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液果然效果好上太多。
季殊回去睡了一覺后,頭就不是很疼了,溫度計上的數字也恢復了正常體溫。
難得的周末,也是難得的好天氣。她做完功課后打開劇場巡演時間表。
今天下午兩點有一場演出放映,在學校s區匯演場館的三樓,劇目是《搖滾heathers》,語種是英文。
其實這首單看曲子來說算不上古典音樂,弗蘭德的正式演出時甚至加了搖滾的改編,聽說是前幾屆里有首席參與劇組表演過這首,但因為效果太好太轟動,便保留了搖滾的改編形式,一直流傳到這一屆。
雖然謝周霖跟她說過,如果找不到小組劇組加入可以向他要成員分配表,但是季殊覺得自己很難主動要求加入其他陌生小組。
倒不如今天去看完演出后現場找缺成員的劇組招募加入,還能省去許多溝通的麻煩。
周末去校園用不著穿校服,季殊換上灰色的連帽衫和衛裙就出了門。她估計了一下時間,讓司機下午四點半去接她。
到了學校后,她按照導航找到了現場。s2門口人來人往,這一場人尤其多,幸好這個場子足夠大,才不顯得擁擠。
巨大的放映室里,大多數穿著常服的弗蘭德學生們依次入場,尋找著合自己心意的座位。冷氣設備開得很足,場館內垂放的紅絲絨幕布淺淺晃動著,頭頂昏暗的燈光一簇一簇投射在場地內,隨著學生們的走動晃動交錯著。
季殊來得早,尋到一處合適的座位坐下來。
沒過多久,她忽然聽見了低低的驚呼和嘈雜聲響起。
“——小公爵!”
“真的假的,沒看錯吧?”
“只是光線暗,我又不是瞎了,這還能看錯不成?”
“小公爵也來這場了,我真走運!”
腳步聲簇擁著響起,人群自覺地散開,讓那不緊不慢的人先行。季殊心底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她伸手戴上兜帽,但是那腳步聲仍舊在她這排停下。
最外排的人誠惶誠恐地起身,讓陸明熙進去,他雙手插在口袋里,側身晃進來,抬腿朝里排走去,走到季殊身旁時停下步伐。
季殊低著頭起身讓行。
對方站著似乎是看了她兩秒,路過時輕笑一聲,胸口擦著季殊的頭發過去,季殊聽見他笑時胸腔微微的震動。
昏暗的光線下,對方淺粉色的頭發也被暈成沉沉的暗色,在冷氣的吹拂下晃動著,像輕搖的紅酒,香氣強勢地闖入季殊的鼻腔。
她屏住呼吸,等待對方路過,沒成想他走到季殊右邊便不走了,一屁股坐了下來。
季殊忽然間很后悔自己剛才為什么不選一個左右都有人的座位。
她硬著頭皮坐下,假裝若無其事,只是四周偷偷響起的竊竊私語和手機拍攝的閃光仍舊讓坐在陸明熙身邊的她渾身不自在起來。
右手的扶手忽然一沉。
季殊看見旁邊的手臂壓上兩人中間的座椅扶手。她立刻撤回手臂,順帶著整個人都往另一邊挪了挪。
對方則絲毫沒有察覺一般,懶洋洋地朝后一倚,長腿攏在座位間略顯的有些局促,但他仍松弛地交疊起來,不免占了季殊的座位空間。
季殊腿也跟著警覺地挪開了點兒。
她聽見隔壁傳來的鼻音的促狹嗤笑:“……出息。”
季殊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你昨天明明說過,除了課表之外什么都沒看到的。”
那今天怎么還會知道我選的演出時間表?
陸明熙手臂撐著臉頰,整個人朝著她的方向歪歪扭扭地傾斜著,臉卻沒看她,只是饒有興味地望著正前方尚未開始播出的屏幕。
他翹起嘴唇道:“跟你有什么關系?我就不能正好選擇這場?”
季殊吃了啞巴虧,看見他就煩,也不想再理他,暗自拽緊了兜帽的松緊繩,把陸明熙在自己余光里的最后一點視角徹底消滅。
然而對方交疊著的長腿仍舊在她的面前慢悠悠晃著的,昭示著存在感,季殊稍一低頭就能看見。
……煩人。
她移開視線,讓自己專注于臺上。
演出放映很快開始。
《搖滾heathers》是一部校園青春犯罪喜劇。
主角維羅妮卡原本是一名書呆子,為了避免遭受排擠和孤立,她加入了校園人氣姐妹幫heathers。heathers就像所有的校園小團體一樣,以捉弄他人取樂,其中為首的希德尤為美麗而刻薄,她帶領著自己的小團體在校園內仗著人氣高作惡多端、霸凌同學。
在這個過程中,維羅妮卡逐漸被玩世不恭、任性妄為的男生杰森吸引,很快也意識到自己在小團體內所做的事的不道德,決心與希德決裂。
然而事情哪有那么簡單。她很快遭受到了希德更為明目張膽的霸凌,對方肆意而惡劣的行為讓維羅妮卡難以忍受,她決心聯合杰森整治希德,然而陰差陽錯之下,杰森的一杯毒酒讓希德直接送了命。
至此,一場校園戀愛正式演變為犯罪喜劇。
而維羅妮卡的殺人生涯,才剛剛開端。
在來看演出之前,季殊事先預習過這支劇目的曲子。原本的曲子稍顯平庸,在弗蘭德前幾屆參演人員的修改之下,融入了新時代的搖滾元素,變得流行抓耳起來。劇情盡管涉及犯罪,但是夸張的元素和表演形式使得整體氛圍仍舊處于一個較為輕松的狀態。
“無聊。”季殊聽見旁邊低低的聲音傳來。
陸明熙打了個哈欠,興致缺缺。長長的睫毛落下,熒幕上光與影的變幻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頰上閃爍著,渲染著明與暗的光澤色彩。
他似乎偏頭瞧了瞧季殊,好像她灰色的兜帽比放映屏幕有意思一樣。季殊感覺到那視線凝在自己臉上,興味地打量了半會兒,陸明熙開口問道:“你喜歡聽這種音樂劇嗎?”
季殊:“一般。”
陸明熙拖長了音“哦”了聲,隨后說:“公爵府府邸上有私人劇場,去年請過世界音樂劇劇場來專門演出。”
季殊:“……?”
關她什么事,莫名其妙的。
但是陸明熙看起來不錯的心情很快到此為止了。
“ourloveisgod……”
熒幕上尾曲響起的時候,陸明熙的手機屏幕也發亮,似乎是消息提示。他只看了一眼,唇角便撇了下去,冷“嘖”了聲。
他不耐煩地按下,然而緊接著,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出現了來電顯示。
他只能起身,帶著手機出去接電話。
與此同時,屏幕上的演出也落下帷幕。
故事的結尾,維羅妮卡親手槍擊了想要炸毀學校的杰森,結束了這場犯罪鬧劇。
場館里一片唏噓聲,甚至還有些共情能力強的人小聲抽泣。
季殊興致倒是不高,確實如陸明熙所說,這支音樂劇稍顯無聊,不過好在臺詞簡單生活化,排演難度應該不算很大,比隔壁德奧劇組下了好幾個難度等級。
人群散去后,季殊去后臺準備尋找招募,其他場次的演出多多少少也結束了,有直接吆喝招募成員的,有提前用橫幅將劇名打出來招募的,還有甚者,直接以“參演我們劇組,保底拿到xx學分和a成績”作為口號吸引招募的。
她恰好看見剛結束排演的德奧劇組。沒想到她這邊連小組都沒來得及加入,那邊都已經開始第一次排演了,效率之高令人瞠目結舌。
謝周霖正好從臺上下來,跟劇組的人一一打過招呼,一邊往休息室走去。
季殊走過去,也跟他打了聲招呼。謝周霖看見她時表情稍微一頓,才點點頭回應。
他邊走邊開口問道:“你選好劇組了嗎?”
季殊說:“正在選。剛剛隔壁的演出結束了,準備去尋找招募小組。”
謝周霖在《伊麗莎白》劇組,飾演劇中的死神一角。這部劇是小語種歷史劇,演唱難度很高,聽說他的父親曾經在退役前飾演過相同的角色,并憑此在舞臺上名聲大噪。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排演時間表,“每周五下午的同地點社團活動時間我們都會在這里排演,你有興趣可以過來看看。”
季殊對他的邀請有些驚訝:“謝謝。”
謝周霖“嗯”了聲,他好像很忙,一直在回復著郵件。季殊也不好意思在他的旁邊晃悠,她剛準備找個借口離開,就聽見謝周霖叫了聲她的名字。
“季殊。”
季殊應了一聲。
“劇組里可以添加扮演可移動道具的成員,如果你還沒決定好的話,不妨來試試。”他平淡地說道。
演出場里燈光昏暗,他沒有戴眼鏡,垂著眼睫低頭回復郵件。盈盈的屏幕光反射在他額前的黑發和黑睫上,襯得眉眼冷峻好看得出奇。
季殊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
她想起來之前上課時她半開玩笑地說過“演一棵樹也不錯”這種話。
……他記住了?
盡管如此,季殊還是假裝輕松地婉拒道:“謝謝會長,不過我上學期gpa太差,這次的作業可不能再渾水摸魚了。”
雖說扮演一棵樹也能拿到b+的分數,但想把原主拉胯的績點拖上去,顯然不能僅僅止步于b+。況且她不是很想繼續欠謝周霖的人情,他之前已經幫過她幾次了,人情的堆積會讓她心底托有負擔。
只要他不按照原著走向默許甚至加入這場霸凌,對她來說就是最好的消息。
“好。”謝周霖什么其他的也沒說,只是語氣聽起來稍顯冷淡幾分,不知道是不是季殊的錯覺。
她還準備說些什么時候,后臺涌進一些女生,嘈雜聲起來,后面熙熙攘攘的,她們不知道從哪里得來了謝周霖的排演消息,嚷著他的名字,想擠進休息室。
季殊忙說:“那我先走了。”
“嗯。”
季殊低頭看看時間,差不多也四點了,不知道外面劇組擺的攤位還有沒有。不過后面還有幾場重播,時間也不算緊急。她戴上兜帽,垂著頭剛準備離開,忽然腳步頓了頓,轉頭朝著背對著她正處理工作的人輕聲說道:“謝周霖。”
“……”
“……之前的事,謝謝你。”
“……”
她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見,只是低下了頭,像一尾魚一般,匆匆步伐地從熙攘吵雜的人群中擠了出去。
纖瘦的身影很快從視野里消失不見。
劇組的成員忙小跑過去將門帶上。
隨著門鎖輕合,“喀噠”一聲,艷陽天的悶雷無征兆地響起。
“轟隆——”
謝周霖抬起手,疲憊地按下眉心。
手機上是公爵發來的邀請函,下面是首席會議的工作前準備,后續的時間排表還有鋼琴演出、校內網球友誼賽,厚厚的一疊未讀資料鏈接閃個沒完。
“會長你看!”劇團成員跑去拉窗,一邊叫他,“竟然下雨了,這什么倒霉天氣!”
“明明剛剛還是大晴天。”
“好不容易的難得周末,我晚上還約了人一起去游艇趴呢!”
謝周霖轉頭看向窗外,厚重的烏云接踵而至,堆疊起來,層層積壓著,濃色染了半邊天,潮濕的氣息迅速彌漫在空氣中。
濕氣重得幾乎有些黏膩。
劇組成員開了通氣扇,嗚嗚的聲音很快在室內響起。
郵箱同時收到了新的通知,是一封調查結果郵件。
從那兩個抽煙的女生開始,查出了她們那天在衛生間具體做的事情和幕后的主使,并附上了教務處的預處理通知。
謝周霖沒看字,只是向下劃去,直到露出了那張證據照片。
女生手里拿著一張紙,被口紅翻飛地寫了“霸凌犯”三個大字,猶如罪證書一般。
圖片拍得過分清晰。
她歪扭地坐在地上,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可憐地低垂著頭,皮膚被冷水凍得青白,黑色的頭發滴滴答答地淋著水珠,裙下大腿上尋常不易察覺的淤青也變得尤為明顯。
謝周霖再次回想起那節白熾燈亮得晃眼的體育課。
脆弱、黏膩而厚重地附在他的掌心。
他息屏手機,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
劇組成員看見他動作,疑惑地問:“會長!你干什么去?”
謝周霖面無表情:
“洗手。”
-
因為快下雨,劇組的攤位早早收攤,季殊還沒來得及報上名,現在只得先行離開。
一踏出大門,滂沱的雨就傾盆而下。
刷拉一聲,原本的好天氣被澆了個透,而因為悶熱有些凝滯的空氣也像煮沸的水,在這場大雨下緩緩流動起來。
她站在屋檐下,拉緊帽繩,給自己做著淋成落湯雞的心理準備。
反正司機等她的地方也不太遠。
剛這么想的時候,一頂傘就撐到了她的頭頂。
她側身望去,陸明熙撐著一把黑傘,站在她身邊。他似乎才回來不久,不知道哪里弄來的傘,面色有些重重,好像不久前在想什么的樣子。在他不遠處,江兆明手背在背后,對這邊打了個招呼。
陸明熙哼了聲,自然地示意她:“走吧?”
季殊沒動,她問:“你不是走了嗎?”
“我只是去接了個電話。”
“怎么回來還帶把傘?”
“司機送來的。”
“……只有一把嗎?”季殊又望了眼后邊心虛地挪開視線的江兆明。
“你還想要幾把傘?”陸明熙被她逗笑了,眉間的沉慮像是被撇散了幾分,看著她,挑了下眉梢,“走不走。”
眼見著越來越多的人朝這邊望來,季殊不愿意引人注目,踏步走入雨里。
陸明熙撐著黑傘,插著口袋從她身后跟上,步伐不疾不徐,但那把深黑色的大傘一直能夠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地罩在她的頭頂。
等走到司機邊上時,她只有鞋濕了些,衣擺沾了些斜吹的雨滴。
季殊沒跟陸明熙多話,直接拉開車門進了后座。一轉頭,男生也收了傘,大搖大擺從另一邊進了車廂。他理了理衣擺,長腿蜷在后座,粉發沾了些潮濕的雨點,黏在臉頰上,肩膀有些濕漉漉的。
季殊問:“你家司機呢?這是我家車,你下去。”
陸明熙靠在椅背上,撇著身上的水珠,理所當然道:“司機沒來,借我搭個順風車不過分吧?”
……明明剛剛還說司機來送傘的。
他絲毫沒有心虛地邊說著,邊舒展了身形,伸出前臂,曲著手指敲敲前座司機的頭枕:“回家。”
季殊冷著臉:“先回公爵府,把小公爵送回去。”
陸明熙笑了下:“先去你家就行。”
季殊忽然心底有不好的預感。
窗外的風景開始馳騁,景色在車窗外掠過,雨點刷拉拉地沾在玻璃上,很快一片模糊不清。
季殊靠著車窗一側,和他遠遠拉開距離。陸明熙似乎也沒什么察覺,手撐著一邊車窗,側過臉去看著窗外雨景,不知在想些什么,發尖上沁出的水珠滴滴答答滑進領口,暈濕了領子處的小片布料。
一路無言,但季殊心底的惴惴不安很快被坐實。
等到了家門口,車停下來時,陸明熙也撐著傘跟了下來。
他勾著季殊肩膀,裝作是同學一般,彎著得體的笑容熟稔,比她還自然地朝客廳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