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依舊是在醫務室。
周五的下午沒有選修課,只有社團活動。窗外的蟬鳴聲和學生們說話吵鬧的聲音吵醒了季殊,她頭昏腦脹地醒來。
空調送來絲絲涼意,透過窗戶的光影在充滿消毒水味的被子上拖曳著。
季殊看見自己輸液的左手。點滴滴答滴答地從透明軟管中落下,匯入青色的脈絡中。
她嘗試說些什么,但是一開口,嗓子生疼。
似乎是聽見了動靜,她的白色隔離布被小心翼翼掀開,露出一張短發男生的臉。他看起來開朗陽光,臉部輪廓分明,穿著社團活動的運動服,沖季殊彎著眼睛笑,低聲問:“你醒啦?”
看見季殊陌生的眼神,他解釋道:“我叫江兆明,就在你們隔壁班。中午的時候你暈倒了,小公爵和我們幾個人把你送來醫務室的。你燒得很重,校醫給你輸了液,讓你在這里休息!
季殊問:“我躺了多久?”
江兆明看看運動手表:“大概三個多小時吧!
季殊“嗯”了一聲,江兆明好像又想起來什么,他輕手輕腳地把東西拿進來。季殊看清那是自己的書包。
“你的東西都在這里,還有手機!蹦猩咽謾C遞給她,又拿了一塑料袋東西進來。
季殊拿過手機,開了鎖屏。沒有消息,但是電量稀少,她摸出電線充上電,才打開塑料袋。
江兆明說:“你中午沒吃東西,下午食堂又關門了,小公爵就讓我們帶點東西過來。還有上午你買的那些……也都在這里。”
他說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勺,“其實那些事情一般都是我們平時搶著去做的,今天讓你一個女生代勞,真的很不好意思,下次如果再有這種事,你跟大家幾個說,他們肯定都會很樂意跑腿的!”
季殊看了他一眼。他似乎不太清楚上午的事的具體情況,季殊也沒打算說。
她的嗓子的疼得厲害,從袋子里拿出瓶水,男生立馬接過來:“我幫你擰吧!”
季殊沒拒絕。對方又幫她拆了幾盒pocky和幾袋面包放在她的床頭柜上。
季殊喝了些水才感覺喉嚨的灼燒感好了些,胃部的痙攣則更加明顯。
她沉默地咬著面包,忽然問道:“陸明熙在這里,是嗎?”
江兆明一副被看穿了的樣子,耷拉了下耳朵,討好地笑了一下:“小公爵在這里睡覺,讓我在這兒守著!
季殊說:“我知道!
否則江兆明剛才不會那么輕聲細語,像是怕打擾了什么似的。
還有,季殊能夠察覺到的。
在這間病房里縈繞的,若有若無、揮之不散的香水氣息。前調已散,中后調的紅酒、黑加侖葉和白松香強勢地闖入濃重的消毒水氣息中,生生在不大的醫務室中劃出一份自己的地盤。
江兆明說:“小公爵平時的下午會逃課去午睡,一般是在首席休息室或者專屬圖書室里,他還是頭一次心血來潮在校醫室睡覺呢!
他就是這種人。不然校醫也不會為了怕打擾他,給她輸了液之后就特意挪了地方,將這塊地讓給他睡覺。
季殊吃完面包才感覺胃部的難受好了些。
她剛拿起一根pocky,醫務室門外忽然傳來了兩名女生有些興奮的竊竊私語聲。
“……確定是這里嗎?”
“一定沒錯的,小公爵肯定就在這里!”
江兆明臉色微變,他對季殊倉促而無奈地笑了一下,說:“我出去一下。”隨后便起身離開椅子,拉上隔離布,推開門出去。
季殊能聽見他們的談話聲,隔著被陽光照射、在微風下輕微拂動的白色簾布傳來。
“江兆明!你怎么在這里,那……小公爵也在這里是嗎!”
“抱歉,他不在這里!
“那你讓我們進去看看!”
“不行,里面有病人正在休息,你們不能進去打擾她……”
“騙人!小公爵不在這里的話,你怎么會在這里?讓我們進去看看,看一眼就好!”
“……”
季殊聽著聽著走了神。她咬斷pocky,慢吞吞從病床上下來,輕輕撩開了簾布。
幾步之遠的另一張病床被拖出了隔間,推到了窗下。窗戶開了條縫,清冽帶著灼意的熱風吹進來,隨著簾布輕微晃動。
病床上躺著一個身影,季殊看見他微側身躺著,制服外套被脫下,搭在一旁的金屬衣架上,襯衫袖子挽起,手臂搭在下腹上,薄薄的襯衫裹著有力的肌肉,骨節突出而遒勁,淺淡的凸出的經絡覆在冷白色的皮膚下,修長的手指自然而松弛地卷起,胸口均勻地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他剛才就睡在她一簾之隔。
季殊拉開簾子,看見了陸明熙的臉。
那張臉在陽光的波紋下瀲滟秾麗,粉發垂在臉頰上,隨風微微拂動,分明的輪廓和鼻梁投下的陰影像是烙在臉頰上一般。
難得只有在睡覺時才消停下來的人。
季殊面無表情地想著:‘要是他能一直睡著就好了!
忽然,門被推響,女生們雜亂的腳步聲響起。聽起來似乎是江兆明沒攔住那兩個人。
季殊很快地拉上隔離布。
“——小、小公爵!”
“就在這里,還好剛才沒被騙!
“明明都說了不能進來,怎么……”
季殊忽然聽見了翻身的聲音,似乎是陸明熙被吵醒了。床架咯吱響了一聲,緊接著是慵懶的、煩躁的嘖聲,帶著些才醒的倦意,陸明熙伸了個懶腰。
“小公爵!”
季殊聽見那兩個女生激動、緊張的聲音。她們的自報了名字,擁擠著上前,有些羞澀又自信地來到病床前說道,“我們知道您也選了世界古典音樂鑒賞這門課,所以我們這次來是想請您參演我們劇組的選曲……”
紙張嘩啦的傳動聲音響起。
陸明熙似乎眼睛都沒睜開,斜靠在床上,頭發有點散亂地打了個哈欠,冷淡吐出一個字:
“滾。”
女生們的笑容凝在臉上。她們大概是沒反應過來,又強撐著微笑上前幾步,遞了遞劇本:“我們是聲樂社團的組織人,這次選取的劇本也是世界聞名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社團里的成員還對劇本曲子作了更貼合流行的改編,相信您只要看了就一定能夠……”
陸明熙卻是接都沒接。他甚至眼皮都沒掀,困倦地揉了把頭發,重復道:
“滾出去。別讓我說第三遍!
兩名女生俱是一僵。
方才江兆明怎么攔都攔不住的兩人此刻臉色變得慘白難堪,她們囁嚅著后退,最終識趣地退出了病房,不敢多說一個字,帶上了門。
江兆明在一邊苦笑著撓頭:“小公爵,要怪就怪我沒攔住。我說您不在這里,她們偏不信。平時睡覺的地方她們進不去,偏偏今天找到了能進來的地方……”
陸明熙懶洋洋“哼”了聲,在熱意彌漫的陽光下又倦怠地打了個哈欠,“算了!
說著便起身下床。
季殊聽見了床架響動和腳步落地的聲音,立刻想轉身回床上躺著裝睡,但沒來得及。
隔離布被唰地扯開。
陸明熙探著半個身體進來,輕佻地笑著,瞇著只眼,才睡醒不久的碎發還懶散地綴在他臉頰邊,他勾著唇角,“聽多久了?”
季殊被他驀地湊近,心跳了一下,向后跌坐在病床上。
她硬著頭皮:“……我才醒。”
“哦!标懨魑跣帕怂频狞c點頭,“那還真是巧,我一醒你就醒了!
江兆明在他身后心虛得眼觀鼻鼻觀心。
季殊面不改色地說:“你們太吵了,自然就把我吵醒了!
江兆明在陸明熙身后嚇得對她使勁擺手。季殊視若無睹。
陸明熙看著她的表情幾秒鐘,忽地笑出來:“季殊,被我戳穿后,你還真是一點都不裝了啊!
季殊對視他,聲音冷淡道:“反正都是一個下場,不是嗎?”
江兆明在后面捂著臉,面如死灰。
陸明熙倒是真的被她逗樂了,他伸直長臂,直接探過去,壓在季殊身側,傾下臉打量著她。半會兒才哼笑了兩聲,點點頭:“對了,就是這個表情。跟你在那天雜物間里咬我的時候一樣,像條狗似的,不叼下塊肉來不罷休!
季殊向后退去,卻退無可退,只能盡力壓低自己的身體,減小和床面的折角,拉開與陸明熙的接觸距離。但即便如此,仍能夠感覺到他說話間噴出的氣流,比窗外的炎日夏意更為灼熱。
她只能偏開頭。
陸明熙卻趁著這時伸手一夠,拿走了季殊床頭柜的手機。他勾住季殊沒輸液的手,握著她的手指按了指紋密碼解鎖。
季殊驚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干什么?”
她伸手去搶,卻被陸明熙按住腦袋。他高出季殊快兩個頭,長臂一伸,季殊又被他按在床上,像是隔著天塹一般怎么也夠不著。
陸明熙一手按著她,一手點按著她的手機屏幕。他似笑非笑地安撫道:“急什么,看看你的排課和選劇!
季殊用小組件把課表設置在了手機桌面,陸明熙悠閑地保存了一份后發去了自己的郵箱,又去翻她添加的雙休日巡演觀看時間表。
“你別亂翻我的東西!”季殊急了。她討厭別人不經過允許看她的隱私,抬腿就踹向他。
陸明熙這次卻早就有了經驗,一邊操作屏幕,一邊游刃有余地彎腰曲腿,用膝蓋隔開她的兩腿,將她抵死在病床上,不讓她亂動彈。
大概是動作幅度太大,她忽然側身捂住輸液的那只手,“嘶”了聲,抽了口冷氣。
陸明熙終于移開注意力。他頓了頓,看向她蜷成一團的身體:“怎么了,碰到輸液針了?”
季殊沒說話,只低垂著頭,捂著手背,肩背似乎痛得縮了起來。
陸明熙蹙起眉頭,“嘖”了聲,彎下腰,伸手去握她的手腕,想查看她有沒有出血。
她卻在此刻忽然跳起來,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手機,接著從他手臂下一繞,直接滾了開去。
她離開時還順便一把撈起柜子上的書包,緊緊抱在懷里,警惕地看著他,一面謹慎拉開距離。
陸明熙低頭一看,輸液針不知道什么時候連帶著貼布被她拔了下來。
針頭沁著小小的血珠,很快被滴答滴答涌出的剔透藥水融化,滴落到床單上,浸開水漬,連帶著藥水味濃烈地揮發開。
而季殊已經背上書包,收起手機,捂著手背的針孔,退到了門口。
陸明熙簡直被她氣笑了:“季殊,你真行!
他對著門口的江兆明搖搖頭,一邊探身夠過柜子上的一袋棉簽,拋給了她。
季殊匆忙抬手接住。
陸明熙說:“行了,除了課表之外什么都沒看見。急得跟什么似的!
他仿佛被她的做派無語笑了,屈指揮揮手,“課表看也看了,液也輸完了,還杵著干什么?”
季殊愣了愣。
……他這是允許她走了?
她試探地退出門外,看見他好整以暇地盯著她看,這才一轉身,跑了。
身影很快消失在醫務室門口,無影無蹤。
江兆明剛才嚇得心驚肉跳:“小公爵……”
往常陸明熙午睡后起床氣都重得很,沒想到今天竟然心情不錯,讓他摸不著頭腦。
陸明熙嗯了聲,慢悠悠轉身回到季殊躺過的那張病床坐下,伸手撿了盒中被折斷的那根pocky咬在嘴里。
“江兆明,你下午沒社團活動嗎?”
“……網球社的活動四點半才開始,還有一會兒!
“現在去也行!
江兆明呆呆地“啊”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往門口退了幾步,又不放心地轉身問道,“那等會兒您回首席休息室嗎?”
陸明熙已經躺下了,“不去。反正池耀星那小子肯定又在那里占著放映室玩ns,吵死了。等會兒你去網球社順便找下謝周霖,跟他說事情已經解決了!
他說著,幸災樂禍地笑出聲,“他班上的人出了那種要被全校通報批評的事,還不止一個,估計現在臉色肯定難看著呢。”
江兆明應了聲,默默地退了出去,順便帶上了門。
陸明熙咬斷pocky,閉上眼睛。病床上除了濃烈的藥水氣息以外,還帶著淺淡的、不易察覺的少女身上柔軟細膩的馨香,除此之外,還有她身上特殊的、獨一無二的冷冷的香氣。
陸明熙十二歲起整日在lotus里閑逛,同年就有了自己專屬的調香室,竟然無法準確地說出這種香氣的調子。
它讓他回想起中午在衛生間隔間看到的季殊。
她穿著幾乎被水洇濕的襯衫,解開了一半的紐扣,透出衣服下若隱若現的青澀線條和柔軟弧度,淺粉與冷青從半透明的襯衫下透出,濕漉漉的頭發披在肩膀上,滴滴答答地向下暈著水珠。
她的臉龐清冷、耳根燒紅,眼神卻有些朦朧。在晃眼刺目的白熾燈下抬起頭,就那樣不辨來人地望向他。
雖然只望了一眼便移開視線,卻刺得他心臟發癢。
陸明熙轉了個身。陽光的光線在病床上緩緩推移著,所及之處暖洋洋、亮澄澄一片。
他感覺有些心悸和悶熱,忽然意識到什么,煩躁地喉結滑動一下,扯過病床被子,蓋在了自己的下腹上。
……接著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