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立以來,日本棋院的升段規定就特別死板,而且從來不改,從前就有人抱怨過“實力突出的棋手升段還是很慢”,比不上中國棋院夸張的升段速度,但也沒見他們做出調整。論資排輩不僅在圍棋界,放眼整個日本職場都是不變的鐵則,想要晉升就必須踏踏實實積累年齡才行,“年功序列制”就是這么根深蒂固。
事實上,在光的上一世,塔矢亮就因為麻煩的升段賽制在低段區困了好幾年。即使他最初就能輕松碾壓三段左右的棋士,也無法破例得到更快晉升,只能在原地打轉。
而現在……這么有利的條件擺在面前,讓人很難不懷疑哪里有陷阱。
亮直接問出了核心問題:“意思是,如果通過了考核,我和進藤就能直接升段嗎?!”
唐澤毫不避諱地點點頭。
“是的,我們會為二位挑選水平各不相同的三位職業棋士作為對手,完成三次正式對局,根據勝負結果最終確定你們的真實段位。”
真實段位……
夸張點說,直接跳過初段、二段、甚至三段,授予更高段位的證書都是有可能的。唐澤就是在表明這一態度。
站在一旁的天野挺著大肚子補充道:“為了公平起見,《圍棋周刊》這邊也會對全程進行跟蹤報道,輸棋也一樣會刊登出去。另外,如果進藤君成功獲得三段以上的考評成績,出版部就會同步發行他的棋譜集。各位手邊都有棋譜的復印件,請確認。”
有工作人員也遞給了進藤光和塔矢亮一份資料。
光連忙翻開那本冊子。還好,久原聽勸地刪掉了其中實際上是佐為下的那幾局棋,只留下真正屬于光的棋譜。這讓提心吊膽的進藤光終于松了口氣。
“那家伙還是心里有數的嘛。”
佐為假裝生氣道:“明明你都沒有告訴久原我的事。”
“塔矢為了知道真相可是前前后后等了十四年,他還早著呢!早著!”
與光松了口氣的表現不同,亮是初次見到這本棋譜。他一眼就認出了進藤光的棋風,也從中窺見了幾局熟悉的對局,但后面也有他沒見過的對局,看著看著就沉迷了進去。
……果然進藤的水平一直在進步。替他整理這本棋譜的人,思路一定也十分清晰。真想見見作者本人。
窸窸窣窣的耳語聲傳來。亮側過臉,觀察著他們的神情,會議室里的其他人都在議論棋譜的內容,但無一人敢對棋譜的質量表示異議。
畢竟這些對局的水平實在是太高了。很難相信這是新初段曾經的記錄。
“看來各位老師都沒有反對意見。那么,就只剩下本人的意見了。”唐澤雙手交叉十指,放在桌面上,望著遠處的兩人,“進藤君,塔矢君,專門為新初段進行額外段位測試是史無前例的決定,毫無疑問會成為圍棋界的大新聞。一旦你們決定參加,就必須拿出成果,否則顏面掃地的不僅是你們,也是整個棋院。明白我的意思嗎?”
一股壓力撲面而來。
責任重大啊。如此大膽的改革,簡直就是在挑戰日本棋院的傳統。
搞砸的話肯定也是他們兩人自己背鍋。
光的語氣冷了下去。
“……您是在確認我們的覺悟嗎。”
“正是。”
唐澤雙眼微微瞇起,銳利的鷹鉤鼻令他干瘦的臉龐愈加棱角分明。
坐在他左側的另一個董事連忙打圓場:“你們都還只是孩子,如果不急于參加國際大賽,大可先在新手區慢慢磨煉身手,這是我個人的想法。沒必要讓你們承擔整個棋院、甚至整個圍棋界的壓力,就算是為了造星,搞得這么聲勢浩大也太出格了。”
“……”
唐澤沒有理會他的反對,只是將雙手壓得更低了。
就像滿屋急劇降低的空氣溫度一般。
右側的第三名董事見狀,咳嗽了兩聲:“……造星?這話可就說得有失偏頗了,山本先生。‘明星’不是造出來的,而是進藤已經成了‘明星’、我們才不得不想辦法把他放在合適的位置而已。日本圍棋式微又不是什么新鮮事了,韓國中國這幾年混得風生水起,國內贊助商越來越不愿意承辦比賽,我們不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才各種想辦法嘛。”
“那你有沒有想過,受到棋院如此特殊對待,要是萬一他們未來戰績平平、甚至還不如其他新初段,他們會遭到全國棋迷怎樣的惡意中傷?捧得越高,摔得越痛!輿論可不會因為他們是小孩就手下留情。”
“應付輿論不就是你們出版部的本職工作嗎。”
“那也請宣傳部拿出擔責的覺悟來。”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桑原老師執意要推薦進藤……”
“我不怕中傷!”光突然開口打斷了他們的爭論,他一巴掌排在會議桌上,雙眼炯炯有神,直視著對面最遠處的唐澤,“下不出好棋,被罵也是當然的。”
一片寂靜。
或許是沒人想到這個13歲的小孩會大聲加入棋院高層們的談話,這一刻,整個會議室都鴉雀無聲。
光摁在桌面上的手指收緊,又松開。
他果然還是很著急。兩年后的五月五日是佐為曾經消失的日子,他急切地想要在那一天來臨之前做些什么,比如戰勝日本圍棋的頂點塔矢行洋、證明自己離神之一手更近一步、或是繼承本因坊的頭銜、讓虎次郎駐留現世的靈魂得到慰藉。
這份難以遮掩的急切,讓佐為感動之余,又有些為他擔心。
“小光……”
“我一定要在兩年內拿到世界冠軍。這是我的目標。”見他們似乎都不相信自己說的話,光再次大聲重復了自己的想法,“就這樣參加預選慢慢入圍當然也行,但要是能以高段棋士的身份出發,就可以跳過很多麻煩事、專注比賽了。這么好的機會,我求之不得。請務必讓我參加特別定段賽!”
毫不猶豫啊。
亮悄悄看了他一眼。
不知哪邊有人發出了嘲諷:“口氣還真不小,你們年輕人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進藤,你知道定段賽的對手都是什么身份嗎?”
“不知道。但是,什么身份重要嗎?害怕挑戰的話,還下什么職業圍棋?”
光的年少輕狂總讓周圍的人替他提心吊膽。
但他又總能拿出對應的勝利,打破他們的成見。
從身后悄然加入這場對話的桑原本因坊就是最好的例子。
“嚯……嚯……嚯……說得好。”
老猴子一般狡猾的嗓音在離耳朵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忽然響起,嚇得進藤光雙肩都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他立刻讓出一條通道,讓這位元老級棋士能通過門口的狹長地毯、進入室內。
“桑原老師!您怎么親自過來了?”
會議桌邊的董事們都表演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變臉。
不知為何,從桑原滿是皺紋的眉宇之間,亮似乎看出了一絲挑釁——針對進藤光的挑釁。
然后桑原將目光從進藤光身上慢慢挪開,繼續自顧自地往前走,雙手背在身后,仿佛前方無人能夠阻擋。
雖然是背對著二人,桑原卻確實在向進藤光發起對話。
“建議是老夫提的,老夫自然有責任見證到底。進藤光君,明年的本因坊戰,我會在王座上等著你,快些上前來吧,別讓老人家等太久啊。”
這意思是……
光先是一愣,然后馬上畢恭畢敬地彎腰回應:“是!我一定會拿到本因坊的挑戰權!”
這下,連最早通過特別定段賽提議的唐澤本人都受到了心靈的震撼。這家伙!居然引得桑原本因坊大人親自前來袒護,還當眾下挑戰狀!到底是什么來頭?桑原就這么篤定他一定會贏過那么多高段棋士、威脅到本因坊的位置嗎?!明明循環賽都還沒開始啊!別說循環賽了,預賽都一局沒下呢!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之后,唐澤轉向了此前一言不發塔矢亮。
“塔矢君呢?你的想法也同進藤君一樣嗎?”
然而,這是早已確定答案的問題。
亮的目光絲毫未曾游移半分,在他的面前,始終只有一條自己深信不疑的道路。
“既然進藤同意,我沒有理由反對。”墨綠色短發的少年眼中洋溢著耀眼的自信,以及,對棋藝更上一層樓的渴望,“我保證,會拿出不讓棋院蒙羞的成績。”
“很好。”
唐澤合上了面前的資料集。
決策他做完了,接下來該頭痛的就是其他人了。
突如其來的新鮮挑戰讓進藤光整個人都精神亢奮到不知疲倦,他把這個消息帶給自己的教練,害得久原瘋狂掐自己的臉蛋以證實這并非幻覺——他的直覺是對的,進藤光果然擁有世界級的潛力,棋院也承認了!而且進藤的存在日后還會誘發一系列的變化,這只是個開始。那一晚,久原沒忍住推開窗戶對著外面的黑夜高聲長嘯三遍,令久原家第一次因為擾民遭到了鄰居家的投訴。
緊接著,在不安的一周等待后,“特別定段賽”的新聞順利登上了次周《圍棋周刊》的頭條,其上也宣布了進藤光和塔矢亮未來即將對弈的職業棋士名單。
第一局,進藤光vs川崎三段,塔矢亮vs蘆原二段。
第二局,進藤光vs梅澤五段(女),塔矢亮vs村上五段。
第三局,進藤光vs白川七段,塔矢亮vs倉田七段。
盡管規則聲明上備注了“無論輸贏,棋院都會綜合全部裁判員的考評、給予最為接近真實棋力的段位”,理論上輸贏也不影響結果,但愛看熱鬧不嫌事大是所有人的共通品質。消息一傳出去,誰都覺得這兩個新初段要是贏了三段就能直升三段、贏了五段就能直升五段、贏了七段就能直升七段——這絕對是堪比坐火箭的升段速度,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上一位受到如此特殊對待的“新人棋手”,還是自戰亂時期的中國遠渡重洋而來的天才大師,吳清源先生。
少年吳清源棋力高超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倘若加入日本棋院時還要從初段開始,未免也太不像話了。為此,棋院才專門為他準備了七場與不同段位職業棋手的對弈,最后直接定下來的初始段位,就是三段。
不知道這個進藤光能達到吳清源大師的幾成功力?還是說……甚至超越當時年僅14歲的吳大師?
那么,塔矢亮又是否能成為與吳清源一同創造“新布局法”的宿命勁敵、木谷實?
如天野所料,這一事件的話題性足以讓《圍棋周刊》賣到脫銷。
正在書報亭前點煙的加賀險些把自己眉毛燒了:“——這是什么玩意?!進藤也太夸張了吧?!”
進藤平八則笑容滿面地拿著報紙到處找棋友們炫耀,“看看這是誰?咦?這不是我孫子嗎?小臉長得還挺俊。和塔矢亮一樣俊,哈哈哈。”
葉瀨中圍棋部眾人聚集在化學實驗室的實驗桌前,大呼小叫:“是進藤!是進藤!”
“要不我們干脆早點拜他為師好了。藤崎,你牽線搭橋一下唄。”
“誒?不行的啦!我連院生都沒考上!現在都丟臉死了!”
三谷面無表情地吐槽了句:“這家伙還真是喜歡華麗的出場方式啊。”
院生閑聊時,溫柔體貼的奈瀨明日美放下手中的可樂,擔心地說:“伊角先生會不會很受傷……只有他一個人被排除在外……”
畢竟伊角也是今年的新初段。特別定段賽卻完全沒他的份。
本田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這個我想應該不會。伊角先生很清楚的,那兩個人的棋力遠在我們之上的事實。但他也在奮起直追,說不定沒多久,形勢就會逆轉了。”
他的視線里,并無遲疑。
同樣毫無遲疑的,也包括在反射著淡藍色微光的魚缸前投入魚食的緒方精次。
“這么快就到跟前來了啊,新生代。”他的眉頭緊緊皺起,似乎象征著某種宣戰的決心,“且讓我拜見你們的實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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