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那其實只是很蜻蜓點水的一個吻。
燕拂衣突然醒過來, 突然親他,然后就好像也被自己的膽大嚇住了似的,很有些惶然地又往后一縮。
那雙眼睛如此亮, 不是被欺壓到極限時的破裂, 也不是失去記憶時的霧沉, 他眼中倒映著李浮譽的影子,就像十八歲時一樣。
李浮譽在這時候反應很快,他看出在這很偶然的契機下,燕拂衣已恢復了記憶, 甚至……那些在之前糾纏著他的傷痕和過去, 也都豁然開朗。
胸腔砰地鼓脹起來, 就像花開的瞬間。
燕拂衣的唇微張,似乎想說什么話, 但李浮譽沒再給他這個機會, 他一手攬住懷中人的后腦,讓他不得不稍稍抬頭,不容置疑地加深了剛才淺嘗輒止的接觸。
“唔……”
燕拂衣喉嚨里發出一聲細細的、氣泡似的聲音,像是嘆息, 又好像是嗚咽。
他閉上眼睛。
很難形容李浮譽在這一瞬間的心情。
他好像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以為完全沒有希望,久到已經開始思索著放棄。
——不是放棄愛他,而是放棄得到什么回應。
燕拂衣一生得到的大多是痛苦和折磨, 以至于只是在旁邊看,都會替他感到疲憊, 李浮譽有一段時間很不確定,這輪一直掙扎著、在暗夜中放出微弱的光的月亮,是否還有殘余的力氣, 去把這種相比之下很“小”的愛意,投射到一個人身上。
他光是去愛那些很“大”的東西,想必就已經竭盡全力。
可他竟真的還能等到一個吻。
燕拂衣的眼睫又垂下去,這一次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眉梢眼底,淺淺泛上的紅暈。
他完全沒有經歷過這個,即使是最初最大膽的動作,也只是來源于偶然撞破某些事情,在連忙轉身前的驚鴻一瞥。
燕拂衣不曾想過,會這么……熱。
那蝶翼一般纖長的睫毛尖都輕輕顫抖,無論怎么克制,微妙的感覺也像水底冒出的氣泡一樣,咕嚕嚕地向上涌,即使用手指按住,也會從縫隙中旁逸斜出,歡快地、撲簌簌升騰起來。
剛才曾引發恐慌的水,此時變成了另一種不可忽視的東西,他被師兄橫抱在懷里,很小心地維持在水面以上,可垂下的腳尖有時微微晃動,便也會在水面上蕩起小小的漣漪。
燕拂衣已經有足夠的理智告訴自己:不用怕,是和師兄在一起,這里的水,不用怕。
可仍是忍不住細小的瑟縮,那種心臟微顫的在意在此刻形成了某種全新的感覺,他甚至分不清楚,輕掃在心上的小刺,到底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燕拂衣頭暈暈的,有些喘不過氣。
本來就很熱了,溫泉蒸騰而出的水汽都帶著熱量,細小的水霧讓衣物都緊貼在皮膚上,他下意識地想往上躲,手臂便不由抬起來,像抓住一根浮木那樣,攀在師兄筆挺的肩背上。
李浮譽注意到這點,貼心地稍向后仰一仰。
可他——也許不能說完全不是故意的——好心辦了壞事。
燕拂衣的身體仍有些虛弱,如今頭腦也昏沉,這樣突然改變重心時,便很難再維持妥帖的平穩。
他們更緊密地貼合在一起,燕拂衣簡直是跌進他懷里,連本能僵硬著的牙關都無意識松開,讓蓄謀已久的另一個人趁虛而入。
那一瞬間的慌亂讓反應也慢了半拍,于是,本來就處于被動的那個人更加丟盔卸甲起來。
燕拂衣整個人發軟,面皮滾燙,眉梢都暈起熱燙的紅色,盈盈水汽匯聚在眼底,修長白皙的脖子不知所措地彎折,形成一種向上揚起的、獻祭般的姿態。
他手指無力地蜷起來,剛好搭在師兄后頸,又被那里熾熱的皮膚灼得一燙。
于是整個人就完全慌亂起來,手不知該往哪里放,也不知該擺出什么姿勢、怎么配合,好像被獵犬按著拱鼻子的小貓,只會緊張地露出柔軟的肚皮。
泉邊的溫度甚至還在上升,可李浮譽的手指剛撫到白膩的后頸,就被一道突如其來入侵的靈力打斷了。
他豁然抬頭,寬大的袖子揚起來,將快斷氣的燕拂衣遮得嚴嚴實實,自己端正地整了束帶,才從池中躍起,帶著那么一層蒙蒙的水霧,轉過身來。
淵靈帶著謝陵陽,兩個人低著頭,一個看左邊,一個看右邊,都為自己的不合時宜而十分尷尬。
早知道晚些再來了。
燕拂衣的臉一時間更加——如果可能的話——漲紅起來,他可不是過去那段時間無知無覺的時候了。
剛剛恢復記憶時一時沖動,怎么卻、卻竟會被人看到……
他從李浮譽懷里掙扎著要落地,整個人頭頂上幾乎要冒出煙來。
李浮譽沒有強行限制燕拂衣的活動,只是很謹慎地看顧著,在他落地瞬間踉蹌時及時扶好。
高深莫測的金光閃過,他們四人周圍的環境一變,已回到了瑤臺議事的廳堂。
淵靈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燕拂衣:“他恢復記憶了?”
燕拂衣臉仍紅著,朝那一看便知是前輩的青年拱手一禮:“連日以來,多有叨擾。”
淵靈身形一閃,避過那禮:“不叨擾,不叨擾,師尊就沒怎么讓我們進過瑤臺。”
燕拂衣一愣,余光看到李浮譽,這才慢慢覺出些微妙。
剛一醒來時,大半意識都還沉在縹緲的夢里,他幾乎都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可意識慢慢回歸,這段時間養傷的記憶雖然斷斷續續,可也能勉強連起——他終于發現,好像哪里都不對。
師兄……他自然是能認出浮譽師兄的,可師兄如今的模樣與在魔域時一樣,根本不是他從小所熟悉的面孔。
而且,師兄在這里,似乎地位很高。
面前站著三個人,燕拂衣一個都看不出深淺。
只能從那種仿佛無邊廣博般的氣度猜測,他們恐怕……至少都是尊者。
可連尊者,也要叫師兄為……師尊嗎?
燕拂衣有些摸不透,干脆沉默下來,靜觀其變。
淵靈微微側開身位,露出后面臉色蒼白的謝陵陽。
謝陵陽在極力維持鎮定,但依然面無血色,指節都繃得發青。
淵靈很小聲地嘆了口氣,干脆代他開口。
“師尊,能給小師弟看一下……燕小道君的那個吊墜嗎?”
他只對如何稱呼燕拂衣微滯片刻,很快挑了個不出錯的說法。
吊墜?
淵靈這樣一說,燕拂衣才感覺到什么,有些顫抖地摸了摸胸前的位置。
他很慢很慢地,從那里挑出一根細細的白鏈。
燕拂衣的呼吸幾乎完全停滯了。
他愣愣地望著那枚熟悉而又陌生的星月,感覺腿都發軟。
沉重的酸澀似乎在沿脊柱往上爬,腦子像突然被白亮的刀片刮過,盡力想要遺忘的那一幕,又不依不饒地閃現出來。
燕拂衣指尖在抖,他的手一時都僵冷著,很難做出把那吊墜交出去的動作。
一雙溫熱的大手探過來,將他的兩只手都裹在掌心。
“沒事兒,月亮,”李浮譽很及時地提醒他,“都還來得及。”
那雙深色的眼珠也便被他的聲音吸引,往過轉去。
李浮譽一臉很柔和而認真的神色:“我好好的,你娘也會好好的——我保證。”
燕拂衣的手還是那么涼,握住的時候,就像握住一塊冰。
但這塊冰在靜悄悄地融化,燕拂衣清淺地呼吸了一下,松開手指。
星月便落在李浮譽掌心里。
李浮譽接過來,仍留一只手安撫地圈住那些手指,看向臉色比燕拂衣也不遑多讓的謝陵陽。
他生出一個極荒謬的想法。
謝陵陽垂著眼,這個總沉穩冷靜的道長似乎失了大半方寸,游魂一般走上前,往他師尊手中一看。
他晃了晃,好像一下子失去所有力氣,跪在地上。
李浮譽探尋地望向淵靈。
淵靈眼中神色亦極復雜,凝神看著謝陵陽的背影,不知道該不該替他說。
好在謝陵陽只失神片刻。
他轉移了目光,似是不敢往燕拂衣臉上看,又像是很想去看他,可最終仍只控制著自己盯著面前的一棵樹,用空洞的聲音開了口。
“師尊要復活的那個人,”謝陵陽說,“可以用我的血。”
李浮譽眉梢高高地挑起來,握著燕拂衣的手一緊,眼瞳深沉道:“你稍晚些來找我。”
說完便急急轉身,欲帶著燕拂衣離開。
可他掌心中涼軟的手掙了掙。
“……師兄。”燕拂衣站在原地,第一次沒有跟隨李浮譽的動作。
李浮譽心里一跳,見他已抬起眼,堅定地看向自己。
“是不是有關我母親的事?”燕拂衣很敏銳地輕道,“你是不是……可以復活我母親?”
他的睫毛很長,凝著方才在溫泉中沾上的水汽,在斑駁樹影中顯得有些軟。
但李浮譽很清楚,那根本是最荒謬的錯覺,如燕拂衣這個人,總是出人意料的聰穎敏悟,堅定決絕。
“拂衣……”李浮譽欲言又止,他從不懷疑燕拂衣的聰明,但他現在畢竟大病未愈,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可他對上燕拂衣的眼睛,便知完全沒有讓他回避的可能。
李浮譽深吸一口氣,定定神。
他總是尊重燕拂衣做出決定的。
于是他對小月亮點點頭,轉向仍很恍惚的謝陵陽,沉聲問道:“怎么回事?”
謝陵陽慘笑了一聲。
“師尊沒有那時的記憶,徒兒便長話短說。”
“她是,是我與那魔界五護法的后代,但我……我從不知道,她還活著。”
燕拂衣的呼吸也變淺了,他很專注地望著謝陵陽,帶著一種李浮譽無法形容的表情。
他也無從推測燕拂衣此時的心理活動:那些被瞬間記起的悲意、猛然間沖上的喜悅、對從未想過的事情不敢相信的驚異,以及……
這樣的話。
李浮譽意識到,他們是世界上最后血脈相連的親人。
謝陵陽閉了閉眼,好像在給當年的自己一點勇氣,才能繼續說下去。
如果不考慮當事人們的身份,那其實是個很老土、很不值一提的故事。
他與幸訥離,年少相逢,初時針鋒相對,后來惺惺相惜,在其中一人死纏爛打的流氓行為中,逐漸演變成另一種感情。
年少時的情意總是滿腔赤誠,自以為能對抗整個世界,能包容全部不同。
但不是的。
他們明暗對立的信仰、截然不同的追求,從最初就埋下了巨大的隱患。
更不要說,表現得更主動熱情的那一個,始終將真實的目的藏在熾熱之中,從接近就開始處心積慮,之后的每一步推動,也都另有目的。
謝陵陽后來想了許久,他們之間是否有過真切的愛。
大抵是有過的,但他素來決絕心狠,當十分的真心摻了一分的假意,便根本一文不值。
他們決裂的時候,謝陵陽剛剛發現那個不知何時孕育的靈胎。
他出身于當時已十分稀少的上古遺民,這一族無論男女,都可與心愛的人一起,以骨肉精血孕育血脈,其中最苛刻的條件,便是最純澈的真心。
謝陵陽總自認冷心無情,可在發現那靈胎時,便知自己栽得徹底。
經歷過惶然、恐懼,漸漸演變成對孩子的期待與愛,那時謝陵陽從未想過,始終都是他一廂情愿。
幸訥離毫無預兆地背叛了他,將他的行蹤泄露給魔界王庭,那時兩界正打得不可開交,玄機仙的關門弟子,想必能賣個好價錢。
謝陵陽殊死一搏,沖出包圍,逃進一座荒蕪的山。
他在那放走了幸訥離送給他的白兔,迎接了過早降臨的女兒的死亡。
謝陵陽將斷折的佩劍化作一輪星月,塞進用唯一一塊未沾血的衣物做成的襁褓,獨自埋葬了那小小的一團親人。
……后來,后來是劍仙路過救了他,將他帶回不棄山。
謝九觀摘下瑤臺的一朵蓮,替渾渾噩噩的青年洗凈一身鉛華,勸他盡忘前塵,從此作壁上觀。
……
謝陵陽跪在地上,低垂著頭。
“我從不知她仍活著,”他嘶聲道,一滴淚從閉著的眼角流出來,掉進塵埃里,“紫微也……從未提起過。”
淵靈看不過,也半蹲下來,輕輕拍拍小師弟的背。
“我偶然見過似是而非的記錄,”淵靈安慰道,“這或許與她的另一半血脈有關……靈竹一脈,若在一定的年齡以前夭折,與最沾染至親氣息之物一起埋在土里,歷經百年前年,是有渺茫的機會復生——就像病死的竹子,也可能長出幼筍。”
“小師弟,你的愛給了她第一次生命,也給了她第二次生命。”
“……”
謝陵陽不知聽沒聽進去,垂落的長發遮住他的眼神,過了一會兒,他才有些猶豫地,往呆立一旁的燕拂衣望去。
兩人目光終于相觸,都為其中的痛苦一震。
“……對不起,”謝陵陽拉扯了一下嘴角,他看上去甚至有些膽怯,“對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該早些知道的。”
那是一種更加痛苦的情緒,曾經有機會改變一切的可能路徑又多了一條——如果他早些知道的話,一切都會不一樣。
或許燕然和燕拂衣的命運,都會不一樣。
淵靈看看他師尊的臉色,悄然往后退了退。
好嘛,這亂的。
微溫的熱源靠近謝陵陽,這位執掌仙門之首千年之久的道長抬起頭,看見燕拂衣也在他的面前跪下來。
燕拂衣伸開手臂,擁抱了過來。
那并不是一個熱切的擁抱,兩個人都好像被雨淋濕的鳥,濕重的涼雨將他們全身沾濕,很難再飛起來,只能瑟縮在房檐下一起取暖。
謝陵陽這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燕拂衣的手輕輕落在他背上,于是他的雙臂也終于試探性地抬起來,很小心很小心,落在另一個人單薄的肩膀。
燕拂衣低聲說:“沒關系。”
他閉上了眼睛。
那種感覺太過奇妙——對兩個人都是。
謝陵陽在這一天之前,從沒有想過,世界上竟還存在另一個人,與自己真正血脈相連。
而燕拂衣,在他所有仍活著的“親人”里,也從沒有過能讓他能放下戒心、甚至依靠的存在。
他們原本誰都不比誰暖和,但偏偏擁抱在一起的時候,連冰冷中都生出些溫暖的熱度來。
……
燕拂衣竟先平復下來,他深吸一口氣,小聲說:“你們有辦法救她,是嗎?”
他們都知道他說的是誰。
李浮譽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他本就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只差燕然至親的血。
如今,終于可以進行最后一步了。
第102章
整個過程難以想象的順利。
燕拂衣站在大陣之外, 他臉上難得顯出一點焦躁之色,望眼欲穿地盯著陣眼中變幻不定的光芒,心急如焚。
那是他母親……是他母親。
有硬硬的東西哽在喉嚨里, 既難以吞咽下去, 又喘不上氣, 于是就只是哽在那里難受。
其實也不是難受,而是一種擔驚受怕、又近鄉情怯的情緒。
李浮譽和謝陵陽在陣中施法,淵靈留在外面,奉他師尊之命, 把現在的情況對燕拂衣“解釋一下”。
這真的很難解釋。
淵靈真人數次張口, 又數次被這一群人混亂的輩分關系弄得啞口無言。
最后他決定, 暫且仍只稱呼燕拂衣為“小道君”。
關于兩個人的前世今生、千年前的博弈……等等內容,燕拂衣說不清自己聽進去多少, 那本都能算是石破天驚的東西, 可放在眼下,卻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并不覺得自己是謝九觀——那樣一個傳說中的人物,他既沒有劍仙的實力,也沒有劍仙的記憶。
至少如今, 他就只是燕拂衣罷了。
而現在, 他曾在太過年幼時便以為永遠失去的、最重要的人,或許馬上就會回來。
燕拂衣忍不住走來走去,十指交纏在一起, 仿佛能聽見自己牙關互相磕碰的聲音。
淵靈用眼角余光看著他,又無聲地嘆了口氣。
不管被壓上如何重大的責任……按照意識正常時度過的年月算, 這還是個太過年輕的孩子呢。
設在瑤臺最核心處的陣法,運轉了整整七天七夜。
在那期間,燕拂衣就一直眼巴巴地站在外面, 淵靈甚至沒法兒勸他喝點水。
到第八天早上,旭日鎏金,薄霧消散,那籠罩整個陣法的金色光華,仿佛與夤夜一起悄然退去了。
燕拂衣微微一震,下一秒就想往里沖去,可腳尖剛邁開一步,又有些猶疑地停住。
他的腳尖在原地旋了一下,好像碰到一堵看不見的墻,又很不甘心轉身離開。
淵靈笑了笑。
“還等什么?”他說,“他們兩個都會在里面陪著你的 ”
他指的是師尊和小師弟,如今對于燕拂衣來說,兩個可以稱得上最親近的人。
那話中似乎帶有一點魔力,給燕拂衣體內注入了奇妙的勇氣。
他輕輕咬了下唇,走了進去。
院子里的花都不見了,大陣啟動幾乎耗盡了瑤臺周圍的靈力,周圍變成了光禿禿的一片。
但在最中間,卻立著一朵巨大的、色澤鮮艷的花苞。
李浮譽與謝陵陽一左一右,在那花苞兩側打坐調息。
他們都耗費不少。
尤其是謝陵陽,被不計代價澆灌種子的血帶走了他身上大部分熱量,現在他看起來,簡直要和周圍灰敗的草木融為一體。
燕拂衣走上前去。
他伸了手,指尖緊張地扣住指腹,又在紊亂的呼吸中漸漸伸直,碰到了緊緊閉合的花苞。
那比燕拂衣本人還高的花苞似是一震,流光溢彩的色澤從花瓣緊裹的縫隙中流瀉出來,映亮周圍一大片。
花苞開始綻放了,嬌嫩艷麗的花瓣以驚人的速度舒展開來,層層疊疊,每瓣尖上似乎都凝聚了濃郁的靈氣。
一種澎湃的生機突然間隨之沖出,呈環狀向周圍擴散。
燕拂衣只感覺身體像被一陣溫暖的微風拂過,那些令他虛弱不堪的暗傷在一瞬間便愈合許多。
波動繼續往后蔓延,枯黃的草開始變綠,干涸的泉水又響起叮咚之聲,有人走上前,在燕拂衣后腰上輕輕推了一把。
“去啊,”李浮譽說,“和她重逢吧。”
燕拂衣的腿不由自主地動了,他甚至是有些踉蹌地又走了幾步。
最后一層花瓣綻開,柔和的光暈包裹之中,一道身影走了出來。
燕拂衣抬起頭。
那張臉那么熟悉,在那么漫長的歲月中,絲毫沒有改變。
就連呼喚他的聲音,擁抱他的手臂,也與記憶之中,一模一樣。
燕然很緊很緊,又很溫柔很溫柔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孩子已經長得這么高,這么英俊,每一分都是按照她最喜歡的模樣,好得讓人不敢相信。
但他又一定受了許多她從不曾期待的苦,他的臉上沒有皺紋,眉梢眼角卻有風霜苦難刻下的淺淡憂郁,他的眼神那么明亮,卻連在與她相觸的時候,都似乎不敢相信幸福,而帶了一層迷蒙膽怯的薄霧。
做母親的,就真的會好心疼。
燕然抬起手,蓋住了那雙眼睛。
燕拂衣在她懷中仍有些僵硬,都不舍得閉眼,又不甚至敢躲開,她感覺到掌心微癢,便能想象得到,兒子長長的睫毛是怎么在她手心里緊張地掃。
燕然噗嗤一笑。
“星星星星,眨眼睛。”
她很興之所至地哼唱起來,就像眼前這清俊青年還是個玉雪可愛的小團子的時候,每天晚上拍著他輕哄。
“月亮月亮,要睡覺。”
那張臉上唯一露出的淡色的唇,唇角似乎微微地翹了起來。
“寶貝寶貝。”燕然輕輕呢喃,她終于感覺到緊繃的身軀開始發軟,像是終于確認她不是一道虛渺的幻影,終于切切實實地相信,他們竟還能夠重逢。
燕然說:“娘好想你。”
那塊哽在咽喉里的硬塊終于融化了,化作一道甜而酸楚的熱流,涌上眼睛,燕拂衣一動不動地讓他娘蓋住他的雙眼,也伸開手臂,回抱過去。
他這時才發現,不知在什么時候,他已經變得比母親還要高了。
他已經可以成為一個守護者,而不只是讓母親抱著哄,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迎接她的歸來,而不是對著她的離去無助地哭泣。
“我也好想你,”燕拂衣小聲說,“好想你好想你。”
他原本有好多好多話,在一年一年的時間流逝中,攢下太多的話想跟母親說。
就在剛才,站在陣法外面的時候,燕拂衣都還在很緊張地試圖編織謊言,告訴他的母親,他這些年都有過得很好。
他身上是還有些傷,但那都已經過去了,很快就都會好,重要的是,他有努力讓自己長成很好的人,也遇到了一個更好的人。
燕拂衣想對他的母親說,他有過得很快樂。
但那些半真半假的話,到了母親面前,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一看到那雙充滿愛意和洞察力的眼睛,一種很難忽略的心虛和委屈便會涌上來。
他沒有過得很好。
燕拂衣很糾結地在肚子里把那些謊言轉了許多遍,總感覺不管怎么圓,也沒法圓得很完美。
一定會被輕易看出來。
怎么辦,他好像沒能遵守約定。
但是也沒關系。
燕拂衣在心里安慰自己——他還隱約記得那個夢,隱約記得母親有說:暫時沒有成為最快樂最快樂的寶貝也沒有關系。
他躊躇不定,只好又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
“……娘。”
“嗯嗯,娘在,娘在。”燕然笑瞇瞇的,又捏了捏兒子的鼻子,“眼睛紅通通的,要變成小花貓了呀。”
燕拂衣好像才反應過來,很狼狽地試圖擦掉那些不爭氣的眼淚。
他想這次醒來之后,自己似乎變得脆弱,一定是還不適應這具新身體的緣故。
燕然摸摸他的頭。
“其實娘一直都在,”剛剛復生的女俠點點燕拂衣的胸口,“娘一直在這里,什么都看到了。”
燕拂衣睫毛一抖。
“所以不要想東拼西湊地圓謊啦,小壞蛋。”
燕然一邊說,一邊越過燕拂衣的肩膀,看見他身后不遠處站著的李浮譽,瞇了瞇眼,又笑了笑。
“我一直看著呢。”
李浮譽也一抖,后知后覺地背上發涼,兩只手默默地在袖子的遮掩下交握起來。
不過——
他看看身邊神思不屬的“好徒兒”,很欣慰地發現,在審判他之前,有人需要先好好解釋一下了。
……
當他們終于走出那片陣法的時候,守在外面的淵靈正打算闖進去。
淵靈的神情很嚴肅,身邊還帶著夜柳,一見燕拂衣,便讓夜柳去查看他的情況。
“幸訥離跑了,”淵靈開門見山,刻意沒有去看小師弟的神情,“他消失得很突然,很干凈,是蓄謀已久——我擔心他之前對燕小道君做的診治,會否有些隱患。”
一根柳條拉起燕拂衣的右手,夜柳神情凝重,閉著眼睛,很仔細地探查。
“……我看不出來,”最后她頹然道,“如果幸訥離做了什么,恐怕也是用了他的天賦技能。我們妖族的天賦技能非常霸道,如果不知道最底層的運作方式,就算是同等級的修為,也會束手無策。”
先前同意幸訥離來給燕拂衣封印記憶,本就是不得已而為之,冒了很大的風險。
當時夜柳便奉命全程緊盯著提防,可沒能發覺任何不妥。
李浮譽有些緊張起來,連忙去看燕拂衣:“有不對的感覺嗎?”
燕拂衣微微蹙眉。
事關重大,他沒有輕下論斷,仔細回憶了一會兒:“病中的事情,我記憶并不清晰,但之前在……溫泉那里恢復記憶時,感覺有所阻礙。”
他記憶恢復得不順利,是拼了命才從那片虛假的冰層中沖出來,找回了自己。
之前燕拂衣以為,突破的只是自己的心魔,可如今說起,又覺得其中多少有點怪。
幸訥離提出記憶封印,旨在治療和保護,應當是把燕拂衣同那些令他過于痛苦的記憶隔絕開,待神魂修復到能夠承受的地步,便會自行解開。
但燕拂衣感受到的不止于此,那些封印……明明在阻止他想起來。
不止阻攔了壞的回憶,也阻攔了好的。
謝陵陽突然開口。
“他的天賦技能是‘浮生’。”
“浮生一夢,斗轉星移,會將真實的記憶與夢境都融匯在一起,如果往好的方向引導,可以起到治愈心病的作用,但……”
他頓了一下,聲音中不帶任何情緒,倒愈發流暢起來。
“但也可作為攻擊手段——在最初時種下隱藏極深的筍種,如果心神失守,甚至有可能裂解神魂,由夢境操控行動,變成某種意義上,他的傀儡。”
夜柳有些訝然地看了小師弟一眼:“我們妖族的天賦技能比身家性命還重要,你竟知曉得如此清……”
她被身后的大師兄掐了一把,忽然反應過來,尷尬停住。
謝陵陽臉色平靜——或許有些過于平靜,轉向李浮譽。
“即使是尊者境界的竹妖,也只會有一枚筍種。他這次診治之前,我有過提防,他的筍種已經‘遺失’了。”
謝陵陽說:“所以,他最多只能擾亂受治者的心緒,如同……如同拂衣所說,他會更加難以恢復記憶。”
“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們別無選擇。”
他說得沒錯。
燕然站在燕拂衣旁邊,拉著他的手,有些好奇地看著謝陵陽侃侃而談。
她才剛得知自己的身世,卻也沒有太大的驚異波動,畢竟,父親從小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態度,讓她多少有所猜測。
但還是有點出人意料的,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身為男性的“母親”。
至少這人的氣質她很喜歡,如今只是頭次見面,便已覺得十分親切。
李浮譽輕聲說:“他在拖延時間。”
幸訥離在阻止燕拂衣想起的,不僅是他自己的記憶,也是來自于前世的傳承。
燕拂衣最好只是一個無知無覺、心智退化的“受害者”,他會受到最好的保護,最精心的對待,但不會擁有足以自保、甚至能與魔尊一戰的力量。
但或許是因為……
李浮譽打量了謝陵陽平靜無波的臉一眼,也忍不住感慨命運弄人。
或許是因為——盡管已經十分稀薄,但燕拂衣這一世,也曾有過來自于幸訥離的血脈。
那種血脈所帶來的天賦,守護者他的神魂,讓他沒能如幸訥離所愿地被困住。
燕然忍不住說:“那這個人,他是還想兩族開戰嗎?”
謝陵陽在與她相認的時候,隱去了在這件事中亦十分重要的另一個人的身份,燕然便也沒有問。
燕然本就是灑脫的性子,生生死死這么多年過去,她更早已看得很開。
能多一個親人固然好,可若是連生下她的那個人,都覺得她不知道為好,她便也沒有刨根究底的欲|望。
謝陵陽的喉結動了動:“他一向如此。”
燕拂衣遲疑了一下,轉向燕然:“母親,你可能還不知道,那魔尊……”
燕然擺擺手。
她一直在燕拂衣的冰晶里,怎么可能不知道。
“沒關系,”她捏捏兒子的手,“他其實不能算是你的父親。”
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眼神明亮:“誰年輕的時候沒有犯過點錯……再說,我愛過的那個人,也不是他。”
燕拂衣眨了眨眼。
“塑造一個人的,是獨一無二的記憶和時間。”燕然笑了,在他耳邊悄悄指了指前方。
“你愛的,難道是那位玄機祖師嗎?”
燕拂衣一下子臉紅了,險些驚跳起來,他母親在旁邊壞笑,捏捏他熱乎乎的耳垂。
“還有你,在娘眼里也只是娘的寶貝,不是那位一劍可平山海的傳說中的劍仙。”
“放心大膽地去完成你們的使命吧,”燕然輕眨一只眼,“他‘殺了’我最愛的人,又那么欺負我兒子,我也要找他算賬的。”
第103章
話雖如此, 在人族這邊戒備起來的同時,魔域過分的安靜,透出一種詭異。
如今沒有了大輪明王陣, 也沒有了九觀樹, 理論上講, 任何魔族想要來到人間,都不會有阻礙。
可巡邏隊在延宕川關隘日日巡邏,卻連一根魔族的角都沒看到。
所有魔族都好像被無名的力量拘束起來,就連封印還在時, 那些總是不死心地試圖尋找縫隙的小魚小蝦, 都不見了蹤影。
邊境異常平靜, 可就連普通人也能感到空氣中欲要燃燒起來的火藥味,霧靄沉沉, 山雨欲來。
燕拂衣的狀態, 倒是一日比一日好。
九觀樹倒下,對他來說,其實算陰差陽錯的好事。
當年謝九觀孤注一擲,把幾乎所有的神魂之力, 都傾注在那棵本源巨樹里, 甚至沒有給自己兇險萬分的轉世留下一點用來護身。
應玄機也正是察覺了這一點,才毅然決然地隨之而去,護衛左右。
九觀樹那是忽然倒下, 正逢燕拂衣的神魂也到瀕臨崩潰的極限,那本就無所依憑的魂魄在動蕩中, 幾乎立刻碎掉了。
但李浮譽趕到得及時,又用仙靈之力強行凝聚住一時半刻,剛好迎接九觀樹中逸散的能量歸體。
從那時起, 理論上來說,燕拂衣便已經繼承了謝九觀的所有力量。
只是那能量隱而不發,全部用在默默修補他碎裂的神魂上。
如今若想要使用,大抵需要一個契機。
盡管所有人都勸他不要急,告訴他說:并不是每一次,他都要對這世界的興亡承擔最多責任。
可燕拂衣自己心里,總是放不下。
魔尊已經許久沒有過消息,那個人喜怒難測,如果哪一天突然發瘋,又要拉著所有人陪葬,都不會讓人奇怪。
到那個之后,師兄如今作為唯一掌握金仙能量的正道人士,那種力量卻并不長于打斗。
千年之前,應玄機在十二金仙中,也大多擔任推衍謀算的角色。
即使有作為“李浮譽”時修煉的底子在,可那點年輕修士的經驗,與金仙之力比起來,微薄得就好像大海里的一滴水。
所以還是,唯一能給所有人作為后盾的——只剩下曾經屬于劍仙的力量了。
在不棄山的調度下,整個修真界都已又進入戰備狀態。
修士、妖族,甚至是占據最多數量的蕓蕓凡人,都已經握緊自己的武器,準備為了生死存亡,最后背水一戰。
與五十年前相比,大家心里倒是有底許多。
一來“應玄機”已出關,二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守夜人,在魔界堅持過整整五十年。
在那場漫長而孤獨的對峙中,竟然是守夜人,竟然是那個年紀輕輕的小修士,贏了魔尊。
燕拂衣仍然活著的消息,給所有人都注入了一種巨大的信念之力,至少他們會真的有些愿意相信:魔尊,是可以被戰勝的。
看似不可違抗的絕對力量,是有可能被堅定的信仰、永不放棄的精神所戰勝的。
關凌渡上山時,就聽見那些等待在山門之外的人,互相說著這些勉勵的話。
她多少感到不可思議。
關凌渡是在整個人間最為動蕩的五十年中成長起來的,她仍非常清晰地保留著最小時候的記憶,記得那個時候,占據主流聲音的,都是一群什么樣的人。
她親眼看見燕拂衣在墨襄城如何舍生忘死,也親眼看見,那些一日前還恨不得給救命恩人下跪的人,第二日是如何丟過去最尖銳的石頭。
她親眼看見道貌岸然的所謂“大宗門”,對根本不屬于自己的功勞受之泰然,放著迫在眉睫的危險不管,用權勢力量解決自己的私人恩怨。
當然,在那之后,她也親眼看見,那些受到懲罰的人痛哭流涕、跪地懇求,都再求不回一個心軟的回眸。
小花經歷過這些,除了師尊,她決定誰都不相信。
關凌渡深吸一口氣,很認真地對著不棄山門口的云鏡,打理了一下自己已經很無懈可擊的儀容,踏了進去。
她對守門的弟子遞上令牌。
“我是燕拂衣的弟子,”她很自豪地對那位師姐說,“來看望我的師尊。”
……
祝子緒很認真地對終于來見他們的淵靈說:“這些年,很感謝不棄山幫忙。”
當年昆侖的事情鬧得很大,掌門聲名狼藉之后失蹤,另一位尊者整日渾渾噩噩,儼然已不把自己當做門派的人,曾經輝煌光彩的超大宗門,地位一落千丈。
他們幾個年輕人在師長的默許下,發動了一場政變,趕走所有曾與前掌門牽扯不清的嫡系,已經做好了背負著宗門艱難前行的準備。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昆侖畢竟還有眾多長老,雖然再無尊者,但普通的小門派,還是不敢落井下石的。
可還有不少大宗門也曾經交惡,或總會在資源爭奪中避無可避——那么大一個門派,那么多的弟子,沒有了上位者的庇護,他們想在亂世中好好修煉,變得尤為艱難。
再艱難,他們也要把大師兄曾經那么辛苦撐著的門派,好好地保留下去。
總無非就是大家都再辛苦些,或進境再稍慢些罷了。
最開始的一段時間,昆侖弟子行走在外,被所有人聯合起來排擠、恥笑是常事,那些人用李安世的惡行、商卿月的軟弱、還有燕拂衣曾受過的錯待攻擊他們,在秘境中搶奪資源,對一些重要的消息也都隱瞞。
前兩件事他們無法反駁,可最后一件,會真的刺進他們心里,緩慢地滲出血。
門派上下被清理一新,所有不配留在昆侖的人都被毫不留情地趕出去,可所有人也都意識到:這一天,來得太晚了。
過去,總是大師兄護著他們,大師兄為所有人規劃好一切,可他們竟都那么遲鈍,沒有早些意識到大師兄的處境已差到那種地步,又都那么弱小,在捫心臺刺亮所有人的眼睛那天,都救不了他。
祝子緒讓所有人忍著,受他們該受的,但也要記得保護好自己,不然大師兄會不高興。
他們會慢慢蟄伏,慢慢努力,總有一天,會讓自己能配得上這個曾經輝煌的門派,可以自豪地告訴所有人,他們是燕拂衣帶出來的師弟師妹。
祝子緒和柳易歌他們是這樣想的,可情況很快逆轉,預期中的很多困難,都沒再出現。
據說不棄山召集許多掌門開了會,據說很多大門派的弟子都被叫回去教訓了一番,從那以后,就很少有人再刻意為難。
……
淵靈坦然受了那聲謝,微微一笑。
他看著昆侖來的這些年輕人,還有剛剛進門,正小心地藏起一臉桀驁的關凌渡,多少有些感慨。
那個人,果然不愧是那個人。
作為燕拂衣,他在人間其實不過才活了二十余年,對于修仙之人漫長的生命來說,年輕到仿佛還沒有開始。
但他就已經成為了這么多人心中的信念,在最被打壓、被肆意抹黑的情況下,也會讓這么多人,心甘情愿為他赴湯蹈火。
這或許,也是一種天賦吧。
“你們現在可以去見他了,”淵靈說,“他身體剛好,可以見見客,你們別太激動,讓他勞神。”
年輕人們小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
淵靈想了想:“倒也不用太忐忑。我想,他會很愿意見到你們。”
燕拂衣確實很愿意,也很驚喜。
盡管關凌渡一進門看見他,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盡管師弟師妹們也都憋眼淚憋得很丑,聲音都像是被硬擠出來的,盯著腳尖,蚊子似的告訴他,昆侖沒有被人搶走。
燕拂衣哭笑不得,摸摸這個,拍拍那個,想一想,對每個人說“做得很好”。
他柔聲告訴他們:“真是辛苦了。”
小花拽著他的袍角不撒手,就像多年之前,在一張都能拍死她的妖族們威逼下,她都始終沒有松過手。
平時都很颯爽的女俠一把鼻涕一把淚,是個很需要師尊抱抱的小女孩。
燕拂衣知道母親一定正在后面看著他們,說不定正捂著嘴巴,偷偷地笑。
祝子緒和柳易歌好不容易緩過來以后,你一言我一語,恨不得把昆侖哪天下了雪、哪里多了一塊石頭,都說給大師兄聽。
他們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隔著時空,對當年殫精竭慮的大師兄,說一句“謝謝”,或者“對不起”。
柳易歌其實很清楚,大師兄一點都不喜歡管理那些門派瑣事。
他是一個太過純粹的劍修,每天恨不得把全部時間都花在練劍上——浮譽師兄還活著的時候,燕拂衣也確實是那樣做的。
可意外來得太突然。
責任突然壓到肩上以后,其實燕拂衣也有過不適應,畢竟昆侖還有那么多強過他的長老,會覺得自己作為管事人,名不正言不順。
但是……有許多事情不得不管,最現實的就是,沒有人組織著去秘境搶奪資源,便會有許多底層弟子修煉難以為繼。
燕拂衣說,大多數人都是從底層一步一步走上來的,不能把這個升級的通道放棄掉。
這些人也不想放棄,那些人也不愿為難,最后的結果,便是肩上的擔子越來越多,練劍的時間越來越少。
燕拂衣后來其實很少會去劍峰休息了。修仙之人,本就不太需要普通人的睡眠,他通常都在外奔波,但凡在門內時,也多留在各掌事的堂口,處理仿佛永遠處理不完的公務。
柳易歌還記得那一次——燕拂衣帶著他們這些核心弟子,去闖一個新開發的小秘境。
秘境很小,資源也不太多,好在發現這里的門派也還不多,需要應對的,便只剩下秘境中自帶的危機。
誰也不知道,那平平無奇的地方,竟藏著一只兇惡的魘獸。
他們在一個冰洞里,被困了五天五夜。
不可以休息——只要一閉上眼睛,便很容易被魘獸趁虛而入,在夢境中無知無覺地死去。
燕拂衣始終守在狹窄的洞口,背朝被保護的師弟師妹,生生扛住了一波又一波的攻擊,一步未退。
柳易歌在剩余的人中戰斗力最強,能幫他稍微掠陣的時候也最多。
他是親眼看著,大師兄衣衫一點一點被血染紅,可燕拂衣連聲音都未顫抖,他一邊戰斗,一邊在間隙一字一句,將所能想到的所有事情,囑托給他。
大師兄平時話不多的,只有在他認為自己真的可能撐不過去的時候,便會有許多需要安排的事,許多人放心不下,一定要交托給能夠信任的人。
就像……最后那段時間。
柳易歌是后來才發現,大師兄一直在做整理。
比如說,把一些自己研制的方子都細細寫好,留在丹草堂,比如說,分門別類整理了藏書閣,讓不同等級的弟子都能以最正確的路徑學習……那些細細碎碎的事情,他想起來一點,就做一點,務必要保證自己有一天不在了,昆侖那些好不容易能協調運轉的部門,都不會亂。
這些,都是大師兄被逼走之后,他們才一點一點發現的。
那時候蕭風突然上位掌權,他們這些人沒人服氣,可為了門派發展,許多事情又不得不做。
可燕拂衣先前做的安排在那時候顯出威力來,他們這才發現,遵循大師兄定下過的制度、方式,他們完全可以在脫離一個令人厭惡的上位者的管控下,自行流暢地運轉。
只要他們愿意,就可以把蕭風架空,根本不用聽他的話。
也正因為如此,柳易歌與祝子緒他們才會在更之后的時間里,輕而易舉地發動政變,重建一個真正配得上贊譽的昆侖。
——那次在那個小秘境里,終于打退魘獸時,所有人都精疲力盡,柳易歌一個不察,被蕭風陷害,推下山崖。
那是他第一次,也幾乎是唯一一次,見大師兄發那么大的火。
他躺在崖底的污泥里,渾身骨頭盡斷,動彈不得,血不斷帶著熱量流出身體,眼前全是花花綠綠的幻覺碎片。
柳易歌很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最多也撐不過那個晚上。
他受了太重的傷,崖底還有瘴氣,每一秒鐘,他都能感覺到生命在不斷流逝。
他仰面朝天,看著高高掛起的月亮,竟也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只是想,真可惜。
真可惜,還沒有對子緒師妹說過那句話。她那樣暴躁的性子,若是知道他死了,也不知會不會哭。
柳易歌一點一點喪失知覺,腦海中師妹的樣子都已經模糊不清了。
他又想到大師兄。
不知道大師兄能不能查出來蕭風的惡行,能不能為他報仇。
……不然還是不要了,那蕭風的功力好像很邪性,又那么擅長陰謀詭計,大師兄光風霽月,怕會被他暗算的。
他死就死了,大師兄不可以出事。
柳易歌就想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眼前越來越暗,連月亮都只剩下一個白亮的模糊光影。
然后他看見,有人踏破月色而來。
大師兄蒼白著臉,一指點在他胸口,澎湃的靈力便經由指尖灌注進他的身體,已經枯竭的經脈被逐漸灌滿,他的生命,又被強行拉了回來。
“大師兄……”柳易歌一能說話,便要掙扎著出聲,“你自己也,消耗很多……”
“無妨。”燕拂衣專注地為他療傷,也沒忘記笑一笑,眉眼輕輕彎了起來。
“最受不了女孩子會哭了,”他輕聲說,“快點好起來……以后,我還要當你們的證婚人。”
第104章
很久很久以來, 瑤臺都從沒那么熱鬧過。
年輕人們嘰嘰喳喳的,從早說到晚,說到燕然后來都打著哈欠去睡覺了, 很不明白他們怎么會有那么多用之不盡的話題。
燕拂衣竟然就一直坐在那里, 靜靜聽著。
他新的身體如今沒有任何暗傷, 是幾乎從未感覺過的健康,可畢竟是差點碎了神魂的——在記憶恢復之前,他甚至都不能順暢地在房間里走一圈。
盡管記憶被喚醒之后,對身體的掌控也進展神速, 但還是很容易覺得疲累。
燕拂衣先是靠在被堆疊起來的軟枕上, 待李浮譽與淵靈他們安排好門派事務回來, 就靠在師兄的懷里。
——他一開始還覺得很不習慣,很不好意思, 畢竟眾目睽睽之下, 而且師兄的臉變了,師弟師妹們都不知道他的身份。
可年輕人們幾乎將眼睛瞪出來了,也沒有主動問一句話。
嗯……以大師兄的魅力,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俘獲一位上千歲的金仙, 也、也不是很荒謬的事情嘛!
單從顏值上看, 這兩個人就很般配!
一直到月亮都升起來了,李浮譽將一枚金丹融在水里,端到燕拂衣嘴邊, 提醒他“今天還沒有喝藥”。
他也很不想打斷這很不容易的相聚,但燕拂衣的身體, 當然是更重要的事。
燕拂衣接過茶盅,一口一口地把苦澀的液體都喝進去。
年輕人們嘰嘰喳喳的聲音便停了。
他們看著燕拂衣那么熟練地喝藥,仿佛才想起來他還是個病人, 今日進來之前,淵靈真人也提醒過,不要讓他過于勞累。
祝子緒騰地站起來,一左一右拎起還在依依不舍的兩個人,飛快地說了一句:“那我們就不打擾大師兄休息了!”
小花手里還牽著燕拂衣的衣袖,猛一下被這樣抽走,也沒敢說一句話。
按輩分算,這位漂亮師姐是她的師叔呢。
況且,師尊好像確實需要休息。
三個人影一閃,非常干凈利落地消失了蹤影。
李浮譽忍不住輕笑。
“他們是真的很喜歡你。”
燕拂衣的眼睛便彎彎地瞇起來,竟然透出一點孩子氣的得意。
“我也很喜歡他們,”他說,“和年輕人在一起,會感覺自己也變年輕了——可以的話,我以后要收很多很多徒弟。”
李浮譽說:“什么年輕人,你自己也沒比他們大幾歲。”
這是真的,修仙人的幾歲根本不算年齡差,況且,柳易歌甚至還比小月亮大些呢。
燕拂衣似乎也才反應過來,有些失神。
“總覺得,好像已經活了很長很長時間……就是與他們不一樣。”
李浮譽心里輕嘆一聲,摸摸他軟滑的頭發。
他轉移了話題:“那好啊,以后你就在這里收很多很多徒弟,我與你一同教他們——哇,這是些什么樣的絕世幸運兒啊!”
燕拂衣被他逗笑了:“你自己不是還有徒弟嗎?”
李浮譽聳聳肩:“算了吧,我一點記憶都沒有——按照心理年齡算我都沒有一百歲,那些動輒上千歲的老妖怪們,每次叫我師尊,我心里都怪虛的。”
他眼珠一轉,很興致勃勃地說:“要不,你來給我當徒弟好了。”
“我?”
“對啊,”李浮譽一時間覺得這簡直是個天才的想法,“你看嘛,從今往后你就留在不棄山——如果以我徒弟的身份的話,那些尊者真人們就都是你的師兄師姐了,豈不是很妙?”
燕拂衣有些遲疑。
“來嘛小月亮,我會是個好師尊的。”
李浮譽信誓旦旦,就差指天發誓了:“你會留下來的吧?你肯定會留下來的吧?不做我的徒弟,不然就做他們的師娘好了。”
這句話在這樣的情境下突然被說出來,兩個人都是一驚。
李浮譽一時間嘴快,隨即便后悔萬分,很想把時間再倒回去,把沖動之下說出口的話塞回嘴里。
不管怎么想,現在說這種話,也太快,太輕率了啊!
他們甚至都只是在環境的作用下,剛剛捅破那層窗戶紙,都沒有用言語正式地確認過,他、他都沒有很認真地問過燕拂衣,愿不愿意與他在一起。
再說,再退一萬步說!這樣的話在這種時候說出來,也太不浪漫了吧!
李浮譽從前沒關注過那些花樣,可耳濡目染的,也知道現代社會的“求婚”,會被怎樣精心設計,怎樣隆重盛大才算合格。
而且,如果是對燕拂衣的話,再怎么用心,都不為過。
他看著燕拂衣臉一下子紅了,呼吸一時間都有些急促起來,眼神亮亮地閃爍,一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燕拂衣能說出任何話之前,突然伸出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唔……”
“不行不行不行,”李浮譽語無倫次,“不能回答,不要在這時候回答我啊啊啊——你就當沒聽到!”
他一手就捂住燕拂衣的半張臉,那雙露出來的眼睛中浮現出一點疑惑,眉梢也淡淡地挑起來。
更慌了,怎么辦。
李浮譽生怕會造成誤會,急得頭上冒汗:“我不是……我是說,不可以這么草率就答應我!這種事情很重要,一輩子只有一次的,我得最用心最用心地設計和準備,然后你還應該不滿意,不滿意我再去完善——總之就是,不要就那么容易把自己交出去啊!”
完蛋,好像越說越亂了,而且怎么感覺在給自己挖坑……
那雙眼睛閃了閃,突然變得彎彎的,燕拂衣的睫毛垂下去,好像被那些直白的語言弄得有些羞赧,他的呼吸清淺,溫熱的氣息像微風拂在李浮譽的手上,癢得他心砰砰亂跳。
或許是時機剛好合適,或許是夜晚的燭光太過朦朧,李浮譽磕磕巴巴的解釋慢慢地停了下來。
情急之下,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拉得那么近,在這個角度看著燕拂衣的眉眼,那一勾一劃,都好像燙在他心里。
李浮譽像是受到什么蠱惑,就著那個姿勢,俯下身去。
燕拂衣的睫毛稍稍顫抖,像一直準備振翅的蝴蝶,他一定察覺到了另一個人想做什么,卻就停在那里沒有動,甚至沒有抬起眼睛。
李浮譽的動作很慢很慢,留給了他的獵物足夠的時間逃離,可獵物就傻呆呆地留在那里,等著……甚至是歡迎著,被他捕獲。
男人栗色的瞳孔中閃過一絲笑意,他不再猶豫,先是額頭,隨后撤開擋在燕拂衣臉上的手,轉而扶著他的后頸,讓他的頭微微揚起,含住淡色的雙唇。
燕拂衣整個人像是過電般顫了一下。
可他依然沒有抗拒的意思,兩只手都軟軟垂在身側,任由李浮譽用力將他拉近,扯進一個比白天熱情太多,也深入太多的吻里。
李浮譽很耐心地舔舐著那雙柔軟的唇,那與他曾想象過的觸感很像,兩排緊張地閉合著的牙齒也很像,他甚至嘗到一點淡淡的藥香。
再一點一點的吮弄、偶爾輕咬,燕拂衣的喉嚨里便會出現一些很細小的、控制不住的聲音,身上愈發軟,眼尾也染上一層薄薄的紅。
再過分一點時,他們之間連空氣都好像在升溫,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漾起粼粼的水波,受不住地被叩開齒關。
另一個人便很得時機地趁虛而入,捉住他無處躲藏的舌頭,讓他在自己懷中軟成一灘水,只留下氣喘吁吁的力氣。
燕拂衣的手不知何時放在了師兄胸前,他像是瀕臨窒息的溺水者,手指緊緊地攥著那里紋樣華貴的衣襟,指節用力得發白,卻又實在沒什么力氣,因此只能將衣服弄皺,救不了一點被完全壓制住的自己。
李浮譽護著他的后頸和腰,仍是很慢地,向后往榻上放去。
他們變換重心的時候,燕拂衣驚喘了一聲,本就無力的手指更蜷起來,緊緊閉著的眼睛竟張開一點,那里面熏染出的一點淚水,便從眼角掉出去,他漆黑的眼睛有些失焦,在水波的晃動下看上去泛著細細的漣漪。
“小月亮,”李浮譽啞聲道,“你可……不能后悔。”
回答他的是一聲很輕很輕的“嗯”。
濃郁的快樂和珍惜像氣球一樣充滿了胸腔,李浮譽自己面上也發紅,他運起那些已經如臂使指的靈力,準備帶著懷里的人,瞬移到另一個更妥帖的地方。
外間的門,卻被急促地拍響了。
李浮譽:“……”
修仙世界,好像砂人不犯法吧?
燕拂衣虛軟地搭在他胸前的手,好像突然就有了力氣,李浮譽胸前甚至一痛,被他推得一個踉蹌,險些沒站穩。
他抬起頭,看見燕拂衣臉上還帶著紅暈,含了一點點抱歉的神色對他笑笑,就移開視線,專心致志地整理衣服。
屋子里那種曖昧旖旎的氣息,一下子消散了個干凈。
李浮譽嘆了口氣,艱難地將那種洶涌的熱度散去,沉聲道:“進來。”
進來的又是淵靈。
這一次,淵靈臉上卻沒有那種自知打擾了好事的尷尬,他面容很嚴肅,一進來就開口:
“師尊,前日您吩咐布下的陣法,被人驚動了。”
李浮譽頓時一凜。
這一天竟來得如此快……或不如說,他早在等著這一日的到來。
仙魔兩界的矛盾,源于對這塊大陸上資源的爭奪,與魔尊的飛升之夢,根本不可能協調,這一戰,早早晚晚都要打。
雖然前段時間,相陽秋對燕拂衣的身份表現得那么難以接受,甚至讓他兵不血刃把人救回來,但李浮譽并不認為,這件事情的沖擊,真就能大到讓魔尊完全放棄野心。
他讓淵靈在大輪明王陣的舊址都布下了法陣,但凡魔界那邊又有異動,他們可以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燕拂衣也知道這件事:“延宕川是最險要的地方,延宕川怎么樣?”
“那些守在關口的魔兵們暫時沒有動靜,”淵靈很自然地回答,“可從陣法波動上看,魔尊已帶著幾位護法,離開了無相宮。”
以他們的境界,從無相宮趕到延宕川,用不了一整天。
李浮譽微微瞇起眼:“幸訥離在這個時候跑回去,看來他們早有計劃……但,我還是覺得很怪。”
他看著燕拂衣,面上有些猶疑。
倒是燕拂衣主動說:“確實很怪,我上一次見到他,并不覺得他會還想著要發動什么戰爭——至少短期之內不會。”
相陽秋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梟雄。
他就是天生地養,世間怨氣所匯聚成的存在,不能以作為“人”的常理度之。
連一統兩界這種事,對他來說好像也只是身在其位,順便做做,若說最大的執念,便是飛升逃離此方世界。
李浮譽從前最擔心的,是即使相陽秋放棄從燕拂衣身上找辦法,他會不會真的嘗試殺光整個大陸的生靈什么……總之,能讓他飛升的渠道,他一定要找到。
這也是千年之前,金仙們不惜性命,與魔尊魚死網破的理由。
相陽秋有可能會這么做,但他剛被燕拂衣種了情絲,生了人心,正該是情緒波動最大的時候。
又接連受到那么多刺激,不管是李浮譽,還是燕拂衣,他們預計魔尊能緩過來,圖謀下一步的時間,至少不該這么快。
他們這邊的實力仍有些弱,燕拂衣還沒繼承劍仙的法力,“應玄機”不擅長正面對敵,所以他們不會主動挑起爭端。
“但不重要,”燕拂衣道,“既然他們要戰,我們只能迎敵。”
整個人間也已經準備好,與魔界背水一戰。
李浮譽握住他的手:“我們這就去延宕川,”他吩咐淵靈,“通知各大門派,這恐怕將是一場最艱苦的戰斗,但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戰。”
燕拂衣堅定道:“我們會用所有能用的辦法,殺死魔尊。”
……
啟元1390年冬,延宕川。
天空很陰沉,厚厚的云層幾乎遮掩住所有天光,好像隨時都會下起雨或雪,又偏偏將那整個天穹都牢牢封住,什么都降不下來。
燕拂衣站在九觀樹斷裂的樹樁邊。
他從前來過這里,最早是師兄帶他來,后來有很多次自己來——包括最后那次戰爭時,途徑此處。
好像成了習慣,每次心緒難寧、或做下什么重大決定之前,他就會來這里看看。
燕拂衣說不清為什么,好像每次在九觀樹旁邊,望著那充滿古老紋路的樹干、巨大的樹冠,他就會感覺到難以言喻的平靜。
對他來說,即使是現在,謝九觀其人,好像也與“他自己”沒什么關聯。
那是早已經過去的一世,與今生本就無關。
但那種靈魂上的親近也確實存在,在燕拂衣的意識里,謝九觀就好像是一位隔著遙遠時光的朋友、一個親切的長輩,或一位值得尊敬的師長。
有些時候,有些心緒,他甚至不會與師兄分享,卻愿意對劍仙說。
如今,樹倒了。
燕拂衣半跪下來,撫摸樹樁斷裂的痕跡。
那里仍殘留著一點萬物生之力的波動,很溫柔地向周圍釋放靈氣,就好像被傷害到這個地步也沒什么,也依然在盡全力地守護周圍的哪怕一小片草、一兩只路過的蝴蝶。
九觀樹被用來布下大輪明王陣,對外不對內,于魔族而言,它是連相陽秋都不能輕易跨過的天塹,而于人類而言,傷害它只需要一把鋒利的斧頭,甚至都不需要靈力。
謝九觀是把自己的本源之力,完完全全交了出來,那個很溫柔的人,相信世界上的所有人,也會選擇對世界溫柔以待。
……也不能說他錯了。
至少,或許是冥冥之中天道有償,那些本源之力,又回到了燕拂衣身上。
指腹點在枯木上,有些硌。
燕拂衣輕聲問:“我究竟該如何才能使用那些力量呢?”
風不會回答他,安靜立在那里的樹樁也不會。
“我們就要與魔尊決戰了,”燕拂衣也沒期待回答,他繼續說下去,像跟一位老朋友聊天,“你當年所有的布置,都已經實現,在那一場持續千年的戰斗中,是你贏了。”
“之后的事,可以交給我們。”
即使終究沒有那些來自于劍仙的力量,他們也會用人類的血肉、生命和智慧,來捍衛人類的尊嚴和自由。
但這句話,燕拂衣沒有說。
他面對謝九觀,依然像從前很習慣的那樣,撿好的來說。
謝九觀已經把他能做的做到最后,千年后的這些事情,不該再麻煩到他身上去。
其實還是很遺憾。
燕拂衣想,從前來到這里的時候,他不知道他們有著這樣微妙的淵源。
而現在再到這兒來,卻已經聽不見樹葉在風中的低語,感覺不到那種仿若真正或者的、蘊藏在枝干嫩葉之中的生命力。
他最后摸了摸斷樁上一塊小小的凸起,準備起身。
卻突然在那里發現了什么。
燕拂衣一呆,有點不相信指尖的觸感,可還是屏住呼吸,慢慢地撥開了那一小塊褐黃的泥土。
下面赫然有一顆被壓得彎了腰、卻嫩綠嫩綠的小芽。
小芽驟見陽光,很人性化地瑟縮了一下,又很快舒展開,迎著風挺直了腰桿,歡欣地微微搖擺起來。
燕拂衣見了,就壓不住唇角的笑。
他對那小芽點了點頭,很認真地打招呼:“你好啊。”
……
燕拂衣察覺到什么人接近,豁然轉身。
他的劍已橫在身前,凌利劍氣像一條龍縈繞周身,隨時準備發起進攻。
站在他身后那人戴著灰色兜帽,整個人像一抹土地上的塵埃般不起眼。
神秘人仰起頭,他有一張慘白的臉,輪廓很模糊,看不分明。
燕拂衣皺皺眉,這個人,仿佛中了什么可怕的詛咒。
燕拂衣問:“你是誰?”
對方扯了扯一條縫似的嘴角,僵硬的臉上擺不出什么表情,卻仿佛在自嘲。
“哥哥……”
他循著本能呢喃了一聲,隨即又似乎覺得自己可笑,搖了搖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玉瓶。
“我來把屬于你的東西,還給你。”
燕拂衣莫名其妙地看著那個行為奇怪的人,這人身上完全沒有他熟悉的氣息,應該不是認識的故人。
可對方的神情動作又似乎與他如此熟稔……“屬于他的東西”?他丟過什么東西嗎?
對方認認真真地看著他。
“真好,你現在有了新的靈根,有了新的劍骨,也不會記得那么痛苦的事,記得我這樣不值得的人。”
灰袍人上前一步,見燕拂衣始終戒備地舉著劍,又悵然停住了。
“就當是我的贖罪吧,”他低聲說,“我已經知道,‘傳承’的副作用不可逆,不可撤銷,但我只是不愿再拿著你的東西,你如果已經不需要的話,留著,或者扔掉,都沒關系。”
燕拂衣頓了一下,本能讓他說出一句自己都未必全然理解的話。
“是誰叫你贖罪?”
灰袍人一愣。
幾秒鐘之后,他突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笑得那么夸張,那么響,簡直笑出了眼淚。
“是啊,是啊,”他笑得停不下來,聲音不住地顫抖,“沒人記得我,沒人稀罕我贖罪!”
燕拂衣皺眉。
他的劍尖垂下來。
能感覺到,眼前這人沒有什么攻擊意圖,也沒有入魔——即使打起來,以他的實力,也不足以對自己造成傷害。
灰袍人笑了很久,最終彎下腰,將那玉瓶放在地上,旁邊還放了一條碧綠的手串。
“看,”他又不笑了,像是用懇求的語氣說,“我沒騙你,你不認得我,總該記得這些是你的東西。”
燕拂衣的目光被那手串吸引住了。
灰袍人說得沒錯,這確實是他認得的東西。
他在得到吾往和千機劍譜的時候,還從那試煉秘境之中,帶出一方碧玉臺。
碧玉臺的玉料很好,放在身邊,有凝神靜氣、輔助修煉的功效。
燕拂衣便將至磨成了十九枚玉珠,做成了兩串手串。
他自己的那一條,在上一次仙魔大戰時遺失了,這一條——應當曾經是屬于師兄的。
“怎么會在你手里?”燕拂衣的聲音終于有些急,“你認得我師兄……你認得李浮譽嗎?”
“算是認得吧。”
對方低聲說:“不重要了。我手里,就只有這些東西了,都還給你……從前的事情,很對不起。”
燕拂衣腦海深處,好像有什么東西被很輕微地觸碰了一下,他隱約覺得有什么記憶曾經存在過,可與幸訥離布下的封印不同,那記憶隱隱約約,似有又似無。
只是一閃而過,便再也不見蹤影。
他抬起頭,發現玉瓶和翠珠被放在原地,而灰袍人已經不見了。
像被什么冥冥中的東西吸引,燕拂衣走過去,拾起了那兩件東西。
就像是倦鳥歸巢,在他拿起那個小玉瓶的瞬間,原本觸手溫潤的玉料便化作一道似水似霧的流體,自動鉆進他皮膚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燕拂衣一愣,他沒有運功抵抗——氣流入體的剎那,他就知道那灰袍人沒有說謊。
確實是他的東西。
太過熟悉的一部分帶著終于回歸的歡欣,雀躍地涌遍燕拂衣全身。
那是曾屬于他的、最初的靈根和劍骨,曾不止為何失去,如今終于回來,在新身體中瞬間便扎了根。
舊靈根與這具身體的新靈根達成了完美共存,就像在新的靈根上鑲了一層銀邊,每塊骨骼都發出玉質的光芒。
燕拂衣驚訝地感受著身體中的變化,同時被拿在另一只手里的玉珠,也突然間熱得發燙。
他眼睜睜地看見,那串五蘊翡,在他手中“化”了。
翡翠化作一道綠色的流光,往身后斷裂的樹樁流去。
燕拂衣仿佛聽到劍鳴。
他受到一種靈魂上的吸引,不由自主地也往樹樁走去,伸出了手。
數道碧色光芒似乎受到召喚,從四面八方急射而來,與燕拂衣的手一同落下,全部融入那株斷木。
“錚——”的一聲。
聲音仿佛是在靈臺中響起,而周圍風中搖擺的草木,都在瞬間停了一停。
燕拂衣驚訝地看見,在自己的指尖又碰到那一苗新生的小芽時,九觀樹唯一殘留的痕跡,也憑空消散。
像一枚細針刺進他的指腹,濃郁的鮮紅同時落下,滴在那處已空無一物的土地上。
到底……?
燕拂衣沒能多響,他聽見與師兄約定好的鐘鳴。
東皇鐘已響,大戰將開。
第105章
戰爭真的來了。
這一次, 沒有什么循序漸進的預熱,也沒有太多的喊話和“談判”,延宕川就好像一道長長的迷宮, 吸引來兩批立場不同的螞蟻, 不由分說, 便在其中廝殺起來。
迷宮最中心,是玄機仙展開的巨幅“斷雪驚濤圖”。
這是當年應玄機最重要的法寶,能將同等級的強者收入圖中——只要在他的圖卷里,他便可以操縱虛擬出的生靈萬物進行攻擊。
至少, 在找到生門之前, 被困在圖中的人, 都沒法對圖外的人造成傷害。
要對付魔尊,他們現在只能借助這種外力。
淵靈遠望著天穹, 作為應玄機“推衍”一道的衣缽傳人, 他在戰斗中的用處同樣不大,被放在這里,為師尊護法掠陣。
遠處的天空已經全部被黑紅之氣覆蓋,云層中隱隱可見電閃雷鳴。
數不清的魔兵像是一群群黑漆漆的蝗蟲, 不斷從云中落下, 與下面嚴陣以待的修士們殺成一團。
魔域的各大護法也紛紛親自下場,有仇的報仇,有怨的報怨。
破房山第一時間就找上了商卿月, 欲要報當年的奪眼之仇;百里神也很快對上謝陵陽,兩人的身法快得都幾乎看不清, 前一刻還在千尺高空,后一刻便砸在人群里,濺起數丈高的黃沙。
淵靈眼前一花, 再聚焦時,便看見了面色陰郁的魔尊,身周繚繞著尖叫翻騰的魔氣,沉默地站在斷雪驚濤圖外。
李浮譽這一招是明晃晃的陽謀,擺出請君入甕的架勢,逼魔尊入圖,與他一決高下。
相陽秋從來自傲,作為當世唯二的仙神之境,他不可能避過同境界的“應玄機”邀戰,轉而去屠戮外面那些在他眼中一般無二的螻蟻。
相陽秋一言不發,赤金的雙輪在他身后升起,像兩輪充滿血腥氣的烈日,與他一并化作流光,直直朝圖中沖去。
……
那是一片根本望不到邊際的雪原。
連綿起伏的雪山往極遠的地方延伸,幾乎與高高的天穹連成一線,天空中倒掛著十二柄巨大的青銅劍,每一柄上都有洶涌澎湃的法力,巨劍交相輝映,用天地組成一個巨大的殺陣。
魔尊面容微微一動:“有點意思。”
沒有給他任何適應的時間,李浮譽上來就是殺招,巨劍嗡鳴,千萬道金光閃閃的絲線憑空出現,就要往魔尊四肢纏繞上去。
“呵。”
魔尊嘲諷地輕笑,站在原地未動,赤金雙輪上生長出細小的鋸齒,在極速旋轉之中,輕易就將那些絲線絞得粉碎。
“應玄機,”他舉起一只手,其中一只金輪化作鋒利而巨大的彎刀,整個倒的虛影簡直有一座雪山那么大,刀鋒直指前方,是命令的口吻:“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交出燕然的魂魄。”
李浮譽微微一愣,突然間反應過來。
“是幸訥離!”他咬牙切齒,“這家伙好會挑撥離間,我說他怎么急著回魔界,相陽秋又怎么會突然迫不及待地決戰!”
他身旁是執劍而立的燕拂衣,聞言卻未有絲毫動搖。
“沒有區別,”燕拂衣說,“這一戰,遲早要來。”
他隱隱感覺到吾往的興奮。
雖然劍仙之力還沒有一點恢復的跡象,但在這斷雪驚濤圖中,李浮譽可以把他自己的力量“借”在燕拂衣身上。
這是近幾日他們共同查閱古書,能找到的最好的方法。
不棄山大名鼎鼎的《天樞·濯骨篇》便正是脫胎于這一上古秘術——只要他倆對彼此絕對的信任不動搖,這樣的共享,便不會斷。
話音未落,燕拂衣已然起手,并指為劍,隱藏在那些金絲下的劍氣化作銀色的鎖鏈,與他高高躍上空中的身影一起,纏繞在相陽秋的左臂上。
魔尊驅使金輪,正待再一次將之絞斷,李浮譽已落下一筆,再面前浮空的縮小版斷雪驚濤圖上劃下重重一筆。
“山崩!”
那些仿佛亙古便已經矗立在畫中的雪山頃刻間崩塌,無數巨石一般的雪塊從半空落下。
若是普通一些的修士在這里,恐怕只是這場雪崩,就已經足夠把他們埋了。
燕拂衣便剛好一腳榻上崩落的山石,他在重重雪砂中直直向上飛躍,劍氣浮光,如同刺破天穹的一把利劍。
沒有花俏的劍招,那一劍挾著一往無前之勢,從相陽秋被纏住的左臂破綻處,朝他的心口刺去。
兩人配合的時機掌握妙到毫顫,魔尊的彎刀尚未抬起,金輪亦不及回防,只得將身強行一轉,避過鋒芒,卻位避過那更為鋒銳的劍氣,只聽“嗤”一聲輕響,燕拂衣的第一劍,竟已在相陽秋側頰留下一抹血痕。
過了一會兒,藍色的血才從那小小的傷口滲出,流淌到嘴角,被相陽秋沾在指尖上,用舌尖一舔。
“我的孩子,”他用一種極奇異的目光注視著燕拂衣,“果然如此出眾。”
若是之前與相陽秋有過兩次接觸的李浮譽在這里,想必察覺得出,面前這個“魔尊”,有些詭異。
他看著燕拂衣的眼神,不再是剛剛得知真相時那種痛不欲生,更沒有什么痛悔愧疚,那深紅的瞳仁泛著冷光,仿佛在看什么奇貨可居。
可惜李浮譽正在地面上靜心御圖,與魔尊面對面的,只有燕拂衣。
在燕拂衣的記憶里,折磨了他五十年的相陽秋,確實該是這樣沒錯。
燕拂衣一言不發,再次反身執劍,悍然朝強大的敵人沖去。
魔尊唇角卷曲,左臂上的劍氣應聲而斷,他一手握長刀,一手執金輪,恢弘的魔氣泄露時幾乎已可見空間崩碎時的殘影,顯然距離破碎虛空,只差最后一步之遙。
轟然巨響不斷從空中傳來,天地間的靈氣魔氣都仿佛被攪動成巨大的漩渦,整個斷雪驚濤圖的空間都在震蕩,李浮譽死死咬著牙,竭力維持穩定。
不夠……對付魔尊這樣等級的對手,把一個人的力量分薄給兩個人用,根本不夠。
魔尊的身法極為詭異,他幾乎是瞬間消失,又在瞬間出現在極遠的另一處,甚至由此幻化出千重幻影,那些幻影一并舉刀,向被圍在正中間的燕拂衣轟然斬落。
燕拂衣的劍亦舞得極快,千機劍意毫不隱藏地傾瀉而出,在他周圍籠罩成一團密不透風的銀光。
可即使如此,身后那一股巨力傳來時,還是未及轉身。
燕拂衣悶哼一聲,被那巨大的力量擊飛出去,接連撞碎了三座雪山,才重重摔落在地上。
雪霧彌漫滿了全部視野,他咳了一口血,仍緊繃著身體,極快地擋住又從刁鉆的角度旋轉而來的金輪。
根本沒有一時半刻喘息之機。
整個空間被驚人的打斗攪得天翻地覆,渾厚的魔氣與靈氣相抗相擊之下,空間壁障幾乎都在隱隱顫抖,似乎隨時都會崩碎,露出后面幽暗的虛空。
“何必如此,”相陽秋的聲音似乎無處不在,“助本尊破碎虛空,本尊愿帶你——我的孩子,一同飛升。”
妄想。
燕拂衣并不出聲,根本不做理會,他的劍舞得愈發快,劍意中竟隱約開始染上象征金仙之力的淡金。
雖然從未這樣戰斗過,但他對這股力量的掌控,快得驚人。
“本尊還能讓你娘也復活。”
相陽秋語氣陰柔而蠱惑:“我們一家三口,在九天之外,永永遠遠一起生活下去,不好嗎?”
他還不知道母親已經復活的事。
也對,幸訥離逃走時,也根本不知道,復活最重要的至親血脈,就在他自己身上。
不免諷刺。
燕拂衣始終一言不發,只是沉默地一次次以悍不畏死的姿態與魔尊對撞,又一次次被擊落,以至于到了后來,相陽秋都有些感到無趣。
“莫非你真以為我顧惜血脈,不會殺你?”魔尊道,“蚍蜉撼樹,有意義嗎?”
他不說輕而易舉,至少并不覺得燕拂衣的攻擊能給自己帶來多少麻煩,只不過是眾多螻蟻當中,一只稍微強大些的螻蟻罷了。
他只是不能立刻殺了這個人,因為殺了他,世界也會崩潰,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
要抓到他,確實還頗要費些手段。
“你就不覺得無聊嗎?” 能夠撼動天地的攻擊之中,魔尊的語氣竟像是閑談,像貓在玩弄老鼠,“你不是沒有經歷過,不論如今多么拼命地相救,當利益相對時,那些人仍會第一時間放棄你。”
“他們的恭敬是假的,愛戴是假的,恨不得跪下磕頭的感恩,也都是假的。”
“做這樣眾生的神明,多么無趣,不如站到我身邊來,我們可以一起,塑造一個嶄新的世界。”
“你不愿本尊崩毀世界,破碎虛空,或許求一求本尊,也不是不可以依你。”
相陽秋的聲音變得那樣柔婉蠱惑,如同誘使人類采摘禁果的毒蛇。
“殺人多無趣,本尊會讓這世界活著,在新的秩序下,活成更有趣的樣子。”
也不知堂堂魔尊哪來那么多口舌要說,燕拂衣始終充耳不聞,對方的那些花言巧語,在他識海中激不起半分漣漪。
他只是在幾日幾夜那樣漫長的時間里,狀似竭盡全力地戰斗,循著早先設計好的方位閃轉騰挪,等待時機。
重重雪霧之中,相陽秋突然竟看到,那個自始至終不為所動的青年,微微一笑。
師兄。
燕拂衣艱難地喘著氣,在心中默默數著秒:就是現在!
李浮譽一掌拍在自己心口,他毫不留力,摧枯拉朽的力量使他渾身一震,一口心頭血驀地噴灑在短雪驚濤圖上!
那十二柄始終高高懸在天上的青銅劍,湛然發光。
“魔頭……”燕拂衣終于第一次開了口,“這個世界,沒你想得那么弱。”
相陽秋同時感覺到一股極為強大的力量,無形縈繞在天地間的氣勁經由青銅劍陣搭建,竟在剛才他與燕拂衣你追我逃的打斗時,隱隱將他困在其中!
那不是屬于應玄機一個人的力量,而是由不棄山領銜,天下有志之士一起,用每個人最為強大的一道攻擊交織起來,布下的天羅地網。
燕拂衣舉起劍。
他身后似乎出現了無數虛影,那是很多很多、因為數量繁巨而連面孔都看不清的人,他們或許是半步成仙的尊者,或許僅僅是剛剛引氣入體的菜鳥,但他們都堅定地站在燕拂衣身后,在趕赴生死戰場之前,愿意將自己最強大的一擊留在這里。
他們一同舉起劍。
燕拂衣毫不猶豫,一劍斬下,低聲道:“破。”
霎時間天翻地覆。
懸空的青銅劍隨著他的一聲令下,一柄接著一柄,如同來自天外的巨大隕石,轟然落下。
相陽秋鎮定自若的臉色,終于變了。
那竟真的是比他此時擁有的,還要強大的力量。
他再顧不上去追殺燕拂衣,有些倉皇地運起金輪,兩枚金輪在瞬間融化充足,形成一張巨大的盾牌,擋在他的頭頂。
相陽秋一邊抵擋,一邊向后逃去。
每一柄巨劍落下,燕拂衣身后便有一部分虛影消失,那劍就像是坍破天穹落下的望不到頂的山,一柄柄重重砸在地上時,大地搖撼著破裂,地上裂出深不見底的鴻溝,雪山都如同巖漿那樣沸騰起來。
魔尊那種閑庭信步一般的氣度終于不見了,由于攻擊范圍太大,他根本沒法全部躲開,被無處不在的攻擊逼得無處可逃。
燕拂衣將劍指背在身后,在相陽秋又一次受到重重一擊,在地上砸出一個深坑的同時,悄無聲息地指了下去。
第十三柄劍,故人歸。
一柄通體燦金色的長劍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來,魔尊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那劍從后心穿入、胸膛穿出,將他牢牢釘在地上。
“……”
魔尊吐出一口血,他那顆屬于人的心臟被刺穿,一時間也如同受到致命攻擊的人一樣,臉色迅速灰敗,生機仿佛在迅速流失。
燕拂衣降落在李浮譽身側,一把扶住也是強弩之末的師兄。
“成功了嗎?真的成功了嗎?”
李浮譽伸長脖子,自己吐出的一袖子血也沒阻擋他激動的心情:“就這么簡單?大反派就這么死了?”
燕拂衣眉眼舒展,很想回答他“是”。
那其實一點也不簡單,填進去多少歲月,多少人命,才給他們爭取到這么一線的機會。
好在,他們沒有辜負這個機會。
“師兄,”燕拂衣說,“此戰后……”
后面的聲音消失了。
一根粗壯的黑藤從身后迅猛襲來,上面生著閃著幽幽藍光的毒刺,毫不留情地纏繞上燕拂衣的脖子,閃電般向后拖去!
“拂衣!”
李浮譽大吼一聲,提氣便追。
那黑藤收縮極快,燕拂衣的身影一眨眼消失在魔尊砸下去的大坑里,猩紅的霧氣蔓延上來,瞬間充斥了整個視野。
無數那樣的枝干沖天而起,化作一個巨大的囚籠,將燕拂衣鎖在正中。
那些枝干好像在從他身上吸取著什么東西,源源不斷地送到位于坑底的魔尊的身體中去。
“你的靈魂,是借他的精血而生,”那無處不在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卻遠不似剛才流暢,斷斷續續,仿佛被人砍斷了一般,“……你的靈魂之力,想必是大補。”
剛剛才穩定不久的空間又劇烈顫抖起來,十二根插在地上的青銅巨劍也隨之搖晃,距離大坑最近的那一柄上,甚至出現了細小的裂紋。
“沒死……”李浮譽喃喃,只覺頭痛欲裂,“怎么會沒死!”
他們用盡了手段,才在這一場艱苦卓絕的戰斗中占據先機,可一切怎么會在突然之間,超出了掌控!
莫非應玄機的籌謀是錯的,莫非戰勝魔尊的方法,在他身上種下情絲,讓他長出一顆屬于人的心,還不夠?
李浮譽的頭越來越疼,那些本能推衍出的無數未來,像一大群細碎的玻璃,在他的識海中卷成深不見底的漩渦。
每一塊碎片上都映照著血腥殘忍的場景,每一塊都有鋒利的邊緣,足夠將意識都割傷。
他看過……看過那么多次,這是唯一的機會,這是唯一打敗相陽秋的可能!
連這一次也失敗的話……
燕拂衣也在竭力掙扎,那些纏繞著他的藤蔓不知是何材質,只是稍微掙動,便會在皮膚表面劃出血痕,一滴滴血液落下,又被貪婪地吞噬,望不見底的深坑里,仿佛正有一只伺機而動的可怕怪獸。
空間顫抖得越來越厲害,遠處的雪山又開始在劇烈的搖晃下崩塌,無數碎塊從天而降,距離最近的那柄青銅劍終于堅持不住,從中間斷裂成兩截。
再這樣下去……作為整個計劃核心的故人歸,也會堅持不住的。
故人歸是一柄斷劍,因主人當年的心碎而斷,雖然已經被盡力彌和,又蘊含有奇妙無窮的時空之力,卻受不住這樣粗暴的能量沖擊。
斷雪驚濤圖外,原本激烈的廝殺,不知什么時候,竟然停了。
不管是魔族還是修士,所有人都抬起頭,向天上望去。
那片封堵了所有陽光的鉛灰色的天空,竟展開了一卷巨大的天幕,將斷雪驚濤圖中發生的所有情景,都纖毫畢現地投射上去。
在頂尖戰力分出勝負之前——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再怎么相斗,可能都沒有意義。
方才的一場大戰酣暢淋漓,修士們還未對疑似大獲全勝的場面狂喜,便又遭受了致命的打擊。
看著被困在陣中的燕拂衣、強弩之末的李浮譽,所有人心里,都浮現出一種悲涼。
不會……不會就要這樣,結束了吧?
燕然也在戰陣之中。
她的實力并不算很高,卻絕做不出安守后方的事,經過一番鏖戰,此時身上也有不少血跡。
她看到燕拂衣的樣子,瞳孔不由猛然一縮,毫不猶豫地往延宕川中心的大陣奔去。
“拂衣!”
斷雪驚濤圖并不對燕然設阻,誰也沒預料到這個情形,李浮譽一眼看見她竟闖進來,嚇得心都差點跳出來,忙將人一把拉住。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由于劇烈的能量波動,此時的圖中已掛起罡風,那根本不是普通修士能夠承受的強度,隨便一道風刃,都不亞于元嬰強者的全力一擊!
李浮譽拼命護在燕然面前,為她擋住一條迅速竄過來的藤蔓,不由又是一口血噴出來。
不對勁……藤蔓為何會有這樣大的反應,燕然只是元嬰大圓滿,還未晉化神,對方何必這么急切要干掉她?
“不……!”
深坑之中,突然傳出一聲痛極的長嘯。
那股詭異而強大的力量突然間紊亂起來,就好像兩個扭打在一起的人,翻滾在地,以命相搏。
燕拂衣看準時機,吾往從腰間飛出,極快地斬斷了纏住脖頸的黑藤。
“該死——”
這是那個燕拂衣和李浮譽一直與之相斗的聲音,他們都能聽出其中的怒意,卻并不是在對他們說話。
“你清醒一點!你要為了她死嗎!”
“轟——”的一聲巨響。
燕拂衣瞳孔微縮,身法如同一道閃電,從半空中閃現到師兄和母親面前,抓住兩個人便拼命朝遠方逃去。
無以倫比的力量在他們身后炸開了,一道黑紅色的影子從坑底急射而出,濃郁的魔氣在他身周,幾乎凝成實質。
相陽秋看起來,已經完全不像是一個人了。
他的眼睛是兩個猙獰的血洞,胸口也有一個大洞,藍色血液正不斷從中涌出來,身上到處都是破破爛爛的創口,簡直像一具將要散架的木偶。
那人形的東西在空中僵立片刻,猛然精準地向燕拂衣他們轉過頭。
燕拂衣立刻擺出戒備的姿勢。
卻有一只手,從身后搭上他的肩。
燕拂衣一愣,一閃神的工夫,相陽秋已瞬移到他們面前。
“我、不是我……”他呼吸急促,語無倫次,臉上詭異地閃現著劇烈波動的表情,“是幸訥離,他在操控我的身體……”
“怎么可能?”李浮譽作為三人中身具最大力量的人,仍緊繃著拿著武器,“他只是大乘境界!”
可相陽秋看上去沒有足夠的理智回答他了,他思維好像很混亂,好像仍在和體內的什么東西搶奪控制權,他那么強大,舉手投足之間都仿佛要撕裂虛空,卻突然流露出那么可憐的神色,好像一只被淋得濕透,又被主人踹了一腳的小狗。
他不知向著哪兒,很小心地叫:“燕然……”
燕拂衣擔心地看向他母親,女人的面容有些怔忪,竟然緩緩抬起了手。
相陽秋很高,燕然要伸直了手臂,甚至踮起腳尖來,才能摸摸他的頭。
她瞇眼笑了笑,一如當年純真燦爛的少女。
“嗯。”
第106章
變故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相陽秋臉上那種屬于他本人的神色逐漸褪去, 無人可知他體內究竟發生什么變故,但即使是這么一點出來說出真相的時間,看來便已經是他的極限。
又或許, 是執念已了, 最后一點殘存著的意識, 便隨之消散。
李浮譽臉色一變,喊道:“快退!”
斷雪驚濤圖的崩潰進程從未停止,相陽秋本尊的出現只造成了稍微的延緩,此時他不在了, 那種劇烈的破壞性能量頓時又充滿整個空間。
燕拂衣一把將他母親推到身后, 以她的境界, 此時仍留在這里太危險了。
這個控制了魔尊法力的人,不管真的是幸訥離, 還是別的什么……很顯然, 他非常聰明,并且籌謀已久。
以相陽秋的境界,不管有再多私心雜念,再怎么被蒙蔽, 能在與他的相斗中占據上風, 都不是一朝一夕可成。
“愚蠢!”
那聲音怒不可竭地響起來:“沉迷于微末小事,你根本不配擁有這樣強大的力量!”
第二柄青銅劍應聲崩裂,那些沸騰的魔氣好像是火, 從垂下頭的高大身影上燃燒而起。
“讓你們看看,”他說, “屬于魔域的,真正的力量。”
可他的這一句話,甚至都沒有說完。
最后一個字尚未落地, 那身影便渾身一僵,似是不可置信地垂下眼睛。
從他的左腹部,正穿出一截純白色的劍尖。
連燕拂衣他們都是一怔。
好像接連發生了太過意料之外的事,以至于到了此刻,都不會再為什么意外而動容。
“是你……”
謝陵陽從容地抽出半截斷劍,冷道:“是我。”
他不閃不避,目光如同一泓冷泉,迎上他在千年之前,曾以命相許的愛人。
幸訥離。
他一向該知道,這個人的野心有多么大,他為了實現目的,能做到怎樣的地步。
“你只是大乘境界,即使是筍種,也不足以控制魔尊,”謝陵陽問,“你是如何做的?”
在千鈞一發的戰場上,直白地問生死之敵這樣的問題太荒謬了,可謝陵陽就仿佛很篤定,幸訥離不會不回答他。
就像他也知道,左后腰的位置才是這根竹子最致命的弱點,被他控制的人,刺穿心臟不會死,要捅穿這個地方才對。
幸訥離一定會死,他沒有多少時間了。
那竹子精低低地笑起來:“我竟也會……功敗垂成。”
謝陵陽旋轉了一下那柄斷劍,再次從同一個地方捅進去:“你是如何做的。”
血不斷從幸訥離口中涌出,他有些狼狽地吞咽,死死盯著謝陵陽的臉,仿佛想多看一會兒,又仿佛要連死也把這張臉記在心里。
他問:“你愛過我嗎?”
謝陵陽竟垂了垂眼睛。
幸訥離的笑意更興奮,他又問:“那你現在還愛我嗎?”
謝陵陽的聲音似乎比風雪更冷:“與要殺你相比,那只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手中那柄曾名揚天下的星辰劍被灌注進最鋒銳的靈力,摧枯拉朽地湮滅了故人最后一點生機。
幸訥離眼中神光逐漸黯淡,卻竟笑得更肆意起來。
“你沒有否認,”他笑著咳嗽,喘不過氣,“謝陵陽,你……”
謝陵陽用力抽出了劍。
那個早已認不出的人影轟然倒下,靠在他身上。
耳邊有冰涼的氣流,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相鈞。”
……
謝陵陽一把掀開那早已失去生命的軀體,神情凝重:“他是通過相鈞控制了相陽秋——現在相陽秋和幸訥離都死了,可魔尊的怨氣并沒有歸于混沌,小心!”
如他所言,那些在圖中燃燒著與靈力相抗的魔氣一點都沒有消失,反倒更加凝聚起來,眼看著便要形成新的身軀。
燕拂衣一把抓起他師兄的手腕:“給我!”
李浮譽臉上閃過一點猶疑:“可是……”
“沒有時間了!”燕拂衣從未對他發出過如此嚴肅的聲音,“我們不能功虧一簣!”
李浮譽眼中劇烈掙扎,他高高抬起手,一柄短劍從剛才的大坑中疾射而出,被燕拂衣一把握在掌心。
“要小心。”
“當然,”燕拂衣舉起雙劍,微微俯下身,眼中也是如劍一般的凌利,“我們都會長命百歲地活下去。”
他說完,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朝半空中射去。
如云一般翻涌的魔氣在半空中凝結成了一個巨大的怪獸——那完全不能稱之為“人”。
怪獸捏緊了拳頭,拳上包裹著黑紅色赤焰,朝著剩下的青銅劍轟然砸下。
與之相比,周身閃爍著銀色劍意的燕拂衣,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小螢火蟲。
李浮譽一把將燕然推向謝陵陽:“這不是你們能涉足的戰場,都出去!”
燕然急道:“可拂衣先前也不過是元嬰!他才剛剛彌合好神魂……”
“他不一樣。”
謝陵陽猶豫了一下,一手撫在她肩上,將那種油然而生的焦慮略微按下去一點。
“我們在這里,只會讓他們分心。”
“是啊,”李浮譽盡量笑著說,“你們已經幫了很大很大的忙,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
他與謝陵陽的目光在半空中相碰,師徒二人都微微點了點頭。
送走那二人,李浮譽深吸一口氣,隨便找了處地方,不管那些尖銳起伏的巖石,席地而坐。
已經開始發黃殘破的斷雪驚濤圖,重新在他面前展開。
戰斗還沒有結束。
盡管之前的努力已經到了極限,可一切還沒完,還得繼續撐下去。
燕拂衣抬起眼,將吾往和故人歸都拿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蘸了自己的心頭血,往眉心一點。
仿佛是一把鞭炮被放進了一鍋滾熱的油,連鎖反應轟然炸響,周圍所有凝聚的劍氣,在同一時間被他引燃!
“月亮!”
李浮譽不由驚呼出聲:“你做什么,引爆劍氣,會傷害你的魂魄!”
魂魄現在是燕拂衣的最弱之處,再怎么精心呵護,那也像是碎過一次的花瓶,表面本身就布滿了裂紋。
怎么扛得住這樣對待!
可燕拂衣充耳不聞,他總是這樣,平時即使看起來溫柔,在真正做下什么決定的時候,犟得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連綿成片的爆炸終于對那怪物造成了傷害,它震天動地地痛吼了一聲,停下打砸青銅劍,惡狠狠地向燕拂衣看來。
怪物高高舉起拳頭,要抓住這個膽敢刺痛他的小蟲子。
燕拂衣的身形如同飛鳥,他已將來源于李浮譽的靈力運用到了極致,在那一片天地之間,就像無處不在的月色,怪物始終都抓不到他翩飛的衣角。
可只有引爆劍氣才能對敵人造成傷害,這樣下去,他根本撐不了多久。
一切都似乎往最壞的方向滑落,他們所有人都已經盡了全力,都已經把能做的事做到最好,可大廈將傾時,再怎么扶,似乎都扶不住。
那團甚至未必存在意識的魔氣——燕拂衣說不出這是什么,不是相陽秋那樣魔氣匯聚而成的“生命”,也不是幸訥離用天賦技能的方式,操控的一個“傀儡”,眼前的這個,更像是山崩地裂、洪水災荒,是大自然本身的力量,殘忍而沒有道理。
但是不應該,天道從來向生,此界生靈的結局,絕不應該如此草率便灰飛煙滅!
應玄機的靈力根本不適合用于戰斗,他需要覺醒那本應該在他體內的力量!他需要真正的劍仙之力!
第二道青銅劍也轟然倒下。
接下來是第三道、第四道……
斷雪驚濤圖中天翻地覆,圖外卻鴉雀無聲。
許多修士都面露絕望之色,他們今天有過太多次希望,又被打碎了太多次,到了現在,所有人都已經感到疲憊。
最后一柄青銅劍——斷雪驚濤圖賴以存在的陣眼,終于也被連根拔起。
李浮譽全身都在顫抖,斷雪驚濤圖是他的——是應玄機的本命法器,此時受到這樣嚴重的破壞,對于他這個宿主來說,幾乎也是致命的。
鮮血不斷從他七竅中涌出,瞳孔深處似乎燃起了金色的火苗——那是金仙靈力耗盡,已開始燃燒神魂的象征。
他也快要……撐不下去了。
燕拂衣的狀況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身法已經開始遲滯,瞳孔中倒影的山一般高的怪物影子,也開始模糊不清。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怪物也吃了他不少攻擊,恐怕此刻,并不好受。
但那有什么用……斷雪驚濤圖要破了……
這怪物要闖到外面去,那些拼死戰斗的修士們的血肉,恐怕都將成為他恢復力量的養料。
圖破時,沒有一點聲音。
燕拂衣原本以為那該是能將大地都震顫起來的巨響,但不是的,他眼睜睜看著連綿的雪山在面前化作千萬碎片,竟都沒聽到雪落的聲音。
開始落下的,是另一道充滿死氣的陰影。
上一次仙魔大戰時,相陽秋也在最后使用過,又被九觀圣封生生擋住的那堵殺戮之墻。
數不清的骸骨如雨般落下,在修士們驚恐的視線之中,無知無覺地沖殺過去。
慘叫聲又開始此起彼伏地響起,長長的延宕川,似乎已經要變成人間煉獄。
燕拂衣沾染著血跡的臉上一片蒼白,但他神色極為寧靜,仿佛已經準備好迎接結局。
他又咳出一口血,單手將那些礙事的血跡抹開,又待雙手舉劍,拼死一戰。
可他突然察覺到什么,低頭往手心看去。
手心里的兩柄劍,在鮮血的浸染下,發出同色的微微光芒,竟有融為一體的跡象!
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一道白亮到幾乎像是太陽爆開的光芒,轟然炸開。
……
燕拂衣突然發現,自己出現在一個極其干凈的空間之中。
那是最徹底的干凈——沒有天地,沒有生命,只是一片空茫茫的光,他就漂浮在那片光里,連耳中都聽不到任何聲音。
只有面前,浮現著一柄狹長透亮的劍。
有些眼熟……像是吾往,又不全是吾往。
燕拂衣似乎受到什么觸動,抬手向那劍緩緩摸去。
他的手卻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仿佛那只是一層溫柔的水波。
“在這里,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境。”
身后突然有聲音傳來,燕拂衣猛地轉頭,看見一個一身白袍、仙氣飄飄的人。
那人長著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燕拂衣一怔,反應過來:“……劍仙?”
謝九觀微微一笑。
“我只是你,”他說,“你也是我。”
燕拂衣皺眉,他此時沒有那么多時間理解那些似是而非的話,外面每一刻都在死人,他的世界,每一刻都在崩塌。
可他還沒說話,謝九觀便似乎看透了他的焦慮。
“不要擔心,”白袍的劍仙說,“你在這里感受到一切時,外面的時空,都是絕對靜止的。”
他稍稍解釋了一下:“就像相陽秋的輪回幻境,你在里面渡過了千百世的時間,可在現實世界之中,不過是五十年。”
說是這樣說,但燕拂衣明白,眼下這個空間,是比那輪回幻境高深不知道多久的時空術法。
這……真的還是人,能做出的事情嗎?
謝九觀柔聲說:“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何始終沒有把最重要的力量給你。”
他觀察著燕拂衣的神情,神色通透,像是在看另一個自己。
“其實所謂的劍仙之力,根本不存在。”
燕拂衣一驚。
他甚至激動地向前走了一步,一瞬間激蕩的情緒在他身上絕不常見。
“不存在?可、可是……這個世界需要它,我需要它!”
謝九觀說:“你早就已經擁有它了。”
“……什么?”
“我以‘萬物生’入道,”謝九觀說,“雖修劍道,卻絕非殺戮或無情之道,我的力量,從來都只來源于萬物生生不息。”
“對于你來說,它們來源于每一個選擇守護的瞬間。”
燕拂衣腦海中似乎有一根弦被輕輕波動了,他這一次沉默著,卻似乎領悟了什么。
“第一劍,”謝九觀手中出現那柄像是吾往、又像是故人歸的劍,他隨意一挑,便是一個大道至簡的劍花,“是‘見眾生’。”
“我一直都在你的意識深處,我看到漠襄城時,你用小明王陣,守護了一座本該毀滅在災難中的城池。”
“你救人時,在想什么?”
燕拂衣思索了一會兒,抬起眼睛:“什么都沒想。”
他眼中是非常純然的光,便如同那時一樣——救人,從來都沒有一個需要的原因,只是覺得該救,便會拼盡全力去救。
“渡蒼生還是渡一人,又或者,一人即是蒼生。”
謝九觀說:“上德不德,順應本心,第一劍,便是你救過的蒼生。”
許許多多細小的力量從四面八方被匯集起來,就像是燕拂衣和李浮譽最初計劃的那個劍陣,只是這一次,獻出力量的不是視死如歸的修士,而是無數或許早已湮滅在時光長河中的普通人。
他們像是一顆顆黯淡的水珠,一點點明滅的螢火,匯聚在一起時,卻如同山海,可比日月。
燕拂衣疲憊至極的靈魂像是被什么東西溫柔地撞了一下,那如同水澤、又如同月光的力量滲透到他布滿裂痕的魂魄上,一點點修復著經年的舊傷。
謝九觀換了一個姿勢,劍尖向前,突刺而出。
“第二劍,”他說,“是‘證本心’。”
“在輪回幻境中的五十年,是什么讓你堅持到了最后?”
“……是我的道。”
燕拂衣回答得越來越快,或不如說,那答案早已都深深刻印在他心里:“守當守之道,行該行之事。”
謝九觀贊許地點點頭:“不愧是我。”
“……”
“為守護而不惜己身,為問道而九死不悔,為戰勝而百折不撓。”謝九觀說,“盡管知道前路黑暗,也昂首挺胸去走。第二劍,便是你千錘百煉的本心。”
那柄劍上開始散發出極為靈動的光彩,就好像被注入了真實的靈魂。
“故人歸是從吾往上分裂出的碎料,五蘊臺是可以居中粘合的塑材,”謝九觀說,“這才是真正的吾往。”
他最后舉起那柄劍,一劍破萬法,力透千鈞地一掃!
“第三劍,‘化天道’。”
這一次,不用謝九觀解說,不斷升騰而起的明悟,讓燕拂衣的腦海瞬間通明。
他想起那時失去靈根,失去劍骨,為趕赴仙魔戰場,他在南下的旅途中,一人獨行時,于山巔領悟的千機劍意。
靈氣與魔氣,本同根而生,不過是混沌之力的一種表現形式,人本身其實并不需要多么強大的力量,只需要——能化天地之力為己用!
謝九觀微微一笑,拈起虛空中出現的一朵蓮花,將手中的劍往燕拂衣胸前一拍,低聲道:“去。”
……
燕拂衣睜開眼。
他耳中又充斥著無處不在的廝殺與慘叫,面前天上地下,都是一片血紅的煉獄。
仿佛無窮無盡一般的骸骨大軍如恒河之沙,追殺著瀕臨崩潰的修士們,仿佛永遠殺不完,也殺不盡。
燕拂衣舉起劍。
那種于無垢無塵之地帶來的極致冷靜,讓他的世界屏蔽了所有不該有的聲音。
是市井叫賣的嘈雜代替了兵刃相擊,是孩童嬉笑的聲音代替了慘叫哭嚎。
狹長的劍身被以緩慢的速度、最平平無奇的招式,挽了一朵劍花,一刺,又一掃。
是他曾在瀑布下、在失明時,都每日必做,重復過千萬次的功課。
延宕川上空,開始降下晶瑩剔透的雪花。
李浮譽第一個抬頭,他似乎感覺到什么,不顧體內撕裂般的劇痛,拼命往高空中的那一個小點飛去。
雪花落在他栗色的瞳孔里,熄滅了危險的金焰。
那是一場太大、太密的雪,降得又那么快,每一片六邊形的雪花都如精雕細琢的藝術品般脆弱。
可每一片落在一具骸骨身上,便無聲無息,使那把修士們逼至絕境的大軍,化作一團團沒有任何攻擊性的霧。
燕拂衣以身為劍,最后朝那巨大怪物身上,最核心的位置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