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佐為的覺悟塵埃落定，三個月后，網絡棋神挑戰賽決賽正式在東京的日本棋院會館舉行——準確地說，這里進行的只是大棋盤實況解說直播，sai本人依舊不會現身。與普通的網棋相比，最大的區別只是全世界的棋迷都在不同時區、不同文化背景下、同時守候著同一場棋局的開始。
sai會出現嗎？預賽和積分賽無一例外皆是網上對決，這令許多幻想一睹sai真容的棋迷大感失望。不過，這么多輪淘汰賽下來，他們在賽程里見到過無數真實世界里的高段棋手，則叫人倍感驚喜，光是一個個猜他們的身份就夠引發一場大討論了。
而且，成功殺出重圍留到最后的，又是sai最初兼最后的弟子，進藤光。
那個即將在下周代表人類棋手對戰最強ai的“進藤光”。
聚光燈毫無疑問瞄準了此刻。
但是，當大盤上擺出尚未下完的殘局時，通過無數電視屏幕看到這一幕的觀眾們還是忍不住感到大跌眼鏡。
“怎么回事？！這不是已經下了好幾十手嗎？！”
“已經開始了？不對啊，賽程寫著10點才開局啊？”
“誰是黑棋啊？不用猜先的么？”
“感覺這棋也不像進藤老師的水平呀！”
觀眾們感到驚愕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對局的棋盤上擺出的，正是進藤光記憶中未能與佐為下到最后的、五月五日那天無聲無息中斷的那一局。除了進藤光本人，這個世界再無第二人記得的那一局。但光力排眾議，還是執意將那一局帶到了網絡棋神挑戰賽的決賽現場。
他想和曾經的佐為好好說完未曾說出口的“再見”。
“……”
同一時間，藤原佐為深吸一口氣，高舉雙手、揚起衣擺，在進藤家二樓的浮木盤邊鄭重落座。
進藤光就坐在他對面的坐墊上，雙目凝重，虛左以待。
這是佐為的最后一次確認：“真的可以嗎？用這一局作為開場？我理解你的執著，但這一局……無論怎么看都是小光占劣勢。”
光無奈地笑了：“沒辦法，這可是才學圍棋兩年半的我下出來的開局。”
佐為輕輕搖頭。
“我的意思是，倘若你想在這盤棋上贏我的話，就要把這些劣勢一并吞進肚子里才行。小光，你有這個心理準備嗎？”
他的聲音十分嚴肅。畢竟這局棋對二人的意味都至關重要，如果選擇必敗的開局，會嚴重影響小光后續對戰ai時的發揮。
光卻并沒打算中途反悔。
“總而言之就是難度提高了三個等級啦。我知道的，這事沒那么簡單。”光細細摩挲著熟悉的棋盒，心中升起某種難以言喻的懷念。今日的陽光十分溫暖，一如彼時的五月五日，一切仿佛都毫無變化，這雙中年人的手和少年時代幾乎重疊在一起，佐為的目光也是同樣，溫柔而安定。光頓了頓，繼續說，“但是，棋士的可怕之處，只有到了賽場上才會清楚喔。”
他不會輸——小光的眼睛在如此宣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就是他下定決心的方式。以絕對的勝利超越佐為，然后去挑戰更高的山峰。
讓人突然熱血沸騰起來了！
于是佐為不再質疑。這是小光的覺悟，他也會嚴陣以待。對局馬上就要開始，他們就像平時那樣坐在最親切的房間里，佐為以扇指出落子的位置，光替他擺上棋子，再由唯一知曉二人秘密的塔矢亮在一旁同步到房間里的兩臺電腦上。
在外界看來，這就是網絡棋神sai與進藤光首次不折不扣的正式對弈。
“藤原老師準備好了嗎。”亮拿起了手中的棋譜記錄紙，壓低嗓音問。
光看了看佐為，對亮微微頷首。
“嗯。”
“那么，比賽正式開始。”
亮的一聲令下，讓光百感交集地彎下腰去，就像在七十億雙眼睛的注視下，與眾人一道，向這位帶領他們前往圍棋之路的始祖幽靈鞠躬致意。
這是他們的敬意。如果沒有sai，就沒有進藤光，沒有轟動一時的六冠王，沒有光亮二人制造的十年圍棋神話時代，沒有這場風暴席卷而來的圍棋文化浪潮，恐怕許多人甚至壓根都不會接觸圍棋這么枯燥的競技游戲。
sai就是一切的原點。
也是他和塔矢亮的原點。
“……請多指教。”光的聲音充滿成熟與欣慰，只有這個與平行時空的少年大相徑庭，“真的是……讓你久等了，佐為。”
三十年后，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抬眸的一瞬，光的眼前閃過了太多熟悉的身影。
互相追逐著影子的塔矢亮，教他圍棋規則的白川道夫，受他感染愛上圍棋的藤崎明，呆呆算著官子的筒井公宏，甩開扇子招搖過市的加賀鐵男，重新走回正軌的三谷佑輝，刺激他繼續向前的岸本薰，鼓勵他一起變強的和谷義高，教會他人生道理的伊角慎一郎，遺憾放棄職業的奈瀨明日美，咬緊牙關堅持夢想的本田敏則，最討厭認輸自尊心極強的越智康介，分享過失敗滋味的洪秀英，從不走尋常路的社清春，對sai緊追不舍的緒方精次，破例答應他在北斗杯擔任主將的倉田厚，即使遭到誤會也借此激發他斗志的高永夏，曾作為恩師教導他走上職業道路的森下茂男，終于為本因坊找到繼位者的桑原仁……以及，曾和佐為無限接近神之一手的塔矢行洋。
因由這一個個對手的存在，他才會不斷吸取養分、成長為如今的他。
從第一次遇到佐為開始，到現在，整整三十年。外表不過二十九歲的他，邁入圍棋的世界圍棋已經三十載。
竟然從來沒覺得膩過。
那三十年可能就是為了今天而存在的吧。
為了今天，他能坐在佐為面前，和佐為進行一場真正的、勢均力敵的對弈。
與此同時，在外界，圍繞著前幾十手奇怪開局進行的討論已經如火如荼。無論新銳老將都無法理解這種開局搬到世界級比賽的決賽現場是何用意——有一些奇妙的下法，在如今的競技圍棋里已經不太常見了。
“三三？為什么是三三？”
“居然又是秀策尖？他還在用啊？”
“這一手下得是否有點老舊？”
“我看是另有玄機吧？”
他們的懷疑并不會打消光繼續將這一局下完的念頭。
的確，當年的自己面對佐為時的許多想法都過于幼稚，又不知變通，恐怕很難以先手優勢贏到最后。
但當年被認為是敗招的招式，如今卻未必還是敗招。他不得不感謝幾年后的ai，至少在陸力的描述里，多虧了人工智能，秀策那些一度被認為是過時落伍的下法才會再次流行起來——錯的不是秀策，是未能察覺出其背后奧秘就將其判斷為過時的人類。
傲慢才是棋手最大的天敵。
正如高永夏的真實想法那樣，秀策是偉大的棋手，值得無數后世學習，只是現代日本棋手不夠強，才讓人們都對秀策不再感興趣。
如果佐為重新回到世間是為了證明秀策出神入化的學習能力……
那他進藤光重新回到世間就是為了將過去的秀策與未來的ai連接起來。
讓他們重新認識到秀策流的美妙之處。
光一顆顆落下棋子。
佐為一次次落下折扇。
玉珠落盤的聲音，優雅得永不過時。
即使是幫他們在電腦上點擊鼠標落子的塔矢亮，也好幾次因震驚而險些忘了按下左鍵。他完全陶醉在兩人的棋步里了。
如癡如醉的不止他一人。
“我靠，怎么還有這一手！”
“sai還是很強，姜畢竟是老的辣。”
“進藤也不差啊，兩個人都沒吃年齡的虧，能二十年不倒的傳奇棋手可是千載難逢的。”
“開局進藤下得隨意了點，不然現在應該已經穩贏了吧。這就是經驗之差！”
“越智……你一把年紀了還處處針對進藤，某種意義上也算他的忠實粉絲了吧……”
如今的和谷和越智也都是九段，兩人竟然變成了能一起喝茶養生的朋友，這也讓光大吃一驚。
可是，正如他們判斷的那樣，光竭力反攻，但始終還是差那么幾目。
先發劣勢難以救回嗎……
不，“難以”并非“不可能”。
一定……在哪里……還有生路。所有的死路都排除掉之后，剩下的就是生路。
圍棋棋盤太大，可能性太多，靠窮舉無法算出，所以人才戰勝不了后來的ai。但是，他的對手是佐為，佐為是人，一定也有算不到的地方。
光拋棄纏繞在腦中的雜念，一遍遍模擬后續的棋路。
佐為應該會在這里斷掉，然后一路向上，不過那么做的話就會無暇顧及另一半，如果是這樣的話，或許在17手之后還有機會從下方連起來……但是佐為一定也猜得到他會這樣下，做不到出其不意……不行不行，這樣下去就是千層餅了！你猜我猜你猜我會怎么下，根本就沒完沒了！
要不然換一種思路，如果是塔矢的話，會怎么下？的確會帶來另一種可能性，但如果佐為不接的話，盤面還是會脫離控制，佐為又不是新人棋手，不會貪這邊的幾目，他可是隨時在計算總體局勢的老手……在他面前，自己可是表演過舍棄大龍反敗為勝的險路的，他一定也有所防備……
那么還有其他辦法嗎，難道是自己信心太膨脹，從一開始就接手了一盤無法獲勝的棋局？想方設法追回盡量多的目數，也算是他贏了過去的自己吧。
不對不對不對！這樣想就完了！久原說過的，棋手放棄思考其他路數的瞬間就輸了！
佐為……難道我還是……離你有一線之隔嗎……
回憶起最初二人的相遇，佐為在棋盤前浮現真容，珍珠般高潔的月光在細紗間灑落，年幼無知的孩童轉過身，懵懂投去驚異的目光。
一眼萬年。
佐為淚灑棋盤的感情，光曾經無法理解，如今卻了然于心。
塔矢亮追求棋道的理由，光曾經覺得是大驚小怪，如今卻感同身受。
和那個大大咧咧的孩童相比，現在他已經是成熟的棋手了，不會只追尋佐為的幻影亦步亦趨，也會獨立思考、有自己的對手、成為公認的跨時代的傳奇棋士。
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純粹想在棋盤上自己下下看的小孩，才是真正的進藤光啊。
第一次想要忤逆佐為，下出自己的棋的進藤光。
這棋盤上的，是進藤光的圍棋。
光之棋。
“如果是那時的我……會怎么下呢？”光的腦子不受控制地冒出了這個想法。
在未來，人們接受了ai碾壓人類棋手的事實，卻還是不懂ai許多手“為什么這么下”，只能當事后諸葛亮，假裝分析理由。實際上真正敢說徹底理解ai的人并不存在。
ai靠的不是窮舉，而是近乎于“直覺”的算法。
人的直覺，是否也與之相似呢？
這個荒誕但并不完全脫離現實的想法一旦冒出，就覆水難收。光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他莫名其妙就是想下的那個位置……會不會其實隱藏著真相？
扭轉思路試試看吧。不是想“為什么”再得出結果，而是先預估結果再倒推“為什么”。
這種解法或許也……并非異想天開。
“就是這里！”
他的眼睛迸發出無限的火花。
后續的棋路他看得出來！就算有所偏差，那也是很有趣的變化！
佐為！如果是你的話！絕對可以配合我下出那一步！
如果是你的話！
“啊……”觀棋的塔矢行洋瞬間為之一動。
“居然……能在這里放棄主動……”
“后續他打算怎么辦呢，進藤，完全預測不了……”
人們已經不再糾結于討論每一步的好壞、或是他們曾經的棋風。重要的只是棋盤此時此刻發生的事實。一次次的攻守交替，一次次的絕地反擊，就像不斷變動的風向標，肆意指揮著觀棋者的視線：評價不了，很難確定，在絕對激烈的交戰前，任何武斷的判斷都顯得太過青澀。
如此讓人心潮澎湃的世紀對決，不斷打破想象力上限的棋路，美得吞噬了言語的棋形，一顆顆棋子交錯之間，印刻著歷史的痕跡。同時，也反射出未來的樣貌。
遠在因島的虎次郎也見證了這一樣貌。
“為了將遙遠的過去與遙遠的未來連接起來……嗎……”
小光看似虛浮的話語，卻在這一刻得到了最真切的證實。
他們看到了真正的秀策，融會貫通了21世紀定式的巔峰秀策，與下一個時代更巔峰的棋手交換接力棒的瞬間。
“你果然……說到做到啊。”
虎次郎心滿意足地輕閉雙眼。
他已然見證了，心目中最完美的畫面。
將那般倒向佐為的大勢以一己之力傾覆回另一邊，撬動整座巨輪的海浪，這就是神之一手嗎？用ai的思路逆向思考，戰勝秀策穩固的人類思路，就算是神之一手嗎？或許是，或許不是，不，這是不是神之一手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確信他留在世間最后的遺憾，也已得到消泯。
“佐為，能與你相遇，是我的幸運。”
因島神社松樹下的幽靈吐出最輕盈的嘆息。
“而你能與進藤君相遇，一定是神明賜予我們的、最大的奇跡吧。”
星星點點的光輝與日月一同消散，身著神主制服的老人在一旁立起掃帚，肅穆鞠躬，足足半分鐘后，才再度直起腰，對著空氣中氤氳的陽光雙手合十，祈禱冥福。在他們無法親眼見到的東京進藤宅，對局也完美地走到了最后。
棋盤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棋子，幾乎一處不漏，那正是二人勢均力敵直至最終一步的象征。
光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
半目。
目數……沒有算錯。
以那樣糟糕的劣勢開頭，竟然還能下到這個地步。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
“我……贏了……贏了佐為……”
房間出奇的安靜。佐為只是靜靜笑著坐在對面，一言不發，但那笑容里已經藏了太多復雜的情感，讓光感到無比充實。沒有人知道這場世界級的較量會在這樣一座不起眼的二層住宅里誕生，四周都一切如常，棋迷們也沒有追到這里，安靜得就像多年前的那個五月五日，只有手機突然震動的塔矢亮迅速扭過頭，向他轉述了事情的經過。
“——進藤！神主先生打來電話，說秀策老師的靈魂成佛了。”
“誒？”
“你不敢相信嗎？”
“不，我還以為神之一手一定會是我挑戰ai的時候才能下出來的……”
光想到虎次郎遺留在世間的愿望，見證佐為實現神之一手，不知怎的就有點想哭。他想象過今天這次對局后會有幽靈離開人世，但他以為那個幽靈一定會是佐為，沒想到竟然是虎次郎。佐為還在，消失的只有虎次郎，難道是虎次郎代替原本應該消失的佐為承擔了這份因果？
他傻乎乎的樣子就像二十年前的少年模樣，讓塔矢亮有些無可奈何。
“看來秀策老師眼中的神之一手不是那回事。”亮再次望向屏幕上那精彩絕倫的對局，數不清的彈幕一條條在評論區里瘋狂涌現，那正是全世界愛著sai的棋迷們最真摯的祝福，“我想，佐為終于得到了能超越他的對手，這件事的意義本身，就是虎次郎渴望見證的神跡吧。”
對手？
是啊。sai無敵的神話，隕落了。
但sai本身沒有隕落。
能輸給進藤光，就意味著他找到了新的對手，就能不斷進步、下出更好的棋了。這相當于棋手的新生。所以支持著他的人們也完全不為這次落敗而難過。
光卻搖了搖頭。
“……還沒結束。”
見到亮疑惑的眼神，他握緊手里的扇柄，再度抬起頭。
“追求神之一手的道路，還沒結束。這才剛剛開始。”
他贏了佐為。這意味著，他會以最飽滿的狀態去挑戰那未知的神秘對手——注定會將自己擊敗的ai。但現在，他胸中回蕩著的感情卻與恐懼或遲疑毫無瓜葛。多虧了佐為，他才會如此渴望未來的失敗。甚至他還有些期待落敗的瞬間。在無數看不見希望的痛苦探索之中尋求一線生機的折磨，也是圍棋最大的樂趣之一。
“是啊。我知道。”佐為了然一笑，眉宇間充滿自信與從容，“小光，按照你所想的去下吧，不管你輸了還是贏了，我都會在這里等你。你永遠都是我最引以為豪的‘對手’。”
佐為的話語如同春風拂面。
亮的目光也在期待他歸來后重新對自己發起挑戰。
光輕輕閉上雙眼。
然后，又一次睜開雙眼。
前所未有的戰意和興奮，將他緊緊包圍。
“謝謝你，佐為。我要去下棋了。”
“嗯，去下棋吧，小光。”
【二度未來，全局·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