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鶴驚寒,是您親手殺死的啊……
“小玉醒了。”
沈雙雙第一個圍上來, 急切道:“你還好嗎?感覺怎么樣了?”
眼前一下子出現了好幾張人臉,傅鳴玉緩慢地將人臉與姓名對上號。
雙雙,楚軒河, 趙,趙秋辭……
還有……
他目光觸及到幾步之外的洛與書, 心頭顫動。
真是鬧了個大烏龍,怪他太蠢, 若早發現洛與書與謝霜辭是兩個人,或者早一點恢復記憶,也不至于與他糾纏那么長時間。
墜馬之后一直到他死, 所有的記憶都想起來了, 回望這些日子在洛與書面前的扭捏做派, 傅鳴玉直想死。
是的, 讓洛與書失望了,他還是傅鳴玉,不知道為什么, 姬月潭根本不想醒來, 一點動靜沒有。
傅鳴玉扳住床沿, 艱難坐起身,先與他們道歉:“對不住諸位,這段時間,是傅某腦子不清醒,騙了你們……”
見他虛弱至此, 洛與書下意識上前去扶他, 被雙雙幾人搶先將人圍住,只好頓住了動作,改為負手而立。
他如一株文雅的竹, 挺直而淡漠。
如今意識回籠,傅鳴玉不再是那十幾歲時為謝霜辭拈酸吃醋的少年,而是活了二十余載,陪謝霜辭去世的傅家少爺,傅鳴玉找回了自己。
他與幾人客氣行禮,道出緣由:“并非傅某為自己辯駁,初醒來時,我的記憶尚且停留在十幾歲,還不懂事,鬧了笑話,給諸位添麻煩了。”
一片安靜。
楚趙沈三人看看他,又彼此對視,誰都沒有說話。
畢竟,這般“客氣有禮文質彬彬”的傅鳴玉,還真是……從沒見過啊!
他身上驀然就多了一種氣質,一種穩重的儒雅的,仿佛讀過很多書的那種莫名的氣質。
這樣的傅鳴玉,屬實是誰都沒有見過的。
“咳。”趙秋辭咳嗽一聲,打破沉默,“你就是,小玉的前世?”
傅鳴玉一怔,臉上有瞬時的落寞,又提起笑:“或許,應該,是的。”
他娓娓道來:“傅某的母親便是你們口中的鬼姬,可傅某長大成人數十載,只知溫婉賢惠的傅家夫人,從不知什么鬼姬。”
畢竟一家三口安安穩穩過日子,他順利長大,父親母親也在慢慢變老,他們與尋常百姓,并沒有什么不同。
“直到后來,母親收留辭霜仙君,傅某才知曉母親與仙門有許些關系。”
但是怎么也不會往那方面想,自己的母親是蛇蝎心腸惡名在外的鬼姬。
“那你后來,知曉自己的身世了么?”雙雙太好奇傅潭說的前世了。
“知道了。”傅鳴玉臉上的笑淡了下來,“直到,謝辭霜要重新回蓬丘,去送死,我才知道母親的身份。”
才知道他這數十年的人生,不過母親費心思為父親編織的一場夢,一場水中月,鏡中花。
父親會老去,會死去,母親不老不死,卻甘愿為了父親留在人間,甘愿成為傅家夫人,為他生兒育女,打理家業,陪他生老病死,走過這短暫又漫長的人生。
因為鬼姬的小孩血脈特殊,半人半鬼,極易失控敗露,母親只好抽取那孩子的一魂一魄,捏造出一個乖巧聽話的人類小孩來。他會慢慢長大,會慢慢老去,和他父親一樣,壽命不過數十載。
如此,就是再幸福不過的三口之家了。
這個小孩,就是傅鳴玉。
他傅鳴玉,不過是父親母親相伴這一生,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他的誕生,也只是為了湊個圓滿而已。
只是知曉真相時,他已經長大成人,身邊也有了更重要的人。
他不去計較那些欺騙和隱瞞,不去計較母親到底愛誰,他只是跪在母親腳邊,求她救救謝霜辭。
思緒到這里,傅鳴玉忍不住抬眼望向幾步之外隔著一段距離的洛與書:“您與他太像了,傅某冒昧問一句,您與謝霜辭,到底有何關系?”
難道是謝霜辭的后輩嗎?可是謝霜辭,哪里有什么子孫后代,又跟誰生兒育女了呢?
洛與書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問道:“你可知辛沂鄉?”
傅鳴玉一怔:“那是,傅某的老家。”
傅丞相辭官歸隱后,便回了老家,畢竟,他的祖輩都葬在那里。
“仙尊可是去過傅某的家鄉?”
洛與書微微點頭,如此,就一切對得上了。
辛沂鄉的傅家就是傅鳴玉的傅家,洛與書曾與傅潭說去過的那個墳冢,見過的那個和傅潭說同名的墓碑,是傅鳴玉的。那傅丞相和傅夫人的墓碑,便是傅潭說親生父親和母親的。
那他們所見的保護墳冢的結界,和上面的重安宮功法,便也說得通了。
是辭霜仙君。
洛與書道:“你若問本尊,與辭霜仙君什么關系,本尊只能說,他是本尊所在的重安宮一脈的師祖,但師祖早在萬年前,便為了鎮壓魔族,葬身問君山。”
“你口中的謝辭霜,只是師祖的碎魄所化。本尊與他,既無血緣,甚至也并不相識。”
至于為什么那么相似,不知道。
但知曉內情的沈雙雙很難忍得住不插嘴:“可是還有一個傳言呀,蓬丘上下弟子們都聽說過,無霜仙君,好像是辭霜仙君的轉世呢。”
不然當初緋夜仙君干嘛還要親自前去洛川洛氏,接回了尚且年幼的洛氏幼子洛與書,還收入門內做親傳弟子呢?一般人誰有這個待遇?
這個傳言,洛與書沒承認過,但也沒否認過。雖然他現在的地位是靠自己刻苦修行與努力,但當初入蓬丘緋夜仙君座下,也確實沾了辭霜仙君的光。
但轉世這種東西,洛與書是不信的。
死了就是死了,就算因著某種因緣,存在某些關系,但那始終是兩個人啊。
他并沒有因為傅鳴玉是傅潭說的前世,甚至同一個魂魄同一個人,就去接受他。
那真的是不一樣的。
雙雙的話,卻讓傅鳴玉愣住,久久不能回神。
“原來,是轉世嗎……”他小聲喃喃。
過往的萬般場景浮現在眼前,一幕幕。
“這輩子太辛苦了,如果有來生,下輩子就投胎到一個不愁吃喝的富貴人家,做大少爺,榮華富貴,享一輩子福。你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小玉。”他的聲音輕的像一片羽毛,“我不想和你做好朋友。”
眼眶泛起酸意,傅鳴玉驀然就明白了。
“你為什么這樣在乎姬月潭?”他看著洛與書,“他與你,是什么樣的存在,你們,又是什么樣的關系?”
“你們,是朋友嗎?”
“不是。”幾乎沒有思索,洛與書即刻否認,“我們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也不是叔侄。
在無數次循環往復枯燥的修行里,在每個不耐想要放棄的瞬間,他不止一遍想起他的小師叔。
他頑劣,搗亂,故意吸引洛與書的注意,不厭其煩給他添堵。
他也善良,赤誠,是鮮活的顏色,點亮洛與書沉靜乏味的人生。
他想要什么關系,什么身份,他難以啟齒,卻再清楚不過。
他一字一頓,緩慢但有力,回答傅鳴玉,也在回答自己:
“我心悅他。”
寂靜的殿內,空氣都仿佛凝滯了,傳來倒吸冷氣的聲音。
楚趙沈三人已經僵硬成三塊冰雕,不約而同覺得,他們現在應 該立刻消失,而不是杵在這里。
縱然他們知道,洛與書對傅潭說的重視程度,縱然他們知道,兩個人不同尋常的關系。可是,“我心悅他”四個字從洛與書嘴里說出來,帶給他們巨大的沖擊。
“好,好。”
傅鳴玉勾起唇角,笑得很開心,可能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眼睛里掉出大顆的水珠。
他和謝霜辭沒有做到的事,有人在下輩子,做到了。
他和謝霜辭說過的話,有人也真的在下輩子,實現了。
謝霜辭真的出生在了富貴之家,他們不止是朋友,也不再是朋友。
一切都如愿了。
傅鳴玉輕輕擦掉臉上的水漬,不失儀容:“我幫你。”
他環顧四周,對上楚趙沈幾人的眼神,真誠道:“我幫你們一起,調查姬月潭自盡的真相,喚姬月潭回來。”
楚趙沈三人緩慢地對視幾眼,默契地不需多言,最后,趙秋辭才開口:“你要幫我們將小玉找回來,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我知道。”傅鳴玉面容坦蕩,“意味著我會消失。”
“沒有關系的,我早就死了,有幸虛度這幾十日,算是我偷來的。”——
鬼蜮。
靈貳遠遠看到自家主子回來,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殿下?您怎么這么快就回來啦?”
她還以為主子跟無霜仙君出去,得好好玩一圈,說不定還要回蓬丘住幾天呢。今日倒是回來的快。
“嗯。”傅鳴玉微微點頭,“有件事情,麻煩你跑一趟。”
靈貳立馬單膝跪地,忙道:“殿下吩咐便是。”
主子怎么還這么客氣用上敬辭了,倒叫她惶恐。
傅鳴玉吩咐:“麻煩與聞人戮休遞個消息,本座已經醒了,只是神識不全,希望與他見上一面。”
聞言,靈貳瞳仁緊縮。
因為主子現在是失憶狀態,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蘇醒的事一直先瞞著,蓬丘那邊也不敢宣揚,因此知道的人不多。
現在主子居然要主動透露給妖族,還要去與那鳥妖見面……
靈貳不敢妄加揣測主上的意思,恭敬應下:“屬下遵命。”——
霧靄密林,妖王行宮。
聽到下人稟報,王座上方才還懷抱美人,慵懶接受美人投喂的男人一把將懷里的女人推開,震驚:“真的假的?姬月潭醒了?”
女人摔到地上,也不敢有怨言,恭敬跪著。
臺階下的侍從恭敬點頭:“此消息是鬼主座下的靈貳傳來的,不能有假。”
聞人戮休的震驚寫在臉上,姬月潭死了這么些年,突然就醒了?而且他尸身不是被無霜搶去,留在蓬丘了嗎?
這件事,蓬丘可有參與?事情瞞得很緊啊,他居然一點消息都沒有得到。
聞人戮休攥緊拳頭,擰眉:“還不叫人收拾收拾,迎見本王的好哥哥。”——
姬月潭也許不是第一次踏進妖王的地盤,但傅鳴玉是第一次踏進這里,還是獨自一人。
據說妖王的行宮當年被一場大火燃盡了,現在的是后來的小妖王廢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建的。
傅鳴玉剛到來,便被侍從極恭敬地迎了進去。
來之前便聽雙雙幾人說過了,紫凰家沒出事之前他與聞人戮休關系就還算可以,按道理講,傅鳴玉身份被揭發時,聞人戮休屬實沒必要跟鶴驚寒一起來踩他一腳。
但是他確實來了。
這很難評,幾人之間關系錯綜復雜的,傅鳴玉想想都頭疼,也不知道當時姬月潭怎么受得了的。
傅鳴玉被帶進一座極其敞亮的宮殿,火柱上燃著的淺紫色火焰淺淺打在人臉上,整個宮殿都縈繞著一種夢幻的奢靡感。
玉階之上的男人負手而立,似是已經等候很久了。
“鳴,鳴玉哥哥……”聞人戮休眉峰皺起,眼里俱是不可思議,“真的是你?”
他兩步便從高階之上跨下來,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傅鳴玉身邊,聲線都變了形:“真的是你?你復活了?”
傅鳴玉靜靜看他,眼前的小妖王看著還很年輕,身姿極其健碩,高大威猛,行事卻有些跳脫,縱然已經是妖界至尊,他紫色的瞳仁里依稀還能瞧出些稚氣,和傅鳴玉想象的是有些不一樣。
也是,紫凰家族的純血統除他之外全軍覆沒,不然也輪不上年紀最小的他來稱王。
他在打量聞人戮休的同時,聞人戮休也在打量他,從上到下,眼前人身著絳色長袍玄色外衫,不言語時一如當年高貴淡漠。杜絕了一切旁人假冒的可能,真的是姬月潭,死了十幾年的姬月潭。
見他不說話,聞人戮休一拍腦袋:“瞧我,哥哥請上座。”
美人魚貫而入,奉上茶水珍果,傅鳴玉眼瞼半垂,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但他能感覺到,聞人戮休的視線一直鎖在自己身上。
無數個問題堆疊起來擠在喉嚨口,聞人戮休毫不掩飾自己巨大的疑問:“哥哥,簡直是像做夢一樣,你是,怎么活的?”
傅鳴玉很誠實,他來這一趟,也不是為了騙聞人戮休什么,遂道:“我不知道。”
“我不記得了,怎么死的,怎么活的,從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話音落,聞人戮休瞳孔驟縮。
不記得了?
瞬時,傅鳴玉敏銳察覺聞人戮休眼底那點稚氣消散,陰冷的視線如蛇蝎一般纏繞上自己的脖頸,仿佛下一秒就要將自己撕裂開吞咽下去。
果然,這位也是個不好惹的主。
倘若傅鳴玉還是幾天前的傅鳴玉,現在早就被嚇得六神無主了吧。
“真不記得了?”聞人戮休逼問,“與本王何時相識,何時入得蓬丘,何時回的鬼蜮,中間發生過什么,你統統都不記得了?”
傅鳴玉看傻子的眼神:“我騙你做什么?”
他嘆口氣:“不瞞你說,我醒來后,記憶全失,想了想,也只能到你這里來,詢問一些從前的事了。”
聞人戮休面容冷肅下來,他起身離開座位,來到傅鳴玉面前,一邊思索一邊下意識圍著他轉:“你死后,尸體被洛與書搶走,如果你醒來,也是在蓬丘醒來……洛與書放你離開了?”
傅鳴玉面容坦蕩:“為何不放?”
“你知道的,如果天下人都知道我醒了,蓬丘護不住我。”
聞人戮休咬著指甲,皺眉不知道在思慮什么:“也是,蓬丘,不安全……可是……真的假的……”
“算了,我不與你廢話了。”傅鳴玉站起來,起身欲走,“我今天來,就是想問問你從前的事情,你若是不愿意,那我就回去了。”
“不要——”聞人戮休驀然攥住傅鳴玉一只手腕,將人攔下來,“我說我說,你問便是,這么著急走做什么。”
傅鳴玉復又坐回來,斜睨他一眼,不怒自威:“你盡管如實相告,如若仗著我失憶拿謊話騙我——”
他身體微微前傾,視線鎖在聞人戮休臉上,仿佛知看穿他在想什么,輕聲:“此后,我都不會再信你一句了。”
聞人戮休心里咯噔了一下,低頭咕噥,明明人都失憶了,怎么說話還跟之前似的,勁勁的。
“我明白的,鳴玉哥哥。”聞人戮休變臉如變天,陰霾散去,揚起笑臉,重新坐回自己位置上,“哥哥想知道什么,盡管問便是。”
從前的事,如果姬月潭想知道,他身邊的人自然會告訴他,那他為什么要來找自己?他想知道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內情么?
“你既然肯叫我一聲哥哥,想來也是尊敬我的。”傅鳴玉指節漫無規律地敲打著桌子,“外人都說,我與你和魔君三人交好。”
“那當然。”聞人戮休笑笑,“仙門唾棄我們,只有我們妖鬼魔三族聯合起來,才好與仙門抗衡,不是么?”
“你現在也這么想嗎?”傅鳴玉支著腦袋看他,“我們應該聯合起來,給仙門點顏色瞧瞧?”
“呃……”聞人戮休頓住,“倒也不必非要……”
他當初憤恨之下屠了上陵城,淪落成天下的罪人,可他只是想報仇而已,雖然波及了很多人,但他真正想殺的只有霍家,現在大仇得報,只要仙門不找他麻煩,他還樂得自在呢。
何況鬼王和魔君相繼隕落,元氣大傷,只有他一個妖王,就不做出頭鳥,掀什么風浪了。
“那你為什么要騙我呢?”傅鳴玉眸光微閃,他眉眼溫和,卻讓聞人戮休感受到了莫名的壓力,“我真的,與鶴驚寒交好嗎?”
聞人戮休心里又咯噔一聲,維持著笑容的臉要撐不住了。
傅鳴玉不耐煩道:“我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可什么事我會做不會做,還是分得清的。”
“對不起,鳴玉哥哥。”聞人戮休聲音弱下來,“我怕你遷怒我,才有所隱瞞。”
傅鳴玉倚著椅背,目光放空:“我的下屬說,我自盡前曾去找過鶴驚寒,我的死或許與他有關。”
想起以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聞人戮休強行定了定心神:“鳴玉哥哥,你們兩個從前的事我從不參與,就怕惹一身腥。我實話說,你們確實關系一般,不咋好。”
傅鳴玉猜到了。外人眼里看似團結的妖鬼魔聯盟,其實內部亦是矛盾重重。
“你本不想回鬼蜮,是鶴驚寒用了手段,逼你不得不回來的,你本就恨他。然而,也并非我挑撥離間,鶴驚寒從前也確實說過,你……你不配做鬼界之主。”
傅鳴玉輕笑一聲。
真有意思,他不愿做勞什子鬼主,非要他回來,他回來了,鶴驚寒反倒說他不配了。
傅鳴玉摸著下巴,合理揣測:“那你覺得,有沒有一種可能,我的死,是鶴驚寒害的?那鶴驚寒,又是怎么死的呢?”
“啊?”聞人戮休臉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哥哥,您真的一點印象沒有了?”
他語出驚人。
“鶴驚寒,是您親手殺死的啊。”
第142章 我好像能接收到一點,姬月潭……
鶴驚寒, 是你親手殺死的啊。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傅鳴玉的臉色幾乎維持不住,瞬時生了裂痕。
這么勁爆嗎?
傅鳴玉下意識就攥緊了指甲。
難怪聞人戮休起初不敢說自己與鶴驚寒關系不好, 被他識破才全盤托出。
因為聞人戮休也擔心,鶴驚寒一死, 姬月潭下一個會對自己下手。
可是,為什么呢?姬月潭就那么痛恨鶴驚寒嗎?
再者說, 就算二人之間確實有什么深仇大恨,姬月潭既然已經殺了鶴驚寒,大仇得報, 那他又為何要自盡呢?
一命賠一命?不是吧, 姬月潭也沒仁義到這般地步吧。
傅鳴玉眉頭緊鎖, 聞人戮休小心觀察他的神色, 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才確定他是真的失了神志,從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他指節輕輕敲打著桌子, 一時間有點捉摸不透眼前這最熟悉的陌生人。
“鳴玉哥哥。”聞人戮休輕輕開口, “魔君已死, 只剩你我兄弟二人,不知哥哥此后,有何打算?”
傅鳴玉瞳仁微微動了一下,面對這小妖王字字試探,不能露了怯, 也不能太囂張, 這個度要把握地很微妙,他還是有些壓力的。畢竟,他也不是真正的姬月潭。
傅鳴玉沒有回答聞人戮休的問題, 反而又拋了問題回去:“你實話告訴我,鶴驚寒,是不是真的想殺我?”
就算他沒有得手,但是不是有這樣的時刻,他真的想殺了我,或者說,取代我?
聞人戮休紫色的瞳仁里倒映出傅鳴玉的樣子,蒼白消瘦,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又閉了嘴,他想了又想,才吐出一個字:“是。”
他似是憋壞了,又解釋道:“哥哥,這件事,我覺得你是知道的,你知道鶴驚寒一直對你不滿,他覺得你作為鬼主,太過優柔寡斷,又因為這些年的經歷一直心系仙門,根本不會為我們著想,也不可能成為合格的鬼主,甚至可能為了蓬丘反咬我們,這些,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所以,二人日后反目成仇,互相廝殺,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
傅鳴玉莫名其妙笑了一聲:“聞人戮休,當年我與鶴驚寒接連去世,鬼妖魔三界只剩你一位統領,你為何不一統三界,做這暗界的王?”
聽了這話,聞人戮休幾乎要跳起來,臉上立馬露出你瘋了吧的神色:“哥哥,你開什么玩笑?”
“且不說我一統三界會成為天下人眼中釘,單說你那鬼蜮封靈閣和那幾個氏族,還有鶴驚寒手下那些屠羅剎,哪一個是好惹的?啊?我倒是想當老大,誰聽我的啊?”
聞人戮休嘴巴突突突說個不停,氣的都手舞足蹈了:“我多大的本事踩他們頭上?怕是仙門還沒找我算賬,先讓你們兩個的手下磋磨死我了!”
傅鳴玉被他逗樂了,沒忍住笑了出來。
聞人戮休說的沒錯啊,鬼妖魔三界各有各的勢力,盤根錯節,哪是想統一就統一的。既然如此,鶴驚寒又憑什么覺得,自己死了,他便能代替自己成為鬼主?
姬月潭當時登上鬼主之位,一是他確實是鬼姬的血脈,身負可怖的鬼神之力,有這個資格。二是,作為舊鬼族的王室姬月氏,其他幾大氏族,還是擁護他的,尤其是他的外祖家,曾與鬼王聯姻,也就是鬼姬的母親家褚陽氏,身先士卒,肝腦涂地。最后,姬月潭也是橫掃了不肯臣服于舊鬼族的新鬼族,單挑了無數個“起義造反”的勇士,才穩坐鬼蜮之主的位置。
鶴驚寒憑什么覺得他可以呢?
即便他自覺本事夠硬,僅靠前兩條,他也不可能成為新一任的鬼主吧。
除非……他有什么,其他的依仗。
傅鳴玉手心冒了薄汗,一時間只覺得渾身發冷。這短短時間的思考,竟已經讓他耗費全身的精氣神了。
傅鳴玉手掌按著桌案,緩緩站起身,氣血有些虛,他揉了揉眉心,與聞人戮休道謝:“今天這些話,謝謝你。”
他一邊說一邊起身向外走:“如果我恢復記憶,我一定會……很感謝你。”
“哎——”聞人戮休也跟著站起來,下意識想攔人,又不知道自己把人攔住要說什么,眼看著傅鳴玉慢慢悠悠出了殿門。
他的背影不似他們初識一般,帶著少年的活潑瀟灑,也不似他回來之后,那般王者似的威壓和霸氣。
他很難形容此時的傅鳴玉,他穿著從前玄黑與絳紅色交映的長袍衣衫,卻瘦了那么大一圈,整個人都被裹挾在衣服里。或許是沉睡的年月太久了,他步履緩慢,透著些微的僵硬。
而與此同時,他偏偏又失了記憶。
這可當真是,雪上加霜。
聞人戮休還是什么都沒做,只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重重嘆了口氣,“哎!”
他也不知為何嘆氣,可他就想嘆氣,仿佛嘆一口氣,就能驅散壓在心頭,難以言喻的郁氣和壓抑——
樂府趙氏。
傅鳴玉自聞人戮休那回來,便來到了這里,趙秋辭的家。畢竟以傅鳴玉的身份,四個人再如從前那般在蓬丘來去自如,恐怕是不太妥了。
此時,四人終于聚了頭,房門緊閉,商談要事。洛與書不在,他身為一宮之主,實在是又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忙。
說是商談要事,可瞧一眼屋里的四個人,躺著站著坐著趴著,沒個正形。
聽傅鳴玉完本復讀完他與聞人戮休的所有對話,連語氣都模仿了一下,以及最后他對鶴驚寒的分析和揣測之后,幾人的第一反應:“啊?幾句話這么多字全記下來了?你記憶力這么好的嗎?”
傅鳴玉:“……這是重點嗎?”
他那不是為了讓他們如臨其境地體會,也表示自己真的在幫忙,絕無私心嗎。
沈雙雙想摸摸他的腦袋,又禮貌地收回去,只感慨:“你這腦子,確實比小玉那豬腦好使。”
傅鳴玉為另一個自己說話:“別這樣說,我們是同一個人,我聰明,他也是聰明的。”
沈雙雙笑:“哦,你們一分為二,可能就是因為你太聰明了,他才那么笨的。”
傅鳴玉忍不住噎她:“拜托,他都跟你玩一塊去了,你不會覺得自己就很聰明吧?”
沈雙雙大怒,扭頭看向楚趙二人:“他在內涵你倆呢,你倆怎么不說話?”
楚趙二人一個默默偏過了腦袋一個立刻挪開了眼。
這么一鬧,很快驅散了四人剛聚在這里時微妙的氛圍,整個房間都比初進來時融洽了許多。
笑歸笑鬧歸鬧,大家都沒有忘記思考問題。
鶴驚寒能有什么倚仗,讓他自信地覺得,沒了姬月潭,自己就能拿下鬼主的位置呢?
要知道,他一個魔族的人,敢到鬼族的地界耀武揚威,還要當大王,就足夠引起底下這些人不滿,痛下殺手了。畢竟,不管是已經逐漸式微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舊鬼族,還是銳氣十足展露鋒芒的新鬼族,沒有誰是好惹的,讓他們臣服于魔族?開什么玩笑。
楚軒河喃喃:“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傅鳴玉也托著下巴趴在圓桌上,是啊,太奇怪了,自己但凡能恢復一點從前的記憶也好,最起碼方便他尋找蛛絲馬跡破案啊。
這時,門外響起下人的聲音:“少爺,家主喚您過去。”
三人的目光齊齊看向趙秋辭,毫無疑問,他是這趙府的少爺,而如今趙家的家主,是他的親姐姐。
姐弟倆皆是人中龍鳳,當初趙秋辭拜入蓬丘玉衡仙君座下,他的姐姐便承擔起了協助父親料理家務的職責。而姐姐趙秋紅又極優秀,不輸男子,承襲這家主之位,理所應當。
縱然如此,身為女兒身,趙秋紅當時也歷經了不少的挫折和磨難。
好在現在,她終于穩坐高堂,再沒有人不服了。
趙秋辭對姐姐是極恭敬的,起身:“我先去看看姐姐,很快就回來。”
楚軒河道:“不急,你難得回來,好好與姐姐敘舊吧。”
秋紅姐姐是很好的人,他們幾個小孩都很尊敬她。
趙秋辭點頭,便快步出了去。
他一走,幾人便不再討論正事了。
沈雙雙又打著哈欠躺回床上,脫了鞋,又側首看了看楚軒河和他的輪椅,道:“這又沒外人,你還坐那勞什子做什么?來,脫了鞋,和我一塊到床上來,可軟和了。”
楚軒河搖頭:“已經習慣了。”
沈雙雙嘁了一聲。
楚軒河的腿是可以站立和走路的,傅鳴玉已經親眼見識過了,只是有點跛腳,看起來有些傷害人的尊嚴。但是楚軒河仍然坐著輪椅,在天池時,還要蒙著眼睛,想來應該是過不去心里那關。
但是好在,楚軒河不那么排斥了。
你瞧,沈雙雙不僅可以提他的傷疤,甚至可以開玩笑了。
他應該快走出來了。
思及至此,傅鳴玉看看楚軒河,又看看沈雙雙,在心里暗自琢磨。
四個人之間的友情,真的不能缺少沈雙雙這樣靈動活躍而又重要的角色。
如果不是她,幾個人想必已經分道揚鑣,到了余生不復相見,再見恐怕也不會打招呼的地步了。
她永遠這般樂觀,積極向上,并且,她平等地愛他們三個人。
但凡她在心理或情感上,偏向他們三個人中的一個,在矛盾和誤會頻發利益對立的時刻,都會造成難堪的局面。
沈雙雙真的是個很義氣的朋友啊。
至于楚軒河……傅鳴玉心口酸澀。
當年的事情他都已經聽說了,即便不是姬月潭傷害了楚軒河,但那把青龍劍,也是為了栽贓陷害姬月潭,整件事情,到底是因他而起。
所以,楚軒河對他心有怨恨,再合理不過了。
前幾日,他被無霜仙君帶去天池,遇見楚軒河,自己當然不會認得他。
而楚軒河自始至終都沒有告訴他自己是誰,楚軒河沒有認他。
二人大聊特聊,還偷吃了旁人的靈魚,離別之時,楚軒河還告誡他天池里的陰謀。
傅鳴玉如今作為一個局外人,他便看出來,楚軒河已經原諒姬月潭了。
他沒有怪他。
“楚,軒河。”傅鳴玉喚出他的名字,眸光復雜而晦澀,“你,你當年,就那么篤定,不是我害的你嗎?”
楚軒河看過來,似是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唇角彎了彎,似是有些無奈:“雖然你失憶了,但還……”
他輕聲嘆息:“這個問題,你已經問過我一次了。”
傅鳴玉一怔,已經問過一次了,姬月潭當時,和他擁有相同的想法嗎?
楚軒河不知說什么才好,當年,傅潭說已經回了鬼蜮,卻也曾冒著危險前來探望他過。
那時的少年裹挾在巨大的黑色披風里,像被大團烏云裹挾遮掩著的月亮,在他的輪椅旁緩緩蹲下,他眸光泛紅,也這般問了他一句:“你真的相信,不是我害得你?”
那時候,楚軒河親眼所見冰棺里躺著的女人,那是和傅潭說擁有極相似一張臉的鬼姬。如果說要殺人滅口,傅潭說不是沒有動機。
楚軒河很坦然:“我知道不是你,小玉,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
突然出現的冰棺,那個女人,和埋伏的兇手,這本來就有太多巧合。
傅鳴玉嘴里發苦,明明經歷那些事情的是姬月潭不是他,可是他還是莫名地很難過,不知是自己難過,還是替姬月潭難過。
提起這件事,雙雙就忍不住發抖:“楚河,你沒有想過嗎,我們與澹臺無寂素不相識,為什么澹臺無寂要傷你,斷你的腿?如果只是為了栽贓陷害小玉,那直接殺了你,豈不是更……”
雙雙胸口劇烈起伏,她的話沒有說完,但大家都懂。
楚軒河喉結滾動,攥緊了輪椅的把手,他怎么會沒有想過。
成為殘廢之后,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晚,他都不停地在問,為什么?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斷了我的腿?卻不一劍殺了我?
留了他的命,卻要他比死還難受。
可是澹臺無寂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那般心狠手辣,沒有道理要留下楚軒河一條命,難道他就那么喜歡看兄弟反目的戲碼嗎?
澹臺無寂。
傅鳴玉默念這個名字。
他知道這個人,姬月潭曾經的師兄,二人是靈胤道長唯二的徒弟,卻因為青龍劍反目,最后一人做了魔修,一人入了鬼道,還真是應了靈胤道長那句不得善終的詛咒。
傅鳴玉問:“這個,澹臺無寂,他現在在哪呢?”
沈雙雙搖搖頭:“自你自盡之后,鶴驚寒也死了,他的兩大護法澹臺無寂和潺宿都離開了屠羅剎,之后,澹臺無寂這人,從此就銷聲匿跡了。”
傅鳴玉又聽到了陌生但又有些熟悉的名字:“潺宿?”
沈雙雙輕輕一聲嘆息,但還是耐心為傅鳴玉解釋:“你不記得他了,說起來,你與他淵源可大了。”
潺宿曾是蓬丘黎蕪仙君曾經最出色的弟子,后來因為犯了事情被驅逐出去,此后黎蕪仙君座下只收女弟子,再無半點男兒。
后來,傅鳴玉隨緋夜仙君前去鐘靈山拜見黎蕪仙君,被潺宿誤會,生生將人扔下懸崖,折騰地半死,回來后躺了好幾個月。
再然后,便是他們四人自皇城前去鬼冢那一回,路上遇到潺宿,被逼近鬼瘴谷,誤入無夢之境,九死一生,險些全栽進去。
說來,這人真是個掃把星,每次遇到他都沒什么好事。
聽沈雙雙的吐槽,傅鳴玉目瞪口呆。
沒死在潺宿手里,還真是算他命大。
傅鳴玉暗自咂舌:“這人和澹臺無寂一樣,怕不是專門克我的。對了,那個潺宿,他也和澹臺無寂一樣,人間蒸發了嗎?”
聞言,沈雙雙和楚軒河對視一眼,表情有些一言難盡,楚軒河道:“他沒有,他被關押在鐘靈山,有黎蕪仙君看守著他。”
說是關押,但其實又何嘗不是一種保護呢。
傅鳴玉真的愣了,他腦海里連連叫絕,這都是些什么事,這仙門,這魔界,這天上和人間,還真是精彩絕倫。
這時,趙秋辭回來了,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熱氣騰騰的飯菜和湯。
下人小心翼翼將熱湯熱飯呈上,恭敬退了下去。
趙秋辭道:“姐姐原本想過來看看你們,但是突然又被事情絆住了手腳,只能等晚些時候再過來,不過飯菜已經備好了,趁熱吃吧。”
除了傅鳴玉還有些拘謹,其他二人誰都沒客氣,直接上手開飯。
楚軒河只喝了一口湯,便篤定道:“這湯是秋紅姐親手做的吧。”
沈雙雙也連連點頭:“肯定是,一模一樣的味道。姐姐真好,這么忙還抽空給我們煮湯,嗚嗚,好感動。”
趙秋辭笑:“你們喝了那么多年了,當然瞞不了你們。”
趙秋紅一直是個好姐姐,母親早逝,姐弟倆一起長大。縱然家里事情再忙,她都不會忘記關心弟弟,連著弟弟的好朋友,楚沈傅幾個小孩,她都一視同仁地關照著。
傅鳴玉眼看三人在自己眼前大快朵頤,一時間有些發怔,姬月潭與他們三個一同長大,感情是好,而自己是個外來者,他們關照自己,也是看在姬月潭的面子上,說起來算不上多相熟。
“你愣什么,你不餓嗎?”
湯勺被塞到手里,面前是一碗已經盛好的湯。
“快嘗嘗秋紅姐姐的手藝。”
傅鳴玉咽了一下口水,這才低頭,和三個人一般,慢條斯理地喝起湯來。
沈雙雙又想起從前的陳年舊事,嘿嘿笑:“你們還記得,咱們四個最初在蓬丘,旁人背地里都叫咱們什么嗎?”
傅鳴玉不知道,但是他猜測都背地里叫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話。
趙秋辭和楚軒河都投來無奈的眼神:“多長時間了,你還記得呢。”
楚趙沈傅四人,因為背靠大山,一向在蓬丘仙宮橫著走,最開始,沈雙雙還很嘚瑟地自稱他們四個為“蓬丘四霸”。
其實追究起來,四霸里最作惡多端的是沈雙雙和傅鳴玉,趙秋辭負責出謀劃策,楚軒河負責助紂為虐,最后兩個人再一塊給沈雙雙和傅鳴玉擦屁股。
蓬丘自然也有很多人看不慣他們四個,明面上不敢惹,背地里罵罵都是常事。
傅鳴玉都被沈雙雙整的好奇了:“叫什么?”
沈雙雙憋不住笑,楚軒河替她開口:“呃呃呃,我都不好意思說,叫喪母四人組。”
傅鳴玉:“……”
傅鳴玉:“???”
真夠缺德的。
提起這件事沈雙雙就要笑的前仰后合,楚軒河也失笑,還不忘替雙雙拍拍背,防止她被口水嗆到。
不知是巧合還是什么,雙雙,傅鳴玉,趙秋辭,楚軒河,他們的母親,沒有一個能長命百歲的。
楚軒河的母親死在他出世的時候,沈雙雙自記事開始就沒見過自己的親生母親。
趙秋辭小時候還是父母雙全的,楚沈傅三個小孩都見過他母親,那是一位和秋紅姐姐一樣,很溫柔和藹的婦人,但或許是修為不夠的原因,趙夫人也未能與夫君做到白頭偕老。
喪母二字,對那時的孩童來說,無疑是極侮辱人的詞。是會讓那時的孩子在夜里流淚,追著父親一遍遍詢問我的母親呢,是會讓他們失去理智,將碎嘴的人打到流血求饒。
是一塊沉重的大石頭,是不能提的傷痛,是一顆不完整的心。
后來,不傷心了,也便不在意了。因為沒有母親,所以對于母親的印象,也就僅剩下一個名字而已。
但傅鳴玉是有母親的,所以他體會不到雙雙他們從小就沒有娘親的感覺。
他的衣服鞋襪,他的書包筆墨,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母親親自準備的。他喜歡看母親繡花,喜歡母親溫柔擦拭自己濕濕的頭發,連母親的責備和絮叨,都讓人安心。
可是這些,都是姬月潭沒有享受過的。
傅鳴玉眉目凝住,緩緩放下了碗筷。
是,他曾經也怨恨,自己只是一個復制品,一個母親為了和父親恩恩愛愛白頭偕老制造出來的工具。可是,數十年的陪伴和生活不是假的,他也曾得到母親和父親全部的愛和關懷。
而姬月潭呢?
他沉睡在黑暗的角落,他被丟給別人教養,他自小就沒有母親。
他不知道,他的一魂一魄,曾替他體驗了世間的溫暖,走過了短暫的一生。
傅鳴玉默默咽下嘴里鮮香的肉湯,一直沉寂的味蕾仿佛遭受重創,在這一刻,一些很久之前殘存堆積的不甘和埋怨,驀然就想通了。
姬月潭,你也會如我怨恨你一般,怨恨我嗎?
“嗡——”
不知是耳朵里還是腦海里,驀然響起劇烈的轟鳴,傅鳴玉“嘶”了聲,指腹摁住疼痛的太陽穴,一些鏡頭在傅鳴玉腦海里播放。
許久許久之前……
蓬丘仙山,正值一年好時節,綠意盎然。
趙秋辭在玉衡仙君座下修行,趙家的姐姐掛念他,打理族中事務百忙之余還親自下廚做飯,做好吃的,快馬加鞭給趙秋辭送來。
自然,傅潭說楚軒河沈雙雙三人,每次都 能蹭到很多好吃好喝的。
這次也一如既往,秋紅姐姐送來補身體的肉湯。幾人如惡虎撲食,將那一大盆鮮美肉湯分食殆盡。
“秋紅姐姐手藝也太棒了,我怎么就沒有這么好的姐姐啊!”雙雙摸著圓滾滾的肚子喟嘆。
傅潭說認同:“要是能天天吃到秋紅姐姐做的飯,該有多幸福。”
楚軒河笑:“得了吧,秋紅姐姐馬上要繼承趙氏族長之位了,忙得很,以后哪里還有空下廚,少給人家添亂了。”
趙秋辭也笑:“阿姐剛送了些晾曬的肉干過來,你們若是喜歡阿姐的手藝,可以拿去嘗嘗。”
少年們嚎叫著一窩蜂涌進了趙秋辭的寢室,如蝗蟲過境,片甲不留。
那些畫面如碎片一般,一點一點填充傅鳴玉空蕩蕩的腦海。
是很美好的記憶啊。傅鳴玉摁了摁眉心,舒緩因為記憶帶來的不適感。
魂魄融合,神識也應該融合,這也算正常,只是……
傅鳴玉端著還剩半碗湯的瓷碗,愣愣道:“我現在,好像接受到一點,姬月潭的記憶了。”
楚趙沈三人“咻”地轉過頭來:“什么意思?”
傅鳴玉放下碗筷,摸了摸自己太陽穴:“我剛才,好像想起來了一點,以前和你們在一起時的記憶。”
這記憶自然不是他傅鳴玉,而是姬月潭的,也就是說,一直沒有反應的姬月潭的神識,似乎有了一點點的蘇醒。
雙雙心潮澎湃:“小玉是不是快醒了?!”
能讓姬月潭有所感應的,不僅僅是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或物,甚至嗅覺,味覺,觸覺,都可以。
所以,讓姬月潭留戀的……也有這一碗湯的溫暖是嗎?
第143章 緋夜仙君是我害死的……
幾個人幾乎是剛吃完飯, 趙府便來了一位貴客。
趙秋紅親自出來迎接:“妙音仙子來之前也未曾通告一聲,我們招待不周,實在是失禮了。”
妙音仙子幾乎未出過天池, 若不是趙秋紅見過她,恐怕也很難認出來她就是傳說中的妙音仙子。
旁人之所以尊敬妙音仙子, 一是她輩分在前,二是, 她擁有頂頂有名的爹和師兄,三來,畢竟天池的人, 世家和其他仙門, 都會給她三分薄面。
妙音仙子噙著禮貌的笑:“本無意勞煩家主, 今日貿然前來, 只是想帶回幾個孩子,給家主添亂了。”
趙秋紅明白,按理說她是來接她的外甥楚家小兒, 但她沒想到, 妙音仙子竟也要將其他人帶回去。
這其他人里, 重要的便是傅鳴玉。
趙秋紅失笑:“仙子說笑,幾個孩子是我看大的,在這里多住些時日真的沒什么,他們小時候還常來小住,現在也不會生分了。”
妙音仙子知她好意, 道:“我知你疼他們, 但如今多事之秋,那孩子留在趙府總是不妥。旁的不說,至少在天池, 我保證無人敢動他。”
推心置腹到這般地步,兩個女人彼此明白,都不必再多說。
下人著急去喚楚趙沈傅四人,趙秋紅看著眼前看似溫和但存了些冷傲驕矜的女子,沒忍住輕嘆一口氣:“難為你,竟為他做到這個地步。”
妙音仙子自小嬌生慣養,頭上一眾師兄是極寵她的,縱然后來因為緋夜仙君逃婚的事,她遭了些閑話,但緋夜仍舊護她敬她罩著她,再加上她爹本就是仙門位高權重的長輩,幾乎桃李遍天下,前輩們看在她父親的面子上都會照拂她。妙音這輩子順風順水,心底驕矜高傲些,實屬正常。
但就是這樣的女子,居然肯為姬月潭跑這一趟。
畢竟姬月潭是鬼姬的女兒,而鬼姬……恰恰是當年讓緋夜逃婚,妙音顏面全失的元兇。
趙秋紅低聲:“我記得你當年,是最不待見他的。”
“不待見誰?”
談話被打斷,一道清朗男聲冒出來。
“秋紅姐,小姨,你們在聊什么呀?”
原是四人過來了,除卻楚軒河大咧咧喚小姨,旁人都行了禮:“仙子。”
妙音眸光一瞥,有些訝異短短時間內,傅鳴玉居然就和他們三個相處地這般融洽,若不是傅鳴玉那溫潤眼神和周身氣質,她還以為從前的傅潭說回來了。
妙音仙子拂袖:“都跟我走吧。”
趙秋辭走到姐姐面前:“姐……”
趙秋紅擺擺手:“我知道,你快去吧。”
留不住,孩子大了就是留不住。難得回來一次,卻還掛念著那師兄那師妹,連多陪陪自己都不肯。
趙秋紅一聲嘆息。
四人上了妙音的靈鳶,靈鳶很快遠去,化作天邊一抹浮云。
趙秋紅還站在趙府門口,遠遠望著泛了紅霞的天,似是感慨一般,小聲呢喃:“明明一母同胞,血脈相連,可一個是天上星,另一個卻是地上泥,遇人不淑,最后,卻落了個死不瞑目的下場……”——
四人原本是打算在趙府住下的,但仔細想想,秋紅姐雖然護著他們,但旁人難保不會來找趙府的麻煩,而妙音仙子在天池,敢招惹她的就極少了。
縱然他們不說,但傅鳴玉聰慧敏覺,自然察覺到這一番折騰是與自己有關,仔細一想便能想明白緣由。
他小聲與妙音仙子道謝:“晚輩,謝過姑姑。”
妙音的視線上下打量著他,似笑非笑:“這臉蛋生的相似,脾性卻是不像她。”
鬼姬可從不是個溫和多禮的人。
傅鳴玉失笑一聲:“許是隨了父親吧。”
提到那兩個字,妙音托著下巴,很明顯有了興趣:“你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
曾經誰不好奇,叱咤風云的鬼姬會為怎樣的男人生下孩子,轉眼百年過去了,如今這瓜近在眼前,妙音很難忍不住不吃。
什么樣的人?傅鳴玉微微凝眉思索,于他而言,父親自然是最優秀的,但他不能滔滔不絕向妙音夸贊自己的父親,想了想,只能總結成四詞:“連中三元,位至相國。授業解惑,桃李滿園。”
有學問,亦有手段。心懷家國,愿為帝王驅使,廟堂之上,也不失文人風骨。
僅僅四個詞來形容他的父親,還是太單薄,傅鳴玉如果要和誰說起他的父親,可以講上一天又一夜。
父親是他在世界上,最佩服,也最尊敬的人。
妙音安靜聽著,沒有說話,沒有想到,鬼姬那般熱烈的女子,看不上緋夜仙君仙風道骨,也看不上鶴君山霸道強悍,最后,竟然會喜歡傅丞相那樣文文弱弱的人。
妙音沉默了,楚趙沈三人又何嘗不是沉默了。
他們與傅潭說自小一起長大,知道他無父無母,是靈胤道長悉心教養他,后來又送來蓬丘,寄人籬下。
可誰知道,竟然有另一個他,和父親母親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代替了本該屬于他的一切,也替他享受了爹娘的愛。
傅潭說如果知道,這世界上有傅鳴玉的存在,他不會恨嗎,不會怨嗎?
他不會難過嗎?
難怪他不愿醒來,自盡后心如死灰,世界上還有能讓他留戀之事嗎?
天池很快到了,靈鳶落地,妙音瞥了傅鳴玉一眼:“你跟我過來。”
傅鳴玉愣了一下,抬腳跟上去,另外三人知道沒叫他們,識趣地沒跟上去。
“趙家主說的沒錯,從前,我確實最不待見你。”妙音邊走邊道。
“我……晚輩,聽說過。”傅鳴玉尷尬地腳趾扣地,他知道妙音為什么不待見他,因為他母親,更因為他這張和母親相似的臉。
妙音驀然轉過身來:“那你覺得,為什么,現在你淪落為眾矢之的,我卻要護著你?”
“因為,因為……”傅鳴玉嘴唇發抖,緩緩吐出那個名字,“因為緋夜仙君……”
緋夜仙君,緋夜仙君是誰呢?
他的師兄,他在蓬丘的依仗,給過他世上最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父親一般的溫柔……
是很重要的人啊……
可是為什么,我卻記不起他啊……
提起那個人,妙音胸口起伏,很難冷靜下來,她盯著傅鳴玉茫然的臉,語氣冰冷:
“洗冤臺上的天雷,是他幫你擋下的。可是你下了洗冤臺,卻跟鶴驚寒走了。”
妙音的話輕飄飄的,卻如針刺一般,一根根扎進傅鳴玉的心里。
“你被世家追殺,是他帶著傷替你周旋遮掩,他幾乎說盡了好話,可是仙門中人不肯放過你,他們要你死。蓬丘又能怎么辦呢,天下大勢,逆之者亡,為此,他不止一次與掌門師兄爭吵,幾乎鬧到決裂——”
“——那次圍剿,你陷入絕境,落入掌門的殺招天行萬法,本應是逃脫無門,必死無疑,畢竟即便是鬼姬,在掌門的天行萬法下也得掉層皮,何況是還不如你娘一半功力的你。”
妙音攥緊了拳頭,眼眶紅的要滴血。
“你本來必死,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是誰擋在天行萬法下,拼死也要護住你?!”
“不日前抗下天雷,他本就帶了傷,又夜不能寐為你殫心結慮——那不是旁人的天行萬法,是仙君之首蓬丘掌門,是他師兄的天行萬法,你知道它的威力嗎?縱然是緋夜,也難接下那一擊!”
傅鳴玉心肝一顫,熱潮與酸澀涌上眼眶,只要眨眼便傾瀉而下。
妙音苦笑:“他就那樣,死也要護著你,掌門能怎么辦?”
掌門又心急又氣憤又懊悔又痛心,緋夜全身白衣幾乎被血浸透,自從繼承仙尊之位以來,他已經許久許久,沒有那么狼狽了。
多像啊,多么相似的場景啊,尸堆成山,血流成河,一群人追殺圍剿一個……這樣的場景,是不是某時某刻,也曾在哪里上演過一回呢?
他嘔出大口大口的血,卻還在求掌門:“放了他。”
他聲息破碎,幾乎都拼湊不完整,可是掌門還是聽見了他的話。
“上一次……她在我眼前跳崖……這一次,他……他也要死在我眼前嗎?”
“師兄,玄衡,玄衡求……你了……”
靜華掌門,坐鎮蓬丘那樣剛毅強悍的人,在那一刻也沒忍住落淚了。
他知道,這么多年,緋夜就一直沒過去心里這道坎啊。
圍剿失敗了,或者說,是蓬丘放棄了。
緋夜以他不惜赴死的決心,逼所有人罷手,放棄這大好的機會絞殺姬月潭。
姬月潭在尸山血海里活了下來,而氣息漸弱的緋夜仙君,被掌門等人帶走了。
妙音神情悲愴:“前有數道天雷,后有天行萬法,回去之后,他便陷入昏迷,大限已至,活不長了。”
天雷的威力就是這樣,它代表著天道,遇強則強,緋夜仙君身為仙尊,他所受的天雷之苦要強悍上千倍百倍,和尋常人是不一樣的。再加上掌門那一擊天行萬法……緋夜撐不住了。
臨死前,緋夜與掌門道:“重安宮一脈有千霜,我很放心,只是問君山的封印,在重安宮這一脈里,始終有個空缺,我心里不安穩。”
“反正,我都要死了,就讓我,去填了那空缺吧。”
此言一出,在場的掌門,玉衡仙君,黎蕪仙君等所有人都驚呆了。
死了,跟填山,那是兩碼事。
死了還能超度,還能投胎轉世,還有來生。以緋夜仙君今世的功德與成就,下一世定然是個極好的開局。
而填山,便是血肉與魂魄都碎在這里,永生永世困于此地,壓制山下魔王,再無來生。
當初辭霜仙君那一魂一魄有了自己的意識,幻化成人形之后,為什么不愿意回來填山,就是因為,他舍不下這紅塵,他有了掛念,他想要有來生。
掌門厲聲拒絕:“緋夜,你不必如此!”
緋夜笑著搖頭:“師兄,這么多年了,臨末了,你讓了我一次,我也幫你一次,你不要讓我死不瞑目,也不要讓我遺憾,好不好?”
他知道,因為自己執意保下傅鳴玉,蓬丘掌門要頂住多大的壓力和外界的非議,是他欠師兄的。
如果死前,自己還能為蓬丘做最后一件事,就是仗著自己還是重安宮的仙君,去填那座山了。
后來的事,世人皆知。
緋夜仙君以血肉之軀填了問君山,補上了千百年來,因辭霜仙君那一魂一魄而產生的陣法空缺。人人贊他大義,自此,問君山封印完整,再也不需要重安宮仙君每過一段時間,就要閉關,去縫縫補補了。
他最后,替蓬丘解決了大麻煩,也為愛徒洛與書,將路鋪的平坦。
這就是緋夜仙君啊,傅鳴玉,你怎么能忘了他呢。
妙音狠狠盯著傅鳴玉:“我不管你是姬月潭,是鬼族的少主,還是傅潭說,是緋夜全心全意養大的孩子,我要你告訴我——”
她上前一步,猛地攥住傅鳴玉的領子,纖細的手腕居然爆發出這樣大的力氣,每一根指節都用力到泛了白,聲音陡然拔高,此刻全無了素日里的端莊儀態。
“——我要你告訴我,姓傅的,你怎么敢自盡的?”
她眼圈泛紅,聲音沙啞,隱忍著哭腔,近乎歇斯底里地質問。
“緋夜拼死護下的你的命,你是怎么敢自盡的?!你怎么敢的?你對得起誰啊?!”
傅鳴玉臉色在瞬間慘白,大腦已是一片空白,劇烈疼痛,身體癱軟下來,妙音近在耳畔的聲聲質問,震入肺腑。
我為什么要自盡……
我怎么敢自盡……
我的命是緋夜仙君救的,緋夜仙君是我害死的……
我怎么敢自盡的啊!
第144章 你走吧
他的腦子里仿佛有一面碩大的鏡子, 摔得粉碎四分五裂,無數個細小的鏡片里倒映出他的面容,也倒映出許多人的面容。
傅鳴玉想去撿那些鏡片, 好看清楚些,可鋒利的邊緣將他的手劃破, 滴落下鮮艷的血。
疼到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隔著細碎的鏡片,也隔著數十年的光陰, 傅鳴玉看到了姬月潭,看到了數十年前的自己。
數十年前……
緋夜仙君臨死之前,已經坐上鬼主之位的姬月潭, 重新回到了蓬丘。
妙音仙子也從天池回來了, 那是她離開這里之后, 唯一一次回來。
因為緋夜, 她曾賭氣立誓,不會再踏進這里一步。但是今天她回來,和姬月潭一樣, 來送緋夜最后一程。
看到姬月潭的時候, 妙音就明白了, 這么些年,緋夜為什么要躲著自己,眾所周知,緋夜十分疼愛那個靈胤道長的弟子,視若己出, 可是緋夜卻藏著掖著, 從未讓她這個師妹見過。
姬月潭與她并不熟識,可以說是第一次正式見面,卻在這一刻, 在這漂亮的女人眼底,看到怨毒的恨意。
他不認識妙音仙子,卻對妙音這個人熟識。
因為無夢之境里,他們曾有過難以忘懷的接觸。
妙音咬著牙一步步走近,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將手心都掐出了血,她盯著姬月潭,想笑又笑不出來:
“你知道嗎,他帶你去見了他所有的友人,長輩,他賣掉了他所有的面子,只為了讓他們看在他的份上,能夠對你網開一面,饒你一命,換你平安。可是,這么多年,他唯獨不敢來找我。”
“只因為,我見過你母親的真面目。”
無罪之巔那一戰之后,仙門和鬼蜮皆是死傷無數,留下來的這些人里,真正見過鬼姬真容的人,并不多,可以說非常非常少。
但是恰巧,妙音仙子就是其中一個。
姬月潭愣怔地看她,腦海里卻是無夢之境中,他所看到的一切。
一身喜服的玄衡跌跌撞撞趕去關押蔚湘的藏叱獄,那一次,逃的那就是妙音的婚禮。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婚禮。
“我恨她,他知道我恨她,他怕我對你不利,所以,他不敢讓我見你。”
妙音笑的比哭還難看。
“我就是恨她,如果沒有她,師兄不會逃婚,師兄已經答應娶我了,我會是他唯一的妻子……你知道嗎,我真是恨死你的母親了!”
“可是……可是……”
妙音目光滯空。
“我也該謝謝她。”
淚水順著她的臉淌了下來。
這個高傲的仙子,終于垂下首,露出了破碎的神情。
“他不愛我,他不愛我,他一輩子不會愛上我……可我,我只用一個未完成的婚禮,就換了他一輩子的愧疚,一輩子的愛護……也足夠了。”
姬月潭睜大眼睛看著這個瘋癲的女人,在她只字片語里,聽到了從前的舊事。
饒是他愈漸冷血,也未能在此刻真的鐵心石腸做到無動于衷。
胸腔的酸澀如冬日暴風雪,呼嘯轟鳴,卷起刺骨寒冷,而在他挺拔的鼻尖,墜下滾燙的熱淚。
緋夜仙君曾帶著年幼的傅潭說拜訪過他所有的前輩長輩,同門師兄,至交好友……什么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姑姑姨姨,傅潭說雖然不認識,也都聽從緋夜仙君的意思,叫下來了。
那一次前去鐘靈山,便是緋夜仙君第一次帶他去見獨自辟府另居的黎蕪仙君,他行了拜禮,喚黎蕪一聲姑姑,黎蕪仙君也贈與了他禮物,那代表著她的庇佑。
傅潭說以為,師兄是在給自己撐腰,給孤苦伶仃的青龍劍傳人撐腰,是告訴所有人,不要覬覦青龍劍法,也不要覬覦青龍劍,有蓬丘在,他們的不軌圖謀都不會實現。
可直到現在,傅潭說才反應過來,師兄他明明是……在為自己找關系和靠山。
他帶年幼的傅潭說認了他身邊所有親近的人,只求他們看在他的面子上,也能對傅潭說寬容一點。
“師兄,師兄……”
他跌跌撞撞,趕去見緋夜仙君最后一面,整個蓬丘無人阻攔。
縱然他們恨他入骨,恨他導致了緋夜的死,這個時候都不會對他下手。
因為他是緋夜看大的孩子,他該去送緋夜最后一程。
“我知道你會來的,好孩子……”
緋夜仙君躺在床上,皮膚已經失了正常的血色,形容枯槁,哪里還有曾經仙風道骨英俊的風姿,他氣息奄奄,仍強撐著與姬月潭說話,“我在等你呢,孩子。”
姬月潭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他再也忍不住喉嚨里的嗚咽,這一刻,他不是外人眼里心狠手辣的鬼主,他也不需要維持那可笑的面子,這一刻,他還是那個沒有長大的少年,他還是師兄手心里呵護的孩子。
“師兄,師兄,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你為什么要救我,我,我害了你……”
洗冤臺上,傅潭說早就做了赴死的準備,可師兄救了他。
萬人圍剿里,他以為自己會和母親一樣的結局,可師兄,還是救了他。
緋夜瘦削蒼白的指尖落在姬月潭烏發上,宛如從前一般撫摸他的顱頂,可僵硬的指節卻愈發不聽使喚了。
“師兄怎么能眼看著你去死呢,小玉。”
緋夜輕輕地笑。
“……你不要怪師兄自作主張,師兄,師兄做不到啊……”
姬月潭伏在他的榻前,淚如雨下,整個胸腔都是喘不上氣一般的疼痛,疼得他快要窒息了。
“小玉,是師兄不好……師兄沒有,保護好你,若是靈胤道長還在,他……他做的一定,比我要好……”
他說話愈漸困難,微弱的氣息幾乎只進不出。
“小玉,長大了……以后,師兄不在,你也要好好的……你是,她的兒子,沒有人,能欺負得了你……”
“師兄……”
姬月潭淚眼朦朧,用力攥住他的手,感受到師兄的生命,在一點一點流失。
緋夜也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他想起身,可是沒起來,只用力拽著姬月潭的胳膊,好像有重要的話要說。
“你母親的事,我一直在調查,這么多年了,她,她死的不該……小玉,當年一定,發生了什么,你母親,失蹤,她不是,那樣的人……”
緋夜的話語斷斷續續,可姬月潭聽懂了。
他們從前就提起過這個話題,鬼姬有膽有謀,一介女子卻讓整個鬼蜮都臣服在她裙擺之下。以鬼姬的心性,她不該作死,不該堵死自己所有的路,然后生生把自己逼死逼瘋。
緋夜見過年少的她,她任性貪玩,性子有點惡劣,但她依然讓人覺得陽光而美好。和后來那個陰晴不定令人聞風喪膽的瘋婆子形成鮮明的對比,簡直是叫人奪了舍。
這么多年,那個問題依舊困擾著緋夜,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當年他進入秘境歷練,錯過了蔚湘失蹤前的消息。
那個時候蔚湘聯系他,到底是發生了什么?是否和她失蹤有關,是否,是一個求救的信號呢?
可是斯人已逝,這個問題,再也得不到解答了。
“師兄,得到最后的消息……小玉,或許,有用。”他艱難喘息,姬月潭俯首,湊近了耳朵,“小玉,蔚湘當年,失蹤,是去了……西玄之地。”
“有魔修,在西玄,見過她。”
西玄之地……那時候是,鶴君山的地盤?
說完這一切,緋夜似乎就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渾身都松懈了下來,姬月潭慌了,他知道,師兄的時候到了。
“小玉。”緋夜渙散的瞳孔依舊看著他,可是卻無法聚焦,“師兄,先走了。”
他眉眼含笑,像是在透過他,看向另一個人。
偌大的房間歸于沉寂,繼而,姬月潭發出了這輩子,最最悲慟的哭聲。
緋夜仙君永遠合上了眼,而填山的儀式已經準備就緒。
氣氛沉痛壓抑,可是一切還要有條不紊的繼續。
沒有人為難姬月潭,他們看在緋夜仙君的面子上,放姬月潭離開。
他視線看向靜華掌門,又看向玉衡仙君……還有黎蕪仙君,各位長老,他們都只遠遠地冷眼看他。
他們都是看他長大的人啊,現在也要將他掃地出門了。
“你是來送他最后一程的,如果我們這個時候下手,玄衡他,他不會瞑目的。”
靜華掌門緩緩開口,他仿佛老了許多,幾個朝夕之間,竟生了好些銀發。
“你走吧,如果你還記得緋夜仙君舍命護你的恩情,如果你還能惦念哪怕一絲一毫,與蓬丘這些年的情分,你就不要再作惡了。”
“你走吧,不要再落到我們手里。下一次,不會再有第二個緋夜仙君,舍命護你了。”
千言萬語,似乎最后都匯成了一句:你走吧——
那些記憶充斥腦海,仿佛親身經歷。原來,原來洛與書的師尊緋夜仙君,是這樣沒的。傅鳴玉近乎淚流滿面。
難怪他受到蓬丘弟子的敵視,掌門的厭惡,妙音的斥責……一切都是有緣由的。
可為什么姬月潭經歷的痛苦,他傅鳴玉也要以回憶的方式重新經歷一遍呢?
他又做錯了什么呢。
他就不慘嗎。
自他來到這具身體,代替了那個人,先是被摁到天池的水里,金線纏身,昔日溫柔的仙君冷眼旁觀。又是被妙音仙子言辭激烈厲聲逼問。
頭好疼,要爆炸一樣疼。
可是,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來心疼他了啊。
他記得謝辭霜,可轉世后的謝辭霜,已經把他忘了。
他現在滿心滿眼里,都是另一個人啊。
傅鳴玉越想越委屈。
父親,母親……你們離開,為什么不帶我一起。
姬月潭,你回來吧,你快點回來吧。
我寧愿從沒醒來過,我寧愿從沒有來到你的身體里,我寧愿在前世就那樣死去。
我真的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一切了。
“抱歉。”
識海里傳來一道聲音,這聲音有些清淺,耳熟至極。
傅鳴玉立馬認出來,這是他自己的聲音:“姬月潭?”
“姬月潭?你在?你為什么不出來?”
那道聲音還有些微弱:“現在的我們,你是你,我是我,沒有辦法融合到一起。”
茫茫識海里,傅鳴玉看到了兩團光球,一個是淺淺的綠色,另一個是黑黑的紅色。
兩個光球相互圍繞著旋轉,試探著觸碰,但始終邊界感極強。
傅鳴玉大概猜出來,淺綠色的那個,應該是自己。
傅鳴玉苦笑一聲:“所以,你便要我體會一遍你的痛苦嗎。”
姬月潭反問:“你覺得,你的痛苦要多于我嗎?”
傅鳴玉沉默,他的痛苦和姬月潭比起來,簡直是毛毛雨了。
“我要怎么做?”傅鳴玉問那道聲音,“你現在無法醒過來嗎?姬月潭?”
“我不知道。”姬月潭說,“或許要等神識完全融合。”
傅鳴玉:“這很玄虛。”
是很玄虛,在這具身體里,他居然可以和姬月潭對話……想到這里,傅鳴玉驀然反應過來,忙問:“姬月潭,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自盡?”
所有人都想要知道的問題的答案,現在近在眼前。
姬月潭沒有回答,他沉默了半晌,與傅鳴玉道:“留下來不好嗎?”
“你可以一直住在我身體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代替我,成為我,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嗎?”
“那是我年少無知才會產生的想法。”傅鳴玉頭又開始痛了,自他恢復了片段式的記憶,他與姬月潭似乎開始五感相通,彼此之間可以得到輕微的感應。
“我不想成為你,更不想替代你,姬月潭,你自己都逃避的人生,為什么要我頂替?”
“你想死,別人就不想嗎?姬月潭,你真是比我想的懦弱多了。”傅鳴玉毫不客氣,出聲嘲諷,“你自己的爛攤子,難道指望我來收拾嗎?”
痛苦。
傅鳴玉能感受到的,只有這兩個字。
姬月潭很痛苦。
傅鳴玉或許很能理解他,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下去,背負那么多那么多的痛苦活下去。
傅鳴玉放緩了聲音:“洛與書,是對你很重要的人吧,你死后的這十幾年,他沒有一天不想辦法救你。還有你的朋友們,趙秋辭,沈雙雙……他們都很掛念你……”
“朋友?”姬月潭輕笑一聲,“鬼主沒有朋友。”
傅鳴玉話說了白說,還想反駁,便聽姬月潭突然說了一句:“他要醒了。”
傅鳴玉一個激靈:“誰?”
“我都能死而復生,他也快了。”姬月潭小聲呢喃,“我怎么就……弄不死他呢……”
恍若意識回籠,傅鳴玉自識海中清醒過來,猛然睜開了眼睛。
第145章 你為什么不去送他
“醒了醒了醒了, 鳴玉,你怎么總是暈倒,這樣可不行啊。”
再次聽到沈雙雙的聲音, 傅鳴玉神色恍惚,方才的一切, 都像是一場夢。
趙秋辭輕聲細語地安撫:“你別生氣,平日里不要跟妙音仙子提緋夜仙君, 一提她就要發病的,沒嚇到你吧?我們平時都不敢提的……”
楚軒河也解釋:“我小姨已經清醒了,托我跟你道聲歉, 鳴玉, 你沒害怕吧?”
傅鳴玉慢慢搖頭:“我沒事。”
別說妙音發瘋, 他在恢復那部分記憶, 親眼看到緋夜仙君死在眼前時,他對姬月潭的怒意,也要直沖天靈蓋了。
“姬月潭?”
傅鳴玉試圖再次呼喚姬月潭, 然而沒有回音。看來姬月潭也不是隨時都在, 需要某種機緣才會出現。
這廝……傅鳴玉吸一口涼氣, 看他那不情不愿的樣子,巴不得自己永遠留在這里,自盡的事情都三緘其口,還指望能問出什么來?還不是得靠他傅鳴玉自己。
傅鳴玉有所察覺,雖然不知道自己的神識頂替姬月潭是怎么個機緣, 但是正如他想離開卻無法離開一樣, 姬月潭也并不是想醒過來就能醒過來,他們都身不由己。
傅鳴玉腦海里快速過了一遍所有的頭緒,方才在記憶里出現的東西, 傅鳴玉總是感覺很重要,尤其是緋夜仙君臨死前告知姬月潭,他母親也和西玄扯上了關系。
那姬月潭后來又順著這個線索調查了嗎?他是否查到新的東西了呢?
西玄之地,鶴君山死了,他兒子鶴驚寒也死了,兩大護法澹臺無寂失蹤,現在僅剩的,只有一個潺宿了。
傅鳴玉心里忍不住暗罵一句,姬月潭,我是你的一魂一魄,又不是偵探,為什么我要考慮這些東西?
姬月潭沒有回應,也不知他是否能聽見傅鳴玉的心聲。
“雙雙。”傅鳴玉問道,“你之前說,我們四個曾經在鬼蜮遇到潺宿,與他打了一架之后被逼進了鬼瘴谷,是有這回事么?”
“是啊。”雙雙點頭,“他可以使喚魔影,我們四個都沒打過他。”
“怎么了?”趙秋辭開口,“你是,想到了什么嗎?”
傅鳴玉眉間蹙起:“鬼蜮?他為什么要去鬼蜮?我們又為什么要去鬼蜮?”
“我們去是因為你。”楚軒河抱臂,“你帶我們找到了曾經一位帝王葬在鬼蜮的寶冢,恰巧你還有鑰匙,我們就去轉了一遭。”
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傅潭說的真實身份,現在回想起來,什么帝王,什么寶冢 ,似乎都和傅潭說,也就是他們鬼族有很大的關系。
當然,楚軒河他們還不知道,墳墓里那位“皇后”,其實是傅潭說的母親鬼姬。
“至于潺宿……”楚軒河摸了摸下巴,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得回憶回憶,“潺宿,似乎是也在找那個寶冢,他跟蹤我們,似乎也想找到寶冢的鑰匙進去。”
沈雙雙搖頭:“但是我們都看過了呀,那寶冢里根本沒什么的,就一些寶物,還有倆棺槨,都是人間的東西,屠羅剎找那些東西也沒什么用啊。”
這已經是許多年許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傅鳴玉揉著太陽穴,只覺得那些記憶模模糊糊了,像隔了一層紗,若隱若現,他似乎能記得起,但是仔細想想,又記不太清。
潺宿,寶冢,打斗……
什么東西摔碎了,淌了一地紅色的……血?
血?潺宿身上帶著一瓶血,而打開鬼冢,恰恰也需要這樣一瓶血。那是誰的血?
傅鳴玉“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三人驚愕地看向他,傅鳴玉激動地手都在抖:“走走走,去鐘靈山,我要見潺宿。”
“黎蕪仙君恐怕不會同意。”趙秋辭道,“我們可能得請無霜仙君幫忙了。”——
說實話,自清醒之后,傅鳴玉并不是很想見洛與書。
一是,他想到自己腦子不清楚的時候對洛與書那幾乎倒貼的行為他就尷尬地想一頭撞死,二是,他察覺,姬月潭和洛與書之間,并沒有看起來那么簡單。
他與姬月潭提一句別人,姬月潭還有些反應,他提洛與書,姬月潭根本不搭腔。
要說沒發生過什么,他可不信。
但這次去黎蕪仙君那里還是要靠洛與書幫忙。趙秋辭求到重安宮,洛與書非常忙,但一聽是傅鳴玉要見潺宿,還是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親自來了天池。
傅鳴玉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洛與書了,在傅鳴玉自爆身份說自己不是姬月潭之后,洛與書似乎就一直在避著他。
和其他人一樣,見到洛與書,傅鳴玉一起躬身行了禮:“見過仙君。”
極客氣疏離,洛與書眉峰微微蹙了一下,又很快平展開,沒什么表情:“你為何要見潺宿?”
“我要知曉一些屠羅剎的事,只能問他了。”
“好。”洛與書沒有廢話,應下后便轉身往外走,有他出面的話,大概是能說動黎蕪仙君的。
“無霜仙君。”他走的干脆利索,傅鳴玉突然叫住他,“我有個問題想問您。”
洛與書邁出去的腳步頓了頓,還是停了下來:“何事?”
傅鳴玉快走兩步上前,拱了拱手以示禮貌,問道:“我想問問仙君,姬月潭回來蓬丘,也就是緋夜仙君仙逝那一日,您為什么,沒有出來送他?”
誰也沒有預料傅鳴玉會突然問出這個問題,十分突然,意料之外,猝不及防。
洛與書先是瞳仁一滯,繼而拳頭握緊,面色肉眼可見地僵硬了。
那一日……傅潭說重回蓬丘,以姬月潭的身份,送緋夜仙君最后一程。
他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那時候,他為什么沒有出來送他?
洛與書沒有回答,寬大袖子下的手臂卻是隱隱顫抖。
傅鳴玉又轉頭,看向趙秋辭沈雙雙和楚軒河,面色真誠又單純:“你們呢?你們又為什么不來送他?”
他用的不是“我”,是“他”,是姬月潭的他。
他沒有任何責怪或者詰問,仿佛只是作為旁觀者,單純好奇,單純想問這個問題。
他絲毫不覺得這是怎樣扎人肺管子的問題。
話音落,幾人幾乎都瞬間愣在了原地,目光空滯,神情凝固,仿佛被傅鳴玉點了什么死穴,一個個都凝成了雕像木頭。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回答,傅鳴玉環顧了一圈,眨了眨眼,表示:“我知道了。”
他是想把這層紗揭開,但也不想一下子搞太僵,露出笑來緩和氣氛:“我就是問問,不回答也沒關系,你們不要這樣嘛。”
沈雙雙上前一拳砸到傅鳴玉肩膀上,早就紅了眼眶:“你干嘛啊。”
干嘛,干嘛還要提以前的事啊,他們掩埋地還不夠嗎。
因為他是傅鳴玉,他不記得從前了,所以他們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他們還如以往一般說說笑笑。
可若是真正的姬月潭還在這里呢?他們應該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
他們都在竭力的粉飾太平,但總有無法抹去的裂隙。
如果他是姬月潭,他就會發現楚軒河比從前話要少得多,笑容愈發不達眼底。
如果他是姬月潭,他就會察覺趙秋辭對他處處妥帖過分的關心,他不再執起那把自作風流的扇子,他面容有些疲憊,眼底是紅色的血絲。
如果他是姬月潭,他就該察覺,一直調節氣氛小嘴巴不停歇,說說笑笑的沈雙雙,其實并沒有那么開心。她不知道為什么親密無間的四個人出了隔閡,她卻還想努力地將一切恢復原狀,所以她落寞,迷茫,也無奈。
如果他是姬月潭,他早就該發現四人之間的氣氛已經變了,在他昏迷的時間里,房間里的三個人其實并不怎么說話的,當他醒來時,才恢復以往的歡聲笑語。
正因為他不是姬月潭,他蠢笨地直到開始恢復記憶,才察覺幾個人之間的不對勁;
正因為他不是姬月潭,幾個人才能湊到一起,毫無芥蒂對他好,把這戲演完,把最美好的從前展現給他看。
還有洛與書……傅鳴玉很難評價他,他恐怕,藏得比誰都深吧。
傅鳴玉心底輕嘆一口氣。
他太想戳破這一切,又害怕戳破這一切了。
姬月潭,若你在這里,你是否會感到疑惑,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還是說,你其實心底,早就有答案了呢?
仿佛觸及了什么不可說,沈雙雙紅了眼眶,楚趙師兄弟皆是垂首沉默不語,尷尬氣氛里,洛與書率先打破靜謐,抬腳走出去:“去鐘靈山。”——
鐘靈山,毓秀宮。
黎蕪仙君團扇掩面,看到洛與書登門,先“喲”了一句:“喲,稀客啊。”
而后她視線轉向洛與書身后,笑容有些微的凝滯。
洛與書身后,是笑著與她打招呼的沈雙雙,和……一個熟悉的男人。
他豐神俊朗,長大了很多,現在卻穿著一身白衣,猶如許多許多年前那般,站在她面前,可黎蕪仙君要震驚地叫出聲來:“傅,傅……”
她不住在蓬丘,消息滯后也正常,此刻看到活生生的傅潭說站在她面前,她不驚訝才怪。
“黎蕪仙君,說來話長,先不贅述,此次上門叨擾,是有一事相求,還望通融。”洛與書沒磨嘰,開門見山,“請讓我們,見一見,潺宿。”
黎蕪仙君本就凝滯的臉更僵硬了,如果面前站的不是無霜仙君,毫不懷疑她要翻臉將人打出去。
她臉色冷下來:“你們見他做什么?”
“是我。”傅鳴玉上前一步,先禮貌地行了禮,“前輩息怒,是我有一些關于屠羅剎的事情,要問一下潺宿,還請您通融。”
一提那三個字,黎蕪仙君如臨大敵:“那孽障在我這里關了幾十年了,早就跟屠羅剎斷了聯系,你還想問什么?”
傅鳴玉汗顏,解釋:“是從前的事,我必須要親自問他。”
從黎蕪仙君反應便能看出來,對于那個早就逐出門去又墜入魔道的徒弟,她還是在意的。
不過好在,她猶豫半晌,最后還是同意了——
潺宿被單獨關押在一個宮殿里,名喚朝暮殿,獨占一個山頭。
這山峰上稀疏蕭瑟,除卻守門的弟子,便再也沒有旁的人影。
黎蕪仙君沒有過來,是她的大弟子千黛將幾人帶了過來:“潺宿就在這里,平日里沒有師尊吩咐,沒有人過來,他也不能隨便出去,如今里面是什么光景,弟子也無從知曉,幾位還請小心。”
“多謝姐姐。”
傅鳴玉要單獨去見潺宿,沈雙雙在門外等候,保證一有動靜便立刻沖進去。
傅鳴玉倒沒那么擔心,從前與潺宿敵對是立場問題,現在應該沒那么尖銳了,何況潺宿在這里關了數十年,修為都被封住了,不足為懼。
這么想著,他推開了朝暮殿大門。
大門后,是一條長長的石子路。兩側雜草斑駁,稀稀拉拉,宮殿內一片靜謐,似乎都能聽見自己腳步的回音。
里面有些黑,沒有燃燈,傅鳴玉不敢往里走,喊了一聲:“潺宿?”
黑色的影子突然從房頂上一躍下來,像個從房頂上滾下來的麻袋,嚇得傅鳴玉差點跳起來。
潺宿落地,有些不體面地剔著牙齒:“聽說有人找我?”
和記憶里清爽的少年截然不同,眼前人胡子拉碴,頭發雜亂,頗為不修邊幅。潺宿變大叔。
然而,看清來人的面容,潺宿眼珠子差點掉出來:“鬼,鬼主?”
傅鳴玉眨眨眼睛,潺宿也眨眨眼睛,二人仿佛都被定住了似的,一時間誰都沒有動。
潺宿驚呆了,這般打扮,這個樣子的傅潭說,還是在傅潭說回鬼蜮之前見過,那時候他還不是鬼主,還是蓬丘上的小師叔。
他,他不是死了嗎?
“你,你是人是鬼?”潺宿幾乎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他上前兩步,想試探傅鳴玉真假,但想到鬼主的恐怖力量,他還是沒敢貿然下手。
“是我是我,如假包換。”傅鳴玉笑瞇瞇行禮,“在下姓傅,喚鳴玉,傅鳴玉,閣下應該就是魔君的左右護法之一,潺宿了吧?”
他這般拿腔作調,潺宿十分不適應,皺著眉仿佛看見什么臟東西:“你神經吧。”
“你實話告訴我,傅潭說,你是不是……”潺宿手指點了點腦袋,斟酌了一下用詞,“是不是這里出了問題?”
“如你所見。”傅鳴玉攤手。
我就站在你眼前你看我幾分像從前。
“我就說嘛,你若是腦子還好好的,怎么可能這么好脾氣跟我說話。”潺宿一副我早就識破了的表情,“畢竟你當年也是……很恐怖的。”
作為大護法跟在鶴驚寒跟前,他可太清楚眼前這位是怎么從個無知的蓬丘弟子一步步變成令人膽寒的鬼主的。
傅鳴玉站累了,眼看院子里還有幾個石墩子,他走過去,吹了吹上面的灰,一屁股坐了下來:“拜你那主子所賜,我傅鳴玉,死而復生了。”
潺宿臉色一白,他的主子,自然是,鶴驚寒。
“你說什么?”潺宿靠近過來,“君上他怎么樣了?”
潺宿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他明明記得,在他被關進鐘靈山之前,鬼主姬月潭,和他君上鶴驚寒,都死了啊,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回到這里來。
“想知道他怎么樣了?”傅鳴玉依舊笑瞇瞇的,“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好好回答我,說不定我就能告訴你一些,外界的消息了。”
傅鳴玉壓低聲音,心知肚明:“你被關押在這里,黎蕪仙君恐怕從不肯向你透露一絲半點,關于魔君的消息吧?”
潺宿瞳仁顫動,很明顯,傅鳴玉說到他心坎里去了。
猶豫片刻,潺宿道:“你想問什么?”
傅鳴玉長出一口氣:“很久很久之前,你曾放出消息,誘我們前去鬼冢,你怎么知道,我手上有寶冢的鑰匙?”
寶冢這兩個字太過久遠了,潺宿迷蒙著眼睛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傅鳴玉說的是哪一個。
“我怎么知道……”潺宿煩躁地撓頭,“我早就放出了消息,是你們撞上門來,我在此之前,并不能確定,有鑰匙的一定會是你啊。這么多人向往寶冢的寶藏,渾水摸魚的大有人在。”
傅鳴玉皺眉:“你知道寶冢的機關要怎樣才能被打開嗎?”
“這我知道。”潺宿點頭,“需要鑰匙,還有血。”
傅鳴玉咽下一口氣,目光炯炯盯著潺宿:“對,所以你告訴我,你那天帶的,那是誰的血?”
誰的血……潺宿的記憶驀然被拉的很遠很遠。
想了半天,潺宿搖搖頭:“血是君上給我的,我并不知道那是誰的血,甚至,人血獸血,我都并不清楚。”
“你不清楚?”
潺宿白眼一翻:“我騙你做什么,君上都死了這么多年了,守寡的都該嫁人了,我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你沒見他取誰的血?”
潺宿搖頭:“那瓶子是直接給我的,反正沒吩咐我們去取旁人的血。”
不是旁人的血,難道還是他自己的血?
傅鳴玉摸著下巴思忖:“那鶴驚寒為何要你進入寶冢里,一個人間帝王的墓穴,于我們并沒有任何用處。”
“大概,是要找什么東西,我也不清楚。”
潺宿一屁股坐到石桌上,比傅鳴玉高出一大截,自嘲一笑:“實話告訴你,我在君上身邊的時間遠不如澹臺無寂長,自然也不如他得君上信重,不過沒有關系,我不是很在意那些,畢竟,我也沒有澹臺無寂忠誠……”
是是是,看出來了,是不如那誰忠誠。
傅鳴玉抹了一把腦門上不存在的汗,也道:“那我也實話告訴你,那寶冢的鑰匙在我手里,是我娘留給我的,明白了嗎,鶴驚寒找去那里,必然是想找到我娘鬼姬的什么東西,自然,也只有我的血能打開墓門。”
鶴驚寒從哪里搞到可以打開機關的血呢?他身邊,還有什么和鬼姬有關的人嗎?
“原來是從那時候……”潺宿恍然大悟,低聲呢喃,“原來那時候,就可以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可笑地嘆了口氣:“好好好,還是我太蠢,沒能在那時候就看破你的身份,否則,立大功的可就是我了,呵呵。”
傅鳴玉抬眼看向潺潺宿,那雙眼睛里閃爍著探究的光:“我真的很好奇,潺宿,我在你們君上眼里,到底算什么?”
第146章 傅潭說,這就是妒忌
暮色已至, 涼氣籠罩下來,殿前燃起了兩盞微弱的宮燈。
潺宿站起身,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拍拍身上的灰塵和土:“走吧,進去說。”
殿內很空曠, 所有的擺設和用具都非常簡單,簡單得甚至有些簡陋。
潺宿自己拿著火柴點燃燭火, 被封印住修為之后,他做什么事情都要親力親為了。
“你知道嗎,自你們死后, 十多年了, 再沒人跟我提過當年的事, 今日你不來, 我恐怕就要慢慢健忘了。”
傅鳴玉沒嫌棄環境簡陋,坐在了一個竹子編成的椅子上,眼看潺宿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了一壇子酒來, 大跌眼鏡:“你從哪弄得酒?”
潺宿得意道:“當年我在這山上躲藏了十余年, 整個鐘靈山還有什么地兒我沒去過?”
傅鳴玉無言, 是,他都忘了,被驅逐出去的潺宿,還曾在這鐘靈山上,當了十幾年野人呢。
“那你為什么后來又投奔屠羅剎去了?”
潺宿一怔, 沒忍住白了他一眼:“還不是因為你。”
傅鳴玉:“……”
是, 因為他一時妒火上頭對傅鳴玉做了不理智的事,導致他的存在被發現了,無處可藏, 只好投奔魔道。
“你自己作惡怪的著我?”傅鳴玉沒好氣道,“你可知我養傷養了多久?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啊,潺宿,你是人嗎?”
潺宿沒忍住笑出聲,拎著酒壇倒了兩碗酒出來,自顧自與傅鳴玉面前那碗碰了一下:“敬緣分。”
傅鳴玉:“……”
敬你爺爺個頭!
辣酒下肚,卷起一片火燒火燎,潺宿卻很暢快:“實話告訴你,你當初在蓬丘的時候,在我們君上面前都掛不上號,誰記得你這么個小卡拉米。”
“他對你用心思,還是在……嗝兒……”潺宿不雅地打了個嗝兒,“在辛山,你橫空出世,震塌了半座山。你那位好師兄,才察覺了你的真實身份。”
“誰能想到,蓬丘的廢物師叔,居然是鬼姬留下的孩子,你說這件事,是不是非常震撼,非常有意思?”
師兄……他口中的師兄,自然是那一位,澹臺無寂。
“他很討厭我吧。”傅鳴玉輕笑一聲,“討厭我占了他的位置,搶了青龍劍,所以后來,才用那樣惡毒的方式,將我逼出蓬丘。”
“不不不。”潺宿眼神清明了一瞬,“不,他沒有討厭你,恰恰相反,他很護著你。”
傅鳴玉皺起了眉:“護著……我?”
在開玩笑吧,當年是澹臺無寂,將殘害同門的臟水迎頭潑下,讓他千人指責,萬人唾罵。
“是啊,我們都知曉,他在蓬丘有一位愛吃酸甜口的師弟,就那一次,我把你們逼進鬼瘴谷,你知道無寂知道之后,削了我幾天嗎?我那幾天看見他都躲著走。”
仿佛都還發生在昨天,一轉眼,竟然是幾十年了。
傅鳴玉不解,這么看,澹臺無寂應該很重視姬月潭才對,怎么后來……
“他對你態度轉變,是在,知曉你的真實身份之后。”
潺宿轉過頭來,他的眼神沉肅下來:“不止澹臺無寂,君上也是,他幾乎是瘋狂尋找你的所有資料,搜集你的所有信息,那一段時間里,屠羅剎和噬鬼舫忙的團團轉,才把你的信息一點點搜集好呈上去。”
“后來,便有了君上和澹臺無寂一手策劃的,引誘你誣陷你自爆身份的一系列陰謀詭計。”
“為什么……”
傅鳴玉不明白,鶴驚寒那么恨他嗎,從那個時候開始,就鐵了心設計他了,不是,主要他在蓬丘好好的,沒惹到誰吧?
“不,我不明白。”傅鳴玉蹙眉,“如果他是因為我是鬼姬的孩子而痛恨我,他完全可以讓我死在蓬丘,可是后來,他卻還在幫我?”
鶴驚寒和澹臺無寂所做的一切,都在——將傅潭說拖入深淵。
拖入深淵之后呢,誰都沒有動手殺他。
“誰告訴你君上要殺你的?”潺宿皺起眉,表情嚴肅,“據我所知,君上確實對你不怎么滿意,經常當著我們的面挑剔你,但是,他從未說過要殺你。他甚至……還很重視你。”
傅潭說剛回鬼蜮的時候,怎么可能適應,前半輩子都是蓬丘嬌生慣養的公子,現在卻淪落到鬼蜮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本來就挨了天雷,又遭受接二連三的打擊。
傅潭說好幾日噩夢連連。
他在蓬丘的時候身體就虛,現在回來了,又是一場病接著一場病,嚴重的時候三天兩夜昏迷醒不過來。
那一段時間,君上鶴驚寒,根本就沒回過屠羅剎,一直是他在鬼女府守著傅潭說啊。
潺宿也真的不明白君上的腦回路,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他真的不敢相信高高在上的魔君鶴驚寒,頭一次為另一個人俯首妥帖看護。可白日里傅潭說一醒來,君上又變成那副討人厭的樣子,張嘴都是嘲諷。
他從不肯給傅潭說好臉色,也難怪傅潭說恨他。
傅鳴玉聽著潺宿的話,心里已經是驚濤駭浪,波濤洶涌。
潺宿所說,完完全全打翻了他對魔君和鬼主關系的認知,鬼主既然能親手殺了魔君,那二人之間的仇恨必然已經復雜到無解的地步了。
可現在,潺宿卻告訴他,事情還有另一面,匪夷所思的另一面。
可是,鶴驚寒圖什么啊?
他明明在背地里關懷他,卻又阻止自己向傅潭說靠近。
潺宿摸著下巴上的胡茬,眼神迷蒙:“仔細說起來的話,倒更像是,嗯,一種,恨鐵不成鋼,還有……妒忌?”
“對,就是這種感覺,妒忌。”潺宿喝的臉都紅了,他站起來在空蕩的房間里來回踱步走來走去。
“妒忌,他剛知曉你的身份時,捏碎了一整套瓷杯,整日里拿著你的資料不停翻啊翻,莫名其妙地笑,又莫名其妙地發火,將所有東西都擲到地上去……喜怒無常陰晴不定,還有你的畫像……君上房間里有好幾幅,他幾乎每天都在看……”
“等等等,打住。”傅鳴玉的想法有了瞬時的扭曲,“鶴驚寒他是不是,暗戀我啊?”
潺宿幾乎掀桌:“你在說什么屁話?”
他都無語了:“你當你天仙下凡啊,話本子看多了吧,我們君上,看得上你?”
傅鳴玉也知道是自己瞎想的,聲音弱下來:“他要不是暗戀我,那他就是變態吧。”
“你真是好蠢啊。”潺宿蹲下身,與傅鳴玉平視,一臉嫌棄,“你想想啊,如果你對一個從不相識的人的生平事無巨細反復觀摩,反復看他的過往前塵,一遍一遍不厭其煩,你還會挑他的刺,覺得他哪哪都不如你,生出他怎么配這種酸酸的想法,這是什么?傅潭說,這就是妒忌。”
這就是妒忌,鶴驚寒……在妒忌他。
發現他的身份,開始調查他,妒忌他,要將他的一切都摧毀,他確實也做到了,姬月潭失去了一切,庇佑他的師長去世,至交好友兄弟離心……姬月潭幾乎是眾叛親離。
鶴驚寒還能再嫉恨他什么呢?
傅鳴玉心里升起強烈的預感,他覺得自己離真相越來越近了,甚至,他的心里已經浮現了一個猜想,一個不可思議,匪夷所思的猜想。
匪夷所思到什么地步……他現在都不敢細想,只能將所有思緒所有冒頭的想法統統壓下去。因為他只要一想,腦子就要爆炸了。
傅鳴玉看向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也是時候走了。
他起身,問潺宿:“到時間了,你有什么想問的事情,我只要知道,一定告訴你。”
潺宿擺擺手:“我本來想問你一件事的,但誰知你現在腦子壞掉了。”
傅鳴玉:“什么事?”
潺宿轉頭,因為喝過酒而有些迷蒙的眼神鎖在傅鳴玉臉上,帶著探究:“我想知道,君上,是怎么死的?”
那么強大又無所不能的鶴驚寒,怎么就死了呢?
仿佛耳邊響起大風的呼嘯,傅鳴玉怔怔道:“我不記得了。”
潺宿盯著他看了好久好久,方才移開視線,似是釋出了一口氣:“算了。”
他重新坐回矮矮的竹椅上,好久沒打理的頭發散落下來,傅鳴玉沒注意不知什么時候酒壇已經空了大半。
平日里這里沒有人來,潺宿應當是許久許久,沒有跟人說過話了。
傅鳴玉心里莫名升起一些悲涼,脫口而出:“你后悔嗎?”
潺宿倒酒的手驀然頓住,他沒有說話,良久良久,才道:“你知道,我當年為什么會被趕出蓬丘嗎?”
“我不知道,但大概我能猜出來。”傅鳴玉道,“你犯了大忌,你愛上了自己的師尊。”
潺宿輕笑一聲,脊背塌下來,整個人看起來極喪氣。
“我寧肯不做她的徒弟。”
傅鳴玉聽見潺宿喃喃。
“我寧肯不做他的徒弟,不做什么首席弟子,繼承什么仙君之位……我寧肯沒有這天賦奇才,我寧愿,是個泛泛平庸之輩……”
他眼底燃起星火,那星火又被悲傷淹沒。
這話,卻如此耳熟,讓傅鳴玉在剎那間愣住了心神。
是誰熟悉的話語宛若在耳畔響起:“我寧肯不做這萬人之上的仙君。”
卻又被他罵回去:“你瘋了?”
傅鳴玉摁了摁疼痛的太陽穴,又來了,零碎的回憶又來了。
傅鳴玉聲線有些顫抖,回應潺宿:“可是現在,你不是了。”
現在的潺宿,不是她的弟子,也沒有任何身份了。
“你不懂。”潺宿笑笑,“我曾以為,只要我放棄了所有的名號,放棄了所有的身份,我就有資格,可以與她站在一起。”
“可是,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她肩上是一方重任,我只能仰她鼻息,卻不能與她相守。”
酒碗被擲在地上,破碎聲清脆,伴著潺宿一聲嘆息。
“我不配。”
記憶里……那抹高大的淺藍色身影籠罩下來,熟悉的香味涌入鼻腔,這次卻帶了侵略性的味道,他近乎咬牙切齒:“我寧愿不要這仙君之位,我寧愿不做什么萬人之上的仙君,傅鳴玉,你為什么……不跟我走?”
“你瘋了?”姬月潭在洛與書澄澈而憤怒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黑色的影子。
他胸口起伏,卻強撐著冷靜,一字一句與洛與書道:“你不要說這些瘋話,好好做你的仙君。即便你肯舍棄你的仙君之位,我也不會舍棄我的鬼主之位,你好自為之。”
他冷漠地將眼前人推開,語氣冷漠地沒有一絲溫度:“緋夜仙君已經死了,你再也不用謹遵他的教誨,看護我照顧我了,你也不用礙于他的面子,容忍我忍受我了。這么多年,你應該也已經不耐煩了,沒關系,以后,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做你自己了。”
“還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傻話,就不必說了。”
言罷,他大步流星離開,徒留洛與書站在原地。
堂堂仙君,卻在那時候攥緊拳頭,驀然紅了眼眶。
“我不配。”傅鳴玉低聲喃喃,重復潺宿的話,“原是我不配。”
姬月潭也是這樣想的,才那么決絕推開洛與書,冷臉相對的嗎?
這兩個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快醒了,我感受到了。”傅鳴玉摁了摁頭疼的眉心。
“誰?”
“鶴驚寒。”傅鳴玉看向潺宿,“如果他也死而復生,你會離開這里,重新回到屠羅剎嗎?”
潺宿卻沉默了。
他抬頭看了看這簡陋的宮殿,放緩了聲音:“不會。”
“我在這里,挺好的,我不會再回去了。”
在曾經的君上和曾經的師尊之間,他選擇了后者。
“師尊費了那么大的力氣,才從仙門手底下保下我,我不能再讓她傷心。”
“好。”傅鳴玉尊重他的想法,“最后一個問題,你知道,澹臺無寂的下落嗎?”
潺宿眨眨眼睛,有些事情,傅鳴玉不問,他是不打算說的。
他不理解君上鶴驚寒,正如他也不理解澹臺無寂。
“你死后,他很后悔。”
潺宿回憶著當初鬼主自盡的死訊傳來,澹臺無寂那毫無血色的面孔,剖心摧肝一般的懊悔,和猝不及防落下的淚。
他是真沒想到,澹臺無寂會為了傅潭說落淚。
“他說,他,他不該逼你。”
逼我?傅鳴玉一怔。逼我什么?逼我從仙門回鬼蜮,還是逼我自盡?
潺宿看著他,眸色有些憂郁又有些復雜:“他說,倘若從來一次,他不會想將你拉下來,只要你還活著,他寧愿不要你下來陪他,你永遠明坐高堂,只要你……活著就好。”
這太荒謬了。傅鳴玉嗤笑一聲。我死了,然后一個兩個都后悔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我直覺告訴我,應該是和你有關的地方。”潺宿手指點了點傅鳴玉,“你想要去找他嗎?我感覺,他應該很樂意見到你。”
“不必了。”傅鳴玉搖搖頭,起身往外走,“今天多謝你,日后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我也當全力以赴。”
潺宿擺擺手:“雖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還是祝你腦子早點恢復,也祝你……一路順利。”——
見傅鳴玉全須全尾地出來,一直守在外面的雙雙終于松了口氣。
“鳴玉,你都問完了?他有說什么有用的東西嗎?”
傅鳴玉點點頭:“很多。”
“那就好。”沈雙雙松了口氣,可眉眼間的愁容始終未散去。
她隨著傅鳴玉往回走,傅鳴玉面色平靜,她猶豫半晌,還是輕輕扯了扯傅鳴玉的衣襟,小聲:“鳴玉,對不起。”
傅鳴玉一怔:“怎么了?”
“是,你今天,問我們的那件事。”雙雙沒忍住眼眶酸澀,“你問我,為什么不去送你,因為我那時候,在生你的氣。”
氣他的隱瞞,氣他的背信棄義,氣他怎么就跟魔君和妖王混到了一起。
“可是,可是……”雙雙悄悄抹了下眼睛,“鳴玉,我若早知道,你在鬼蜮過的并不開心,我就是忤逆我父親,也一定會去找你。”
不管她有沒有用,最起碼作為最好的朋友,是和他站在一起。
而不是在他狼狽離開蓬丘時,身邊沒有一個人,仿佛被這個世界背棄。
“嗯。”仿佛心結被打開,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如釋重負,傅鳴玉摸摸雙雙的腦袋,“我替姬月潭,原諒你。”——
姬月潭。
傅鳴玉在心里默默喚了一聲,不曾想,姬月潭真的應了他。
“這么費力地去尋找問題的答案是何必呢。”姬月潭似是無奈地一聲嘆息,“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我倒是很羨慕你這般,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你聽到潺宿的話了吧。”傅鳴玉道。
當時姬月潭已死,無人告訴他關于鶴驚寒或者澹臺無寂的事,如果今日傅鳴玉不來找潺宿,這些話他永遠都聽不到了。
傅鳴玉嘆氣:“如果你早知道,是不是當初就不會輕易去殺鶴驚寒了。”
姬月潭沒有回答,但傅鳴玉與他五感相通,多少也能察覺到一點姬月潭的情緒。
“那你聽見雙雙的話了嗎。”傅鳴玉又問,這次他含了笑意,“你還會不會介意?會不會失望和不開心?”
“所以你看,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是不知道的好。”
比起蒙在鼓里,他寧可痛苦著清醒。
良久,姬月潭無奈地笑:“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真的很像曾經……年輕的我。”
旁人看傅鳴玉,只會看出他與姬月潭的不同,氣質不同,神態表情不同,言行舉止不同,穿著打扮也不同,像兩個人。
但熟悉的人才會察覺,傅鳴玉的內里,思維,脾性,情感,其實和早年的姬月潭,也就是傅潭說,基本上是一模一樣的。是后來的姬月潭變了。
傅鳴玉反駁:“不要這么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們終會融為一體,只是時間的問題。
也許,這就是我來這里,重活一次的原因。傅鳴玉在心里道。
救贖你,也救贖我自己。
第147章 小玉,我后悔了
傅鳴玉做夢了。
夢里他拖著沉重的身軀, 喉嚨里涌著血沫,踉踉蹌蹌,似是在逃命。抬頭是望不到天空的黑壓壓的密林, 腳下是永遠走不到頭的雜草密布的小路。
經脈寸斷,血肉模糊。
他死人一般癱在地上, 嘔出大口的血,動不了分毫。
眼前是綠色的小草, 嫩生生的葉子,生機盎然。
傅明雪卻認了出來。
金錢草。
他模糊的眼前卻浮現那個人,身著重安宮清淺色的弟子服, 端坐于書桌前, 執筆寫字的樣子。
金錢, 與茵陳, 入藥。
利濕,退黃,解毒, 消腫。
明明是他最討厭的知識, 不知怎的, 這時候卻記得格外牢固。
他猛地抓起一把,連莖葉帶著根一同塞進嘴巴里,大口咀嚼。
綠色的藥汁和腐爛的泥土混在一起,發麻發苦,還有滿口的血腥。
傅鳴玉卻好像感覺不到, 大口咀嚼。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
傅鳴玉醒了, 枕頭有點濕,像是落了淚漬。他抹了抹眼睛,腦子里還都是那棵又苦又澀的金錢草。
真難吃
他知道那是姬月潭的記憶, 也是姬月潭親身經歷過的。
“堂堂鬼主,怎么把自己搞成那個樣子。”傅鳴玉小聲呢喃,穿衣起床。
就那么喜歡洛與書嗎,人都要死了,想的卻還是他。
“殿下。”靈貳出現在門口,“妖王想見您,正在府外等候。”
聞人戮休?傅鳴玉點點頭:“好。”——
聞人戮休大步進來,行色匆匆。
“哥哥,你真沒說錯,鶴驚寒要醒了。”聞人戮休臉色有些著急,“我在西玄的探子今早便送來了消息,屠羅剎有大動作,不知舉行什么祭祀,個個都歡呼雀躍,想必是鶴驚寒要蘇醒了。”
傅鳴玉倒沒有多驚訝:“他原先想取我的尸體做容器,失敗了,想必也不會罷休。畢竟也是上古魔族,死而不僵,總有他復活的辦法。”
“你不擔心嗎?”妖王看著傅鳴玉,“你親手殺了他,他若是醒了,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你。”
“橫豎與妖王殿下沒有關系,這么著急做什么。”傅明雪慢吞吞喝著熱水,“與我的仇怨,大抵不會遷怒到妖王殿下身上去。”
聞人戮休氣結:“我,我這是擔心你!”
傅鳴玉輕飄飄看他一眼:“妖王殿下好生奇怪,當年和魔君聯手屠了上陵城,又把我從蓬丘坑回來,難道也是擔心我?”
聞人戮休被噎住,緩了好半天,才沒好氣開口:“哥哥嘴上說什么都忘記了,當年的事,卻還記著我的仇呢?”
話都說到這里,也該講開了,聞人戮休直言:“是,哥哥當年跌落高堂,是有我的一份子。是鶴驚寒喊我去的,可我也為哥哥救下了母親的棺槨,哥哥不該感謝我嗎?我確實不希望你繼續留在蓬丘,我恨仙門所有人,自然不想看見哥哥再繼續與他們為伍。除此之外,我再沒做過半點對不起哥哥的事。哥哥于我有恩,我都記得。”
他眸色閃爍:“回來不好嗎?哥哥,你是鬼族,仙門容不下你的,我們才該是一家人,不是嗎?”
傅鳴玉還是捧著杯子喝熱水,沒什么表情。
他確實不該有什么表情,畢竟被逼死的是姬月潭不是他,不知道倘若姬月潭本尊在這里,會不會氣的上去給聞人戮休個嘴巴子。
說到這里,聞人戮休突然怔住,看向傅鳴玉:“你,你是不是已經恢復記憶了?”
“一點點,但大部分都不記得。”傅明雪摁了摁太陽穴,“關鍵的,重要的部分,都沒記起來,實在是煩得很。”
聞人戮休也煩得很:“哥哥,你失憶之后怎么這么沉得住氣,鶴驚寒馬上就要醒了,醒了就要找你報仇,你還坐得住嗎?”
“我當年殺了鶴驚寒,你很震驚吧。”傅鳴玉微笑,“震驚你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怎么輕易就讓我得手了。”
“你”聞人戮休后背一涼,想說什么,但沒說出來,他喉頭一緊,“你怎么知道?”
“鶴驚寒是幫了你,可是若不是他想挑起禍端,與霍家聯手,你闔族也不會被全滅,更不會有屠城之事,你也做不成現在的小妖王。”
“歸根結底,妖王行宮被屠那一夜,少不了鶴驚寒推波助瀾,你也是恨他的吧?”
聞人戮休臉色沉了下來,許多年的事,他都快要忘了的事,又被拿到了臺面上。
傅鳴玉覺得眼睛有點疼,可能是沒睡好的緣故,他揉了揉眼睛,接著道:“可是鶴驚寒實力強大,屠羅剎蟄伏多年,哪個都不是初為小妖王,又被仙門針對的你能對付的,你沒有辦法,你只能先和鶴驚寒合作,最起碼,有他在,就能替你護住妖族,對吧。”
傅鳴玉喟嘆一聲:“我又何嘗不是呢,如果沒有他,我一個人怎么拿得下偌大的鬼族,成為這鬼主。鶴驚寒真的很厲害,是吧?”
“可是,你們有誰問過,我到底想不想做這個鬼主?”
他直視聞人戮休:“你呢,你想做這個妖王嗎?”
聞人戮休握緊了拳頭,如果可以,他大抵也只想承歡雙親膝下,永遠做個父王兄長庇佑下,無憂無慮的小紫凰吧。
聞人戮休咽下一口氣:“不管你信不信,哥哥,我自知傷不了鶴驚寒分毫,早就歇了心思,事已至此,至少我們妖魔鬼三界聯合,仙門也奈何不了我們。今日我來,只是擔心你,僅此而已。”
“那多謝你的關心。”傅鳴玉沖他眨了眨眼,“既然如此,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傅鳴玉眉眼彎彎:“鶴驚寒蘇醒之后,必然會聯系你,到時候,你把我,送到他那里去。”
“你瘋了?!”聞人戮休猛地站起來,險些連桌子椅子都一塊帶倒,他雙目圓睜,俱是不可思議,“你是不是瘋了?他正愁抓不到你,你居然自己往虎口里送?”
“你告訴他,我失憶了,現在神智有些不正常,然后將我帶過去。”傅鳴玉很冷靜,不像瘋了的樣子,“有些事情,我得搞明白,我得想起來,我時間很寶貴,不能一直縮在這里。”
聞人戮休不知道說什么好:“你怎么看著這么淡定?哥哥,你老實說,你是不是藏了什么秘笈,能殺鶴驚寒第一次,就能殺他第二次,所以你才這么自信?”
傅鳴玉笑笑:“以前,我能殺他第一次,現在的我,只能再死一次。”
聞人戮休:“”
他臉上是一言難盡的表情:“你這么做,無霜知道嗎?”
“跟他有什么關系?”傅鳴玉挑眉,“鬼主的事,他也能隨意插手了?”
聞人戮休嘆一口氣:“畢竟,是他費盡心思將你復活過來的。哥哥,雖然我很討厭他,也不想說,但但他,真的很在乎你。”
傅鳴玉指尖一滯,險些失手摔碎了茶杯。
他將茶杯放下,甩了甩被燙紅的指節,才緩緩站起來。
“你知道現在我最可悲的是什么嗎?”
傅鳴玉雙目怔怔。
“現在,我有很多舊識舊友,一同長大至交好友也有,互訴情愫傾慕之人也有,昔日與我把酒言歡知己也有,可是”傅鳴玉輕笑一聲,這笑有些冷,帶著悲涼,“可是,我卻不知道能相信誰。”
聞人戮休喉頭發緊,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沒資格多說什么,他自己也本就不可信,良久,聞人戮休啞了嗓:“好,鶴驚寒醒來之后,我會按照你說的做。”
“殿下,不行,太危險了,我不同意。”靈貳跪在他腳邊,“您剛回來不久,我們怎么放心您獨自一人入虎穴去。”
“你放心,我有數的。”傅鳴玉摸著自己的脈搏,“鬼主本就已近不死之身,當年如果不是我自盡,其實,也沒那么容易死,對吧?”
靈貳面露難過,說不出話來。
“要不要告知無霜仙君?”靈貳有些猶豫,“當年殿下與無霜仙君交惡,就是因為鶴驚寒,如今又恐怕仙君”
“不必告訴他,他也會知道的。”傅鳴玉道,“何況,他現在在乎的不是我,如果我死了,說不定,你主子就回來了呢。”
他這話說的云里霧里,靈貳實在聽不懂,她不敢違逆殿下,只道:“是。”
傅鳴玉起身:“母親的棺槨在哪,我想見見母親了。”——
沒有人知道鬼女從無罪之巔跳下去,發生了什么。
她是怎么死的,又怎么被封進了這個冰棺里,是誰為母親收了尸,又是誰做了父親的牌位?
百根燭火都照不暖母親的面容,她合著眼,仿佛睡著了,可睡于寒冰里,渾身盡是冷色。
傅鳴玉扶著冰棺,緩緩跪下,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見過母親了。
傅家祖墳里還立著父親母親的墓碑,眼前卻是母親的尸身,她死了,懷里還抱著父親的牌位。她一定很想和父親合葬吧?
“母親,鳴玉好想你。”
他覺得眼睛有點癢,眨了眨,就有大顆大顆淚滴掉了下來。
“母親,我和姬月潭,您最喜歡誰呢?您不是說,我是您最疼愛的寶貝嗎?我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那些年,您有沒有一刻,想起過被您封印起來的姬月潭呢?”
傅鳴玉覺得自己快要壞掉了,因為現在,不管是傅鳴玉的痛苦,還是姬月潭的痛苦,他都能感受到了。
這兩者皆是他,被愛是他,不被愛也是他,傷懷是他,不甘也是他。
他想抓住母親的手,但只能摸到永遠不會融化的寒冰,眼淚落到冰棺上,很快就與冰棺融為一體。
“母親常與我們提起,昔日外祖父是多么疼愛你娘,您在西玄那些年,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您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可是外祖父不在,再也沒人心疼您,為您撐腰了。您恨鶴君山,恨屠羅剎,您想要屠盡天下魔族娘,您差點入魘,失了心智,是嗎?”
可是娘親再也不會回答他了。
后來,娘親上刀山下火海,也要為愛人延續脆弱的壽命,可是白駒過隙,不過徒勞。
她恨命運不公,也恨自己無能為力。
最后,溫潤如玉的愛人握住她的手:“湘湘,算了吧。”
再后來,人間便多了位才貌雙全連中三元的傅丞相,和他溫柔賢淑的傅夫人。
“當年種種皆因您一念之差,現在我重新現世,知曉這一切,也不算糊涂至死,對嗎?”
傅鳴玉笑出聲。
“也該是一切回歸正軌的時候了吧。”——
傅鳴玉閉門不出三日,這三日里,他一直把自己鎖在母親的藏寶閣里,收拾母親的舊物,和那些年歲悠久的圖書。
蓬丘來過人,或許是沈雙雙,也或許是其他人,但傅鳴玉沒有見。他不出去,外面的人也沒辦法。
他忙于收拾那些陳年舊物,母親的手書,信函,筆記,有鎖的沒鎖的箱子,匣子
漫長的歲月里,他只是母親生命里短暫的過客,母親活了千百年,在人間那短短數十載,真的短的跟夢一樣了。
傅鳴玉發現了很大的寶箱,打開一看,里面盡是些人間的玩意兒,他從人間來,他太熟悉那些東西了,朝代悠久,有些跟他都不是一個年代的,稱得上古董了。
還有一些,甚至是皇室里的規制,一件一件載冊入庫的那種,皇帝皇后才能用的極品,也不知道母親是怎么弄到的。
東西越收拾越多,書架底下,竟被他掏出來個匣子,看模樣像是裝信的。
傅鳴玉幾乎是爬到地上才伸手把那東西拿出來,一打開,險些嗆得他吧肺都咳出來。
信匣里是滿滿的灰燼,而且,像是直接在匣子里點的火,把里面東西燒掉的,因為匣子內壁全是火燒的黑痕。若不是這匣子非凡品,想必也早就化成灰燼了。
傅鳴玉伸手捏了一點,在指尖化開,猜測是某種紙張,確切來說的話,母親應該燒的是書信。只是不知道是誰的書信,讓母親恨到這種地步了。
剛把匣子合上扔到一邊,便聽見里面傳來沉悶的響聲。
傅鳴玉重新把匣子撿回來,打開伸手摸索一番,果然在一堆灰燼里,摸出來一塊堅硬的東西。
吹走上面的灰塵,約莫顯露出青銅的模樣,似是尖嘴獠牙鬼面一般,表面凹凸不平,甚是可怖。
傅鳴玉指尖摩挲,翻過來一看,上面刻著一個字,“鶴”。
不用猜都知道這塊青銅令屬于誰了。
傅鳴玉握著青銅令,到底沒有扔,系在了自己腰間。
第四日,聞人戮休來了。
他面目微沉:“他醒了。”——
鶴驚寒醒了。
現在的傅鳴玉不記得他的樣子,就算鶴驚寒站在他面前,傅鳴玉都不一定認得出來。
聞人戮休帶他去西玄,甘愿化身紫凰做坐騎,就算變成了鳥,一路上都能聽到他唉聲嘆氣。
傅鳴玉坐在溫暖的紫凰背上,耳畔是呼嘯的風。他依稀記起很久很久之前,自己也這般坐在聞人戮休的鳥背上,紫凰自高空俯沖而下,驚險刺激,刺破云霄的是少年人的尖叫和欣喜。
那好像是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臨末了,聞人戮休還是咬咬牙:“算了,真是怕了你了,哥哥,我就在魔宮附近,可以感受到你身體里的凰火,如若你有危險,我拼死也會沖進去救你。”
凰火出自紫凰一脈,傅鳴玉身體里恰恰有那么一簇,但,這并不是普通的一簇,并不是傅潭說曾用蓮花跟聞人戮休換的那一簇。而是根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然而,從前的傅潭說自己都不知曉這件事,也不知曉原因。
傅鳴玉摸著自己胸口:“你不好奇,我這簇凰火,是怎么來的嗎?”
“是我皇叔。”聞人戮休笑笑,“我也是后來才知曉,他當年冒著背叛全族的危險盜走火種,是為了鬼姬,你的母親。”
“哥哥,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呢。”
這緣分可遠了去了。
從前傅潭說或許不知曉,但是傅鳴玉知道,所謂凰火,也不過是母親為父親煉制不死之藥的一味藥材罷了。只是可惜那位皇叔,最后落得那般下場。
紫凰的速度非一般法器可比,前往西玄比素日里快了不止一星半點。很快,二人便到達了目的地。
傅鳴玉從未來過這里,黃沙漫天,腳下只有粗糲的沙土和巨石,極少看見綠色。就算是有一兩株草木,也是生命力極強的魔物。
大風刮地人幾乎睜不開眼,傅鳴玉看著這荒蕪之地,當年他母親鬼姬把魔族逼進這鬼地方,也難怪鶴驚寒和屠羅剎恨了她這么多年。
一報又一報,冤冤相報何時了。
“我進去了。”傅鳴玉與聞人戮休道別,頂著風沙,邁進黑色的大門里——
大殿很安靜,長長的走廊和不怎么明亮的廳堂都很安靜。傅鳴玉沒有見到一個魔修,不知那傳聞里的鶴驚寒又在耍什么花招。
驀然,一股強烈殺氣自右側襲來,傅鳴玉下意識側身躲過,掌心聚起詭氣,抗下這一擊。但他畢竟不是鬼主本人,這些天勤學苦練也只是學個皮毛,詭氣和靈力換著用,也才堪堪接下來人四五招,很快,那鋒利的刀刃就已經貼近了他的脖頸。
視線交錯,傅鳴玉望向來人。
他身著華麗的冠服,劍眉星目,眉間一抹濃烈殺意,嘲諷:“你真敢來送死?”
仿佛下一刻,鋒利的刀刃就要割斷傅鳴玉脆弱的脖頸。
傅鳴玉皮膚瑟縮了一下,但并沒有后退:“我只是覺得,你不會殺我。”
紫衣男人握緊了手中劍:“蠢貨,不過數十載不見,你就已經蠢成這個樣子了么。”
傅鳴玉卻笑:“就算你要殺我,我殺你一次,你也殺我一次,挺公平的,我沒什么好說的。”
一句話讓鶴驚寒沉默了。
傅鳴玉腦子里隱隱作痛,他只想趕快想起來關于鶴驚寒的一切,但是好像越努力越想不起來。
眼前這位就是鶴驚寒嗎?為什么,一點熟悉感沒有呢?
“你是不怕死。”紫衣男人輕笑一聲,“也是,你要是怕死,又怎么會自盡呢。”
傅鳴玉心里驀然有一種怪異感,雖然,眼前這個男人,諷刺的語氣和說出來的話,都很像鶴驚寒,但是傅鳴玉心底的感覺告訴他,他和鶴驚寒,并不是這樣相處的。
“你”傅鳴玉猶豫開口,“你真的是鶴驚寒?”
傅鳴玉驀然聽到一聲輕笑聲,很輕很輕。
“你雖然失憶了,但腦子好歹沒有壞掉。”
眼前的紫衣男人驀然收回劍,躬身行禮:“君上。”
傅鳴玉猛地轉身,來人的身影映入他的眼中。
他身形高大,模樣極英俊,頭發隨意用束帶綁起來,青絲散落在兩肩。
那種熟悉的感覺終于再次撲面而來,英氣和明艷交織,融合成眼前人矜貴的氣質。
似是剛蘇醒不久的緣故,他看起來有一些虛弱,背著手緩緩走近,嘴角勾起,噙著懶洋洋的笑意。
傅鳴玉眼眶莫名其妙開始泛酸,沒有憤怒,沒有仇恨,明明他應該對鶴驚寒充滿了厭惡。但傅鳴玉卻感受不到心底任何對鶴驚寒最深刻的惡意,仿佛有什么在二人之間牽連。
傅鳴玉震驚自己的反應怎么和預想的不太一樣,在他設想里,兩個人仇人相見,應該分外眼紅才對。他皺起眉,下意識往后退。
眼前這位才是真正的鶴驚寒,方才那個,只是試探傅鳴玉的贗品。
鶴驚寒擺擺手,方才的紫衣男人躬身退了下去。偌大的殿堂只剩下兩個人。
傅鳴玉遠遠望著他,不知怎著雙臂發冷。
“你,你是怎么蘇醒的?”傅鳴玉問。
當時屠羅剎盜取姬月潭的尸體作為容器,也就是說鶴驚寒的尸身早就沒有了。
那眼前的鶴驚寒,又是怎么來的?
鶴驚寒微微一笑,緩緩伸出手,只見那只骨骼分明膚色白皙的手消散在空氣里,凝成一團紫黑色的魔氣。魔氣如煙如靄,直接飄向傅鳴玉,纏繞上他的脖頸和臉頰。
下一秒,數米之外的鶴驚寒卻出現在傅鳴玉眼前,傅鳴玉嚇得瞪大眼睛,只覺得臉頰一涼。
鶴驚寒的手,又從一圈黑霧凝出了實體,緩緩覆在了他的臉上。
捏了捏他的臉。
傅鳴玉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內心的恐懼,他很害怕,他下意識想要逃,但是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完全僵直住,任由鶴驚寒的指腹輕碾著自己右頰上的軟肉。
他看到鶴驚寒蘊含著復雜情緒的眼眸,怨,恨,或者是別的什么?傅鳴玉不明白,也看不懂。
兩個人都死了數十載,可是站在這里,竟如從前一般,又好像那數十載從未有過。
“你對我下手時,我是真的生氣了。”鶴驚寒開口,陰森語氣里的冷意不加掩飾,“我真的想過要殺掉你,小玉,你怎么敢對我下手的?你怎么敢要我的命的?”
那一日的場景記憶猶新,一向強悍的魔君臥榻不起,大口大口嘔著血,感受到自己經脈一寸寸斷掉,感受自己的生命在一點一點消散去。
尋常的毒藥利器傷不了他,可那是姬月潭拿自己血肉做成的毒刃。為了殺他,姬月潭不惜自毀心脈根基。
怪他對姬月潭太放心,毫無防備,落到這般境地。
他咬牙吩咐屠羅剎的精衛,以最惡毒的方式,去取回姬月潭的狗命。
姬月潭雖趁他不備害了他,可他也沒讓姬月潭好過,倒下之前也給了姬月潭重創一擊。
他若想讓姬月潭給他陪葬,也不是不可能。
傅鳴玉渾身發冷,指尖顫抖,那是來自魔君的威壓,凡人的他,幾乎無力承受。他毫不懷疑發瘋發癲的鶴驚寒會失去理智殺掉他。
可是下一秒,所有的冷意盡數散去,傅鳴玉落入一個輕飄飄的懷抱。
是鶴驚寒上前一步,幾乎將傅鳴玉半擁進懷里。
“可是,可是我聽聞你自盡的消息,我又后悔了。”
傅鳴玉聽到來自頭頂的聲音,鶴驚寒的下頜,似是輕輕蹭了蹭傅鳴玉的發頂。
他小心翼翼,像是環抱著什么,失而不得的珍寶。
“小玉,我后悔了。”
第148章 吃下去
傅鳴玉整個人已經呆滯住了, 大腦一片空白。
他來之前連自己可能被鶴驚寒折磨致死的數十種死法都想了一遍了,萬萬想不到會是現在這般局面。
他感覺到鶴驚寒似乎摸了摸他的腦袋,嘆道:“你果真是失憶了。”
從前的傅鳴玉, 齜牙咧嘴,永遠不會好聲好氣跟他說話, 哪里會這么乖順呢。
“你才是失憶了吧?”傅鳴玉震驚地推開他,喃喃, “你之前,不是這樣的吧……”
在聞人戮休口中,鶴驚寒對他這個鬼主不滿, 意圖殺之, 然后取而代之。
在潺宿口中, 鶴驚寒嫉妒他, 厭惡他,無時無刻不挑剔他,貶低他, 嘲諷他……
怎么想……也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吧?
傅鳴玉覺得自己得緩一緩, 別說他, 姬月潭本尊來了也得緩一緩。
他看向鶴驚寒:“那你可有辦法讓我恢復記憶?”
“為什么要讓你恢復。”鶴驚寒坐在他的軟榻上,懶懶怏怏支著腦袋,“讓你恢復記憶,再殺我一次嗎?”
傅鳴玉快步走到他身邊,蹲下身與他平視:“那你就告訴我, 我為什么要殺你?又為什么要自盡?”
因為, 你的一切苦痛,都是我帶來的。
鶴驚寒靜靜望著他,心中所想, 并未出口。
他只是向傅鳴玉伸出手:“留在我身邊吧,小玉,和以前一樣。”
只是這次我會好好待你,絕不會再如以前那般,再讓你痛苦了。
傅鳴玉看著眼前那只手,膚色蒼白,骨骼分明,他驀然笑了一下,然后亦是緩緩伸出手,搭在了鶴驚寒掌心。
他看到鶴驚寒眸里的訝異和欣慰,慢慢用力攥緊鶴驚寒的掌心:“那我該如何稱呼你呢?鶴驚寒。”
“魔君大人?還是……”
他張了張嘴。
“兄……”
“君上!君上!”
話未出口,卻被打斷。
有魔修急匆匆進來稟報:“啟稟君上,無霜仙君打上門來,說,說是來要人的。”
傅鳴玉一怔:“洛與書?”
“真可惜你不記得了。”鶴驚寒視線轉向傅鳴玉,笑的莫名其妙,“這般場景,好像也上演過很多次呢。”
————
大殿之外,屠羅剎眾魔修已經排兵布陣,密密麻麻羅列陣法。
而對面,來者一身藍白素衣,孤身一人,只攜一劍,氣勢卻堪擋千軍萬馬。
鶴驚寒緩步邁出:“仙君孑然一身便敢入我西玄之地,不怕有來無回?”
“魔君當日尸身盡毀,如今竟還能完好如初站在這里。”洛與書的凝霜出鞘,寒光橫掃出數十米,“想必這就是,禍害遺千年吧。”
鶴驚寒以手抵唇,低低地笑:“仙君上天入地為亡人尋魂凝魄,求死而復生之法,到本座這里,便就禍害遺千年了,還真是雙標。”
他挑了挑眉:“數年不見,仙君身上的寒霜劇毒,可解了?”
他仿佛專挑洛與書的心窩處,哪里疼往哪里戳:“哦,看本座這記性,你那原本無藥可解之毒,不是被鬼主拖著殘敗之軀渡去了么,想必現在仙君活蹦亂跳,是健康地很了。”
“休要廢話。”洛與書早就攥緊了拳,面冷如霜,殺氣凜冽,“幾十載不見,便讓本尊試試你這魔頭本事幾何了吧。”
二人或許真的積怨頗深,上來便要開打。
鶴驚寒哼笑一聲,魔劍出鞘,整個人化作一團紫影,叫人看不清身形,頃刻間,二人就已經纏斗到一起。
傅鳴玉跑的呼哧帶喘的,遠遠從大殿里奔出來,就看到外面屠羅剎眾人嚴陣以待,而天上唯見一黑紫一白藍兩道光影。靈力與魔氣層疊震蕩,傅鳴玉在地下站著都感受到了那壓迫感,想來二人出手俱是殺招。
傅鳴玉蹦起來,沖天上揮手:“不要打啦不要打啦!我在這里!有人看看我嗎!”
洛與書是來尋他的嗎?怎么就打起來了呀?
洛與書遠遠聽到熟悉的聲音,身形一滯,下一刻便棄下鶴驚寒,瞬移至傅鳴玉面前。
他毫不猶豫一把攥住傅鳴玉的手腕:“我帶你回去。”
下一刻便被鶴驚寒攔住:“本座還在,這就要走?”
眼看又要打起來,傅鳴玉鋌而走險擋在兩人中間:“有話好好說,不要打打殺殺的!”
鶴驚寒收起了自己的兵器,洛與書停頓一瞬,也收回了自己的凝霜。
他其實有很多話想問,為什么鶴驚寒剛蘇醒,傅鳴玉就顛顛跑過來見他,為什么一聲不吭,甚至都不與他知會一下。
可是諸多種種,他都沒有問出口,往日與鶴驚寒種種恩怨他都不愿回想,喉結滾動,只化作一句:“跟我回去,小玉。”
傅鳴玉輕輕將自己手腕從洛與書桎梏里掙脫出來,小聲:“仙君,我很快就能想起來了。”
很快就能,把姬月潭還給你了。
不料撞入洛與書通紅的眼眸,他眼底翻滾著復雜的情緒,又像是極力忍耐著,紅色幾乎化作血沁出來:“無論有沒有記憶,無論什么時候,無論再來過幾次,你還是會選擇他,是嗎?”
傅鳴玉一時被嚇住,他從未見一向冷淡的仙君這個樣子,下意識緊張地退后兩步。
好像很久之前,他也是這般拒絕洛與書,選擇鶴驚寒的。
他后退的動作又讓洛與書眸色一暗。
“無霜仙君,原來你也不敢啊。”鶴驚寒驀然放肆笑出聲,笑的前仰后合,仿佛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他哈哈大笑,“原來你也不敢,讓小玉恢復全部的記憶啊。”
傅鳴玉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一人臉色鐵青,一人卻笑的如瘋如魔。
鶴驚寒笑的就差拍大腿了,他指著洛與書,視線投向傅鳴玉:“你不是想恢復記憶嗎,好啊,那我今天就是豁出去,就算你記恨我,也要讓你知道,當年他是怎么于心有愧辜負你的了。”
傅鳴玉:?
如此這般,傅鳴玉肯定不會跟洛與書離開。
鶴驚寒收斂了一些,含笑看向洛與書:“無霜仙君若是閑來無事,不若也進來一坐一聽?當然,你需要施一個禁言咒,本座說話的時候,你還不能開口。”
————
“你知道,無霜仙君為什么這般厭惡我嗎。”鶴驚寒問傅鳴玉。
傅鳴玉搖頭。
鶴驚寒笑容惡劣:“因為當年,你與他從伉儷情深,到后來反目成仇,都是我從中作梗,暗算你們的。”
傅鳴玉一梗:“您也沒必要如此驕傲吧。”
事已至此,鶴驚寒便不再隱瞞了。
他原本沒想告訴傅鳴玉這些,沒想讓他如以前一般厭惡自己的。
可是誰讓今天洛與書上門來了。
傅鳴玉早晚會想起一切,而鶴驚寒,寧愿自己被怨恨,也要看到洛與書難受得生不如死。
“當年你于洗冤臺受天雷之刑,這位無霜仙,哦不,那時他還不是無霜仙君,只是一個小小的弟子。他險些粉身碎骨替你擋了半劫天雷,你應當是感激不盡的吧?”
鶴驚寒居高臨下,下意識如撓小狗一般伸手去撓傅鳴玉的下巴,卻被一旁洛與書擋住,只好悻悻收回了手。
“可是,下了洗冤臺,你卻不顧重傷的洛與書和那為你攔下天雷的緋夜師兄,隨本座和妖王離開,你可知多少人罵你忘恩負義,薄情寡性。”
隨著他的話,傅鳴玉呼吸漸漸粗重。
旁聽的洛與書薄唇抿在一起,指節扣在椅子上,用力攥緊。
“可是他們不知道,你隨本座離開,不是想棄明投暗叛出仙門,只是因為鬼姬尸體在我們手里,你不能眼睜睜看著親娘死無葬身之地,棺槨還不得安寧。”
傅鳴玉胸口劇烈疼痛, 酸澀感彌漫開,水霧氤氳了眼眶。
“再后來,你身份既已大白天下,本座便扶持你繼承鬼主之位。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鬼姬的孩子,鬼姬往年諸多仇人上門尋仇,鬼族內也多的是不服之眾……那段時間,盡管本座與妖王盡心護你,可也做不到十分周全。總有不斷尋仇尋釁之人,你身上也總有不斷的傷。”
鶴驚寒已經走到了傅鳴玉身后,指尖劃過傅鳴玉脊背:“那么多的傷,舊的還沒有好,新的就又添上。你活著的這數十年都沒吃過這樣的苦,受過這樣的罪吧?你離開蓬丘不過短短幾日,人間冷暖,酸甜苦辣,便都嘗遍了。”
鶴驚寒掌心落在他的肩上,低低笑出聲。
“本座哪里有這么好心,白白幫你?本座只是不想你繼續留在蓬丘,不想見你眾星捧月,做那個萬人寵愛日月安穩的小師叔。本座見不得你那么快樂幸福,小玉,你是鬼族,是人人喊打的鬼姬的孩子,你本該和我一樣,是陰溝里生活的老鼠。”
他落在傅鳴玉肩上的手掌收緊,胸口隨呼吸起伏,緊緊扣住傅鳴玉的肩骨。
“本座要你跌落高堂,要你眾叛親離,再無枝可棲,也再無人相護。”
傅鳴玉的淚落下來,砸在自己手背上,又疼又燙。
洛與書猛的站起來,鶴驚寒為了防止他打擾自己敘述真相,特意施了禁言咒,現如今看他的反應,分明是不忍,想要阻止。
可鶴驚寒心狠,他強行按下洛與書:“仙君不要著急,這只是開始,還沒有說到你呢。”
他低聲:“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和小玉的誤會,本座是怎么一手促成的嗎?”
洛與書雙臂都在顫抖,雙手握成拳,青筋根根突起,他被迫坐下來,驀然紅了眼眶。
“世人皆知,你殘害同門,謀害師長,叛出蓬丘。這個時候,仍對你不離不棄,時來探望的,也就是昔日與你不對付的師侄,洛與書了。”
傅潭說離開蓬丘那一日便留下了所有與蓬丘有關的信物,洛與書聯系不上他,只能親自前去鬼蜮鬼女府。
鶴驚寒斜睨洛與書一眼:“欸,傳言里說你們二人不對付,實在是有誤。若是真水火不容,洛與書怎么肯替你擋天雷,怎么會在那個敏感的時候冒著風險頻繁去鬼蜮尋你……嘖嘖嘖。”
他故意附到傅鳴玉耳畔:“依本座看,水火不容是假,暗生情愫倒是真。”
傅鳴玉瞳仁一縮。
鶴驚寒接著嘆了口氣。
“小玉,你很聰明,后來,你慢慢發現,你越珍視什么,本座便要摧毀什么。你擔心本座會對洛與書出手,又怕旁人給他扣個勾結鬼族的名頭,便有意疏遠,禁止他再來鬼蜮。”
“可是我們無霜仙君怎么放心的下你呢。”鶴驚寒只要想起當年的畫面,便忍不住想要發笑,他溫柔扣住傅鳴玉的后腦,逼迫他靠近,“我故意與你親昵,行曖昧之事,就像這樣。”
他微微側首,落在旁人眼里,好像二人在甜蜜擁吻。
鶴驚寒覺得特別好玩:“洛與書都看見了,他那時候,一定氣壞了。”
“夠了。”洛與書強行破了禁言咒,喉結滾動,持劍的手止不住顫抖,殺氣幾乎凝成實體,霜雪一般的白瞬間覆蓋了架于鶴驚寒脖頸處的凝霜,“將旁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很得意嗎。”
鶴驚寒指尖撫上凝霜劍的劍鞘,紫色熒光消融霜雪痕跡,隔著劍鞘都能感受到神劍的寒冷,和此時與它主人一般的怒氣。
“本座知道,你一定恨透本座,想殺了本座,別著急,讓本座說完。”
他大手一揮,紫色光幕自下而上拔地而起破土而出,直接將洛與書隔絕在外。
光幕半透,可以看到彼此的輪廓,聽到彼此的聲音,但形如結界,已經將這里隔絕成兩個空間。
“無霜仙君,為了防止你一會兒聽到更勁爆的,沖動行事,打斷本座,現在限制你的行動,你沒有意見吧?”
鶴驚寒緩聲勸慰。
“現在小玉還在,你收斂一些,待一切結束,你我的賬另行清算,可好?”
良久,洛與書許是答應,收起了凝霜神劍。
鶴驚寒清了清嗓,繼續與傅鳴玉敘說。
“不過,那時的無霜仙君,應當也沒有完全相信你我的私情,真正讓他崩潰的,還是你落入萬人圍剿,也就是緋夜仙君身死之前。”
“你也不想殺那么多人的,小玉,你善良又懦弱,可是抵不住那么多人前來送死,正義之士也好,心懷不軌之人也罷,都成了你的手下亡魂,于是,怨越積越多,手上人命也越積越多。”
“仙門以蓬丘為首,世家以楚家為主,合力討伐鬼主。緋夜仙君有心護你,可一己之力難以與整個仙門為敵,于是,他們有了計劃,便是讓洛與書,帶你走。”
走,逃,到沒人的地方去,深山老林也好,天涯海角也罷,天地之大,總有他們容身之處。
傅鳴玉不可思議轉頭,看向光幕對面的洛與書。
他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可是洛與書身為重安宮首席弟子,自小勤學苦練無一日懈怠,將來是要繼承仙君之位,他怎么能說走就走,說放棄就放棄?
傅鳴玉眼圈紅的像兔子,洛與書薄唇抿成一條線,眼眸卻低垂,看不清眼底的情緒。
可是后來,計劃并沒有實行。
因為,傅潭說根本沒有來。
那天來的,是鶴驚寒。
鶴驚寒手里是洛與書遞給傅潭說的消息。薄薄的一層紙,上面閃爍著金色的字跡,都在鶴驚寒掌心化為了灰燼。
洛與書皺眉:“怎么是你?小玉在哪里?”
“小玉讓我轉告你,不要白費力氣了。”鶴驚寒居高臨下看著他,“堂堂緋夜仙君都護不住他,你以為,就憑你,能做到嗎?”
洛與書攥緊拳:“他在哪,我要見他。”
“早點死心吧,你就該安分做你的仙君,他依舊當他的鬼主,你們就該各自為陣,水火不容。”
鶴驚寒笑著攤開手,一團紅色絲線躺在他的掌心,“如此寶貴的牽絲,小玉說他日后身處鬼蜮實在用不上,還是留給有需要的人吧。”
他將牽絲扔在洛與書面前,卻也沒想真的還給洛與書,洛與書剛想探手去撿,便見那牽絲燃燒起來,化為灰燼。
洛與書不肯相信:“他真的那么說?”
鶴驚寒:“他又不止一次這么勸你了,洛與書,不日前你去找他,他不是親口告訴你,多謝你這些年的照顧,但他是鬼姬之子,應當承擔鬼姬的罪孽,你們終究人鬼殊途么。”
洛與書咬牙:“你們親密至此,這些話他都肯告訴你?”
明明是他與傅潭說的交心之言,從另一個人口中說出來,卻是如此惡心。
洛與書不愿相信,可是牽絲是他親手綁在傅潭說手腕上的,素日里所見于無形,如果不是傅潭說同意,那牽絲怎么會無故從他手腕上解下來?
他強咽下一口氣,穩住心神:“如果真是小玉的意思,他應該親口告訴我,而不是讓你轉達。”
“他來不了了。”鶴驚寒后退一步,“他還說,盡人事,聽天命,早該與你恩斷義絕,也免了你日以繼夜的糾纏不休。”
來不了了?是什么意思。
洛與書驀然反應過來,急速后退,可金紅色陣法早已運行多時,只怪他一心與鶴驚寒掰扯,不曾注意腳下異樣。
此陣屏天蔽日,可模糊人對時間的感知。他匆忙找出可辨日月的辰石,陣中一個時辰,外面已經一夜一日。
“糟了,圍剿”洛與書試圖沖出去,鶴驚寒已經執劍,輕飄飄落入陣中。
“想要走?先與本座過幾招。”
洛與書無心與他交手,急道:“你可知仙門這次多大的陣仗,小玉根本低擋不住,與其在這里與我耗費時間,不如早些去救小玉。”
“啊,你說得對。”鶴驚寒點點頭,退出陣法,可左右護法卻并不是吃素的,澹臺無寂與潺宿兩大高手聯手,洛與書就算有本事打敗二人沖破此陣,也得需要時間。
那個時候什么都晚了。
“讓我出去幫他。”洛與書咽下一口氣,望向高高在上的鶴驚寒,“求你。”
鶴驚寒面露訝異,別說他訝異,澹臺無寂和潺宿二人臉上皆是震驚之色。
蓬丘大師兄洛與書,何曾這般低聲下氣過。
鶴驚寒覺得又驚奇又好笑:“你說什么,本座沒有聽見。”
“我說”洛與書藏起眼底屈辱之色,一字一句,“求你。”
“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我出去?”
時間不等人,他再不走,外面又是一日一夜,恐怕就遲了。
“真是患難情深,好讓人感動。”鶴驚寒都要拍手叫好了,“既然如此,本座便成全你。”
他攤開手,掌心躺著一枚丹藥:“吃下去。”
第149章 還沒有結束
“這是寒丹, 也稱寒毒,你修煉的是水系法術,吃掉它, 一般來說,于你并無害處。”
他頓了頓, 又笑,“只是要小心了, 但凡你吞下任何與它相克之物,便會內丹凝霜,修為停滯, 若是相沖的厲害, 你可就危險了。”
洛與書毫不猶豫, 接過寒丹一口吞下。
鶴驚寒不解地看他:“你就這般干脆毫不設防, 不怕我下毒害你?”
洛與書已經管不了那么多了:“還請魔君遵守諾言,放我出去。”
“本座說成全你,可沒說成全你出去。”鶴驚寒突然翻臉, “本座覺得, 成全你們一往情深, 同年同月同日生死,做一對亡命鴛鴦,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嗯?”
這一段往事,過了數十年, 才重新傳回傅鳴玉耳朵里。
傅鳴玉猛地站起來, 胸口劇烈起伏:“鶴驚寒,你明知道我會死”
“與我有什么關系?”
鶴驚寒行至他面前,眸色冷涼, 又瞬間融化開,“抱歉,小玉,那時的我,不太理智,我下不去手殺你,便想著,也許你可以死在仙門手里。”
他溫柔去摸傅鳴玉的腦袋:“但現在不會了,我不會再害你。”
傅鳴玉下意識側首避開他的手,聽了那么多事,他已經沒辦法再直視眼前這個心狠手辣的男人,不愧是魔君,他的心腸,他的手腕,都非一般人可比。
傅鳴玉真的不知道姬月潭那時候是怎么承受過來的。
鶴驚寒視線又轉向洛與書,略帶歉意:“你還不知道吧,你的消息是我攔截的,根本沒送到小玉手里。還有那些牽絲,也是我嫌礙眼,從小玉手上剝下來的,他根本沒有察覺。”
鶴驚寒笑笑:“不好意思啦,一切都是我騙你。”
“你說什么”
洛與書瞳仁震動,也就是說,傅潭說根本不知道洛與書要提前帶他離開的消息。
那一日,傅潭說遭萬人圍剿,氣息奄奄,危在旦夕。而洛與書吞下寒丹,倒在血泊中,被鶴驚寒牽制住,難以行動分毫。
那一日,傅潭說終是被緋夜仙君以生命的代價護下,而洛與書拼死沖出鶴驚寒的桎梏,卻是遍體鱗傷,終究晚了一步。
傅鳴玉雙目怔怔,眼淚幾乎是無知覺地在流,他所聽到的每一句話都要讓他心酸心痛。
他想起自己曾問洛與書的話。
“姬月潭重回蓬丘,緋夜仙君仙逝那一日,您為什么,沒有出來送他?”
“你為什么不去送他?”
他以為,洛與書是對他失望至極,再無半分情意,才不肯露面。
原來,那時洛與書已經傷入肺腑,中了鶴驚寒的寒毒。
“對不起”洛與書聲音沙啞,苦笑,“你遭圍剿之時,我如貪生怕死之輩般沒有露面,事后,又有如何顏面去見你。”
“我若知曉,你這般在意,即便是爬,我也一定會爬過去。”
傅鳴玉忍不住喉嚨里的嗚咽,眼淚如斷線之珠,簌簌而下。
“別哭。”鶴驚寒替傅鳴玉拭去眼淚,“你不是想聽嗎,還有,還沒有結束。”
寒毒之事,洛與書并未向任何人提起,畢竟他是水系,壓制寒毒,綽綽有余。
真正讓他陷入險境的,是另一種毒,名喚幽冥。
也正是從幽冥之毒開始,傅潭說與洛與書兩個人,開始走向陌路。
鶴驚寒搖頭感慨,“旁人眼里,無霜仙君矜貴淡漠,唯有本座知曉,一旦遇上小玉的事,你很容易便失去理智,掉入圈套。”
思及往事,洛與書無力反駁,鶴驚寒慣會拿捏人心,他也確實有太多犯蠢的時刻。
鶴驚寒攤開掌心,一朵紫色的花從他手心里綻放,瓣兒狹而長,蕊兒尖而細。
“幽冥長于墨淵至陰至暗處,形如鬼魅,白日里無甚作用,一到夜晚,尤其是子時,便會開始毒發,叫人體驗穿腸爛肚之痛。中之則如附骨之疽,難以擺脫。但,既然出自本座之手,也不是并無解藥的。”
有解藥傅鳴玉皺眉,可是鶴驚寒心狠手辣,如若想下毒害誰,極少給人留活路。
“因為本座與無霜仙君私下打過賭。”
鶴驚寒收起手心里的紫花,繼續說道。
“本座說,有朝一日,他最為看重的小玉,會親手給他送上最毒的,無藥可解的毒物,替本座取他的性命。”
鶴驚寒看向傅鳴玉,面露贊賞:“乖乖,你做到了。”
我做到了?
傅鳴玉呼吸都急促起來:“我,我是如何做到的?”
無藥可解,可幽冥分明有解藥,他給洛與書下的不是幽冥?不對,他怎么可能會給洛與書下毒?
“小玉,你都忘了,你是如何費盡心思,從我這里偷取幽冥解藥的了。”
鶴驚寒掰著手指頭,一件件幫他數。
“你從潺宿口中得知此藥有解,甚為欣喜,毒藥與解藥皆是本座煉制,你又放低姿態去求澹臺無寂,好讓他放水,放你進本座的密室。可是讓你失望了,你遍尋無果,始終找不到解藥。”
鶴驚寒輕輕捏住傅鳴玉的下巴,抬起他的頭。
“本座怎么會讓你找到呢,本座要你親自,求上門來。”
傅鳴玉目光渙散,腦子里涌出一些屈辱的記憶。
他是如何去求鶴驚寒,鶴驚寒是如何戲耍他。
他記得鶴驚寒倚著他的貴妃榻,懶懶怠怠:“本座最近話本子看得有些多,不如,鬼主就親自給本座演一演,本座覺得狗血又很有意思的戲碼吧。”
很有意思的戲碼,鶴驚寒的“很有意思”,就是要傅潭說違背本心,他越害怕什么,恐懼什么,厭惡什么,鶴驚寒偏要他去做什么。
他要傅潭說著釵裙,扮女裝,貼身侍候他。
有時候抽風,還非要去人間,體驗什么老爺少爺小姐的庸俗話本。
容不得傅潭說拒絕,傅潭說一旦有拒絕不滿之意,鶴驚寒便笑意盈盈威脅他:“你不妥協一日,無霜仙君穿腸爛肚之痛便多延續一日。”
傅潭說別無他法。
在上陵城的酒樓里,鶴驚寒明明看到了洛與書一行人,卻仍叫傅潭說口銜葡萄喂他,故意惹洛與書誤會,引傅潭說難堪。
洛與書應邀前往鬼女府赴宴那一日,本是欣喜。卻見傅潭說臥于眾美人之中,軟玉溫香入懷,有人口銜酒杯喂其酒水,有人坦胸露乳意圖勾引滿室靡靡之音,紙醉金迷。
瞧見洛與書,他也不知收斂,眸中還迷蒙著朦朧醉意,他向洛與書伸出手,言語不恭,行為放蕩:“美人,嫁進來吧,本座這偌大府邸,還缺一位鬼主夫人。”
洛與書心中氣結,甩袖而去,傅潭說眼眸微垂,揮手退散宴席,獨自枯坐一夜。
直到門口出現熟悉的身影。
傅潭說頭也沒抬,已是有氣無力:“魔君大人這些戲碼,未免太過狗血俗套。”
“哦,本座當然知道,既狗血又俗套。”鶴驚寒上前兩步,喜氣洋洋,“那又怎么樣,本座甚是喜歡。”
傅潭說咽下口中苦澀:“既然歡喜,便將解藥給我吧。”
鶴驚寒許是玩夠了,許是熱鬧看多了,終于答應:“好。”
“后來的事,無霜仙君應該就已經知曉了。”
鶴驚寒透過光幕,那邊的洛與書咬緊牙齒,幾乎已經忍耐至極限了。
后來的事,他確實知道了。
傅潭說難得上門來,將那顆解藥送給洛與書:“方才掌門和長老已經看過了,確實是幽冥的解藥,也已經差人試過藥了,無毒。”
洛與書推開他的手,面露嘲諷:“這幾日鬼主與魔君四處游山玩水,樂不思蜀,竟還有空惦記本尊的毒,這一心多用的本事,真叫本尊佩服。”
傅潭說失笑,復又將那顆藥丸推回去:“你生我的氣就罷了,不要與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他知道解藥必是傅潭說從鶴驚寒那里得到的,想到兩個人曖昧不清的關系,洛與書忍著氣冷聲拒絕。
傅潭說大膽湊上前捧著他的臉,眉眼認真:“老實說,我們無霜仙君是不是吃醋了?”
二人自傅潭說回鬼蜮,近乎鬧翻以來,極少這般親密接觸,尤其是洛與書的臉這等尊嚴的部位。
洛與書匆忙推開他,有些惱意,冷聲:“你流連花樓酒樓,與不三不四之人廝混學來的手段,休要在本尊這里賣弄。”
傅潭說卻沒有被他冷臉嚇到,笑:“好酸的味道,無霜仙君有沒有聞到?”
后來,傅潭說半哄半騙,他還是吃下那顆解藥。
思及至此,洛與書胸口一陣酸澀。
自傅潭說回鬼蜮之后,躲著他為多,二人連面都極少見。
那次傅潭說上門,寢殿內打鬧片刻,竟是那段時間里,二人為數不多的融洽美好時光。
可是,為什么他那時候只顧著拈酸生氣,卻沒有注意到傅潭說臉上的疲憊。
如果他知道后來發生的一切,他寧愿日日忍受穿腸爛肚之痛,也不會吃下那顆解藥
故事到這里,傅鳴玉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回答。
他委曲求全拿到解藥,洛與書的幽冥已經解了,這不是很好的結局嗎?
鶴驚寒輕笑:“小玉,你了解我,我怎么會讓你們,這般圓滿呢。”
傅潭說拿到的確實是幽冥的解藥,并且很好的緩解了洛與書的幽冥之癥。
但鶴驚寒偏偏多加了一味無毒之藥,火牡丹。
沒有人能發覺解藥的異樣,即便是拿去給人試毒,也無法試出來,因為火牡丹雖是一味性烈的虎狼之藥,但并沒有任何毒性。
“火牡丹……”傅鳴玉醒悟過來,“與寒毒相克……你,你要激發洛與書體內的寒毒”
可偏偏,這寒毒,還是借傅潭說的手催發。
傅鳴玉渾身發冷,掌心沁出冷汗,一片潮濕:“鶴驚寒,你真是好算計啊。”
如果他不去為洛與書求幽冥的解藥,就無法解洛與書的幽冥,可是他求來了解藥,又催生出寒毒。
忙忙碌碌,到頭來,竟是竹籃打水。
給予他希望,又給他最深的絕望。
還不如不去求。
傅鳴玉心臟一陣抽疼,強迫自己從痛苦又焦灼的情緒里抽出神,猛地轉頭看向數米之外光幕另一邊的洛與書。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洛與書既然好好站在這里,那就說明,寒毒已經解了。
洛與書沒事的!
這是傅鳴玉唯一感覺欣慰的事,他松一口氣,揚起笑:“沒事,沒事就好,寒毒解了,寒毒是不是早就解了?”
洛與書遠遠望著他,他的眼里盛滿了悲傷,像含著永遠不會融化的冰淚。
傅鳴玉的笑容又凝固住,寒毒不是解了嗎,為什么,洛與書看起來依然這么難過呢?
鶴驚寒笑:“寒毒已發,先凍血肉,后凝經脈,最后碎內丹。不將人折磨到修為散盡,怎么配本座以名諱為之命名,號稱本座手下第一至毒呢?”
無解之毒傅鳴玉跌坐在椅子上,雙目失神,后面的事情,鶴驚寒沒說,他大抵能猜出來。
前有鶴驚寒故意以言語相激,立下賭誓,后又有他親手送出解藥,催生寒毒。
再加上鶴驚寒一通幸災樂禍,挑撥離間如果他是洛與書,那般絕望的時候,很那不去懷疑,傅潭說是不是聽從鶴驚寒的指示,才
畢竟在洛與書的視角,他并不知道那解藥是傅潭說伏低做小求來的,他只知道,那是傅潭說喂他吃的。
鶴驚寒撫掌大笑:“瞧瞧,多么經典的橋段,本座最愛,百看不厭。沒想到真叫人演出來,比話本子,折子戲里還叫人拍案叫絕。”
他冷眼看向洛與書:“不過,誰叫咱們仙君命好,無解之毒,落到他身上,呵,竟也有破解之法。”
傅鳴玉感覺自己已經虛脫了,用力攥住椅子的扶手才勉強支撐起身體:“是,何解法?”
“無解至毒,只是無解,但,也并不是不能渡。”
渡,一命抵一命,可有誰愿意為了另一個人,甘心把這毒引到自己身上,承受這無邊的苦痛呢?
傅鳴玉瞬間心里就有答案了。
是,姬月潭自己啊。
洛與書臉色慘白,鬢邊緩緩落下一滴冷汗。
鶴驚寒很喜歡看他如今的狼狽模樣,心中快意:“可惜,我只知曉小玉冒著生命危險為你渡了毒,卻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自那之后,你非但不知感恩,卻與小玉關系更惡劣了,實在是讓本座奇怪啊。”
“別說了”
鶴驚寒卻不肯放過他。
“無霜仙君,不如請您回答一下,為何小玉替你解了毒,卻讓你恩將仇報呢?”
“本尊叫你別說了!”
剎那間,一道刺眼寒光劈向地面,只聽“彭”一聲巨響,以洛與書為中心,數條裂痕自地面炸開,磚飛地裂,恍若天崩,紫色光幕應聲破碎,整個大殿都為之搖晃。
傅鳴玉從椅子上摔下去,撲通一聲滑落到地上。舊日記憶帶著沖毀一切卷走一切的氣勢,如漲潮一般鋪天蓋地涌入腦海
洛與書身中寒毒之事泄露出去,姬月潭已成了萬夫所指。
火牡丹出自他手,不管他如何解釋,都很難讓人相信他完全清白。旁人眼里,身為鬼主,他是鶴驚寒的走狗,仗著昔日情分殘害無霜仙君。
鬼女府里,姬月潭持劍與鶴驚寒對峙。這是他回鬼蜮以來,第一次與鶴驚寒拔劍相向。
可淚水充盈眼眶,手抖得連劍都拿不穩。
“姬月潭,你這是什么意思。”鶴驚寒瞇起眼睛,氣息危險,“你要為了區區一個洛與書,與本座翻臉么?”
“是,你是很厲害。”姬月潭雙目通紅,臉色慘白,身軀搖搖欲墜,單薄如紙,已是痛苦到了極限,“我知道,我身負人類血脈,尚不及母親一半功力,可是”
似有陰風席地而起,詭氣橫生。他長發未束,被風拂起,發絲傾瀉,掠過纖細白皙的脖頸和明艷灼目的側顏。
“可是,我若拼盡這一身鬼神之力,也未嘗殺不了你。”
剎那間狂風大作,一如他凌厲的眉宇,和眼底燃起的熊熊殺意。
鶴驚寒承認,饒是他,也被此刻的姬月潭驚艷一瞬。
他本就該是這般,如鬼姬一般,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奪目樣子,可偏偏隨了他那個人類爹,良善成性,軟弱可欺。
鶴驚寒大笑起來:“真是可笑,本座大發慈悲賜你解藥的時候怎么不說,嗯?解藥是你求來的,也是你親手送去的,現在倒怪起本座來了?”
“好好好,沒良心的白眼狼,你想殺本座,大可來殺,橫豎那寒毒無解,洛與書必死無疑!”
“你閉嘴!”
下一秒,鋒利劍鋒已揮至鶴驚寒眼前,鶴驚寒鎮定自若,佁然不動,自有人替他接下姬月潭奪命一擊。
通身晶瑩覆綠光的神劍橫在姬月潭眼前,擋住了他的殺招,四目相對,視線交錯,神劍嗡鳴。
新主舊主此刻針鋒相對,青龍劍進退不得,比誰都難受。
仿佛見到什么臟東西,姬月潭急速后退,拉開距離,冷笑一聲:“魔君還真是養了一條好狗。”
姬月潭素日里輕易不動手,但好歹也是鬼族之主,這一招澹臺無寂甚是吃力,即便接下,內里也傷得不輕。但他來不及顧及自己,先急道:“你先冷靜!”
“寒毒無解,但是可以渡!”
一句話,輕易消弭了姬月潭的殺氣,讓他愣在了原地。
“可以……渡?”
第150章 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兄長?……
可以渡。
姬月潭幡然醒悟, 猛然意識到什么,顧不得鶴驚寒也顧不得澹臺無寂了,轉身就向外奔去。
他一走, 方才洶涌的詭氣全都隨之消失不見,澹臺無寂面露痛苦之色, 膝蓋一彎單膝跪地,嘔出一口黑血。
鶴驚寒伸手, 渡了些內力過去,替澹臺無寂護住心脈,輕嘆一聲:“你這是何苦, 告訴他, 好讓他去送死嗎?”
“君上。”澹臺無寂擦去嘴角的血, 聲音沙啞, “收手吧。”
“別再逼他了,洛與書一死,小玉承受不住的。”
“師父走了, 緋夜仙君也走了, 這世上, 小玉唯有就這一個親近之人了。”
鶴驚寒面目冷下來:“你不忍心了。”
他陰惻惻道:“你已經做了那么多了,現在收手,你以為他就會感激你嗎。”
洛與書怎么會是小玉唯一親近之人呢。鶴驚寒心想。
我才是,我才是。
洛與書只要死了,小玉在這世間的親人, 只有我鶴驚寒一個了。
他眉眼冷凝:“可你告訴他解救洛與書之法, 恐他會以身渡毒,替洛與書去死。”
“沒有關系。”澹臺無寂以劍柱地,強撐著站起身來, 笑容蒼白,“我也可以為他渡毒,替他去死。”——
姬月潭遍尋古籍,尋可渡寒毒之法。
寒毒太強橫,無霜仙君又不是個普通人,能為無霜仙君完全渡去寒毒之人,必然要功力深厚,并且要一蹴而就,不得半途而廢。否則毒渡到一半,人先支撐不住,只會落得一尸兩命的下場。
這世間能比洛與書功力還深厚者,掰著手指頭都能數的過來。
掌門靜華仙君,玉衡仙君,黎蕪仙君
可誰不是位高權重,怎能輕易送死。
姬月潭握拳,暗暗心道:“或許,我也可以試一試。”
事關重大,他不敢與靈壹靈貳等封靈閣眾人說實話,他們一定會阻攔。只道是尋到了解決方法,需要以自身的鬼神之力相助。
他仔細查過了渡毒的例子,越是強悍之毒,需要的時間就越久。
他若想為洛與書渡毒,需要在無人干擾完全安靜的環境下兩日一夜,即便是姬月潭拼盡渾身解數,最快也得一日一夜。
關鍵是,洛與書怎么可能安安靜靜同他渡兩日一夜的毒。
他瞞得過靈壹靈貳,瞞得過洛與書嗎?
何況,現在洛與書厭惡他,連面都拒之不見。
他再上門,不是被嘲諷貓哭耗子假慈悲,就是被陰陽賊心不死心懷不軌吧。
姬月潭心中一片酸澀。
所以,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是……如何讓洛與書與他共處兩日一夜,讓渡毒之法不被打擾,也不會被察覺呢?
……
夜幕傾覆,月上高梢。
重安宮被不速之客打擾,當歸持劍追殺刺客,眼看刺客闖進無雙仙君寢殿。
當歸大驚,欲叫醒其他弟子,卻被無霜仙君阻止:“當歸,退下吧。”
寢殿內,燭火初燃,光線還有些昏暗,洛與書身著月白色里衣,披著淺藍色織錦外袍,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黑衣人身上。
來人他很熟悉,封靈閣大護法靈壹,此時正跪地不起:“求仙君救救我們殿下!”
洛與書近來寒毒發作,身體不怎么好,初聽傅潭說出事,胸口痛了一下,想起最近的境遇,他強行按下詢問的意圖,冷聲:“魔君不是夜夜宿在鬼女府,有什么事,不去尋他,千里迢迢來本尊重安宮舍近求遠了?”
他涼涼笑了一下。
“亦或是,本尊淪落至此還不夠,還要設什么圈套等著本尊么?”
靈壹伏地,聲線顫抖:“殿下不慎,不慎吸入情香,一直惦念尊上的名字,屬下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前來叨擾尊上。如果尊上不肯出手相助,屬下只能去求助魔君鶴”
“不許。”他話未說完便聽洛與書一聲呵斥。
再抬眼,洛與書已經穿好衣服全身收拾齊整,腳步匆匆:“他在哪,帶本尊過去。”
靈壹趕緊跟上洛與書的腳步,心里嘆了一聲。
靈貳說的沒錯,一提魔君,無霜仙君肯定會過去。
靈壹在前帶路 ,并不是鬼女府的方向,倒像是離無淵海更近。洛與書皺眉:“你們殿下在哪中了情香?”
“在封靈閣這邊的舵堂。”靈壹回道,“今日殿下宴請了不少賓客,魚龍混雜,美女如云,不知是誰混入情香,許是想往鬼女府塞人。”
美女如云。
洛與書冷哼一聲:“你們殿下,還真是好福氣。”
靈壹沒敢說話,二人很快掠過無淵海,到達封靈閣。
房門虛掩,屋內燭火跳躍,映出溫暖橙光,幃簾半垂半掩,彌漫淺淺幽香。
洛與書步履匆匆,推門而入,毫不客氣:“傅鳴玉。”
門外,靈壹與守門的靈貳對視一眼:“用了多少?”
靈貳比了個耶的手勢:“兩粒。”
要營造出情香的效果,還不能完全失去理智,沉溺在情欲里。對傅潭說來說確實是很難的考驗。
靈壹一聲嘆息,悄悄掩上了房門。
屋內,寂靜無聲。
洛與書快步走到里間,榻上被褥起伏,傅潭說正縮在角落里。
洛與書一時又氣又急,直接俯身上榻,動作熟練去查看傅潭說情況。
這樣的場景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了,在每個傅潭說說病就病的夜晚,不是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難受,哪次不是隔壁的洛與書來照顧。
這么多年了,洛與書也沒有想到,如今二人都是名震一方的人物了,傅潭說還有這一日,如幼時一般要他照顧。
千里迢迢喊他來照顧。
半夢半醒的傅潭說被打擾,不滿又疑惑地“嗯”了一聲,他臉色緋紅,渾身發燙,許是情香的緣故,他不安地扭動著,衣服早就散亂開,發絲凌亂,連那聲“嗯”都轉著彎兒,透著幾分媚意。
“現在倒是想起我來了。”洛與書沒好氣,又無可奈何。
能怎么辦,這是他看大的小師叔。
即便他早就成了大名鼎鼎的鬼主,出了事,洛與書還是無法做到坐視不理。
伸手用力將傅潭說從角落里拖出來,指節觸碰到傅潭說臉頰,燙的要命,洛與書皺眉,先找出兩顆清心丹,強硬塞進傅潭說嘴里。
“唔”傅潭說不想吞苦澀的丹藥,卻貪戀洛與書微涼的手指,一把抓住洛與書的手貼在臉邊,緩解臉上的灼熱,“好熱好舒服”
傅潭說或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何等媚態有多誘人,膚色粉潤,檀口微張,洛與書手被他抓住,感受到的只有熱和軟。
洛與書眸眼垂下來,喉結一動。
視線隨之落下,傅潭說衣衫半解,白皙脖頸已經染了薄紅,往下是清晰的鎖骨,他出了汗,潮濕的熱意混著殘存的情香,敲打著人的理智。
才察覺到來人,傅潭說費力睜開眼,眸色瀲滟,輕聲喚著他的名字:“洛千霜。”
洛千霜。
洛與書已經記不得多久,沒有人再這么喊過他了。
師尊仙逝,小師叔也離開,旁人尊敬喚他一聲“無霜仙君”,誰還知道他小字呢。
再冷硬的心此刻也得軟下來了,他微微俯首,湊近傅潭說,好聽清楚些:“嗯,是我,我在這兒。”
傅潭說卻突然伸出雙臂,直接環上了洛與書的脖頸,洛與書被他用力一勾,失去支撐點,直接倒在傅潭說懷里,將人壓在了身下。
他聽見耳邊傅潭說的啜泣,傅潭說抱住他,似是委屈極了:“洛千霜,他們都欺負我。”
這一刻,好像中間那么多年那么些事情從未發生過,他們還生活在蓬丘,還住在緋夜仙君的側殿里,寢室挨著。
他是頑劣常以輩分壓人的小師叔,對他呼來喝去,驕矜喚一聲“洛千霜”。而洛與書依舊是清冷淡漠的大師兄,不情不愿又無可奈何替師尊看管這好似永遠長不大的“傅二小姐”。
距離好近,傅潭說發間的香氣直接竄進鼻子里,混著他身上的馨香,床榻很軟,但此刻懷里人更軟。
洛與書愣了一下,還是緩緩伸出手輕輕拍著傅潭說的肩,似是安撫。
即便這些時日,他對傅潭說避而不見,即便二人關系已經降至冰點,即便在來之前洛與書還在生他的氣,但此刻,怎樣責備和刻薄的話都說不出口,酸澀在胸口蔓延,唯余心疼和惦念。
他掌心凝起靈力,輕聲安撫:“我未曾解過情香,只能先試一試。”
不料,手掌卻被傅潭說攥住,他咽下一口氣:“你,你體內,有寒毒,不能,動用靈力”
寒毒會凝結人的修為,動用靈力只會加劇寒毒發作。
他自下而上看著洛與書,眨了眨眼,眼睫如鴉羽般,落下淺淺陰影。他翹起唇角,輕聲:“洛千霜,情香,還有另外的解法。”
洛與書不過一怔的功夫,柔軟的唇就已經貼了上來。他瞳仁不受控制瞪大,云朵一般軟涼的唇瓣輕輕吸吮洛與書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砰,砰砰,砰砰砰。
傅潭說主動吻了他。
剎那間,很多很多回憶在眼前浮現一幕幕上演。
這不是他們第一個吻。許久許久之前,在無夢之境,在幻境里,傅潭說吻過他好幾次,但都是以“蔚湘”和“玄衡”的身份。
但從沒有哪個吻,如現在這般用力,這般主動,這般激烈,這般迫切……
傅潭說好像在渴求什么,他用力攀著洛與書,撬開他的牙關,柔軟的舌尖如靈活的蛇一般侵略索求。
洛與書殘存的理智讓他推開傅潭說,卻被越纏越緊,傅潭說不滿他的抗拒,發恨一般咬著他的唇瓣,另一只手已經解開了他的腰帶。
“小玉”洛與書冷靜的臉上浮現一絲慌亂之色,耳朵瞬間變紅,“小玉你清醒一點。”
什么情香,作用怎么如此劇烈。
傅潭說膽子愈發大了,他翻身將洛與書壓在身下,仿佛賭氣一般,下嘴啃咬洛與書的脖頸。
洛與書腰帶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胸口衣衫已經散開,傅潭說力道并不大,說是咬,但并不疼,癢更多,洛與書怕弄傷他,不敢用力,軟綿綿的抵擋根本構不成威脅,任由小狗一般的傅潭說在自己懷里拱來拱去,在白皙脖頸和鎖骨處蠻橫留下淺淺的粉色牙印。
(親愛的審核,此處沒有脖子以下的描寫)
后來咬就變成了舔。
柔軟的舌尖劃過肌膚,引起生理性的不收控制的戰栗。
洛與書喉嚨發緊,情香的熱似乎從傅潭說身上傳到他身上了似的,哪里都是火熱。
他眸色復雜隱忍,一把按住在他身上亂動的傅潭說,聲音沙啞:“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知道。”傅潭說意猶未盡舔了舔唇,舌尖粉嫩,唇瓣泛著水潤的光澤,“解情香。”
情香這種低級的東西,都不需要靈修,最簡單原始的魚水之歡就足夠可以。
傅潭說附到洛與書耳邊,吐著熱氣,笑容天真又頑劣:“或者說,想睡你。”
洛與書眸色一暗,修長而骨骼分明的手指掐住傅潭說脆弱脖頸,皮膚下青色血管隱隱跳動,一如他按耐不住的欲念。
他一字一頓:“那你可,別后悔。”
大掌攥住身上人纖細的腰身,任由妄念剝奪理智,染上眼底。衣衫剝落,凝脂軟玉落入掌心。
小玉這般主動,那他也不再客氣。
青絲傾瀉而下,與洛與書的糾纏到一起。
兩個人初始尚且青澀,笨拙著試探和探索,而后洛與書開始意會領悟,愈發大膽熟練。
他一手養大的小師叔,他覬覦多年的小師叔。
卻在今天這般境遇下,與他相融到了一起。
這一夜,屋內燭火徹夜未熄
天色什么時候亮的,又是什么時候暗的,無人知曉。
看著懷中已經沒有力氣渾身癱軟的小師叔,洛與書嘴角翹起,眉宇間多了幾抹饜足之色。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悅和滿足。
不管此前二人之間多少隔閡,至少中情香的時候,小玉想到的還是他。
小玉心里,多少還有幾分惦念他的吧。
料想情香已解,他一手護住懷中人脊背,試探起身,卻又被傅潭說按了回去。
洛與書有些訝異,伸手撥開傅潭說額前遮擋下的青絲,果然對上一雙清澈雙眸,哪里還有身中情香時的迷蒙醉意。
他醒了。
洛與書喉結滾動:“情香既已解”
傅潭說卻猝不及防以口堵上他要說出口的話,舌尖探出去,洛與書分明察覺有一顆藥丸被抵到了自己嘴里。
味道甜膩,分明是催情之藥。
“如果你不愿意清醒著沉淪,便也再糊涂一晚吧。”傅潭說聲音沙啞,捧著他的臉頰,手指柔軟潮濕,他眸中是祈求,悲傷,還是別的什么?可惜光線太暗,洛與書看不清。
他只感覺傅潭說又抱緊了自己,輕輕咬著他泛紅的耳廓,似是撒嬌:“洛千霜,我還要。”
或許是□□開始發作了,也或許□□對洛與書根本不起作用,那都沒有關系。
他在傅潭說白皙肩頭咬下自己的印記,既然沉淪,多一夜少一夜,又有什么關系。
若是錯,那便一錯到底
洛與書不知睡了多久,他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傅潭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醒了,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坐在床邊打理雜亂的頭發。
三千青絲順著脊背傾瀉而下,發絲搖晃,襯著薄薄布料下的身姿。
他的小師叔天人之姿。
洛與書想象得到,那衣服下是怎樣潔白細膩的肌膚,又遍布怎樣極盡曖昧的青紅之痕。
他俯身,輕易便將柔軟的身軀環進懷里,下巴抵著懷中人頭頂,滿足嘆息:“小玉。”
然而,他清晰察覺懷中的軀體一僵,然后推開自己的手,掙脫出去。
洛與書一怔,便聽傅潭說淺聲道:“情香之事,多謝仙君出手相助,本座很是感激。”
語氣客氣又疏離。
明明,明明他的聲音還帶著夜里過度使用造成的的沙啞,卻已經說出這般冷漠無情翻臉不認人的詞句。
“你說什么?”洛與書還有些不可置信。
傅潭說臉頭也不愿意回,背對著他穿衣服,直言:“你情我愿的事,便如露水一般,天亮了,也便忘了吧。”
忘了?
昨夜的熱情主動與現在淡漠冰冷形成鮮明對比,洛與書只覺自己好似被一盆冰水從頭到尾澆個徹底。
他咬著牙,不肯開口問一句為什么,因為他不愿承認自己的狼狽和在意。
良久良久,他才冷笑且諷刺地從牙縫里擠出一句:“鬼主素日里對魔君,也是這般,想要時便呼來,饜足了便喝去?”
穿衣服的傅潭說動作一滯,但他什么也沒有說,也沒有反駁,繼續穿衣服了。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洛與書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可笑。
他千里迢迢自蓬丘而來,跨過無淵海,對這位從前的小師叔滿腹牽念和憂心。
原來不過被作為泄欲的工具。
洛與書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該動怒,不該在意,可是清醒的頭腦和理智該死地在燃燒,酸澀與無邊的嫉妒如燎原野火,燒不盡,吹不滅。
他極其有失身份地開口,問出那個堪稱自取其辱的問題;“不知本尊與魔君,哪個更讓你滿意?”
傅潭說背對著他,匆忙穿好的衣衫略顯凌亂和松散,順滑青絲下的白皙脖頸,甚至還能瞧見昨夜的曖昧痕跡。
“昨夜我喂你吃的,不是情香,是寒毒的解藥。”
傅潭說壓制住顫抖的聲音,聲線冰冷無情。
“如此,便也抵仙君兩夜賣力地伺候了。”
他那般風輕云淡,好似夜里所有的溫情和放肆,不過是一場交易。
多么可笑,他無霜仙君需要賣身,為自己換取寒毒的解藥?
洛與書冷笑出聲。
從洛氏受寵的幼子,到蓬丘受寵的弟子,再到萬眾尊敬的仙君,洛與書從來,從來沒有被如此傲慢且刻薄地羞辱。
還是他最在意之人。
他感覺心肺要爆炸,要窒息,痛苦和酸澀蔓延,他要很用力很用力地克制自己不去發瘋,他難過地說不出話來,手臂青筋根根暴起,掌心已經是血肉模糊。
他近乎咬牙切齒:“傅鳴玉!”
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可傅潭說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長長的衣袍在地毯上留下拖曳的痕跡,他徑直起身走了出去。
周身歸于寂靜,洛與書的脊背彎了下去,雙肩顫抖。
良久,鴉羽般的長睫撲簌落下一滴滾燙的淚,洇濕了尚留有余溫的枕巾
可惜,可惜,他維系著自己最后的尊嚴,沒有追出去。
不然,當他扳過傅潭說的臉,就能看到他滿臉的淚痕,和嘴角擦不完的血跡。
——
寒霜之毒,先凍血肉,再凝經脈,最后粉碎所有的修為。
傅潭說整個人好似被扒光了扔進冰窖里,寒冷無處不在,如影隨形,掀開人的皮囊,鉆入人的骨髓。
原來寒毒是這樣痛苦折磨人的存在。
和鶴驚寒這廝一般陰險惡毒。
傅潭說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但是他知道,以鶴驚寒這般瘋批大膽妄為的性子,他能害洛與書第一次,就能害他第二次。
還有這偌大的鬼蜮。
傅潭說眸色暗下來。
他問對自己忠心耿耿的靈壹和靈貳:“你們封靈閣,為什么對本座這般忠心?”
兩個人還以為發生什么事,讓殿下不滿了,登時雙雙跪下:“封靈閣可有哪里做得不好?”
靈貳俯首:“殿下是鬼姬娘娘的殿下,鬼姬娘娘是我們的大主子,殿下便是我們的小主子,千百年來都是如此。”
“倘若我不是你們的殿下,不是鬼姬的孩子呢?”
靈壹靈貳惶恐,皆俯首跪地,不肯抬起:“我們看著殿下降生,看著殿下來到這個世界,我們從鬼姬娘娘的手中接下您,封靈閣世世代代,都會守護您,守護鬼姬娘娘唯一的血脈。”
傅潭說沒有說話,可是他覺得自己漸漸冷下來。
寒毒的冷,血肉的冷,以及,心上的冷。
倘若,你們誓死效忠的鬼姬娘娘的血脈,不止我一個呢。
傅潭說輕笑一聲,終是沒有問出口。
他有氣無力擺了擺手:“罷了,你們先下去吧。”
人走,滿室寂靜。
傅潭說看著窗外發呆,一顆心好似被一只巨大的手攥起來似的,難以喘息,難以放松。
因為他是鬼姬的孩子,鬼王的外孫,有王氏的血脈,才得封靈閣如此效忠,得族人尊敬,世族俯首稱臣。
若是,若是他死了,卻有另一個瘋子,頂替他的位置,成為新的鬼主不,不止是鬼主,那人比他更可怕,更恐怖,他是徹頭徹尾的瘋子,他會統一魔族與鬼族,甚至拿下妖族,他完全有這個本事和能力。
屆時,他一定會一統鬼妖魔三界,向仙門宣戰。
到時候,莫說是洛與書一人,就是整個六界,恐怕也要生活在他的陰影之下。
怎么辦,怎么辦傅潭說咬著指甲,血跡順著唇角滴落。
我不能,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鬼族,鬼蜮,母親留下的一切,不能讓那個人染指,成為一片血腥之地。
蓬丘,他長大的地方,他所有的好友師長都在那里,即便他已不再是他們的一份子,可是那曾是他的家,承載他所有美好回憶,在他這里,蓬丘永遠有一席之地。
傅潭說忍著寒毒的劇痛站起身,在他命不久矣的有生之年,為了他所愛之人,為了他所珍視的一切,為了他生活過的溫暖的世間,做下他此生最勇敢也最重要的決定。
粉身碎骨,魂飛魄散,也沒關系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傅鳴玉神色怔怔,眼淚無知無覺流了下來。
他想起那天早上那個莫名其妙支離破碎的夢。
那一日,原來就是他重傷鶴驚寒,自己也奄奄一息逃命的那一日。
經脈具斷,血肉模糊,含淚吞下苦澀的金錢草。
那時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兄長鶴驚寒,還是他的母親鬼姬?
好像都不是。
傅鳴玉摸摸沉悶的胸口,終于想起了那一日殘存的記憶。
倒下去的時候,他想的是:洛與書,我終于不欠你了。
……
魔宮殿內。
結界破碎,洛與書一步步自光幕后走過來。琉璃般的黑瞳失了神采,薄唇毫無血色,精致的眉宇間透著脆弱,握劍的指節用力到慘白。
劍氣在空蕩蕩的大殿內震蕩開,嗡然錚鳴響徹耳膜。
鶴驚寒并不懼怕,反而幸災樂禍:“瞧瞧,惱羞成怒了。”
“小玉”洛與書雙目怔怔,恍惚間,似有黑色的霧氣自他身后逸出,仿佛什么地方跑出來的惡鬼,糾纏上洛與書的身體,如影隨形。
是魘!傅鳴玉驚慌失措自地上爬起,連滾帶爬奔向洛與書:“仙君,洛與書,洛與書你清醒一下,不要在這個時候入魘啊”
他膝蓋一軟,倒在傅鳴玉面前,永遠高傲挺直的脊背彎了下去,痛苦呢喃:“我錯了”
小玉,我錯了。
我不該不信你,不該懷疑你,不該……在那個時候,那樣對你。
傅鳴玉扶起洛與書,強忍心中撕裂般痛苦,飛快控制住洛與書重要穴道,喂他服下清心丹,口中不斷重復:“洛與書,我沒有怪你,都是我自愿的,都是我該做的,不要聽,不要看,都是魘,都是魘啊”
他捂住洛與書雙耳,難過地要死了:“我不明白,鶴驚寒,為什么,仙門那么多人,你為什么,獨獨不肯放過洛與書?”
“因為他愛你啊,小玉。”
鶴驚寒蹲下身,冰涼的指尖劃過傅鳴玉白皙的臉,抹去滑落的晶瑩的淚。
“怎么能有人這么珍視你,愛護你,小玉,我不允許。”
“我要你失去一切,要你眾叛親離,兄弟闔墻,親人逝去,愛人反目小玉,你不知道我為了離間你和洛與書,廢了多大的心思和力氣。”
“閉嘴!”
凝霜冒著嘶嘶寒氣,頂在鶴驚寒喉前,劍氣割斷鶴驚寒幾縷發絲,在他臉上留下淺淺的血痕。
“你以為離間我與小玉,你便能取而代之,鶴驚寒,你這般自私自利之輩,怎么配得到小玉的愛。”
鶴驚寒瞳仁一縮,這話好像觸及到了他什么不可說的隱秘之痛,他猛然伸手,直接以手接住了凝霜劍的利刃,任由神劍將他掌心割傷,流出的不是血,是摻雜著寒氣的濃郁的黑色魔氣,刺啦作響。
“我,自私自利,不配得到小玉的愛”鶴驚寒低聲呢喃,“我,自私自利,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
他猛地睜開眼,瞳仁里迸發出紫色幽光,整個人已近魔化邊緣。
“無霜仙君,那你呢,既已貴為仙君,高高在上還不夠嗎,為什么你也想要小玉的愛?”
鶴驚寒冷笑。
“你師尊緋夜還不夠給你警醒嗎,愛,會要你的命的。”
“本座是在幫你,情海無涯,回頭是岸。”
“可是我又做錯了什么呢?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傅鳴玉泣不成聲。
“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啊?兄長?”
兄……長?
洛與書瞳仁緊縮,這短短兩個字給他的沖擊,堪比天雷貫耳。
鶴驚寒的手驀然抽了回去,白皙膚色下青筋鼓起,他眉間蹙起,俱是不可思議:“你都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件事,他從未與任何人提起,別說是姬月潭,就算是他的親信澹臺無寂和潺宿都不曾知曉。
“推測出來的。”傅鳴玉含淚點了點自己的腦子,“我是失憶了,但是很多事情可以查,也可以猜。”
傅鳴玉以為,以姬月潭的腦子,恐怕他自盡之前,應該就已經知曉了真相。否則他不會那般決絕又安然。
“為什么你可以使用我們封靈閣的玄鐵令牌,為什么你覺得自己可以勝任鬼主之位……”
一樁樁一件件。
傅鳴玉摁著太陽穴,忍著劇痛回想,將線索串聯。
多謝鶴驚寒,在剛才一波又一波一陣又一陣的刺激之下,他的記憶已經在痛苦里逐漸歸位了。他感受到姬月潭在自己身體里,他們在緩慢融合,是兩個人,又是一個人。
“母親曾消失過一段時間,父親遍尋她不得。那段時間,她應該就在此地,被先魔君鶴君山囚禁在這里。”
“母親從未與任何人提起,她曾在西玄誕下一個嬰孩,而鶴君山一生未曾娶妻納妾,卻獨有你一個子嗣。時間都對得上,如此巧合。”
“她回去之后,與魔君鶴君山恩斷義絕,下令屠殺天下魔修,逼你們龜縮進西玄之地,不許進入中原。”
“我說的對嗎,兄長。”傅鳴玉抬眼看他。
“你知道母親在人間曾有摯愛之人,你想找到他,或許你也曾如傳聞一般懷疑過,鬼姬是否真的留有其他子嗣,所以你查到了惠梁王的寶冢,你的血和我的血一樣,都是寶冢的鑰匙。只是很可惜,讓你失望了,惠梁王并非母親的良人。”
再后來,如果姬月潭在辛山之時沒有為救洛與書沖破體內的封印,或許他就不會被鶴驚寒發覺,或許……就不會有后面那些事了。
鶴驚寒,父親是前任魔君,母親是鬼族鬼姬,多么高貴又強悍的血脈……難怪姬月潭,以血肉為刀筋骨為刃也要殺他,若鶴驚寒真繼承魔君與鬼主的位置,恐天下大亂,生靈涂炭。
鶴驚寒靜靜聽著,腦海里涌現出那一年,遭姬月潭暗害,自己臨死前的畫面。
那一日,他下令取姬月潭項上人頭,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他就算死,也要姬月潭與他一同陪葬。
那一日,屠羅剎傾巢而出,勢必要為君上報仇。
可臨末了,他卻又喚回了已經派出去的親衛:“算了,回來吧。”
他咽下喉嚨里咸腥的血,聲音沙啞,目光空空:“本座,在這世間,也只有這一個親人了。”
可是,親衛跌跌撞撞,面容惶恐奔回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君上,鬼主,鬼主自盡了……”
鶴驚寒渾身發冷,不可思議強撐起身子,可他還沒能起身下床,便又嘔出一口黑血。
屠羅剎的親衛還沒來得及為他報仇,手刃姬月潭,可姬月潭卻……自盡了。
自此,他在這世間最后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合眼之際,鶴驚寒腦子里回想關于姬月潭的一切。
從前他還在蓬丘,還是傅潭說的時候,是很愛笑的,可是自從跟他回來,好像就不怎么愛笑了。
他其實是很活潑善良的性子,像他那個不爭氣的凡人爹,善良又懦弱。他沒想當鬼主,也沒想與鶴驚寒爭搶鬼主之位。
都是鶴驚寒逼他的。
逼他去爭去搶,好像這樣,心中無處發泄的惡意就能減緩一點,好像這樣,手足相殘的罪惡就能減輕一些。
小玉。
鶴驚寒呼吸漸弱,在心里喚他的名字。
我是不是做錯了。
兄長……好像做錯了。
萬籟俱寂里,他閉上了眼睛,垂下的手虛虛握著,握著過去,握著遺憾
“兄長,這么多年……”傅鳴玉擦掉眼淚,“這么多年,你都是這般瞞著我,瞞著所有人的嗎?”
“你真就這么恨我嗎?如果,如果你恨我,你為什么不殺了我……”
卻讓我活著,比死還難受呢……
“因為你是鬼姬的孩子。”鶴驚寒眸色冰涼,“你還不明白嗎,小玉,我恨鬼姬,也恨你。”
“你想聽我的故事嗎。”鶴驚寒緩緩起身,神色空洞,“如果你想,你便來找我,我講給你聽。”
“只是在此之前,本座需要解決一下個人的恩怨。”
魔氣沖天,殺氣四溢。魔宮外聚集起大片烏云,滾雷隱藏在云海里,伺機而動。
洛與書緩緩站起,靈力暴漲,亦是不甘示弱,沖天藍光似乎要將整個魔宮拔地而起。
剎那間,兩個人在傅鳴玉面前消失,空蕩蕩的大殿,只剩下傅鳴玉一個人站在這里。
傅鳴玉自知攔不住他們,匆忙沖出去,他要沒記錯,問聞人戮休還在附近。
……
聞人戮休仰天看著頭頂密布的烏云,和那幾乎排山倒海之勢打斗的二人,心下感慨,怎么這么巧,讓他碰上這一出好戲。
傅鳴玉有些急:“你不是妖王嗎,你想想辦法啊。”
他倆打這么兇,今日豈不是不死不休。
“你還是鬼主呢,你不是也沒辦法。”
聞人戮休攤手:“這一架早晚得打。他們之間太多恩怨了,就算你原諒了鶴驚寒,洛與書都不會放過他。”
傅鳴玉反問:“你怎么知道我會原諒他?”
聞人戮休淡淡瞥他一眼:“我在你臉上,看不到恨意。”
“不僅現在,以前也是,哥哥,我不太明白,你們已經到了刀劍相向,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可是你為什么不恨他?”
傅鳴玉眼眸低垂,時至今日,他終于明白了姬月潭的想法。
他是兄長,他有愧于他。
見他沉默,聞人戮休安慰:“不過呢,鶴驚寒從前是挺厲害的,但現在剛蘇醒不久,又沒了原本的身體,威力必定大打折扣,無霜仙君贏的概率還很大。”
“那是你沒見他。”傅鳴玉急道,“他是沒了從前的身體,可是他也沒借別人的尸體。他如今是從魔淵出來的,魔氣聚形化體,比從前更不畏刀槍了。”
何況洛與書方才有了入魘之兆,還不知現在情況怎么樣了。
聞人戮休突然開口:“所以,洛與書和鶴驚寒,你比較喜歡誰呢?”
“?”傅鳴玉腦門一串問號,“你這是什么問題?”
“好吧我換個問法。”聞人戮休又道,“洛與書與鶴驚寒,誰于你而言更重要呢?”
傅鳴玉嘆息:“你覺得呢。”
聞人戮休一副“我知道了”的神色。
“你早就有答案了。”聞人戮休說,“既然如此,那還猶豫什么。”
聞人戮休伸手,一把弓箭出現在他手中。
這是一把由獸骨打造的弓箭,锃光瓦亮,鑲嵌著各色寶石和紫色的凰羽作為裝飾。
傅鳴玉記得這把弓箭,那是聞人戮休的父親的尸骨打造的。那日,因為這把弓,聞人戮休射殺霍氏族長,屠了上陵城。
聞人戮休把弓箭塞到傅鳴玉手上,握著他的手把弓拉開:“現在,本王這把弓借你使使。”
“結束這場混戰吧。”他控制著傅鳴玉手里的弓箭,對向天空:“射殺誰,保護誰,全憑你自己了。”
天空之上,洛與書與鶴驚寒纏斗地幾乎不分你我。整片大地恍若浩劫降世,電閃雷鳴。
聞人戮休化作原身紫凰,傳來一聲刺破天際的尖銳鳥鳴。傅鳴玉坐于紫凰背上,手握神弓,自地面沖向濃云滾滾的天際。
挽弓,搭箭,紫凰努力靠近接近癲狂的二人,為傅鳴玉尋找可乘之機。
大風吹襲,掀起人的衣袍,傅鳴玉瞇起眼睛,弓箭已經確定了所射之人。
姬月潭,換做是你,你也會這么做的,對嗎。
手臂用力拉緊,耳畔,大風呼嘯,鬼神之力匯聚成一柄流光溢彩的箭矢,刺破空氣,劃過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