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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眉眼間盡是難掩的痛意。

    “陌遙!”

    池奕珩的后半句話被床上的人臉上閃現(xiàn)的痛意一嚇, 咽回肚子里。

    他神色緊繃,想要摟過人去查看他的狀態(tài),那人卻一個勁地在往里縮, 對他的觸碰像是感到下意識的抗拒, 他嘗試好幾次, 都沒能把他壓在身下,借著床面施力死死往身體里抵的手給抽出來。

    短短十幾秒,沈陌遙的額發(fā)就被冷汗全部浸濕了, 他往上腹捅的那只手已經(jīng)完全沒入身體, 像是要把自己單薄的腰腹洞穿, 整個人蜷成一團不住顫抖, 氧氣面罩被蹭得歪歪扭扭掛在臉上,眉眼間盡是難掩的痛意,唇瓣被咬出淋漓的血跡溢出嘴角。

    機器發(fā)出劇烈警報的同時, 伯萊明身上掛著聽診器,帶著幾個護士推著小車走進來, 越過池奕珩給沈陌遙做急救。

    池奕珩的心揪成一團, 他看著伯萊明觀測了監(jiān)護數(shù)據(jù)后,聯(lián)合幾個護士強硬地控制住沈陌遙的身體, 然后解開他的衣扣對他進行快速診斷, 他疼得意識模糊依然不太配合,脊背彎的像一張拉滿的弓。

    略顯嘈雜的空間中,池奕珩只聽見伯萊明扭頭和身邊的護士說了一些簡短的話, 他心跳的有點快, 耳朵里蜂鳴漸起很多字句都聽不清楚, 卻把“心絞痛”和“胃痙攣”幾個字聽得清晰。

    很快有護士端著治療盤來到伯萊明身邊,洋人醫(yī)生拿起上面的注射器抽藥的同時, 有護士將沈陌遙的衣袖挽起,握住他纖細蒼白的手臂。

    靜脈注射后,沈陌遙杵在腹部的那只手終于稍微松懈下來,唇瓣上的紫色卻沒有淡去。

    伯萊明替他擦了唇邊的血,調(diào)整面罩,他陷入昏聵,側著身蜷縮在床沿,氧氣罩里的白氣起伏間,半掩著的眼眸中滿是痛楚。

    池奕珩看到伯萊明已經(jīng)直起腰調(diào)整制氧機參數(shù),像是不再打算對床上的人做出治療,終于沒辦法再只是旁觀,走過去按住洋人醫(yī)生的肩膀。

    “他看起來還是很難受。”

    “少主,這種偶發(fā)性心絞痛一般持續(xù)時間不會太長,再有個幾分鐘應該就能緩過來了。”

    “心絞痛……”

    池奕珩的心也跟著擰著疼了一下。

    “不能用硝酸甘油之類的藥物緩解一下嗎?”

    “不行,少主。沈先生現(xiàn)在低血壓很嚴重,他本身還有貧血,不適合用硝酸甘油。”

    “那就只能這么忍著?”

    “只能這么忍著。”

    藍眼睛醫(yī)生在工作室的狀態(tài)堪稱冷血無情,他看了看自家少主臉上濃重的憂色,明明難受的人是沈陌遙,這個人的手卻也被冷汗浸得冷冰冰的,忍不住嘆了口氣。

    “現(xiàn)在的情況不算太差,少主放心,只要堅持到飛機降落不再出現(xiàn)變化,就不是問題。”

    “他為什么會忽然胃痙攣,還有心絞痛?”

    池奕珩舌頭抵住上顎,有些無措地看向床上的人,那人被解開的衣衫凌亂散著,一只手仍然按在前胸,裸露在外的鎖骨上窩和肋骨間隙都隨著他艱難的呼吸起伏,像上岸后失去生機,瀕死掙扎的魚。

    他心臟抽痛得厲害,不忍心再看,走過去俯身整理他胸前的管線,把他的衣服紐扣稍微扣起來幾顆,然后替他拉上被子,握住那只同樣潮濕冰冷的手。

    “心絞痛應該是由于剛才機體顛簸,環(huán)境氣壓變化受了一點刺激,再加上人本來就疲累……”

    伯萊明眼神不自在地飄了飄,看向床上艱難呼吸的人,欲言又止。

    “伯萊明,你瞞了我什么事?”

    即使是在心慌中,池奕珩的觀察力依舊極為敏銳,他捕捉到洋人醫(yī)生的猶豫,聲音很快冷下來。

    “如實告訴我。”

    于是洋人醫(yī)生攤開雙手做投降狀。

    “少主,事到如今我確實也沒必要再瞞——之前的體檢報告顯示,沈先生近期胃部炎癥有加劇的情況。上飛機之前那晚他應該就犯了一次胃病,在飛機上除了呼吸困難,他大概也一直在忍著由于氣壓變化引起的胃部不適,直到剛才因為急性心絞痛和胃痙攣而爆發(fā)出來。”

    “胃炎加劇?”

    池奕珩眉頭緊促,聲音冷硬的像塊鋼板,伯萊明雖然早有預料,卻仍然忍不住被他忽然散發(fā)出的凌厲氣息逼退兩步。

    “為什么不在起飛前,拿到他體檢報告的時候就告訴我?”

    “告訴您,這趟飛行就要延期。”伯萊明看向池奕珩顯得毫無溫度的淺色眼睛,“而這是沈先生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事。”

    “你是說,他是為了我才……”

    池奕珩搭在床沿交疊著的兩只手指下意識用力收緊,握著沈陌遙的那只手應該是把他捏得有點不舒服,他發(fā)出一聲無意識嗚咽,手往回縮了縮,眉宇間褶皺漸深。

    于是池奕珩下意識松開手。

    那只蒼白細瘦的手從他濕冷的指縫中溜走,緩緩滑落在床沿。

    房間里就這樣維持了將近一分鐘的靜默,直到沈陌遙身體不再緊繃,手臂和脊背都呈現(xiàn)一種卸了力的,略微柔軟下來的姿態(tài),偏過頭沉沉睡去,床前的兩人才不約而同長舒一口氣。

    “沒事了,少主。”

    長時間的忍痛導致沈陌遙有些脫水,此時唇瓣都略微干裂,伯萊明給池奕珩遞了濕潤的棉簽讓他替沈陌遙潤唇,又喊來小護士送來兩袋液體給他連上留置針進行補液,走之前例行公事般叮囑池奕珩幾句,就離開臥房。

    空蕩的房間里再次剩下池奕珩和沈陌遙兩人。

    池奕珩坐在床邊的矮凳上撐著頭,沒有再敢觸碰床上的人近在咫尺的手。

    用伯萊明的話說,之后的一個多小時飛行時間里,沈陌遙最好是能直接一路就這樣睡過去,以避免任何可能出現(xiàn)的情緒波動或是外界干擾導致意外再生。

    沈陌遙是為了他能夠不耽誤參與族內(nèi)的在春節(jié)時期的種種事務才選擇聯(lián)合伯萊明瞞報了體檢報告顯示胃炎加重的事。

    就像那天在頒獎典禮開幕式的舞臺上,他為了能把最后的舞臺展現(xiàn)好,不辜負所有人的期待,也在通電話時隱瞞了自己的身體狀況。

    池奕珩的手搭在床沿緊繃起來。

    他并不喜歡這樣被隱瞞的感覺。

    雖然他自認為對沈陌遙的性格還算了解,明白他從來在考慮問題的時候不太會顧及自己,但是他還是希望他能盡可能自私一些,也希望自己能把他保護得再好一點。

    沈陌遙這個人就像一根蠟燭,表面上看過去沒什么溫度,連那一簇藍白色的火光都顯得冷淡而遙遠,等到真正接近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內(nèi)心蘊藏的溫度。

    甚至明明已經(jīng)燒得只剩半截了,卻為了能夠?qū)嘏幕鸸庹盏礁嗟娜耍嗟牡胤剑幌乱庾R把自己燃得更旺些。

    這樣的耀眼的火焰讓池奕珩心馳神往,讓他很多時候都幾乎要失去引以為傲的自控力,卻也讓他一次又一次的因為他而感受到不斷酸澀抽痛的心。

    他不想再看到他這樣被很多管線纏繞,虛弱無力地躺在床上艱難喘息,連抬抬手指的力氣都沒有的樣子。

    他……想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會很痛。

    “你在想什么,池先生?”

    沙啞斷續(xù)的聲音從臉側傳來,池奕珩從思緒中抽離,下意識轉(zhuǎn)頭,竟看到沈陌遙看向他那雙濃黑卻略微失焦的眼瞳。

    “你醒了?”

    沈陌遙說話的聲音極低,帶著明顯的啞意,差點就要被淹沒在飛機的轟鳴和器械的滴滴聲里,池奕珩把臉貼近他的枕邊,才堪堪將它們捕捉徹底。

    “我在想什么?在想你什么時候能不要再瞞著我亂來。”

    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危機帶來的一系列思索里,說出來的話沒怎么經(jīng)過思考潤色,顯得有些直白。

    沈陌遙眼睫顫了顫,呼吸停滯一瞬。

    “這不是亂來……這是最合理的選擇。”

    “陌遙,我和你關于最合理的判斷應該不太相同。”

    這次池奕珩并沒有選擇順著他的話說。

    沈陌遙先前發(fā)作的樣子實在是令他感到過于揪心,到現(xiàn)在看見床上人依舊淡白透明的臉色,心里仍然泛著陣陣抽痛,他有些著急,雖然眼里盡是心疼與憐惜,語氣卻略微壓下來。

    “……所以你覺得,我這么做是錯的?”

    沈陌遙剛剛從因為疼痛的脫力的昏睡中清醒過來,眼前本來就霧蒙蒙的一片,他看不清池奕珩的表情,卻聽到他有些冷下來的聲音,搭在床邊的手指抽了抽,很快蜷起來。

    “……可以這么說。”

    池奕珩注意到他手部的顫動,以為他是又哪里在痛,下意識想去握住他的手,想要繼續(xù)認真解釋自己的想法,可能的話,也重新把之前被突發(fā)事件打算的對話再繼續(xù),就此袒露真心。

    “因為,我不想——”

    沈陌遙把手嗖地一下收回去了。

    留置針的管線一陣晃動。

    嗯?

    池奕珩眼睛眨了眨,沒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陌遙?”

    他試探般又喊了一嗓子,想把手朝著他回縮的路線前伸。

    ……

    這回沈陌遙直接把整個身子都轉(zhuǎn)向另一側去了。

    只留給他一個倔強瘦削的脊背。

    這是……生氣了?

    池家少主再次眨眨眼睛,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的真心流露計劃好像就這樣出師未捷身先死。

    這還是他和沈陌遙自正式開始做為好友相處以來,他第一次看到沈陌遙對自己做出這種明顯抗拒的表達,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忘記收回來。

    “你走吧。”

    床上的人悶在氧氣罩下卻依然涼颼颼的聲音傳來。

    “我累了。”

    “我……”

    池奕珩張張嘴還想解釋,卻看到沈陌遙的身子又往里面一側靠了一點,監(jiān)護儀器上的數(shù)據(jù)也是一陣波動。

    伯萊明的叮囑在耳邊響起,對于沈陌遙這種心肺功能不好,又在長途飛行中損耗過度的人來說,必須保證他的情緒平穩(wěn),以免因為任何情緒激動再次誘發(fā)類似心絞痛的癥狀。

    “……我知道了。”

    于是池奕珩靜靜盯著沈陌遙單薄的背影看了一會兒,默默轉(zhuǎn)身走出房間。

    走出沈陌遙所在的臥房,和伯萊明簡單交接了幾句后,池奕珩下往一樓的吧臺,點了一杯長島冰茶。

    他酒量很好,卻并不喜歡酒。

    在平日的社交中,從來沒有誰能夠讓他主動為了什么去飲酒,宴會上喝一口都是全憑心情,但架不住池老爺子是個愛酒之人,在和他相處的日子里,世界上幾乎所有種類的酒他都有所涉獵。

    私下里,池奕珩很少一個人喝酒,即使喝也只不過是百無聊賴的消遣,或者在很罕見的情況下,把攝入酒精當作一種麻痹自己,放空大腦的方式。

    酒精的味道于他而言與化學藥劑無異,他從來都不會真的像愛酒之人一樣去品嘗其中酸甜苦辣的風味。

    但是今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樣。

    玻璃杯中的茶色液體少掉一半的時候,他好像真的感覺到味蕾中那股濃烈的酸澀隨著血管一路蔓延到身體里,像帶著冰碴子的霧一樣散開。

    ……

    這大概是沈陌遙第一次對他生氣。

    以前,在他治療最為痛苦的階段,雖然他會抗拒伯萊明和各個醫(yī)護人員的接近,也會對他們的觸碰明顯表現(xiàn)出抵觸,卻從來沒有這樣拒絕過他。

    而且……最糟的是,他好像搞不太明白沈陌遙忽然這么生氣的原因。

    池家少主嘆了口氣。

    他們似乎只是針對沈陌遙隱瞞身體狀況這一舉動是否應當這件事產(chǎn)生了小小的分歧,他也理解沈陌遙不想耽誤自己的家事所以選擇委屈自己的心情,只是站在他的立場上,他真的很難再承受一次又一次親眼目睹卻無力改變,只能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在痛苦中輾轉(zhuǎn)反側的時光。

    他原本以為這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將杯中剩余的酒一飲而盡后,池奕珩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又回到了二樓那扇緊閉的房門上。

    他重新走上樓,在亮敞的走廊里來回踱步,看到窗外已經(jīng)是一片湛藍的晴空,飛機再次開始下降,再過半小時不到,他們就會降落在洛杉磯的私人機場。

    想進去看看他。

    不知道這半個多小時過去,他還有沒有再難受?

    該怎么樣讓他不要再生氣,愿意再和自己說說話呢?

    池家少主帶著一連串疑問返身走到沈陌遙所在的臥房門口的時候,門正好被從里面打開了。

    一個小護士拿著一個裝了一些什么液體的垃圾袋往隔壁放各類醫(yī)療用品顯的房間走,臉上的神色格外匆忙。

    池奕珩的心臟在胸腔里沉沉跳了兩下。

    他強壓著心頭猛起的惶然,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口,很快聽見一連串的咳喘,還夾雜著格外痛苦的嘔吐聲。

    ——他想了一路的人正滿頭冷汗地伏在床邊,吐得撕心裂肺,他的胃已經(jīng)幾乎被騰空,除了一點清水便再也吐不出什么東西,最后只能顫抖著肩胛一遍又一遍地干嘔。

    “盡量不要再吐了,沈先生。”

    伯萊明在他身邊替他按摩,希望能減緩他的不適,剛才出去的護士很快帶著治療盤跑進來,上面放著止吐的針劑,洋人醫(yī)生見狀很快把他的身子扶起來靠在床頭,替他注射。

    “請一定再忍一忍,胃部劇烈收縮很可能會導致出血……”

    像是在回應他的話,伯萊明話音未落時,沈陌遙竟然掙扎著再次把頭埋到床邊,扯過垃圾袋就嘔出一口夾雜著縷縷鮮紅的液體。

    他的臉色慘白,胸膛急促起伏著,卻敏銳注意到房間里多出來的人,很快固執(zhí)地將臉朝著池奕珩站立的方向別開,在喘息間隙從嗓子里蹦出一句嘶啞的話。

    “讓他……出去。”

    第52章  “我確定我很愛他。”

    “我……”

    年輕的池家少主好像在一瞬間慌了陣腳, 他看著眼前艱難喘息,臉色青白,唇邊卻沾著刺目血跡的人, 感覺渾身的細胞都在瞬間凝了一層向內(nèi)生長覆蓋的冰霜, 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凍結在原地。

    他顫巍巍伸出一只手想要去扶趴在床邊的人, 那人卻抗拒得厲害,身體直往后縮,兩片單薄的肩胛骨在衣服下一聳一聳, 劇烈咳喘間竟然又偏頭嘔出兩口血。

    血色順著他的尖瘦的下巴往下滴, 很快就把被褥染紅了一片。

    監(jiān)護儀傳來劇烈警報聲, 伯萊明扭頭看向僵在原地的池奕珩, 神色變得嚴肅而些微緊張。

    “少主,您先出去。”

    “放心,我保證沈先生不會有事。”

    池奕珩肩膀晃了晃, 他的臉色也有些發(fā)白,最后朝床上的人深深望了一眼, 輕輕點頭關門離開。

    十幾分鐘后, 飛機已經(jīng)下降到能夠看到腳下城市輪廓線的高度,洛杉磯中午的天很藍, 樓宇和道路錯落在一起匯成大地的拼圖。

    伯萊明打開臥房的門走出來時, 池奕珩正好杵在走廊邊的窗戶旁俯視這片他生長的大地,眼珠被陽光成淺金色。

    聽到響動,他立刻回頭。

    “他情況怎么樣?”

    “初步判斷為急性上消化道出血, 出血量小, 經(jīng)過緊急處理已經(jīng)控制住了。為了防止咳喘或嘔吐的情況反復再刺激到胃部或者心肺, 我給他打了一針鎮(zhèn)定,現(xiàn)在還睡著。”

    “目前暫時無法判斷是胃黏膜損傷還是血管破裂導致的出血, 一會兒降落后去醫(yī)院下個胃鏡看看。”

    “好。”

    池奕珩眼瞳微顫,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是他沒有把沈陌遙照顧好。

    本來那人能夠從當初生死一線的狀態(tài)被以伯萊明為首的一種醫(yī)護從死神手上搶回來已經(jīng)實屬不易,好不容易才恢復到能夠稍微出門活動活動,日常生活不受限制的狀態(tài),如今心肺功能還沒完全養(yǎng)回來,卻又有了胃上的毛病。

    “伯萊明……”

    “怎么了,少主?”

    “我之前和他說,這次他聯(lián)合你瞞著我身體狀況上飛機,是他做錯了。”

    所以沈先生才會激動成那個樣子嗎。

    洋人醫(yī)生挑眉,仔細想來,在兩個多月作為沈陌遙的主治醫(yī)生和他相處的時光中,他還是第一次從那張漂亮的臉上看到那樣的神情。

    自從在特護病房中和池奕珩達成某種約定,恢復了正常的求生意志后,無論是反復的置管扎針,亦或是大部分病人都最為難以承受的給發(fā)炎的刀口換藥時,他那張蒼白淡薄的臉上神情永遠都是冷靜的,即使疼得已經(jīng)出了一身的汗,手指快把床單抓爛都不會發(fā)出任何痛呼聲。

    有時候看到窗外的陽光和飛鳥,心情比較好,或者身上不是太難受時,他也會在治療之余和伯萊明聊上幾句,唇角微揚間,眼神中從來都是清冷與從容。

    像剛才那樣,嗓音沙啞卻急促,用盡全身力氣去抵觸,面色青白中甚至因為慍怒而透出些許薄紅的沈陌遙……

    大概也是真的在先前和池奕珩的交流中被傷了心。

    “當時我看到他難受成那樣,下意識就覺得這件事不該發(fā)生。但現(xiàn)在想來……他是為了我才會這么難受。”

    池家少主一慣凌厲的眼眸中出現(xiàn)一瞬的茫然,聲音中些微的顫抖被機體的顫鳴掩蓋,很快散在空氣中。

    “而我卻沒有領情,甚至還怪他瞞我……”

    “所以,是不是我做錯了?”

    “你們兩人的出發(fā)點不同,少主。”

    “至于非要分個是非對錯……那就不是我可以評價的事。”

    淺藍色瞳仁的醫(yī)生嘆了口氣。

    雖然無論是眼前的高個子男人還是床上那位都有比同齡人豐富得多的人生閱歷,思維遠遠不至于青澀幼稚,相處起來也都懂得照顧對方。

    但是他們終歸還是年輕人,身上都有各自或堅硬或柔軟的觸角,仍然需要時間去彼此磨合,找到彼此心靈的坐標。

    “不過我倒是覺得,這次爭吵對你們而言……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

    飛機落地洛杉磯后,仍然在昏睡中的沈陌遙被火速抱上輪床送往洛特蘭醫(yī)療中心頂層的VIP急救室。

    伯萊明給他做了各項檢查,判斷是胃部毛細血管破裂導致的出血,情況并不算太嚴重,但也許是由于長途飛行對身體負擔太重,又經(jīng)受了心絞痛和胃痙攣的折磨,沈陌遙被推進病房后也一直沒有醒,帶著氧氣面罩沉沉睡著。

    “這次檢查也發(fā)現(xiàn)沈先生胃部有一小塊正在活動期的潰瘍,這半個月應該沒少疼。他之前幾天精神不太好,低燒退不下去應該也和這個有關。”

    “我都沒注意到這些……”

    池奕珩的嘴唇抿起來,他站在病床邊看著沈陌遙在被褥下起伏微弱的身軀,忽然意識到他這兩天好像反而比之前還瘦了一些,病號服松垮罩在身上根本掛不住,心里又是一陣抽痛。

    還好意思說什么不想再看到他虛弱的樣子,這么多天下來不過是稍微有點忙,他竟然連沈陌遙的異常都沒注意到。

    這種程度的疏忽大意,作為好友都顯得不夠格,還好意思叫囂什么和他袒露心跡,說什么不想再和他只是朋友。

    池奕珩的聲音和心跳一齊沉下去。

    “他什么時候會醒?”

    “不一定。他身體虧空太多,這次昏睡可能會持續(xù)比較久的時間。”

    “少主,我還是建議您先回族里一趟,至少不要辜負沈先生忍著這樣的身體不適的付出。沈先生醒來后,我會及時告知。”

    池奕珩思忖片刻,點點頭。

    對于沈陌遙蘇醒這件事,他其實在期待的同時也有些擔憂。

    想守在這里看到他蘇醒過來,但又怕他睜開眼睛后看到自己導致再次情緒激動,出現(xiàn)一些應激反應耽誤治療。

    但說到底,沈陌遙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按時回歸家族參加跨年晚宴以及后續(xù)的族內(nèi)會議才變成這幅樣子,如果這個時候還頑冥不靈地不肯離開,也許他就更加不會輕易原諒自己。

    “我先去埃德蒙山一趟,家宴結束后,零點前會趕回來。這期間,他還是拜托你多照顧。”

    “少主放心。”

    ·

    “你說那小狼崽子帶著一個男人回來了?”

    “是,老爺。”

    “他也是越來越能耐了……”

    降香黃檀木桌前,朝垂頭站在一旁的老管事發(fā)話的黑發(fā)長者聲音滿是不悅。他懸停在平板上方的手一看便知經(jīng)過精細保養(yǎng),從指節(jié)細紋中仍能看出一絲歲月風霜。

    平板上,在密密麻麻的文字資料邊,是一名青年的正面照片。

    他額前黑發(fā)長過眉毛,皮膚霜白,下頜線條收窄的弧度極為流暢,脖頸纖細,肩膀平直。

    最為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他直視鏡頭的眼瞳深黑,看不出情緒,從正面也能看出上翹的濃黑眼睫,眼尾略微上揚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

    “下午一點,少主的飛機降落在長楓機場,隨后他跟隨救護車一同前往洛特蘭醫(yī)療中心,輪床上的人正是這位先生。”

    “……菲尼克斯家的這狐貍眼小子么。”

    “是的,老爺。少主在醫(yī)院里逗留一小時后就先行離開,應該是朝著圣庭府邸的方向來了,預計一小時內(nèi)就會趕到。”

    被稱作老爺?shù)哪腥丝吭谝伪酬H眼,手指在扶手上的龍雕磨蹭,從鼻腔發(fā)出一聲冷哼。

    “哼,算他識相。”

    半小時后,黑色跑車駛入埃德蒙山巔的林蔭大道,雕刻著繁復花紋的沉重石門向兩側緩緩張開后,在一種傭人恭敬的垂眸躬身中,跑車駛入圣庭府邸中心湖側面的道路,一路朝中央宏偉壯觀的建筑物駛去。

    “祖父。”

    午后的陽光順著透亮的半落地窗照進屋內(nèi)擺滿各類藏品的高架,中央寬大的檀木書桌前,眉眼銳利的黑發(fā)長者從案前抬頭,同樣顏色偏淺的眼睛老鷹一樣注視身前微微傾身的人。

    “池奕珩,你終于想起你遠在美國還有個祖父?”

    “話不能這么說,祖父。我也不過離開美國三個多月。”

    “三個多月?三個多月,這邊多少事情是我代為處理的,你心里沒點數(shù)?”

    年長男人曲起手指在桌面敲了敲。

    “我以為早在四年前你就是全權負責一切族內(nèi)要事的準家主。”

    “祖父息怒,有的時候能者多勞也不是一件壞事。”

    “還上趕著揶揄我來了?好啊,看來是族規(guī)設置得還有漏洞,我看你這小崽子就該連晚上的家宴也缺席,好讓我找到破綻徹徹底底罰你一番。”

    “祖父說笑了,我剛才的話只是發(fā)自肺腑的稱贊,絕無他意。”

    “得了,別在這和我耍嘴皮子——那小子人呢?”

    前任池家家主,也是池家近幾年來對外的暫時性話事人池翃把身子朝椅子上靠了靠。

    池奕珩一怔。

    “什么人呢?”

    “你帶回美國的那小子啊,還和我在這裝糊涂?還是說,你之前認認真真給我寫了三頁的那封家書里提到的那個,你已經(jīng)決意要和他共度余生的人……另有其人?”

    “不,就是他,祖父。”

    “那為什么不帶他來見見我?是我這個老頭子拿不出手?”

    “不是的,是因為……”

    池奕珩抿唇,垂下眼睛。

    “因為什么?”

    “……是因為他現(xiàn)在身體抱恙,還在醫(yī)院治療,我沒辦法讓他陪我一同前來。”

    “嚯。”

    池翃發(fā)出一聲嗤笑。

    “這就是你對待‘要共度余生的人’的態(tài)度?剛把他帶回美國就給人家折騰的躺進醫(yī)院?你小子自己不覺得好笑么,還是說這就是你愛人的方式?”

    “……”

    “怎么,嘴皮子忽然不利索了?是不是自己都覺得荒謬了?你說說,這算哪門子的愛?”

    “不是的,祖父……我確定我很愛他。”

    “口說無憑。現(xiàn)在你這副優(yōu)柔寡斷的樣子只會讓我覺得你這青澀的毛頭小子完全是在胡鬧,根本不懂什么是愛。”

    池奕珩的眼瞳驟然緊縮,好像忽然被戳中心中那塊一直搖擺不定的痛處,先前一直平穩(wěn)有力的聲音也變得有些干澀。

    “我……”

    “行了,多說無益。這兩周先把族內(nèi)大會主持好再和我談其他。不要到最后,連少家主的位子都坐不穩(wěn),給某些人看了笑話。”

    “這是不可能的,祖父。”

    “在這一點上我有完全的把握,您不是不知道。”

    話題轉(zhuǎn)變后,池奕珩的聲音很快沉靜下來。

    他的眼睫不再顫抖,陽光中顯出澄金色的眼瞳毫不猶豫直視自己的祖父,渾身的氣息都凌厲起來,宛如利刃出鞘。

    于是池翃終于發(fā)出這場祖孫對話開始以來第一聲還算滿意的嘆息。

    “哼,這才像點樣子。好了,快滾吧,去做家宴的準備。”

    ·

    池奕珩結束家宴,從位于埃德蒙山山頂?shù)氖ネジ。簿褪浅丶冶菊氐结t(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他乘坐電梯來到醫(yī)院頂層走廊時,正好看見伯萊明從沈陌遙的病房里出來。

    “情況怎么樣,他有沒有醒?”

    “醒了兩回,現(xiàn)在又睡了。沈先生對胃管的排斥比較強烈,醒來以后就給他拔了。”

    “那以他現(xiàn)在胃的情況可以進食嗎?”

    “這個點已經(jīng)可以了。一個小時前給喊護士給他端了點米湯進去,喝了小半碗,吐了一點,慢慢養(yǎng)著吧。”

    “大概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隨時可以。沈先生現(xiàn)在各項指標都還算穩(wěn)定,下了飛機血氧和血壓也回來了,這醫(yī)院里他人生地不熟的細菌還多,不如把他帶回你那套能看到海的房子養(yǎng)著。”

    “你是說奧克蘭海岸?”

    “對。”

    當然前提是你能把他帶走。

    洋人醫(yī)生撇撇嘴,回想起沈陌遙醒過來的那段時間給他觸診時的場景,那人雖然已經(jīng)恢復了平時的平靜,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和以前也沒什么不同,卻壓根一個字都沒提池奕珩的事。

    估計是還在氣頭上呢。

    洋人醫(yī)生望著自家少主小心翼翼杵在病房前的身影,吐了吐舌頭,悄悄把自己的身影挪遠到走廊拐角暗中觀察。

    可別怪他不主動提醒,病人的心思你別猜,老板的心思也是同樣,他可拿不準這倆人之間的小沖突會持續(xù)到什么時候又會以什么方式收場,只希望能少說少錯,省得到最后引火上身又淪落到被發(fā)配去哪里負責管理新一個季度員工體檢的下場。

    “陌遙,我可以進來嗎?”

    池奕珩走到VIP病房前,沒有按鈴,用指骨在門上很輕地敲了敲,發(fā)出的脆響好像一種隱晦的求和信號。

    敲完門后的一分鐘,病房里并沒有任何回應傳來,他卻并沒有任何表示,只是斂著眉眼站在原地安靜地等待。

    月光從走廊的窗戶里灑下來,在他肩上凝出一層銀霜,他高挑的背影照在病房冷白色的門上,呈現(xiàn)一個朦朧且柔和的影子。

    于是,在他站在門前的第五分鐘,終于有一道清冷卻略微沙啞的聲音從房內(nèi)傳來。

    第53章  “你……覺得池奕珩怎么樣?”

    那道聲音很輕, 隔著房門聽不清晰,很快又傳來隱隱約約的咳嗽聲,于是池奕珩沒再猶豫, 把房門打開。

    房門剛開一條縫時他就聽到遠處一連串的咳嗽聲, 他心間又是一陣密密麻麻針扎般的刺痛, 向里走過一個拐角,很快看到半臥在床上捂著嘴悶咳的人。

    他看向沈陌遙的同時,沈陌遙也注意到他, 卻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又偏過頭去咳了一陣, 掛在臉上的鼻氧和手上留置針延伸出去的管線在昏暗的光線中一晃一晃。

    池奕珩快步走過去, 想要像以前一樣給他順氣, 卻再次遭到他的抗拒,這次并不像之前那樣激烈,只是肩膀朝著他手臂伸出的反方向轉(zhuǎn)了一下, 輕巧地躲開了他的觸碰。

    于是池奕珩沒再強求。

    他走到病床旁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從保溫杯里倒了一杯溫水, 等床上的人不再咳了, 遞到他跟前。

    “至少喝點水潤一潤嗓子,好嗎?”

    沈陌遙把掩著唇的手放下, 垂著眼皮靜靜盯著那杯水, 卻沒有伸手去接。

    但這次池奕珩沒有放棄。

    “我是來道歉的,陌遙。”他維持著遞出水的姿勢柔聲說,手臂伸得平直穩(wěn)當, 連帶杯中的液體都沒怎么晃動, “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 聽我說?”

    沈陌遙揚起眼皮看向他。

    一時間,兩人之間的空氣好像有一層薄霜凝結, 出現(xiàn)些許尷尬,但那層霜又很快被一片暗涌著翻騰上來的海水浸透融去了,潮水的兩端逐漸呈現(xiàn)一種氤氳著的,微妙的膠著。

    最終,似是沈陌遙極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終于有所動作,抬手接過池奕珩手中的水,將杯口放在鼻尖下試探一番溫度,小心啜飲。

    “這么晚了,去休息吧。”

    先前的圍胃管對咽部有摩擦,他又一直在咳嗽,此時嗓子有些紅腫,聲音啞得厲害,磨砂紙似的。

    “你沒什么好和我道歉的。”

    “不。”

    池奕珩搖頭,聲音仍然不大卻透著堅決。

    “錯了就是錯了。之前在飛機上,我不該和你說那些話。”

    他認真說著,試探般去拉沈陌遙垂在床邊的手。

    輸液真的是一件討厭的事,此時他整條手臂又是冷冰冰的,好像怎么也捂不熱。

    “你明明是為我考慮,寧愿忍受身體不適也不想讓我缺席家宴……是我當時太著急,口不擇言傷害了你,沒有尊重你這樣不易的付出。”

    “所以,你可以原諒我嗎?”

    池奕珩指尖蹭過沈陌遙突出的腕骨,淺色眼瞳中帶著愧疚也帶了點期盼看向他。

    時間好像在一瞬間慢放,他看見沈陌遙薄薄的眼皮在微光中輕微顫動著,病號服下單薄的胸膛極慢地起伏了一下,像是一種隱晦的嘆息。

    而后,那對漆黑的瞳仁轉(zhuǎn)向他的雙眼。

    “我知道了。”

    沈陌遙沉默片刻,掀起略微干燥的嘴唇輕聲回應,把手腕從池奕珩的指尖抽出。

    “明天可以出院嗎?”

    他往床上縮了縮,偏頭咳了咳,又問。

    “嗯,我正要和你說這個事。”

    池奕珩被他忽然間轉(zhuǎn)移的話題問得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

    “我已經(jīng)詢問過伯萊明,如果你也覺得身體沒問題的話,明天下午我就來接你出院,到我家去住一陣子,那邊的環(huán)境也比較利于療養(yǎng)。”

    他先是下意識回應,說完舌尖在上顎抵了一下,心里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對于他的道歉,沈陌遙所呈現(xiàn)的回應似乎并不像是原諒,而是一種……有些無可奈何的妥協(xié)。

    又或者是,他也沒有打算再過多的在這個小矛盾上逗留的意思。

    池奕珩抿唇,他看到沈陌遙隨著他說可以出院而變得有些亮起來的目光,覺得現(xiàn)在似乎也并不是再糾結下去的時機,便打起精神朝他笑了笑。

    “說起來,奧克蘭海岸的景色還是很不錯的,可以稍微期待一下。”

    “比臨海別墅的海景還好?”

    沈陌遙終于也彎起唇角。

    “我是這么覺得。不過大可以等你明天住過去,再親自評價一番……我的租客先生。”

    ·

    第二天一早,池奕珩動身前往奧克蘭海岸的宅邸。

    這處房產(chǎn)是他在洛杉磯常住的,位于洛杉磯西南部海岸線邊奧克蘭山山腰的高地,宅邸是簡潔大氣的現(xiàn)代設計風格,以白色為主,房間眾多,內(nèi)外部設施一應俱全。從各個露臺眺望,幾乎能把繁華的市區(qū)、山景和靜謐的海面盡收眼底,氣候常年溫暖濕潤,相當宜人。

    為了能讓沈陌遙得到最佳的居住療養(yǎng)體驗,池奕珩在回美國的一周前就開始籌備將各類醫(yī)療設施和器械裝到奧克蘭海岸的宅邸中,他在清早趕過去,也正是為了親自做最后的驗收。

    到達宅邸,在守在家中的醫(yī)護簡單展示了一下各類儀器的能夠正常運行操作后,池奕珩接到伯萊明的電話,洋人醫(yī)生有些抱歉地和他說忽然想起下午有個比較重要的國際研討會要參加,詢問能不能早些把沈陌遙接去住處。

    池奕珩在電話里大概詢問了一下沈陌遙的身體狀況,得到正向回復后略微思考了一下便同意了,畢竟宅邸內(nèi)的一切設施都基本已經(jīng)準備妥當,剩下的只有一些儀器設備的擺放需要微調(diào),于是他先行動身前往醫(yī)院接人。

    一個晚上過去,沈陌遙的氣色看起來比之前在飛機上好了很多,眼底的淡青已經(jīng)基本退去,臉色也不再過分蒼白,眼尾和指尖都有了一點淡淡的血色,只是由于心肺功能不太好的緣故,嘴唇上一直泛著淡淡的紫,另外就是人依然消瘦得厲害。

    池奕珩雖然心疼,也明白這不是一時半會就能養(yǎng)好的事情,他們已經(jīng)攜手度過了最危險的那段日子,如今在經(jīng)歷了一次驚心動魄的長途飛行后,也總算能在洛杉磯穩(wěn)穩(wěn)落地,之后的時光以他之目展望,能夠看見的都是溫馨和祥和繪成的弧度。

    洛杉磯的溫度比霖市高很多,但池奕珩仍然給沈陌遙準備了厚實的衣物,從保暖內(nèi)衣到羊絨衫到保暖背心一層一層在病房里幫著他仔細穿好,最外面甚至頂著沈陌遙略微的抗拒給他套上了一件薄羽絨衣,他人卻依然一點都不顯臃腫,甚至還能從層疊的衣物中窺見過分細窄的腰身。

    帶著沈陌遙和伯萊明精心挑選的幾名醫(yī)護返回奧克蘭海岸時已經(jīng)是接近中午,池奕珩提前吩咐廚師做了兩人份的中餐,依舊是以清淡、方便入口以及消化的食物為主,也單獨為沈陌遙熬了一份小米粥,并按照他的口味要求稍微在里面加了一點糖。

    司機在蜿蜒的山路山開得平穩(wěn),沈陌遙這會兒狀態(tài)不錯,也沒有什么暈車或者困倦的癥狀,一路上都盯著窗外的景色看,甚至主動詢問午餐吃些什么,池奕珩在暗自欣喜的同時,昨晚因為沈陌遙那模糊的回答而有些飄搖的心也稍微落下來。

    車子駛入下沉式的室外停車區(qū)域時,池奕珩看著眼前的景象皺起眉頭。

    奧克蘭海岸的這處房產(chǎn)在室外有六個停車位,在地庫也另外有六個,池奕珩在洛杉磯平時自己常開的車一共有三臺,另有兩輛由司機開的轎車,如今都停在地庫,他們現(xiàn)在乘坐的則是最后一輛日常停在室外的保姆車。

    然而偌大的場地上,卻額外有一輛外觀堪稱炫酷的黑色超跑略微歪斜地停著。

    “少主,這輛車好像是……”

    吳伯作為池奕珩慣用的后勤總管,也一并跟隨回到洛杉磯并且被吩咐以沈陌遙為中心展開工作,此時他正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神色略微狐疑。

    “嗯。”

    池奕珩的臉色在看到那輛超跑時有一瞬間的僵硬,他嘆了口氣,在沈陌遙困惑中夾雜著明顯好奇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開口。

    “就是她的車。”

    “消息真靈通……家宴不去,倒是知道來這里堵我。”

    難怪伯萊明今天早上打電話的時候支支吾吾的,多半是接到她的指示,迫不得已要配合。

    “是誰的車?”

    好奇寶寶沈陌遙難得看到他這樣無奈又像是有點無語的臉色,立刻追問。

    “三分鐘,你馬上就要見到她了。”

    池奕珩嘆了口氣。

    “就先允許我替她保留一點神秘感。”

    于是三分鐘后,沈陌遙跟隨池奕珩的步伐走上通往宅邸正門的樓梯,在通往泳池的小路邊上的大片草坪中,看見一道靚麗的身影正站在院落邊緣的花叢間輕輕嗅聞。

    那位在十幾度的天氣里穿著版型利落的襯衫和闊腿休閑褲,系著腰帶,外面只罩了一件單薄灰色風衣外套的短發(fā)女士聽見腳步聲,回過頭,對走上來的幾人露出微笑。

    在池奕珩有所反應前,她率先露出一個明朗的笑,語氣清揚瀟灑。

    “好久不見啊,寶……我是說兒子。”

    池奕珩額角的青筋在她喊出那聲“寶”的時候一度爆突出來,又在她及時改口后逐漸淡下去,像是差點把后槽牙咬碎了。

    “好久不見……媽。”

    池奕珩壓著嗓子忿忿說道,扭頭對沈陌遙低語。

    “這位是我的母親,黎厘。你暫且稱呼她伯母就好。”

    而后,他轉(zhuǎn)向正緩步走來的短發(fā)女士。

    “媽,這位是我的好友,沈陌遙。”

    沈陌遙還在回味先前池奕珩那副罕見的惱怒表情,臉上不由自主帶了點笑意,看向走來的人時才逐漸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

    “初次見面,伯母您好,我是沈陌遙。您可以喊我小沈。”

    他在一路走上院落來的幾分鐘里多少吹了一點風,此時喉嚨仍然有些腫脹干澀,一說話帶著明顯的沙啞不說,還被風激得有些想咳,他立刻抿唇,試圖把喉間的癢意壓下去。

    “又不是在池家老宅,不用這么正式。小沈呀,其實我更愿意你喊我厘姐,更顯年輕呢。”

    黎厘朝沈陌遙微微一笑,滿不在乎地揮揮手,耳朵邊上大的有些夸張的方形耳墜一陣晃蕩。

    她看似不經(jīng)意地在沈陌遙身上掃了掃,卻敏銳捕捉到他喉間隱忍的顫動,很快往風吹來的方向走了兩步,遮住沈陌遙身前的風。

    “客套的話先不說了,你們剛到家,趕緊先進去歇歇。”

    于是池奕珩點頭,領著沈陌遙走進宅邸大門。

    “我聽伯萊明說,這段時間你都打算呆在洛杉磯。”

    “對,近期我有族內(nèi)大會要忙,正好讓陌遙在這里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就不來回換地方了。”

    “又是這破會。”

    黎厘英挺的眉頭皺了皺。

    “你爸還在的時候我就最煩這破玩意,人人都得到場不說,會議期間的幾場晚宴還得穿勒得要死的禮服……真不知道池家到底是有多少事情兩整周都商討不完,我時常懷疑是你們效率太低,盡搞那些冠冕堂皇,華而不實的程序。”

    “媽,這些話小心別讓祖父聽了去。”

    池奕珩似乎對自己的母親從來都沒什么辦法,聽到她這番言論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不過你說的對,這破會……可以的話我也不想開。”

    黎厘雖然也出生于富貴之家,卻是個與千金大小姐相距甚遠的性格,平時瀟灑慣了,與任何身份地位的人說話都顯得隨意,卻在出席關鍵場合時能夠做到不輸于任何人的矜貴優(yōu)雅,因此就連池家老爺子池翃都拿她沒辦法。

    就更不要說自從她的丈夫,也就是池奕珩的父親池宴廷在五年前離世后,她經(jīng)歷短暫的消沉,卻很快變得更加肆意隨性。

    身上沒有了池家家主夫人的束縛后,她好像徹底卸下了名流貴族相關的一切枷鎖,從來都是來去如風,就連每年一次的家宴都缺席,那些分家的人也不再能因此指責她什么,只能暗地里嘲諷詆毀她心里根本沒有裝著自己的愛人,好像對于池宴廷的死毫無悲戚之意,她卻從來不在乎。

    “可惜啊,這會你還有無數(shù)年要開。”

    黎厘發(fā)出無情的嘲笑,拍了拍自家兒子的肩膀。

    “對了,先前傭人告訴我,你是不是還有什么事情沒做完?”

    “的確還有一些細節(jié)上的陳設,以及溫度和濕度的數(shù)值要調(diào)整。”

    池奕珩領著兩人走到挑高的前廳,從這里的落地窗望出去便是奧克蘭山在冬日里依然顯得郁郁蔥蔥的山林。

    “那你們……”

    “唔……既然飯點還沒到,我就先和小沈兩個人坐一會兒,正好稍微聊一聊。”

    黎厘指向不遠處柔軟的黑白色皮質(zhì)沙發(fā),莞爾一笑。

    于是沈陌遙也笑著點點頭。

    對于池奕珩的母親,他雖然在初見時有些意外于這位傳聞中的年輕夫人竟然是這樣爽朗的性格,卻也感到幾分莫名的親近。

    通過短短的幾分鐘相處,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她雖然看起來是不拘小節(jié)的個性,其實卻是相當心細的一個人。

    拋開當時那看似無意的挪步,替控制不住想要咳嗽的自己擋住了一些寒風,并且很快主動提出進門休息不談,如今在自己坐下后,她又以自己口渴為由吩咐傭人端來了兩杯溫水,在盤子里還細心地都放了包裝精美的潤喉糖。

    “這是我最近發(fā)現(xiàn)的新品,味道好極了,要不要一起來一顆?”

    黎厘拿起自己盤子里的糖朝沈陌遙眨眨眼睛。

    “謝謝伯母,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沈陌遙微微一笑,將糖紙撥開把糖含在嘴里,一陣帶著清香的甘甜很快流入喉間,帶些微涼意,很快將他喉間的癢痛消下去幾分。

    他想,雖然池奕珩的母親在話里話外都沒有流露出特意要照顧誰的意思,給予的關懷卻與外在的形象相反,是一種春風拂面,細雨潤物細無聲的周全的溫柔。

    黎厘好像天生就知道如何讓人在談話中放松下來,她應該是照顧著沈陌遙的身體,聊天時以提到自己身邊的事居多——

    比如,在確認周圍沒有站著池奕珩的眼線后,湊上前偷偷告訴沈陌遙她帶著六歲的池奕珩偷偷回國玩時,他還因為頭發(fā)太長被路邊的老奶奶認成女娃娃而哭過鼻子。

    只有在很少的時候,她才會帶著滿目的好奇主動詢問沈陌遙一些他們在國內(nèi)發(fā)生的趣事,并且不會讓他持續(xù)說太久的話。

    “哼,這小子,長這么大可從來沒有給我準備過什么煙花……”

    黎厘聽著簡短的講述,沒忍住小聲喃喃自語,“這簡直就是孔雀開……”

    “您說什么?”

    正好清了清嗓子沒聽見黎厘后半句話的沈陌遙有些困惑地偏頭。

    “哎喲,沒什么沒什么。”

    黎厘連連搖手,把頭來回搖地像撥浪鼓,杏眼流轉(zhuǎn)間,正好瞥見池奕珩在外面花園里和園丁認真溝通的模樣,于是很快帶著一點探究回過頭看向沈陌遙。

    “小沈,我能不能再問你一個小小的問題。”

    “當然可以,伯母您說。”

    “你……覺得池奕珩怎么樣?”

    第54章  “我該怎么做才好?”

    “池先生?”

    沈陌遙微微一怔, 他沒有料到黎厘會這么問,視線也不由自主移到花園里那個高挑身影上,他額前的黑發(fā)在風中微微揚起, 露出英挺眉宇。

    “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當初, 是他救下了我。”

    有的時候就是因為他好的幾乎不真實, 自己才換上患得患失的毛病,即使有池奕珩一次又一次的不厭其煩的肯定,仍然擔憂于這樣美好的時光總會有從指縫中悄悄溜走的一天。

    “如果不是遇到他……我恐怕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是他從灼熱的烈焰中拉住自己的手, 自那之后好像就拉住了自己的那根快被熊熊烈火徹底燒斷的生命線。

    黎厘敏銳捕捉到他眼中的認真, 臉上很快浮現(xiàn)類似于欣慰的情緒, 她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溫水, 輕聲開口。

    “你應該不知道,我和他爸……年輕的時候并不是太稱職的父母。”

    “我們工作繁忙,大部分時候他都是和他爺爺住在池家本宅, 那里雖然平日里清凈,一旦來起人就是魚龍混雜。不知道是不是他從小就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目睹太多爾虞我詐, 明爭暗斗的緣故, 那孩子的性格一直都不是太熱。”

    “也是后來他到了要逐漸學著接手族中事物的年紀,我才意識到他比同齡孩子要顯得淡漠得多。”

    “說來也不奇怪, 畢竟成長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 相較于普通孩子,從小到大,他的情緒閾值一直都格外高。”

    “我不瞞你, 你們在國內(nèi)的種種情況, 我這些天來都有在關注。但是今天親耳聽到你所描述的, 在你面前會表露各類情緒的他……讓我一瞬間甚至覺得有些陌生。”

    “但是,我很開心他有這樣的變化。”

    “所以小沈。”

    黎厘收斂唇邊的笑, 格外鄭重地看向他的雙眼。

    “作為一個母親,我非常、非常感謝你能夠堅持下來,并且選擇作為朋友,陪伴在他身邊。”

    她話說到最后半句的時候臉色又重新恢復笑意,不過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她的笑中帶上了一抹隱約的促狹。

    “唔……至少現(xiàn)在你們還只是‘朋友’,對不對?”

    沈陌遙被她這個別有用心的重音先是說得一愣,而后很快耳根泛起一抹可疑的紅暈,他有些慌亂地點頭,濃黑睫毛撲閃間,蒼白的面色也變得格外生動起來。

    黎厘看他這副樣子,很快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又察覺他臉上隱隱露出的疲態(tài),看了看時間站起身。

    “好啦,應該到飯點了,咱們先去吃飯吧——放心,我已經(jīng)安排廚師做了三人份的中餐,不會和你們搶。”

    “以你的胃口,可還真不一定,媽。”

    池奕珩這會剛好從連接著花園的玻璃門里走進室內(nèi),他低頭整理被風吹得有些亂的衣領,接上話。

    “不過陌遙的飯量不太大,之前總是被我盯著才稍微多吃上一些,你要是能幫他解決一點,他可能反而連開心都來不及。”

    三人在談笑間前往餐廳坐上桌,沈陌遙被愉快的氛圍感染,中午吃的菜比平常略微多些,甜甜的南瓜粥也順利喝下一小碗。

    他的胃還算給面子,只是有些可以忍受的脹痛,沒有在黎厘面前擰絞著想要吐,但飯后心慌的癥狀卻依舊準時出現(xiàn),他面上微笑不減,左手伸到桌下抵在胃腹間默不作聲按揉。

    黎厘不知道是不是又一次注意到他的不適,在池奕珩有所表示前就率先放下碗筷,提出想去樓上參觀一下最新的陳設,順便看看他們帶回家的那只小貓。

    小雪花在前天他們飛往美國時時也一并被帶上飛機,而后在沈陌遙入院急救時,他被傭人提前送往奧克蘭海岸,這會兒對于這個新居所顯得比沈陌遙還要適應的多,一只小小肥肥的白團子豎著尾巴在二樓各處轉(zhuǎn)悠,時不時巡視領地一樣喵喵叫上兩聲,見到沈陌遙一行人上樓走進休息室的身影,連忙窩到主人腳邊蹭著要抱抱。

    “天吶!好可愛的小貓。”

    黎厘也明顯是個很喜歡小動物的人,她蹲下來朝小雪花招招手,小貓很快懂事地跑過去嗅聞她的手指,而后也在她面前撒起嬌來,用腦袋在她指尖來回蹭著。

    “你倒是一點不怕生啊,小雪花。”

    沈陌遙看他主動的模樣有些失笑,都說小貓像主人,這家伙倒是比自己要大大方方得多,見到誰都從來不緊張。

    “原來他叫小雪花?很適合的名字。真是一只可愛的小貓咪,是不是,兒子?”

    黎厘在蹲下來逗弄小貓的時候還不忘側頭去看池奕珩,后者被她盯的沒辦法,只好嘆了口氣也彎下腰來象征性用手指在他額頭上撓了撓,卻沒想到被他一個靈活的甩頭躲開。

    下一秒,小貓咪一排尖尖的小牙就已經(jīng)咬上他修長的指節(jié)。

    力度不大,只在皮膚上留下一排淡淡的紅印子,挑釁意味卻十足。

    “……”

    池奕珩收回手,臉色很快沉下去。

    原本他自然不至于和一只一歲都不到的小貓置氣,可是這小貓心機的很,在咬完他的手指后竟然又在黎厘掌心蹭了蹭,最后竟然還敢夾著嗓子喵喵叫著,屁顛屁顛再次投入沈陌遙的懷抱。

    “你身體還沒好透,不要太長時間接觸小動物。”

    有些被擊穿防御的池家少主站起身,干巴巴說道。

    “我看你是赤裸裸的嫉妒。”

    黎厘站到池奕珩身旁低聲調(diào)笑一句,眼神掃過正在專心和小貓互動的黑發(fā)青年,捕捉到他眼底的倦意又多了幾分,轉(zhuǎn)而又道,“說起來,我下午在華豐酒店還有些事,傍晚就要乘班機離開洛杉磯,也到了該告辭的時候。”

    她扭頭給了自家兒子一個眼神。

    “我的車暫且停在這里幾天,你不介意吧?”

    “怎么會。”池奕珩心領神會地點頭,“媽,你準備好后,由我送你去華豐酒店吧。”

    沈陌遙聞聲也站起來,他雖然有些詫異于黎厘的來去匆匆,也并未多想,起身的時候他稍微有些眩暈,一時沒站穩(wěn),身子來回晃了晃,池奕珩很快走過來扶住他,在他額間輕輕探了探,松了一口氣,萬幸沒有再發(fā)燒。

    “你先回房休息一下好嗎?我大概三小時后回來。”

    “好。”

    沈陌遙偏過頭去咳了咳,沒有拒絕。

    如今他的體力太差,此時確實已經(jīng)到了能自如活動的極限,于是他向黎厘告別,由池奕珩扶著走到三樓早已被布置妥當,擺放好各類醫(yī)療器械的臥房。

    他的房間仍然以淺色調(diào)為主,恒溫的橡木地板上鋪著厚實的羊絨地毯,房間頂端的雪花石燈飾上有漂亮的乳白色紋路。

    在臥室外面的大片露臺外就是非常漂亮的海景,向另一側延伸出去就是山腳下洛杉磯綿延不絕的城市線。有一個半封閉式吊床背對著房間被擺在露臺上極為顯眼的位置,橙黃色,看上去質(zhì)地很軟,在朝向海的方位開了口,遠看仿佛像一個溫暖的大號貓窩。

    他在床上躺下后很快被連上了血氧監(jiān)護,伯萊明精挑細選的,一位名叫海爾的金發(fā)醫(yī)生走過來觀察一番儀器上的數(shù)據(jù),低聲和池奕珩建議還是讓這位先生吸一會兒氧比較好,于是沈陌遙還是沒逃掉有些惱人的鼻氧管,好在他確實很累了,吸了氧胸腹間的不適感減弱后很快就闔上眼,沉沉睡過去。

    ·

    “所以你就認定是他了,是不是?”

    深灰色超跑中,副駕駛上的短發(fā)女性在車駛入隧道后緩緩開口。

    “媽,不要明知故問。”開車的淺瞳男人頓了頓,斟酌道,“你剛才和他……沒聊什么不該說的吧?”

    “我做事你還不放心?”

    黎厘的笑容中帶上了幾分探究般的好奇。

    “不過,你就不想知道嗎?”

    “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他是否也同樣喜歡你。”

    “……”

    池奕珩略微沉重地呼出一口氣。

    “果然還是瞞不過你。”

    “……是,我想知道。”

    “但是,我不想把這樣的想法強加于他。”

    他看著隧道盡頭那抹逐漸亮起來的微光,心臟有些滯澀地跳著,嘴唇抿了又抿,還是選擇把在飛機上發(fā)生的事全盤托出。

    “那個時候我差點沒忍住就要向他傾訴自己的心意,卻忽然出現(xiàn)緊急情況……我看到他那樣虛弱難受,一時心急說錯了話,害他生氣難過,還吐了血,一下飛機就被送去做急救。”

    池奕珩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收緊。

    “所以我想,也許這樣的我……還沒有資格向他表露我的心跡。”

    “算你還有一點自知之明。”黎厘伸手在池奕珩肩頭點了兩下,發(fā)出感嘆,“你在這方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兒子。”

    “算了,看你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就好心提點一下你吧。”

    黎厘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長方形盒子,掀起眼皮看向駕駛座的人。

    “根據(jù)我和小沈短短幾小時的相處。”

    “我猜……也許他當時會那樣生氣,并不是你所理解的‘因為沒有領會他的好意’的原因。”

    “愿聞其詳。”

    “小沈雖然身體并不好,時常要忍受各種病痛的折磨,但我想,他并不想你想的那么脆弱。”

    “他也并不想讓你覺得他是一個脆弱的人。”

    黎厘的聲音不高,卻很有力度,在跑車的蜂鳴聲中也格外清晰。

    “例如,在你們先前爆發(fā)的矛盾中,他其實是希望你能夠明白他做出的舉動并非亂來,而是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后,做出的合理的判斷。”

    “你可以協(xié)商,也可以反對,但是不能直接全盤否定他的判斷。”

    “即使這樣的決定會讓他陷入痛苦……但是于他的立場而言,他是能夠忍受的。因此,如果你只是一味的在意他那一身病骨,忽視他的個人意志,會讓他覺得沒有完全得到你的尊重。”

    池奕珩的呼吸一滯,心臟在胸腔里砰砰跳動起來,好像身體上有哪條血管的閘門被放開,他忽然感覺胸口一陣緊鎖著窒息般的刺痛,方向盤上的手指也逐漸變得冰冷。

    他想起昨晚,沈陌遙那天下了飛機被送入醫(yī)院急救后,自己參加完家宴來到病房向他道歉。

    那個時候的沈陌遙對于他尚在淺表層的歉意并沒有再表現(xiàn)出任何不悅,黑曜石般的眼眸中也平靜無波,就那樣把話題一筆帶過。

    當時的他雖然也察覺了他的異狀,卻沒有來得及細想。

    如今想來,那又何嘗不是沈陌遙于他的一場悄無聲息的寬恕。

    但正因為他沒有絲毫要繼續(xù)責怪的意思,甚至在今天總是對他露出一貫的微笑。

    他如今經(jīng)由黎厘的提點意識到矛盾產(chǎn)生的問題所在后……

    才有一種幾乎要被愧疚的潮水淹沒的感覺。

    “原來……他是這么想的嗎。”

    池奕珩的呼吸變得很輕,一貫在生意場中雷厲風行,見血都不眨眼的男人好像在這瞬間被一團迷蒙的薄霧包裹,只是僵硬地看著前方延伸出蜿蜒的山路,尾音沙啞中流露出一絲茫然無措。

    “那我該怎么做才好?”

    第55章  “那是……我吃過的。”(灌溉加更)

    “兒子, 媽永遠都沒有辦法教你如何去愛。”

    黎厘看向池奕珩的側臉。

    “也沒有人可以教你。”

    “但是首先,你需要變得更加堅定。”

    “其實很多時候,對于病人而言, 如果你表現(xiàn)的太過擔憂, 他們就更加會因為你的擔心而不能坦然表露自己的痛苦。”

    “切記不要關心則亂。只有你足夠堅定, 足夠強大,才能真正成為他的依靠,而不是需要他反過來照顧你的感受。”

    “小沈的內(nèi)里是個溫柔而堅韌的人, 不是一碰就碎的脆玻璃。所以你不要表露擔憂, 而要表現(xiàn)出信心。信心才是他治療康復過程中最需要的東西。”

    “其實我能感受到, 在這方面, 小沈比你要成熟許多。”

    黎厘眼神暗了暗,她甚至不太敢去細想那孩子究竟經(jīng)歷過什么,才會養(yǎng)成如今這樣沉穩(wěn)而隱忍的性格, 明明他也沒有比自家兒子大上太多。

    “但是正如你需要時間去學習如何去愛,我想他也需要時間去再次接納一份純粹的愛。”

    談話間, 曲折山路行至盡頭, 跑車開向通往市中心平直的道路。

    “對了,最后記得。”

    “相處的時候, 不要總是寄希望于讓他主動說出自己的不適與顧慮。比起追問, 更多的是要自己用雙眼去觀察,用心去發(fā)現(xiàn)。”

    這其實是很簡單的道理,但是奈何她這從小學什么都又快又好的兒子在感情上從來就沒什么天份, 如今有了牽掛后, 事情一旦牽扯到心里的人就好像很輕易便會亂了陣腳, 丟失往日的經(jīng)歷堆砌而成的全部坐標。

    “時刻謹記,愛是一件主動的事。”

    黎厘在副駕駛上伸了個懶腰, 說出來的話帶著輕松的語調(diào),卻在池奕珩心中掀起一陣不小的波瀾。

    “……謝謝媽愿意和我說這么多。”

    池奕珩沉聲應著,尾音中的飄忽不定逐漸消失,眼眸在透過車窗灑進來的陽光中顯出透亮堅毅的金色,看向黎厘時又添上幾分鄭重。

    “我明白了。之后,我也會再好好想一想。”

    “嗯,我對你有信心。”

    黎厘沖自家兒子眨眨眼,臉上再次浮現(xiàn)一抹揶揄。

    “我也祝你……能夠早日和小沈發(fā)展新的關系,把他帶回去見你們家老爺子。”

    ·

    沈陌遙一覺睡醒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

    他停了鼻氧在床上閉了閉眼,等待視線恢復清明,窗外落日低垂,海面微漾,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極為漂亮的暖橙色,微微透著粉,連帶懸浮在近處蓬松的云海都被染上余暉溫暖的顏色。

    他躺著側頭看了一會兒落地窗外的美景,覺得有些不盡興,便試圖從床上坐起來,久睡的身體卻有點發(fā)軟,使不上力,頭有些暈,眼前也浮現(xiàn)一股淡淡的黑霧。

    “慢一點。”

    一道磁性聲音從耳邊傳來,沈陌遙有些詫異地扭頭,池奕珩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又或許他已經(jīng)在這里守了一段時間,那人伸出手掌撐住他略微下滑的身子,在腰后塞了兩個軟枕,扶著他靠在床頭。

    “靠一會兒緩一下,然后咱們?nèi)ヂ杜_看日落,好不好?”

    沈陌遙怔怔看著床邊的男人,一陣沒壓下去的咳嗽從喉間驟然爆發(fā)。

    他捂著嘴咳得彎了腰,那人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立刻用手在他的脊背上來回捋著給他順氣,在他咳喘漸消后又很快倒了溫水將吸管湊到他唇邊。

    沈陌遙在咳嗽后嗓子確實一陣干澀發(fā)緊,于是他下意識咬住吸管喝了一點水,烏沉沉的眼睛沾了一點激出的水汽看向床邊的人。

    他隱約覺得……在一趟短暫的出門后,池奕珩好像哪里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你……晚上沒有事情要忙?”

    他松開吸管,忍著喉間的輕微的腫痛將水咕嘟咕嘟咽下去,有些許水漬從他嘴角溢出,于是他下意識在嘴唇上舔了舔。

    “我過一會兒要出門。”

    池奕珩眼神在他濕潤的唇角流連,不知是剛剛用力抿了吸管,還是長時間氧療的緣故,他的唇瓣上罕見的有了一些血色,呈現(xiàn)淡淡的粉,看上去不僅比之前有精神的多,也格外的……勾人。

    “但是奧克蘭海岸的落日可是無數(shù)人不遠萬里驅(qū)車前來也要駐留觀賞的美景,在出門前,我想先和你分享。”

    池奕珩帶了點期盼地向他伸出修長的手。

    “所以,你想不想去露臺試試我專門替你挑選的吊床?”

    “……好。”

    沈陌遙對他這樣的表達向來沒什么抵抗力,何況無論是落日的景色還是那個看上去就很舒服的吊床都的確都是他的心之所向,所以他在短暫猶豫后,很快也朝池奕珩伸手。

    他在池奕珩細心的攙扶下從床上起身,下地站穩(wěn)的時候又稍微有點暈,卻被身后的人穩(wěn)穩(wěn)扶住。

    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單看姿勢幾乎像是他被池奕珩整個摟在懷里,實際上在兩人的胸膛與脊背之間卻有一截微妙的空隙,其中像是氤氳著絲絲縷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毛絨線團般的情愫。

    鼻尖傳來熟悉的木質(zhì)香味,沈陌遙有些受不住這樣的氛圍,耳根很快有些泛紅,心跳的也有點快,但是他尚且可以把這樣的反應怪罪給屋內(nèi)過于溫暖的溫度,所以他不動聲色接過池奕珩遞來的厚絨長款居家服,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

    從頭到腳都穿上厚實的居家絨服后,沈陌遙跟在池奕珩身后來到露臺。

    露臺上的溫度和室內(nèi)比略微有些低,不至于太冷,但稍微有些寒涼的海風。

    走到那個大型貓窩一樣的吊床邊時,沈陌遙感到些微熱氣撲面而來,才意識到原來這個半封閉式的毛絨吊床還自帶加熱功能。

    怪不得池奕珩就這么放心地把自己帶出來。

    “不知道沈先生對這種款式是否滿意?”

    池奕珩站在他身后微微挑眉。

    “那要等躺進去才知道。”

    海風、夕陽和毛茸茸都是極為讓人身心愉悅的事,沈陌遙唇角帶了一點笑,三下五除二爬上吊床窩在里面躺好,池奕珩探頭進來給他蓋上毛毯,他沒有在意,目光完全被海面上藏在云層之下的夕陽吸引,一只手在有些心慌的胸口無意識按揉,一轉(zhuǎn)眼的工夫,那人竟然也手腳麻利地躺進吊床,和他并排靠著。

    “你……”

    沈陌遙身子僵了僵。

    “嗯?我不可以上來嗎?”

    淺瞳男人抿唇詢問,眉眼低垂間像是略微受傷,于是沈陌遙很快敗下陣腳。

    “沒有……”他頓了頓說道,“就是怕你和我擠在這里不太舒服。”

    “那怎么會,你這么瘦。”

    池奕珩的肩膀有意無意朝他靠了靠。

    “何況,我也不胖。”

    沈陌遙紅著耳根試圖往里瑟縮,可是吊床內(nèi)部的空間確實有限,無論他怎么退讓,只要池奕珩稍微一動,肩膀或是長腿總要觸碰到他,于是他喘了口氣,只得作罷。

    “對了,我買了華豐酒店的招牌甜點,是很好吃的小蛋糕,你要不要嘗嘗?”

    兩個人并肩窩在吊床,看到天空盡頭那顆橙黃色的光球邊緣線逐漸貼入海面時,池奕珩看到端著托盤走進露臺的傭人,忽然開口。

    沈陌遙這個人對甜食一貫沒什么抵抗力,這一點池奕珩把他拿捏的極為到位——

    他不過猶豫了幾秒鐘,看到恭敬遞過來的托盤上放著幾樣被裝在小碟里外表精美的圓形小蛋糕,一口一個的大小,鼻尖顫了顫,很快按耐不住伸手去拿。

    沈陌遙是過敏體質(zhì),對很多東西都不太耐受,但是萬幸牛奶和雞蛋都能稍微吃一點,這會兒他挑了一個淺紫色的小蛋糕,湊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是他挺喜歡的芋頭味,便張嘴咬上一小口。

    “這幾個味道都不同,你不要一下吃太多,也嘗一嘗別的口味。”

    池奕珩看到他鼓著腮幫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笑了,他從傭人手中接過茶水替他準備著,怕他噎住,看到他很聽勸地放下被咬了一小半的香芋蛋糕,又換了一個草莓味拿在手里仔細端詳,很自然地就把他遞回給傭人的那半塊蛋糕拿過來自己吃了下去。

    于是沈陌遙咽下嘴里的蛋糕,睜大眼睛看向他。

    “怎么了?”

    池奕珩不以為然,把手中的茶水遞給他。

    “那是……我吃過的。”

    脖子都稍微有些紅了的人小聲嘀咕,試圖通過咬吸管來緩解內(nèi)心的慌亂。

    池奕珩的目光困惑中帶了點坦然。

    “所以你吃過的,我不能吃嗎?”

    “……”

    正在喝茶的人喉頭聳了聳,像是想反駁什么又放棄了,轉(zhuǎn)而賭氣一樣惡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草莓味小蛋糕,嘴巴再次鼓起來。

    于是某從善如流的池家少家主再次把他手里剩的那半塊小蛋糕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拿到手上吃掉了。

    “?”

    沈陌遙的眼瞳再次倏地瞪大。

    “我這是在幫你。你每樣嘗一點就好,不能吃太多,胃會受不了——這個青提味的也嘗一口嗎?”

    “……”

    沈陌遙默默扭頭,看著將近一半都沉入水底的夕陽不說話了。

    “不吃的話,我吃了哦?”

    “嗯。”

    “真的不嘗嘗這個味道嗎?據(jù)說這是最熱門的口味。”

    “……嗯。”

    “友情提醒,這是最后一塊,錯過了可就……”

    “……”

    沈陌遙臉色一凝,抖著嘴唇小聲開口。

    “分……”

    “嗯?”

    “一半。”

    “什么?”

    “……可不可以和我分一半。”

    “哦,當然可以。”

    池奕珩不再逗他,再次低聲輕笑起來。

    “你胃不會難受的話,把一整個給你都行。”

    沈陌遙盯著身邊人在夕陽余暉沐浴下顯得格外柔和的側臉發(fā)愣。

    在早上和黎厘最后的那段對話中,他其實已經(jīng)意識到……

    池奕珩對于自己來說,也許早就不僅僅只是“朋友”。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和對這個世界一樣,自己對他也產(chǎn)生了類似于留戀的情緒。

    醒來后看不到他的身影會有些不安,只要和他一起吃飯就能稍微多吃下去一點,觸碰到他的身體肌膚時也會出現(xiàn)異樣的心跳。

    這似乎……并不是單純的朋友之間會產(chǎn)生的感情。

    那么,池奕珩又真的只是把他當作“朋友”嗎?

    ……

    沈陌遙的視線轉(zhuǎn)向身邊人好像能映出整片天空的溫暖的橙金色眼瞳。

    他不敢往下探究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的生命原本早該于一場大火中結束,在生命的最后關頭遇見池奕珩、為他所救之后,度過的這段時光雖然偶有風波,總體卻是充斥著溫馨與幸福。

    這樣美好到仿佛是他偷來的日子來之不易,有一天算一天,已經(jīng)是他莫大的幸運,他又怎么敢奢求太多。

    他的心肺功能并不會隨著療養(yǎng)恢復多少,如今還有胃上的問題,這副病體殘軀如今稍有不慎就會完全成為累贅一樣的存在,甚至有可能在某一天于瞬息之間消弭,陪伴不了池奕珩太久時間。

    這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自我厭棄,他心里很清楚,這只不過是一種冷冰冰的實情。

    所以沈陌遙想,他們之間的關系……也無需再進一步,停留在朋友就很好。

    至少這樣的話,在自己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有所留戀的這段時光,還能在被病痛纏繞時再多貪戀一秒身邊人指間的溫度。

    這就足夠了。

    他不知道池奕珩是怎樣想他的……但至少他早已如此決意。

    金色光球逐漸沉入海底,天空中粉橙色的光暈褪去,兩個人窩在吊床里吃完下午茶后繼續(xù)看了一會兒日落,池奕珩替沈陌遙把毛毯緊了緊。

    太陽徹底落山后溫度會再降一些,他們差不多也該到了回屋的時間。

    “對了,陌遙。我看過你們項目的策劃案,印象中,似乎是在未來有根據(jù)小怪獸系列ip創(chuàng)立游樂園的計劃?”

    池奕珩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發(fā)問。

    “對。”

    沈陌遙點點頭。

    這是他決定要完成的愿望之一,也是他妹妹生前最為期待的一環(huán)。

    “這里有名的游樂園其實不少,沈大boss……你考不考慮實地考察一下?”

    池奕珩頓了頓,又補充。

    “當然,得等你身體再養(yǎng)好一點才行。”

    “實地考察?當然很想。”

    沈陌遙的眼睛微微亮起來,他仍然窩在吊床里面,手在毛毯下搭在上腹,聲音帶了點鼻音,顯得懶洋洋的。

    “不過……你說要把身體養(yǎng)好一點?池先生,這似乎沒有具體的評判標準。”

    “怎么沒有。”

    池奕珩伸手在沈陌遙大腿外側輕輕捏了一下,除了皮幾乎就是骨頭,隔著毛毯和棉絨褲仍然是硬邦邦的,摸不出什么肉。

    “嗚……”

    沈陌遙沒有防備,細瘦的腿在他手掌中戰(zhàn)栗一陣,傳來一陣酥麻的感覺。

    他下意識顫抖著輕哼出聲,把腿曲起來想要回避這樣略顯曖昧的觸碰。

    于是池奕珩抬起頭看向他。

    他深邃的眼底涌過一陣巖漿般的暗流,又很快恢復柔和的笑意,像是剛剛的舉動只是無心。

    “只要你再漲幾斤秤。”

    “到時候想去哪個游樂園,隨你挑。”

    第56章  用嶄新的,亮色的記憶。

    新年的三月底, 北半球大部分地區(qū)都褪去春寒料峭,氣候開始緩慢回暖。

    自從金龍獎頒獎典禮上沈陌遙那場驚艷的壓軸演出,以及由沈凌夏的種種惡行被曝光所引發(fā)的一系列討論霸占微博熱門話題長達數(shù)周后, 娛樂圈相關的新聞似乎在春節(jié)前后來到了低迷期, 并沒有什么特別勁爆消息傳出。

    直到在三月結束前一周, 國內(nèi)時間凌晨四點,一條微博熱貼橫空出世。

    [有沒有家人來幫我看看,這兩個男生是不是明星呀?LA的幻彩樂園里遇到的, 感覺氣質(zhì)特別出眾就遠遠偷拍了一張。]

    微博配圖中是兩個并肩向前走著的男性。

    走在夢幻大道里側靠近一排周邊店鋪的男子穿著厚實的灰色羊絨大衣, 身型清瘦, 他戴著口罩和毛線帽, 正微微側過臉仰頭,向身邊那位一身黑衣的人說著什么。

    陽光將他彎起的眼角描繪出一抹溫暖柔和的弧度,被照成燦金色的眼睫顯得毛茸茸。

    即使被口罩和帽子遮去了大部分表情, 僅憑這一雙漂亮的眼睛,也依然能夠看出他在笑。

    一開始, 由于發(fā)布時間的緣故, 這條微博并沒有引起太多討論,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 隨著越來越多人注意到這條微博, 評論區(qū)很快便亂成一鍋粥。

    [天吶,拍的好好?這要是倆男明星私下出街可就成了CP界的鎮(zhèn)圈神圖了!要是有不戴口罩的就好了——有人看得出來他們是誰嗎?兩個人都腿好長啊,看著確實像是明星, 請一定不要放過他們啊!]

    [這么扒人家隱私不好吧?都特地跑去國外玩了就說明不想被打擾啊, 右邊的那個男生甚至已經(jīng)帶了口罩, 保護措施做到這種地步了還要被你們隨便揣測嗎?]

    [對啊,就算是倆男明星我們也管不太著吧, 何況萬一是素人呢?人家馬上在游樂園玩的好好的回去一刷微博天塌了,現(xiàn)在網(wǎng)友也太沒邊界感了。]

    [我的天哪不會出現(xiàn)幻覺了吧?有人來對對暗號嗎?我怎么覺得走在里面灰色大衣那個人是我們家寶寶?這雙眼睛不要太好認,我看睫毛都能看出來。]

    [樓上的姐妹你說的是他吧?我也一眼就感覺是他嗚嗚嗚。這么久了終于有他的消息了,怪不得最近狗仔都沒拍到過他,原來在美國啊……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的樣子,開心。]

    [啊啊啊友友們我也在現(xiàn)場!!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本來想上去拍的但是走得近了以后那個沒戴口罩的帥哥忽然就開始盯我……給我嚇得心里發(fā)毛,就沒拍成,沒想到還是有人拍到了!!當時就在想右邊的那個是不是那個誰,因為真的很像,連深眼窩和直直的鼻梁都完全一致。]

    [不是你們在打啞謎嗎?到底是誰啊?]

    [我是好心人我來說,這個背影完全就是我們家遙遙!!]

    [沈陌遙?他跑去洛杉磯干什么?他旁邊的那個男的又是誰?我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燒……有人有拍到別的角度的照片嗎?]

    隨著話題熱度節(jié)節(jié)攀升,新的目擊情報也再次出現(xiàn),而這一次被發(fā)布的則是一段只有幾秒的、畫面抖動到讓人眼花繚亂的視頻。

    [這也是他倆嗎?昨天下午幻彩樂園冒險島那塊vip餐廳樓上的休息區(qū)里拍到的,那個戴口罩的帥哥有點咳嗽,后來可能是有些累了,在沙發(fā)上睡著以后我走過去拍的。那個很高的帥哥應該是注意到我了,還側過身子幫他擋住鏡頭,我就沒拍到臉。]

    視頻里,穿著黑色高領毛衣和厚實的灰色羊絨大衣的男子正背對著鏡頭,斜斜倚在沙發(fā)上睡著。

    他應該是摘掉了口罩和帽子,從側后方看能看見他瘦窄鋒利的下頜和垂落微顫的眼睫,然而就在吃瓜人們懷著緊張激動的心情,跟隨拍攝者起伏的腳步,緊盯逐漸轉(zhuǎn)向正面的鏡頭時,畫面被卻一抹身穿黑色風衣的人影完全遮住了。

    由于距離原因,鏡頭并沒有捕捉到黑衣男子的臉部,卻清晰拍到他用身體替沙發(fā)上的人遮住鏡頭后,又伸出一只手從側面托住他就要歪到沙發(fā)邊緣的臉頰,動作極其輕柔。

    [啊啊啊啊啊我看到了什么這是我能看的嗎??]

    [確定了,沙發(fā)上那位完全就是我們遙遙本遙!看手指尖和頭發(fā)絲兒我都能把他認出來!那么問題來了這個站著的男的是誰,他為什么和遙遙這么親密?]

    [太好了,感覺小沈比之前要稍微胖了一點,臉上好像長了點肉,看起來比之前頒獎典禮的時候健康多了,那會兒簡直瘦得嚇人。]

    [全世界的人都在偶遇我擔系列……好羨慕啊。所以之前他出國養(yǎng)病的小道消息確實不是空穴來風,看到他狀態(tài)好一點作為粉絲真的很開心。就是不知道遙遙還會再回國嗎?真的很想念他……]

    [只有我好奇這個黑衣服長什么樣嗎?應該不是圈內(nèi)人吧,這個身高和身材沒有對的上的年輕藝人,估計是沈陌遙的私下好友。第六感告訴我他長相肯定也不差,好想看他倆在一起的正臉!]

    ·

    時間回到三月最后一周的周五,洛杉磯當?shù)貢r間早上十點。

    在春節(jié)前一天,沈陌遙和池奕珩飛往美國洛杉磯,在奧克蘭海岸住下,一切基本穩(wěn)定后,池奕珩投身于長達兩周多的族內(nèi)大會,而沈陌遙則專心在家休養(yǎng),調(diào)理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

    閑暇時,他著手于海外公司的建立和先前隸屬于盛天子公司的核心項目人員的轉(zhuǎn)移,在三月份創(chuàng)立名為PULUMON的文創(chuàng)公司,開創(chuàng)“小怪獸噗嚕萌和小伙伴們”的品牌ip,并且在國內(nèi)外都制定了相關的宣發(fā)規(guī)劃,憑借小怪獸軟萌可愛的形象,在世界各地收獲不少關注者,各類產(chǎn)品的設計研發(fā)也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近兩個月來的調(diào)養(yǎng)終于還是有所成效,沈陌遙在伯萊明為首的一眾醫(yī)護人員的悉心照料治療,以及池奕珩近乎無微不至的關懷下,心肺功能還算穩(wěn)定,沒有再頻繁出現(xiàn)呼吸窘迫的癥狀,終于不用整日持續(xù)的吸氧,胃部的潰瘍沒有再復發(fā),貧血以及營養(yǎng)不良的狀況也有所改善。

    雖然受了寒依舊容易感冒發(fā)燒,長時間外出時也仍然會疲累氣喘,他的身體相較于之前虛弱無力的狀態(tài)無疑已經(jīng)好上太多,指尖,唇瓣和臉頰也恢復一些血色,不再過分蒼白。

    能吃下去的東西越來越多后,沈陌遙總算不負眾望地長了一些肉,消瘦臉頰日漸飽滿,不再是那副風吹就倒,形銷骨立的模樣。

    對此,池奕珩是所有人里最為欣慰的一個,他遵守承諾,在三月底擠出兩天假期,帶沈陌遙前往位于洛杉磯西部海岸線旁,以充滿童趣的卡通角色聞名的幻彩樂園游玩。

    兩個人對這趟出游會在國內(nèi)掀起何等的軒然大波自然毫無概念,在一切準備妥當,伯萊明做出“可以乘坐一些溫和的項目”的指示后,便驅(qū)車前往樂園。

    在沈陌遙的要求下,池奕珩沒有直接選擇將整個樂園包場,只是聯(lián)系園方定制VIP行程,避免長時間排隊的情況發(fā)生。

    兩個人走在入園的夢幻大道上時已經(jīng)是早上十點多。

    為了安全考慮,抵抗力不足的沈陌遙在已經(jīng)升溫的初春仍然穿著保暖內(nèi)衣和厚實的毛衣以及羊毛大衣,口罩和帽子也都穿戴整齊,手卻仍然是涼的。

    池奕珩倒是不怕冷,在三月初開始就恢復了一貫愛穿的純色單薄風衣。不愧是從小就接觸各種身體素質(zhì)鍛煉,在訓練基地里呆過的人,和他進一步接觸的這兩個月,沈陌遙發(fā)覺他的身體素質(zhì)極好,整個冬天連感冒都很少有,從來也不會被自己傳染上什么發(fā)燒咳嗽的毛病,只有在忙的兩三天睡不好覺的時候才會露出隱約的疲態(tài)。

    “池先生,你以前常來游樂園嗎?”

    暖陽中,沈陌遙和池奕珩并肩走在琳瑯的商鋪旁,他忽然側過頭詢問。

    “小時候,我母親——就是黎厘女士,她每次回洛杉磯時總會帶我去各種游樂園。”

    池奕珩說著,嘆了口氣。

    “不過比起帶我來玩,她更像是自己想玩。有次帶我去北邊的云霄世界,很多刺激的游玩項目我不夠身高……她仗著有人暗中保護,直接把我丟在原地,自己玩去了。后來我索性去休息室里坐著喝果汁等她。”

    “很像是伯母的作風呢。”

    沈陌遙笑了笑,他看著身邊經(jīng)過地一個又一個掛著玩偶,頭戴各類動物耳朵的人們,忍不住回想起很久以前。

    在他的妹妹還沒離開時,他們也去過很多次這樣童話般的游樂園。

    雖然他因為身體原因玩不了太多項目,卻仍然享受于和家人共度的溫馨時光。每每沈阡翎拉著他在人群中穿梭,眉飛色舞地描繪在未來自己也要構建出這樣夢幻的美好世界時,他都覺得心里軟軟的,像是有一堆彩色的泡泡身體里飄。

    直到那件事發(fā)生后,他們幾乎沒有再去過任何一座游樂園。

    ……

    其實后來十五歲回國后,他們某一年為了慶祝沈佑麟的生日也去過一次主打驚險刺激的主題樂園,不過那個時候沈凌夏已經(jīng)取代他在家中的位置,沒有人想的起來還有一個身體根本就不適合乘坐刺激項目的他。

    沈家一家四口人站在風暴山莊里面笑容洋溢地拍照留念時,他因為被要求看守姜鶴和沈佑麟買的一大堆周邊物品而滯留在室外毫無遮蔽的寒風中,后來還是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發(fā)起高燒,伏在大堆購物袋中意識都有些模糊的他,把他抱到醫(yī)務室輸液,才避免了又燒成肺炎被送進醫(yī)院搶救的下場。

    沈陌遙陷入回憶,眼神微微黯淡下去的時候,手忽然被身邊人驀地握住。

    熟悉的溫度從冰冷微顫的指尖傳來,他有些愣神,下意識去看池奕珩沐浴在陽光下的臉,他鋒利的眼角眉梢都在燦金色的光暈中編織成柔軟的弧度,讓他有些緊繃的身體瞬間松懈下來。

    “今天我們一定好好玩。”

    自從兩個月前見過黎厘一面之后,池奕珩就好像無師自通般逐漸在相處中掌握了洞察他心中所想的本領,又或者說那并不是一種思維上的看穿,而更像是一種情感和身理上的雙重承接。

    身體難受的時候總會被他及時察覺,他也不再會像最初那樣因為他的傷痛而惴惴不安,而是總能默不作聲地給予一些細微的關懷,比如總能及時送到唇邊的溫水和探上抽動著的腹部的手。

    他那雙一向顏色很淺的眼瞳在看向自己的時候總是充斥著堅定而柔和的光暈,像是在說,即使流露出痛苦和不篤定也沒關系,即使仍然存留那些灰暗如碎玻璃渣般的記憶也沒有關系,他會用雙手的溫度去把它們?nèi)诨缓箸P去,最終用嶄新的,亮色的記憶將它們在心中刺出的窟窿逐一填滿。

    對于池奕珩這樣細膩而不動聲色的表達,即使心里明白那是僅僅能夠作為他短時間的友人的自己并不該得到的溫存,他卻在無數(shù)次掙扎著試圖回避的同時,仍然控制不住地想要沉溺。

    所以最后他還是選擇朝池奕珩微笑,顫動的指尖在他掌心安定下來。

    “嗯,要好好玩。”

    ·

    兩個人順著游樂園中央的城堡乘著小火車瀏覽完一圈,又乘坐了兩個項目以后已經(jīng)是快要中午,沈陌遙一個多小時下來走了不少路,此時稍微有點氣喘,于是池奕珩領著他來到一處餐廳三樓的vip休息區(qū)的沙發(fā)上坐下來,讓他歇一會,順便看看菜單上有什么東西想吃。

    沈陌遙明顯是有些累了,摘下口罩后就開始低低地咳,不過精神看上去還可以,嘴唇上帶著淡淡的血色,池奕珩看在眼里,略微放心下來。

    雖然身體在悉心調(diào)養(yǎng)下有所恢復,沈陌遙每天仍然有很多必須按時吃的藥,他自己對此向來不太上心,也不主動,從來都是等到誰把藥送到面前才癟著嘴不情不愿吞服,所以到了兩人單獨出游的時候,監(jiān)督他吃藥的任務自然落到池奕珩頭上。

    池奕珩拿出藥盒清點了一下其中的數(shù)目,遞到沈陌遙手里。杯子里的水稍微有點涼,周圍又暫時沒什么服務員,他只好站起來四處尋找能夠接到熱水的地方,好在不算遠,于是他囑咐沈陌遙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則快步走過去準備兌一點溫水,以便沈陌遙一會服藥時不會因為水涼導致胃不舒服。

    他接了一點熱水,反復舉到臉前通過隱約的熱氣判斷水溫,最后總算比較滿意地合上杯蓋。

    他頗為愉快地回頭,朝著沈陌遙所在的沙發(fā)走去,一抬眼竟看見一個打扮精致,金發(fā)碧眼的年輕男人正站在沈陌遙身前,正滿眼癡迷地盯著他看。

    那男人臉上帶著優(yōu)雅得體的微笑,先是朝他低聲說了幾句話,而后向他微微躬身,伸出手。

    第57章  像一匹緊盯獵物的狼。

    被一個金發(fā)碧眼的男人堵在沙發(fā)前的時候沈陌遙剛剛壓下咳嗽, 他走了比較久的路略微有點體力不支,便把藥盒放在腿邊按著胸口輕輕喘息。

    “您好,先生, 請問不知道有機會和您認識一下嗎?”

    深綠色眼睛的外國男人好像是忽然出現(xiàn)的, 他微微躬身, 竟然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向他搭話,沒什么口音但是音調(diào)有種滑稽的抑揚頓挫之感。

    “我的名字是黑澤爾·布萊克。在您進入這間休息室時,我便注意到您瑰麗的身影, 您那雙美麗的眼睛就好像天然黑瑪瑙, 令我心馳神往……”

    “……”

    沈陌遙盯著他伸出來的手, 被他說出來那成段的浮夸詞句噎了一下, 一口氣喘到一半又變成咳嗽,而且這次格外劇烈,他掩唇咳得腿都控制不住開始顫抖, 一不小心便把放在一旁的藥盒碰落,裝滿藥的白色半透明小盒子眼看就要掉到地上散落開。

    一雙大手敏捷地在空中把它接住, 遞回至沈陌遙眼前。

    “您身體不適的話, 我在這層的里面有一間單獨的貴賓休息室,那里有床, 我可以帶您過去休息。來, 這個還給您。”

    咳嗽止住后,沈陌遙勉力掀起眼皮掃了掃眼前的金發(fā)男人。

    他看起來約莫二十來歲,五官深邃英俊, 唇邊笑容堪稱陽光燦爛, 除了在棒球夾克下健壯的身型, 渾身的氣息都透出友好親切。

    但也許是仍然不太適應不熟悉的人在瞬息之間來到這樣近的距離,沈陌遙仍舊保持著掩唇的姿勢, 并沒有立刻伸手去接被男人握在手心的小盒子,那人也沒惱,臉上仍然帶著笑容,甚至還把藥盒往他身前再次舉了舉。

    “您放心,我完全沒有惡意,只是單純的想要幫助一位身體抱恙的美——”

    這次他的話說到一半便被硬生生打斷了。

    眼前男人灑下的陰影出現(xiàn)一瞬的晃動,沈陌遙有些恍惚地抬起頭,看見池奕珩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自己身邊。

    他用修長有力的左手輕易便擒住了金發(fā)男人的小臂,力度之大竟然逼得后者站直身子向后踉蹌兩步。

    “他不需要圖謀不軌的幫助。”池奕珩冷冷道,“另外,我們在四樓有尊享休息室。”

    他一字一句地說著,在“我們”兩個字上額外重音,聲音不大卻極為低沉,說話的同時甚至慢條斯理地伸出另一只手,把金發(fā)男人捏在手上的藥盒拿回手里。

    “哦,原來是幻彩樂園的頂級貴賓啊……是我有眼無珠了。”

    綠眼睛男人英俊的臉上出現(xiàn)一絲尷尬的神情,但是很快再次咧著嘴樂呵呵地笑了。

    “既然這位美人身邊已經(jīng)跟著一位守護騎士……我就暫時先不打擾了。”

    他說著,想要把被池奕珩控制住的手抽回,后者卻并沒有如他意的意思,仍然把他的手臂攥顯很緊,袖口出現(xiàn)明顯內(nèi)陷的褶皺。

    金發(fā)男人應該是被抓得有些疼,很快皺了眉。

    “先生,你這是?”

    “池先生?”

    從沈陌遙的角度看不到池奕珩臉上的表情,但他看到那位自稱黑澤爾的男人臉上的痛意,他稍微有點不放心,忍不住出聲詢問。

    池奕珩聽到他的聲音,左手上的力道未卸,只是側身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戾氣消失一瞬。

    末了,他再次轉(zhuǎn)過頭看向眼前的男人。

    池奕珩身型極為高挑,骨架又開闊,一身黑衣之下的肌肉線條流暢緊致,周身氣質(zhì)凌厲,即使是在眼前這位身材練得壯碩如同小山的金發(fā)男人面前也絲毫不輸氣勢,反而壓迫感十足。

    “離他遠點。”

    他垂著眼,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淺色眼瞳冷漠得像一匹緊盯獵物的狼,隱隱流露幾分警告的意味。

    說完最后四個字,他不再多話,驀地松開擒住男人手臂的左手。

    “嘶……真過分。”

    金發(fā)男人吃痛地揉了揉手臂,他癟了癟嘴,像是不再敢看池奕珩,往邊上挪了幾步走到沙發(fā)側面,仍然不死心地朝沈陌遙邊上湊了湊,掏出一張薄薄的黑色卡片,笑容明朗。

    “我說先生,看在我好心幫忙撿藥盒卻被這么粗魯?shù)貙Υ姆萆希诮Y束這場偶遇前,至少收下我的名片好嗎?”

    于是池奕珩的臉色又是一沉。

    但這次沈陌遙的動作比他快。

    那張被遞出去的名片被他沒怎么猶豫就接下了,坐在沙發(fā)上剛才還在咳嗽的人纖長的指尖夾著那張卡,沖金發(fā)男人點點頭,略帶歉意地笑了笑。

    于是自稱黑澤爾的男人好像在這瞬間得到了莫大的鼓勵,他臉上笑紋漸深,燦爛的好像能開出一朵花。

    “謝謝您,先生。那我們有緣再見。”

    金發(fā)男人離開后,三樓的vip休息區(qū)中又只剩下沈陌遙和池奕珩兩人。

    “……陌遙,為什么要接?”

    池奕珩站在原地盯著沙發(fā)上的人把那張黑色的卡隨意塞進口袋,眉頭壓下去,拇指在曲起的指節(jié)上捻了捻。

    “他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沈陌遙搖頭,感到有些莫名。他有點不明白池奕珩忽然之間的緊張感和剛才周身幾乎能把空氣結霜的低氣壓從何而來。

    “收了名片,你打算和他聯(lián)絡嗎?”

    池奕珩盯著他明顯困惑的臉看了一陣,坐到沈陌遙身邊拿起藥盒,嘴里卻不依不饒般繼續(xù)追問。

    “應該不會,只是出于禮貌。”

    沈陌遙看著他把自己的手輕輕拉過去,從藥盒里依次打開小格,倒出幾顆藥放在自己手心。這是兩個月來他們時常會做的事,雖然一開始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時間長了,他也就對這樣程序化的觸碰產(chǎn)生了慣性。

    “因為我覺得你剛才不至于那么兇……大概算是一種彌補?”

    他們早已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變得對彼此愈發(fā)熟悉,因此聊起天來的時候也相較于來美國前的相處更加貼近放松自然的狀態(tài)。

    只不過今天池奕珩托在自己手下面的手掌不像往日那般溫熱,反而帶著一點冷意,手指也緊繃,他不是很舒服,本來就有些精力不足,答話時也就格外漫不經(jīng)心。

    “可是他不值得你這么對待。”

    池奕珩的嘴唇抿起來,像是聽到什么天方夜譚,搭在他手掌下方的手掌再次略微收緊。

    “是嗎。”

    沈陌遙不動聲色抽回手,池奕珩雖然面色有些許低沉,卻仍然替他打開杯蓋把水遞到面前,于是他把藥一顆一顆分次塞到嘴里,開始咕嘟咕嘟地一口接一口喝水。

    他一向不喜歡吃藥也不擅長吃藥,稍微大一點的或者數(shù)量多的藥片都很難吞下去,這幾個月來需要吃的藥多起來后,每次到點吃藥總要花上一點時間。

    池奕珩安靜地注視他含了水鼓起來的面頰和微微顫動的喉結。

    “所以,難道是你之前和他不對付?那位——黑澤爾·布萊克。”

    總算努力把所有的藥都吞咽下去,沈陌遙舔了舔濕潤的嘴角,有些好奇地發(fā)問,卻看到眼前的淺瞳男人的眉毛越壓越低了。

    “……之前我沒見過他。”

    池奕珩嘴角抽了抽,聲音涼颼颼的。

    “那你怎么知道他——‘圖謀不軌’?”

    “憑感覺。”

    池家少主話語間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倒是你,這么快就記住他名字了。”

    “看了一眼名片,強化了記憶。”

    沈陌遙沒有注意到身前人眼眸中幽深的顏色,但稍微察覺他語氣里透出隱約的不滿和煩躁,心里在不解的同時也有些不快。

    他不明白為什么池奕珩會因為一個陌生人的搭訕反應這么大。

    “對了,根據(jù)那上面的信息,他似乎……還是個自然攝影師。”

    他本就疲累,吃完藥過了不久就開始犯困,很快眼睫就開始耷拉著不受控制地往下垂,明明還想說點池奕珩大概率不愛聽的話氣氣他,聲音卻不受控制地變得越來越輕。

    “要是有機會……說不定真的可以找他合作呢。”

    好像池奕珩在身邊的時候自己總能很輕易地就徹底睡過去,困意潮水一樣涌來,沈陌遙眼前逐漸模糊,朦朧間,好像聽見有人在耳邊發(fā)出一聲很長的嘆息,但他還沒來得及捕捉其中蘊藏的情緒,就徹底歪過頭去沒了意識。

    ·

    沈陌遙從四樓尊享套房里的大床上一覺睡醒已經(jīng)是快到晚上。

    早上出門前吃了早餐后,他就沒有再吃過什么東西,這會兒摸著癟癟的肚子感覺自己仿佛能一口氣吃八個小蛋糕,于是池奕珩給他摘了氧氣,帶他去餐廳吃了些東西。

    那人中午那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沉勁好像已經(jīng)消失殆盡,撐著頭看他舀土豆泥吃時的目光也是一如往常的彌足柔和,只是話好像變得比之前要少,即使沈陌遙主動發(fā)起話題也只是寥寥回復幾句,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中午睡著前說的那幾句話氣到了。

    吃完飯后,由于夜間花車巡游的時間快到要了,為了給未來落地的小怪獸系列ip樂園做充足的參考規(guī)劃,他們決定先行游玩一個項目后,直接去事先預留的vip點位觀看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的花車。

    于是沈陌遙打開地圖看了又看……

    最終選定了幽靈公館最為他們今天很大概率上的最后一個項目。

    “鬼屋?”

    池奕珩揚眉。

    “嗯,我還挺想試試看的。”

    沈陌遙坐在瀏覽車上指向遠處在夜晚亮起骷髏頭標志的建筑物。

    幽靈公館是個步行項目,要求同一批次進去的人們兩兩之間都帶上被連在一起的特制熒光手環(huán)以確保安全。

    “幻彩樂園這種童話向的鬼屋應該不太嚇人。”

    事實證明,他的猜測稍微有那么一點錯誤。

    第58章  “我們慢慢走。”

    幽靈公館很黑。

    最初進去時倒也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畢竟沈陌遙和池奕珩兩個人分別在右手和左手上都系了手環(huán),一紅一藍,熒光的顏色從手環(huán)上渺渺地照出來, 在極為昏暗的地方能起到一個燈塔般的作用, 讓視覺不止于在黑暗中迷失, 找不到落點。

    雖然根據(jù)亮度來說,充其量也就是聊勝于無。

    “想不到幻彩樂園里的鬼屋竟然這樣硬核。”

    沈陌遙靠著冰冷的墻壁試探著往幽深的通道里張望,一陣詭異悠揚的音樂從通道里傳來。

    “好像是這個月新開的區(qū)域, 我之前也沒來過。”

    池奕珩顯得很平靜, 他的視線順著自己垂落的手看向沈陌遙的手腕, 那人手腕太細, 彈力手環(huán)的搭扣多出來很長一條帶子,此時正在紅藍相間的熒光中一晃一晃的,偶爾戳到他手背的肌膚, 有點癢。

    幽靈公館的每個區(qū)域之間都有安全門,每一組人能夠在每個區(qū)域里逗留的時間有限, 一旦超出手環(huán)就會閃爍并且發(fā)出警報, 提示進入的玩家從安全門內(nèi)離開,而如果把全部的三個區(qū)域都挑戰(zhàn)成功, 玩家則可以獲得一個小掛件獎勵。

    “走嗎?”

    池奕珩站到沈陌遙右側輕聲詢問, 鼻息落在沈陌遙頸側。

    “嗯。”

    沈陌遙手指顫了顫,深吸一口氣向前邁進。

    兩個人沿著黑黢黢的通道朝里走。

    走道很窄,兩個成年男性走在里面略微有些擠, 因此他們交疊了一部分肩膀。

    在背景音樂暫歇的時候, 周圍相當安靜, 衣料發(fā)出的摩擦聲和兩個人的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被手環(huán)連在一起的兩只手手背因為步伐而時常貼在一起, 又在下一秒陡然分開。

    深黑的通道好像沒有盡頭。

    沈陌遙屏息走著,察覺胸腔中逐漸紊亂的心跳。

    他本身并不是害怕鬼怪的人,出道后決心朝著演員的目標努力發(fā)展時,為了學習也一個人看過不少驚悚或是恐怖片,卻從沒有過鬼屋的相關體驗,因此這回決定來幽靈公館的時候,他甚至有些躍躍欲試。

    但他沒有料到,建在以老少皆宜著稱的童話世界幻彩樂園里的鬼屋竟然會這樣具有挑戰(zhàn)性。

    ……

    沈陌遙不喜歡太黑的地方。

    在他十五歲回到國內(nèi)后,姜鶴時隔四年多見到他,變得愈發(fā)狂躁。她發(fā)病的時候只要看見沈陌遙,就會控制不住地拿起手邊一切夠得著的東西不顧一切地朝他狠砸,吃飯時即使他坐在桌尾沉默著一言不發(fā)也要被她勒令滾下飯桌,要不然碗筷、湯勺甚至是桌上的飯菜都有可能淪為砸向他的物體。

    往往在白天時,沈陌遙還可以盡量規(guī)避著姜鶴的行動路線,不和她發(fā)生沖突,但是到晚上的時候就沒那么簡單。

    睡覺的時候會從一陣猛烈地窒息感中醒來,他意識模糊,在一片漆黑里掙扎著想要去夠床頭的氣霧劑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活動身體,直到粗重的喘息近在咫尺傳入耳朵,臉頰上也傳來被雜亂發(fā)絲拂過的癢意,才會在漸起的雞皮疙瘩中意識到自己的身上伏著一個女人,正在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

    十五六歲的他有先前和姜瑾一起生活在美國的時光作為基底,身體在外祖母的精心呵護下不算太差,身上也多少有一些少年人的力氣,所以當時的他還能夠鉗制住姜鶴瘦弱的胳膊,把她往外面逼,最后往往是姜鶴在這樣逐節(jié)敗退的抗衡中失去耐心,開始瘋癲的尖叫,要拿頭去往墻上撞,引來管家傭人或是被吵醒的沈厲崢,她才會胡亂地揮舞著自己的四肢,被眾人抬出房間。

    那之后,他及時給自己住的客房門上了無法從外側打開的鎖,姜鶴再也沒有潛入的機會,卻仍然會在發(fā)病的時候大半夜來到他房門口拍打撞擊,嘴里嘶啞地喊著要把惡魔趕出家門,最后往往是被沈凌夏好生相勸著平復下來才能消停。

    所以,沈陌遙不太喜歡純粹的黑。

    好像如果眼前被這樣密密麻麻的黑色占據(jù)……那個比鬼怪還要可怕得多的瘋癲女人就會從不知道哪個角落朝自己沖出來。

    “怎么了?”

    通道走過一半,池奕珩像是察覺身邊人逐漸緊繃的身體和急促的呼吸,停下腳步詢問。

    “沒事……”

    沈陌遙的肩膀微微發(fā)抖,他左手撫上心口,試圖平復愈演愈烈的心跳,告訴自己要冷靜,卻愈發(fā)感覺大腦里有個鉤子正在不斷把自己往回憶的灰色漩渦里拽。

    恍惚間,姜鶴冰冷枯瘦的手指勒上脖頸處肌膚的感覺好像自記憶深處翻涌著回溯,他產(chǎn)生一瞬的窒息。

    池奕珩沉默了一會兒,貼著另一側的墻壁轉(zhuǎn)了一下身體,把自己的肩膀擋在沈陌遙身前。

    “還有一點就走可以完這個區(qū)域,等到下個安全門,我們就出去吧。”

    他試圖去拉身邊人戰(zhàn)栗的手腕。

    “這里除了黑,也沒什么意思。”

    沈陌遙搖頭,冰涼的手腕從池奕珩指尖滑走。

    “走吧。”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喘了好一陣才有力氣維持聲音的平穩(wěn),卻有種莫名的倔強隱隱透出。

    “我可以走完。”

    是他自己選擇來到這里,又怎么能夠這么輕易就被那些并不會再來的,過往的陰霾淹沒,說放棄就放棄。

    他不想那樣。

    何況,此時的他也并不是孤身一人。

    于是池奕珩在微光中看向他的側臉。

    “好。”他沒有再試圖去拉他的手,只是柔和地應聲,“我們慢慢走。”

    幾分鐘后,在通道兩側時不時噴出的水霧和光影編織出的,撲面而來的鬼影襲擊中,第一個區(qū)域終于到了盡頭。

    沈陌遙小口喘息著,一路走下來他的手心出了不少汗,但也許是走在前面的池奕珩在黑暗中隱約顯出輪廓的堅實身影給了他一點直面黑暗的信心,心慌的感覺在后半程有所緩解,于是他在略作休整后,仍然決定繼續(xù)挑戰(zhàn)下一個區(qū)域。

    在第二個區(qū)域門口,表示區(qū)域開啟的黃燈亮起的瞬間,他微微偏頭,池奕珩沒來得及壓下憂色的側臉在他眼前清晰出現(xiàn)一瞬,但在一切很快重歸黑暗后,那人的聲音聽上去卻是一如往常的沉穩(wěn)磁性。

    “我們就這樣繼續(xù)向前嗎?”

    他們一前一后朝門內(nèi)邁步,在內(nèi)側站定,身后的門緩緩合上,眼前仍然是漆黑一片,只有手腕間的熒光靜靜亮著。

    “嗯……”

    也許是在第一個區(qū)域的時候身體狀態(tài)過于緊繃,來到第二個區(qū)域后,沈陌遙比之前略微放松了一些。

    但大概這就是鬼屋設計師的小把戲,在兩個人都呈現(xiàn)松懈的姿態(tài),還沒有準備好向深處進發(fā)的時候,他們身前不遠處,道路中央上方忽然有個披頭散發(fā)滿臉猙獰疤痕的人型怪物從天而降,睜著血紅的眼睛揮舞手中的小刀,發(fā)出怪叫向他們襲來。

    池奕珩愣了一下,好像在一瞬間也忘記眼前的怪物只是鬼屋里的機關,下意識把沈陌遙再次擋在身后,右手甚至做出防御的姿勢。

    下一秒,他的眼瞳卻倏地顫了顫——

    他垂落在身側的手被身后的人猛地抓住了。

    抓住他的手帶著明顯的顫抖,掌心因為冷汗而有些濕冷,抓握的力氣卻很大,手指沿著他的腕骨和掌緣不斷收緊,甚至有一點疼。

    怪物嘶吼著重新被機關拉回天花板。

    “……”

    池奕珩站在原地沒有動。

    身后人急促的喘息猶在耳邊,他的手仍然被緊緊握著。

    過了很久,他身后的人終于從喉嚨里發(fā)出短促的聲音,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手抓在哪里,仍然帶著未散力道的手指不自覺顫了顫。

    “抱歉,我……”

    于是池奕珩在黑暗中彎起唇角。

    他的手在沈陌遙的手徹底松開前,貼著他掌心的肌膚輕巧地翻轉(zhuǎn)了一下,修長的手指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帶著溫熱的觸感穩(wěn)穩(wěn)扣入他垂落的指縫之間,收緊反握。

    “這里太黑,這樣我也安心一點。”

    “嗯?”

    被十指相扣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出現(xiàn)愣怔的時候,池奕珩帶著笑意問出和幾分鐘前相同的那個問題。

    “我們就這樣繼續(xù)向前嗎?”

    他的聲音不大,和之前的語氣也沒什么變化,甚至在周圍不斷噴出的水霧中帶上了一點悶悶的,朦朧的鼻音,聽上去卻仿佛攏著一層莫名的寵溺。

    “……嗯。”

    沉默良久,沈陌遙終于也用了一些力氣回握住他。

    雖然周圍仍然很黑,他看不到自己臉上的表情,卻感覺到臉頰和耳根正在控制不住的發(fā)燙。

    所以有的時候黑大概也不是一件壞事。

    他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欲蓋彌彰一般將頭扭向一邊,手卻仍然緊緊和身邊的人牽在一起。

    手掌之間溫暖好像一團搖曳著的橙色小火苗,真的能擊潰黑暗帶來的恐懼,沈陌遙跟著池奕珩向前走,放任自己在黑暗中肆意感受指尖和掌緣傳來的溫度,感覺心跳逐漸安定下來。

    他腦子里有些空白,幾乎沒怎么留意第二個區(qū)域的步行中四面八方不斷出現(xiàn)的各類妖魔鬼怪,就那么一路被人牽著,很快就通過了第二個區(qū)域。

    而后,有了之前的經(jīng)驗,他們在第三個區(qū)域的行進速度也很快。

    一片漆黑之中,不斷在各處出現(xiàn)的鬼怪發(fā)出詭異的嘶吼聲,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說話,但是誰也都沒有要放開手的意思,好像有什么持久氤氳著的溫存在兩人間來回晃蕩著,隨著手心和鼻息灼熱的溫度一同上升。

    在第三個區(qū)域的尾段,快要到出口的時候,向上延伸的空間起始處有一截很小的緩坡,沈陌遙有些累了,走過去的時候踉蹌了一下,身體不受控制地朝前栽倒。

    第59章  臨界線上的擁抱。

    熒光手環(huán)間的彈簧線被驟然收緊, 池奕珩毫不猶豫地回身,向著身后人傾斜的身軀伸出雙手,穩(wěn)穩(wěn)接住他, 雙臂環(huán)在他纖瘦腰間。

    沈陌遙回過神來時, 整張臉幾乎整個埋進一處堅實溫暖的胸膛。他身體出現(xiàn)一瞬的僵硬, 在被白檀木香氣包裹的瞬間下意識抬頭,身前人風衣的領子豎起來,帶著細微的摩擦聲蹭過他柔軟的額發(fā)和臉側。

    周圍很黑, 他看不清池奕珩臉上的表情, 卻能感受到他鼻息落下隱約的熱氣, 也能清晰聽見他胸腔中有力跳動著的心臟發(fā)出漸強的鼓動音。

    噗通, 噗通,噗通。

    黑暗會放大一切聲音,在兩個人彼此交疊的心跳聲中, 沈陌遙好像忘記呼吸,全身只剩下眼睫在黑暗中撲閃著。

    到后來, 他甚至分不清兩人貼近的胸腔間逐漸急促的心跳究竟是屬于自己還是屬于池奕珩的。

    但毫無疑問, 無論哪個都非常快。

    這似乎……是自他從火場中墜落的那天以后,他和池奕珩之間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擁抱。

    沈陌遙窩在溫暖的懷抱中略微轉(zhuǎn)動臉頰, 鼻尖幾乎要觸碰到他在衣料之下突出的鎖骨, 感到隨著自己的動作,池奕珩從肋下?lián)г谧约貉系氖诸澚祟潱饾u收緊, 又沒有敢用太大的力氣。

    像是竭盡克制著在能夠觸碰的范圍內(nèi)進行溫度和肌膚的渴求和索取, 手指緊繃著貼緊他的腰側。

    于是沈陌遙被被手環(huán)連在一起的右手隨著他的動作往自己身后垂落。

    而后, 他沉默著將將微微戰(zhàn)栗的左手抬起,小心翼翼攥住池奕珩肩膀后方的衣料。

    誰都沒有說話。他們只是在黑暗中靜默地擁抱著, 任由彼此間暗藏的情愫沿著身體朦朧的輪廓流淌。

    拋開各自心中的情愫不談,他們現(xiàn)在的關系于表面仍然停留在好友階段,但今這樣的一個擁抱放在平時已然完全超出朋友的范疇。

    但現(xiàn)在并不是平時。

    他們正身處漆黑的鬼屋。在這個狹小而逼仄的空間里,沒有人能看見,甚至他們自己也看不到彼此臉上的表情,能夠傳遞分享的唯有肌膚隔著衣料相依的溫度和心臟跳動的頻率。

    黑暗可以充當很多事物的保護色,同樣也包括很多情緒。

    所以,出格一點沒關系,小小的作弊一下也沒關系。

    這大概是一個站在臨界線上的,幾近曖昧而極度危險的擁抱。

    但是在這一刻,他們誰都不在乎。

    像是借由這份難得的,在黑暗中獨處的時光,他們可以試探著超出那份被細心呵護著維持了接近半年的邊界,去毫無顧忌地觸及對方裸露在外的,未經(jīng)遮蔽的,飽含欲望的觸角。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隨著氤氳著膠狀的空氣被一同無限拉長,他們的呼吸也在擁抱中變得綿長。

    直到兩只手環(huán)一齊發(fā)出閃爍著的強光。

    “您還剩三分鐘通過該區(qū)域。”

    手環(huán)發(fā)出滴滴聲提示還有三分鐘就即將失去資格,漸強的熒光色閃爍起來。

    呼吸隨著頻閃晃了晃,理智隨著頻閃逐漸回籠,沈陌遙喘息著離開池奕珩的胸膛,深邃黑眸中情愫在熒光色明滅間浮現(xiàn)一霎,又很快湮滅在黑暗中。

    池奕珩緊跟著放開環(huán)在他腰上的手臂,傳入他耳畔的呼吸聲竟格外粗重。

    “我們走吧。”

    沈陌遙自覺頭腦有些發(fā)熱,很快意識到是耳根和面頰上因為這樣一個擁抱而涌現(xiàn)的紅暈還沒褪去,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有些羞惱,因此也沒敢再看正在閃爍著的熒光中看向自己的池奕珩,只是沉下聲,微垂著頭率先朝第三個區(qū)域的出口處走去。

    于是他身邊的人也沉默著跟隨他一并向前走,就好像剛才的擁抱是一場在黑暗中誕生又在黑暗中滯留的錯覺。

    作為通關幽靈公館三個區(qū)域的獎勵,兩人在出口處被告知可以獲得一對掛件禮物,而眼尖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他們的貴賓身份后,直接向他們展示了全部的掛件款式供他們隨意挑選。

    沈陌遙視線掃過琳瑯滿目的貨架。

    他的目光在一對鼻子貼著鼻子的小貓小狗掛件上停駐。

    那只小貓的花色和小雪花一樣也是白色的,尾巴上也有銀灰色的環(huán),不過眼睛卻是黑色,并不是小雪花的藍。

    至于那只小狗……黑灰色毛發(fā),黃眼睛尖耳朵粗尾巴,長得甚至有點像一只小狼。

    沈陌遙默默看向身邊一言不發(fā)的男人。

    好像真的有點像。

    意識到這對掛件于兩人來說異常合適的瞬間,他下意識抬起手想要去指,卻又很快放下了。

    ……不可以。

    他抿唇,在心中告誡自己。

    剛才這樣的互動僅此一回就已經(jīng)是極限,要是下次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發(fā)生,他憑借自己絕對沒有抽離出來的能力。

    這樣愈發(fā)熾烈的情感就像潛伏在水源近處的流沙,只會讓人越陷越深,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在能夠維持理智的時候,他總是克制著想要從這份感情中抽離。

    甚至是阻斷。

    沈陌遙呼出一口很長的氣,后退兩步遠離貨架,望向池奕珩。

    “你來選……”

    “就這個吧。”

    他話音未落的下一秒,淺曈男人堅定有力的臂膀很快抬起。

    指著的赫然是他剛才看中的那對貓狗掛件。

    “欸?”

    沈陌遙有點沒反應過來,他愣在原地看著面帶微笑的工作人員上前解下掛件,仔細放在禮品帶中包好遞給池奕珩,一時之間忘了再說出拒絕的話。

    “給,一人一個。”

    分開磁吸掛件的時候池奕珩竟然沒有征求他的意見,很自然的就把小狗的掛件遞到他手上。

    “為什么把這個給我?”

    事情已成定局,現(xiàn)在再回去讓工作人員更換顯然不太可能,于是沈陌遙只好選擇接下。

    而后,他看著乖巧躺在手心里那只金黃色眼睛的小狗,忽然意識到一絲違和。

    “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家小雪花似乎是一只小白貓才對。”

    “在我眼里,他不像小雪花,更像某個人。”

    池奕珩朝他眨眨眼,神神秘秘地勾起唇角,手上小貓掛件的金屬輪廓在夜晚亮起的路燈中泛出冷調(diào)的顏色。

    “所以我自作主張選了他。你不會介意吧?”

    終于明白他似乎意有所指的人微微紅了耳根。

    他看著眼前人閃過一絲狡黠的淺琥珀色眼睛,暗暗癟了嘴,忍不住在心里想。

    之前是他考慮錯了——自己手里的那只小狗可比眼前這只可愛得多。

    ·

    結束一波三折的鬼屋之行后,兩個人按時前往vip預留席位觀賞夜間花車秀。

    花車只在樂園里的主干道上開,因此上好的觀賞位置都在室外,三月末的洛杉磯已經(jīng)不算冷,但是在夜晚仍然免不了一陣降溫。

    池奕珩知道沈陌遙選擇來幻彩樂園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參考夜間花車的設計,所以也沒有勸阻他讓他不要再室外過多逗留,只是替他把圍巾系好,口罩和帽子帶上,略微把凳子朝風吹來的方向移了移,盡可能擋住吹來的寒風。

    由于要記錄肉眼觀摩中所體會到的設計和整體流程上的小細節(jié),沈陌遙大部分時間都在仔細觀看巡游,偶爾在平板上記錄些什么,池奕珩則自動肩負起了錄制視頻的重任。

    vip席位正好在一束十分顯眼的燈光下,又可能是兩個偏向于東方人的輪廓和黑發(fā)在一眾金棕發(fā)色面部深刻的西方人中格外顯眼,幾乎途徑的每個卡通角色都會主動走到沈陌遙兩人邊上和他們互動。

    在歡樂的音樂中,一貫沉穩(wěn)的人在這個時候也會從眉眼中流露出幾分孩子氣,彎著眼角就要伸手和他們擊掌。

    池奕珩雖然理應負責記錄花車的部分,鏡頭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往身邊的人身上偏移,甚至還是鏡頭里的沈陌遙先意識到不對,在吵鬧聲中拍拍他的肩膀,瞪大眼睛指指花車的方向,他才恍然發(fā)應過來自己已經(jīng)拍了很久身邊的這位觀眾,半點畫面都沒分給流光溢彩的霓虹花車,亦或是其上載歌載舞的演員們。

    夜間花車迅游結束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中央城堡的煙花秀很快就要開始,沈陌遙也明顯出現(xiàn)精力不濟的癥狀,坐在小車上前往晚餐以及煙花秀觀摩地點的餐廳的路上一直在低低的咳,嘴唇上也有點淡紫色浮現(xiàn)。

    到達餐廳后,沈陌遙咳嗽的情況仍然沒有好轉(zhuǎn),池奕珩幫助他吸了一次支氣管擴張劑,也喊人調(diào)來了便攜吸氧設備,看到他窩在沙發(fā)里裹著毯子,懨懨的飯都吃不下去,免不了心里一陣抽痛。

    “別擔心,池先生。”

    沈陌遙靠在沙發(fā)里,看到池奕珩吃飯都吃得一口三回頭的模樣,免不了一陣莞爾,伸手在他背上安撫似的捋了捋。

    “相信伯萊明的判斷。”

    “我看他最近這幾周愈發(fā)懈怠了,連給你做體檢都不如之前認真。”

    池奕珩撇撇嘴表示不置可否,雖說伯萊明確實說過沈陌遙很久沒有出門,現(xiàn)在趁著恢復情況不錯多帶他出去玩一玩轉(zhuǎn)一轉(zhuǎn),哪怕回來后受累著涼有些生病,也比天天悶在家里有助于身心康復,但真的看到心上人哪怕表現(xiàn)出一點不適,對他來說都是很難一筆帶過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不中用,回去要是沒在奧克蘭海岸看見他守著,我一定把發(fā)配邊疆。”

    看著一臉忿忿的池家少主吃晚餐,去洗手間整理梳洗后,沈陌遙再次偏過頭去咳了咳,彎起的嘴角垂下來。

    對于池奕珩如今對他表現(xiàn)出這樣不加掩飾的關注和在意,他始終是糾結的。

    就像今天在鬼屋里那本應不該出現(xiàn)的牽手和擁抱,在大部分理性的時刻,他其實并不太希望它們出現(xiàn)。

    因為說到底……他的存在只會是池奕珩漫漫人生路中很短暫的一部分。

    他切了大部分右肺,心功能也不好,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疊加在一起,就像隨時會引燃地雷的導火索。

    也許是兩三年,也許是五六年,終歸他會先死去,而池奕珩還要作為年輕的池家家主一天一天地繼續(xù)往下走。

    說他悲觀也好,擰巴也罷,這些天來,一旦無法控制地想到和池奕珩進一步發(fā)展關系之后,他們還要在不算久遠的將來面臨一場永久的分別……

    他就會在頃刻間喪失開始這段感情的信心和勇氣。

    他會因為患得患失而感到畏懼,會因為無法提供長久的陪伴而心生退縮,一邊不希望在意的人在自己離開后過于悲傷痛苦而選擇將感情藏之于心,又一邊貪戀每一次超脫界限的觸碰,不想讓他太早就把自己放下。

    他是個自私鬼。

    這么想著的時候,落地窗外,有絢爛的軌跡從地面飛升,朝著天空攀升,在達到最高點時又嘭地一聲炸開,形成無數(shù)繽紛散落的細小焰火。

    池奕珩正巧從洗手間走出,他走到沙發(fā)邊,自然而然朝沈陌遙的方向靠坐。

    兩人的視線都向絢爛光芒綻放處聚焦。

    一時無話。

    “這是我們一起看的第二場煙花了,陌遙。”

    煙花秀即將走到尾聲,池奕珩淺色的眼瞳中倒映窗外煙花燦爛的顏色,他深吸一口氣,像是準備繼續(xù)說些什么,朝身邊很久沒有動靜的人偏過頭。

    第60章  “我當然也會和你一起。”

    “陌遙?”

    偏過頭去看身邊的人的時候池奕珩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倦意中安然睡著了, 那人戴著鼻氧窩在沙發(fā)角落,頭向著一邊略微歪斜,烏黑細軟的頭發(fā)遭到沙發(fā)靠墊的擠壓有些凌亂, 裹在身上的毯子隨著呼吸輕盈起伏。

    不過沈陌遙會累到睡著也不奇怪, 今天從早上十點出門開始到現(xiàn)在的晚上九點, 他們足足有接近半天的時間都在外面活動,對于他目前的身體狀況來說也已經(jīng)接近極限了。

    零星的煙花仍然在窗外夜空中勾勒亮色的線條,池奕珩盯著眼前人靜謐的睡顏, 他微微蒼白的臉跟隨焰火閃出的光明滅, 忽而感到一陣莫名的歲月祥和從常年緊繃著的身體各處嫩芽破土般冒了頭, 使他的一顆心都變得柔軟。

    天色恢復沉寂后, 他屏息靠近沈陌遙重新隱沒在陰影中的側臉。

    在這樣近的距離,他已經(jīng)可以數(shù)清沈陌遙有多少根睫毛,也能感受到送氧氣流間他微弱卻平穩(wěn)的呼吸拂過面頰。

    他也終于可以小心翼翼握住先前從他手中溜走的手腕, 將它牽起貼在唇邊。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沈陌遙好像變成牽引他情緒的開關, 他心甘情愿接受這樣的沉淪, 放任自己的心隨著他的一顰一笑在飄搖的海面沉浮。

    即使不知道這樣的沉浮會在何時迎來靠岸登陸的那天。

    ·

    “沒錯,舅祖。如您所料, 他現(xiàn)在和池家的人一起生活在洛杉磯, 并且似乎和那位年輕的下任家主關系匪淺。”

    煙花秀結束后,幻彩樂園內(nèi)的游客紛紛向著出口流動,站在中央城堡旁餐廳門口佇立不動的壯碩金發(fā)男人也就格外顯眼。

    他握著手機像是正在通話, 一雙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幽深的綠眼睛直直看向餐廳三樓vip包房的窗戶, 嘴角笑容明燦。

    “您放心, 我已經(jīng)和他打過照面,很快就能獲知他在洛杉磯的住址。”

    掛斷電話后, 他朝餐廳門口看了看,又轉(zhuǎn)移到一處快打烊的餐車旁點了一根玉米熱狗腸,單手在手機屏幕上點按一陣,播出一個號碼。

    “喂?是我。”

    “我找到他了。”

    他接過烤腸,大口撕咬下一塊在嘴里嚼著,聲音含糊不清。

    “嗯哼,他本人更漂亮。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狀態(tài)?還可以,至少不是你說的和廢人一樣。”

    “那些事情交給你準備就行,我不關心。”

    他一邊吃一邊轉(zhuǎn)過身,剛好看到在很多人圍繞保護下,抱著一個人從餐廳側門走出來的高挑人影,他懷里的人無知無覺睡著,身上裹著毛絨毯,看上去只有很薄的一片。

    金發(fā)男人的眼瞳一路緊盯那兩道在眾人簇擁下乘車遠去的身影,唇角一直掛著的笑略微散去,只剩嗓音喑啞。

    “但,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

    ·

    結束幻彩樂園旅程的第二天,池奕珩在三樓露臺找到沈陌遙。

    “陌遙,有個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

    沈陌遙窩在吊床里抬起頭。

    隨著天氣逐漸變暖,臥室外的吊床成了他每天最愛逗留的地點,日落之前甚至連加熱都不用開,窩在里面欣賞風景,看一些雜志期刊,或是吹著海風修改公司的策劃案都很是愜意怡然。

    “我妹妹的學校馬上放春假,四月初她想來奧克蘭海岸住兩周。”

    “你妹妹?”

    沈陌遙有些恍然,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熟悉又遙遠的稱呼,一時間大腦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

    “嗯,她叫黎稚瞳,是個挺有意思的小孩兒。她平時也比較安靜,應該不會太打擾你。”

    池奕珩看她沒反應,又做出一些補充。

    “沒有,這本就是你說了算的事,何況我非常樂意認識你的家人。”

    沈陌遙意識到他應該是誤會成自己對于這個請求有些猶豫,連忙解釋。

    “我只是有些驚訝……因為你之前沒有提過你還有個小妹妹。”

    “她今年就要十三歲,也不算太小了。”池奕珩在吊床邊緣坐下來,“她出生后在祖宅住了幾年,后面就跟著我媽四處旅居,最近這幾年才送來加州的學校。所以說來慚愧,我對她也不是很了解。”

    于是第二天傍晚,一個黑色頭發(fā)棕色大眼睛,懷抱電腦,帶著一副透明框眼鏡的小女孩帶著一個女傭和兩個大箱子出現(xiàn)在奧克萊海岸的大門,在管家?guī)ьI下來到一樓主會客廳。

    “是啊,如他所說,我們兄妹就沒有真正意義上在一起生活過。”

    黎稚瞳的聲音很獨特,有一種與年紀不符的沙啞感,卻格外好聽。

    “這次也是媽媽建議我來和你增進一下感情……不過這只是次次要的原因。”

    黑色微卷長發(fā)的女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那么,什么是主要和次要原因?”

    客廳里,池奕珩愜意靠在沙發(fā)背上,看向自己的妹妹。

    “次要原因是,我要在假期完成一次field trip,我認為來這里完成起來容易些。”

    “至于主要原因,則是媽媽告訴我,你現(xiàn)在和一位演員朋友住在一起。”

    黎稚瞳從進門起就一直顯現(xiàn)出與年齡極度不符的冷靜和淡定好像在瞬間褪去,她稚嫩的臉轉(zhuǎn)向坐在池奕珩對面柔和地注射著自己的沈陌遙時,鏡片下面淡淡雀斑上竟然浮現(xiàn)一抹可疑的紅暈。

    “我看了《救贖》,特別喜歡陳競淮。所以……”

    “所以,主要原因是,我也想認識一下你的這位演員朋友,哥。”

    黎稚瞳紅著臉從沙發(fā)上站起身,走到沈陌遙身邊朝他伸出手,說出來的話竟然都磕磕絆絆。

    “沈先生,請再次容我表達……我非,非常榮幸在這里遇見您。”

    “不用這么拘束啦。”

    沈陌遙失笑,連忙握住女孩子小小的手晃了幾下。

    “你喊我名字就好,而且說起來,我只是個在這里蹭吃蹭住的閑人呢。”

    “那我喊你小遙哥哥可以嗎?對了,我的話,喊我小瞳就好。”

    “當然。”

    “好啊,原來你這一趟過來是別有用心。黎稚瞳,來見我這個大哥在你心里的重要性僅僅排在第三?”

    池奕珩無奈扶額。

    “不,這個說法并不嚴謹。”

    黎稚瞳推了推眼鏡,一本正經(jīng)解釋道,“嚴格來說,我這次住過來只有三個理由,所以你其實是倒數(shù)第一。”

    “……”

    池奕珩額角青筋清晰浮現(xiàn)。

    “小心我現(xiàn)在就把你掃地出門。”

    “你不敢的,爺爺會把你的腿打斷。”

    “……我昨天就該直接拒絕你。”

    沈陌遙笑著坐在柔軟的皮質(zhì)沙發(fā)里看著兄妹倆斗嘴。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溫馨的家庭氛圍,此時哪怕光是坐在一旁看著也覺得心里似乎有一陣暖流涌過,又難免回想起曾經(jīng)他也有這樣一個家,也有一個喜歡拉著自己談天說地的妹妹,如今的物是人非卻如同化作土壤的枯朽樹葉,那些溫存一旦逝去,便連挖都不再挖得出來,忽然就有些傷懷黯然,連帶著胸口也是一陣滯澀。

    池奕珩默默朝他投去目光,注意到他安靜坐在沙發(fā)里卻變得有些頹然的身影,很快將黎稚瞳打發(fā)上樓整理自己的房間和行李,默默坐到沈陌遙身邊。

    “要不要回屋睡一覺?”

    “不要緊,吃完晚餐再說。”

    沈陌遙朝身邊人勉力微笑,手在胸口輕輕按揉,話語間略微咳喘。

    于是池奕珩仔細觀察他的臉色和唇瓣,發(fā)現(xiàn)沒有過于蒼白或是泛紫的狀況出現(xiàn),便也不再堅持。

    黎稚瞳還在樓上收拾東西,隨時都有可能下來再找他們,何況晚上的晚餐本來也算作一場對于她的歡迎儀式,沈陌遙是很要強的人,一定不會允許自己在小妹妹面前流露出脆弱或是病怏怏的樣子,或是缺席這場晚餐。

    “對了,陌遙。你記得那位——安德森·帕丁頓導演嗎?”

    池奕珩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發(fā)問。

    “嗯……國際大導演,我當然知道。”

    “池家此前和他一直有合作關系,這兩天他正好傳訊給我,向我咨詢關于你的事。”

    “我?”

    “沒錯。他似乎是被你在《救贖》中所展現(xiàn)出的表演折服,想讓你出演他下部電影里的男主角。”

    “我?”

    沈陌遙眨眨眼,又問了一遍。

    也不怪他這么驚訝——雖然此前收到安以炵的郵件邀請時他是受寵若驚的,但考慮到安以炵拍攝的題材多為國內(nèi)背景,也有用過很多次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演員,所以當時他并沒有覺得太不真實,但安德森·帕丁頓是著名影視公司北美制片廠的頭牌導演,此前并沒有過讓國內(nèi)的演員擔任主演的例子。

    “嗯,具體的劇本內(nèi)容他還沒有給我,不過可以得知的是,他的新戲是一部公路片。”池奕珩的語氣倒是顯得平常。

    “他的團隊在下周即將在加州開啟為期兩周的選景取材,會前往一些自駕景點,國家公園進行拍攝考察,他表示如果你有意向接受邀約的話,可以和他們一同前往。”

    “當然,如果你有這方面的興趣……”他頓了頓,又緊接著補充,眼中好像有一絲異樣的情緒閃過。

    “我當然也會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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