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屋子面積本就小,里面置了炭盆,燒得正旺,也暖和。宋北遙將披風解開,放到一旁。再脫去較為厚重的冬日錦袍,只剩一件白色里衣。
他坐到凳子上,將披散的長發全都順到右側胸前。抬起左手,想將左肩的衣服拉開,卻牽扯到傷口,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只能換成右手,輕輕將衣領拉開,露出一小塊肩頭。
裴寂垂眸,目光從少年如玉般白皙的后脖頸掃過,落到肩頭,低聲道:“衣服再往下拉一點,傷口位置靠下,現在這樣換不了藥。”
衣領本就有限制,宋北遙手上也使不出什么力氣,反反復復,最多只能將領口往下扯一點兒,傷口一大半都藏在衣服底下。
裴寂看不下去,直接上手,將衣領一把撕開,大片肩背肌膚立即暴露在空氣中。他的手勁很大,也沒多加控制,指節碰到宋北遙皮膚的同時,也從傷口處的紗布上刮過。
“嘶——疼!”宋北遙擰起了眉,忍不住悶哼出聲。
“疼就忍著!迸峒懦兜粽礉M血的紗布,傷口的血已經止住了,但皮肉外翻,在凝白如玉的肌膚襯托下,紅得刺眼。
裴寂擰開藥瓶,將藥粉倒在傷口上,再用紗布一層層包裹過。他的包扎手法很是嫻熟,曾經在戰場上,受傷是家常便飯,自己給自己包扎傷口也是常有的事。
都弄完了,他將剩余的紗布和藥瓶放到桌上,背過身去,雙手交疊胸前:“藥已換好,你可以說說彭羽的下落了!
話說完,卻沒聽到回音。裴寂回身,看到宋北遙勾著身子,半撐在桌旁不動。
裴寂皺眉:“又怎么了?”
宋北遙艱難地抬頭看他,面白如金紙,齒尖咬了下毫無血色的下嘴唇,神色隱忍道:“對不起殿下,待我緩一下!
裴寂心中不屑,僅是換個藥而已,都無法忍受。很快,他又想到另一件事,對于刺客而言,受傷同樣是家常便飯,不會這點忍耐度都沒有。
他微微瞇起雙眼,不動聲色打量宋北遙。
宋北遙似乎也在竭力克制疼痛,但克制得很辛苦,額間冷汗直冒,很快就將鬢發浸濕。他攥緊右手的拳頭,半張開嘴,大開口地呼吸,這是很典型對疼痛難以忍受的表現。
“殿下!焙芸欤伪边b就虛弱開口,“我可以告訴殿下彭羽的下落,能不能請殿下答應我一個條件?”
裴寂冷然挑眉問道:“什么條件?”
宋北遙知道,裴寂對于他的反復拖延和提條件不滿,忍耐已然達到極限。他仰頭望著裴寂,面露一絲羞怯道:“我想,與殿下共飲一杯合巹酒!
這個要求絕不算過分,他也明顯感覺到,裴寂緊繃的面頰有一絲放松。
“本王答應你,待找到彭羽,就與你共飲合巹酒。”裴寂回他。
有他這句話就夠了。
“彭羽在北齊的廬陵縣!彼伪边b不再吊著,直接說出口。
裴寂聞言,斂眸思索片刻,留下一句“知道了”,便要離開。
“殿下為何不問問,我是如何知道的?”宋北遙出聲詢問。
裴寂已經走到門邊,背對著他,背影如山一樣寬厚。他道:“你如何知道對本王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不在那兒!
“明后兩日還得換藥,殿下能來嗎?”宋北遙輕聲道。
“本王應該說過,你我之間永遠不會是真正的夫妻,你不用遵循召國那一套,讓小廝幫你換藥即可!
說完,他推門而出,沒入皚皚風雪。
很快,凌風便裹著披風小跑進來:“凍死了凍死了,真要凍死了,你不知道現在外面有多冷!下回我絕對不配合你演戲!”
他關好門,抖落身上的雪,一回頭,看到宋北遙的神情,立即湊上前:“怎么了這是,裴寂揍你了?你干嘛這一臉忍受痛苦的樣子!
宋北遙微微閉上眼,再睜開,一秒出戲,神色恢復如常,半挑起眉看向凌風,眼含春風笑意道:“你現在再看我呢?”
凌風看得目瞪口呆,舉起大拇指:“你這變臉速度,真的絕了。怎么會這么厲害?我剛剛真以為你怎么了呢!”
宋北遙笑了笑,沒回他。曾經有三年他沒日沒夜鉆研打磨演技,沒想到在這里也能派上用場。
只不過平時演戲有中場休息,一條沒拍好還能重拍,而在裴寂面前必須一鏡到底,絲毫不能出差錯。
他瞥了眼左下角的數字,-190。原書中裴寂是親自前往北齊尋回彭羽,會有幾日不在府中,這個數字應該夠撐過這幾日。
他累得不輕,對凌風道:“時辰不早了,睡覺吧!
“行,那我睡椅子。”
宋北遙拉住他:“你今夜跟我一起睡床!
凌風頭搖成了撥浪鼓:“你們召國男子結婚連身子都不能給別的男人看,同床怎么得了,我不能這么強人所難!
“……”宋北遙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當真嫁給裴寂!
“啊,啊?”凌風反應過來,摸摸下巴,“嘶,好像是這樣!
“而且你我一人一條被褥,各睡各的,互不相干!彼伪边b朝他眨眨眼。
凌風瞥開視線:“行了我跟你睡還不行嗎,別再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了!
“什么眼神!
“就是……嘖,說不出來!
“凌風,你睡里面還睡外面?”
“我都行……我睡外面吧!
“不可以哦,我要睡外面!
“那你還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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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十二月尾聲,天寒地凍,前一日的雪積了三尺厚,今日不下雪,化雪之日更是嚴寒刺骨。
早晨天剛蒙蒙亮,裴寂練完武,回屋簡單沐浴后,穿戴整齊,來到膳廳。
張伯早早候著,見太子殿下來了,這才傳下人上早膳。裴寂坐上桌時,早膳都上齊了,熱氣騰騰,下人紛紛退下,張伯也默不作聲跟著往外走。
“張伯這是作何?”裴寂出聲道。
張伯站住腳,頭低垂著:“老奴自知有罪,就不留在殿下面前礙著殿下眼了。”
裴寂斂眉道:“哦?說說看,你何罪之有?”
張伯頭埋得更低了:“老奴昨日不該自作主張,與殿下說那番話。也不該因為自己喜歡側君,就替他說話。更不該對殿下的內宅之事指指點點,逾越本職!
“喜歡側君?”裴寂抓住了一個重點,面無表情道,“他才入府幾日,張伯就用上喜歡二字。本王記得去年南安侯的世子來府中小住兩三月,你都不曾替他說過半句話。”
張伯心里默默探了口氣。這南安侯世子雖說也生得人中俊杰,清風朗月,才華橫溢,又對太子殿下熱切至極,但!但!他對太子殿下的好是帶有目的性的!不就是想嫁給殿下做太子妃嘛!
那雙眼睛一瞧就賊精明,鬼心思多得很!又是假裝跌倒想惹殿下心疼,又是香肩半露想撩撥殿下,又總深夜約殿下相見小酌,屬實心術不正!
不像別院那位,弱柳之姿、病懨之身,卻能替殿下擋劍,光是站在那兒不動,都惹人憐惜,絕色姿容卻絲毫不加以利用,不爭也不搶,不哭也不鬧,一心只念著殿下好。
這二者,有可比信嗎?!
張伯略站直身子,正色道:“殿下,老奴以為,老奴說再多,殿下若是不認同,都是妄談,不若由殿下自行發現側君的好。”
裴寂輕“呵”一聲,擱下碗筷:“張伯,本王看你真是年紀大了,鬼迷了心竅。”
張伯:“……”
“今日本王啟程前往北齊,大約三四日后回。你從府里挑個伶俐的下人,送去別院盯著,有什么事等本王回來匯報!
“是,殿下!
張伯心里默默笑了。嘴上說不喜歡,不照樣還是挺關心。
……
宋北遙是被一道驚呼聲吵醒的。
“天吶!側君!這,這……”驚呼聲并不大,只不過宋北遙睡眠淺,很快就醒了。
屋門大開著,站在門口的小廝張大嘴,一臉驚恐、匪夷所思、又像是發現驚天大秘密的模樣,眼神在床上兩人之間來回橫跳。
宋北遙捏了捏鼻梁,心知是被人誤會了,無奈道:“你先將門關上!
身旁的凌風睡成死豬,全然不知發生何事,手和腳都伸出被褥外,大咧咧擱在宋北遙那床被褥上,看起來兩人就像是抱在一起,也難怪會被人誤會。
那小廝瞧著年紀長些,很快鎮定下來,將門關上,小聲囁嚅道:“側君您放心,小的保證不告訴太子殿下!
宋北遙:“……”
“不是你想的那樣!彼麥芈暯忉專拔堇镏挥幸粡埓,所以……”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那小廝連聲道,“求側君饒小的一命,小的一定不會告訴太子殿下的!”
“………”
“什么告訴太子殿下?”凌風突然醒了,從床上一下坐起,被褥滑落,露出他赤.裸精瘦的上半身。
小廝:“!。。!”
宋北遙額角抽搐,語氣幽怨道:“凌風,你為什么睡覺脫衣服?”
凌風顯然還沒弄清狀況,眼睛半睜,嘴上含含糊糊:“你睡覺不脫衣裳啊?這炭盆夜里燒這么旺你不熱?”
等反應過來,他猛一把抓起被子擋在胸前,驚悚道,“嚯!怎么屋里多了個人!”
那小廝撲通一下跪到地上:“求求二位爺,小的已經入府五年,從未見過太子殿下,往后也不會有機會見到,決計不會將今日之事說出去!”
宋北遙一腳將凌風踹開,從床榻起身下床,披上衣服,走到小廝跟前將人扶起。
那小廝急得快哭了,抬眼望著宋北遙想求情,近距離看到那張臉又一下目光呆滯,話到嘴邊愣是說不出口。
“你別怕,就算你告訴太子殿下也沒關系!彼伪边b嗓音含笑,眸色溫柔對他說。
“沒、沒、沒關系?”那小廝大腦一時沒反應過來。張總管特意吩咐過他,是太子殿下特意派他來別院伺候側君,所以有關側君的一切都要向殿下稟報。
誰曾想一上來就出了這種事。
“嗯,沒關系!彼伪边b依舊溫和地看著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廝聽別的下人提過,新入府的側君長了張不得了的臉,狐貍媚子一樣,保不準要把殿下勾得五迷三道,勿了正業。可眼下看來,他只覺這側君溫柔又不給人距離感,讓人忍不住心生好感,縱是太子殿下迷上了也不為過。
他咽了咽口水,小聲開口:“小的名叫李蓮生!
“蓮生,是張伯讓你來伺候我的吧。我這里活兒不多,也沒多余住的地方,你只需每天白日過來半日即可!彼伪边b笑道。
“半、半日……?”蓮生瞪大了眼,還有這般好的差事?
“沒錯,半日!彼伪边b朝他眨眨眼,“半日后的時間都是你自己的,若是張伯問起來,你只管說是我吩咐的便好。”
蓮生忽然意識到,院子里只有這一間屋子。他眼神又往床上瞥了幾眼:“那,那……”
“那是凌風,跟在我后面很多年了,他也沒有睡的地方,昨夜我就讓他與我同睡一張床。”宋北遙無奈地扶額笑道,“讓你看笑話了!
蓮生默默垂下眼,原來真是他誤會了。側君這么好的人,卻被太子殿下關在這處偏僻窄小的宅院里。
他一定要想辦法在殿下面前替側君說說話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