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鐘擺向后蕩去——
2024年的夏季漫長得看不到盡頭。黑發少年試圖從中國棋院布滿水漬的外墻望向視野對面的天壇,明明離得不遠,卻被不高的樓房擋了個嚴嚴實實。對棋手充滿神圣意義的國家體育總局就在這里,對路人充滿神圣意義的天壇就在這里。他翻開父親的日記,24年前的那場對弈,就是在這里進行的。
“陸老師怎么就對這里情有獨鐘了?”留著干練短發、身穿寬松襯衫的記者從面包車上下來,用攝像機記錄著眼前平平無奇的風景,“大家都很好奇,他明明天賦異稟,99年卻莫名其妙掉隊、荒廢了一整年,結果2000年春天又突飛猛進、一下就沖上了全國四強,后面一口氣拿了六個冠軍。怎么辦到的?”
為了記錄新晉世界排名第一的少年棋手陸鷹的生平,她跟著少年開始了一次為期七天的跟拍。
父子倆都是棋圣,作為傳記題材相當有噱頭,不過,在聽兒子陸鷹說陸力棋圣“意義重大的地點”在天壇公園時,她還是難掩驚訝——這里只能看到瘋狂自拍的游客、和幾對湊在路邊下象棋的老大爺而已。
黑發少年微笑著點點頭。
“就是這里。我爸總念叨,說這里是他最難以忘懷的起點!
“為什么?這里有大隱隱于市的圍棋大師?”
“沒那么夸張。在這兒,他遇到了一個日本小棋手!
“日本棋手……?”
記者的語速慢了下來。那一瞬的茫然讓少年善解人意地笑了幾聲。
“因為是24年前的事了,劉小姐可能沒聽說。我爸是典型的中國小孩,小時候不愛說話,也不參加集體活動,跑來北京下棋都只是因為這樣就可以不念書,那幾年韓國人又霸占國際大賽頭三名,下棋很難下出名堂。新人在棋院被虐是常態,我爸最大的樂趣,就是偷偷溜來隔壁公園、找那些對技術有迷之自信的老大爺下棋,扮豬吃虎。挺沒勁一人吧?”
兩人邊聊邊往前走,天壇公園確實是遛彎的好地方,今天也還有不少老年人聚在附近下棋,退休也不需要門票,十分便利。
記者忍不住追問:“可是,職業就算下贏了業余……也不會有成就感吧?”
少年點點頭。
“這是他解壓的辦法。天天練棋,又苦又累,又沒盼頭。北京很繁華,但只有真正有錢有權的人才能開心。大概是因為心理壓力?他升上四段后突然一蹶不振、對下棋越來越沒信心,后來有陣子都幾乎不參加比賽了!
被人們寄予厚望的天才選手毫無理由地自暴自棄,的確令人費解。天才的世界或許有他們自己的煩惱吧。對此,記者嘗試接受這個事實。她是為了傾聽才來到此處的。
少年走著走著,停在一顆法桐樹下。
花池護欄旁有組石頭桌椅,桌面上刻著簡單的十九路盤,正適合用來下圍棋。
少年的眸子深了下去。
“那年春天,楊叔從日本叫來了兩個小棋手,安排他們來棋院學習交流,就住我爸的宿舍。我爸本來就在瓶頸期,也不知道為什么,一聽說來的是日本人,那幾天就故意不去棋院,整天垮著個臉,死活不理人,只偶爾去公園找大爺們虐菜發泄,楊叔都被他嚇壞了,還以為他是祖上跟日本鬼子有仇才鬧脾氣呢!
記者笑了起來,“公園大爺們現在可以好好吹一壺了,當年和棋圣交過手,哈哈。不過,陸老師和那兩個日本小棋手不對付,到底是什么?”
“嗯,最初是為什么我也不知道,但他們就是在這里下了一盤棋,然后我爸就變了。我也是看日記推測出來的,我爸那么要面子的人,不可能承認自己輸給比他小三歲的日本棋手,還是慘敗!
記者的鏡頭湊得更近了,攝像機定焦在少年的臉上,講述者勾起了聆聽者的好奇心。
“這我可來興趣了。那個日本小棋手的名字叫什么?”
“嗯……”少年頓了頓,似乎不想這么快揭開懸念,“您猜猜?”
“哎呀,你可別賣關子了!這我哪能猜得到,稍微給點提示嘛!
她的眉毛都急得快翹上天了。
在鏡頭中,黑發少年深吸一口氣,神清氣爽地望向頭頂湛藍無云的天空,只屬于北京的、透明的天空。
“提示……我想想,八年前,他的名字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喔!
“在日本?”
“不,在全世界!
與話語相稱一般,少年的視線焦點漸漸遠去。
2000年的初春,北京城尚未醒來。默默無聞的年輕棋手陸力也是。
自從“那次”事件以來,他已經渾渾噩噩快一年了,再這樣下去,棋院可能會勸退他,但他還是時常缺席棋賽,寧愿泡在網吧下網棋也不去正經對弈。原本他就是看上去容易喪氣的長相,厭世般的黑框眼鏡,長到遮住眼角的頭發,再頹廢起來,整個人的存在感都像透明膠一樣微薄。今天吃早飯時,新來的樂平說那個日本來的小棋手險勝了方九段、還在滿棋院找高段棋手對局,換成往常的他可能早就主動去挑戰了,可現在,他還是無動于衷。
這天他也照例無視了楊海的電話,偷偷溜到天壇公園,沒見過的大爺招呼他支兩招,他才面無表情地坐到那方簡陋的石頭棋盤前。
一局終了,自然是陸力贏得鋪天蓋地。毫無懸念。反正他怎么下都能贏,多少胡來點也無所謂。
只不過,這次多出一位不請自來的觀戰者。
“誒……好新穎的下法哦!
來自頭頂的聲音讓雙眼無神的陸力充滿警惕地抬起頭。是沒見過的臉孔。不,也不全是。他勒令自己忽略那張臉,卻因這句意料之外的異國語言而眉頭緊皺。
“……日本人?”陸力問。
居然在說日語!原來他還會講外國話嗎?
那個看上去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見他聽懂了,瞬間露出欣喜的微笑:“對,我叫進藤光。從日本來學習的。楊海先生的朋友!
高調的金色挑染的頭發,黑黃色的套頭衫,雙手插兜的隨意姿態,矮矮的個頭,怎么看都惹人煩躁。
陸力挪開視線,語速也快了起來:“你下棋就去棋院,來這有何貴干。”
“我找你!陸力,你不是中國棋院最受期待的天才四段嗎?都兩周了,我還一次你的對局都沒見著,其他棋院里的高手我都挑戰過一圈了!到底怎么回事,莫非你是故意躲著我?”
“……沒有。”
“我以前跟你有什么過節嗎?他們說,呃,是因為中國人都討厭日本人。如果是因為這個,我鄭重道歉,畢竟我們的先輩做了很過分的事。”
“不是因為那個!
“那是因為什么?”
“因為下得再好也沒用!
陸力冷冰冰地給出了一個讓進藤光意想不到的回答。
“?”光直接愣在原地。
在他疑惑的目光中,陸力推了推眼鏡架,嘆了口氣,語氣愈加冷淡得像一條死魚。
“人下得再好,也贏不了ai。最強的職業棋手面對算法,也毫無勝算。早晚都是必敗之局,還有繼續死磕下去的必要嗎。”
“……你說ai?!”
光還是不敢相信,那個兩年后在北斗杯擔任中國主將的陸力會說出這種話。確實,楊海六段也曾經說過,圍棋的盡頭不是靠棋手來發現的,而是電腦,但那是“憧憬未來的樂天派”的暢想,說出那番話時,楊?鞓酚肿孕牛脱矍斑@個燃盡了希望、了無生趣的木頭人不一樣。
——陸力剛才的口吻,就像圍棋真的被判了死刑一樣。
此時此刻,進藤光的心中猛然誕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這個想法異常瘋狂、甚至有些超現實,但卻是他能想出來的唯一合理的解釋。
于是他坐在對面的石頭凳子上,等周圍的老人都走遠了,才在陸力開始收拾棋子前突然發問:“陸力,你是什么時候學會說日語的?”
“沒多久。只是出于興趣!
騙人。明明兩年后的北斗杯他還只會說不標準的“你好”。
光沒有揭穿他,繼續問:“你一口咬定人下不贏ai的根據在哪?”
“……”
“難道你……親眼見過?”
這句質問讓原本一直不打算和他深入對話的陸力忽然抬起了眼睫毛?諝庠谝凰渤林仄饋恚瓦B以幽靈形式存在的佐為都能感覺到那種離奇的高壓,當事者似乎無意隱瞞,但也完全沒料到進藤光會一次就猜得這么準確。罷了,這或許也是命運的一部分,陸力在內心深處放棄了掙扎,他把棋子都撞進棋盒,蓋上蓋子,完成這一系列慢悠悠的收拾工作后,才再一次開口:
“進藤光。你相信人能在夢里看到未來嗎!
一道閃電擊中了光的大腦。佐為也吃驚地舉起了袖子、遮掩因驚呼而長大的嘴。
這個說法……簡直就像是……
難道他也是從未來穿梭時間回到現在的人?!
久原提到過,陸力最近在網上下棋非常惹眼,或許也和他故意隱瞞真實棋力有關?
不,應該不會吧,如果真的是從未來回來的人……他又為什么要逃避圍棋?為什么拒絕和自己交手?為什么連國內棋賽都不參加了?
想不通……
即使內心充滿說不完的疑問,保持沉默也對揭開真相毫無幫助,回過神來時,進藤光已經大大咧咧地用很極其自然的語氣把對話推進了下去:“還用在夢里?我都從十年后跳回十年前了,還能有啥信不信的。”
“?!”
這次換成陸力震驚了。
他只是抱著反正也不會如何的心態,隨意地提起這個話題,如果對方不理會,那就當是一時胡言亂語搪塞過去。沒想到這家伙居然直接說起了更不可思議的設定。
他是認真在講這些嗎?從十年后跳回十年前?!
也是,進藤光的名字他之前也有聽說過,13歲的年紀,卻能下得跟九段高手旗鼓相當,而且一年前甚至根本沒人知道他在下棋,這突然冒出的巨大名氣讓中國棋壇也倍感壓力。他們都說進藤光是千年難遇的紫微星,恐怕日本國內都沒第二個能復刻這種神話的年輕人。就算是塔矢亮也做不到。
要是他平白多出十年時間,就可以解釋了。
唔,看陸力半天反應不過來的表情,好像和自己的情況并不一樣。
光有點遺憾,但也正常,一般人哪能有這種奇遇。
他撓了撓后腦勺,對陸力話中的秘密興趣不減,倘若陸力不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又為什么能斷言ai可以下過人類?想到這里,他的語速也逐漸加快了:
“但你說的是ai能輕松戰勝人類的未來吧?十年后電腦還沒那么厲害,那應該是多少年后,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真虧這對話能進行下去。
陸力陰沉著臉,大腦也開始有點運轉過速了。不過,那本來就是真實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二十年。”他坦白承認了事實,“我在夢里見到的,是2024年的應氏杯決賽現場!
光的臉頰因興奮而微微泛紅。
他瞪大了雙眼,似乎比起驚愕,更多的是憧憬。
“唔哇!二十年!等一下,那我豈不是都三十三歲了?完全就是大叔了嘛。難怪剛才你下的好幾手我都從沒見過,敢情是二十年后的套路啊,不過,ai能下過頂尖職業,也就意味著新的定式會出現,說不定這些定式都是從ai的棋譜里學過來的……想想就好激動!你能不能多擺幾種ai的下法給我看?”
怎、怎么回事,這人的反應……一般人第一時間都會懷疑他腦子有問題才對,可進藤光不僅全盤接受,還對“人類絕對下不贏ai”的時代充滿期待?!
他真的是以下棋為生的人?難道他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