,也太逾矩,卻叫人移不開眼睛,只想與人相守余生。
在夢里做著最親密的事情,但其實兩個人連朋友都算不上,只是冰冷的交易關系。
想到這里,原本浮躁的心口也冷了下來,他輕聲嘆了口氣,熏爐升起幾縷青色的煙霧,在他眼里婆娑,浮光靄靄。
“公子又做噩夢了?”半夜守著的小侍擔憂上前,“可要叫郎中前來探探脈搏?”
許知久搖頭:“不必。”
他停頓好一會,只覺得夢里的朦朧愛意也溢出來了些,“打桶冷水進來,我要沐洗。”
半夜沐洗?還要冷水?
小侍明白了些,他的臉也有些紅,畢恭畢敬的出去,但因擔心公子著涼,終究還是叫了溫水進來。
“公子我在門口候著,莫要洗涼水,會被主君責備的。”
許知久不語,褪去衣服將整個人浸泡在水底,但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始終揮之不去,甚至于這些溫水都緩解不了身體的燥意。
余下便是淅淅瀝瀝的水聲。
緊致的皮膚脈搏覆了一層水色,清麗脫俗,美色傲人。心口起伏跌宕,冷峻清雅的公子終是闔眸,努力忽視掉身體的反應。
水徹底冷卻,屋外已經敲了幾次提醒換水,許知久出聲屏退,好一會后才自顧自的出水換衣。
……
胭脂鋪的客人絡繹不絕。
姜眠的科舉也緊跟其后,但好在她的基礎知識扎實,所以再晚些準備也不妨礙。
“見你讀策論,是在準備今年的科考?”許知久落坐在里側,他現在已經對算盤有了自己的理解,也不需要姜眠再去教什么了。
“嗯,一個月后要先離開鋪子,考完再來可以嗎?”
姜眠覺得這里的工作挺好的,價錢給得高還可以一直坐著,她只需要算錢,老板對她的要求也很寬松。
許知久輕搖頭,不太贊同:“姑娘定能功成名就,到那時,還來當這一個小小的賬房難免有些屈尊。”
“可是這里挺好的。”姜眠真心實意地夸了一句,“不用漲工錢,主要是喜歡這里的氛圍。”
姜眠要考秀才的消息并沒有隱瞞,現在年紀也不大,正是讀書意氣風發的年紀,大多的家庭都很樂意供的。
聽見她還是很需要工作的態度,許知久明白過來落難后少女處境并不好。
科舉最需要的就是錢。
許知久:“此次姑娘若是能考中,我可推你去做西州喻府門生,生計的問題不需要再做考慮。”
他用詞認真,又怕戳中少女的痛處,但又擔心不解釋清楚對方無法明白到他的好意。
做門生不僅是有了朝堂的關系,在往后學業的開支都是由門主家全包的。
姜眠自然也明白許知久話里話外的意思,但她并不想把自己劃入別人陣營里。畢竟她還要為姜家的事情做個交代,總不能拖著別人下水。
第25章 第25章 當真是傷我的心
姜眠覺得許知久未免也太好心了, 畢竟介紹門生這種事情也是需要他后續去償還人情的。
回想兩人的相處,怎么著也沒有做到這種情分上,姜眠隨口玩笑作答:“掌柜不信我能考上?那真是叫人傷心得很。”
許知久心頭一哽, 他分明就不是這個意思, 居然能叫人平白誤會。
他道:“并無此意, 姑娘定能考中。”
“那就借掌柜吉言, 不過倒也不求攀做西州門生,掌柜能讓我繼續待在你鋪子里就好。”
其實是有些引人遐想的話,但許知久明白對方語氣并無曖昧,是在委婉地拒絕他。
少女嘴角揚起淺淺弧度,眉眼也帶笑,恍若不食人間煙火, 絲毫沒有想走捷徑的意思。
許知久的眼底浮現出些許的迷茫, 或許是極少接觸不求利益回報的人,以至于他也不知道該怎么樣做才能讓對方的處境變得更好。
怕直接給錢對方會心生芥蒂, 落魄的貴女大多都不愿接受施舍。
姜眠哪里能想到就這么一會許知久聯想了那么多, 她只覺得許知久不論性格還是外貌,從哪里看都是理想型。
她這輩子最愛溫柔系美人。
誰來勸都沒有用。
每天睜眼閉眼都是貌美似月的美人陪著,她都快要想不起來原先許知久是什么性格了。
許知久又道:“姜姑娘整日以掌柜相稱,實在有些折煞我。我知姑娘并無取笑之意,只是愧不敢當。”
溫和且平易近人, 言語間也沒有高高在上的貴家公子架子,更像是在與平起平坐的朋友閑談。
他實在好說話。
姜眠越看越覺得他討人喜歡。
她搓了搓紙張, 低眉淺笑:“公子本身在鋪子里就是做掌柜, 比其他鋪子的掌柜還要親力親為,當之無愧。”
音色很稀松尋常,仿佛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事情。
也正是這樣的語調, 與許知久夢中那低語的贊同相重疊,似是唇瓣輕壓在耳畔處呢喃,一并燃燒了他的沉穩冷清。
他眸光微深,難言浮現出來的情緒有多焦躁不安,依稀聽見心口有節拍在響。
……
入夢。
又是旖旎的場景,紅絲錦帶系在他的脖頸和腕骨,與湖藍色的外衣交錯,他唇瓣難掩欲色地蹭開在對方的脖頸。
一對銀蛇玉釉的冰質琉璃緊貼著他皙白的腕骨,少女正饒有興致地撥弄他青絲勾勒的長發。
許知久在夢中總是恍惚著沉淪。
從一開始的委婉推拒到默許,現在面對這樣的狀況也只是垂眸停下來動作。
心跳紊亂,如同白日。
他眼梢瀲滟,泛著薄紅。明明已經與人在夢中親密過許多次,但還是難掩心中的起伏。
姜眠繼續弄亂了他的發絲,語氣里夾雜著笑意:“怎么不繼續咬了?”
她低頭,摟著人的腰抱起來些,輕貼了下對方的臉,“沒答應給你描新花鈿,就跟我鬧起你那壞脾氣。”
嘴上說著埋怨的話,眼眸卻是帶著笑意。
她松開懷抱,拿出不知從何時準備好的金羽的筆尖,另一只手扶住懷里闔眸生悶氣的白嫩臉蛋,隨即落筆輕巧地描在他的眉心正中央處。
“又不是真不給你描,只是最近沒想起來新的樣式,不跟我置氣好不好?”
她又輕聲地哄著。
懷里被金羽筆尖接觸的公子從她懷里抬起來眸,“不想要了,我自己也可以。”
許知久順著夢境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大多數時候他都沒辦法干涉最終的走向。
面對鋪子里一無所知的姜眠,許知久自然不可能因為夢里面對方不告知花鈿款式而心生不滿,但對待夢里面的姜眠,他就沒有那么客氣了。
該遷怒還是得遷怒的。
夢里的姜眠親也親了,摸也摸了,又各種逗弄他,導致他整日沉浸在這種情緒之中,完全就想不出來花鈿款式,滿腦子都是對方給他描眉時候的模樣。
他沒辦法不有些小情緒。
許知久捕捉到對方埋怨的詞,側過去臉不看她,“你方才說我什么?”
“錯了。”少女又哄著他,從床頭拿了鏡子給他照了照,額間新款式的小團絨花鈿出現在眼前,“我教你怎么畫這個好不好?”
許知久與她視線相接,緩緩點頭。
見少女彎眸安靜地看著他,心知肚明對方的意思,他起身靠了過去,依照以往慣例在她的唇瓣蜻蜓點水地貼了貼,有些自暴自棄地縱容沉淪。
他道:“其實不告訴我也沒關系。”
“某人嘴上說著沒關系,行動卻很果決啊。尋常都不主動,一提這個才肯理我,當真是傷我的心。”
她的尾音始終帶笑,好像就算是對方再差的脾氣也能完美接受。
說話的模式再次與白日重合。
仿佛不是幻夢,而是真切存在的。
少女的指尖又抬起來按了按他的唇,隨著滑落向下,輕挑開他脖頸處細長的錦帶,指腹揉著被束縛出痕跡的地方,“疼不疼?下次不會這樣綁你。”
許知久正眼看她:“哦。”
顯然是不相信她的說辭。
姜眠低聲笑起來,也沒有繼續為自己辯解,在他手臂上描繪新想好的花鈿款式,“步驟要看仔細,我可不教第二遍。”
一段突兀的掉落聲打斷了許知久的思考,眼前的人毫無征兆地消失蹤跡。
床榻簾子的紅紗掉落,遮掩住外界所有的景色,將帶來情緒起伏的人也一同帶走。
許知久從夢里清醒過來。
尋常都是他主動清醒,倒是還沒有中途戛然而止的情況。
許知久顧不得多想,起身打開妝奩,將大半的新款式重新繪制下來,中途不免想起來自己剛才的主動親近,撐著臉紅繼續把那團絨的小花記錄在冊。
被對方親近倒是有理由解釋。
實打實的主動靠近,是全憑自己心意行事。
雖然只是一場虛夢,但還是枉顧書中所寫的禮義廉恥,心甘情愿地被對方采擷,也不需要對方背負責任。
守在門口的小侍只當許公子半夜有了靈感,尋常便是如此,所以只敲門問了句,并沒有進來打攪。
……
姜眠半夜床睡塌了。
她方才還在夢里逗弄美人,現在突然抽身出來此刻很是茫然。
瞧見這四面八方樸素無華的房屋,以及塌陷大半的床板,腰背處估計已經青紫,疼得她齜牙咧嘴。
還從未在半夜驚醒過。
尋常睡得安穩,醒來也記不得做了什么樣的夢,只記得是美夢。
現在半夜醒來倒是清楚記得夢里的畫面,但她并沒有遐想太多,只以為是接觸許知久這種美人太久,所以才會產生這樣的變態想法。
也算是人之常情。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重新打了個地鋪,勉強繼續睡下。
等第二天醒來,姜眠還記得昨晚的夢,不置可否地拋之腦后。
她穿越以前就有做過關于許知久的夢,所以現在出現也不覺得有多稀奇,反而很平常心的接受了。
姜眠花了銀兩重新叫人打了新床,比平常要晚一點才到了胭脂鋪。
外面下著綿綿細雨。
她撐著傘,見許知久已經在柜房處便小跑著進來,將紙傘斜放好。
她沒有遲到,卻莫名心底發虛。
許知久手里拿著兩本小冊子在對照,一本記錄下來時興的花鈿樣式,一本則是由人手工繪制的款式。
但姜眠沒想到夢中她描的那幾款也在其中,瞧著墨水還很新鮮,才干不久。
尤其是正中心那朵團絨的小花,她格外有印象,恍惚間她還能瞧見花鈿落在許知久額間的瑰色模樣。
許知久怎么也知道這些款式?
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總不能許知久跟她做了同一個夢吧?這世間哪里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
許知久只與她對視一眼,便安靜地繼續描制,等他檢查完這些樣式與市面上沒有相似的,才安排人去準備妝飾需備下的紅紙。
他看向姜眠,問:“姜姑娘現下無事的話,幫我謄抄一份可好?”
許知久側目將準備好的紙張推了過來,金紅色尾尖的豪筆也被遞到她的手中。
“應該做的。”姜眠對于這些款式也不提問,一筆一劃地描繪下來。
空氣中只有金紅色的粉末浸染紙張的沙沙聲,每一個弧度都與夢中的貼合。
“姜姑娘以前就接觸過這些?一眼就能學會,天賦異稟。”他道。
語氣里聽不出來情緒。
姜眠隨意地點頭:“接觸過一些。”
她說話便認真描完每一筆一劃,有些并不是夢中她繪制的圖案,所以這幾個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胭脂鋪的生意蒸蒸日上。
許母是典型的利益至上,或許是見此情形,也不吝嗇地新劃了三間鋪子給許知久。
這也引得許家其余的姐妹不滿,畢竟家中的鋪子一共就那么多間,從中劃分給許知久,就等同于將原本屬于姐妹們的鋪子給劃出去了。
利益受損,自然不滿。
許知久是要嫁出去,又不是許家人,給幾間偏遠的鋪子打發便是,誰曾想許母把清江鎮的鋪子也給他。
……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到來。
姜眠離了胭脂鋪后,許知久自然是招了新的賬房,也不經常去鋪子瞧生意,忙著手頭上新得到的三間鋪子。
被寄予厚望,他當然要用心去做。
科考在八月,姜眠提前收拾好盤纏和要帶的物品先去了趟隱塵寺。
照例祈福。
她虔誠地垂下頭,比在場其他人都要深信神佛的存在,因為她的出現就已經是超脫世俗無法解釋的存在。
燭香縈繞,她起身去系了布條。
從寺廟走要經過后山,姜眠打算按照之前偽裝信使的手段快速到達考點。
她將布包遮掩,騎上馬背。
第26章 第26章 是不喜歡我嗎?
路過后山, 意外撞見一道攔路的身影,林間路邊站著一位滿身是血的人,他一見姜眠便激動地招著手。
姜眠停了下來。
眼前的人不是別人, 是常跟在許知久身側的小侍, 與她也算是相熟。
“報官!幫我報官, 我家公子被山賊逼進山林里, 求小姐行行好。”他并未認出馬上戴著黑色面具的人,只一個勁地磕頭求助。
姜眠跳下來馬,取下面具,“是我,姜眠。”
“姜姑娘,你怎么在這里?你不是已經去科考嗎?”
小侍眼眶還是濕潤, 他又緊緊扯住姜眠的衣袖, “公子來此祈福,與人約見后山時候, 結果不小心途遭山賊, 與我兵分兩路,讓我走了這條道……”
隱塵寺的后山連著幾座山。
“你現在去報官,找人過來尋,我進去找。”姜眠果斷將馬繩交到他的手里,“你知道你家公子現在在哪座山哪個方向嗎?”
“公子在最南邊, 姑娘你一個人進去也很危險的,山賊有十幾個。”
姜眠隨口安撫一句:“我只在外圍, 找不到就會出來。”
現在覺得危險也沒有用, 她總不能什么都不做,專心趕路,不管不顧的事情她做不出來。
她人也隨著話落消失在林間。
姜眠身上的利器不少, 還握著弓,背上的箭少說也有二十發,如果遇到危險,勉強脫身是沒問題的。
才進去,就聽見馬蹄聲響起。
這才放心地搜尋許知久的位置。
她順著最南邊的山開始找,直到看到路邊滴落的血跡就知道自己找對了位置,分辨了下方向,她沿著血跡移動。
姜眠聽見不遠處有河流的聲音,加快腳步往那邊靠攏,遠遠便瞧見了那河中的沉浮的身影,對方趴在一個浮木上,渾身濕透。
“許知久。”她喊了一聲。
浮木上的人這才轉個頭看向她,眼眸里閃爍著意外和失神。
又是水。
姜眠總感覺她每次遭遇變故都是因為水,難不成她命中注定被水克嗎?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她問:“你自己能上來嗎?”
湖里的許知久搖了搖頭,整個人落魄得很,剛從死亡中掙扎起來,格外虛脫,他現在是撐著最后一口氣在水里。
姜眠只能下水。
她將干凈的外衣以及背上的箭簍放下,然后下水靠近浮木上的人。
抱著人從水里游出來并不容易,但好在姜眠的水性好,只是這次下水她覺得身體上有些難受。
像是靈魂開始被身體排斥,她每一次游動心口都猛地顫動,牽扯著她的每一處經脈。
非要英雄救美吧,這下好了吧。
許知久握著她的手,順利靠在她的懷中,低聲問:“不是去科考了嗎?”
“還有半個月,來得及。”
一般為了避免出現意外,趕考都會提前很長一段時間出發,像姜眠這種卡在末尾的確實也是少數。
姜眠硬著頭皮撐著不適感把人抱了出來,將剛才脫掉的外衣披在對方身上,遮擋住美人因為落水而露出來的膚色。
“你的小侍已經去報官了,我晚一日再去也不會耽誤,你現在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姜眠說完頭就隱隱作痛,似是盤踞在她身體里早已按捺不住,整個身體本能的排斥感讓她極具不適。
“姜姑娘,你怎么了?”許知久注意到她的變化,擔心地扶住她坐下。
姜眠搖頭:“沒事,我們現在也可以往主路走,我記得來時的路。”
他依賴地扯著外衣,以此籠罩住全身,好似這樣就能將方才的遭遇一同掩藏,語氣有些祈求,“晚些再出去吧。”
姜眠垂眸看向緊扣指節的雙手,相貼合的指尖溫度很低。
再抬頭看去,許知久的狀態很不好,他的手臂上有著大大小小的劃痕,連帶著蓋著的外衣也被血色濡濕。
因為坐著,外衣散開落在地上,原本蓋好的地方又暴露出來。
“好那我們在這里等她們,別擔心,會平安無事的。”姜眠拉近了一點距離,將蓋在他身上的外衣重新整理了下,確保全部蓋住了,“冷不冷?突然落水……”
她的聲音卡殼住。
懷里充斥著淺淡熏香的氣味,得寸進尺地將血色臟污一同帶著她,下巴處蹭到的發絲帶著透骨的冰涼。
他什么也沒說,但好像什么都說了。
姜眠明白他這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整個人因為他的動作而往后傾,另一只空閑的手支撐在地面以維持穩定。
衣裳的水珠不斷滴落,被溫香軟玉襲擊擁抱也是不多見。
姜眠停頓片刻,換了話題,“掌柜之前覺得我這次科考能考上,那要是考得好,會考慮給請我吃頓好吃的吧?”
“嗯。”懷里人細如蚊聲地回應。
“對了,上次送掌柜的糕點喜歡嗎?下次還給你做。是玉安的口味,家里人教我做的,除了家里人,掌柜應該是第一個嘗的,當時太忙,一時忘記問你覺得怎么樣了。”
許知久狀態轉好了些,“喜歡。”
“真好,我就說沒有人能逃過玉安花糕,我第一次吃的時候就覺得特別驚喜,之前在玉安的時候,我還吃過一款特別離奇的糕點,你知道是什么口味嗎?”
許知久:“……芥末。”
“掌柜也吃過這種?我真的想不到為什么芥末辣椒也能塞進小巧漂亮的糕點里,簡直難以想象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做出這么殘忍的事情。”
姜眠繼續說著,懷里人被這樣的氣氛渲染,靠在懷里情緒得以平靜下來,卻始終不想分開距離。
聽著對方訴說的話與夢里說的不斷重復,他開始確信夢并非虛誕,或許就是他們彼此間的未來。
“你會想娶我嗎?”他問。
姜眠正講完她抓大鵝給姜氏打下手的事情,此刻突然面對這個問題有片刻的茫然,“……我只是個打雜的伙計,不敢覬覦掌柜。”
肉眼可見許知久的情緒低落下去,他從懷里抬頭與人對視,“是不喜歡我嗎?”
不染塵囂的眉眼仿佛在此刻染盡世俗塵埃,他的唇瓣微粉泛著淺白,似乎得不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會委屈地垂眸生悶。
姜眠:“不是不喜歡。”
沒辦法對著理想型說拒絕,更別說是現在這樣的情況。
許知久輕“嗯”了一聲,重新靠進她的懷里,指尖的力度也稍微松開了些。
許府和官兵一同前來,懷里的人正淺寐著,姜眠聽見搜尋的聲音,把人小聲叫醒。
將人送上馬車,卻被拉扯住衣角。
落了水的眸子叫人憐惜,唇瓣輕抿著,也不看別人,只看著她。
“姑娘不如跟著一起,剛巧去許府換身衣裳,我家公子還沒好好謝過你。”小侍極其有眼力見地鉆進馬車,保護住公子的名聲。
姜眠衣著雖厚實,但落了水也確實狼狽,去許府換身衣服是情理之中,更別說小美人正委屈巴巴地勾搭她。
一同上了馬車。
“方才多謝姑娘寬慰。”
似乎是顧及有旁人在場,許知久維持住表面的疏離,指尖卻并未松開衣角布料,與人距離也近,又道:“我還是有些后怕。”
貴閣公子悄聲扯了扯她的衣裳,面上姿態謙卑,但袖口的動作明顯超出正常的交集。
這樣的舉動若是被外人瞧見了,定是會疑心他們的關系。
熟知禮義廉恥的公子又何嘗不知道這種逾矩,卻還是固執想要更親近些。
“官兵已經在搜山,那些人遲早都會被抓住,不用害怕,這些天待在家里好好休息。”姜眠安撫著他,又因為一直被拉著衣袖,她一知半解,坐得離人更近一些。
小侍懂事地轉過臉去,只留下來一個背影。
“我不諳水性,方才險些丟掉性命。”
許知久已經恢復如初,也沒有之前那樣情緒外泄,他的音色很低,指尖順著濕透的布料再次搭在布料上,“之前在后林里,姑娘也曾救過我的性命,兩次救命之恩,不知該如何償還。”
隨著話語一起的,還有他那冰涼的指尖,上面裹著未褪去的寒意,輕貼住少女的腕骨,剔透的骨節上還有小水珠,此刻也因相貼的動作而被蹭開。
順勢而上勾住她的指尖,隨后十指扣住,心里不安的浮萍方才有所依。
許知久的話語并無半分曖昧,但動作卻打破了姜眠對他所有的刻板印象。
溫柔系美人主動貼貼什么的。
完全沒辦法拒絕。
他又說:“我會等你科考回來。”
姜眠迷糊中被約定終身,來不及思考之前的安排,就被人這么給勾搭上。
總之去科考的路上,她才反應過來她答應了一個了不得的約定。
……
這次的山賊不是意外。
許知久倚靠在床邊,他身上不只是落水的痕跡,還有被刀割傷的地方,被外衣遮擋這才沒有被發現破爛開的衣裙。
“公子,我們真的不計較嗎?”小侍也察覺到不對勁,回想這次赴約是要去見許家二小姐,跟著的侍衛卻都被支開了。
如果不是許家自己人,那些侍衛不可能擅自離崗。
許知久心知肚明答案。
他分走許家三間鋪子,側房的二小姐心生不滿,想敲打他,原先側房的計劃是想讓他躺一兩個月不能下床,不要再參與商賈之事,但沒有想到山賊會中途生出歹念。
“既然她現在多賠我們兩間鋪子,那此事便了結了罷。”
許知久并非是不想鬧。
只是經歷這么多天的勸告,他知道許家不會為他撐腰,畢竟在眾人眼里,他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性命傷害,所以許家將此事徹底遮掩下來。
第27章 第27章 她會娶我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不過是在網籠里打轉的魚而已。
現如今他徹底看清楚許家打的主意。
五年前在隱塵寺遭遇地痞的事情,許母明明看出來實情,但卻沒有深究。
而是用同樣的手段將真相掩埋, 就是怕他的名聲受損后尋不到更好的妻家。那些鋪子不過是當作陪嫁品施舍性地丟給他而已。
當初他以為是鋪子的成果改變了許母的主意, 但其實是已替他相看了合適的妻主。聽說品階是正六品, 就是年紀大了些, 如若對方見到他滿意,往后還可以賜他正夫的名分。
許知久不同意。
哪怕是做正夫,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他覺得后半輩子也會郁郁寡歡。
……
許小公子對這場婚事的抗拒,超乎許母的預料。
落了水的許小公子風寒尚未好,便跪在許家祠堂前。點燃的蠟燭一根接著一根滅掉, 而外面張燈結彩, 升起紅燈籠,喜慶的氛圍充斥著許家上下。
許母始終都覺得婚事由不得許知久他自己, 只覺得他是在矯情, 正六品正夫的位置哪有那么好得到,他不愿意嫁有的是人愿意。
自認給他尋了最好的人家,榮華富貴都是享不盡的,如若是生下來女兒,那正夫位置定是能坐穩一輩子的。
但她從來沒有想到從許知久嘴里聽到那樣難以入耳的字眼。
清脆的耳光聲響起。
隨之而來是一片死寂, 許母最終氣急敗壞地摔打供奉的瓷碗,東西重重地砸在許知久的身上, 破碎一地。
許母顫抖著指尖對著他, 不可置信,“你怎么有臉做出這種事情?”
跪著的人久久不語。
原本手臂處的守宮砂是一處白凈,枷鎖住的貞潔徹底被打破, 連帶著的是許母席卷而來的怒火。
瓷片再次劃過他的臂膀,新鮮的血色將原本守宮砂的地方代替,一片的紅讓人觸目驚心。
他道:“我有喜歡的人。”
許母見眼前一片血色,終歸是冷靜了點,但她還是咽不下怒氣,“從小教你禮義廉恥,你就是這么報答我的?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你會做這么自甘下賤的事情。與人廝混,如果她不打算娶你,你又要如何自處?”
許知久垂眸:“她會娶我。”
許母被他氣得不想說話,冷臉站起來:“好好反省你自己,婚事我自會去退,不要將你與人私相授受的事情說出去叫人恥笑。”
等許母走后,小侍一臉心疼地上前,幫忙把人扶了起來,邊哭邊抹眼淚,“早知道姜姑娘是那樣的人,我就不該讓公子與她單獨相處。”
許知久搖頭不語。
眼底閃過一絲歉意。
他愧疚于讓姜眠背負自己的事情,可婚事逐漸逼近,讓他只能按這條路走下去。
黔驢技窮的手段,上不得臺面。
“公子起來回房歇息吧,正夫去了家主那處,說明日再來與你說話。”來人是他父親的侍從,說完這句話后便離開了。
許知久被小侍扶了起來。
他腿已經跪得麻木,現在起來腿直發軟,每一步都極為艱難。
小侍扶著他進了屋子,邊哭邊幫他擦拭掉留滿手臂的傷口,換洗的水盆里都是血,但他擦著擦著意識到了不對,連啜泣的哭聲都止住了。
許知久側目。
手臂處遮掩的胡粉被水給糅合擦拭掉,露出原本的那一點珍貴的朱砂。
他道:“不許說出去。”
小侍震驚點頭,原本心里覺得姜姑娘碰了公子可恨無比,現在知道是公子在污蔑人家,也不免有了歉意。
他都打算扎姜姑娘的小人詛咒對方了,畢竟平日里他覺得姜姑娘為人甚好,還替姜姑娘在公子面前說好話。現在看來,是公子把大家給騙了。
守宮砂安然無恙。
小侍眼睜睜看著公子隨意地從懷里掏出來一盒胡粉,指尖輕捻將那抹顏色重新壓住。
拿自己的清白去反抗婚事,許母絕不會想到許知久會用這一招。
沒有人會做這種自損名節的事情。
……
紅燭搖曳。
夢中的場景總是叫人沉浸其中。
少女一遍遍地哄著他,一步步耐心地教他,“從這里開始描,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許知久放下手中的筆,問:“如果我編造我們廝混的事情,你會怎么想?”
“編造?”姜眠只當他在開玩笑,指尖順勢捏了捏他的臉,“可我們本來就在廝混啊,要親親看嗎?”
許知久輕顫著睫,顯然是想要這個問題的答案。
姜眠停下動作,認真思考了下他的問題,隨即唇瓣親昵地蹭了蹭他顫動的睫毛,“放心,我不會介意的,不過為什么要說廝混這種詞?”
許知久:“真的不介意?”
姜眠不解,但還是回答:“真的。”
問題的答案往往需要憑借事實說話。
科考成為秀才的姜眠等到放榜才回來,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被鎖住馬車里,還將要面臨許家父母的問話。
如果不是許知久安排小侍遞了消息,她都不知道她把許家小公子給睡了。稀里糊涂和許家人保證以后會對許知久好,這才得空去找許知久問個清楚。
屏退小侍,房間里只余下他們兩人。
搖曳的風鈴花也不過如此,僅僅是一個月不見,許小公子的容貌始終叫人驚嘆不已。
他額間垂落的短金流蘇細長,濃墨色的眼睫抬起,毫無雜質的視線落在姜眠的身上,嗓音好聽,“我知姑娘定能考中歸來。”
在外人看來沉穩的許小公子又近了些,指尖小心勾住姜眠的手,只字不提栽贓陷害的事情,始終光風霽月。
親昵的舉止不同尋常,好似自從上次互表心意后便一發不可收拾,他的眼底帶著擔憂和關心,“近些日子過得可還好?好像又瘦了些。”
“我還好。”姜眠低頭看著面無異色的許知久,咳嗽一聲,“不考慮先和我解釋一下嗎?”
姜眠并沒有動搖想離開這里的念頭,但也不代表她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反復思考過后,打算這次回來問清楚許知久的態度再做決定。
但是回來的一切就好像跟有預謀一樣,她像是落入了設計好的圈套,許知久或許只是需要一個合適的踏板。
姜眠搓了搓指尖,嘆氣:“你的計劃我不是不能配合你,但你應該提前和我好好商量,而不是欺騙我,讓我以為你喜歡我。”
據許母的話來看,許知久守宮砂被毀是由她造成的,但她知道自己沒有做那種事情,明擺著是讓她背鍋。
哪怕明白許知久被婚事逼得緊,又失了守宮砂狀況不好,但理解歸理解,她不是冤大頭,這種做法對她本身就不公平。
姜眠還沒理清楚,勾著她指尖的人頓時松開,蜷縮在袖口中,眼睫輕緩扇動抬起,清晰的可以看見上揚卷翹的弧度。
許小公子以一種無法形容的視線看向她,里面隱約有著被欺騙的委屈感。
姜眠:?
反了天。
為什么看她的眼神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明明被污蔑的人是她才對吧?
許知久情緒低落:“是覺得我臟了嗎?”
他還沒來得及說后面的話,眼尾止不住滾落一顆晶瑩剔透的玉珠,最終滑落至衣襟,就好像被欺騙的人是他一樣。
把人弄哭了。
姜眠撓頭,難不成是她誤會了。
只好坐在他身側安慰,“沒有嫌棄你的意思,真的沒有。只是這種計劃你可以提前和我商量,平白無故給我造謠指定是不行的……不是,你別哭了,好,你沒有造謠,是我用詞不準確。”
原本打算要和對方好好說道一番,結果眼見掉下的眼淚越來越多,說到后面她開始自動認錯。
像是已經在心底演練無數次這樣的話術,以至于脫口而出,有種由內到外的熟悉感。
“我的守宮砂還在,不臟。”聲音細弱如蚊。
許知久扯動衣袖,沿著白皙的腕骨往上,直到露出那一抹顏色才停住。
“不管相信與否,我真的心里只有姑娘一人。是家中給我安排了婚事,事發突然,我難推拒,所以才出此下。對不起,我不應該胡亂編造。”
少年視線真摯,他的守宮砂還在,也就不缺合適的踏板,沒必要挑選地位不等的人損壞名節,除非是真的喜歡。
姜眠明白了他的心意。
指腹蹭掉許知久臉頰上的濕意,“沒事,說清楚就好,下次要做什么提前知會我一聲,避免露餡。”
許小公子輕點頭,順勢靠在對方的肩上,心口的酸脹這才有所緩解,也不顧現在的身份,與人如夢中一樣親昵依偎在一起。
姜眠沒有推開他,將人抱住安撫,“剛才是我語氣不對,我如今條件不好,以為你不會喜歡。”
許知久:“我不介意。”
他沒有一點勉強,貼著姜眠的衣角布料莫名安心,指尖再一次與人相扣,比起一些更親近的舉動,他還是最喜歡這樣安安靜靜地抱在一起。
姜眠沒有推開的理由,更別說她始終都在配合,如果對許知久沒有意思的話,她早就不在此處了。
又記起來許家父母說的那些話,與人說著往后的安排,“你如今還沒到婚嫁的年紀,需要再等四年,到那時我也已經秋闈結束,再拿婚書也不遲。”
雖然也有提前養在家里再等到了年紀登記的情況,但很容易出現女方反悔再娶的情況,所以姜眠的建議其實是站在許知久角度考慮的結果。
當然這也是許家正夫提出來的條件之一,姜眠剛才點頭答應了,自然也是會遵循四年后的條件再把人娶走。
第28章 第28章 東窗事發,分離
許知久被她溫聲細語地耐心對待, 只覺得一切都在有條不紊朝著夢境的走向發展。
夢中的遭遇只他一人知曉,耳鬢廝磨的愛人,面對面卻不相熟, 其實會給人不小的落差感。
許知久平復心情, 安靜地任其動作, 好一會后才道:“說起來姜姑娘可能會不信, 我做了很多與姜姑娘有關的夢。”
姜眠聽了進去,畢竟她一開始穿越也是因為夢到許知久,之前沒有注意,現在一提起,她想著說不定夢才是關鍵。
里面或許存在某種紐扣聯系?
許知久低下頭,避開與她的對視, 將置于妝臺的冊子拿給她看, “鋪子里的花鈿款式,其實是出自夢中姜姑娘之手。”
姜眠也想起來之前床板塌陷的那一個始終沒有散去的荒誕夢境。
難不成兩個人真的做了同一個夢?
夢里面她可是會完全暴露本性把人當做老婆, 然后各種揉揉捏捏。
真是糟糕。
“姜姑娘信我說的嗎?”
許知久又輕輕扯了扯姜眠的衣角, 將她的思緒一同拉回,“我知這過于離奇,但原本那就是你教會我這些樣式,用了你的東西是我的不對。”
姜眠不想占據別人的功勞,搖頭:“我只是見過所以記得一些, 并非我想出來的款式,你能夠付諸行動并做出來, 那是你的本事。”
“在夢里, 姑娘也是這樣說的。”
姜眠按了按眉心,心底腹議這個該死的夢,怎么什么都告訴許知久?偏生她一覺醒來啥也不記得。
這完全就不公平。
她要舉報這糟糕的夢在搞區別對待。
許知久不再提這個, 他邊從枕側拿起紅木匣子邊說:“四年而已,姑娘思慮周全,全然為我考慮,我自是會在許府等著姑娘。不求顯貴,只求相守。”
湖藍色的香囊靜靜躺著匣子中央。
“里面有之前在隱塵寺求的福紙,上次出了意外未曾送出,今日便交由姑娘手中,以表心意。”
香囊上勾著芍藥花的金絲線,邊側盎然春意的綠叫人心情舒緩。里面還放了調配好的香料,鼓鼓囊囊地承載著少年的誠懇。
姜眠接過來便系好在腰上,將香囊擺正位置,梳理垂落的藍色流蘇,道:“我很喜歡。”
“姑娘喜歡就好。”
他的眉眼是帶笑的,面上的情緒沒有遮掩,能夠直觀地感受到他的好轉。
姜眠又想起來當初因一紙休書而委屈到發抖的許知久,不免有些走神。
許知久眼底的笑容弧度收斂,恢復原本矜貴沉穩的公子模樣,“姑娘是想到什么了?”
姜眠搖頭:“沒事。”
許知久輕松放過這個話題,沒有細細過問,他的眉眼柔和且大度,給彼此雙方留了足夠適當的空間。
……
兩人的感情越來越好,克己復禮的許小公子沒有更近一步的親昵,即便只是指尖相扣,眉眼也愈發溫軟。
有了許小公子的錢財補給,姜眠甚至不需要去鋪子里坐著招待客人,只需要專心在家鉆研科考之事。
姜眠想得很好。
三年一次的秋闈,在她考取功名后就搬家去住更好的地方買新房子做新房,第四年就可以把人給安穩娶回家里。
只可惜天算地算不如人算。
盡管姜眠減少點燭看書的時間,她的時間卻總是莫名流逝大半,連續幾個月都是到了晌午才醒來。
這具身體在近段時間逐漸頻繁出現排斥她的狀況,如同劇烈加強版的水土不服,比當初在河邊救下許公子之時有過而不及。
吐得昏天暗地,渾身無力。
姜眠開始減少和許知久接觸,一見到對方她的身體就更疼了些,更何況她不想在許知久面前是這樣一副受折磨的模樣。
看過醫師后,也沒辦法解決,只說她這是怪病,無藥可醫。
甚至在科考當天,她也暈了過去。
無需再等到放榜那天,姜眠已經提前知道這場科考的結果。有能耐的人一抓一大把,她只答了一小部分的題自然考不過別人。
很是愧疚,不僅是對許知久,更是愧疚于無法幫姜家人申明冤情。
許知久寬慰她下次定能高中,但姜眠知道許知久不會再等下一次的科考,明年開春他會義無反顧嫁過來,無論如何都是虧待了他。
慶椿十二年。
許知久出落的越來越好看,趕走的媒人一波又一波都不止歇。
東窗事發。
許知久守宮砂還在的事情終于是沒有隱瞞住,許母大發雷霆,逼他嫁人,不許再與姜眠有接觸,硬生生將來往密切的兩人拆散。
許知久不愿嫁與旁人,低聲下氣地懇求,得到的結果卻是被鎖在家中軟禁,以至于最后做出來斷親的事情。
許母嗤笑于他的天真。
如果不是正夫日夜苦苦哀求,又礙于守宮砂一事,她之前不會輕易地放許知久與一個流民在一起,此次的科考榜上無名也正印證了她的想法。
祠堂里,許小公子仍固執地磕頭。
任誰看了他額頭的傷都于心不忍。
冷面的許母最終將他趕出了許家,嚴令禁止許家人不可再與許知久接觸,也不準予接濟他。
不過許正夫還是將原先早就備好的嫁妝悄悄安排人給許知久送了過去。
匆促的婚事,病重的妻主。
許知久盡心照料床榻上的人,卻屢次碰壁,床榻上的人說著讓他離去不要同她一起受苦的話。
許知久明白她的心意,但他覺得只要兩個人彼此真心相愛,哪怕再艱難些也無妨。
日子越過姜眠越覺得不對勁,她想要徹底推拒許知久,擔心連累了他。
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成為暴虐的人,哪怕想要許知久先離開,也好聲好氣地哄著他。不曾苛待,只溫柔與他委婉說著利害關系,好讓他知難而退。
她整日困于病榻,并不知道許小公子為了這婚事已與家人斷親。
不過她也來不及知道。
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渾身酸脹,如同被千萬斤的東西擠壓,直到午夜從這具身軀徹底抽離出來,方才感到輕松。
是這具身體原本的靈魂出現了嗎?
她來不及細想,就瞧見渾濁不堪染滿紅血絲的眼珠在眼前滾動,來不及驚恐,另一張臉的女人徹底頂替了她原先的位置。
并不是原主。
占據身體的赫然是另外的一個人,她眼底是對某種東西的癡狂貪念,相貌特征與原主完全沒有重疊。
姜眠是外來的靈魂,指尖虛無透明,渾身上下都是現代的穿著,只倉促地看了那人一眼后就被虛無的力量拉入徹底的黑暗之中。
——
截然相反的惡劣態度。
自少女病好后,許知久就如同落入冰水之中,往常溫聲細語的少女和那曖昧荒誕的夢一同消失。
癱坐在床的少女眉眼對他多有冷淡和煩悶,一醒來就馬不停蹄出門了。
是隨意敷衍的態度,總是早出晚歸,倉促地說了幾句應好的話,便伸手將他手里錢財以各種理由要走。
與他說話,張口閉口都是要錢。
許知久不明白為什么現在像是變了一個人,許是他被軟禁的那段時間里沒來見她,讓她心中覺得受了委屈,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離開。
可尖酸刻薄的話語成串地從那張漂亮的薄唇里溢出,他也是會難過的。
少女不管他的情緒起伏,抬腳就又拿著他的陪嫁簪子出去了。
見過姜眠關心呵護的樣子,越往后的種種都讓他逐漸明白對方只是不喜歡他了而已,之前只不過是他在替人自圓其說。
原先的歡喜成了一場笑話。
就連出門管鋪子做生意也要被說不安分,原先的尊重和理解蕩然無存。
苦厄降臨,固執己見的許小公子未能等到饋贈,反而由荊棘的藤木纏繞住脆弱的生命,每一口呼吸都無比刺痛。
四季交替,始終與苦難相伴。
心向春生的夢化作泡影,將他騙入這場圈套后抽身離開,只留下他孤身一人。
一切只是他的臆想。
少女毫不顧忌地對他繪聲繪色描繪當初算計,滿意欣賞著他掙扎于過往之中那副痛苦的表情。
厚實的陪嫁被揮霍一空,對方又打起來鋪子的主意。
許知久一改常態,極力阻攔。
這是他嘔心瀝血經營的鋪子,如若換成銀兩賭輸后,家中也就再無收入。
被毫無顧忌地推開,他的頭重重磕在屏風上,整個人連帶著屏風一同摔落在地上,血腥的痕跡順著芝蘭玉樹的衣袍蜿蜒向下。
少女絲毫不顧及他的傷勢,蹲下來翻找出他的荷包全部拿走,還放話不給鋪子就去許府鬧事。
許知久始終不相信原先溫聲細語哄著他的人會變成這副嗜賭如命的模樣。
他想。
或許是自己陷入一場夢魘而已。
少女猜忌難聽的話像是一根刺一樣地扎進他的心里,與許家斷了親他都未曾這般難受,百感交集的情緒充斥在心口,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水。
枯死的荒蕪堵得他喘不上氣來。
耳鳴聲一陣陣傳來,只覺渾身哪里都凋零的無知無覺,酸澀感足以讓他反胃。
從未想過會落得如此境地。
許小公子昏迷了過去。
他額頭上還有著未處理的傷口,落在他衣擺明亮暖黃的光線開始變得皎潔白凈,最終停留在他斑駁難看的傷口處,宛若安撫輕揉。
躺在地上的少年眼皮輕微動了動,再睜開已然是一片懵懂恍惚的神色,他迷茫地抬起指尖用力抵住血色臟污的地,借力爬了起來。
視線里自動規避掉身上的血跡,毫無感知疼痛地將磕碰的屏風扶了起來。
或許是不小心撞到了。
許小公子將傷口簡單處理,不似以往哭干眼淚那般愁眉,他輕低頭側目,將底下的臟污當作尋常灰塵給洗凈。
半夜,少女回來已渾身是酒氣。
再往后的事情許小公子有些記不清了,嘗試忽略掉刺耳的聲音,以及審視的目光,默默接觸妻主對他的厭惡。
與人相安無事地相處著,只是每次醒來時間總過得很快,頭發都長了一截。
可能是得了某種怪病?
他思索著,想與妻主講出這件事情,可一靠近,就從對方眼睛里看見害怕和避讓,似乎他有病已經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好在隔壁的遇止與他交了朋友,能順手幫他處理掉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傷口。
原本分到的小床位置消失不見,滿懷疑惑的許知久被關在廚房里休息。
屋頂時常漏水,夜里總是有滴答的回響,他獨自坐在廚房,守著燃燒殆盡的焦炭。新月生暈的面容早已憔悴不堪,好在他現在連一面銅鑒照面都沒有。
眼眸生出澀意,卻毫無瀲滟的水光,如同早就干枯的井水。
他許久未曾哭了。
第29章 第29章 落崖休養
姜眠醒了。
屋子里燃著安神的熏香, 寬敞柔軟的被褥,如果不是床邊有一張熟悉的臉出現,恐怕她又以為自己穿越到別的地方。
許小公子的眉間都是疲態, 指尖與她的手心相貼, 只占了床榻的一小角閉眸歇息, 眼尾如玉嬋花瓣肆意泛紅。
眉烏膚白, 遠勝霜雪的許小公子此時像是做了夢魘,眉頭緊鎖。
她抬起指尖,恍如隔了幾個春秋方才輕點在他的眉心,嘗試撫平他的苦惱,唇角也輕微有了些弧度。
冰涼的指尖觸碰眉心。
許知久顫了顫睫毛,迷茫睜開眸子, 又瞬間歡喜地輕彎起來, “妻主,你醒了, 要喝水嗎?”
他起身正要走, 就被人順著相扣的指尖拉入懷里,少女的動作小心翼翼,臉頰貼著他的頸窩停住,嗓音帶著剛醒的沙啞,“不用, 你沒事就好。”
“我沒事,是妻主落崖傷的嚴重, 已經整整昏迷兩日。”
姜眠唇角的弧度僵硬住, 她遲疑停頓地從許知久身上起來,“……落崖?”
“嗯,好在落下去的地方是水, 妻主不必過于憂心,都過去了,現在能醒來便是最好的結果。”
之前與許小公子的相處還歷歷在目,眼前卻仿佛開始重新按照軌跡最初的模樣運轉。
姜眠冷靜下來,神情復雜看著面前的人,又把人拉回懷里,想要憑借肢體接觸緩解心口處的焦躁。
她很擔心許知久。
尤其是見到身體被另外的人接替后,她非常擔心那就是所謂的暴虐妻主。盡管她一再小心,卻也沒有想過這么光怪陸離的事情會發生。
她蹭著對方的頸窩,汲取著少年身上不小心沾染的熏香味道,“這里是什么地方,我們又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她們救下來我們,自稱是妻主家人安排來的護衛,這兩天找了很多的醫師過來。”
許知久回想了下他醒來后的經歷,小聲附在姜眠耳邊道:“她們的箭翎紋著宮中鳳尾,我曾見過一次,所以才認得出來。”
一陣突兀的敲門聲強硬地打斷兩人的對話,聲音低沉:“許公子,今日照例尋了醫師,可方便進來?”
許知久指尖輕扯了扯姜眠的衣角,直到對方松開懷抱,這才起身站直,對著屋外道:“你們進來吧。”
姜眠側目看著身側的人,隔著寬大的袖袍,探進去握著他修長的指尖。指腹下是截然不同的觸感,崎嶇不平的傷痕起伏,越摸越叫人驚心。
護衛見到屋內坐直靠在床榻的人。
焦急上前一步,直挺挺地蹲了下來,“殿下醒了?此次是屬下沒能護殿下周全,還望殿下從輕發落。”
跟在她身后的護衛全部跪了下來,連帶著被脅迫至此的醫師也跟著一起跪下。
姜眠沒明白狀況,咳嗽一聲:“什么?”
“殿下還是不想回京?主上已經在來的路上,想必明日便能到此。”
她轉過去看了底下人一眼,就有通風報信的先出去了,隨后又有一排人上前,將早就準備好的盒子打開。
卡扣機關旋轉而開,露出來各式各樣的銀票黃金,還有一大堆細絨白狐襖。
“殿下可以重新再考慮一下,只要殿下點頭,金銀財寶數不勝數,況且原先殿下不是與我約定只要湊夠千萬兩金,便可以隨我們走嗎?”
姜眠按了下眉心,猜測是那位暴虐妻主與他們的約定,也是真敢獅子大開口。
“為什么叫我殿下?”
“明日見了主上殿下便能知曉,現在先讓醫師看病可好?”護衛不卑不亢,卻不透露一丁點身份的事情,眉眼慎重。
姜眠點頭:“可以。”
畢竟有外人在,身側被拉著手的許知久想要松開指尖,動作細微地抗拒。
姜眠抿唇,沒有與他對視,反而屈起來指尖敲了敲他,隨即伸出另一只手。
袖袍里被勾著指尖的許知久也側過去臉,試圖忽略掉指尖那親密的接觸,像是敏感處被羽毛重重掃過,不安分的小動作摩挲叫他呼吸加重。
護衛身后的醫師們魚貫而入。大概是把各個地方的大夫都搜羅了過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很緊張。
等在后面的醫師都在祈求能探出來這位小姐的脈搏好轉,她們知道這些人的來歷不簡單,得罪不起。
明明天氣寒涼,第一位看病的醫師額頭都是豆大的汗珠,搭上脈搏的那一刻終于是松了一口氣。
“小姐無事,只是落水后有些虛脫,原先的離魂癥也已好轉,脈象平穩,休養一兩日便能好起來。”醫師說到后面話也利索了些,語氣越發肯定。
房間內其余的醫師皆是松了一口氣,但很快又緊張起來,畢竟昨日還紊亂不堪的脈搏怎么會一夜之間毫無跡象好轉。
護衛沉吟片刻,又隨手指了位醫師上前,被點中的醫師汗流浹背生怕出岔子,不過探了脈搏后方才釋然。
聽到好幾個醫師都是相同的答案,殿下的狀況也無異常,護衛點頭:“既如此,便都出去領診金吧。”
護衛腰間挎著刀柄,一身黑衣打扮,長及腰的頭發被結成辮子,不茍言笑地從盒子里取出白狐襖子和一塊實心黃金。
“殿下,天氣冷,要多穿些。”
護衛上前一步,只是她一靠近,便見許公子的衣袖動了動。
許公子整個人也移開一大段位置,好像終于能喘口氣似的,面紅耳赤去旁邊支開一個小口的窗戶處吹著冷風。
她沒有再思考下去,許公子家世清白,沒有壞心,或許是又被殿下欺負了。
護衛先是將黃金交到姜眠手里,后動手將白狐襖子披在少女的身上,細致地將扣帶拉緊,“那我們先守在屋外,殿下有事再喚。”
姜眠握著黃金一臉茫然。
總覺得護衛的意思像是面對不肯聽大人話的孩子,于是只能拿糖和禮物去哄著不配合的小孩乖乖穿衣服。
她看著眼前的護衛,“你叫什么名字?”
“殿下叫我花修就好。”她做完所有的事情后起身拱手,“屬下先行告退。”
黑衣護衛男女皆有,方才護衛們圍著醫師進來的時候姜眠便注意了一下,其余人也都聽這位花修的安排。
門咔噠一聲關閉。
姜眠彎著眸子朝著窗邊人,放低聲音問:“是生氣了?”
只是摸摸小手而已,其實她還想再抱會的。
窗戶邊的人轉過來臉,耳垂的薄粉還未褪去,眼眸卻是另外的晦暗和陌生,他先是打量了下整個房間,又看了眼價值不菲的衣裳布料。
長腿邁開,裙擺蒲扇花瓣散開般地全部落在軟榻之上。
他扯住床榻上人的衣領,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語氣冰涼:“你果然是騙我,現在把我賣到花樓里,真是狠毒。”
姜眠唇角的笑意直線拉平,知道換了個人后,也沒有再逗弄的意思。
她拍開許知久扯著衣領的手,“注意影響,湊這么近做什么,沒見到我受傷了嗎?”
與拍開的人拉遠距離。
姜眠站起來身,端起來茶水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下,“你去過花樓嗎?開口閉口就是花樓,這里這么安靜,怎么可能會是在花樓里。”
誰知她的話一出,許知久的臉上又冷了三分,“你去過花樓?”
“和你有什么關系?”
對面又不是許知久,姜眠自然是沒有什么好脾氣,她放下杯子,“怎么,難不成你也會吃醋?”
聽了這話后,許知久的臉色果然一變再變,似乎是要發作的跡象。
出乎意料的是許知久壓下了怒意。
轉而面不改色坐在她身側的椅子上,勾著唇輕啟:“妻主不知道嗎?常出入花樓里,會得花柳病。說起來吃醋,妻主覺得我在醋什么?醋你打別人不打我?”
姜眠剛要與他嗆聲,就又停了下來。
并非是他的言語刺耳,而是突然想起來一個可能性,這位可能并不是另外的鬼怪占據身體,而是許知久的另外一個性格。
雙重人格。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姜眠也不打算再和他針鋒相對,甚至有些后悔說出那樣的話,于是轉而真心實意地夸他:“罵得好。”
如果之前的事情她做的不是夢,那許知久變成這副模樣恐怕和她脫不了關系。
她記得她曾經在茅草屋里底下埋了點東西,距現在差不多有好幾年,如果能在原來的地方找到,那就能解開現在的疑惑。
姜眠補充:“我沒有去過花樓,只是尋歡作樂的地方大多喧鬧,所以才這樣說。”
不能被老婆誤會,哪怕只是疑似老婆,但還是要解釋清楚才行。
許知久看向她,眼皮一掀,“我自然是信妻主的話,既然這里并非花樓,那方便說說,這塊金子是從何而來的嗎?”
隨著他的袖口垂落,色澤純正的金塊出現,分量不小,他的懷疑不言而喻地鋪滿整個房間。
姜眠端正態度,沒有再把他當做外人對待,而是耐心地把落崖到現在的事情都說給他聽。
許知久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視線緊緊地落在她眼眸里,試圖以此找出來破綻,卻瞧見一片干凈。
他攥著金塊的指節慢慢收緊。
許知久仍然對她抱有懷疑,所以在陌生的地方瞧見多出來的錢財,他才會下意識懷疑姜眠騙了他,對他做了不利的事情。
姜眠毫不在意地掃了眼那金條,“你喜歡的話,這個就送給你。”
許知久停了一刻。
他握著金子收入自己的袖口,褪去之前的偽裝,譏諷也跟著消失不見,反而像見到陌路人一樣,音色冷淡,“好。”
第30章 第30章 要趕我走嗎?
因為只披了件襖子, 里衣單薄,姜眠喝完水便重新將衣服補充穿上,也完全不在意房間里還有另一個人。
反正她又不是沒穿衣服。
等姜眠將護衛們準備好的衣服換上, 茶桌旁的許知久這才轉過來臉, “你現在要出去?”
“嗯, 我要回去找個東西。”
外面的天色漸晚, 姜眠又回頭看了眼許知久,“我記起來一些身世。”
許知久視線跌冷,沉默不語。
這里的護衛的態度敬重,也舍得砸銀錢,說不定是玉安縣落水的姜氏外戚,面對姜家人, 她會放心很多。
姜眠的安危有所保障后, 她會想要更快一點驗證夢的真假。
外面守著的花修如她意料之中地點頭,“為了安全考慮, 我們與殿下一同前行。”
“麻煩你們了。”
姜眠上了馬車, 許知久也緊跟其后,在她對面落座,絲絲縷縷的冰涼從他眼眸里蔓延,“休想把我一個人留給人牙子,我要跟你一起走。”
姜眠自動翻譯成老婆不想孤零零一個人, 她溫柔點頭,“辛苦你陪我回去。”
現在的許知久已經撕下偽裝, 也不再含沙射影地喊她妻主, 說話語氣冷淡得要命,尤其聽姜眠說記起來就像是吃了蒼蠅一樣的惡心。
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自然心底不舒服。
姜眠與許知久保持著距離, 視線卻總是落在他的身上,思索著雙重人格的表現和癥狀。
一般性格會大變,記憶也不相通。
而且按理來說人格轉換只有遇到某種特定的刺激后才會轉換人格,并且轉變的過程應該會有軀體反應的,像許知久這么流暢的轉換讓她摸不著頭腦。
關注的視線很快引起許知久的注意。
漆黑的眼睫抬起,他的身體往后靠了靠,用平淡的聲音開口:“看我做什么?我不是他,沒那么好騙。”
“什么?”姜眠一時沒懂。
許知久靠著馬車的車壁,也不管她的視線,開始閉上眸子休息,“隨便你。”
這人怎么說話說一半就不肯說了?
不過姜眠打算循環漸進,對這種性格的人過分親近肯定會適得其反,指不定又要懷疑她別有用心。
她咳嗽一聲,試探性問:“我有一個問題,就是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哪里嗎?”
如果是許小公子,應該會記得她們的第一次相見是在隱塵寺的后林里。
空氣霎時死寂。
許知久好半晌才不耐煩地抬起眼睫掃她一眼,“這種事情,你覺得我會記得?”
姜眠面對他的態度也沒有生氣,回想了下她穿越前做的那些夢,貌似次次碰見的都是性格怪戾的許知久。
難道這個性格的許知久不記得最開始發生過的事情?
“不記得也沒關系,你先休息。”
姜眠沒有再打攪他,對方明顯困倦,卻還要咬牙跟著一起出來,看來對她的信任仍低得可憐。
霧凇凝華,路中央雪色褪去,留下光禿禿的表面。
馬車行進,一路安穩。
荷花村紛紛從院子里探出來頭,馬車的陣仗引得眾人駐足。
“這方向,是去找李漁家看病的嗎?”
“應該是的,這個路再走下去,就只有兩戶人家。”
“這來頭不小,定碰見貴人了,走了大運,診金肯定不少。”
她們只敢遠遠看著,不敢唐突貴人,也怕上前后會攪黃了李漁的事情。
李漁正巧打完水,她提著水桶往家里的方向走,就聽見過路的人議論她的事情。
轉而跑回家中,就見對門停了一輛氣宇軒昂的馬車,黑色衣裳的一排護衛守在門口,氣勢威壓,與她平靜對視。
馬車的簾子被風揭開一家,露出青燈明月的面龐,與往常模樣截然不同,姜夫郎眉眼除去疲態,明顯狀態好轉,只是眉眼冷淡,似是情緒不佳。
許家的人來給姜夫郎撐腰了?
她這個念頭還沒退去,就見馬車上又下來一位女子。
是姜眠。
姜眠并未發現馬車另一邊的人,聽見許知久不打算下去后,便一個人往院子里走去,回想著原先埋藏的位置,拿起鐵鍬就將厚厚的積雪鏟掉大半,然后就是挖開濕軟的土。
盒子老化,被土掩埋許久。
里面的東西倒是保留完整,字跡清楚地記錄下來當時她覺得有疑點的地方。
姜眠蹲坐在坑邊,徹底沉默下來。
之前雖然有猜測,但真正面對的時候還是會有點不知所措。倘若她沒有和許知久產生交集,許知久現在也不會是這副模樣。
不過現在說什么都已經晚了。
結果已經發生,她只能接受現狀。
以往笑話對方戀愛腦的回旋鏢重重扎進她的心口。
寒風鉆入袖口,姜眠卻感覺不到冷,她輕嘆一口氣,起身將東西收起來,又重新把泥土推進原處,平整表面。
她出了門,朝花修招手,直到人走過來她才低聲開口:“你們是姜家的人?”
“殿下在說什么?”
花修皺了下眉,還是搖了搖頭,安撫道:“殿下莫急,等明日主子到了就會知曉,東西如果找到了,便和我們回去吧。”
姜眠回頭看了眼屋子,“好。”
看起來像是怕她跑路一樣,花修又將袖口的金條塞進她的手里,像是給三歲小孩貼小紅花似的。
姜眠不是不喜歡金條。
但她之前在姜家體驗過奢靡的生活,所以并不是嗜錢如命,但她倒也不嫌多。許知久看起來很喜歡,不如這根金條也給他。
她想著便重新上了馬車,見對方已經在車上睡熟,這才沒有打攪。
馬車重新上路,四面只有車軸轉動,磕碰石子的細碎聲音。
一頭長長的墨發拂在他的臉龐,散亂地垂落,素樸簡單的簪子早已經固定不住這團墨色,現在松散地插在發絲之中。
冰冷明凈的瞳眸被密密的睫毛覆蓋,露出一張無害且俊秀的臉,像是被花花綠綠包裝掩蓋好的荊棘花束。
姜眠關注著他的狀況,搖搖晃晃的路途不免擔心老婆沒坐穩摔下來。
她真該死啊。
之前居然是那樣的態度。
她才這樣想著,就見人因馬車的搖晃往車中間傾倒,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地伸手把人抱住。
只是才把人抱懷里,還沒有捂熱,懷里的人就像刺猬一樣的無端惱怒,掙扎起來,“無恥下流,松開我。”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但足夠外面的人聽見,空氣里也隱約傳來幾聲花修的咳嗽。
姜眠倒是不避諱,把人抱回原位,又拍了拍他的衣袍,“好了,干凈了,繼續睡吧。”
她的動作仔細溫柔,沒有太過親近,但也超出了普通男女之間的接觸,眉眼里流露出來都是干凈的關心。
許知久的眼皮跳了跳,一股怪誕的感覺涌上心頭,無法壓抑住這橫沖直撞的感受,于是蹙眉臉更冷了。
“你很奇怪。”
他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緊扣住姜眠的視線,唇瓣只有一點潤澤,羊脂玉的臉頰被簾子壓出來少許紅印。
扯出來一抹諷刺的笑,又想起來當初一股腦相信對方的蠢樣子,指節用力地攥緊的袖子拉遠距離,“你想起來的身世是什么了嗎?”
顯然從姜眠方才提起身世開始,他的態度就變得格外奇怪。
“我記起來我以前是玉安人,在那里生活過一段日子。”
“玉安?”許知久面容平靜,漆黑的瞳孔終于壓抑不住泄露惡意和戾氣,“既如此,那你憑什么說你不是她。”
如同早已經破損的美玉,通體死寂灰暗,脆弱固執,所以即便再次摔碎也無關緊要。
姜眠理解了下他的意思,將新得來的金條塞到他的手里,“事情繁雜,難以解釋,不過你的判斷我不會干涉,不信也沒關系。”
以鬼怪之說解釋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更別提萬一那狗東西又將她擠出去,那受傷的可是她自己的老婆。
姜眠塞完金條就重新坐了回去。
許知久眼皮垂下。
他的試探始終沒有結果。
對方就像是一團棉花,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拳下去又溫軟地彈回來,甚至可能還會蹭過來幫忙揉揉打累的手。
少年眉眼低垂,宛如窗前一支伶仃白燭,默然的姿態似是將至燃盡。
馬車內徹底安靜下來。
終于是改變了態度,他抬起衣袖輕聲咳嗽了幾聲,將金條收入囊中,微彎著疲倦的眉眼,“妻主說的,我自是相信。”
“方才是我太過意氣用事,誤會了妻主,之前的休書不知為何被撕毀,不知能否再寫一封?”
姜眠點頭同意:“好。”
之所以同意得這么快,完全是在為對方著想,萬一受了什么欺負也能拿著休書立刻離開,不至于被鉗制住。
許知久是在故意示弱。
態度轉變生硬,又是那樣的性格,真心實意地相信她才奇怪,頂多是勉強信了一丁點。
“那等回去便給你寫一封,不過先說好,以后只要覺得不舒服,你都是可以隨時走的。”
姜眠剛說完又想起來許知久與家人斷親一事。當時她病重,婚事從簡辦完,沒注意到對方是什么時候斷親的。
現在來看,當時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許知久彎起的弧度又深了些,“其實休書只是為求心安而已,妻主這么說,是想趕我走嗎?”
低低的音線在空氣里起伏著,落入姜眠的耳中,總能聽出來可憐兮兮的意味。
許知久說的是實話,即便是拿了休書,那個家伙也不會聽他的,還是會重蹈覆轍地來找眼前的人。
姜眠:“不會趕你走。”
直到回到宅子里許知久也保持著這樣的模樣,也沒有以往那樣抵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