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本尊請你來,看一出好……
“傅鳴玉一身傷還沒好全, 跑去上陵城做什么。”雙雙眉頭緊皺,一顆心都縮在了一起,忍不住與趙秋辭抱怨。
得知傅鳴玉偷偷跑走的消息, 重安宮震動,一向不怎么出蓬丘的緋夜仙君親自帶人前往上陵, 重安宮幾乎傾巢而出。
掌門本不想讓雙雙冒險,奈何雙雙掛心傅潭說, 根本坐不下,掌門只好允許她跟著趙秋辭來了。
趙秋辭微微回頭,身側好像少了一個人, 空蕩蕩的。
他疑道:“楚河呢?”
“楚河不和我們一起了, 他提前走了。”雙雙道, “因為這次不僅我們蓬丘, 眉雁山和祁家,洛家,還有好多門派, 都來人了。”
趙秋辭頓覺不對勁:“他們也去上陵城?”
“對, 我聽我爹說的, 保真。”雙雙湊在趙秋辭身邊,壓低聲音,“屠羅剎現在藏身于上陵城,消息剛傳出來,現在蓬丘又這般陣仗, 知道的清楚咱們是為了傅鳴玉, 不知道的還以為蓬丘要去討伐霍家了呢,各個門派都坐不住了。”
她又嘆一口氣,略帶抱怨。
“還有楚軒河那重色輕友的家伙, 一聽到眉雁山也來幫忙,早就跑沒影了。”
半開玩笑的話穿過耳朵,趙秋辭眼眸微動。從前,總有人自身側黏著,近乎形影不離,口口聲聲喚師兄,現在,他也有自己要守護的人了。
趙秋辭不再多言,眉目微斂:“走罷。”——
“你為什么可以使用我們鬼族的靈牌?”
傅潭說盯著鶴驚寒腰間的靈牌。
那是封靈閣的靈牌,每一枚都是經鬼姬的手打造的,只有封靈閣的人才能使用。按道理,即便鶴驚寒身為魔君,也不可能使喚地動鬼姬的靈牌。
鶴驚寒顯然不想回答,他勾了勾唇角:“這個問題,以后,你就會知道的。”
“那你叫我來做什么?”傅潭說沉眼看他,明明是他喊他過來的,問什么,他卻又不說。
難道鶴驚寒喊他過來,只是想看看他?
“另外,我母親的事,可以告訴我了嗎?”
他來這一趟無非是兩個原因,他母親,和封靈閣。不然,誰有閑心與威脅自己的人周旋呢?
鶴驚寒還未回答,便聽門外傳來嘈雜的響動,夾雜著凄厲哀婉的女聲:“我要見大人,大人,求求您了,放我進去……”
澹臺無寂將人攔住,并未動手。鶴驚寒上前走到樓梯邊,眼神示意,澹臺無寂便開門將人放了進來。
來人是個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潦草姑娘,渾身沾滿塵土,跌跌撞撞就要往樓梯上爬,淚水將她臟兮兮的臉龐沖出兩道白溝,她跌倒在鶴驚寒腳邊:“大人,求求您,放我出去吧,我不想再待在這里了,放我走吧大人!”
鶴驚寒俯身,溫柔將她扶起來:“霍家人真是不懂事,怎么能這么對待功臣呢,瞧瞧這一身傷……”
他語氣溫柔,姑娘卻沒有任何放松之態,反而面露驚恐,整個人都瑟縮起來,淚如雨下:“大人,不如殺了我罷,殺了我罷……”
傅潭說震驚的視線落到姑娘臉上,臉臟成這樣他根本沒認出來,如今定睛一看,才越發覺得姑娘很是熟悉……他又看到姑娘手上的扳指,才驀然反應過來,他到底在哪里見過她
許久許久之前,妖王宮殿的那一次夜宴,他于樹林里,遇到的那個人類姑娘。霍家人!
因為是霍家人,所以現在出現在這上陵城也不奇怪了。
而姑娘似乎也看到了一旁站著的傅潭說,登時瞳孔緊縮,顯然是認了出來。
他們曾短暫地有過一面之緣。
鶴驚寒只笑不語,將姑娘扶起,任姑娘哭的梨花帶雨仍不為所動,側首與澹臺無寂道:“送她回霍家。”
聽到“霍家”兩個字,姑娘眼睛里迸出驚恐神色,劇烈掙扎起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大人,你放我走吧!放我出上陵吧!”
鶴驚寒側首看向傅潭說:“走吧,你也一起。”
傅潭說:“?”
鶴驚寒:“去霍家逛一逛,你不想去看看嗎。”
傅潭說明顯露出不想的神色,還未等他開口拒絕,又聽鶴驚寒道:“你若是還想找到你的母親,就乖乖聽我的話,跟我過去。”
傅潭說安靜地閉上了嘴。無論如何,母親也不能落到鶴驚寒手里——
蓬丘弟子緊密鑼鼓趕往上陵,去找丟失的小師叔。趙秋辭身為玉衡仙君的弟子,也帶了一隊重陽宮的人。
飛速前進之時,他腰牌震動,卻突然受到來自家里的消息。
趙秋辭眉頭微微一皺,不知道這個時候家里人為什么會找他。他避開外面的眾人,尋了個僻靜無人處,尚才回話。
聯系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父親,趙氏家主,趙翼。
“父親?”
趙秋辭素日里極少與家里聯系,倒不是因為家庭不和睦,相反,他是四個人里家庭最幸福的,不聯系純粹是因為沒什么事而且大家都很忙。
趙家主很是直接,開門見山:“我兒,是否已經在去往上陵的路上?”
“是。”趙秋辭應道,約莫猜到,“父親也得到了上陵的消息?外界謠傳,蓬丘并沒有討伐霍家與屠羅剎的意思,此行僅僅是為了……”
“你太天真了。”不等他話說完便被直接打斷,趙家主哼笑一聲,“蓬丘沒有這個意思,可是落在旁人眼里呢?你以為祁家洛家,眉雁山景幻宮都是去瞎湊熱鬧的?沒那么簡單。”
趙秋辭沉默。
“妖王栽在了霍氏手里,鎮守妖界的四大圣物,白金蠺母,黑金蒼狼,紫金圣火,藍海之心,現在全都落進了上陵霍氏手里。”趙家主嘆一口氣,“你以為霍氏怎么敢一己之力與五大世家和整個仙盟叫板,這四件圣物,只要擁有一件,于我們趙家都是大大的裨益。”
趙秋辭艱難咽下一口氣:“父親……”
趙家主威嚴的聲音不容置喙,“無論如何,你也要把圣物帶回來。”
帶回去?這與偷有什么兩樣?趙秋辭攥緊了拳:“父親,我是重陽宮的師兄,我不能……”
“可你也是我們趙家的子弟。”蒼老的男聲恩威并施,“也是我趙翼,唯一的兒子。”
他語氣緩和下來:“你是趙家唯一的兒子,父親不靠你,還能靠誰呢?”
“還有,上次我與你說的事情,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趙秋辭將家牌捏緊,匆忙道:“有人過來了,父親,不便說話,改日再談。”
他直接掐滅了消息。
其實根本沒有人過來,四下寂靜,趙秋辭背靠著木板墻壁,胸腔內心跳如鼓——
傅潭說真的摸不準鶴驚寒的心思,隔著靈牌,極盡威脅,將傅潭說引誘過來,卻又不說自己要做什么。
說有舊恨,卻也沒有傷害傅潭說的意思,以至于傅潭說想與他打一架試試底細都一直沒有機會出手。
憑鶴驚寒來去自如的氣勢,傅潭說約莫已經猜到,整個霍家應該都已在他掌握之中。二人光明正大步入霍家,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并肩而行,也不覺得違和奇怪。
名喚霍映的姑娘被押送回霍府,作為一個沒有靈根的普通人,她沒有任何反抗之力,渾身臟亂地如乞丐一般,被霍家人關進不知名的院子里。
霍家大哥,未來的家主霍烈與鶴驚寒拱手請罪:“舍妹瘋瘋癲癲,沖撞了尊上,還望尊上恕罪。”
他身材壯碩,渾身都是腱子肉,尤其是兩條健壯大臂,根根青筋分明,手指上寒鐵鑄造的扳指象征著他的地位,一看便是彎弓搭箭的好手。
而此時,這般五大三粗的漢子,面對鶴驚寒,也依然要陪著小心。
鶴驚寒倒是大度:“無妨,只是到底是功臣,你們也要悉心照料些。”
霍烈身子略顯僵硬,又聽鶴驚寒意味不明道:“畢竟,霍家有今日,也多靠了她。”
“是,尊上說的是。”霍烈不敢反駁,自然連聲應是,他目光下意識落到鶴驚寒身旁的生面孔上,眉宇間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去過蓬丘,也見過傅潭說,只是蓬丘與霍家遠隔千山萬水,不常來往。區區幾面,讓霍烈覺得面前之人眼熟,可是又跟在鶴驚寒身邊,一時沒有想起來是何人。
他也不敢想不想聯系,眼前這位會是蓬丘的師叔。
鶴驚寒沒有介紹,想來是個不足為道的小人物,霍烈面露諂媚,與鶴驚寒道:“今日霍氏祭祖大典,還請尊上賞臉,大駕光臨。”
“祭祖大典?”傅潭說從未聽說,當場瞪大了眼睛。
小人物也敢在魔君面前插嘴?霍烈神色古怪,而鶴驚寒全無斥責之意,圓滑如霍烈,當即明白這位或許是魔君眼前得臉的人物。
遂也不惱,解釋道:“是,霍氏與紫凰氏結怨數十代,如今我們霍氏終于揚眉吐氣,割下宿仇的頭顱,端掉宿敵的老巢,自然是要大肆慶祝一番。”
“我們的祝師歷經七七四十九日,以妖王的妖骨煉出一副絕世神弓,今日,吾等將以此神弓,祭拜先祖在天之靈,慰問我霍氏死在鳥妖爪下的勇士!”
以妖王尸骨,煉出來的骨弓?傅潭說太陽穴突突直跳,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給他一種很不舒服的預感。
鶴驚寒輕笑一聲:“盛情難卻,本座屆時,一定到場。”
霍烈離開了,鶴驚寒臉上的笑淡了下來,他繼續往前走,走到一座極高極高的塔樓之前,然而帶傅潭說走了進去。
塔樓光線昏暗,一片死寂,靜地耳邊只剩下呼吸的聲音。這里也應當是霍家非常重要的地方,傅潭說跟著往上走,忍不住開口:“你到底給了霍家什么好處,他們如此信服于你?”
“你以為本座能給什么好處。”鶴驚寒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悲。
“攻入妖王老巢的是霍家的勇士,殺掉妖王的是霍家的家主子孫,哦對,帶著他們暢通無阻進入妖域的,還是霍家的女兒。”
“你說,從頭到尾,有我們屠羅剎什么事呢?”
傅潭說喉嚨發緊,但也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霍家野心勃勃,早有預謀,雖在仙盟干涉下不得已與妖界和平共處,但復仇之心從未停止,此番天時地利人和,全占了。
鶴驚寒微微側首,隔著昏暗的光線,看到傅潭說半明半暗的側臉,細小的微塵浮在空氣里,金邊臨摹出他出色的輪廓。
鶴驚寒極認真問傅潭說:“你的母親,待你好么?”
傅潭說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會問出這個問題。
“我母親……”
傅潭說頓了頓,像是陷進了久遠的回憶里,他與鬼姬相處時間不長,但他記憶里,鬼姬是極好的。
一向瀟灑的帝姬殿下初為人母時,也是慌張和陌生的。
她有時候會忘掉自己還有個兒子,還如從前般只顧自個,回頭才想起來家里餓的半死的傅潭說。
有時候傅潭說哭鬧,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地打滾,比傅潭說哭的還大聲。傅潭說就不哭了,看她哭就夠了。
還好有封靈閣的長輩們照應,傅潭說才不至于因為沒有爹也沒有一個靠譜的娘而死在襁褓里。
再后來,鬼姬就熟練多了。
她學會給傅潭說喂奶,學會拿法術逗他玩,學會什么姿勢抱小孩最舒適,學會給傅潭說做一頓能填飽肚子的飯……
兩個人湊在一起就是要相互磨合,父母子女,情人夫妻,至交好友,紅顏知己,兩個個體碰撞到一起,就是在磨合和適應彼此。
年幼如傅潭說也知道,母親用了好久的時間,才適應了自己這個小孩。
鶴驚寒眉眼低垂,濃密的長睫掩飾住眸底的神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潭說也側首問他:“你就那么痛恨我母親,和我母親的封靈閣嗎?”
“是因為,我母親和你父親昔日不和,還是因為,被驅逐至西玄之地百余年之仇?”
鶴驚寒眼睫輕顫,卻沒有回答。
“可是她已經去世百年,那時我與你不過還是低齡稚子。”
傅潭說不明白,仇恨的烙印在鶴驚寒心里為何如此深刻,以至于他長大后,子承父位,還在追趕打壓著封靈閣報當年之仇。
“你以為,我如此待你,是因為鬼姬與我父親的舊恨?”鶴驚寒終于開口,他上前一步,逼近傅潭說,“不,不是的,從來不是。”
他突然靠近,身高的優勢讓傅潭說不得不抬臉看他,四目相對,他看到鶴驚寒眸子里隱忍的怒意。
他有力的指節直接攥住傅潭的衣襟,幾乎將人提起來。他附在傅潭說耳畔,一字一句:
“我做這一切,是因為,你,和我之間的,新仇舊恨。”
傅潭說在這一剎那瞪大了瞳孔,脖頸間的力道卸去,鶴驚寒松開手丟下了他,冷冷道:
“姬月潭,緋夜仙君把你養廢了。”
“身為鬼族少主,鬼姬的兒子,你居然沒有一點敏銳的警惕感和防備心,你天真地可憐。他以為,把你養在溫室里,替你遮風擋雨,讓你一點雨淋不到,一點風吹不著,就是對你好么?”
鶴驚寒冷笑一聲。
“等庇佑你的一切撤去,外面任何一點危險,都能輕易折斷你!”
“他是在害你!”
傅潭說被他突如其來的氣勢逼的步步后退,喉結滾動,想要吐出的話在鶴驚寒連珠般的話語里被堵得說不出來。
鶴驚寒怪緋夜仙君沒有把他培養成少主,可是,他本來也沒想做少主啊。
蓬丘里的一條咸魚,就是他最好的歸宿了。
“你問我,喊你過來,是做什么。”
鶴驚寒轉身,面向那扇緊閉的窗戶,繼而猛地推開。
“本尊請你來,是為了,看一場好戲。”
第122章 我們兩個,誰比較沒良……
他猛地推開窗戶, 這里是霍家的最高處,將整個霍氏家族,密密麻麻的祖宅盡收眼底。
而不遠處的祭臺, 正在舉行祭祖大典,基本上所有的霍家族人都在今日到齊, 一眼望去,祭臺之下密密麻麻全是人頭。為首的是霍家家主, 伴在他身側的是他的幾個兒子。
還有上陵城許許多多的百姓,受邀來參加這次祭祖大典。他們祖輩生活在上陵城,受霍家庇佑, 這個面子還是要給的。
這么多年, 霍家和上陵城同為一體, 休戚相關, 霍家興,上陵城興,百姓便興。霍家衰, 上陵城衰, 百姓便要受苦。
不止霍家, 其他六世家也便是如此。不然洛家所管轄的洛川,也就不會成為六大城里最富庶的了,還是托了洛家的福。
傅潭說一眼便看見那把祭祖的神弓,它是那么白,在陽光下白地幾乎反光刺眼, 堅硬無比的弓身鑲嵌著珠寶, 紫色華麗的紫凰羽毛用作裝飾,一眼看去,便知這把神弓的來歷——來自獨一無二的妖中王者, 紫凰家族。
而遙遠的天際,黑色的鳥群正以極快的速度向這里匯聚,來勢洶洶,而它們身后,是翻滾的雷電烏云。
鶴驚寒回頭,笑著看他:“我們來做一個賭吧。”
傅潭說心臟不受控制地跳動,賭……什么?
鶴驚寒笑容惡劣:“賭你這朵,不堪一擊的脆弱小白花,失去了緋夜和蓬丘的庇佑,還能活……多長時間吧?”
窗外,狂風大作,成群結隊的烏鴉撲棱著翅膀,四處逃竄。龐大的妖群頃刻之間降臨,祭臺之下的人頭,都變成了唾手可得的免費自助餐。
傅潭說顫抖的瞳仁里映出那一群紫色的大鳥,為首的那一只再眼熟不過了,那分明是……聞人戮休。
聞人戮休,此行沒有旁的目的,必然是來報仇的了。
尖銳的爪牙刺進人的動脈,挖出人的心臟,就像隨手切割豆腐一樣簡單。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傻了眼,尖叫哭喊著四處逃竄,宛如板上魚肉任人宰割,妖群瘋狂屠戮,享受這一刻殺筵狂歡。
霍家人忙不迭抵抗鳥妖侵襲,可是祭祖大典是在自己祖宅里,他們華服加身打扮隆重,大多數人甚至都沒有帶武器,誰也沒有想到聞人戮休會輕易進入上陵城,毫無預警和征兆。
而能放他們順利進來,悄無聲息避開霍家人的耳目,只有一個人能做到——那就是站在傅潭說身邊的,鶴驚寒。
傅潭說被震驚地無以復加:“你瘋了?是你放它們進來的?你要干什么?”
鶴驚寒高高在上,將底下一片混亂景象盡收眼底,越來越多的人倒下去,尸體堆疊,尸塊亂飛,很快血流成河。
他抬手,毫不客氣摁住傅潭說的脖頸,將人摁到窗邊,俯身貼近他的耳畔:“你看見了嗎,當日,他們是怎么沖進妖域,殺掉了妖王全家,如今,這些妖孽就是如何殺進上陵城,屠掉他們滿門的。”
“鶴,驚,寒。”
傅潭說一字一頓,根本看不懂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霍家不是他的人嗎?他幫助霍家殺掉宿仇,基本上拿下了上陵城,可是現在,又為什么放妖族進上陵,尋霍氏報仇?
他到底是哪邊的,他到底圖什么?
“你真是瘋了。”
“瘋了?你才是瘋了。”鶴驚寒定定地看他,漆黑的眸子黑的像深不可測又一片死寂的潭水,“當年仙門中人就是這樣瘋狂屠戮你的族人,逼死你的母親的!”
“你回去過鬼蜮嗎?你根本一次沒有回去過吧?你去亂葬崗看看,森森白骨堆積成山,血液染紅的土壤經久不褪,每一份死無葬身之地的尸骨,那都是你的子民!”
鶴驚寒冷笑一聲,聲聲都是質問。
“現在你倒好,住進仙山,與他們為伍,為他們說話,替他們做主……”
“你說,你到底是誰的人?你說,我們兩個,到底誰比較惡毒,誰比較沒良心?”
人們的哀嚎和哭喊交織在一起,石板地面被蜿蜒成小溪的鮮血覆蓋。
這就是鶴驚寒的目的嗎。
當年他的族人,也都是這樣死的嗎。
兩行清淚順著眼眶滾落下來,傅潭說胸口震動,嘴巴卻好像被針線縫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掙脫開鶴驚寒的束縛,跌跌撞撞跑出塔樓,鶴驚寒冷眼看他,沒有阻攔,神情也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外面已經是一片血海。傅潭說看見祭臺之上高高站著的男子,聞人戮休宛若脫胎換骨,再也沒有初見時的稚氣,他紫眸紫發,懷里緊緊抱著那張粘滿羽毛的弓,壯碩的身軀也止不住地顫抖。
“父親……”
“父親——”
威風凜凜的男人此時跪在地上,喉嚨嘶啞,泣不成聲。
這是他的父親,他曾經高大偉岸,無所不能的父親,紫凰家族頂天立地的支柱,現在卻只剩這一根做成弓箭的白骨。
短短的時間死傷無數,霍家主慌張一瞬,即刻反應過來,召集霍氏子弟迅速擺陣。
這是他們的地盤,他們身上披著紋著族徽的衣服,每個人手里都是一把威風凜凜的弓箭。此刻數百人迅速擺陣將祭臺包圍,手中的弓箭對準了祭臺之上的聞人戮休。
“殺死妖族余孽,奪回神弓!”
“搭箭!”
隨著霍氏家主一聲令下,數百子弟動作整齊劃一。
“射!”
成千上白的弓箭宛如一張箭雨織就的箭網,鋪天蓋地向聞人戮休射去。
沉浸在莫大悲傷里的聞人戮休沒有回頭,身側紫色火焰自動已經圍成圈,將那些箭矢擊落,擋在寸尺之外。
霍家主似有預料,繼續指揮挽弓搭箭:“射!”
為首的霍烈霍駿各執一把神弓,以修為化箭,注入磅礴靈力,迅雷之勢射向聞人戮休。
這兩箭威力巨大,聞人戮休悶哼一聲,那兩支箭已經穿過火焰做的保護網,一支設在他的肩頭,一支射在他的大臂。
傅潭說目睹這一場焦灼的戰爭,整顆心幾乎跳出喉嚨。
聞人戮休實力不凡,可是霍家到底是人多勢眾,誰輸誰贏,并不好說。
只見聞人戮休緩緩轉身,淚水沖洗他堅毅的面容。恍若脫胎換骨,從前那張清秀的面孔早已不復存在,他骨骼清晰,眉眼深邃,下巴被黑色的胡茬覆蓋,幾乎叫人認不出來,他還是從前那個愛笑愛玩鬧的聞人戮休。
他橫眉冷眼,直接抬手掰斷兩支箭矢,只剩箭頭殘留在肉里。他舉起手里那把親生父親做成的骨弓,淚水充盈眼眶,右手卻凝聚妖力幻化出一支箭矢,這箭矢包裹著紫色的火焰,宛若一團烈火在他掌心熊熊燃燒。
霍家主似是知曉他要做什么,沉聲:“這是我們霍家的神弓!”
霍家的神弓,他以為他一介妖族,就能輕易驅使?
聞人戮休置若罔聞,他挽弓,搭箭,可是毫不意外,箭矢自手心滑落,根本射不出去。
霍家主說的沒錯,需要霍氏家族靈力驅使的神器,豈是妖族能用的?
“不自量力。”霍家主臉上露出輕蔑的神色,他看向自己的兒子們,每一位都是驍勇善戰的勇士,他高聲宣布,“他是紫凰老妖最后一個兒子,而你們,我的孩子們,誰能殺掉他,誰就是我們霍氏的勇士,我們霍氏未來的家主!”
“家主”兩個字直接點燃了所有人的神經,霍氏兄弟幾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夜里,都是熊熊燃燒的野心。
聞人戮休面對的,是更加激烈兇猛的攻擊。
箭矢擦著他臉頰而過,在他臉上身上,落下道道紅痕。他卻不急著反擊,而是一遍又一遍,不斷凝聚箭矢,挽弓,搭箭,一遍又一遍嘗試,失敗,再嘗試,再失敗。
他承認他這次貿然行動是有些草率了,他在傅潭說的幫助下回歸妖域參與奪權,腳跟還沒有站穩,本不該如此倉皇行事,直接攻來霍家大本營。
可是,可是當他得知霍家祭祖的是自己父親的尸骨,他怎么坐得住呢?
他們是紫凰,與擅弓箭的霍家是數十輩的死敵,而父親死后,卻被做成一把弓箭,這是多么大的恥辱!
他怎么能眼睜睜看著霍氏安然無虞地祭祖!
聞人戮休恨恨咬牙,這一瞬間,他眼前浮現很多人的面容,很多人的影子。
父親將他舉得高高的,哥哥們將他舉得高高的,他們臉上永遠是笑和寵溺。
“不想學就不學了,你是我們家最小的兒子,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爹娘都不攔著……”
“不想練就不練了,你是我們最小的弟弟,有什么,不還有哥哥們撐腰嗎……”
父親,兄長,你們是如此疼愛我,如果可以,我想一直被你們保護疼愛著。
可是,你們走了,什么都不會的我,要怎么辦呢。
崩裂的血肉濺上聞人戮休的臉,映著他通紅的眸色,血滴子濺到白色骨弓上,悄悄隱沒。
霍烈健壯有力的手臂搭上一支弓箭,他側首看了一眼同樣對家主之位虎視眈眈的二弟,這支箭用了十成的力氣。
他會成為殺死聞人戮休的第一個人,也會是未來說一不二的家主。
“崩——”
箭矢呼嘯著,直沖聞人戮休面門,聞人戮休凝聚起一支光箭,對準了疾馳而來的箭矢。
“嗖——”
奇跡般的,這次的箭矢沒有再滑落,它化作一道耀眼的紫光直射而出,迎難而上,將霍烈的箭矢一分為二,余威震得霍烈手臂發麻,倒退了半步。
什么?他怎么能——
不止霍烈,霍家主,霍氏族人臉上都露出了這般震驚神色,那把神弓,居然被聞人戮休挽動了。
聞人戮休不慌不忙,再次搭上第二支紫色的箭矢,這一次,他的箭尖對準了,發須花白的霍氏家主。
這是我的父親,縱然被你們煉成神器又如何?
他還會害我嗎?
“錚——”
這一次,箭矢發出劇烈的嗡鳴聲,霍家主發現不對勁,雙目圓睜連連后退:“退退退!護!護——”
霍烈拔劍,擋在家主身前,然而對上那紫色的光箭,玄鐵打造的劍也根本擋不住迫人氣勢,“噗嗤”一聲,那支箭矢狠狠貫入霍烈右側肩胛。
霍烈被這一擊射的連連后退,可是還沒完,那已經插進他血肉的箭矢,居然整根沒入!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只見那箭矢連帶著飛濺的血肉,繼續前進,穿透了霍烈整個肩胛,倏地射向他身后自以為躲過一劫的霍氏家主。
一箭穿心!
“父親!”
“父親——”
霍氏家主不可思議低頭看著插進心臟的箭矢,灼熱伴隨著劇烈的疼痛,生生將心臟撕裂。
這就是,神弓的威力嗎……在子孫惶恐的呼喊里,他踉蹌著倒下,死不瞑目。
不曾想,他們最擅長鑄造弓箭的霍氏打造的這一把絕世神弓,第一個殺的人,居然是他們霍氏家主。
聞人戮休臉上浮現一絲微笑,他動作極快,對準霍烈的第二支箭立馬射出,毫不留情。
“噗嗤——”
即便是霍烈霍駿手里再厲害的神器弓箭,對上這一把紫凰妖骨煉制的神弓也是毫無勝算。
傅潭說提著一口氣,面前的血腥已經不能讓他再看下去了,每一箭散發出的火一般的灼熱炙烤著他,傅潭說后退一步,抬頭看向塔樓之上看戲的鶴驚寒。
他還沒有離去,饒有興味看著聞人戮休與霍家人殘殺,對上傅潭說投過來的視線,他舉起手,做了個看得盡興的手勢。
這個瘋子。
霍家失了家主,又失了少主,群龍無首,陣法大亂,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而外面聞人戮休帶來的群妖,還在撕咬屠戮著上陵城百姓。
傅潭說悄悄摸出腰牌,上陵城的事,他必須要與蓬丘通報一聲。
然而,還未等他行動,浴血的聞人戮休已經發現了他。
這一瞬間,傅潭說在聞人戮休已經殺紅了眼的眸子里看出些微的觸動,他定定看著傅潭說,自祭臺上一步步走了下來。
“鳴玉哥哥。”這個時候,他還記得喚傅潭說一聲哥哥,他淺淺地笑,“我沒有,讓你失望吧”
他沒有驚訝,他似乎早就知道,傅潭說會出現在這里。
傅潭說心臟恍若遭受重重一擊,他已經沒有辦法再以從前的心態面對眼前這渾身是血的聞人戮休。
他不會為霍家說話,可是上陵城人間煉獄般的慘狀讓他嘴唇止不住發抖:“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聞人戮休歪歪腦袋,“可是我妖域慘死的子民,我的哥哥我的父親,我身懷六甲的嫂嫂,我尚且年幼的侄子……又做錯了什么呢?”
“今天是我的生日,鳴玉哥哥。”
他放緩了聲音。
“上陵城,是我送給自己的禮物。”
他要屠城!傅潭說后退一步,轉身直接逃跑,卻被聞人戮休抓住了手腕。
帶有指紋的血色手印印在他雪白的腕骨上,聞人戮休定定地看著他,眼底閃爍著他看不懂的興奮:“鬼族……哥哥,你以為你隱藏起所有的氣息,我便不能辨認出你的身份了嗎?”
他喟嘆一聲:“原來你真的是,鬼族啊……”
傅潭說心臟一驚,匆忙抽回自己的手,而這時,霍氏大門被整個震飛,面目威嚴的白發老頭與青衣女子出現,他們身后,是一半男一半女,衣著統一的仙門弟子。
傅潭說一眼認出來這是景幻宮與眉雁山兩大門派,那個老頭是景幻宮的長老,那個女子也是眉雁山有名的師叔,算起來應該還和洛與書沾親帶故。
傅潭說根本顧不上聞人戮休,扭頭就跑,率先逃離。而塔樓之上的鶴驚寒,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蹤影。
……
上陵城已經淪為人間煉獄。
傅潭說在巷子里穿梭,到處都是百姓慘死的尸體,腳下凝固的血液滑膩不堪,稍有不慎便被絆倒進尸堆里。
不敢動用鬼神之力,自從破了封印,鬼神之力泄露后,連青龍劍都不聽他使喚了,他用一把普通的劍,以他微薄的靈力替百姓們擋一擋四處作惡的妖獸。
景幻宮和眉雁山既然這么快就到這里,分明是提前得到消息上陵城會出事的。是誰放出了消息,鶴驚寒?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傅潭說心底升起不祥的預感,仙門,妖族,魔族,再加上他這個鬼族,今天都到齊了。
鶴驚寒難道是想在今天揭露他的身份?
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傅潭說猛然頓住腳步,登時心下一冷,如果是這樣,那他就不能亂跑了。他不能暴露在眾人視線前,最好藏起來。
躊躇之時,他一眼看到前方來人,登時欣喜若狂:“趙秋辭!”
是趙秋辭!也就是說,蓬丘也來人了!
傅潭說原本吊著的心臟終于松弛下來,蓬丘也來人了,他好像找到了家人,有了主心骨,也不在那么害怕了。
趙秋辭張開雙臂接住飛撲過來的傅潭說,亦是震驚:“鳴玉,你怎么在這里?”
這里都亂成什么樣了,傅鳴玉都不知道找地方躲一躲嗎?
“你偷跑出來,我們都嚇壞了,緋夜仙君親自帶人出來尋你,沒想到還沒到,就聽說上陵城出了事。”
“師兄也來了?”傅潭說難掩震驚,他明明留了信,做好了前來赴死的準備,沒想到鶴驚寒沒殺他,師兄也親自追了過來。
趙秋辭摸摸傅潭說的頭發安撫:“大家都來了,只是城外大批大批的獸群層層追堵,還有屠羅剎的人,緋夜仙君和重安宮的弟子被絆住了腳步,便派我和楚河先進來看看情況,不過他們應該也快進來了,別擔心。”
有緋夜仙君,還有楚趙師兄在,傅潭說就有了依靠,他靠著趙秋辭的手臂,人都快癱了:“霍家里面在打架,死了好多人,我剛逃出來……”
他回望來時的方向,在霍家,仙門來的弟子們已經和聞人戮休帶領的妖群,以及屠羅剎的人纏斗到一起。
混亂中,有一隊蒙面的男子趁亂而逃,裹得嚴嚴實實,似是屠羅剎的人,而他們身后,眉雁山的女弟子們緊追不舍,兩方纏斗到一起,黑衣人一個個人高馬大,皆是窮兇極惡之輩,相比起來,眉雁山女弟子們就有些氣勢單薄。
趙秋辭皺眉,因著洛師兄的關系,眉雁山和蓬丘一向交好,自然也不會視而不見,他摸摸傅潭說腦袋:“乖,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躲一躲,等我解決完他們,再回來找你和緋夜仙君他們匯合。”
傅潭說咽下一口氣,用力點頭:“好,我不亂跑,狐貍,我就在這里等你。”
“我與楚河分頭行動,若是一會兒你碰見他,與他先走也行。”
約好之后,趙秋辭提劍,向那一隊蒙面屠羅剎追去。
第123章 吾夫傅清河
趙秋辭以一敵十不是問題, 手起劍落解決掉倆人,眉雁山為首的師姐拱手道謝;“多謝趙師兄相助。”
趙秋辭頭也沒回:“我去追他,你們墊后。”
言罷, 他一躍而起,飛快向逃脫的灰衣男子追去。
男子腳程極快, 饒是趙秋辭這般修為,也要費些力氣才能跟上他, 看來此人內力雄厚,身手不凡,趙秋辭不敢掉以輕心, 心下慎重。
而男人雖然自身實力不弱, 卻沒有停下來和趙秋辭一戰的意思, 而是不停地逃跑逃跑, 趙秋辭不知道追了多久,二人已經遠離了霍家的領地,一種奇怪的預感涌上心頭, 趙秋辭頓覺不妙, 便停了下來, 放棄追捕。
然而這時,灰衣的蒙面男子,竟也停了下來。
趙秋辭握緊手中劍,警惕地看向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而男人什么也沒說, 只是緩緩拉下了面罩, 露出一張蒼老的面容。
“咣當”一聲,趙秋辭手中的劍脫落,掉在了地上, 他不可思議后退兩步,聲線顫抖:“父,父親?”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本該在樂府老家的父親,趙氏家主,趙翼。
這一瞬間,趙秋辭腦子都是糊涂的:“父親,您,您不是在家里么,怎么會來這里?”
甚至來之前,還與他通過消息。
聰明如他,看父親嚴嚴實實,和屠羅剎一樣的打扮,稍一思忖便明白了父親的目的,他艱難咽下一口氣:“您騙我,您囑托我的那個時候,就已經要來了?”
“沒用的東西,你爹我不知道你?”趙翼冷笑一聲,“囑托你的事,你什么時候放在心上過?靠你潛進霍家取得四圣物,為父還不如自己來!”
趙秋辭說不出話來,近一年不曾見過父親,沒想到再重逢,居然是現在這番局面。
趙翼重新將面罩戴好:“潛入霍氏艱難重重,稍有不慎便會暴露我趙氏身份,為父誰也信不過,唯有自己來。怎么,你小子大逆不道,現在還敢攔我不成?”
趙秋辭沉默,腦子卻沒有停止轉動。父親覬覦四圣物已久,必然是早就得到消息,才早早潛伏過來,趁亂將四圣物帶走。
但,僅僅如此嗎?
他緩緩抬眼:“父親,您真的只是為了四圣物而來嗎?”
趙翼臉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父親。”趙秋辭重新撿起掉在地上的劍,神色晦澀,“其實您早就……與屠羅剎合作了吧。”
“你!”趙翼勃然大怒,高高揮起巴掌,趙秋辭下意識側臉閃躲,然而,意料之中的掌摑并沒有落下來,父親那抬起來的巴掌晃了兩下,竟還是沒舍得扇下去。
父親收回巴掌,胸腔起伏卻沒有說話,只是這般看著他,眸色復雜。
似是氣惱他的大逆不道,敢如此揣測親生父親,又欣慰他長了腦子,耳聰目明,到底是他的好兒子,不是尋常好糊弄的蠢貨。
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趙翼終究還是沒有瞞他:“是。”
趙秋辭兩眼一黑,從未想過父親竟然這樣,氣的整個人都在發抖:“父親,你,你糊涂!”
趙翼拔高音量,理直氣壯:“為父是為了趙家!”
“整個南州三大世家,唯霍氏獨大!霍氏招惹了妖族,又淪為整個仙門的罪人,遲早要倒,霍氏一旦倒下,整個南州的世家凋敝,仙盟獨大,都要全聽眉雁山的了!”
趙翼痛心疾首:“眉雁山,你知道眉雁山是洛家的親家吧?屆時,北州世家唯洛家獨尊,南州仙盟又以眉雁山勢大,洛家小兒又即將繼承仙尊之位,呵呵呵呵,到時候,整個天下都要姓洛,哪還有我們趙家立錐之地呢?”
他上前一步,炯炯有神的雙目逼視趙秋辭,強大的威壓逼的趙秋辭連連后退,一字一句嚴厲責問。
“你滿心滿眼,不是你的好師尊,就是你的好師弟,什么時候有過我們趙家?”
“洛與書拜入仙尊門下,你也拜入仙尊門下,你看看他,再看看你呢?你看看他們洛川洛家,再看看我們樂府趙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為父要你辦點事便推三阻四,還有你那師弟楚家小兒,為父再三提醒要你早日除掉他,你權當耳旁風,為父處心積慮是為了誰?”
提及楚軒河還是觸了趙秋辭逆鱗,一直沒有忤逆父親的他猛地轉頭,反駁:“那是我師弟——”
“不成器的東西!”趙翼一聲暴喝,隨之落下的還有重重一個巴掌。
趙秋辭被打的腦袋都向一邊歪了過去,左半邊臉幾乎麻木,耳朵嗡嗡作響。父親的質問仍然在耳邊炸裂開,字字句句都在誅他的心。
“同門又如何?親生兄弟還有闔墻,爭權奪位哪有那么多情分可講。還有那洛與書,你們甚至不是一同個一脈相承的師父,怎么就下不去手?”
趙翼怒極,整個胸腔都在呼哧呼哧作響。罵到這里,又牽扯起了他不愿意回首的回憶,句句都是血淚。
他指著趙秋辭:“當年你太公也這般懦弱,好不容易拜進蓬丘,身為大師兄,卻顧及同門情誼,不愿爭不愿搶……真是可笑!”
“現在他緋夜倒是成了蓬丘大名鼎鼎的仙尊,誰還記得你太公趙玄燁?誰還記得,他緋夜當年是你太公一手帶大的,誰還記得他這個師兄?!”
趙……玄燁。
趙秋辭瞳仁倏地瞪大,若他沒有和傅潭說洛與書一同誤入緋夜仙君的幻境,他大概這輩子都不會聽說這個名字,聽聞趙玄燁一輩子的歷程。
他也曾疑惑自己為何附著于緋夜仙君的師兄身上,原來那人竟出自趙氏,與他同祖同宗。
父親的話振聾發聵:“我告訴你,當年登上仙君之位的若是你太公趙玄燁,我們趙家早就是六世家之首!何至于淪落到現在這般低人一頭!趙秋辭,你給我聽著,你有本事,要么就讓玉衡仙君傳位與你,你要沒本事,就別阻攔你爹我為趙家行事!”
“你怎么可以與魔族勾結……”趙秋辭咽下嘴里的血腥,大逆不道地直視他的父親,“你如何對得起我們趙家的列祖列宗?”
“啪”,又是一個巴掌,狠狠落下。趙秋辭跪在父親腳邊,近乎麻木。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待那洛家小兒入主重安宮,趙家楚家,六大世家,皆要屈居洛家之下。你們同樣是仙尊的關門弟子,趙秋辭,你別讓你爹我,別讓我們趙家抬不起頭!我死都沒法合眼去見你列祖列宗!”
“不,不能和魔族勾結。”趙家千百年的基業,父親這是在給祖宗蒙羞。
趙秋辭了解他的父親,他緩緩抬起頭,通紅的雙眸充斥著血淚,終是屈服。
“父親,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能不和魔族勾結?”
趙氏家主高昂著頭顱,聞言,眸色微動,繼而冷硬道:“動不了洛家小兒就罷了,他到底修為更勝一籌。可你身為玉衡仙君得力的弟子,玉衡仙君卻遲遲不肯宣布讓你繼承衣缽,不就是還在你和楚氏小兒之間猶豫么?”
趙秋辭心狠狠一疼,只聽父親冷笑一聲:“壓不過洛氏,你總不能連楚氏都壓不過去吧?”
“只要你那同樣出色的師弟沒了,這仙君之位……”
“父親!”趙秋辭打斷他的話,他不可置信抬頭看著他的父親,眼底紅的像凝固的血淚,“不,不行……”
“父親……父親……”他顫抖地話都說不全了,一想到父親要他解決掉一同長大的師弟,他胸腔內好似缺氧,緊緊收縮在一起,疼的要人發瘋。
“不要這樣……不要逼我……”
“為父在逼你嗎?為父是在求你啊!”趙翼俯身,兩只大手宛如鷹爪,猛地攥住兒子的肩膀,語氣卻驀然哀婉下來。
“為父只有你一個兒子,和你姐姐一個女兒,你不是不愿回來當家主嗎?父親不逼你,父親送你去蓬丘了啊,父親要是逼你,早就把你扣下當家主了,也不至于讓你在蓬丘住了那么多年,胳膊肘往外拐,全然忘本了!”
“這么多年了,玉衡仙君那么器重你,怎么會不傳位于你呢?”
趙翼聲聲泣血。
“吾兒啊,你為爹想一想,為咱們趙家想一想不成嗎?”
“你姐姐一介女子,家主不好當啊!你只有成為蓬丘仙君,你姐姐做家主,才沒人敢有異議,沒人敢說閑話啊!吾兒,你若是不努力,替你姐姐撐腰——吾兒啊,咱們趙家偌大的基業,真就要拱手讓人了!”
趙秋辭雙眸失去神采,他知道,父親說的是實話,字字真心。
他在蓬丘玉衡仙君座下學藝,自是辛苦,可家里這么多年全靠姐姐打理,她又何嘗不辛苦。
趙翼雙膝一彎,直接跪在了趙秋辭面前,方才掌摑趙秋辭的手,此時緊緊將趙秋辭擁在懷里。
他因為上了年紀,脊背已經開始彎了,皮膚松垮,爬上了層疊的皺紋。父親老了。
“父親求你了,你當為父求你了,成不成?”
趙秋辭沉默無言,知子如父,趙翼恩威并施,先威脅后服軟,早就拿捏了兒子的心理,明白現在趙秋辭的態度已經松動。無他,因為他與夫人生得好,教養地也好,趙秋辭本就是個孝順懂事的孩子,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為父知道,知道你下不去手。”父親語氣突然緩和下來,“你與楚氏一同拜入師門,這么多年,你們形影不離,自然是情誼深厚。”
“你是個好孩子,下不去手,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趙秋辭抬頭,不可思議,以為父親開始理解了他。
不曾想父親微微一笑:“所以,你下不去手,為父便幫你一把”
“什么?”趙秋辭倏地站了起來,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父親依然面帶微笑:“放心,為父不會要他的性命,只要他日后妨礙不到你……”
他話未說完,趙秋辭已經一把推開他,用盡全身力氣轉身向回奔去。
…………
一路往回走,除卻去追蒙面人頭頭的趙秋辭,眉雁山的女弟子們竟然全軍覆沒。
趙秋辭看著一路倒下的尸體,她們都還是妙齡的姑娘,今日全都葬身于此。
趙秋辭手指顫抖,父親的話和他的良心交替,不斷折磨著他。
不,不對。
趙秋辭俯身,神情嚴肅仔細去看這些女子的傷口,似是被劍所刺,一道刀口中間寬,兩側卻狹窄,這樣凌厲的劍法,這樣獨特的傷口,陌生又熟悉。
這是……青龍劍法,青龍劍?
反應過來的趙秋辭不可置信,倒吸一口涼氣,他又翻開一具尸體,這名女弟子,也是同樣的傷口。
怎么可能!
突然,有什么攀上了他的腳踝,趙秋辭一驚,彈跳起來,卻見尸堆里,緩緩伸過來一只沾滿鮮血的雙手。
“趙,趙師兄……”
唯一的幸存者費力撐著眼皮,在看到趙秋辭時眼底迸出希冀的光。
她知道趙秋辭方才幫了她們,是蓬丘重陽宮,玉衡仙君座下的大師兄。
她呼吸已經十分微弱,喉嚨里堵著血塊,讓她話也說不出,氣也喘不上來。但是無所謂啦,她留著最后一口氣,緩緩向趙秋辭伸出一只手。
一塊光澤溫潤的玉佩,正緩緩躺在她的手心。
“幫幫我,幫我找……”
她竭盡全力。
“去找楚,楚軒河……”
楚軒河?趙秋辭頓住,看向血泊里的女子。她手里攥著一塊玉佩,已經被血水染紅。但刺眼的不是那鮮紅的血色,而是玉佩上那個字。
“楚”。
他也有同樣的一塊玉佩,只是萬分珍重,從不舍得帶出來。
眉雁山弟子,楚軒河的玉佩。
即便從未見過面,這一刻趙秋辭想都不用想,便確定了她的身份。
楚軒河的未婚妻,文苒。
趙秋辭伸手,自姑娘手中拎起那塊玉佩,昔日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他沒有刻意去想,現在卻全都躍上心頭。
“這是同心佩,從師尊那里求了好久才求來的料子,剛好可以打一對。”
“你看,這個寫楚字的,是我的,趙字的,是你的,咱們一人一個,公不公平?”
“同心佩當然要送給喜歡的人啊。”
“我喜歡師兄,嘿嘿,我最喜歡師兄了。”
“師兄萬歲!”
舊憶如刀,這個時候,卻全都一刀一刀插在他的心口。
“這么重要的東西,他竟然給了你。”趙秋辭喃喃自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出,讓他連自己都厭惡。
他擦去玉佩上的血跡,將玉佩塞進衣袖里。這一刻,他聽見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臟,和萬分復雜的嫉妒心。
“我會去找他的。”趙秋辭道,“只是他不會回來找你了。”——
楚軒河與趙秋辭兵分兩路,一東一西進的上陵城。
他其實本不想跟師兄分頭行動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師兄似乎心情不是很好,對他愛答不理的。
趙秋辭一向溫和,縱然楚軒河是個遲鈍的大直男,以他對師兄的了解,也察覺到必然是自己惹師兄生氣了,可他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錯,難道是自己來的時候沒跟師兄一路,師兄生氣了?
“師兄,我來的時候,不是故意落下你的,只是之前文苒幫我……哎哎哎……”
“我先走了。”
他話還沒說完,趙秋辭就已經就已經發話要與他兵分兩步,率先向東側去了。
楚軒河張張嘴,還是啥也沒說,默默自西側進了上陵城。
罷了,現在事態緊急,也不是說私事的時候,出來再細說。
楚軒河一路進了上陵城,不曾想上陵城里面已經是尸山血海,他拔劍殺掉幾個兇猛妖獸,卻見越來越多的妖獸涌進上陵城,向一個地方跑去。
那是——霍家!
楚軒河二話不說,即刻御劍,奔向霍氏。
霍家已經亂作一團,不說妖獸,屠羅剎和霍氏子弟,就說已經到這里的各門各派,各色衣衫就已經讓人眼花繚亂,根本分不清誰是哪門哪派的了。
這些門派之間,或許和霍氏有親,或許和霍氏有仇,纏斗起來,誰也分不清是為了公事還是為了私仇。
楚軒河沒有看到蓬丘的弟子,此時他代表的就是蓬丘,因而不能站隊,只順手除掉幾個妖獸,一路往霍府深處探去。
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他越往前走,越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
這力量很陌生,不能說對他有害,但是絕對讓楚軒河感到不舒服,他踏進那力量的源泉,抬頭看了一眼門上的牌匾,霍氏祖祠。
楚軒河推門而入,昏暗的房間里,整個祠堂都散發著淡淡的藍色光芒,一踏進這里,仿佛踏入冰窖,周身的溫度都下降了好幾度。
他繞過密密麻麻的牌位,在看到那一副冰晶打造的棺材時整個人都被震驚地僵硬住。
不是因為那晶瑩剔透的棺材制作有多么的精美,多么的漂亮,也不是因為打造棺材散發著寒氣的冰晶有多么罕見多么稀少,而是因為透過那晶瑩剔透,近乎半透明的棺材,他清晰地看到了里面的人,或者說,里面的尸體。
那是一個身著繁瑣華麗衣裙,美的不可方物的女人。
他靜靜躺在棺材里,周身被冰晶圍繞,似乎死去多時,但她容顏未改分毫,竟像是剛睡過去一般。
楚軒河一步步走近,越走近,越能感受到棺材的冰冷。
他有些腿軟,幾乎跪倒在地上。
隔著咫尺的距離,他看到棺材里面的女人,她是那么陌生,卻又那么熟悉。
因為她擁有,和他最好的朋友傅潭說,相似到恐怖的面容。
此時她安詳躺在這里,懷中抱著一個牌位。
楚軒河定睛看去,上面字跡清晰,寫的是“吾夫傅清河”。
第124章 不是我。
傅清河……傅?傅鳴玉的傅?
莫大的震驚籠罩下來, 楚軒河大腦都是宕機的。
他看清棺材里那女子額頭上隱隱約約的紅色花紋,那是一朵奇怪的花,這花盛開著, 中心是一道彎彎的月牙形狀。他雖然沒見過,但是在課上學過, 在書上看到過。
這是……不對……
他慌里慌張摸索出蓬丘的靈牌,試圖聯系上正在城外的緋夜仙君。
這個人, 如果他沒有記錯,那她應該是,應該是鬼族的人, 月亮形狀的花, 她是, 姬月氏!鬼——
“噗嗤——”
楚軒河在這以瞬間瞪大了瞳孔, 他緩緩低頭,一把锃光瓦亮的劍,已經穿透了他的下腹。
粘稠的血液順著傷口汩汩流了下來, 劇烈的疼痛讓他神經在這一瞬間炸裂又蜷曲起來, 他試圖轉身回首, 看一眼兇手的面容,可是眼前漸漸朦朧,意識也漸漸模糊。
他聽見身后的男人輕笑一聲:“對不住了。”
“有人要你一條腿,我也沒有辦法。”
繼而,似有什么猛地砸向他的右腿, 劇烈的疼痛讓楚軒河雙眼一黑, 身體癱軟倒在地上,直接昏死過去。
而身后的男人看著他已經扭曲的右腿,似是覺得不太保險, 又提起劍,割斷了他的腳筋——
傅潭說在一間破爛草房里蹲著,他拿著那把尋常的鐵劍,已經斬殺了兩三只看他好欺負想吃掉他的妖獸了。劇烈的不安籠罩著他,傅潭說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莫名的心慌。
他安靜在這里縮著,只求趙秋辭快些回來,或者楚軒河快點找到他。
他不后悔來上陵城,鶴驚寒拿捏著他的軟肋,即便他今日不來上陵城,他日也會被鶴驚寒引誘到別的地方。
只是他的確沒想到,上陵城會發生這么大的事,他原本最壞的打算,莫過于他死在鶴驚寒手里。
可鶴驚寒的目標不僅僅是他,他將霍家,紫凰家,乃至仙門各門派都算計了,他好像在布一場很大的局。
怕什么來什么,封靈閣的靈牌震動,他再次收到鶴驚寒的消息。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不懼怕死亡,但這種鈍刀子磨肉,未知的恐懼實在是折磨的他快要發瘋。
“別激動,我是來告訴你,你想要的東西。”鶴驚寒聲線慵懶,卻帶著不可拒絕的魅惑。
“你不是想知道,你母親的尸體在哪嗎。”
傅潭說心臟快要跳出喉嚨,他咬牙切齒,兩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蹦出來的:“在哪?”
鶴驚寒微微一笑:“霍家,祠堂。”
霍家,他分明剛從霍家回來!
鶴驚寒是故意的,他故意讓他回到那里。
仿佛是察覺到傅潭說的猶豫,鶴驚寒了然:“你不想去,是么?”
細密的冷汗自傅潭說額頭沁出,即便鶴驚寒沒有在他身邊,但是傅潭說卻感覺,自己一舉一動,甚至心理活動,都被鶴驚寒監視著。
他對鶴驚寒一無所知,鶴驚寒卻對他清清楚楚。
鶴驚寒一聲輕笑:“無所謂,位置已經告訴你了,如果你想讓仙門,或者其他人,率先找到,后果如何,本尊可不負任何責任哦。”
傅潭說好似在這一刻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汗如雨下,卻又無可奈何。
他還有選擇權嗎。
前面的路,鶴驚寒已經替他選好了。
他拿著破劍支撐著身體從地上爬起來,緩緩吐出一口氣:“好,我去。”——
洛與書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自遙遠的極寒之地趕回蓬丘。
境主的話反反復復重復在他耳邊循環播放。
“你們都沒聽過嗎,喔,或許年代太久遠了,你們也許都不知曉。”
“他的兒女,弟子,后人,凡是承他衣缽,繼他血脈者,皆是大兇大惡,不得好死之輩。”
“你不信嗎?他年輕時太厲害了,半步成仙,毫無破綻,上天制約不了他,自然不許這樣的人存在,便要他斷子絕孫,無徒無后。”
“他多風光,他的后輩便有多落魄,他多美名遠揚,他的后輩就要有多臭名昭著。”
“如果不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恐怕沒人會跟他走,當他的徒弟吧。”
一個虛無縹緲的詛咒而已,沒什么的。洛與書這樣安慰自己。
可是一種莫名的心慌困擾著他,一向沉穩的洛與書,難得有這般焦躁的時候。
仿佛有什么在不斷催促他,快回去,快點回去呀。
可是當他風塵仆仆回到蓬丘,著急忙慌沖進重安宮,卻只看到空蕩蕩的宮殿。
灑掃的當歸看到他,先是震驚到結巴;“大,大大大師兄,您終于回來了!”
繼而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嗚嗚嗚,小師叔不見了,仙君帶著師兄弟們,已經去上陵城尋他了……”
上陵城?
多么嚴重的事,師尊竟也去了?
洛與書雙拳緊握,不祥的預感籠罩下來。他一刻都沒有停留,轉身出門,繼續馬不停蹄,奔往上陵城——
霍氏一片混亂,傅潭說無心顧及妖獸,屠羅剎,或者其他倒下的任何人,他的目的只有一個,不顧一切沖進去,找到祠堂。
好在先前跟鶴驚寒進去過,他還算熟悉。看到霍氏祖祠幾個字的時候,他心里驀然一松。
是這里嗎。
他踉蹌著推門而入,入目就是一副巨大的棺材。傅潭說瞳仁瞪大,他一眼就看到棺材里的女人,她烏發紅衣,死去多年,卻還保持著當年的面容。
她是,她是……
傅潭說直接破防,眼淚宛如決堤的洪水,噼里啪啦砸了下來,他抑制不住喉嚨的嗚咽,幾乎是手腳并用跌跌撞撞撲到棺材上,隔著一層冰晶,他久久凝視著母親的面容。
“娘,娘……你怎么在這里……”
“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娘……”
眼淚砸在冰棺上,立刻結成了一朵霜花。越來越多的眼淚落到冰棺上,晶瑩剔透的冰棺也變得模糊。
他看到母親手里抱著的牌位,“吾夫傅清河”,是他的父親,傅清河。
她沒有和父親葬在一起,但是她死的時候,還在惦念著他的父親。
傅潭說淚如雨下,這些天,這些年積攢的委屈,全部傾瀉而出,他哭到頭腦發昏,視線都模糊。
師父待他很好,緋夜仙君待他很好,可是,他們終究不是他的爹娘。
他可以肆無忌憚,永遠依靠的爹娘。
傅潭說癱倒在冰棺旁邊,手掌撐到地上,卻觸及一片黏膩。
他緩緩抬手,透過不怎么清晰的朦朧視線,他看見自己滿手的血紅。
血……血?!
順著血的方向,傅潭說緩緩抬眼,一具熟悉的身體,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楚河?!楚軒河?!”
傅潭說以為自己看花眼,連滾帶爬,撲到那具身體旁邊,看清面容后陡然心驚,他慌亂抱起已經快涼的了尸體,聲音因為著急都變得撕裂沙啞:“楚河?”
“楚河,你醒醒……”傅潭說探到他微弱的呼吸,心急如焚。
他腹部一劍穿透身體,大量的血液流失,一同帶走他身體的溫度和生命的活力。他右腿扭曲成詭異的形狀,已經完全斷掉了,還有他鮮血淋漓的腳腕,竟然被活活挑掉了腳筋。
然而,觸及到那道危及生命的傷口,傅潭說卻突然怔住。
他不可思議撥開楚軒河的衣衫,湊近去看那道傷口。
這很明顯是一道劍傷,中間寬,粘稠的血還在外涌,而兩邊特別窄,不仔細看幾乎看不清傷口。邊緣外翻,血液卻滯澀在血肉里。不僅是劍法獨特,可以說,這傷人的劍,本就很獨特。
傅潭說為什么這么驚訝,又為什么這么熟悉……因為這劍,是他最熟悉不過的青龍劍!這劍法,也是他最熟悉不過的青龍劍法啊!
可是青龍劍,不是在他手里,從來沒有拿出來過嗎?
什么時候,出來把楚軒河捅了啊?
傅潭說大腦一片空白,心底似乎突然響起一道振聾發聵的聲音:跑!快跑!
傅潭說倉皇起身,雙手和半個身子都沾滿了楚軒河的鮮血,他還沒邁出一步,只聽“彭——”地一聲。
緊閉的大門被踹開,一群衣著規整統一的人魚貫而入,堵住傅潭說的去路。
傅潭說滿心驚慌,目光第一時間移向那座龐大的冰棺,顯然,進來的那些人已經發現了冰棺的存在,他們好奇地靠近觸摸。但因為大多數人沒有見過鬼姬,因此他們并沒有認出來。
已經有弟子去喊自家師門的長輩,總有年長的前輩見過鬼姬,總有人能認出來,那就是死去多年,大名鼎鼎的鬼姬。
傅潭說心生嫌惡。
什么人,也配碰他母親的遺體,看他母親的遺容?
他緩緩伸出手,鬼神之力在血脈之中涌動,他恨恨看著那些門派弟子……
他不允許任何人,從這里帶走他的母親!
然而,一陣狂風大作,有什么碩大的東西直接掀飛了屋頂,眾人驚慌失措,只見身長數十米的大鳥俯沖下來,利爪抓起冰棺,又倏地飛翔空中。
傅潭說眼睛在那一瞬間亮了起來。
聞人戮休。
它似乎剛剛經歷一場浴血奮戰,從另一個與霍氏對抗的戰場逃脫,卻又毫不顧及沖進這里,要知道,這里幾乎是全都是仙門弟子。
反應過來的弟子們紛紛拿出兵器,對聞人戮休展開圍攻,龐大的紫凰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毫不在意,倏地降落,又很快離去。
離開前最后一眼看向傅潭說,傅潭說從他紫色瞳仁里,讀懂了他的話語:傅鳴玉,這一次,暫且幫你。
騷亂之后,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了傅潭說,和他身后已經涼掉的血人。
為首的男人大喝一聲:“鬼族余孽,還想往哪里逃!”
“不是,不是我……”
傅潭說雙目呆滯,被逼的倒退幾步,幾乎 摔到地上。
一道身影自人群中猛地擠了出來,發瘋般沖上來,看到地上的慘狀時一陣眩暈,整個人身體搖搖欲墜,他跪倒在血泊之中,將地上的軀體抱進懷里,哀泣出聲:“師弟!楚河!”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趙秋辭。
“趙秋辭……”
傅潭說眼淚直接掉了下來,他手無足措看著地上的楚趙師兄,第一次覺得語言是如此的蒼白。
他只能一遍遍重復。
“趙秋辭……不是我……不是我。”——
消息如長了翅膀一般,瘋狂傳開了。
眾目睽睽之下,傅潭說被束縛住手腳,限制了行動。
趙秋辭已經將楚軒河送去醫治,無暇顧及他,雖然蓬丘的人很快會趕來,但是傅潭說卻被丟在了這里。
他沒怎么出過蓬丘,往日見到這些人,無非是在蓬丘舉辦的大典或宴席上。
他們知道他是緋夜仙君護著的師弟,青龍劍的唯一傳人,就算看在緋夜仙君的面子上,也會對他極盡諂媚,畢恭畢敬。
可是現在,他們將傅潭說綁起來,窮兇極惡盤問,審訊,最大惡意揣測,質疑。
“青龍劍”好像變成了一把無形的,刺向傅潭說的利刃。
因為楚軒河,以及外面死去的眉雁山金光宗,以及其他門派的弟子,很多都是死在青龍劍法之下。
而傅潭說,就是唯一一個,會使用青龍劍法的人。
傅潭說從未淪落到這般局面,粗糙的繩索將他手腕腳腕磨出血痕,冰冷骯臟的地上布滿了灰塵。他無措地看著眼前一張張面孔。
他們的目的不是拯救上陵城的百姓,也不是參與妖族與霍家的糾葛,而是得到封靈少主和屠羅魔君一同降臨的消息,大義凜然趕來絞殺,好像生怕比旁人慢一步。
可是這里沒有封靈少主,只有傅潭說。
惹得他們如此興師動眾,傅潭說自認沒這個本事。
他們抓到的是傅潭說的把柄嗎?不,他們抓到的,是蓬丘的把柄。
所以傅潭說淪為眾矢之的,淪為可以攻擊的靶子,他們如蒼蠅一般一擁而上,群起攻之。
為首的寸頭男人是金光宗的人,上來便咄咄逼人:“你說人不是你殺的?天下人都知道,靈胤道長只有你一個弟子,除了你,誰還會使用青龍劍法?”
傅潭說無力辯解:“不是我,我根本用不得青龍劍法……”
男人冷笑一聲:“為什么用不得?”
“因為——”
因為什么?因為他擁有鬼族的血統,已經沒辦法再拿起青龍劍了?
可是這話,他能說嗎?
“聽見了吧,你們都聽見吧,這人滿口胡言,沒有一句真話。”
寸頭男人義正言辭指責他。
“他喪心病狂,屠戮我們金光宗那么多弟子,又心狠手辣,連同一宗門的師兄弟都不放過,必然已經與屠羅魔修勾結……”
他長臂一揮,拽住傅潭說的領子,怒目圓睜:“說,封靈少主在哪?屠羅魔君又在哪?”
傅潭說被勒住脖頸,幾乎無法呼吸,眼尾沁出生理性淚水:“我,不知……”
他瞇起眼睛,手下愈發用力:“還是說你,就是那鬼族余孽呢?”
“不是,我……”
“我沒,殺……”
因為缺氧而涌出的淚水順著眼角滾滾而下,驀然,脖頸處一松,傅潭說大口呼吸空氣,劇烈咳嗽起來。
方才攥住他衣領的那只手,卻以一種詭異的姿態扭曲著。
男人爆發出慘叫,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單手便將男人粗壯的手臂生生擰斷,聲線冷硬而淡漠:“你沒聽見嗎?”
寸頭男人疼的找不到東南西北了:“什么?”
那道聲線愈發冷硬,如冰凌割肉,寒冷刺骨:“他說,不是他,你沒聽見嗎?”
熟悉的聲音久違地傳進耳朵里,傅潭說淚眼朦朧,艱難抬起頭來,看清那熟悉的身影,登時眼眶一熱,鼻尖涌上瘋狂讓人掉眼淚的酸澀。
他喉頭哽咽,百般委屈只化作一句:
“洛與書……”
第125章 他們說我是鬼族少主。……
“呃——”
寸頭男人被重重擲在地上, 發出痛苦一聲呻吟,像是被丟掉的什么垃圾。
洛與書眉眼冷硬,而他身后, 是一同趕來的緋夜仙君和蓬丘弟子。目光觸及到被捆仙索束縛起來的傅潭說,緋夜仙君眉眼凌厲:“本尊不在, 蓬丘的人,也是能任由你們處置的?”
隨著他聲音一同傳來的, 還有震人肺腑的真氣,仙君的威嚴震顫人的肝膽。
洛與書單膝跪地,小心翼翼替傅潭說解開手腕腳腕上的繩索, 傅潭說一動不動, 沒聽見他喊疼, 半晌沒有動靜, 洛與書抬眼,正對上傅潭說兩眼包了淚,委屈巴巴的臉。
洛與書喉結滾動, 他什么都沒有問, 也不需要問, 在這一刻,就已經心軟地一塌糊涂。任由傅潭說雙臂環上他的腰,哇地哭了出來。
“洛,洛與書……”
被鶴驚寒威脅戲耍玩弄的委屈,被冤枉成殺人兇手的百口莫辯, 以及找到母親遺體來不及欣喜卻又失去的痛苦……種種種種, 復雜混合在一起,在這一刻將情緒頂上了心頭。他嗚咽出聲。
“你怎么,才來啊……”
他一身衣服已經臟的不成樣子, 不知道沾了誰的血,帶著濃烈的血腥氣。洛與書沒有嫌棄,沒有推開他,只是抬起手,輕輕撫住了他的背。
對不起,沒能陪在你身邊。是我來晚了。
“洛與書,你相信我嗎。”傅潭說抽噎著,上氣不接下氣,“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我真沒有。”
“好了。”洛與書按住他的腦袋,傅潭說頭一栽,被摁著腦袋抵到洛與書頸窩處,閉了嘴,“知道不是你,你膽小又怕事,魔修都難殺,更何況屠戮如此之多的仙門弟子。”
“嗚——”謝謝信任,但是就不能夸一夸他嗎。
洛與書不語,一手自傅潭說背后將人環抱,一手繞到傅潭說膝彎處,輕而易舉將人公主抱了起來,就要將人帶走。
緋夜仙君為首,重安宮弟子一身淺藍色宮服,規矩嚴整,都是傅潭說的底氣。
蓬丘仙君在上,在場的諸多人一時誰也沒敢先開口,還是景幻宮長老,原本下意識瑟縮,想到自家死去的那么多弟子,又硬氣起來:“冤有頭,債有主。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他咽下一口氣,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他上前一步,身后的弟子也跟著上前一步,阻攔洛與書將傅潭說帶走的去路。
“不要以為你們蓬丘是仙盟之首,就能為虎作倀,為非作歹了!今天這么大的事,這么多人,可都是看見了。”
“看見什么了?”洛與書怒喝一聲,“看見他親手拿劍,殺了你們景幻宮的人了?”
“還是看見他和屠羅剎魔君聯手,召陰兵,點鬼將了?”
他聲聲質問,鏗鏘有力。
“你什么都沒看見,在這里狗叫什么?”
“你,你……目無尊長,不知禮數,毫無教養!”景幻宮長老氣的渾身發抖,“你們蓬丘弟子,就是這般對待長輩的?”
“千霜。”緋夜仙君制止了洛與書的話,但眉間舒展開,顯然并無斥責之意,反倒還暢快了。只是他身為仙君,語氣壓著怒意,仍是客氣的。
“鳴玉絕對不會做出害人之事,青龍劍之事,本尊自會調查清楚。”
“在此之前,本尊會將鳴玉帶回蓬丘,諸位若是有異議,便來蓬丘,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緋夜仙君。”另一道女聲響起,是眉雁山這次帶隊的師叔寧汾,她面色清冷,“傅氏小兒是你們重安宮的人,我雖信服仙君品德,可仙君對這小孩的偏愛世人皆知,這件事由仙君經手,恐有失偏頗,不能服眾。”
洛與書上前一步:“姨母。”
洛與書是眉雁山掌門外孫,寧汾冷硬的面孔在面對洛與書時也硬不起來,洛與書聲詞懇切:“姨母,這件事絕對不會是小師叔所為。”
“阿霜!姨母相信你,可是,姨母不能欺騙自己的眼睛。”寧汾指著門外,眼里涌出哀傷,“你去瞧瞧,瞧瞧我們眉雁山死去的弟子,抹喉,斷臂,一箭穿心!那是青龍劍法,這世間只有他一個人會的青龍劍法,還有什么好說的?”
她的愛徒文苒,一生孤苦,終于要談婚論嫁了,卻死在了這里。她們眉雁山的女弟子,各個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命喪于此,她怎能不痛心!
重安宮弟子當梧上前,朗聲反駁:“諸位不要忘了,我們蓬丘的弟子楚師兄也身受重傷,如果真是傅師叔一人所為,他何至于連同門都不放過?”
金光宗弟子拔高音量:“自然是因為他狼心狗肺!被那楚氏撞破了陰謀詭計,才要殺人滅口!”
“我們的弟子進來時,這里分明還有一口棺材,竟被那紫凰銜走,其中一定有鬼!說不準,就是他與那妖孽勾結——”
“說話是要負責任的。”重安宮弟子爭辯,“你有證據嗎?”
“你們眼瞎心也盲……”
“你們才是胡亂攀扯——”
諸多弟子爭論起來,你一言我一語,一時間七嘴八舌,場面一片混亂。
“夠了。”緋夜仙君面目冷峻,“這件事,會交由掌門和玉衡仙君處理,本尊不過問,這樣,你們滿意了嗎。”
寧汾思慮良久,或是想先行回稟自家掌門,又或許是看在洛與書的面子上,終是后退一步:“也罷,這里不是爭執的地方,我們眉雁山,自會登上蓬丘,屆時,還望仙君能還我們枉死的弟子一個公道。”
眼看眉雁山讓步不再統一戰線,金光宗長老冷哼一聲:“好好好,那便去蓬丘,屆時不僅我們仙盟諸門派,五世家亦會到場。青龍劍所傷之人可不止是你們蓬丘的弟子,亦是楚家的長子,但愿蓬丘,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傅潭說蜷縮在洛與書懷中,眾目睽睽之下被帶出霍家。踏過腳下無數的尸骨,血腥味經久不散縈繞著他,他側首,回望被陰云覆蓋的上陵城。
尸堆成山,血流成河。曾戲言“聞人屠城”的聞人戮休,竟還是無意應中他那日的無心直言。
恍惚間,傅潭說似乎連視線都模糊成血紅色,而鶴驚寒似乎就站在那尸山血海之間,遠遠的,含笑看著他——
被洛與書抱了一路,傅潭說挽在他脖頸處的手指不自然地扣了扣他的衣服,小聲:“那個,其實我可以下來自己走”
“嗯。”洛與書應聲,卻沒有要將人放下來的意思。
嗯就完了?傅潭說有些尷尬,下意識將人抱得更緊一點,以防滑落。
傅潭說掛在他身上,微微抬眼就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頜線,弧度明顯。他眉眼神色依舊是淡淡的,可是傅潭說總覺得,有什么與從前不一樣了。
一向規矩守禮的他,不知道方才在霍家,是怎么出言不遜,與那位年老前輩說出那樣不怎么好聽的話的。
傅潭說盯著他看了半晌,還是沒忍住開口,嗓音苦澀:“洛與書,他們說我是鬼族的少主。”
“嗯。”洛與書低低應聲,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只是一句“我知道了”。
傅潭說皺起眉頭:“你沒有什么,想要問我的嗎?”
他真的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怕洛與書開口問,又怕他不問。
“那些人是你殺的嗎?”洛與書直言。
傅潭說:“不是……”
“你害過人,做過虧心事嗎?”
傅潭說:“沒有……”
“那你在擔心什么。”洛與書目不斜視,語氣卻堅定,“就算你是封靈少主又如何,你沒有做過任何錯事,又何懼旁人的指責。”
他頓了頓,又似是安慰,放輕了語氣:“師尊和重安宮,都會護著你的。”
我知道你們會護著我。傅潭說垂下眼簾,在心里默默道。
緋夜仙君親自來上陵城尋他,重安宮眾弟子與旁人唇槍舌戰維護他,以及洛與書頂著壓力頂撞前輩將他帶走,還不足以說明一切嗎。
可是,可是。傅潭說目光放空,心卻如巨石沉入大海。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躲起來,讓你們去替我沖鋒陷陣,面對仙門口誅筆伐呢。
傅潭說手心癢癢的,想摸摸洛與書的臉,可最終還是沒干出手,只放低了聲音:“洛與書,你不是前往無夢之境,尋找境主幫忙解決心魔的事么?”
傅潭說小心試探,“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你,見到幻境了?”
洛與書眸光微動,開口卻道:“沒有。”
“幻境已碎,縱然是境主,也沒辦法重復當日幻境里的景象。”
“那怎么辦啊?”沒有幻境,怎么恢復記憶。傅潭說一時心急,“你的心魔——”
“沒關系。”洛與書低頭看向他,目光相接,傅潭說瞳仁跳動,連帶著心臟似乎也兇猛跳動了一下。
洛與書目不轉睛看著他:“沒關系,我已經,找到對付心魔的辦法了。”
————
蓬丘。
傅潭說掛念楚軒河傷勢,一回來便想趕緊去看楚軒河,然而卻被攔在重陽宮外。
雙雙捂著臉自殿里跑出來告訴他里面的情況,眼淚止不住從手指縫隙里流出:“楚河,楚河傷勢嚴重,那一劍將身體捅穿,血都快流干了……”
“還有他的腿,嗚嗚……”她忍不住嗚咽,想起那樣殘忍的景象就止不住發抖,“他的腿被人敲斷,已經變形,腳筋也被人割斷……”
“大夫說,他這條腿,恐怕保不住了。”
“保不住是什么意思。”傅潭說踉蹌著后退一步,聲線都在顫抖,“他的腿,腿……”
“他的腿,恐怕再也站不起來了。”
這一刻傅潭說晃遭雷擊,頭皮發麻,耳朵嗡嗡作響。
楚軒河,余生可能都要在輪椅上度過。
誰做的?鶴驚寒?還是別的誰?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對楚河,難道就是為了污蔑傅潭說?
“雙雙。”傅潭說手腳冰涼,話幾乎說不出來,“不是我,不是我做的,你信我嗎……”
“我怎么會懷疑你。”雙雙抹掉眼淚,急切道,“你自己一身傷都沒痊愈,怎么有精力殺掉那么多人,我知道不是你。”
“可是……”她上前一步,眉眼里是濃濃的哀傷,“可是,鳴玉你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你為什么突然會去上陵城?又為什么會去霍家,這么巧趕上妖族屠城?”
這一連串的事情接連發生,很難讓人不多想。
傅潭說倒退一步,不敢直視雙雙的眼睛。
他越閃躲,雙雙越是懷疑,越是難過:“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
“傅小師叔。”他話未說出口便被打斷,來人是懲戒司弟子,自重安宮一路尋到這里,明顯是沖著傅潭說來的。
他不曾開口,沈雙雙眼皮一跳,便預料到不是什么好事。
傅潭說側首,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容。
“懲戒司徐晚秋見過傅小師叔,沈師姐。”徐晚秋拱手行禮,做了個請的手勢:“掌門和諸位長老有請。”
————
蓬丘已經許久不曾升公堂,但出了這么大的事,除卻消失的幼清仙君,連隱居鐘靈山的黎蕪女君也趕了回來。懲戒司,慎行司等各處也都派了長老來,共同主持。
傅潭說被帶到公堂之上,抬眼掃了一圈,除卻蓬丘的諸位熟面孔,仙盟的幾大門派各都派了人來,以及除了霍家的其余五家家主。人有些多,烏壓壓的,一眼看過去全是面孔。
鶴驚寒不僅將他是封靈少主的消息放了出去,還殺死那么多仙門弟子,替他拉足了仇恨。
所以今日傅潭說站在這里,接受所有人的審判。
本以為率先討伐他的會是眉雁山或者景幻宮,不曾想第一個發難的,會是玉衡仙君。
玉衡仙君自重陽宮趕回來,衣袖和衣角還沾著楚軒河的血,趙秋辭在他身后快步小跑都跟不上師尊的步伐。
眾目睽睽之下,玉衡仙君拔劍,氣勢凌厲,眉眼卻泛著紅,毫不客氣指著傅潭說,質問道:“你告訴我,傅鳴玉,我徒兒楚河那一條腿,是不是你斷的?”
傅潭說愣在原地,盯著面前的劍尖,和玉衡仙君的手一樣在顫抖。
他是真的心疼楚軒河。
“你做什么?”緋夜仙君猛地起身,揮手掀飛他手里的劍,強大的威力波及周邊弟子,各個都站不穩,退后好幾步,拉開距離。
玉衡仙君悶哼一聲,衣角已經被雙雙著急地拽住,生怕他沖動之下傷害傅潭說:“玉衡仙君,你這是做什么。”
掌門也急的站了起來:“哎——”
楚家家主,楚軒河的父親也跟著站了起來,不過他什么都沒有說,又坐下了。
雙雙滿臉淚痕,緊抓著玉衡仙君的衣袖不放,聲聲懇切:“玉衡仙君,我們四個是一起長大的,關系如何您最清楚不過,鳴玉怎么可能那樣對楚師兄!”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一邊是傅鳴玉,一邊是失血過多瀕臨死亡的楚軒河,哪個都是她重要的朋友。
“我不信,我不信傅鳴玉會那樣做……”
緋夜仙君自臺階上走下,一字一頓:“鳴玉是本尊看大的,本尊比誰都清楚,他不可能做出殘害同門這種事。”
“他不會傷害同門,就能傷害我們金光宗的弟子了?”金光宗長老拔地而起,“你們重安宮那洛與書,眾目睽睽之下還擰斷我們弟子的胳膊,如此目中無人,你們蓬丘是不是都這般貨色!”
緋夜仙君還未發一言,只聽一聲冷呵自另一側響起:“金長老慎言。”
眾人視線移過去,才發現是洛家未來的家主,洛與書的大哥洛與境。
洛與境端正坐著,視線投向說他弟弟壞話的金長老,眸色一沉,帶著威脅:“金長老方才是說,哪般貨色?”
親哥哥在此,明顯極其護短,方才還想討伐洛與書幾句為自家被擰斷手臂的弟子討回公道的金光宗立馬閉了嘴。
洛與書有家世有背景惹不起,他只能將矛頭對準傅潭說。
“呵,不知這傅氏小兒何等巧言令色,引得你們都為他說話。可那明明白白的青龍劍劍傷絕不是作假,這你們又有什么話好說!”
青龍劍法已成絕學,只此一家,不是傅潭說,難道還有第二個人不成?
“不是我。”傅潭說一字一頓,“除了我之外,這世上,確實還有第二個會用青龍劍法的人。”
“作為青龍劍的傳人,他比我更熟練,也更合格。”
“誰?還有這樣的人?”
“靈胤道長除了他,還有別的徒弟?”
“真的假的?”
“……”
在場的所有人幾乎都好奇起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等著傅潭說說出一個答案。
“你們應該,認識他的。”傅潭說衣袖下的拳頭握緊,最后,竟還是沒能替師父瞞住這個消息。
“他是,我師父的第一個弟子,澹臺無寂。”
第126章 我愿意,上洗冤臺……
“不可能, 澹臺無寂已經死了!”
一位青衣白發的懲戒司長老倏地站了起來,他年紀很老了,身為懲戒司長老, 執掌刑法,當年之事是親眼目睹的, 他信誓旦旦,“十二道天雷劈下, 魂飛魄散!絕無生還的可能。”
景幻宮吳長老捋了捋胡子,適時加上一句:“傅氏小兒,你可不要為了逃脫自己的罪過, 連這種謊話都說得出口。”
“再者說, 就算澹臺無寂還活著, 一屆罪人, 你為何瞞著不報?有何圖謀?”
眼看傅潭說堂上受審,緋夜仙君按耐不住,就要開口替他言說, 不曾想還未張嘴, 傅潭說已經反駁出口:
“家丑不外揚, 若是你們已逝的景幻宮老祖所行不妥之事,你們這些后輩也要拿出來說?”
緋夜仙君一怔,只見傅潭說抬首與那白發長老對視,言辭振振,并不露怯。
“他是我師父第一個弟子, 于情于理, 師父不忍心保他一命都再合理不過。而如今師父已逝,我一介晚輩,如何指摘師父言行?事關師父與青龍觀聲譽, 我自然不會聲張。”
私藏罪犯,這件事確實是靈胤道長不妥,可那都是情理之中,傅潭說身為晚輩,在師父去世后,自然不會主動跳出來揭露師父罪過,否則便是大逆。“孝”字當頭,傅潭說這般行為雖然叫人拿了話柄,但也說得過去。
果然,他此番話出,饒是剛才咄咄逼人的景幻宮長老,張了張嘴,還是沒想出什么來反駁,無話可說。
緋夜仙君不露聲色松一口氣,微微靠住了座椅的椅背,一顆心放下來些。
是他還把傅潭說當成當年走投無路怯懦瑟縮的孩子,殊不知,這么多年,傅鳴玉已經成長地很好了。
一回合展露鋒芒,傅潭說不卑不亢,繼續為自己爭取:“長老問了那么多,也該我問問了。”
他視線掃向身后左右陪聽問審的諸位弟子:
“請問,受青龍劍劍傷的金光宗弟子死于何處?”
金光宗的弟子猶豫半晌,還是如實道:“霍府西北角,入門處。”
“景幻宮弟子又死在何處?”
景幻宮弟子:“霍府祭臺。”
“那受青龍劍劍傷的眉雁山弟子死于何處?”
“霍府外東南方向,約半里處。”
傅潭說輕呵一聲:“好,我只問一句,我自西到東,自南到北殺掉這么多弟子,你們可有一人見過我的正臉,或瞥見我的身形?”
此言一出,大堂內陷入一片寂靜,弟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憑借傷口指責傅潭說為殺人兇手,可他們竟誰也沒有與傅潭說打過正面。
傅潭說勾唇,面帶嘲諷:“我竟不知我這般厲害,屠戮如此多的仙門弟子,還有精力變換模樣身形,讓你們都認不出我來。”
他眸色一凜:“誰不知我傅潭說不學無術,是蓬丘出名的混世廢物。真是好笑,我一介蓬丘廢物便將你們玩弄鼓掌之中,你們怎么好意思稱自己為名門正派?不如收拾收拾,早日滾出仙盟,也好過在此丟人現眼了!”
“那是因為,見過你的都死了!”金長老惱羞成怒,猛的拍桌,“他們都死了,被你殺人滅口,自然不能再出來主張你的罪過!”
“死人不會說話,你該問問,那日誰見過你,誰能證明你的清白?”
“我。”趙秋辭行至大堂中央,跪了下來,“那日,我見過傅潭說。”
“好。”金長老捋了捋胡子,眸中精光乍現,“傅潭說,你說明白,說清楚,你那日,是怎么與這趙,趙秋辭見面的。”
傅潭說如實敘述:“我與趙秋辭在霍府外相遇,眉雁山弟子與屠羅剎纏斗,趙秋辭向眉雁山弟子伸以援手,而我留在原地等候,便就近躲進了一間空民宅里,等待趙秋辭回來接我。”
趙秋辭也替傅潭說解釋:“不是鳴玉,傷害楚師弟的不是鳴玉——”
“不是他,那是誰?”
“是……”
他頓住了。
他的父親正端坐在家主專屬的位置上靜靜看著他,不動如山。而趙秋辭雙拳緊握,指甲將手心掐出了血痕,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里,上不去也下不了。
父親字字句句的警告一遍又一遍響徹耳邊:
“你去告訴仙君,告訴天下人,你師弟楚軒河不是傅潭說害死的,使我們趙家派人弄死的,你去吧!”
“我倒要看看,到時候我們趙家名聲掃地,你還能不能在蓬丘待得住……”
“你知道的,到時候,蓬丘根本留你不得,等著瞧吧,玉衡仙君第一個掃地出門的,就是你!”
父親字字句句,皆是在誅他的心。
趙秋辭的猶豫掙扎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他想要為傅潭說開脫的證明。
金光宗金長老緊盯著趙秋辭,言辭嚴肅:
“做人要講良心,趙氏小兒,休要為他人開脫。老夫問你,你是否在霍府外遇見了傅潭說?”
趙秋辭:“是。”
“你何時與眉雁山遇害弟子分開的?”
“我去追屠羅剎為首之人,眉雁山弟子們斷后,就此分開的。”
“屆時傅潭說身在何處?”
“在……在霍府半里之外的一處民宅里躲災。”
金長老瞇起眼睛:“這段時間,他有沒有機會,有沒有可能偷跑出來,殺死眉雁山弟子,再去霍府祠堂,襲擊你的師弟楚軒河?”
趙秋辭沒有回答,陷入了沉默。
金長老仿佛抓到了什么可破之機,拔高音量:“你只要說,有,還是沒有?”
“他有沒有可能那樣做?!”
傅潭說看向他,大堂內所有人都看向他。
趙秋辭眉眼低垂,無人知道他此時心中經歷著怎樣的痛苦掙扎,半晌,他閉上眼睛,才緩緩開口,吐出那個字:“……有。”
登時,大堂安靜了一瞬,繼而陷入嘈雜的竊竊私語里,所有人具是面色一變,有人搖頭嘆息,有人幸災樂禍。畢竟,連當日唯一見過傅潭說的人,都親口否認了他的清白。
他已經翻不了盤了。
“趙師兄!”沈雙雙自弟子席位里站了起來,還沒往臺下跑就被掌門下令死死按住,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議望向趙秋辭,一行清淚滾落下來,“趙師兄,旁人就罷了,你怎么也——”
掌門靜華仙君一揮衣袖,封住了沈雙雙的嘴:“大殿之上,成何體統?還有沒有點規矩!”
縱是掌門之女也不能這番胡鬧,靜華仙君怕她當眾鬧事,趕緊叫人將她連抗帶綁押了下去。
沈雙雙被堵住嘴巴,束縛雙手,拖了出去,喉嚨還在嗚咽。
傅鳴玉不可能對楚軒河下手,絕對不可能!
他們四個人,楚軒河危在旦夕,傅潭說蒙受冤屈,只有她和趙秋辭了,趙秋辭怎么可以不信他!他們一起長大,他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傅潭說臉色蒼白,他側首,怔怔盯著趙秋辭,他沒有想過,趙秋辭會不相信他。
趙氏家主身體微微后仰,神色不變,肢體卻很明白地放松了。
“趙秋辭。”心臟仿佛缺失了一塊,傅潭說耗盡了力氣,牙齒與嘴唇磕絆,話都說不清晰,“我等了你好久的。”
躲藏在民宅無助又絕望的那半個時辰,他從未如此迫切希望能見到趙秋辭,還有楚軒河。
每次他有難,都是他們來幫他的不是嗎?
仿佛利刃剜心,趙秋辭不敢看傅潭說的眼睛,也無話可說。
金長老臉上浮現得逞的笑意:“如果襲擊楚軒河的不是你,你又為何偏這么巧,出現在霍氏祠堂呢?你不是在霍府之外一處民宅躲災么?”
“你看,你說再多,也解釋不了,那日,你為何要去霍氏祠堂。”
“那諸位為何也要去霍氏祠堂?”傅潭說猛的抬頭,銳利的視線一一掃過那些熟悉的面容,那日帶人在合適的時機,闖入霍氏祠堂抓現行的熟悉面容。
他們或是某門派的大弟子,或是某門派的前輩長老,師伯師叔,他們在那一日,卻不約而同選擇了霍氏祠堂。
“你們連霍氏滅門,妖族入侵,上陵屠城都不在乎,火急火燎趕往霍氏祠堂,是為了什么?”
“掌門!弟子有要事稟報掌門!”
門外一陣嘈雜,傳來弟子的呼喊聲。掌門還開不急傳喚,那弟子已經撲通跪倒在門前,拱手稟報:
“稟掌門!西玄魔君和新任妖王帶了人來,現在,現在就在山下!”
“什么?!”
大堂之內,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皆是震驚和迷惑。魔族和妖族要攻山了?這么突然?怎么一點消息都沒有?
掌門心神一凜,不可能是攻山,如此大的事,有點腦子的都不會做出如此愚蠢的決定。他皺眉:“他們來做什么?”
那弟子咽下一口氣,結巴道:“說,說要,接封靈少主回去……”
“請掌門,放了封靈少主!”
“什么?!”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登時上百雙眼睛,齊齊看向了傅潭說。
傅潭說眼前一黑,又聽那弟子顫巍巍將鶴驚寒的話一一復述:
“封靈少主是鬼族之主,鬼姬殿下唯一的血脈,鬼妖魔三族榮辱與共皆為一體,蓬丘若不想天下大亂,血流成河,應即刻釋放封靈少主。”
“想必蓬丘知曉事態嚴重,還望掌門看在他魔君的面子上,放過封靈少主,不然,后果不可想象……要,要仙門自負!”
這還沒完,那弟子又道:
“新任的妖王聞人氏也說,他能活下來,重返妖域拿回王位,多虧了封靈少主相助。霍氏害了他們紫凰族,他以牙還牙屠了霍氏滿門,此事便罷了。若仙門還想與妖域如往日一般簽下友好合約,互不相犯,便賣他的面子,饒恕封靈少主!”
鶴、驚、寒。
傅潭說咬牙切齒,指甲都要摳出血來。
他沒有想到,鶴驚寒會如此陰險惡毒,居然光明正大逼上蓬丘,逼他承認自己的身份。
還有聞人戮休……傅潭說氣血上涌,一口腥甜直沖喉嚨。他來湊什么熱鬧?
如此這般,他百口莫辯,縱是說什么也無人相信了。
公堂內已經亂作一團。
傅潭說的身份除卻緋夜仙 君無人知曉,此時連蓬丘掌門靜華仙君都一臉驚愕,他側首,看向緋夜仙君:“緋夜,這,這究竟怎么一回事?”
難道傅潭說真的如底下這些人所說,是鬼族的人?他們蓬丘養了這么多年的少年,竟是鬼族的少主?
靜華仙君不可置信,一屁股坐在掌門之位上,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如果真的是這般,他這個掌門,要如何自處?如何給仙門交代?
這下,原本一聲不吭保持中立,不參與蓬丘與金光宗這些門派爭端的其他門派也都坐不住了。
他們原本不信真有什么封靈少主,可西玄魔君和新任妖王親自上門要人?這是何等荒謬的事!
看來這本捕風捉影不可信的少主一事,竟真有可能是真的!如果這樣,他們也不能袖手旁觀了!
金光宗之流氣焰更盛:“你們重安宮師徒如此包庇這鬼族余孽,是不是早就知曉他的身份,瞞著我們仙門眾人,故意包庇?!”
他們言辭激烈,振振有詞。
“今日,你們若不給個說法,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你們仙盟之首蓬丘,要如何服眾?你們也配做仙盟之首?”
“鬼族余孽!罪該萬死!”
“鬼姬之子!罪該萬死!”
傅潭說默不作聲,鶴驚寒,澹臺無寂,這就是你們想要的結果嗎?
揭穿我的身份還不夠,一定要我背上這欺事罵名,淪為千夫所指嗎?
他抬眼看向周圍這一圈形形色色的仙門中人,怪他被緋夜養在蓬丘,保護地太好,看不清這是一群什么人。
他們聚在這里,絞殺鬼族余孽,是為了伸張正義嗎?他們站在這里,喊著口號,僅僅是因為傅潭說罪該萬死嗎?
當然不。
六大世家各有征伐,仙盟內矛盾重重,這世間安穩已久,他們不滿仙首,不滿蓬丘一家獨大已久,早就蠢蠢欲動,輕易接受鶴驚寒的挑撥。
有眼睛的人方能看出,他們對傅潭說的字字審判詰問,其實一字一句,都是對蓬丘的不滿與指責。
傅潭說咽下喉嚨里的甜腥味:“就算我是鬼族又如何,我從未行至踏錯,就因為我是鬼族,我就該死么?”
“你與屠羅剎勾結殘害我門弟子,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從未動過他們一絲一毫,真兇另有其人,還在逍遙法外——”
“好了好了,肅靜。”禪宗的方丈手持木魚,站了起來。他功德深厚,救濟過太多太多黎民百姓,因此威望不低,金光宗景幻宮,在他面前都安靜了下來。
他嘆一口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們也不必爭執,多說無益。老衲有一個法子,或許可以一試。”
“方丈有何辦法?”
光頭方丈慢慢睜開眼睛:“正好,諸位長老掌門都在此,不如,便請出洗冤臺吧。”
洗冤臺?!
眾人一片嘩然。
神界坍塌后,洗冤臺是僅存不多的,用以審判罪大惡極之輩的神址,十二道天雷,道道具是審判詰問,所有的謊言和罪惡都無處遁形,最是公正不過。
可天雷的威力亦是不可估量的,傅潭說的師兄澹臺無寂,那樣厲害的修為,便是在洗冤臺上,被活活劈死的。
“你若不是鬼族余孽,也沒有殺害無辜弟子,自然相安無事。可是,你若是扯謊,身負人命,便當場被劈個現行,魂飛魄散。”
“掌門,您說呢?”方丈目光掃過懲戒司長老席,發須皆白,“蓬丘懲戒司,最是公正嚴明,鐵面無私,諸位長老,您們說呢?”
此言一出,藜蕪仙君皺緊了眉頭:“什么相安無事?那天雷威力巨大,即便不是鬼族人,一擊下去,也要直接被劈個半死,身子弱的,當場就能粉身碎骨,你們是瘋了嗎?”
重安宮弟子第一個不同意。
“小師叔身子本來就不好,怎么可能上洗冤臺!”
“掌門三思!掌門三思啊!”
方丈手里盤著木魚,并未理睬那些聲音,他花白眉毛垂下來,仿佛將一切都看在眼里,靜靜開口:“老衲只問,你敢不敢?”
敢不敢?
輕則劈個半死,重則魂飛魄散。
緋夜仙君倏地站起來,言辭拒絕:“不行!”
傅潭說絕不能上洗冤臺!有去無回!他上得去下不來!
“好。”不曾想,一片嘈雜里,傅鳴玉卻突然出聲。
他腦袋低垂,緩緩起身,眉眼卻堅定。
“我愿意,上洗冤臺。”
第127章 愿他,余生安穩,萬事……
黑色影子穿梭在山林里, 速度極快,周身幾乎化作一道虛影,而他身后, 另一道淺藍色影子緊追不舍。
澹臺無寂一直避讓,可洛與書卻步步緊逼, 和從前的冷靜沉著不同,往日他做事會給自己留三分余地, 今日的他仿佛勢必要親手血刃澹臺無寂,有了些從未見過的癲狂態勢。
“你自辛山落下的傷勢還未好,贏了你算是我勝之不武, 洛與書, 你還是不要再費力追我了。”
澹臺無寂的話輕飄飄傳進耳朵里。
洛與書手里的凝霜劍猶如覆上了一層冰冷霜雪, 銀光乍現。
“我是有傷在身。”洛與書道, “但和捉拿你并不沖突。”
澹臺無寂輕笑一聲:“你如此糾纏我,不就是為了要給傅潭說洗脫冤屈么?”
一提此事,饒是洛與書都險些沒能按捺下臉上的惱意。
“兩年前, 你以青龍劍法引他下山, 皇城里, 你摻和進九公主的案子,這么多次,你可知道,他一直替你遮掩,從未向仙門透露一絲一毫你的蹤跡。”
甚至連洛與書都在隱瞞。
做到這一步, 傅潭說他對得起澹臺無寂, 也對得起靈胤道長了。
“那又如何。”澹臺無寂勾起笑意,“我求他的嗎?”
洛與書攥緊手中劍,心里涌起莫大的悲哀, 替傅潭說悲哀。
“你即便不感念他的恩,也不該如此污蔑他,你虐殺他最好的朋友,還讓他為你背鍋。”洛與書輕聲,“那些人,都是你殺的吧。”
天下青龍劍法,除卻傅潭說,便只有澹臺無寂了。
嫁禍傅潭說,不過也是鶴驚寒計策中的一環。而偏偏他手中,還有澹臺無寂這么好用的一把刀。
“嘖。”澹臺無寂抱臂看他,臉上帶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早就有所耳聞,你們二人矛盾不和,不曾想大名鼎鼎的洛與書,什么時候也肯為你最瞧不起的廢物說話了。”
“是我又怎么樣,我是在幫他。”澹臺無寂無所謂地聳聳肩,“你以為,他真就能在蓬丘藏一輩子么?他遲早會回來的。”
“他為什么不能在蓬丘待一輩子?”
洛與書朗聲質問,猛地拔劍,充沛的靈力自劍柄一路向上,整把凝霜劍都被藍色的靈力包圍,恍若燃起了熊熊的藍色烈火,劍尖指向澹臺無寂,卷起濃濃殺意。
“如果不是你們作亂,有師尊在,有我在,誰敢動他分毫?”
四目相對,洛與書殺氣四溢,一字一頓:“他本可以安安穩穩在蓬丘待一輩子的!”
澹臺無寂腳尖躍起,后退好幾步,才堪堪避開洛與書的鋒芒。
凝霜劍已經以迅雷之勢向他襲來,他抽出自己的長麟劍,兩劍相撞,發出巨大的嗡鳴聲,震顫人的耳膜。
“他原本能在蓬丘安安穩穩待一輩子。”澹臺無寂復述他的話,輕笑一聲,“是啊,如果他不是為了救你,在辛山生生破了封印的話,他也就不會被識破身份,也就不會暴露了。”
洛與書皺眉:“你說什么?”
“我那師父,用盡畢生所學,和鬼姬一同封印了他的血脈,讓他在蓬丘當個廢物。如果不是為了救你,他才不會主動打破封印,很難理解嗎?”
澹臺無寂冷冷地盯著他,“你怎么還怪我們屠羅剎揭露他的身份,明明是你,是你給了我們機會的呀。”
傅潭說封印……是因為他?
洛與書怔住,澹臺無寂的劍已經劈至他面前,凌冽劍意刺得人生疼,澹臺無寂彎起唇角:“人不能一直待在不屬于自己的地方,也不能一直擁有不屬于自己的一切。”
“他終是要回來的。”——
“我愿意,上洗冤臺。”
此言一出,蓬丘弟子們皆是不可思議看向傅潭說,沒想到他真的會應下上洗冤臺。
傅潭說輕聲:“在上洗冤臺之前,我有些話,想與緋夜仙君單獨說。”
傅潭說臉色蒼白,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來,但是沒有想到會來的這般早。
重安宮主殿之內只剩下傅潭說和緋夜仙君二人。傅潭說不再隱瞞,他雙膝跪地,結結實實給緋夜仙君叩首:“鳴玉能活到今日,多虧仙君這么多年的庇佑。鳴玉自知身份敗露,已經不能再……”
“你與師兄說這些做什么。”緋夜仙君似是知曉他的意圖,匆忙俯身將人扶起來,“師兄能護你十年,就能護你百年。”
“可是我的封印已經松動了。”傅潭說眉眼垂下來,語氣低地聽不出情緒,“鬼神之力在我血脈里流動,仙君,我已經快要控制不住它了……”
“總會有法子的。”緋夜仙君攥住他的雙臂,加重語氣,“本尊身為仙君,你師父能做到的事,本尊亦能做到,本尊已經在尋找重新封印你血脈的法子了,你……”
“可是我不想再給你添麻煩了,師兄。”傅潭說一再忍耐,還是沒忍住在此刻含了哭腔,“我知道師兄是看在母親的面子上對我多有照拂,可是師兄,你不必愧疚,你本就不欠我母親,也不欠我……”
還是無法避免提起她,緋夜仙君神色怔忪。
傅潭說俯首,再給緋夜仙君叩頭:“對不起,師兄,我必須坦白,您存放在境主那里的記憶,是我打碎的……”
緋夜仙君修為登峰造極后一直停滯,他將有關蔚湘的記憶摘出來,交給無夢之境的境主保管。然而,卻被傅潭說和洛與書無意間誤入,不得已打碎了。
也就是說,緋夜仙君的記憶,傅潭說都已經看過了。
“你誤會了。”緋夜仙君明白他的意思,掌心覆在他腦袋上,輕輕一聲嘆息,“即便沒有男女之情,我與你母親,也是極好的朋友。”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仰慕,惺惺相惜,不僅僅只有愛情一詞可以形容。
饒是緋夜仙君,也依舊不能釋懷。
“無罪之巔那一日,是我沒能救下她……”
“不,師兄。”傅潭說抬頭,神色認真,“那條路是母親自己選的,如果她想要被救下,想要活下來,她根本不會去無罪之巔……所以,所以您不必愧疚,那又不怪您……”
“不,怪我。”緋夜仙君打斷他的話,那些事情過去太久太久了,每每提及,悔恨便涌上心頭,心如刀割,他與傅潭說道,“你知道嗎,在你出生之前,你的母親,曾經消失過一段時間。”
傅潭說一怔,他并不知曉這件事。
“而在她消失之前,她曾與我求救。”
緋夜仙君接著道。
“可是那時我們師兄弟幾人進了魔界秘境歷練,并沒有收到她的求救。待我出來時,已經聯系不上她了。”
緋夜仙君定定看著傅潭說,他眉眼融動,傅潭說在他眼底看到深切的悔恨和歉意。
“她從前行事沒那么張狂的,她是驕傲,但她不瘋不傻,她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她會給自己留后路的。”緋夜仙君咽下一口氣,“可是,自她消失又回來后,一切都變了。”
“她開始尋找為你父親續命的法子,草芥人命,屢屢觸動天譴。身為鬼族,她并不與魔族妖族抱團聯盟,反而將其都得罪了個遍。人們都說,她瘋魔了。”
傅潭說有所耳聞,母親手里攥著一個違逆天道,顛覆倫常的秘法,才招致天下人群起攻之。原來那就是長生之法,她費盡心思,搜刮天地珍寶,得罪天下人,是在為他父親續命。
所以,他在北極蠺母那里聽到的是母親的聲音,所以,皇城的九公主照貓畫虎,是在模仿他的母親……
“她一向要強,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怎么會向我求助。”
緋夜仙君痛苦地閉上眼睛。
“她死后的很多年,我都在想,她消失的那段時間,到底去了哪里,到底經歷了什么……可是,她對此避之不提。”
他很難不多想。
“是不是,如果那時的我能及時回應,及時去找她,她就不會……”
“師兄。”傅潭說打斷他,于心不忍,“是您鉆牛角尖了。”
鬼姬的命運,怎么會因為緋夜仙君錯過她的消息而改變呢,不管她經歷了什么,往后的種種,皆是她自己的決定,是她自己的選擇,自然也要背負相應的因果。
傅潭說坦誠道:“師兄,縱然洗冤臺能證明那些人不是我殺的,但我血脈之事,是一定瞞不住的。”
緋夜仙君忍著怒意:“那你還要上洗冤臺?”
“可是,我如果不去洗冤臺,師兄,你要怎么呢?蓬丘又要怎么辦呢?”
傅潭說眉眼認真,今日與緋夜仙君所言,句句出自真心。
“我感念蓬丘與師兄的養育之情,收留之恩,所以這個時候,我不能因為自己的身份,而給蓬丘招來一絲一毫的禍患。”
仙盟中那些緊咬不放的人,必是受了鶴驚寒提點。他們就是要借著這件事,將蓬丘拖下水,將緋夜仙君拉下神壇。這些,傅潭說心里再清楚不過了。
而問題的關鍵,就在于他,傅潭說。
傅潭說指尖攥上緋夜仙君的衣袖,試圖與緋夜仙君說明白,講道理:“只要我還在蓬丘,蓬丘便會蒙上包庇鬼族余孽的罪名——”
“那你便要去送死?”一向溫和的緋夜仙君也氣紅了眼,他又舍不得對傅潭說發脾氣,強行壓下火氣,郁結在心里,“你這是要師兄眼睜睜看你去送死?”
他握緊傅潭說單薄的肩胛,手腕發抖:“鳴玉,即便你不是湘湘的孩子,你與我相處這么多年,你是我看大的,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看你去送死?”
“我若是連你上不上洗冤臺都不能決定,本尊這個仙君,不如早日拱手讓人罷!”
“師兄。”傅潭說唇邊漾起淺薄的微笑,“自我被母親送到師父靈胤道長身邊,我就知道,我這會是隱姓埋名,茍且偷生的一生。那一年師父仙逝,我拿著師父的遺信投奔蓬丘,我以為要寄人籬下,夾起尾巴,才能在這偌大門派留有一席之地,可是師兄,還好師父托付的人是你。”
他努力揚起笑,鼻尖忍不住酸澀。
“師兄,身為鬼姬的孩子,這一輩子都將活在水深火熱,如過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里,我知道的,這也是母親費盡心思將我送走的原因。所以師兄,被您收留,在蓬丘的這些年,是我最快樂最自在的日子。”
“鳴玉真的很感謝您,師兄。”溫熱的淚撲簌簌落下,傅潭說伏在地上,跪在他的面前,“養育之恩,庇護之情,鳴玉真的,感激不盡……”
“從前的日子都是我偷來的,所以,以后的我,不管是生是死,都是我原本應得的。”
緋夜仙君嘴唇顫抖,剜心之痛,讓他說不出話來。
“鳴玉拜靈胤道長為師,是母親選擇的。鳴玉進入蓬丘,是師父選擇的。鳴玉的前半輩子,似乎從沒有自己做過什么選擇。所以師兄,今天,鳴玉可不可以,自己給自己選一條路?”
緋夜仙君眼看自己最疼愛的孩子,懇切尊敬地給自己磕了頭,頭一次這般鄭重認真,卻是在求死。他聲聲懇切:
“求師兄成全。”——
傅潭說要上洗冤臺之事傳下了山,鶴驚寒登時皺起眉;“什么?他寧愿上洗冤臺受天雷之刑,也不肯跟我們離開?”
傅潭說什么人,蓬丘吃不下一點苦的小師叔,誰不知道他的性子。十二道天雷之刑,他也能吃得下去?
“我說什么來著。”聞人戮休抱臂,“鳴玉哥哥是重情重義之人,他自蓬丘長大,怎么可能這般輕易就叛出蓬丘,跟隨你我離開。”
“他這下,恐怕是要死在洗冤臺上了。”
“自家少主都快死在蓬丘了,封靈閣的人居然還不肯來。”鶴驚寒難掩怒氣,“也罷,封靈閣與我們屠羅剎噬鬼舫結怨已久,沒有他們少主發話,他們自然不敢貿然行動。”
“何況,現在的封靈閣不過一群小崽子,根本不成氣候。”
鬼姬座下最厲害的四大惡鬼,黑白無常和陰陽雙煞,在鬼姬死的時候便殉了主,真正跟隨鬼姬叱咤風云的封靈閣已經成為過去式了。
“黑白無常,陰陽雙煞……不對。”鶴驚寒喃喃自語,驀然想起來什么,“不對,陰陽雙煞還剩一個,他還沒有死。”
他還沒有死,只是龜縮在鬼蜮,與世隔絕,再也沒有露過面。
但是只要他肯出來,身為元老,封靈閣必然會聽他的,就算是整個鬼族,他也有說話的一席之地。
“潺宿。”鶴驚寒俯身,在潺宿耳邊低聲不知說了什么,潺宿瞪大眼睛,神色怔忪。
鶴驚寒勾起唇角:“把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他,他會來的。”
潺宿后退一步,拱手:“屬下遵命。”
————
緋夜仙君都已經同意了,其他人更沒有什么理由阻攔了。
傅鳴玉被懲戒司弟子帶往洗冤臺,九百多石階,越往上靈氣越濃郁,威亞愈盛,傅鳴玉身體也愈發不舒服起來。
帶路的弟子之一驀然開口:“師叔上去之后,站到洗冤臺中間,四周雷聲極大,但師叔不要害怕,那都是裝腔作勢,洗冤臺真正蕩滌神魂的,是三詰問之后的天雷。”
傅鳴玉聞聲,緩緩抬頭,認出開口的弟子,不是旁人,算是他舊識,徐晚秋。
徐晚秋頭不回目不移,繼續往前走,嘴里還在提醒著:“第四道天雷之前,都是些皮肉傷,只要師叔在第四道天雷逃出洗冤臺,便安然無恙。”
他是懲戒司弟子,沒人比他們更了解洗冤臺。
傅鳴玉彎彎唇角:“你就這般篤定,我一定會被天雷劈的魂飛魄散?”
對于他的身份,徐晚秋似乎并不訝異,反而問道:“我算是蓬丘第一個,接近師叔秘密的人嗎?”
傅鳴玉輕笑一聲:“你說算就算吧。”
洗冤臺前,傅鳴玉伸出手,等待著被戴上鐐銬,這是每一個接受天雷詰問的人都要經歷的。
徐晚秋俯身,將鐵質的鎖鏈捆上傅鳴玉纖細的手腕,驀然開口,壓低了聲音:“第三道天雷后,坤位為生門。”
“沒人能跳的下洗冤臺。”
“粉身碎骨總好過魂飛魄散。”
徐晚秋眉眼低垂。
傅鳴玉若真是鬼族的血脈,魂飛魄散前,總有一線生機。他身體里的鬼神之力,是和天雷一般同生天地來自最遠古的東西。
鎖鏈扣在一起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傅鳴玉掀了掀眼皮,他若是想逃,便不會登上這洗冤臺。不過,他還是彎唇,與徐晚秋道了句:“多謝。”
洗冤臺下,眾人聚集,眼看著那白衣少年,一步步登上龐大的石臺。
他脫去了象征著重安宮的宮服,只著一件月白色的里衣,眾人才發現原來他是這樣瘦弱的,大風吹起他的發絲,整個人單薄地像是風一吹就倒了。
石臺周身懸空,恍若漂浮在云霧之中,四周似有絲絲縷縷的白煙,連成數條白線,在天頂聚集,遠遠看去,就好像被吊在半空中一般。而同時,也有絲絲縷縷的白煙自臺上流下來,恍若流水瀑布,又比流水瀑布更輕盈,據說,那是可以洗去人怨氣污穢的東西。
而石臺之上,則是濃白色的云團,原本平靜的云團在有人踏上洗冤臺時驀然涌動起來,云霧里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音,仿佛風雨雷電,皆孕育在此之中。
越往上走,風越大,待傅潭說頂著狂風站到洗冤臺中央,頭頂上的云團已經變成了黑色的烏云,裹挾著即將到來的雷暴。
這場審判,六世家和諸門派旁觀,將由懲戒司長老和禪宗老方丈一同主持。
方丈敲響了手中的木魚,他閉上雙目,問出第一個問題:
“青龍觀弟子傅潭說,天雷在上,老衲替仙門問你,諸多仙門弟子,可是你殺的?”
傅潭說回應:“不是我——”
烏云翻滾,滾滾雷聲震顫耳膜。傅潭說咬緊牙關,下意識捂著自己的耳朵,瑟縮著蜷起身子,周身幾乎被雷電包圍。
“傅氏小兒,潛伏進蓬丘有何居心?是否與魔族勾結,伺機于仙門不利?”
天雷懸于頭頂之上,傅潭說身軀止不住震顫,牙齒都在發顫:“從未——”
恐懼席卷全身,那是來自天雷來自神址的巨大壓迫力,在身負鬼族血脈的傅潭說身上格外明顯。黑色的霧氣自他身上騰起,那是洗冤臺在融化他身上的鬼神之力。
“天哪……”
“這是……煞氣?還是魔氣?”
“都不是!那是鬼王的鬼神之力!你們沒有見識過吧!”
“他真的是鬼族的人……”
眾人一看這黑與白交融的情形,便知他并非是仙門中人,很明顯身上還帶了其他的東西。
傅潭說疼的面容扭曲,幾乎張不開嘴,血絲順著嘴角溢出來。而老方丈面容愈發嚴肅,愈發不客氣,審判還在繼續。
“傅氏小兒,身為鬼族余孽,卻在蓬丘潛伏多年,這件事,緋夜仙君可否知曉?可有意包庇欺瞞?”
傅潭說跪在地上,指甲扣進石磚里,卻用盡力氣拔高了音量,要讓所有人都聽到:“他不知道!我的身份,緋夜仙君不知,師父也不知,是我自己瞞天過海,潛入蓬丘。”
“轟——嚓——”
天雷滾滾落下,劈在傅潭說腳邊,炸起一團火花。眾人都被嚇了一跳,倒退離洗冤臺遠一些。傅潭說臉色慘白,似有灼熱的火順著雷電燃到他身上,渾身都在發疼。
臺下的許多弟子已經不忍再看了,傅潭說雖然混名在外,可是,他對蓬丘弟子們一向和顏悅色,有忙就幫。尤其是重安宮的弟子,傅潭說是鬼族,可是也是他們朝夕相處的小師叔。
方丈的聲音嚴肅至極,恍若來自九天之外,聲聲入耳:
“天雷在上,再問你最后一次,蓬丘,是否知情?”
他絕不能承認。
傅潭說咬牙,破碎的話語自牙縫里溢出:“蓬丘——絕不知情!”
“轟擦——”
又一道雷落下,直接劈向傅潭說,這雷電巨大,轟然炸裂開,光芒刺眼,洗冤臺下旁觀的眾人幾乎被閃瞎了眼,紛紛遮擋避光.
沒人看到傅潭說被劈成什么樣。但聽這電閃雷鳴的架勢,恐怕兇多吉少。
而在這生死攸關的關頭,卻見一道藍光從天而降,眾目睽睽之下,毫不猶豫,直接奔向了半空中被雷電包圍的洗冤臺。
離得近的弟子抬頭看去,赫然發現,那人不是旁人,居然是御劍而來的洛大師兄,洛與書!
而此時,洛與書不顧兇猛雷電,居然一頭直接扎了進去!
登時,眾人竊竊私語,議論聲四起。
“完了,又要挨劈了……”
“哪有人主動往天雷底下湊,是不是傻……”
“又是一個送死的。”
唯有蓬丘弟子,各自緊張地攥緊了拳。
都說重安宮傅師叔與洛師兄不和,可是這種關頭,不顧生命安危,為傅師叔登上洗冤臺的,居然會是洛師兄。
臺下騷亂,有人貿然上來,傅潭說都不需要看清他的臉,便知道來者是誰。他不是去追尋澹臺無寂的蹤跡了么,怎么回來的這樣快。
“洛與書……”
他嘴角扯起一絲微笑。
“我好疼。”
傅潭說蜷縮在地上,淚眼婆娑看向他,他嘴唇蠕動,洛與書才讀出他的口型,讀出他的話——“殺了我。”
洛與書半跪下來,將人緊緊護在懷里:“亂說什么,有我擋著,劈不死你的。”
四面八方都是大大小小的雷電,噼里啪啦,彌漫著燒焦的難聞氣味。濃重的煙霧籠罩著二人,隔絕了臺下的視線。
傅潭說虛弱躺在他懷里,原本柔順的發絲已經成了一團焦黑,他都不敢想象,自己現在是有多丑。
傅潭說半個身子都被劈的發麻了,他能感受到,看似完好的皮膚之下,其實已經被灼燒地千瘡百孔。被電死劈死的人都是這樣的,人看著還好好的,其實已經熟了。
“可是我太疼了,洛與書。”
眼淚從他通紅的眼眶里涌了出來,他握著凝霜劍的劍柄,將劍尖抵向自己的胸口:“洛與書,我好痛苦,太痛了,可不可以,給我一個解脫……”
洛與書不說話,似有溫熱的水滴落到傅潭說臉上,一滴,兩滴……傅潭說艱難睜開眼,發現那是洛與書的眼淚。
“你為什么非要上洗冤臺?你為什么不等等我?”
洛與書下巴抵著傅潭說額頭,滾落的淚無意卷進嘴巴里,滿是咸澀。
“我們不是說好,我去替你找澹臺無寂,替你洗去冤屈,你在重安宮等我回來。你不是答應我,會等我回來嗎?”
傅潭說伸出一只手,試圖撫摸洛與書的臉。但是,指尖已經失去了知覺,甚至在他即將觸摸到洛與書的一剎那,居然崩裂出了電花。他只好悻悻收回了手。
笨蛋,那當然是騙你的。
“別哭啦。”傅潭說努力揚起僵硬的嘴角,露出一個笑,“殺了我吧,洛與書……”
他一字一頓,格外認真地解釋。
“對不起啊,你的心魔,都是我惹的禍。”
他終于不再懼怕將秘密說出口,在他將死之際。他看著洛與書,眸中是無限溫柔的期盼和希冀。
“殺了我,你就沒有心魔了。”
我死后,你將擁有,似錦的前途,和光明燦爛的一生。
這也算值得。
他執意從地上艱難爬起來,執意站到洛與書面前,執意以身軀抵上他的劍尖。電流在他身上流竄,隨便一處都能迸濺出火花。
“殺了我,你就可以為重安宮,為蓬丘正名了。”
只要洛與書親手殺了他,也算是清理門戶,給天下一個交代了。
“不——”
洛與書雙目泛紅,松手要扔掉凝霜劍,卻被傅潭說連手帶劍一塊按住。
傅潭說手臂痙攣,站都站不穩,卻仍上前一步,滾滾天雷里,他伸出手,用力攥住了洛與書手里的凝霜劍:“洛與書,趁現在,殺了我——”
“轟——”
又一道天雷再次炸響,比前幾次聲音更大,威力更為激烈兇猛。傅潭說牙齒已經開始打顫,可以預料的到,這道雷劈下來,自己基本上便是魂飛魄散了。
洛與書突然開始運氣,藍色的靈力將他與傅潭說環繞,形成漩渦一般的光圈,傅潭說一下便猜出他要做什么,他膽大包天,居然想一己之力獨抗天雷。
“洛與書,快走——”傅潭說急切道,“這雷只劈我。”
他下不去洗冤臺,但洛與書可以,他避不開天雷,但洛與書可以。
洛與書置若罔聞,白皙的膚色上浮起大片大片藍色的符咒與花紋,象征著他幾乎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內力。手心的靈力卻越聚越多,他手掌朝天,磅礴的靈力迅速結冰,如保護殼一般籠罩下來。
傅潭說咽下一口血,絕望道:“洛與書,你扛不住的。”
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洗冤臺下觀眾早就退避三舍,生怕殃及池魚。噼里啪啦的閃電為天雷開路,天雷氣勢洶洶,順勢而下,千鈞一發之際,傅潭說撿起地上的凝霜,毫不猶豫捅向自己。
“噗嗤——”
和刀劍入腹的聲音一同響起的,還有已至耳畔的雷鳴,和洛與書目眥欲裂的聲音:“傅鳴玉——”
冰雪鑄造的保護罩在天雷威力下如玻璃一般易碎,傅潭說忍著撕裂的痛楚,撲倒了洛與書。腹間利刃又捅進幾分,傅潭說來不及喊疼,便覺后背劇烈的麻痹和灼熱。
那灼熱傳進他的骨髓血脈,在身體里翻滾,猶如無數個刀子在皮下翻滾絞他的血肉,又如無數只食人蟻瘋狂吞噬他的軀體……鼻尖傳來燒焦的氣味,和洛與書焦急的聲音。
“砰——”
仿佛被千斤重的大錘砸彎了脊柱,天雷的余威讓人連氣都喘不過來。離洗冤臺近的弟子都被震得胸腔疼痛,幾乎悶出一口淤血。更何況天雷之下的傅潭說和洛與書。
暗紅的血自洛與書七竅冒了出來,顫抖的手緩緩探向瞪大了眼睛的傅潭說,他根本不敢想,饒是他,五臟六腑也幾乎破碎,更何況傅潭說……
沒人想到傅潭說那一劍捅得那么干脆利落,怕疼,嬌氣,懦弱的傅潭說,這般利索地用劍,將自己捅了個對穿。
傅潭說目光渙散,耳邊 響起他在上洗冤臺前,與緋夜仙君最后的對話。
他跪在緋夜仙君面前,請求緋夜仙君讓自己如愿,最后的最后,他與緋夜仙君道:“還有一件事,鳴玉要拜托師兄。”
“洛與書自入門來,修行之路一帆風順,可偏偏因為我的胡作非為,生出心魔,以至于修為停滯,道心不穩,險些入魘。鳴玉知道,我就是他求仙問道路上,最大的阻礙。”
“鳴玉查過古籍了,只要鳴玉死了,心魔禍根便可以解除,洛與書,便不再受心魔困擾,便就能解脫了。”
“他是天賦異稟,前途光明的仙君之選,我不過茍且偷生宵小之輩。愿他日后,成為心懷天下人人敬仰的蓬丘仙君,能行自己愿行之事,成為自己想做的人。”
“愿他獨當一面,福佑蒼生……也愿他,余生安穩,萬事無憂。”
沒關系,死了也是解脫。傅潭說倒在他身上,洛與書口中溢出鮮血,肝膽俱裂,嘴里一片咸腥,已經分不清是血水還是淚水。
最后時刻,傅潭說沖他笑了一下,緩緩伸出手,覆上了他的眼。
第128章 我好像死了,又好像死了又活了
我好像死了, 但是好像死了,又活了。
這是傅鳴玉睜開眼,腦子里想到的第一句話。
他睜著眼睛, 盯著床上淺藍色的帷幔盯了好久,腦子還沒開始轉。
仿佛睡了很長時間, 意識都快要消散了,現在卻在一點點回籠, 一點點想起來,自己姓甚名誰,來自何處。以及, 這地方是哪?
房間很大, 但是極度安靜, 仿佛沒有人存在, 聽不見一點其他人的氣息。房間很大很空曠,擺設的物件都很精致,連頭頂上淺藍色的床幔都繡著精致的花紋。
香爐里熏著香, 是一種陌生的香, 調調和傅鳴玉平時聞過的所有香都不一樣, 有些清淡,但是低調里不失華貴,必然不是尋常的那些凡品。
還有身下這張床,硬邦邦的,冰涼, 是人睡的嗎?傅鳴玉頭疼, 看起來如此豪華的房間,怎么會有一張這么硬的床。
傅鳴玉方想撐著身子坐起來,手腕便傳來劇烈的疼痛。
傅鳴玉一側首, 才發現自己兩只手的手腕包裹著厚厚的繃帶,稍稍一動,傷口便會開始撕裂,流出血來。
不僅是手腕一處,自己身上,似乎也有許多傷痕,有的年代久遠,有的卻是新鮮的……傅鳴玉倒吸一口涼氣,踉踉蹌蹌從床上爬起來,瞥到一邊桌案上擱置的水銀鏡子就撲了上去。
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傅鳴玉看著鏡子里熟悉的白凈面孔,松了一口氣,和他一模一樣,還是他的臉。
可是身上這些傷是怎么搞得啊?
傅鳴玉疑惑地皺著眉頭,他明明記得自己是摔死的,打馬球的時候從馬背上摔下來,摔得很重,昏迷不醒,肯定快要死了,因為他閉著眼睛也聽見娘親伏在他身上發出的啜泣和哭聲,還有太醫讓他娘準備后是的聲音。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樂天派傅鳴玉已經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實,除了對父親母親有些不舍,傅鳴玉還是聽話地投胎轉世去了。
誰知道一醒來,就到了這兒。
除了摔了一跤,他傅小少爺可沒有自殘的傾向,也沒有受虐的經歷,不應該有別的傷口啊。
他正疑惑著,卻聽門推動的聲音,有人推門而入,原本松弛的態度在看到屋里站著的人時蕩然無存,來人驚恐地瞪大眼睛,手里的東西全扔了噼里啪啦摔個稀碎,而他本人嚇得摔在地上,仿佛見鬼一般屁滾尿流從地上爬起來,一般“啊啊啊啊啊啊——”尖叫著沖出去一邊喊“詐尸了啊啊啊啊啊——”。
傅鳴玉:“……”
哼,怪沒禮貌的。
也不說自己是誰,看見他拔腿就跑。
饒是心胸寬廣的傅鳴玉,也被剛才那一驚一乍的小童搞得心情不妙。他挪動腳步,慢慢向門口走去。門被那小童推開,陽光便跨過門檻,在地上占據了一塊方方正正的領地,傅鳴玉就好奇地看著那一塊陽光地兒,慢慢走過去。
他腿腳僵硬,仿佛好久不曾走動,使喚起來都費勁,走得很慢很慢,但是他堅定地,一步步走向那日光。
今日陽光明媚,春光燦爛。
溫和的日光照耀到傅鳴玉蒼白的面孔上,讓他下意識閉了眼睛,風柔柔又清涼,仿佛在撫摸他的臉。恍然間有種想要落淚的沖動,他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著美麗的世界,感受過這溫暖的陽光了。
欸,這種感覺,真的是很奇怪啊。
“什么?醒了?我靠,真醒了?我是不是眼花了?”
“看不清楚,要不走近點……”
“哎哎哎快回來,那可是殺人不眨眼的鬼主啊,你瘋啦?”
“媽哎,鬼主死了多少年,尸體都硬了,這才剛丟不久重新找回來,怎么就活了?好恐怖啊……”
“是喔,起死回生也得有個度吧……僵尸也有回生的嗎?”
“……”
片刻的靜謐美好驀然被打破,窸窸窣窣的聲音明明極小極小,但是傅鳴玉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聽覺這么好,居然全都傳進了他的耳朵。
他抬眼一看,嚯,果不其然,院子里已經多出來好些人,但是他們沒有明目張膽露面,不是躲在樹后面,就是趴在草叢里,隔著遠遠的距離打量著傅鳴玉。
傅鳴玉鼓起腮幫子,感覺自己像是某種動物一樣任人觀賞,讓他很不爽,還有剛才,他們在議論什么?什么鬼主?
在這一刻,傅鳴玉萎縮的腦子,終于轉了。
靠。傅鳴玉瞪大了眼睛,這里又沒有其他人,殺人不眨眼的鬼主,不會說的就是他吧?
傅鳴玉兩眼一黑,完了,都說人死不能復生,他必然是借尸還魂了!剛想找個人問問,可在方才小童火急火燎沖出去之后,另一波人很快氣勢洶洶來了。
為首的是一個高大挺拔的淺藍色身影,華冠麗服,纖塵不染,他身后跟著數個穿著一樣衣服的,像是下屬或者侍從一樣的人,正快步向這邊走過來。
傅鳴玉原本還滿面迷惑,卻在看清來人的面容是赫然僵在原地。
來人衣冠齊楚,腳步匆匆,俊朗眉目微蹙,那張精致好看到讓人過目的臉,在這一刻映入傅鳴玉眼簾,喚醒了他久遠的記憶。
仙……君。
傅鳴玉眉眼微融,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卻見風度翩翩高貴優雅的男人,在走到自己面前時驀然蹲下,然后緩緩伸出手,攥住了傅鳴玉的腳腕。
傅鳴玉瞳仁瞪大,下意識隨著他的動作抬起腳,卻見男人毫不嫌棄將他的右腳攏進手里擱置到自己半蹲的膝蓋至上,然后拿一塊白絹,仔仔細細擦掉他腳上的灰塵:“怎么光著腳就跑出來了,地上不冷么?”
他語氣和動作一樣溫柔,傅鳴玉這才發現,自己沒有鞋,是光著腳的。
一路走出來,居然不覺得冷。
或許腿腳上的麻木疼痛,已經掩蓋了冷的感覺。
然而與此同時,另一種冷卻漫上心頭:仙君為什么,對他這么好?
或者說,對這具身體的主人,“鬼主”這么好?
一時間,傅鳴玉沒有說話,只靜靜看著眼前的男人,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呆滯里透著一種無辜。
他仔仔細細端詳這張原本再熟悉不過的面容,或許是許久不見,和記憶里的樣子有些細微的不同,但具體哪里不一樣,傅鳴玉也想不起來,只覺得他眉眼凌厲了些,但對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潤。
重安宮所有人都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他們高高在上清冷淡漠的仙君,居然蹲下來給這個人擦腳???
弟子們當場驚呆,甚至有一些年紀小的直接掐起了人中。
可唯有洛與書身后的當歸看著反應遲鈍的傅鳴玉,皺起了眉:“仙君……”
“無妨。”仿佛料到當歸要說什么,洛與書眉眼低垂,又仔仔細細將傅鳴玉另一只腳擦干凈,一邊親手給他穿上鞋,一邊與當歸道,“或許沉睡太久,神識還未回籠,給他時間緩緩吧。”
當歸拱手歉道:“當歸唐突了。”
傅鳴玉踩著柔軟的鞋子眨了眨眼睛,對上了,身份也對上了,這如出一轍的淺藍色服冠,他第一次見仙君時,也差不多便是這個樣子。那他所在之地必然也不是別處,就是仙君所在的,蓬丘仙山了。
傅鳴玉心情復雜,明明是起死回生重見故人的欣喜,在這身份不明的時候,又都化成不敢相認前途未卜的迷茫和愁緒。
他應該已經不是傅鳴玉了,凡人極少能上仙山,他從來沒有去過。既然能登上這里,必然不會是凡人那種普通又脆弱的身份。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摔死,卻又進到什么勞什子“鬼主”的身體里,而這鬼主,怎么還和他長得這般相像,實在是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胸口也有一團郁氣,讓人煩躁。
不過還好,仙君不愧是仙君,還這么貼心給他找了個好借口。
“不管怎么樣,醒了就好。”洛與書低聲呢喃,很輕很輕,但傅鳴玉清晰地聽見了。他恍若自言自語,語氣里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是失而復得的欣慰,又或是難以釋懷的遺憾。
“回來就好……”
傅鳴玉是個機靈又聰明的孩子,他爹一直是這么夸他的,所以在此時,傅鳴玉敏銳察覺到了有一些不對勁的氣氛縈繞在自己和仙君身畔,直覺告訴他,兩個人之間,絕對沒有那么簡單。
于是傅鳴玉緊閉尊口,眉眼低垂,一副遲鈍無害的模樣,只自己暗中觀察,想要獲得更多的信息。
不管他是誰,“傅鳴玉”或是“鬼主”,現在也都才剛蘇醒,神識不清醒,裝傻也很簡單。
洛與書為他穿好鞋,又牽起他的手。他的手冰涼,仿佛剛從冰窖里拔出來,洛與書熟練將他涼手握進掌心,渡過來陣陣暖意。
傅鳴玉感覺到溫融的暖意包裹上來,很是舒適,不免心底有些雀躍,笑意蹦上眉梢,剛下意識想開口,道一句“謝謝”,然而又突然頓住,閉上嘴,將所有咽回了肚子里。
他是誰呢?他以怎樣的身份,說出這句“謝謝”?
傅鳴玉怔怔看著二人交握的手,仙君的掌心溫熱干燥,明明是他能開心到飛起,偷偷笑上好多天的事情,現在卻反倒化成苦澀的蜜糖堵在喉嚨里,一邊是甜,一邊卻又越品越苦。
因為這樣的溫柔,原本,并不是給他的呀。
傅鳴玉任由洛與書將他帶回房間,原本還要以為睡在那張梆硬的床上,不曾想洛與書只側首一個眼神,他身后一個名喚當歸弟子立即明白,拱手笑道:“弟子明白,弟子已經差人去收拾師叔的舊物了。”
言罷,已經有弟子上前,開始動手拆床拆房間了。
哈?這是做什么?傅鳴玉有些驚訝,他雖不明白,但也沒有表露什么,畢竟不睡那硬床還是挺開心的,也不知道那硬床是什么材質的,又硬又冷,并不舒服。
傅鳴玉乖乖坐著,由著俊朗的仙君小心翼翼為他更換繃帶,清理血跡,重新上藥,白色的藥粉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冰冰涼,冰的他下意識瑟縮,洛與書動作也跟著停滯,還以為自己弄疼了他,忙抬頭看他:“疼嗎?”
他的眼里是不加掩飾肉眼可見的小心和關懷,那樣熱切的情意,燙的傅鳴玉瞳仁微縮,竟然心虛地垂下了眼,輕輕搖了搖頭,小聲:“不疼。”
傅鳴玉終于肯開口與他說一句話,哪怕只有兩個字,洛與書也已經很開心了。他心情肉眼可見的變好了,一抹笑意自他臉上一漾而過,宛若璞玉生輝一般,直叫傅鳴玉看直了眼。
“不疼,不疼,我小心些。”洛與書愈發小心翼翼,他一手托著傅鳴玉受傷的地方,一手穩穩當當灑下藥粉,似乎連呼吸都放輕了,恍若捧著人世間,最最珍貴的珍寶。
傅鳴玉眼眶一熱,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澀涌上胸口,讓他喉頭哽咽。
他不高興了。
他煩躁,他氣憤,他不滿,他想甩掉洛與書的手,告訴他,他是傅鳴玉,不是這個鬼主,不是他珍視的人……可是最后,他還是什么都沒有做,安靜享受著這珍貴美好,他都不敢奢望的時刻。
房間內的弟子們搬進搬出,很快,整個房間就變了樣子。沉重而華貴的檀木床,絳紅色的被褥看起來柔軟又暖和,寬闊的房間也添置了很多其他的東西,桌案,書架,瓶瓶罐罐,那個名喚當歸的弟子似乎對這一切都很熟悉,熟練地招呼弟子們擺放物件。
他高興地與傅鳴玉揮手道:“師叔你看,是不是和以前你的房間一樣!”
“不過就是更大了些,顯得空曠了,沒關系,回頭再添置些東西就好了。”當歸咧嘴,露出兩排大白牙,“畢竟大師兄已經是仙君了嘛,原來的寢室自然不能睡了,師叔您也不必睡側殿了,這里多寬敞,旁邊就挨著仙君的主殿呢……”
在場的諸多陌生弟子,雖然傅鳴玉不認識他,可是傅鳴玉能感受到,自己蘇醒這件事,如果說第一高興的是仙君,那當歸就是第二高興的人。
他似乎與“自己”,關系不錯。
可是原身不是什么“殺人不眨眼的鬼主”么?怎么跟蓬丘的弟子關系這么好?還叫他“師叔”?原主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身份?
傅鳴玉不知道自己要表現得開心還是不開心,畢竟他并不了解原來的鬼主是個什么樣的人,于是還是老樣子,遲鈍地眨了眨眼,什么也沒說,仿佛一個傻子。
沒有得到回應,當歸臉色受傷,黯然下來,不過他立馬安慰自己,小師叔睡了那么久,只是剛醒過來還迷糊著而已,絕對不是不喜歡。
看他這樣,傅鳴玉有些于心不忍,若是放到平時,府里的下人小廝歡欣鼓舞為他做了這么多,他肯定是會大加贊賞跟著樂一樂的,他可不是掃興的人,可現在……傅鳴玉在心里嘆一口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傅鳴玉呆呆地想,要不,就把事情告訴仙君吧。
他不是原來的“鬼主”,他是來自凡間,普普通通的,與他有過幾面之緣的傅鳴玉。
他的父親出自書香世家,官至一國之相,他的母親溫柔賢淑,是一品誥命夫人,而他也,也是……個人。
他只是死了,又湊巧借尸還魂到原主這個死去多年的尸體身上而已。
這么想著,傅鳴玉微微側首,看向身側的仙君,察覺到他的視線,仙君也回首望過來,四目相對的剎那,仙君微微一笑,眼底是讓他嫉妒的溫柔笑意:“怎么了?”
他語氣又輕又緩,溫潤好聽,傳進他的耳朵,耳底和心尖都在此刻跟著微微顫動,酥麻了。
傅鳴玉沒有說話,方才坦白的打算和想法,在這一刻都煙消云散了。
因為他突然反應過來,如果仙君知曉,他不是原主,是傅鳴玉……那他絕對不會,再對他這么好了。
第129章 他的名字,傅鳴玉
這個念頭起了, 就很難壓下。傅鳴玉選擇了沉默。
有小弟子奉當歸的命令端來一盤還冒著白氣的柑橘,擱置在傅鳴玉手邊的小茶幾上。
傅鳴玉低頭看去,這個季節也不知道哪里來的柑橘, 一個個都是圓滾滾,黃澄澄, 水靈靈的,似乎是用法術完整地保存起來的, 還冒著涼絲絲的白氣,看著便叫人垂涎欲滴。
當歸笑道:“是小師叔最喜歡的金糖柑啊,每年咱們仙君都會要洛川送來, 給小師叔存下, 就等小師叔醒了, 隨時能吃上新鮮的金糖柑。”
見他不動, 洛與書抬手拈起一個:“又怕臟了手指,不想自己剝?”
這話沒有任何責備和埋怨,反倒還有些寵溺, 因為他一邊說, 一邊已經很熟練地剝開柑橘皮, 將鮮潤的果肉分離出來,另一只手牽起傅鳴玉的手,將橘子瓣放到傅鳴玉手心里。
屬于柑橘特有的味道傳進鼻腔,刺激地傅鳴玉嘴巴要開始泛酸水。
可是他不喜歡酸,也不喜歡甜, 更不喜歡吃柑橘。
為了不引人懷疑, 傅鳴玉還是慢吞吞的,將果肉塞進嘴巴里。酸甜冰涼的汁水在嘴巴里炸裂開,傅鳴玉強忍著面目不露出一絲扭曲。
細微的表情還是沒逃過洛與書的眼睛, 他怔了一下:“很酸嗎?”
洛與書將剩下的一半,填進了嘴里。
微酸,但是果肉的甜很好地中和了微微的酸,是金糖柑正常的味道,也是傅鳴玉喜歡的口味,往日的傅鳴玉會一邊嗷嗷叫一邊將所有金糖柑占為己有,然后一口氣全部剝了吃掉。
可是現在……他好像不喜歡了。
是不喜歡金糖柑,還是不喜歡……給他剝金糖柑的人呢?洛與書垂下眼睫,擋住了眼底的落寞。
眼看氣氛有些不對,當歸剛想開幾句玩笑調節一下,便聽門外傳來重重的腳步聲,似是來者不善。
果不其然,在看到氣勢洶洶沖進殿內的中年男人后,當歸臉色大變,洛與書也站了起來,規矩行禮:“掌門。”
“這是怎么回事?”靜華仙君指著洛與書身后呆滯的傅鳴玉,布滿胡子的臉都漲紅了幾分。
傅鳴玉眼睛一瞪,也不敢有什么反應,任憑這個看起來權高威重的男人指著自己鼻子罵:“我當還是謠傳,沒想到,你們重安宮還真是熱鬧啊。”
“你一介仙君,成日里守著一具尸體,也罷,師伯也不說什么,橫豎人死是死了。”
“可是,現在他怎么又活了?”
靜華仙君痛心疾首。
“你告訴師伯,他死了這么多年,怎么又活了?屠羅剎到底對他做了什么?還是你,動用了什么秘法?”
“掌門明鑒。”洛與書不卑不亢,“師叔本就沒有死,本尊更沒有動用任何秘法。”
靜華仙君冷哼一聲,花白眉毛下的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傅鳴玉,仿佛要將人看穿。
傅鳴玉后背一陣發毛,低擋不住迫人的目光,心虛的視線胡亂看向別處,生怕自己并非原主而是亂入鬼魂這件事被掌門看出來。這時,掌門猛地上前兩步,就要對傅鳴玉伸手,嚇得傅鳴玉下意識就往洛與書身后藏。
洛與書擋在傅鳴玉身前,不懼與靜華仙君對峙。
靜華仙君面目兇悍,怒目而視:“哪門子師叔?這個孽障早就叛出蓬丘,與妖魔為伍,洛與書,你可不要忘了,你師尊,可是被他害死的!”
“師尊不是他害死的!”洛與書眉眼凌厲,氣勢并不輸,“掌門心里應該比誰都清楚,師尊才是最希望他活下來的。”
提及逝去的那位仙君,二人之間氣氛冷到極點,整個殿內鴉雀無聲,沒有任何人敢發出聲響。
傅鳴玉腦袋嗡嗡作響,他們說的話貫徹耳膜,但是他卻一句都聽不懂。
什么師尊?仙君的師尊?是自己害死的?哈?那他怎么還對自己這么好?
僵持半晌,還是掌門先退一步:“好,好好好,你和你師尊真是一脈相承,都這般你袒護他,也罷,本尊不動他,可是,蓬丘卻容不得他。”
靜華仙君一字一句,警告道:
“鬼族的鬼主宿在蓬丘,無霜仙君,你可別讓重安宮,叫天下人笑話!”
撂下狠話,靜華仙君待不下去一秒,扭頭便走。整個殿內的氣氛才稍稍松弛下來,可諸位面面相覷,皆是被方才那幕搞得心情復雜。
傅鳴玉怯怯從洛與書身后探出腦袋,便被洛與書摸了頭:"不礙事的,交給我處理。"
似是擔心傅鳴玉被嚇到,洛與書摸摸他的腦袋安撫:“掌門只是兇,不會真的趕你出去的。”
緋夜仙君離世后,一切都改變了太多。掌門是將緋夜仙君故去的怨念記在了傅鳴玉身上,可是,傅鳴玉又何嘗不是他看大的呢。
小師叔心思細膩,被昔日疼愛他的前輩這樣指著鼻子,一定不太好受。當歸欲言又止,小心瞥了眼傅鳴玉,只見傅鳴玉小臉呆呆的,除了迷茫,竟然看不出什么難過的神色。
當歸在心底嘆口氣,小師叔自醒來之后便一直神志不清的樣子,不過,傻點有傻點的好,被人戳心窩子也不覺得疼。
傅鳴玉是真沒覺得難過,畢竟他壓根不認識方才的老頭。他此時默默在心底,從方才二人的對話中艱難梳理自己的身份和關系。
第一條信息,“自己”是鬼族的人,而且仙君師尊的死和自己有關系。
第二條信息,額,蓬丘的人好像不怎么歡迎自己。
還有,方才聽白胡子老頭臨走前喚了一聲無霜仙君?可是傅潭說記得,初遇時,仙君明明說自己喚“辭霜仙君”。一字之差,難道是他記錯了不成?
洛與書身為仙君,事務繁忙,連當歸如今都成了重安宮的扛把子,身負重任,他們都沒能在傅鳴玉這里逗留太多時間,囑托傅鳴玉好好休息后便先行離開了。
好在重安宮剩下的弟子不少,且年紀都不大,小雀一般活潑,被當歸囑托,要他們陪傅鳴玉玩。
傅鳴玉初來乍到,以不變應萬變,不敢輕舉妄動,此外,自然是想了解更多有關于蓬丘和自己的消息。
他在當歸抬來的一箱雜物中扒拉著,據說都是自己之前常用的東西。他找到好幾塊沉甸甸的鐵牌,還有玉牌,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其中有一塊上面還寫著“自己”,也就是原身的名字;“姬月潭。”
姬月潭?可真是個繞口的名字。傅鳴玉搖搖頭,丟掉那塊寫著名字的鐵牌,又扒拉出一面水玉鏡,這鏡子通體晶瑩剔透,十分精致,傅鳴玉對鏡自賞,鏡中之人雖然是鬼族的什么鬼主姬月潭,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卻和自己有著一模一樣的臉。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他死后才會重生進姬月潭這具身體里。
凡人和仙人不同,對于仙人來講,凡人的生命轉瞬即逝,就像是蚊子叮咬的包一般,過一會就自己消散下去,不痛也不癢了。
人間的王朝興盛又覆滅,而蓬丘千年屹立不倒。
傅鳴玉沒有奢望辭霜仙君還能緬懷自己,他只是很想知道,辭霜仙君在看到姬月潭這張臉時,會不會有那么一刻,會想起曾在人間遇到的小友,傅鳴玉。
傅鳴玉頭腦一熱,另一個荒謬的想法也一并升了起來:辭霜仙君去人間,遇到他,對他那么寬容溫和,是不是因為,他這張和姬月潭相似的臉?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便猶如雨后春筍般開始瘋長。他手心發了冷汗,猛地將水玉鏡丟到床上,心里卻好像憋著一股勁,怎么也發散不出來——
陽光明媚,傅鳴玉坐在檐下廊中石臺上,背靠著木質欄桿,頭頂上樹枝錯落,灑下斑駁的光影。
重安宮的風景是很好的,祥和靜謐。
不遠處有弟子守著他,但只履行職責,不敢打擾。
重安宮改朝換代了,洛與書成為新任的仙君,當歸當梧都被予以重任,昔日和傅鳴玉玩的好的弟子們也都被提拔上去,各自奔赴各自崗位,不斷有新的弟子被選拔進來,恰如當時的他們一般。
小弟子們不熟悉傅鳴玉,只知道他有個身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鬼主,聽說過他的惡劣事跡,因此保持著距離,并不敢招惹他。
唯有一個圓臉的小弟子,在他附近徘徊,被傅鳴玉發覺,又立刻立正站好,恭敬向他問好:“小,小師叔好!”
傅鳴玉屈膝坐著,腦袋抵在膝蓋上,問他:“你為什么喚我小師叔呀?”
小弟子撓撓頭:“不知道,旁人都是這么喚的,我也這么喚了。”
傅鳴玉腦子緩緩轉動,當歸喚他師叔,又喚仙君師兄,怎么個事,雖然仙君沒有喊過,但是按著輩分順下來,難道辭霜仙君也要喊自己一聲師叔?
“那你為什么喚當歸師兄啊?”傅鳴玉又問。
看年紀和入門時間,應該比當歸還要低一個輩分才對。
“因為仙尊還沒有收我們為徒呀。”小弟子朗聲道,“蓬丘里太多像我一樣,沒有名分的弟子,禮貌起見,都是以師兄師弟相稱呼,只有真正被收入內門,那時候,就該各論各的輩分,就要喚當歸師叔啦。”
他摸著腦袋想了想,又補充道:“那個時候,就要喚小師叔您師祖啦。”
師兄變師叔?師叔變師祖?
傅鳴玉眨眨眼睛,驀然笑出了聲,不是吧,被仙君收為弟子,不是該漲輩分的嗎,怎么輩分還生生降下來了。
一想到自己要被人喚師祖,傅鳴玉忍俊不禁,指節抵著唇笑,蓬丘真是好生奇怪,怎么還有這樣的事。
他本就一副好皮相,此時心情不錯綻出笑來,姿色又上一乘,小弟子直接看呆了,先是一怔,繼而蹦了起來:“您笑啦?您真的笑啦?”
“哎呀呀,您被我逗笑啦,嘿嘿,我要跟當歸師兄領賞去啦!”
傅鳴玉:“欸?”
小弟子趴在傅鳴玉身側的木頭圍欄上,兩只手掌托著胖嘟嘟的臉,認真解釋:“您自醒來之后,不是發呆,就是出神,好像心情不怎么好,郁郁寡歡有什么心事似的,幾乎都沒有笑過。”
“仙尊和當歸師兄都說,您之前,是很愛笑的。愛聽笑話,仙尊說,誰要是能逗您一笑,就可以跟當歸師兄提一個要求!嘿嘿,沒想到,我小阿武是第一個。”
傅鳴玉一怔。
姬月潭也是個愛笑的人么?看旁人鬼主鬼主地稱呼他,還以為是個多陰險狡詐的人呢。
小阿武歡快的樣子,傅鳴玉似乎也被感染,微微揚起嘴角,低聲呢喃:“我以前,也很愛笑……”
可是誰還記得呢。
他早就問過人間的消息了,現在的人間早已經改朝換代,父親和母親也已經故去,京城再也沒有曾盛極一時的傅家的消息。
沒有人會記得他了。
傅鳴玉吸一口氣掩飾情緒,試探問小阿武:“我以前?是個怎樣的人呀?”
“我睡了太長時間,有些事情,已經記不太清了。”
阿武撓撓腦袋:“您之前,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剛進蓬丘不久,沒幾年就進了重安宮,不過,我也有聽旁人說過。”
阿武湊上來,壓低聲音:“不曉得為啥子不讓我們私下議論,您之前,好像也是重安宮出來的。”
傅鳴玉震驚:“啊?我不是鬼主嗎?怎么又成了重安宮的人啦?”
“說來話長啦,您之前啊,師從于青龍觀靈胤道長,后來,是重安宮前任緋夜仙君收留了……”
“等等,等等等……”傅鳴玉捂著腦袋,更懵了,“靈胤道長是誰啊?緋夜仙君又是誰啊?”
小阿武半張著嘴,一副看傻子的眼神。
媽呀,他真的什么也不記得了?最最親近的靈胤道長和緋夜仙君都不記得了,小師叔怎么好像是,腦子壞掉啦?
“啊呀,師叔好笨啊。”阿武愁眉苦臉,“這樣,都不曉得要從哪里開始給您講起了。”
“傅鳴玉!”一聲嬌喝驀然在耳邊炸開,傅鳴玉和小阿武兩個人雙雙嚇得一抖,隨即轉頭向來人看去。
來人是個陌生至極的女子,一身紅衣,兩手叉腰,梳著兩只囂張的麻花辮,腰間盤著鞭,和她整個人一樣跋扈。此時,她正怒目圓睜,狠狠瞪著傅鳴玉。
傅鳴玉不知道姬月潭與這女子有什么深仇大恨,愛恨?情仇?一時沒敢動彈,但身側的小弟子看見她,只有低頭乖乖行禮的份:“雙雙師姐。”
沈雙雙并沒有在意小弟子,她目光鎖在傅鳴玉身上,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傅鳴玉有種不祥的預感,仿佛獵物被獵人鎖定似的,正猶豫一會兒自己要不要拔腿就跑,卻見這時,紅衣女子猛地撲了上來:“傅鳴玉!”
她眼圈泛紅,含了哭腔。
“你回來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傅鳴玉驀然僵住,不是因為自己被這陌生女子突然抱住,而是因為,他清晰地聽見,她叫他的名字,不是姬月潭,而是,傅鳴玉。
他的名字,傅鳴玉。
第130章 我們,是什么關系?
“雙雙師姐, 您看吧,我都說了,小師叔什么都不記得了, 上午還問我靈胤道長和緋夜仙君是誰,你看, 現在連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傅鳴玉張了張嘴:“我不是,叫姬月潭嗎?”
“是啊, 但那是您之后的名字。”小阿武道,“您之前,還在蓬丘的時候, 名字叫傅潭說, 字鳴玉, 親近的人, 都喚您的小字鳴玉。”
傅鳴玉 如遭雷擊。
傅鳴玉,傅潭說的小字是傅鳴玉,長的像就算了, 他的小字, 怎么和自己名字一樣啊?
恍若被一團迷霧籠罩, 四面八方都有光露進來,出口仿佛近在眼前,可是,往哪個方向走都不對,哪個方向都是迷, 越來越多藕斷絲連的巧合, 可偏偏得不出一個解。
傅鳴玉覺得自己腦袋要爆炸了,面前的紅衣姑娘一改方才的兇神惡煞,心疼地捧著他的臉:“嗚嗚嗚……對不起, 我還以為你故意不理我,不告訴我,不去找我……原來你,你什么都不記得了……”
“鳴玉,嗚嗚嗚……”
傅鳴玉眨眨眼睛,被陌生人摸臉的感覺不是很舒服,他不認識沈雙雙,但感覺地到,沈雙雙和原主姬月潭明顯關系很好。
傅鳴玉很難理解,姬月潭在蓬丘內,有重視他的仙君,有尊貴的身份,還有沈雙雙這樣的至交好友,他為什么要叛出仙門呢?
難道只是因為,一個鬼族鬼主的身份?
“對不起。”傅鳴玉慢吞吞跟沈雙雙道歉,他看著沈雙雙發紅的眼睛,真誠道,“雖然我不記得你,但是我知道,你是對我很好的人。”
他不說還好,一說沈雙雙又感傷地要哭了。
“怎么回事,無霜仙君有沒有說到底怎么回事,鳴玉好不容易醒了,怎么就失憶了呢?”她哭哭啼啼,驀然捕捉到關鍵,“醒了,對,鳴玉,你記不記得,你是怎么醒的?”
傅鳴玉愣了一下,怎么醒的,睜開眼睛,不就醒了。
沈雙雙一拍自己的嘴,換了說法:“不是,是你,你怎么活過來的?”
“你若是剛死了一天兩天也就罷了,可是你都死了好些年了,如今蓬丘都在傳你死而復生的消息,可是若不是親眼所見,恐怕沒人會相信。”
她這話說得傅鳴玉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下意識摸遍全身,救命,死了那么久,不得腐爛發臭長蛆了啊!
可是自己身上,除了手腕動脈處的傷口比較深,其他地方,并沒有腐爛的痕跡。
雙雙還在繼續道:“嗨呀,你的尸體在重安宮放了那么久,無霜仙君執意說你沒死,死活都不肯將你下葬。我們都道他接連失去師尊和小師叔,怕是有點失心瘋,沒想到……沒想到屠羅剎這般喪心病狂,居然趁無霜仙君不在,把你尸體偷走了!”
傅鳴玉在這一刻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哈?哈?哈?”
他沒聽錯吧,什么被偷走?他的尸體,被偷走了?還有這種事?
他震驚地五體投地,無以復加,視線從沈雙雙臉上轉向小阿武,小阿武面色悲戚,顯然也是知道這件事,狠狠點了點頭:“喪心病狂!”
傅鳴玉人傻了。
小阿武醒了一把鼻涕:“還好,還好無霜仙君發現地快,親自將您從西玄之地帶了回來,沒想到,帶回來才兩天,您就詐……”
“尸”字沒有說出口,轉了個大彎拐回來:“就……醒來了。”
傅鳴玉:……
原來……還有這種事。
傅鳴玉震驚地后背發麻,自己真是借“尸”還魂了。
他目光落到自己手腕還沒長好的傷口上,這傷口總不能是辭霜仙君弄得,那就只能是……雙雙和阿武口中所說的,將自己尸體偷走的西玄屠羅剎干的了?
那也就是說,他們是對姬月潭的尸體做了什么,才導致自己從姬月潭身體里醒過來的。
他仰起臉,一臉天真問:“那,你們所說的屠羅剎,是什么人啊?”
“屠羅剎不是人,是魔族!”阿武一臉驚恐,“自上古魔王覆滅,最后的殘魄也被封印到問君山之后,西玄魔君鶴君山糾結天下魔族,成立了屠羅剎,成了魔族最厲害的領頭人。”
“鶴君山死了,現在的魔君,是他的兒子鶴驚寒,也是非常陰險狠辣的角色!”
傅鳴玉的腦袋緩緩轉動,饒是人間的他也知曉,天下三分,鬼妖魔三界為一家,一向是同流合污,狼狽為奸,姬月潭,也就是現在的“自己”,如果是鬼族人,那豈不是……
他又問:“那我,之前與魔君的關系怎么樣啊?”
“應該還不錯吧。”小阿武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我聽師兄們說,你回歸鬼蜮那一日,是他和妖王一起來接的你呢……”
這樣的關系,怎么也不會差吧。
不曾想,話音剛落便被雙雙師姐打了一個巴掌,小阿武捂著腦袋,“哎喲”一聲:“師姐,你打我做什么,我說錯……”
“你就仗著鳴玉什么都想不起來,凈把外面的風言風語拿出來瞎嚼!”沈雙雙拍了拍小阿武腦袋,語氣責怪但也沒使勁下手,“一邊玩去吧。”
小阿武自知說錯了話,不再多待,捂著腦袋跑掉了。
她看向傅鳴玉,眸子里驀然多了些復雜的情緒,輕聲道;“別聽他瞎說,那都是外人眼里瞎猜的,你與鶴驚寒關系并不好,和傳聞里恰恰相反,你最恨他。”
雙雙蹲下身來,與傅鳴玉平視,慢慢攥住了傅鳴玉的雙手:“如果不是他,你不會被誣陷,不會在最百口莫辯的時候暴露身份,如果不是他謀劃又推波助瀾,鳴玉,你根本不會離開蓬丘。”
提及舊事,雙雙眼里含著恨意:“鳴玉,你最恨的就是他……”
傅鳴玉被她濃烈的情緒的感染,微微往后縮了縮:“那,那我是怎么死的?”
他明顯感覺沈雙雙覆在自己手上的指尖微微一僵,她咽下一口氣,似是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了他:“你是,是自殺……”
傅鳴玉瞳仁直接瞪大了,人直接懵掉了。
自自自自自殺?姬月潭怎么回事?是他自己不想活了?!他不想當鬼主了真的活膩歪了?
傅鳴玉腦子已經亂成一團漿糊了,作為一個外來者,實在是搞不清楚姬月潭這復雜又傳奇的一生。一切都太……太荒謬,太難以形容了。
他嘴巴都快合不上了:“我,我為什么,要自殺啊?”
雙雙搖頭,哀傷道:“我們也不知道,那時候,你已經不住在蓬丘,而是有自己的鬼主行宮了。”
思及至此,雙雙心口又一陣難受,她用力握緊傅鳴玉的手,眼眶酸澀。
那時候傅鳴玉跟鶴驚寒離開,她一直對傅鳴玉心存怨恨,一直陷進被背叛的情緒里。鬼蜮都是傅鳴玉重歸王位,成為一族之主,總領鬼族大局的消息。
鬼主和魔君,妖王聯手,成了仙門的心腹大患,后來,緋夜仙君身死,她的父親掌門靜華仙君幾乎一夜白發,沈雙雙怎么可能不生氣不傷心。
他說走就走,果斷果決,那般風光,沈雙雙真的氣哭了,蓬丘到底有哪里對不起他傅鳴玉?沈雙雙曾發誓,再也不要理傅鳴玉了。
直到傅鳴玉自殺,聽聞他的死訊,那一刻,雙雙才真是后悔到了骨子里。
旁人不知道,她還不知道嗎?傅鳴玉那么怕疼膽小的一個人,他得是多絕望,才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啊?
回到鬼蜮的那些日子,傅鳴玉過的真的好嗎?真的如傳聞里那般風光無量,舉世無雙嗎?
要真是如此,他怎么會選擇那么一條不歸路呢?
沈雙雙眼睛酸澀,又要懊悔地掉眼淚了。還好還好,洛師兄沒有放棄,終于等到傅鳴玉蘇醒了。
看傅鳴玉一臉震驚,顯然是一無所知的樣子,沈雙雙有些后悔,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是不是不該多嘴……對不起,鳴玉,你都已經回來了,我說那些做什么,鳴玉,以前的事就不要想了……”
怪她嘴快,傅鳴玉問,她真就回答了,現在鳴玉失憶,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以前的事,她不該說那么多的。
即便她是真的很想知道,離開蓬丘之后,傅鳴玉到底發生了什么,才讓他絕望至此。但,現在傅鳴玉既然忘記了,就當一切沒有發生過,他們還是好好的吧。
想到這里,雙雙將淚意憋回去,揚起笑臉:“好了好了,忘了就忘了,別想那么多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楚河和狐貍?他們都很想你,要是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高興。”
傅鳴玉迷茫地眨眨眼,沈雙雙明白他也不記得楚軒河和趙秋辭了,一陣辛酸,解釋道:“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四個從小一起長大,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如今,一個少年意氣偏偏折了腿,一個大好年華卻選擇自裁抹了脖,還有一個精神失常,好端端的卻選擇閉關面壁,再也不曾出來過……
物是人非,曾經的四人小隊,竟只剩下沈雙雙一個無病無恙的。
唉,不該提的,提這做什么,要是真去了,傅鳴玉見到楚軒河,問他的腿是怎么斷的,那可怎么說?又免不了提當年。
沈雙雙又懊惱地捂了腦袋:“算啦算啦,你如今剛剛蘇醒,身子虛弱,無霜仙君不許你出重安宮,去找他倆的事,以后再說。”
傅鳴玉還沒說一句話呢,看雙雙自言自語,說要走又否決了。傅鳴玉眨眨眼睛,倒也沒強求,乖乖應是:“好。”——
沈雙雙算是傅鳴玉醒了之后,第一個來看他的故人,但她也不能一直留在重安宮,沈雙雙陪傅鳴玉玩了一會兒,講了很多他們從前一起撒潑搗蛋的故事,傅鳴玉聽的津津有味。
沒想到堂堂鬼主姬月潭從前那么調皮,比他傅鳴玉小時候還頑劣。
傅鳴玉好歹還有父親母親管教,有夫子教授課業,也算知書達禮呢,姬月潭無父無母,在蓬丘完全是仙君溺愛加散養,沒長歪就算不錯了。
傅鳴玉聽得很開心,天色暗下來,沈雙雙也要離開了。
來日方長,送走沈雙雙,傅鳴玉的大房間又陷入了沉寂。
已經有小弟子點燃了宮里各處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傅鳴玉窩在書房里,翻看從前的書信舊物。
聽小弟子們說,無霜仙君沒有繼位的時候,主殿里住的是緋夜仙君,而自己和無霜仙君住在側殿,房間還挨著,晚上有什么聲息都能聽見。
有時貪玩回來晚了,或者夜不歸宿,無霜仙君總能第一個發現。
而以前的自己總是生病,大半夜也是無霜仙君起來悉心照顧。
諸如此類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傅鳴玉靠著椅子,兩只腳不雅地搭在桌子上,手里攤著一本書,滿腦子都是小弟子說的話,竟然有些難以抑制的酸意。
姬月潭,就住在無霜仙君隔壁,說是與無霜仙君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不為過。那般清風明月,高貴淡漠的仙君,他輕易都見不上面,和姬月潭每日相伴就算了,居然還會俯下身來細心照顧一個頑劣小兒……那姬月潭他配嗎?哈?
傅鳴玉怎么想怎么郁悶不開心。
難怪,難怪自己方醒來時,辭霜仙君對他那般妥帖,原是和姬月潭有從小的深厚情誼在。
而自己,不過是占據了姬月潭這副軀殼的孤魂野鬼,本不該,也不應享有這一切,享有仙君的目光和關懷。
傅鳴玉悶悶不樂,翻看手里的書。
這是一本正經的靈藥詳注,應當是姬月潭從前課堂上要學的東西,因為上面勾勾畫畫,并不是對內容的認真注解,也不是上課的課堂筆記,而是歪七扭八的各種小人和烏龜,一看就是某人上課不聽講,百無聊賴亂涂亂畫的。
傅鳴玉更來氣了。
自己,傅鳴玉,出身于書香世家,父親是一國宰相,而自己耳濡目染,生來又聰明伶俐,也算同齡人中的佼佼者。
即便貪玩些,但夫子布置的功課從不會敷衍,所學知識,也全都融會貫通,何況還有母親對自己嚴加管教。
若不是自己年紀還小,父親一人在朝官勢太大,怕遭人話柄,傅鳴玉也想早早去考一考科舉呢。
即便如此,作為沒有靈根靈骨的凡人,傅鳴玉連去一趟蓬丘仙山,輕易都做不到,更何況拜入蓬丘,和仙君一般隨師長學習……旁人求之不得,夢寐以求的機會,在姬月潭這里,就這樣白白浪費掉!
你不想上課,讓別人上啊喂!天知道他傅鳴玉有多想離仙君近一些!多想跟仙君做同窗!
傅鳴玉越想越窩火,墊在桌子上的腳丫子一蹬,背靠的太師椅登時失了平衡,整個人隨著搖晃的椅子后仰,馬上腦袋栽地。
傅鳴玉慌里慌張張牙舞爪試圖再倒地前從桌子和椅子上蹦出來,千鈞一發之際,一只手伸到椅背后,穩穩托住了將要倒地的傅鳴玉和太師椅。
一時間,空氣寂靜,四仰八叉的傅鳴玉瞪著呆滯的眼睛,對上了一張倒著的清秀的面孔。
洛與書出現在他身后,單手將歪倒的椅子扶了起來。
一同被扶起來的,還有椅子上凌亂的傅鳴玉。
傅鳴玉臉色一下子就紅了,他慌忙收起不知道哪放雙腿,蜷縮在椅子上,盡量保持一個端莊的姿態,但方才四仰八叉的窘態絕對被仙君看了個清楚。他拿著手里的草藥詳注擋著泛紅的臉,只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
媽耶,別太丟人。
仙君回來怎么也沒人說一聲?哈?早知道仙君這個時候回來,他絕對坐的板板正正,絕對不會把腿墊在桌子上啊!嗚嗚。
洛與書想假裝沒有看到,但眼睛里還是忍不住流露笑意,他輕咳一聲,抽走了傅鳴玉手里擋臉的書,試圖轉移話題:“在看什么?”
目光落到“草藥詳注”四個字上,洛與書明顯一愣,還以為又是什么包了正經封皮的不正經畫冊話本,指尖一翻……洛與書挑了下眉,還真是草藥詳注。
對面的傅鳴玉正呆呆地,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洛與書將書本塞回他手里:“怎么想起來看這個了。”
因為經常被為難,所以傅鳴玉不喜歡教這門課的老師,連帶著這本書也是看到就晦氣的程度。
傅鳴玉咽一口氣,又不能直言說他不喜歡我喜歡,只好道:“太,太無聊了。”
洛與書在他旁邊坐下,替他整理凌亂的桌面,傅鳴玉提心吊膽看著仙君優雅地為他收拾桌上的雜物,沒好意思開口說自己剛剛在上面放過腳。
他的目光很快被仙君出色的容貌吸引,不知道為什么,是自己死的時間太長腦子不好使了還是仙君修為漸長越活越年輕了,傅鳴玉總是覺得現在的仙君似乎和他們認識的時候不一樣了。
那時的仙君穩重,優雅,待人溫和,笑意盈盈,像一塊溫潤光滑的玉,和他相處就如沐春風般舒服。
而現在的仙君,唔,怎么形容呢,他也溫和穩重,但總是覺得像是被包裹起來的冰一般,雖然不顯,但是眉眼間透露許些寒意,言行里也依稀窺出一些鋒芒。
尤其是那日他護在他身前,與咄咄逼人的掌門對峙時,如冰如凌,那樣凜冽的氣勢,是傅鳴玉從不曾見識的。
傅鳴玉有一些小忐忑,所以,仙君也是會變的是嗎?
他一眨不眨的目光還是引起了洛與書的注意,洛與書側首看他:“嗯?”
傅鳴玉慢慢趴到桌子上,小狗似的盯著洛與書:“仙君,我有很多事,記不太清了。”
“嗯?”
“我可以問一下您……”傅鳴玉頓了頓,“我們以前,是什么關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