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出一趟小小的遠(yuǎn)門看看世界。
“沈先生, 您的近期來件都已經(jīng)放在樓下。”
第二天中午,老管家恭敬敲開沈陌遙房門。
“麻煩吳伯,我馬上來。”
沈陌遙坐在床上朝門口的男人微微頷首, 把手中地理雜志放到床頭。
昨天池奕珩和他聊過關(guān)于國際導(dǎo)演安德森·帕丁頓對他發(fā)起的邀約后, 他的第一個念頭其實就是答應(yīng)下來看看。
他從來不是一個耐得住寂寞的人, 總喜歡四處走走看看,原先不能長時間脫離醫(yī)療器械的時候,他每天坐在床上都覺得渾身快要長出蘑菇, 而兩個月居家療養(yǎng)下來, 去了游樂園一趟后則更像是打開了什么封印, 出去逛逛的心思的確是越來越強烈。
因此, 處理完公司事務(wù)后,他便經(jīng)常窩在吊床里看一些介紹自然風(fēng)光的雜志解悶,也會偷偷去想如果真的到了那樣的地方會能夠親眼目睹怎樣的風(fēng)光。
這些話他都沒有和池奕珩說過, 畢竟他工作一直很繁忙,不像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做個甩手掌柜——在PULUMON相關(guān)的產(chǎn)品企劃塵埃落定, 實行推廣宣發(fā)的這些日子里, 他只需要開開遠(yuǎn)程會議,對于重要策劃加以把關(guān)并且偶爾修改一下產(chǎn)品設(shè)計上的細(xì)節(jié)就萬事大吉。
這次去幻彩樂園, 也是池奕珩好不容易抽出時間才能陪自己一起去。
但是有的時候事情就是來的這么巧。
對于知名導(dǎo)演的取材選景邀約, 沈陌遙自然是求之不得——雖說他根本沒見過那位安德森導(dǎo)演,也并不知道在實際談過之后自己是否真的能符合他的需求,成功獲得主演角色, 但是無論如何, 借著跟隨導(dǎo)演團隊一同出行的機會出一趟小小的遠(yuǎn)門看看世界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 因此在立刻就和池奕珩表達(dá)了想要參與的意向后,他也很快就讓人向?qū)а輦鬟f了這一消息。
但是鑒于沈陌遙的身體情況, 池奕珩也和他約定,即使這趟出行成立,他們也不能跟隨劇組去太遠(yuǎn)的地方,只能同行團隊打算在加州的國家公園逗留的幾天,并且如果因為海拔變化引起身體不適就要立刻返回,沈陌遙自然是連連點頭,全盤應(yīng)下。
也許是即將出能夠出遠(yuǎn)門的消息讓沈陌遙的精神勁上來了一些,晚上給黎稚瞳準(zhǔn)備的歡迎晚餐他吃得很盡興,聊得也挺開心。
黎稚瞳在黎厘的潛移默化下從小對自然風(fēng)光也很感興趣,對一些獨特的地形地貌近乎了如指掌,信口拈來,加上也正巧有field trip的需求,在得知他們的出行計劃后便纏著池奕珩表示自己也想一同前往。
池奕珩倒也沒阻攔,只是和她說要先征求母親和祖父,以及最重要的是受到邀請的沈陌遙本人的同意,于是小姑娘在一陣隱晦的歡呼雀躍后率先獲得了沈陌遙帶著笑意的一個點頭,而后很快吃完飯聯(lián)系自己的家長們協(xié)商跟隨兩人和導(dǎo)演團隊一起出游的事。
晚餐后,池奕珩仍然有事要忙先行離開奧克蘭海岸,沈陌遙沉浸在稍稍激動的情緒里,夜里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很久也沒能睡著,心跳的略微有些快,不知道折騰到夜里幾點才昏昏沉沉睡過去,而后一覺醒來時便已經(jīng)臨近中午。
他穿好居家服下樓,黎稚瞳正在二樓的起居室用逗貓棒和小雪花玩耍,看見他走下樓立刻停下手中的動作端了果盤走過去請他吃,嘴里說著“小遙哥哥中午好”,有些期待又有些害羞的樣子。
沈陌遙對于這樣的期待從來都不忍回絕,仔細(xì)看過之后拿了一個不會過敏的金桔和她道了謝,差點想要下意識摸摸她的頭,后來意識到不太禮貌,手伸出去到一半又垂落,只是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表示自己馬上要下樓去拿東西。
這些天他主要跟進的策劃是小怪獸噗露萌系列的公仔和掛件周邊,因此公司的人會定期寄一些樣品和策劃資料到奧克蘭海岸給他,吳伯每隔一兩天會把它們整理到一起放在一樓前廳的置物架上,等待沈陌遙自己來取。
他出了起居室就往樓下走,略微有點咳嗽,一只手扶著樓梯扶手另一只手握成拳抵在唇邊小心翼翼走下樓。
小雪花聽見他的聲音,從起居室里跑出來,豎著尾巴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腳邊,略顯緊張地喵喵叫了兩聲,好像知道自己的主人身體不好,連下樓都需要人或貓守著似的,黎稚瞳在后面怎么喊也喊不回。
“嗯?”
走到置物架前整理來件時,在慣例的一些樣品和資料檔案外,沈陌遙額外發(fā)現(xiàn)一封帶著火漆印的信件。
這個時間……誰會給自己寄信?
他有些困惑,先是把毛絨公仔遞給也跟著下樓,在一旁看似不經(jīng)意探頭探腦的黎稚瞳,把資料整理好放在一邊,坐到沙發(fā)上仔細(xì)端詳那封信。
小雪花喵了半天發(fā)現(xiàn)主人沒理自己,也沒生氣,沈陌遙剛一坐下來就往他的腿上跳,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大腿沒肉,趴著不舒服,小貓趴了一會兒就又挪動著圓溜溜的身子從他懷里鉆出來,改為在沙發(fā)上緊貼著他的身體窩著。
沈陌遙伸手順了兩下他的毛,眉頭微蹙,視線在信件背面逗留。
他還在輕微咳喘,黎稚瞳看到他不太舒服的樣子,應(yīng)該是被誰囑咐過知道他有哮喘,身體也不太好的事,輕手輕腳走過去把小貓抱在懷里,跟著毛絨公仔一起帶回二樓。
一樓空間大,也有和外部庭院連通的部分,溫度比上層要低一些,吳伯在給沈陌遙遞上用于拆信的小刀后,又給他披上一條毯子后就退了下去,于是整個客廳里只剩沈陌遙一個人。
“這個地址是……”
沈陌遙抿唇,手里的這封信來自紐約一處他十分熟悉的街區(qū),火漆印上又有一個展開翅膀的鳥類標(biāo)志,他已經(jīng)不用再看寄件人的名字就已經(jīng)知道來信人是誰。
查爾斯·菲尼克斯,他闊別多年的外祖父。
但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現(xiàn)在正住在池奕珩位于奧克蘭海岸的家里,又是為什么要給自己寄信?
要知道,那位須發(fā)花百的老人從來都不是會關(guān)心晚輩的性格,哪怕姜瑾在世的時候他都很少同自己說上些什么,就更不要提這些年來,他一直都認(rèn)為自己是害死姜瑾的罪魁禍?zhǔn)祝诹P他三天禁閉后,就再也沒有和他說過一次話。
帶著這樣的疑問,沈陌遙劃開信封,將寫著龍飛鳳舞的花體英文的信件逐句通讀。
出乎他意料的是,查爾斯在這封親筆信中的態(tài)度相當(dāng)?shù)暮谩?br />
他先是表示自己在近期得知了四年前姜瑾去世的真相,為自己之前誤會沈陌遙一事而表示歉意,并且詢問他近期是否有空前來紐約和外祖父見個面敘敘舊,順便把之前姜瑾說過要留給他的東西交給他。
看完信后,沈陌遙窩在沙發(fā)里蜷成一團,盯著天花板上的漂亮吊燈陷入沉思。
先不說究竟為什么在池家對隱私保護極好的情況下,查爾斯能夠得知他現(xiàn)在的住所,查爾斯開頭表示得知姜瑾去世的真相的那段話是最讓他感到困惑的。
因為外祖母本人的意愿,加上他自己始終對于外祖母是因為來看他的演出而意外發(fā)病身亡一事難以釋懷……這些年來,他并沒有想過要向誰主動說明事情的真相。
在他心底,來自家人的怒意和懲罰也像是一種他應(yīng)當(dāng)承擔(dān)的,對自己的苛責(zé),所以除了在金龍獎頒獎典禮當(dāng)晚,他把一份復(fù)印件交給沈凌夏讓他看清事實不要再怨天尤人之外,并沒有再把姜瑾寄往自己身邊的那封信展示給其他任何人看過。
然而現(xiàn)在查爾斯竟然主動和他提起,并且還前所未有的主動對自己的外孫表示抱歉,請求他來紐約一趟……這并不像是一個向來冷血無情的地產(chǎn)大亨會有的舉動。
沈陌遙對查爾斯還算了解,有很大把握認(rèn)為,他這次特地寫信找自己回去其實并非單純的想要“敘敘舊”那么簡單。
而且,萬一事情還會牽扯到他好不容易擺脫的沈厲崢和姜鶴他們……只是想想他就已經(jīng)開始頭疼了,太陽穴都突突地跳。
雖然他心里清楚,即使自己早已做出切割,對面以查爾斯為首的那群人也并不會輕易放棄,他們一天天習(xí)慣于站在上位者的立場上發(fā)號施令,即使心有愧疚也不影響他們?yōu)檫_(dá)目的不擇手段,像藤蔓一樣不依不饒地纏上來。
只是他沒想到速度竟然這么快。
沈陌遙揉了揉太陽穴嘆了口氣,一旦開始想到這些事情他身體的反應(yīng)就格外誠實,這會兒不僅開始有些心慌胸悶,胃也擰攪著疼了起來,他有些發(fā)暈,窩在沙發(fā)里懶得動彈,想就這樣捱過這陣不適,大門卻忽然傳來被打開的聲音,隱約帶來一陣微涼的氣流。
“今天怎么在一樓呆著?”
一向要工作到夜里才會回來的池奕珩竟然出現(xiàn)在寬敞的玄關(guān),他脫下外套換好鞋,一抬頭看見沈陌遙縮在沙發(fā)角落的身影,有些意外。
“你手上的是什么?”
“哦,公司寄來的策劃案資料,讓我把關(guān)。”
沈陌遙露出自然的微笑,不動聲色把手里的信紙混進身旁的文件堆中,毯子下的手在上腹輕輕打揉。
“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
“特地來通知你們一個好消息。”
池奕珩也揚起眉梢沖他笑,他扭頭看到黎稚瞳聽見響動后,抱著厚厚的書本,鬼鬼祟祟出現(xiàn)在二樓樓梯口的身影,揮揮手把她也喊下來。
“安德森導(dǎo)演已經(jīng)聯(lián)系我確定了他們會在加州取材的時間,我們六天后就出發(fā)和他們匯合,和他們一起在兩個國家公園玩五天。”
“太好了!”
黎稚瞳抱著書直接在地上開心地蹦跶了兩下,而后像是又意識到這樣的舉動“有失風(fēng)度”,冷靜下來推了推透明鏡框,臉色因為興奮微微發(fā)紅。
“哥,我需要準(zhǔn)備什么東西嗎?”
“你自己想帶的,能夠背得動的任何。這次只有陳信陳安會跟隨我們一同出行,其余的人會在相隔一定距離的地方待命,以免影響導(dǎo)演團隊的拍攝等工作。”
“真的嗎?連瑪莎都不會跟來嗎?這下不會有人和媽媽打小報告說我不按時睡覺了。”
“我已經(jīng)和黎女士同流合污,出游期間你的日常生活規(guī)范我會負(fù)責(zé)監(jiān)視并向她匯報,我勸你還是小心為好,小瞳。”
池奕珩像是還記得昨天吃的癟,看向自家小妹的時候一雙淺琥珀色的眼睛滿是不懷好意,唇角斜斜勾起來。
“切,有你這么當(dāng)哥哥的嘛。”
黎稚瞳一下子泄了氣,萎靡地蹲在樓梯角落像是在畫圈圈詛咒某個睚眥必報的沒良心大哥。
沈陌遙看著他倆斗嘴的樣子笑得很開心,池奕珩在這個時候總會露出一些平時很難見到的孩子氣,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會意識到,幾乎能把每件事情都處理的周到而有條不紊的池奕珩也不過只是個比他還要小上兩歲多的年輕人。
心中因為查爾斯的突然來信而產(chǎn)生的那些不太愉快的云翳因為眼前歡快的場景逐漸散去后,他也稍微恢復(fù)了一點精神。
池奕珩如他所說真的只是來報喜的,在宣布完六天后的出游計劃后,只是到吳伯那邊確認(rèn)了一下沈陌遙昨晚到今天中午的狀態(tài),又坐在沙發(fā)上陪他聊了一會兒天,接了個電話就又匆匆離開了。
沈陌遙很快意識到,他這周大概會出奇的忙,畢竟根據(jù)他剛才的話,他應(yīng)該在四天里也是全程陪在自己和黎稚瞳身邊的,那么為了擠出整整四天的時間,最近他就必須加倍的去處理必須解決的各項事務(wù)。
他嘆了口氣,心里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思考,既沒辦法和池奕珩成為朋友之上的關(guān)系,也沒辦法陪伴他太久時間的自己是否值得池奕珩這樣竭盡全力的付出,但是越這么想好像越只會把自己困在自我厭棄的囹圄里找不到出路,所以他又有些想要逃避。
但是如果這次和安德森導(dǎo)演聊的順利,自己能夠獲得主演角色的話,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大概也就會投身于電影的準(zhǔn)備工作中,大部分時間也即將在劇組中度過,而公路片的拍攝周期無疑是很長的,他會有很久一段時間不會再像這樣和池奕珩較為頻繁地見面。
所以,從各方面的意義上來說,這次和安德森率領(lǐng)的導(dǎo)演團隊一同出行的這五天,會是很關(guān)鍵的一個機會。
既然自己總會想要駐留在觸手可及的溫暖里不放手,那么就借助一些外力吧,沈陌遙想。
也許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彼此對對方生出的這些情愫也會隨著時間一同淡去,而他們之間涌動的暗流也會歸于平靜,兩個人就會恢復(fù)到單純的朋友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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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在大家各懷心思的情況下卻只是眨眼一瞬間,四月的第二周早晨,一行人在奧克蘭海岸的大門前整裝待發(fā),前往一號公路和安德森·帕丁頓率領(lǐng)的團隊匯合。
這次出行的國家公園都是自駕景點,為了方便過夜,一行人這次開了兩臺車出發(fā)。
沈陌遙、池奕珩和黎稚瞳坐在由陳安駕駛的商務(wù)車上,而后面則跟著由陳信駕駛的房車,里面除了日常生活需要的物品,一并存放著一些便攜醫(yī)療器材,以備不時之需。
車子開到一號公路旁的露天餐廳匯合點時已經(jīng)是接近傍晚,導(dǎo)演安德森.帕丁頓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英國紳士,有一頭梳理整齊的棕色頭發(fā),灰色眼睛,身穿剪裁合身的精致黑西裝。
在簡單的自我介紹后,安德森又向沈陌遙一行人介紹了自己的團隊成員。
除了制片人、編劇等必要角色之外,根據(jù)安德森的介紹,這次外出取材選景他們額外聘用了一支專業(yè)自然攝影的攝影師團隊,其中包括三位攝影師和他們各自的助理。
“瞧,他們來了。”
安德森朝遠(yuǎn)處招手。
迎面走來的三人個子都偏高,其中走在左邊的那位留著半長的黑色卷發(fā),蓄著絡(luò)腮胡,頭上戴著一頂鴨舌帽,身型偏瘦。另一位則有些微胖,紅棕色短發(fā),穿著嘻哈風(fēng)格的套頭衫,有一個寬寬的獅頭鼻。
至于中間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池奕珩微微瞇起眼,那人即使在傍晚也依舊亮眼的金發(fā)和寬闊的如同小山的肩膀讓他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那位是……”
沈陌遙也意識到不對,他蹙起眉毛仔細(xì)朝那道身影看去的同時,那個人影也發(fā)現(xiàn)了他。
“嘿!這不是沈先生嗎!”
舉著紅酒杯的金發(fā)男人一臉興奮地湊到沈陌遙面前,朝他伸出手。
“這真是太巧了,難道你就是那位導(dǎo)演總掛在嘴邊稱贊的天才演員?”
“……”
沈陌遙面色一僵,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下意識看向身邊已經(jīng)開始散發(fā)低氣壓的人。
“是我啊,先生!”
英俊的金發(fā)男人不依不饒般在他眼前揮了揮手,又像是感受到某處傳來的凌厲眼刀,才終于注意到邊上的池奕珩似的,看到那人緊盯自己伸出去的胳膊,危險意味十足的雙眼,嘴角笑容滯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不太愉快的回憶,訕訕收回手。
末了,在幾人身后的黎稚瞳一臉好奇探究的目光中,他不死心地垂下頭,朝沈陌遙繼續(xù)發(fā)射微笑光波。
“先生,你前些日子可是接了我的名片呢——我是黑澤爾·布萊克呀!我們在幻彩樂園見過一面的。”
第62章 溫?zé)岬哪粗秆刂i骨下方蹭了蹭。
“哦對了, 這是我的另外兩位合作伙伴們。”
黑澤爾·布萊克盯著眼前人在傍晚的海風(fēng)中仍然顯得霧沉沉的眉眼,似乎終于意識到沈陌遙對他的興致不高,他倒也沒生氣, 好像生怕冷場似的即刻轉(zhuǎn)移話題。
“這位高瘦一些的是薩門·里根, 矮胖些的則是彼得·斯佩爾頓, 我們?nèi)齻都是自然攝影師,在一個協(xié)會里接活兒,這次也是有幸受到帕丁頓導(dǎo)演的邀請, 才有機會接到這樣一個大項目。”
黑澤爾往后退了兩步, 給兩位走上來的攝影師騰出空間。
“嘿, 矮胖這樣的形容詞很是傷人啊, 黑澤爾。”紅頭發(fā),獅頭鼻的中年人無奈苦笑,朝沈陌遙伸出有些寬胖的手。
“很高興認(rèn)識您, 沈先生。彼得·斯佩爾頓,曾經(jīng)在芝加哥報社工作, 現(xiàn)在是自由攝影師。”
“喊我彼得就好。說來慚愧, 我應(yīng)該是這個團隊里除導(dǎo)演外年紀(jì)最大的幾個人之一了。”
“幸會,先生。”
沈陌遙伸手和他簡單交握, 手掌分開的瞬間, 另一雙較為細(xì)長白皙的手伸了過來。
他扭頭,一直沉默不語的那位黑色卷發(fā),留著胡子帶著鴨舌帽的里根先生正朝他伸手, 卻并沒有任何表示。
“這家伙比較內(nèi)向, 不太愛說話, 別介意哈。不過放心,他的攝影水平那可是超一流的。”
黑澤爾笑著湊上來打圓場, 俯身在池奕珩寒冰射線般的目光中貼近沈陌遙耳邊小聲說。
“你知道的,這種藝術(shù)家一樣的人性格總歸有點怪癖。”
“理解。”
沈陌遙唇角掛著得體的微笑,不著痕跡后退半步,握上薩門·里根冰冷的手。
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眼前的男人藏在鴨舌帽下的視線正直直盯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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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項目起始的慶祝酒會在海灘邊陽傘下的小餐館持續(xù)了大約一小時時間,沈陌遙由于身體原因不能喝酒,只是坐在角落和導(dǎo)演以及制片人聊了一陣子準(zhǔn)備拍攝的影片的概念和大致故事線,也算是相談甚歡。
酒會過程中,沈陌遙注意到一個令自己有詫異的現(xiàn)象:一直默默坐在自己身旁的池奕珩竟然沒有被任何端著酒杯的人迎上來搭話。
要知道能夠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也有不少在美國電影界名號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笕宋铮惶赡芤粋也認(rèn)不出他來,尤其是他注意到許多投向他的目光中也不乏巴結(jié)諂媚之意,卻并沒有人做出實際的舉動。
“除非是代表池家正式出席的社交晚宴,我哥一般是謝絕勾搭,哦不,搭訕的。”
后來還是黎稚瞳看出了他隱隱的困惑,端著奶凍跑到他身邊咬耳朵,“根據(jù)一些歷史記錄,隨便上來的話,通常會被陳安他倆不太光彩地趕走。而且你看我哥那臭臉,看起來就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這么兇,要是我,我也不來自討苦吃。”
于是沈陌遙終于第一次意識到,他印象中的這位池家少主和大眾印象中的似乎很不一樣。
那么,到底哪個才是他原本的樣子呢?
他握著手里的蘋果汁歪歪頭,看著池奕珩比面對自己時無疑顯得冷峻許多的側(cè)臉,又是一陣恍惚。
“怎么了?”
池奕珩很快注意到他的目光,也側(cè)過頭來看著他。
暮色西沉,他淺色眼瞳里染了一點晚霞的橙紫色光暈,連帶眼瞼下的些微暗沉色都被照出一點暖調(diào)來,整個人顯出莫名的柔和。
“沒什么……”
沈陌遙沒料到他會突然看過來,視線一下有些躲閃,玻璃杯里的蘋果汁隨著手臂顫動來回?fù)u晃,溢出杯沿。
“要灑了。”
池奕珩伸手替眼前人穩(wěn)住杯子,不經(jīng)意似地瞥了一眼不遠(yuǎn)處看似正在愉快社交實則一直往沈陌遙所在的角落里偷瞄的金發(fā)男人。
他的手比沈陌遙大上一圈,玻璃杯體積又小,握上來的時候也就難免要和沈陌遙的手背交疊在一起一部分,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甚至像是兩個人在牽手。
“哦,謝謝。”
沈陌遙一愣,手指不太安分地在他溫?zé)崾终频母采w下動了動,耳垂染上一層可疑的薄紅。
很快,液面的晃動逐漸停止,卻還是有一小部分調(diào)皮的蘋果汁在杯子被控制住前灑在他胸前的衣料上。
“啊……”
不知道是因為新衣服被搞臟還是因為果汁被浪費而惋惜的沈先生下意識發(fā)出一聲短促感嘆。
于是池奕珩很輕微地勾起嘴角,握著杯子的手貼著掌下細(xì)膩的肌膚有意無意緊了緊,像是并不意外。
而后,他扭過頭,不加掩飾地直視似乎在瞬間失去陽光笑容,死死咬住后槽牙的金發(fā)男人,向他投去一個堪稱平靜卻暗流涌動的目光。
幾秒后,他面不改色地轉(zhuǎn)回頭看向沈陌遙,語氣真誠柔和。
“不要緊,反正果汁太涼,你喝太多胃也受不了。”
“至于污漬,我先幫你擦一擦好嗎?”
“嗯。”
沈陌遙眨眨眼,他還沉浸在指尖傳來的異樣觸感里,下意識點了頭。
下一秒,他忽然感到握著自己的手驀地松開了——
然而還沒等他完全松懈下來,眼前的人很快又緩緩俯下身。
他一只手撐開他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捏著一片濕巾伸到他胸前。
而后,在他被蘋果汁灑到的地方,用拇指沿著他鎖骨下方的肌膚來回蹭了蹭。
潮濕的觸感隔著衣料傳來,濕巾之上,男人的拇指仍然溫?zé)嵊辛Α?br />
沈陌遙睜大眼睛,好像在瞬間忘記呼吸。
就在被觸碰的地方下面幾厘米,胸腔之中,他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漸強音。
“唔……還是挺明顯的。”
“什么明顯?”
沈陌遙眼睫撲閃,欲蓋彌彰般捂上心口,只覺得鎖骨下面一陣酥麻。
他垂眸恍恍惚惚追問,卻看見池奕珩薄薄的眼皮輕快地?fù)P起。
“當(dāng)然是蘋果汁的印子,沈先生。”
捏著濕巾的男人仰起頭沖他微笑。
“光這么擦,似乎不能完全擦干凈。”
他意味深長地盯著沈陌遙微顫的眼瞳看了一會兒,又偏過頭笑著示意他左手的方向。
玻璃杯里的液體再次以一個相當(dāng)危險的角度傾斜。
“還想再喝一點的話可要盡快——不然又灑了。”
“……嗯。”
“等你喝完,咱們回車上換件衣服,不然濕衣服穿在身上容易引起感冒。”
·
在一場總體來說算是和諧友愛的慶祝酒會過后,沈陌遙一行人跟隨導(dǎo)演團隊為期五天的加州國家公園之旅正式開始。
他們的第一站是位于一號公路東側(cè)的約書亞地國家公園,它位于兩座山脈中央,以巨大的峽谷景觀,陡峭的花崗巖包裹的崖壁,高聳茂盛的杉樹和世界上最高的瀑布著稱。
車子駛進景區(qū)內(nèi)部的時候仿佛連同空氣都變的清新,草木混雜著泥土的芬芳伴隨冷空氣環(huán)繞在車體周圍,沈陌遙坐在車?yán)飵缀跬2幌掠^察四周景色的眼睛,忍不住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連連感嘆。
由于房車內(nèi)部臥房數(shù)量有限,上層溫馨的小床要留給黎稚瞳,陳信和陳安兩個彪形大漢又占據(jù)了客廳的兩個折疊沙發(fā)床,沈陌遙和池奕珩兩個人是睡在一層的主臥室里的,也就自然要睡在一張床上。
臥室的床很寬,而兩個人就寢的時候也都比較規(guī)矩,因此沈陌遙除了最初在意識到要和池奕珩同床共枕的時候有些忐忑之外,很快就安了心——
就像那天在酒會上一樣,這人雖然在最近的兩個多月里時不時會做出一些讓他耳根泛紅,心臟直跳的舉動,但真的躺在一張床上的時候他卻出奇的乖巧,從來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側(cè)身睡在屬于他自己的半邊,姿勢也幾乎不會有任何變化,從頭到腳都是直溜溜的一條,還總是晚睡早起。
對此,沈陌遙在感到略微放松的同時,每每看著身邊空蕩蕩的床鋪,偶爾竟然也會隱隱在心底產(chǎn)生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
像是惋惜一樣的情緒。
連他自己都不敢去想自己到底在期待著些什么。
不過所幸大部分時候,他沒有精力去思考這些事。
在進入國家公園后,隨著海拔升高,他的心肺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壓力,血氧飽和度明顯開始往下掉,雖然不至于到達(dá)危險值,卻經(jīng)常在下車游玩一會兒之后很快出現(xiàn)胸悶氣短的情況。
池奕珩在第三次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默默回到房車,躲在角落單薄胸膛連番起伏,費力呼吸之后,二話不說就給他上了便攜呼吸機,在有額外氧氣支持的情況下,沈陌遙精神明顯好了很多,能夠在停車時出門走動的時間也恢復(fù)正常。
在約書亞地國家公園里自駕觀光的三天晚上,團隊都是在露營地中度過的。
一群為了共同目標(biāo)而努力的人圍在升起的篝火旁喝著啤酒聊著天,有的時候還一起烤些肉吃,也會互相交換各自準(zhǔn)備的晚餐,很快就彼此熟絡(luò)了起來,除了因為要遠(yuǎn)程辦公而經(jīng)常缺席團體活動的池奕珩之外,就連不太善于交際的沈陌遙也被許多人圍著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他們似乎都對這個謙遜有禮的漂亮東方面孔頗有好感,紛紛向他承諾之后可以進行的合作,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三位攝影師們。
“沈先生,根據(jù)我多年的經(jīng)驗,你這張臉絕對是肉眼看完美但是上了大屏幕也能絕殺的水平。”
喝了一點啤酒后,彼得·斯佩爾頓拍著沈陌遙的背擔(dān)保道,“帕丁頓導(dǎo)演的這部片子,我認(rèn)為非你莫屬,只有你才能把他心中那位主角的氣質(zhì)演活。”
“我怎么不知道彼得老師什么時候?qū)﹂L相還有研究了?”
黑澤爾的臉頰也有些發(fā)紅,他綠色的眼珠在篝火的映照下顯出玻璃球一樣的顏色,看上去純良而無害。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大肚腩的紅發(fā)攝影師挺起腰,“我以前剛成為攝影師,在芝加哥日報工作那幾年,可是專職拍攝高級晚宴來賓的,什么明星貴族我沒拍過?”
“得了,聽你吹了好多次了,那些照片是一次都沒給我看過。”
黑澤爾翻了個白眼,不置可否。
“再信你的我就是小狗。我看我還是去找里根哥玩兒吧,他雖然陰沉了點,至少不至于成天騙我。”
“哼,不信就不信。”
彼得·斯佩爾頓惡狠狠看向黑澤爾離開的方向比了個中指,轉(zhuǎn)頭看到站在原地的沈陌遙,有些尷尬地?fù)狭藫项^。
“沈先生,你是不是也不信?”
沒等沈陌遙作出答復(fù),他粗糙的手在頭皮狠狠抓了兩下,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般,咬咬牙道,“好吧,如果是你的話,我愿意給你看看那些老照片——都是十幾年前,或者二十多年前的存貨了,放在現(xiàn)在可是稀罕物。但是……您有興趣嗎?”
“當(dāng)然。”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沈陌遙也不好拒絕,于是他跟隨紅發(fā)攝影師往他的車上走,看著胖胖的男人從后備箱費力翻出一個小型硬質(zhì)手提箱,小心翼翼觀望四周后,帶著沈陌遙回到車內(nèi)打開。
那里面赫然是幾本羊皮相冊。
“喏,翻的時候小心點,這里面很多相片的底片已經(jīng)沒有了,可千萬不能損壞了。”
沈陌遙點點頭,垂眸翻閱。
彼得·斯佩爾頓所言非虛,他相冊里的確實是十幾二十幾年前全球娛樂圈甚至是名流圈中的有名人在參加各類晚宴時在內(nèi)場面朝鏡頭微笑著的老照片,數(shù)量相當(dāng)不少,有一些連邊緣都泛黃。
“彼得先生,這幾張照片……”
翻到中間的某頁時,沈陌遙眉頭一蹙,目光在幾張相片的角落停駐。
角落里的一個男人他很眼熟。
都不能說僅僅是眼熟——
畢竟這個身穿酒紅色西裝,正拉著身前一位打扮的雍容華貴的年輕女士的手腕微笑,或是親昵的親吻的鳳眸男人……
是在生物意義上給予了他一半血脈的人。
“怎么,你也想要這幾張?”
“先生,什么叫‘也’?”
“說起來真是巧了……大概二十幾年前,我的同事也問我要過這幾張相片的復(fù)印件。”彼得撓了撓下巴,“他當(dāng)時還給了我一大筆錢,就為了幾張拍到的并不是當(dāng)時的一線明星或事大家族代表的照片……所以我印象很深。”
“您是說……您在芝加哥日報的同事?”
沈陌遙心頭微微一動。
“是的,和你一樣,他也是個東方面孔,我記得很清楚。”
“您還記得他的名字嗎?”
“名字是……名字是什么來著?”
“哦對了!他的姓我想起來了。應(yīng)該是……Ling,不會有錯。”
“我和他達(dá)成那筆交易后,關(guān)系也親近不少,后來還約定要是誰率先成家立業(yè),有了孩子,另一個人就給對方的孩子當(dāng)教父……只可惜后來幾年,他被調(diào)到另外的部門,我們逐漸沒了聯(lián)系,當(dāng)初的約定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
“你看起來有心事。”
沈陌遙回到房車后,池奕珩仍然坐在桌前辦公,似乎是在進行遠(yuǎn)程會議,看到他回來暫時沒有太多表示。
在洗漱過后,沈陌遙自覺心跳得有些快,也有些氣喘,這些天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一直格外珍惜,畢竟稍有不慎引發(fā)嚴(yán)重呼吸困難的話就一定會錯失繼續(xù)欣賞自然風(fēng)光的機會,被池奕珩遣送回洛杉磯的下場,所以他按著胸口在床邊坐下,自覺帶上面罩打開呼吸機,慢慢爬上床半躺下。
也就是這個時候,池奕珩也結(jié)束會議走進臥室 ,坐到床的另一邊看向他的側(cè)臉發(fā)問。
“心事?”
沈陌遙也扭頭望向他,這些天來池奕珩每天都單獨工作到很晚才會睡覺,有的時候甚至天色已經(jīng)很亮才象征性沾一沾床,等到他起來的時候又要跟著他出門,守在他身邊,他怎么勸也沒用,很少有能睡上一個完整的好覺的時候。
“如果有,大概是覺得你最近太辛苦了。”
他沒有猶豫,并未立刻把自己在彼得·斯佩爾頓那里的發(fā)現(xiàn)和聽聞告訴眼前的人。畢竟說到底那已經(jīng)是早該被塵封的往事,現(xiàn)在再翻出來重提也不會對任何人有好處,只會徒增困擾。
“所以池先生,你什么時候能好好休息一下?”
他溫柔地注視池奕珩倦色難掩的臉,下意識想伸出手去觸碰他眼底的青黑,伸到一半?yún)s意識到這樣的動作在兩人獨處的夜晚難免有些曖昧,于是又試圖收回伸過床中線一些的手。
下個瞬間,他的手腕被池奕珩溫?zé)岬氖置偷剡 ?br />
沈陌遙的眼瞳倏地瞪大。
池奕珩沒有說話,只是垂眸盯著他微微發(fā)顫,像是想要逃離的指尖,把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
“池先生……?”
沈陌遙的呼吸有些不穩(wěn),他有些無措地看向池奕珩在昏暗光線中明滅的眼眸,感受到他滾燙的鼻息撲在自己指縫間,傳來一陣灼熱的癢意。
連帶著他的心也變得癢癢的,像是被很多細(xì)密的羽毛蹭過。
有那么將近十秒的時間,池奕珩沒有任何動作。
他的鼻息好像也不太平穩(wěn),一陣一陣地落在沈陌遙指間。男人的眼中好像又升起一陣朦朧卻炙熱的火光,跟隨他的呼吸來回?fù)u曳,像是只差最后的一縷引燃物激化就可以在沉默中爆燃。
“這一陣過去……就好了。”
最終,池奕珩還是什么都沒有做。
他說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嗓子低啞的厲害,像是在回應(yīng)沈陌遙先前的疑問,又像是在說服自己的某些沖動,從鼻腔中發(fā)出綿長的嘆息,緩緩把握著他手腕的手垂落在床面。
“快睡吧,陌遙。”
他最后捏了捏沈陌遙的手腕,松開手從床邊站起身,在后者有些探究的目光中離開臥室。
·
在加入安德森導(dǎo)演取材團隊的第三天,浩浩蕩蕩的車隊沿著一號公路駛離約書亞地國家公園,并且在經(jīng)歷將近一天的長途跋涉后,來到德斯基德國家公園邊境。
與上一個國家公園不同,這個國家公園的名氣并不是很大,又以山路險峻著稱,來往的車輛都有明顯的減少。
德斯基德國家公園最大的特點,就是在山峽之中遍布著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沉積巖。
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風(fēng)化剝蝕,它們很多都展現(xiàn)出獨特的外貌特征,黎稚瞳對此十分感興趣,脖子上的的相機和手中的望遠(yuǎn)鏡來回交替使用著,一向文靜的小姑娘興奮得雙眼放光,經(jīng)常指著道路周圍的各個巖石詢問沈陌遙是否像某些小動物,例如小貓,小狗或小兔,都被他微笑著應(yīng)下來。
在到達(dá)新的國家公園的當(dāng)天下午,黎稚瞳在和黑澤爾為首的三個攝影師聊天時,得知了他們作為攝影團隊在明天清晨的日出拍攝計劃。
他們打算單獨前往的拍攝地位于一處山路極為崎嶇的崖角,不熟悉的人開車過去非常容易出事,例如在中途滑落山崖,所以作為導(dǎo)演組的先遣部隊,只有攝像團隊的幾人打算在明天清晨出發(fā)前往那個地段架設(shè)器材取景。
黑澤爾表示,除了他和對這個路段非常熟悉,負(fù)責(zé)駕車的彼得·斯佩爾頓兩位攝影師,以及一位助理之外,車上除了攝影器材還可以容納三人的空間,便詢問黎稚瞳要不要帶著他的兩位哥哥一同前往,畢竟那個地方能夠看到的日出在世間也是難得一見。
最初池奕珩聽說這個消息時顯得有些嚴(yán)肅,他蹙著眉要求黎稚瞳放棄這樣的想法,表示在沒有信號的偏遠(yuǎn)山崖觀測日出并不安全,而且在那樣的海拔高度,沈陌遙的身體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快要十三歲的小女孩無疑已經(jīng)懂得體貼他人,在聽到池奕珩提出的第二點理由時很快不再繼續(xù)表示自己真的非常想去,放棄了自己的堅持。
沈陌遙看到她好像一瞬間蔫下去的背景,有些于心不忍,何況他本身對于看日出一事也頗有興趣,便主動和池奕珩協(xié)商提出今天會早點吸氧休息,如果明天早上自己的狀態(tài)足夠好,他們就一同去觀看日出,不然就放棄。
池奕珩聽完他的想法,眉頭不再蹙得很緊,但是臉色仍然算不上太好。面對一大一小兩雙帶著期盼的眼睛,他寡不敵眾,又有些敗下陣腳來,只好在黎稚瞳的小聲歡呼中點頭同意暫時按這個方案來。
然而第二天一早,前來房車的人里卻并沒有那個英俊的金發(fā)面孔。
“黑澤爾昨天晚上太興奮,吃了沒烤熟的生肉,上吐下瀉到凌晨,現(xiàn)在剛剛睡下不久,眼看是起不來了。”
彼得·斯佩爾頓朝他們攤手,又看了看身邊一言不發(fā)站著的黑色卷發(fā)男人,他今天依舊帶著鴨舌帽,面容隱匿在其中看不清晰。
“所以,在徹底昏睡過去之前,他拜托我喊上里根一起,代為替他遵守約定,帶你們?nèi)タ慈粘觥!?br />
“去的話,要抓緊。”
薩門·里根言簡意賅,聲音極為嘶啞。
于是沈陌遙和池奕珩在房車內(nèi)對視一眼。
“怎么樣,去嗎?”
“……可以。”
在沒有黑澤爾·布萊克在附近的情況下,池奕珩似乎放松了許多,他看了看沈陌遙些微紅潤的嘴唇和挺不錯的精神狀態(tài),整個人不再呈現(xiàn)一種緊繃的姿態(tài)。
“陳信陳安在這里待命,帶上呼吸機,讓他們開我們的車,一切小心。”
彼得·斯佩爾頓的駕駛技術(shù)確實如同黑澤爾所說堪稱一流,池奕珩的商務(wù)車又性能極為優(yōu)秀,他們開往山崖的一路不說艱險,竟然連顛簸都很少有,他們從露營地開出半個多小時后,很快看到遠(yuǎn)處在幾塊大巖石圍繞中那截突出的山崖。
誠如黑澤爾的描述,山崖頂部的視野極為開闊,俯瞰能看到大片層層疊疊高聳著佇立的沉積巖,遠(yuǎn)處則是即將破曉的深藍(lán)色天空。
把車在山崖下方幾百米的位置停好后,一行人陸續(xù)下了車,薩門·里根和彼得·斯佩爾頓兩人帶著攝像機和三腳架先行往懸崖邊走,黎稚瞳也蹦蹦跳跳地下了車,亦步亦趨小心跟在后面。
年輕的寸頭攝像助理因為要整理其余的器材,暫時留在車旁邊,于是沈陌遙和池奕珩便也跟隨前方的三人往山崖邊走去。
“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美景呢。”
高處的空氣很是清新怡人,沈陌遙和池奕珩一前一后走到崖角的側(cè)面,遠(yuǎn)處的兩位攝影師正在山崖邊緣布置器材,黎稚瞳則蹲在一旁靠近里側(cè)的位置用望遠(yuǎn)鏡遠(yuǎn)眺,時不時笑著和彼得說上寫什么。
一片靜謐祥和之中,沈陌遙伸了個懶腰,正瞇著眼睛眺望遠(yuǎn)方翻出魚肚白的天空,感嘆黎明的序曲在大自然綻開時的美麗,耳邊忽然傳來一聲響徹云霄的爆裂聲。
清脆,短促,像是鞭炮,震得人耳膜微微發(fā)顫。
是槍響。
第63章 池奕珩沒有回應(yīng)。
伴隨那聲槍響緊接著響起的是一聲短促的尖叫。
是黎稚瞳的聲音。
而后, 又是一聲槍響。
短暫的大腦空白讓沈陌遙下意識朝槍聲響起的方向看去。
彼得·斯佩爾頓的胸口接連綻開兩朵血花,他的鼻腔和嘴里都開始滲血,整個人近乎目眥欲裂, 黏膩的紅色液體掉在懸崖邊的砂石上順著坡度往下流, 他不斷冒血的嘴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為……什么……”
他看向不遠(yuǎn)處正握著一把黑色小手.槍的人, 臃腫的身型前后晃悠著,質(zhì)問的話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向后傾斜身體, 徑直摔下山崖。
事情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在第一聲槍響后, 池奕珩幾乎是瞬間就如同獵豹般, 向發(fā)出尖叫并驚恐地抱頭蹲下的黎稚瞳急速跑去,卻始終是慢了一步。
“別過來。”
舉著槍的黑發(fā)男人憑借距離上的優(yōu)勢,搶先一步把因為目睹紅發(fā)攝影師被槍擊墜崖, 受到驚嚇而無法動彈的黎稚瞳鎖在懷中,手中的槍抵上她的太陽穴。
發(fā)燙的槍管觸碰肌膚, 硝煙味涌入鼻腔, 女孩很快意識到如今自己的處境,她緊咬嘴唇拼命沖池奕珩擺了擺手, 眼里的淚水卻如同沉積巖上被風(fēng)不斷吹落的沙石, 怎么也停不下來。
“放開她。”
池奕珩的臉色在這瞬間變得極為低沉,他堪堪在和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攝影師相距不過兩三米的地方停下腳步站定,發(fā)出質(zhì)問。
“你的目的是什么, 薩門·里根?”
“我的目的?”
“你們……還不清楚我的目的?”
一頭凌亂黑色卷發(fā)之下, 薩門·里根的雙目通紅, 他維持著劫持黎稚瞳的姿勢站在懸崖邊,仰起頭笑了笑, 聲音卻愈發(fā)陰沉。
“尤其是你,沈陌遙……別人不清楚我想干什么,你還不清楚嗎?”
隨著他的動作,崖角上的風(fēng)將他的棒球帽吹落,于是一雙狹長陰鷙的眼睛終于暴露在遠(yuǎn)方逐漸升起的朝陽中。
這個聲音……
沈陌遙屏息走到池奕珩身邊,臉色被風(fēng)吹得有些發(fā)白。
雖然過于沙啞而不好辨認(rèn),但這無疑是一道他非常非常熟悉,甚至聽過很多年的聲音。
他眉頭緊蹙,目光順著那雙狹長的眼睛上移,最終落在他額角一塊丑陋的疤痕上,而后眼瞳劇顫,眼睛倏地瞪大。
“……沈凌夏?!”
“算你還有點眼力。”
薩門·里根——又或者說沈凌夏低低笑了兩聲,他一直手仍然用槍抵著黎稚瞳的太陽穴,另一只手則維持鎖住她脖子的姿勢向上伸,不顧小姑娘因為窒息而格外痛苦的臉色,在自己鼻子下方狠狠地扯了一下。
屬于黑色卷發(fā)攝影師最后的易容——鷹鉤鼻假體也被徹底揭開,男人細(xì)窄的鼻梁暴露在空氣中。
“沈陌遙,以及這位池先生……好久不見。”
他陰惻惻沖身前的兩人露出微笑。
“這兩個多月……看起來你們過的很滋潤呢。”
“沈凌夏,你這個瘋子……”
沈陌遙看到黎稚瞳在他禁錮下痛苦掙扎的模樣,臉色變得愈發(fā)霜白,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緊握成拳。
縱使是他也并沒有料到,先前被他幾句話擊得潰不成軍的沈凌夏竟然在逃往美國后還不曾死心,像個陰魂不散的惡魔,處心積慮地蟄伏至此。
“你的目標(biāo)是我。”
山崖上的風(fēng)太大,沈陌遙接連咳了好一陣才有精力繼續(xù)說話,他肩膀微微顫抖,呼吸也略顯滯澀。
“我可以隨你處置,但你如果還是個人,就不要傷及無辜。”
池奕珩神色一暗,他下意識伸手撐住沈陌遙搖搖欲墜的身體,同時也微微施力,似乎并不想再讓他往前走的樣子。
“嘁,激將法對我沒用,你這個虛偽的賤人。都這個時候了,還裝高風(fēng)亮節(jié)給誰看呢?”
沈凌夏嗤笑一聲,對他的交涉顯得格外不屑,“你以為我傻是不是?這可是池家的小女兒,她的價值遠(yuǎn)遠(yuǎn)比你高。”
“不過你大可以放心,即使你不是我需要的人質(zhì)……在送你去死之前,我會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折磨你。”
“換成我如何。”
池奕珩終于找到機會開口。
他像是已經(jīng)冷靜下來,聲音恢復(fù)往日的鎮(zhèn)定沉穩(wěn),淺色眼瞳中泛著森冷的弧光。
“我是池家的下任家主,應(yīng)該更合你心意。”
“你?那當(dāng)然更好。”
沈凌夏把槍朝黎稚瞳的額頭抵了抵,女孩白皙柔嫩的幾乎很快被燙出一圈紅印子。
“不過,為了展示你的誠意,你得先一個人走到這里來,背對著我蹲下,雙手抱頭。來吧。”
“……”
池奕珩死死盯住他因為激動而有些扭曲的面龐,最終還是朝前踏出腳步。
“池先生!”
沈陌遙下意識想喊住他。
“沒事,你留在這。”
徹底離開沈陌遙身邊前,池奕珩安撫似地捏了捏他的手臂在他耳邊低語,留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而后,他走到沈凌夏身前一米多的地方半蹲下,雙手舉過頭頂。
“不錯,就是這樣……只要你們不耍什么小花招,我也不是不能把這個小女孩放了。”
沈凌夏滿意地點點頭,勒住黎稚瞳的動作也略微松懈一點。
經(jīng)由交匯的眼神和一句簡短的話,沈陌遙在短暫愣神后很快明白了池奕珩的想法。
沈凌夏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做事不可能不給自己留后路。即使這次行動的主要目標(biāo)是完成夙愿,將他折磨致死,也絕不會異想天開到認(rèn)為在殺人后也能夠只憑借自己一人的力量就順利逃之夭夭。
也就是說,他一定是有人接應(yīng)的。
那位還在車子附近沒有上來的攝影助理很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同樣的,在沈凌夏達(dá)成目標(biāo)后,就一定需要一位足夠重要的人質(zhì)作為保險,以此確保自己和前來接應(yīng)的同伙不會被警方或是池家的人圍追堵截,能夠逃出生天并在未來騙取高額贖金。
這樣的一個人質(zhì)人選……無疑是幾乎手無縛雞之力,最好控制的池家千金大小姐最為合適。
也就是說,沈凌夏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過同意交換人質(zhì)。
眼下假裝正在考慮更換人質(zhì)的樣子,要求池奕珩近身……估計也是考慮到在相聚較遠(yuǎn)距離的情況下,不能完全掌控對自身威脅最大的池奕珩的動向,所以選擇讓他進入穩(wěn)定射擊范圍,背對自己被嚴(yán)密監(jiān)控,這樣一來反而可以限制他的行動。
——但這對于他們這邊來說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壞事。
沈陌遙抿唇,深吸一口氣,手在胸口按了按。
他之前就有所了解,自幼接受過專業(yè)近身搏斗訓(xùn)練的池奕珩戰(zhàn)斗力相當(dāng)強悍,反應(yīng)力和各方面的身體素質(zhì)都極強,眼下他已經(jīng)順著沈凌夏的指示成功進入能夠直接發(fā)起突擊的距離,唯一的不便就是他背正對著警惕心極強的沈凌夏,無法精準(zhǔn)掌握他的動作,從而找到發(fā)起進攻最合適的時機。
那么,自己現(xiàn)在需要做的,就是配合池奕珩捕獲這樣的瞬間。
于是沈陌遙緩緩開口。
“沈凌夏,這么多年了,為什么你始終不肯放棄繼續(xù)糾纏我?”
懸崖邊的沈凌夏好像聽到天方夜譚,很快發(fā)出一聲冷笑。
“呵,你還有臉問?金龍獎頒獎的那一周,你讓我從云端之上跌落……你害得我在國內(nèi)長達(dá)十幾年的辛苦布局毀于一旦的時候,就早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所以這一趟出游從頭到尾都是你精心策劃的報復(fù)?”
“當(dāng)然不,我親愛的二弟。我還沒那么大能耐。”
“我只是用了一些手段知道了你的行蹤,又恰好有一點人脈,了解到那個帕丁頓的新片籌備計劃……”
“剩下的,就只有巧妙混入你們的行程中——你看,我為自己尋找的新身份是不是很成功?薩門·里根,新銳藝術(shù)家,自然攝影師……托這家伙的福,我才有機會再一次接近你。”
“當(dāng)然,為了確保計劃順利進行,我也聯(lián)絡(luò)了一些雇傭兵。那些家伙為了錢,什么都干得出來……在把你折磨致死后,我會帶著池家的人質(zhì)和他們匯合。”
“你看,我已經(jīng)把計劃全部都告訴你了——大哥是不是很大方?”沈凌夏笑得手中的槍都抖了抖,嘴角撕扯著出現(xiàn)扭曲,仿佛陷入魔怔,“畢竟,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所以,你把真正的里根殺了?就像你剛才殺了彼得·斯佩爾頓那樣。”
“當(dāng)然不是,我親愛的二弟。”
不知道是計劃的成功讓他過于興奮還是在面對沈陌遙的時候他總是沒辦法很好地控制自己,沈凌夏并沒有意識到沈陌遙在用一種猜測詢問的方式套話,說出來的信息完全沒有掩飾。
“我只是要借用一下他的身份,怎么至于把他殺了呢?那家伙現(xiàn)在正在舊金山公寓的衣柜里餓著肚子睡大覺呢。”
“至于彼得·斯佩爾頓……他確實是該死的。”
“且不說為了確保計劃順利進行,我本就必須率先除掉他這個大麻煩,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該死的。”
“因為他不肯配合你的計劃?”
“不,我從來沒想過把計劃告訴他。只是因為他曾經(jīng)敲詐過凌禾峰,又恰好出現(xiàn)在計劃的一環(huán)中,所以送他去見上帝不過是我的舉手之勞。”
“想不到你這種人還會替父報仇?這可不像你。”
“我警告你注意自己的態(tài)度,沈陌遙。如果不想看到池家這兄妹倆都因為你而死去的話,就別再試圖逞口舌之快。”
沈凌夏把槍在黎稚瞳太陽穴上示威似的又抵進去幾分,盯著沈陌遙的眼神怨毒得像蛇。
“我才不是要給那個死人報仇,我只是為了我自己。”
“我查過凌禾峰的帳。從我出生前一年多開始……他就一直頻繁地給彼得·斯佩爾頓匯款,數(shù)額相當(dāng)高。如果不是那家伙握住了凌禾峰的什么把柄,反復(fù)敲詐勒索他,導(dǎo)致凌禾峰經(jīng)濟拮據(jù)又愛而不得,他又怎么會變成那副瘋癲的樣子?”
“好了,沈陌遙。”
“閑聊時間到此為止。現(xiàn)在為了保住這兩個家伙的性命,你可以先向我跪下了。”
沈凌夏舔舔嘴唇。
“記得,跪的一定要重些——要讓我聽見你的膝蓋狠狠砸在地上的聲音。”
沈陌遙站在原地沒有動。
“在如你的愿前,我可能要先指正一個問題。”他掀起薄唇,平靜地陳述,“你不該殺他。彼得·斯佩爾頓——他并不是威脅了凌禾峰。二十多年前,他們只是進行了一場交易而已。”
“你說什么?!”
“但凡你的調(diào)查再詳細(xì)一點,你就該知道,凌禾峰給彼得·斯佩爾頓匯款,只是因為他換取彼得·斯佩爾頓手上的一些東西。”
“不可能!有種你說,是什么東西?”
“你大可以自己去看。那些東西至今還被存放在彼得先生的公文箱里,保存良好,就在你們車的后備箱。”
“事實上,后來他們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還挺不錯的。在那場交易后,彼得先生曾和凌禾峰約定,如果以后他們其中的一個人率先成家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另一個人就自動成為他孩子的教父。”
“……教父?不可能!你說慌!沈陌遙,你休想再編出一些子虛烏有的事讓我動搖!”
沈凌夏渾身觸電般劇顫,發(fā)出瘋癲的尖叫,下意識做出雙手插入頭發(fā)之中的動作。
在那短暫的幾秒鐘里,他手中的槍也不再對準(zhǔn)黎稚瞳的太陽穴,于是沈陌遙當(dāng)機立斷沖池奕珩微微點頭,兩人交換眼神的瞬間,心中靈犀在沉默中爆發(fā)。
池奕珩接到訊號后毫不猶豫側(cè)身掃出橫踢,正中沈凌夏小腿,那人吃痛,身軀不穩(wěn)下意識松開對黎稚瞳的禁錮就要摔倒,手中槍口卻狠戾地對準(zhǔn)池奕珩迎上來的身體。
“池奕珩!”
沈陌遙呼吸一滯,緊緊盯著硝煙彌漫開的方向,肩膀微微顫抖。
“砰!”
仿佛冥冥中感應(yīng)到沈陌遙的呼喚,在槍聲響起的前半秒,池奕珩的身體猛地下彎,竟然躲開了沈凌夏向后倒去時匆匆開出的一槍,并且以一個強橫的抬手鉗制住他握著槍的手腕,將它高舉朝向天空,而后又在沈凌夏掙扎間一槍射向天空的同時急速近身,用膝蓋猛擊在他的上腹。
“小瞳,去陌遙那邊!”
池奕珩在搏斗間隙向重獲自由的黎稚瞳喊道。
女孩點點頭,似乎對自己大哥的實力很有信心,擦干糊在臉上的淚,跌跌撞撞朝沈陌遙跑去。
“呃啊……”
沈凌夏遭到重?fù)簦l(fā)出吃痛的低吼,嘴里吐出一口酸水,槍從手中應(yīng)聲而落。
池奕珩眼疾手快將它踢下山崖,將沈凌夏狠狠朝自己一拽,右手扯住手臂,左手在他胸腹一頂,竟是將他整個人一氣呵成地掀翻過去,倒摔在崖邊的一塊巨石上。
沈凌夏摔在石頭上的瞬間,骨骼斷裂的聲音從他身體中清晰傳出。
他眼中滿是不甘,倒掛的身體以一個扭曲的姿勢順著巖石下滑,話都沒來得及說上一句,很快就伏在地上沒了聲息。
解決沈凌夏后,池奕珩胸膛急促起伏了一陣,他深深呼吸,正要走向一動不動匍匐在地的沈凌夏,卻忽然聽到身后再次傳來女孩的尖叫。
“哥!”
池奕珩回頭的時候,正好看見黎稚瞳整個人蜷縮著僵在原地,沈陌遙則背對著他站在她身前,呈現(xiàn)一種守護的姿勢。
就在兩人的前方不遠(yuǎn)處,手上拿著一柄鋒利軍刀的寸頭攝影助理正一步一步朝他們逼近。
“對不起,沈先生……我不想傷害你,所以請讓開,把她交給我。”
“麥克,不要做不可挽回的事。”
沈陌遙深深看向眼前這張年輕的西方面孔。曾經(jīng)在露營地的篝火晚會里,他們有過短暫的交流。他記得他說過自己的家庭條件不好,這次跟團當(dāng)助理也是為了賺一點錢補貼家用。
“沈先生,你不懂的。”
麥克也看著他,拼命搖了搖頭,握著刀的手緊了緊。
“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如果您愿意讓開,把那個小女孩交給我……我可以不傷害您。”
沈陌遙沒有動。
風(fēng)衣衣擺被山頭的風(fēng)吹起,遮住他蒼白瘦削的側(cè)臉,黎稚瞳在抽泣中抬起頭,看到他單薄的身軀在風(fēng)中被吹的直晃,卻始終像一堵堅韌的墻佇立著,沒有從自己身前移開分毫。
“是嗎……”
“我明白了。那就……抱歉了。”
麥克沉默片刻,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低吼,握著刀向沈陌遙發(fā)起猛沖。
在看到沈陌遙和黎稚瞳被攝影助理持刀相逼的瞬間,池奕珩立刻放棄了原本朝著沈凌夏走去的動作,轉(zhuǎn)而快速奔向山崖后端的兩人。
他此前的二十多年人生中從沒感受過如此張皇失措的時刻,一顆心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落在地上。那柄泛著寒光的短刀仿佛死神手中揮舞的鐮刀,池奕珩好像在眨眼間看到刀尖沒入沈陌遙胸膛的樣子,渾身血液似乎在短短幾秒鐘內(nèi)順著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臟,帶來一陣抽搐般的痛感。
屏息的下個瞬間,他看到沈陌遙鬼魅般側(cè)過身,幾乎是貼著鋒利的刃尖堪堪躲過了麥克的進攻,而后兩只手飛速一上一下攥住他持刀的手臂,在他因為慣性還沒來得及改變身體沖向時,交錯著大力一擰。
麥克對他突然的反擊毫無防備,發(fā)出痛吟,手里的刀沒有握住,斜斜飛到一塊石頭后面,發(fā)出一聲咣當(dāng)?shù)拇囗憽?br />
簡單的兩個動作好像耗費了沈陌遙的全部精力,短刀飛出去后,他握著麥克手臂的手很快沒了力,他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喘,接連后退兩步幾乎要站不住,卻仍然固執(zhí)地護在黎稚瞳前面,不肯退讓絲毫。
“沈先生,是我小看了你……”
麥克死死握住被扭得竟然有點出現(xiàn)一點畸形的手腕,紅著眼睛發(fā)出怒吼。
他雖然因為激動和情敵錯失最佳進攻時機,卻也能察覺沈陌遙明顯氣息不穩(wěn),如今不過是強弩之末,因此他甚至沒有再費力去撿那把掉進石縫里的刀,就那么直直朝沈陌遙走去,似乎打算直接憑借蠻力將他擊倒。
但是他沒有再次發(fā)起進攻的機會。
池奕珩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趕到的,不過只是剎那之間,還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的麥克就在他的一記手刀下翻了個白眼撲倒在地,徹底昏死過去。
“你還好嗎?”
池奕珩經(jīng)歷兩場搏斗,此時也有些輕微的喘,他快步走到沈陌遙旁邊,不由分說伸手抵在他胸口,手掌下方傳來心跳果然急促而不規(guī)律。
“還好,之前拍《浪潮》的時候有些打斗戲份,我找了老師練習(xí)過一段時間……沒想到還能在這派上用場。”
沈陌遙竟然還有心情和池奕珩打趣,只不過唇角的弧度實在有些勉強,他說著說著就又偏過頭去咳了咳,唇瓣在逐漸亮起的天光中顯出些微的紫。
“你必須盡快接受治療。”
他把手伸到沈陌遙胳膊下方稍微撐住他的身體,扭頭看向自己驚魂未定的妹妹。
“小瞳,你先回車?yán)镉脽o線通訊聯(lián)系陳信和陳安,我們馬上到。”
“好。”
黎稚瞳點點頭站起來,小心翼翼朝山崖下方走。
就在三人都以為這場橫生的變故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時候,懸崖頂部的巖石旁,一道冷戾嘶啞的聲音再次傳來。
悄無聲息的,那個幾分鐘前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昏死過去著的男人竟然重新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
“你們是不是……想的太美了一點。”
他朝地上嘖出一口血沫,緩緩伸出的右手上,竟赫然又是一把黑色小手.槍。
“既然你們這么跳,哪怕計劃完不成……我也要給你們來點大禮。”
沈凌夏給手.槍上膛后,將槍平舉的瞬間,黎稚瞳還沒能回過身,仍然維持著朝山下走去的姿勢,沈陌遙也因為身體負(fù)荷太大而動作有些遲緩,瞬息之間,池奕珩只來得及站到黎稚瞳身前,與此同時下意識將沈陌遙拽到自己身后。
“砰!”
新的一聲槍響后,沒有任何人出現(xiàn)異常。
位于最前面的池奕珩只是很輕地抬了一下眼睫,偏過頭確認(rèn)身后的兩人毫發(fā)無損,而后輕輕吐出一口氣。
在開出一槍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倒下后,沈凌夏沾滿灰塵的瘋癲的臉上很快出現(xiàn)氣急敗壞的神色,他低頭打開彈匣確認(rèn)了一次,然后再次舉起槍,一邊怒吼一邊射擊。
“哈哈哈哈,來吧!都和我一起下地獄!”
在他低頭的功夫,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的黎稚瞳敏銳地找到一處可以當(dāng)作掩體的巖石率先躲了進去,池奕珩也撐著沈陌遙一前一后緊跟著跑進巖石遮蔽的范圍。
在他們跑動的同時,一聲又一聲的爆破音中,許多顆子彈接連和兩人擦肩而過,射入巖壁或是滿是沙石的地面,激起一陣濃霧似的沙土。
槍聲停止后,黎稚瞳驚魂未定地蹲在地上大喘氣,扭頭看向在塵土飛揚中止不住咳喘的沈陌遙。
“小遙哥哥,你身體還撐得住嗎?”
“沒事……”
沈陌遙手撐在冰冷的石壁上使力,胸膛劇烈起伏。
他努力壓下已經(jīng)非常不穩(wěn)的呼吸,抖著手從口袋里掏出擴張劑噴在嘴里。
“池先生,你也還好?”
喉間翻涌的喘意逐漸平息后,他帶著一臉冷汗下意識看向身邊自從躲進巖壁后就一言不發(fā)的人。
池奕珩沒有回應(yīng)。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臉色慘白,氣息的末端抖得不成樣子,靠坐在石壁旁的身體開始打滑,淺琥珀色的眼瞳在熹微晨光中反而顯得黯淡,隱約透出一股寂然。
鼻尖傳來腥咸的味道,沈陌遙心頭劇顫,恐慌感順著心臟血管逐漸攀升,他下意識順著氣味低頭看去,竟然看見池奕珩捂在腹部的手掌內(nèi)側(cè)已經(jīng)完全變成鮮紅色。
一股一股的血仿佛靜默的溪流,悄無聲息從他指縫間涌出,浸透他黑色的外衣,蜿蜒著淌到遍布沙礫的地面上。
第64章 “更確切地說……我愛你。”
“哥!”
黎稚瞳驚呼一聲捂住嘴巴, 眼眶里一直壓著的淚水在此刻決堤。沈凌夏從崖腳傳來的斷續(xù)腳步聲在她耳里仿佛惡魔的倒計時,她有些六神無主,下意識看向身邊的人。
沈陌遙自從發(fā)現(xiàn)池奕珩腹部中槍后就沒有再說話, 他臉上僅存的一點血色潮水般褪去, 手上的動作卻很迅速。
他撕開自己的襯衫, 將部分衣料對折幾次之后解開池奕珩的外衣,拿開他捂著腹部的手,隔著他的里衣替他在傷口處按壓止血。
“沒事……”
也許是他按壓的動作讓池奕珩覺得很痛, 他終于顫巍巍掀起眼皮看向沈陌遙, 確認(rèn)他沒有受傷之后, 又伸出沒怎么沾血的那只手拍了拍湊上來直掉眼淚的女孩的頭, 聲音很輕。
“HKP7。”
“什么?”
沈陌遙仍然垂著頭給他處理傷口,聽到他近在咫尺的呢喃下意識揚起頭,冷汗順著額角滑進他的眼尾, 沾濕他的眼睫。
“他手上那把槍。”
池奕珩胸口起伏著,他眼神有些渙散, 每說一句話都顯得費力而艱難, 吐字卻依舊清晰。
“那個型號……有八發(fā)子彈。”
“在他第二次射擊前,他確認(rèn)過彈匣里的子彈數(shù)量, 所以……他沒有備用彈匣。”
他每說幾個字就要停下來小聲氣喘,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
“剛才他一共開了七槍。”
也就是說,子彈只剩最后一發(fā)。
他說話間,沈陌遙又扯下一截自己襯衫的衣料, 按著用來止血的那一團, 在上面圍繞池奕珩腰部綁緊固定, 又發(fā)現(xiàn)他的大腿側(cè)面也有一處應(yīng)該是被彈片刮到的出血點,繼續(xù)進行臨時包扎。
“我知道了。”
沈陌遙冷靜地點頭, 替他擦了擦額頭上細(xì)密的汗。
“我去拖住他。你們……”
池奕珩憋了一口氣,竟然又按著傷口試圖脫離巖壁的依靠直起身子,血在上面蹭出一片殷紅。
然后被一雙蒼白的手按住了肩膀。
“別亂來,池先生。”
沈陌遙的聲音很平穩(wěn),語氣似乎中夾雜著晨霧的寒涼。
“你腹部傷勢很重,腿上也有傷,不要再亂動,會加速失血。”
天邊的旭日已經(jīng)緩緩升至地平線上方,周圍的地面和山壁都被照出明燦的顏色,他看向池奕珩的眼瞳隱沒在巖石的陰影里卻顯出一種波瀾不驚的黑。
“縮頭烏龜當(dāng)?shù)暮猛鎲幔可蚰斑b,你要是識相,就趕緊跑出來主動送死。”
嘶啞狂妄的聲音順著晨風(fēng)傳來,沈凌夏應(yīng)該是走到了離他們更近一些的距離。
“地上的血跡騙不了人,你們之中有人受傷了。我想是最開始的那槍打中了池家大少爺,對不對?”
“小瞳,馬上我會出去和沈凌夏對峙。你順著這塊巖石后面那段小路,回車子里傳訊,做得到嗎?”
山崖周圍沒有信號,但是他們的車?yán)镉袩o線通訊,能夠聯(lián)系到在營地待命的陳信和陳安。
沈陌遙撐著池奕珩的上半身,讓他盡量能平躺在石壁旁,扭頭看向黎稚瞳。
“可我不想丟下你們……”
黎稚瞳仍然在抽泣,卻在和沈陌遙對上視線的一瞬被他眼中的決然震在原地。
她怔愣兩秒,揉了揉眼睛,很快點點頭。
“小遙哥哥,我知道了。”
“小瞳,拜托。”
黎稚瞳從那截只能容許小孩子的體型鉆過的洞口迅速爬出后,沈陌遙像是稍微放下一些心,偏過頭去又咳了咳,胸口急促起伏幾下。
“陌遙,不行……”
池奕珩因為失血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一些意識模糊的癥狀,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明白沈陌遙想要做什么,枕在他懷里的頭不安分地動了動,試圖向上看找到沈陌遙的眼睛。
于是沈陌遙低下頭來看他,濕漉漉的眼睫上有冷汗劃落,像淚珠一樣滴在他面頰,又順著向下滑進他同樣潮濕的鬢發(fā)中。
“我暫時離開一下,池先生。”
沈陌遙朝他露出微笑,微微泛紫的唇瓣彎出一個堪稱漂亮的弧度。他柔和地托住池奕珩的頭,讓他能枕在一塊稍微高一些的石塊上,緩緩撐著膝蓋站起身。
池奕珩心臟在瞬間空跳一拍,他不管不顧地也想要起身拉住沈陌遙的手,但身上的力氣似乎已經(jīng)隨著流出的血一同消失了,他抬起的手臂很快被沈陌遙攥住,而后被強制放回身側(cè)。
這是第一次,沈陌遙能夠輕而易舉地罔顧他的意志,憑借力氣把想要掙扎的他按在原地,也是最讓他感到恐慌的一回。
“不要去……”
池奕珩胸口急促起伏,發(fā)出沙啞的聲音。
于是沈陌遙最后朝他彎下腰。
“相信我,池奕珩。”
他濕冷微顫的手掌堪稱溫柔地?fù)嵘纤哪橆a,拇指貼著他眼瞼下方的肌膚輕輕蹭了蹭。
“別睡,等我回來。”
而后,他不再留戀,直起來的身子出現(xiàn)在朝陽中,朝沈凌夏站立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遺言說完了,你終于敢出來見我了?”
沈凌夏轉(zhuǎn)著手中的槍,看見巖石后方走出來的單薄身影,滿意地瞇起眼睛。
“沈凌夏,你究竟想怎么樣。”
“怎樣……”
沈凌夏狹長的眼睛背著陽光閃了閃,他先是掃了一眼沈陌遙身上沾到的不少血跡,又看了看不遠(yuǎn)處的那塊巖石,發(fā)出一聲嗤笑。
“我也不瞞你,我這把槍里只剩最后一發(fā)子彈。”
“但是我想……如果就這樣把你殺了,未免也太無聊。”
沈陌遙盯著他的眼睛沒有回話,山崖上一陣凜冽的風(fēng)吹過,他喉中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喘,瘦削身軀在風(fēng)里不住搖擺,像暴風(fēng)雨中在茫茫大海上隨時會傾覆的一葉孤舟。
“畢竟你看……以你這樣廢物的身體,就算逃出去再遠(yuǎn),我也能追過去把你一擊斃命。”
“是嗎。”
沈陌遙不以為然,撫著胸口平復(fù)喘息,他如今能夠撐到現(xiàn)在完全是靠心里最后那口執(zhí)念形成的氣,說實話,他甚至不太確定自己還能夠再站上幾分鐘。
“所以,看你這么可憐,要不要我們速戰(zhàn)速決,玩?zhèn)游戲?”
“關(guān)于這一發(fā)子彈,我給你兩個選擇。”
沈凌夏陰鷙地笑著,鼻子在槍管附近嗅聞,剛才的那幾槍硝煙味沒有散去,味道很沖,他卻覺得愈發(fā)興奮起來。
他要當(dāng)著那個池家的小子的面,揭露沈陌遙的本性,讓他看看自己癡迷的到底是怎樣一個虛偽的賤人。
于是他放大聲音。
“要么,你乖乖過來,讓我對著你的心臟或腦門開上一槍。這樣你可以死的干脆,毫無生還的可能。”
他斜斜走了幾步,站到懸崖的側(cè)緣,從這樣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此前被擋在巖石后面,躺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的人。
“要么,我會在這樣的距離對著池家的那小子開一槍。我不會特地瞄準(zhǔn)要害,只是開槍,他不一定會死,甚至不一定會被打中。你當(dāng)然也可以隨意阻止,雖然我不認(rèn)為你能在力量上和我掰手腕。”
沈凌夏怨毒的目光刀子一樣刺向站在自己身前不遠(yuǎn)處,仍然在低低地咳喘,面色霜白的人。
他都不用想,在這樣的生死關(guān)頭,他肯定會卸下曾經(jīng)那純良的偽裝露出馬腳,將自己自私自利又兩面三刀的本性徹底暴露下光天化日之下。
“所以,沈陌遙,你會怎么選?”
然而沈陌遙并沒有像他期盼的那樣,撲倒在他的腳邊求饒,或是屁滾尿流地跌倒在地,讓他朝著池家的那小子隨意開上一槍。
他沒有回話,只是沉默著朝自己走來,眼眸漆黑看不出情緒。
“你什么意思?”
沈凌夏被他意料之外的舉動嚇了一跳,明明清楚向自己走來的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甚至虛弱到風(fēng)吹一下就會摔倒的家伙,卻忍不住被他似乎不顧一切的氣勢嚇到,踉蹌著后退兩步。
“沈陌遙,說話!”
慌亂之中,他匆忙給手中的槍上膛,朝來人胸前舉起。
“開槍。”
沈陌遙走到他面前,用自己的身體完全封死他能夠朝池奕珩射擊的路徑,胸口和他的槍管不過毫厘。
“什么?”
沈凌夏被他冷靜而決絕的態(tài)度逼得一愣。
“這就是我的選擇,所以,開槍。”
沈陌遙眼睫垂落,看向他微微顫抖的槍口,而后直視他的臉,竟然主動伸手握住仍然有些發(fā)燙的槍管,像是感覺不到疼。
他的聲音比晨風(fēng)卷起的飛沙還輕。
“要我?guī)湍忝闇?zhǔn)嗎?”
“你……”
沈凌夏從未料到眼前的人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他的大腦一時有些空白,長年累月鋪設(shè)累積的怨恨好像隨著他的動作失去了宣泄的出口,像團黑色的毛線堵塞在胸腔之中,他出現(xiàn)一瞬的茫然。
“為什么……”
他發(fā)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你為什么……為什么要選擇主動送死……讓我隨便朝那家伙開一槍不好嗎?他又不一定會死!為什么寧愿直接來送死都不愿意讓他替你承擔(dān)風(fēng)險?你瘋了嗎?!”
“理解不了的事情就放下吧,沈凌夏。”
“不可能……”
沈凌夏氣急敗壞,他伸出另一只手把手.槍向邊上拉,似乎想要逃脫沈陌遙的禁錮朝另外的方向開槍,那人卻根本不放手,在這瞬間爆發(fā)出的力氣竟出奇的大。
“沈陌遙!你才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是嗎。”
沈陌遙的眼中只有漠然。
“為什么?”
“為什么你是這種人?”
“為什么你總不按常理出牌,總能做出我計劃外的事?”
“我很早以前就說過……別把我和你想成一類人。”
因為身體負(fù)荷確實已經(jīng)瀕臨極限,沈陌遙的聲音極為清淺,還帶著些微的喘,落在沈凌夏耳里卻如同驚雷。
“不!”
“這不可能!”
沈凌夏目眥盡裂,雙眼通紅,逐漸語無倫次。
“沈陌遙,你應(yīng)該知道你的父母根本就不是真心相愛!那個姓沈的只是為了榮華富貴才會和姜鶴在一起!所以明明我才是……明明我才是誕生于一場偶遇,命中注定要被生下來的孩子!明明我才應(yīng)該受到祝福,在那所謂的愛里長大……”
“所以我試圖把這一切搶回來……我奪走了你長子和大哥的身份,奪走了你父母的愛,奪走了小弟的崇拜……然后我又奪走了向你投去的種種欣賞的目光。”
“我奪走了被你霸占的,本該屬于我的一切!和我的童年一樣……你應(yīng)該從十五年前起就活在黑暗中,被仇恨灌溉浸染,逐漸變得丑陋不堪……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你沒有?”
沈凌夏憤然將槍身從沈陌遙的牽制中抽離,死死抱住自己的腦袋,渾身劇顫。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從那天在火海中,看見他義無反顧地朝沈佑麟的方向奔去的時候,到如今他像一顆扎了根的枯敗松樹一樣站在槍管前的這一刻,他從未明白。
明明是失去了全部的信任和愛,失去了健康的身體和努力拼來的榮譽,近乎一無所有,遍體鱗傷的那樣一個人……
為什么仍然能對身邊的一切保持善意?
為什么即使自身難保也依舊試圖去守護?
為什么還會對這樣不公的世界報以微笑?
“我不明白……沈陌遙……我不明白。”
沈凌夏的嘶吼逐漸轉(zhuǎn)為喃喃自語,他的眼睛里全是紅血絲,像是要流出泊泊的鮮血來。
好像從孩童時代起,他為了能夠徹底擊潰沈陌遙,付出了人生中將近一半的時間去謀劃布局,竭盡全力。
到最后卻發(fā)現(xiàn),這局棋,他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輸了。
事到如今,他手中的這一槍無論射向誰,都不可能達(dá)到他想要的那個結(jié)果。
而早在他針對池家策劃出這一場行動,又傷了池奕珩之后……他就已經(jīng)連退路都不再有。
“沈凌夏。”
沈陌遙又咳了一陣子才停下,他的臉色在晨光中蒼白得近乎透明,說出來的話斷斷續(xù)續(xù),眼眸中卻閃著執(zhí)著的眸光。
“我一直認(rèn)為……決定一個人最終會踏上怎樣道路的,并非他的出身或經(jīng)歷。”
“而是這一路上……他自己做出的選擇。”
而后,他看向沈凌夏的眼神竟帶上了些許悲憫。
“我也必須告訴你,凌禾峰當(dāng)年花重金從彼得·斯佩爾頓那里買下的是沈厲崢外遇的照片。”
而后,他把它們匿名寄往姜鶴身邊。
“你的出生并非命運指引的機緣……而是你父親針對他迷戀之人所精心籌劃的一場算計。”
沈陌遙話音輕飄飄落下的瞬間,沈凌夏仿佛被雷劈中,定在原地。
他的臉色先是顯出幾分像是哭泣的表情,然后又像是開始狂笑,面部肌肉因為抽搐而產(chǎn)生極度的扭曲。
“沈陌遙……”
他佝僂著身體,后退兩步站到懸崖邊,緩緩把槍對上自己的太陽穴,看向眼前搖搖欲墜的黑發(fā)青年時,眼中的怨毒好像在一瞬間消失,又好像只是壓縮凝結(jié)成了如有實質(zhì)的絕望。
“……是我輸了。”
“砰!”
最后一道槍聲在崖邊響徹,血光飛濺中,他狼狽頹敗的身軀如同失去引線的燈籠,朝山下極速墜去,跌落的聲音被吞沒在晨光中寂靜的山谷。
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沈陌遙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的臉色白的好像要融進日光,嘴唇上的紫色愈發(fā)濃重,像是下一秒就要暈倒在地。
但是他沒有。
他撐著膝蓋緩了一會兒,拿出口袋里的噴霧吸了兩下,然后轉(zhuǎn)身,固執(zhí)地朝著池奕珩所在的巖石走。
“池先生,我回來了。”
他靠著石壁慢慢滑坐在地,池奕珩還有一些意識,看見他的身影,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然掙扎著坐起身。
“別亂動。”
沈陌遙在他身邊坐下,肩膀和他的肩膀輕微交疊在一起,伸手捏了捏他冰冷的手。
其實他自己的手也涼的厲害,兩個人的掌心都全是冷汗,甚至不比身后被太陽烘烤的石壁要熱上多少,此時能做的也僅僅只有握在一起,誰也不能從溫度上給誰安慰。
于是池奕珩也用力回握住他。
“你真是亂來。”
他失血太多,能夠撐到沈陌遙平安歸來已經(jīng)是極限,此時出現(xiàn)明顯的困倦癥狀,眼皮低低垂下來。
“嗯。”
沈陌遙沒反駁,他呼出一口氣看向遠(yuǎn)方,伴隨隱約的的轟鳴,一個黑點出現(xiàn)在有些朦朧的天邊。
是池家的直升機。
于是他咬了咬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池奕珩也沒再說話,空氣在瞬間靜下來,只有山崖上的風(fēng)好像不知道疲憊,仍然在呼嘯地吹。
“陪我聊會天。”
“我有話想對你說。”
幾秒后,兩道聲音交疊著響起。
沈陌遙眼睫顫了顫,下意識側(cè)頭看向池奕珩,很快發(fā)現(xiàn)池奕珩也勉力撐起眼皮看著他。
“是……很重要的事。”
池奕珩握著他的手掌逐漸收緊,抬起手臂將他的手舉到自己心口。
“在很久之前,我們乘飛機來美國的時候……你記不記得我有一句沒說完的話。”
池奕珩捏著他的手指慢慢說著,胸膛急促起伏了兩下。
“當(dāng)時我是想說……我想和你不只是朋友。”
“但是后來我意識到,對于那時的我們兩人而言……那并不是袒露心跡最好的時機。”
“其實本來,我是想等你狀態(tài)再好一點……挑一個合適日子再正式和你說。”
“但是現(xiàn)在我等不了了。”
池奕珩低頭掃了一眼腹部的一片鮮紅粘膩,唇角笑容摻雜上幾分無奈和苦澀。
究竟是等不了了還是等不到了,他心里也沒底,但是在僅存的,模糊的意識中,在剛才那陣仿佛比一個世紀(jì)還要漫長的等待里,這份一直在胸中翻涌的情感已經(jīng)從他的身體各處冒了頭,好像就唯有宣泄,再也收不回來。
“沈陌遙,我喜歡你。”
“更確切地說……我愛你。”
他努力在逐漸混沌的視線中看清他的眼睛。
“我想知道,你……愿意接受嗎?”
池奕珩啞著嗓子呢喃,他伸手捧過沈陌遙冰涼的臉,嘴唇在試探中貼近。
兩個人的鼻尖不過毫厘,急促的喘息和曖昧的心跳交纏在一起,像朦朧卻細(xì)密的春雨。
沈陌遙的眼睫連番亂顫,原本就不平穩(wěn)的心跳此時在胸腔一下一下的躍動,他有些受不住眼前人在這瞬間即使負(fù)傷卻依舊極具侵略性的氣息,忍不住屏住呼吸閉上眼。
然而,他預(yù)想中的觸感并沒有傳來。
“池……”
他發(fā)出疑問的同時,男人干燥卻柔軟的嘴唇堪堪貼著他的唇角蹭過去,沿著下頜無聲滑落,帶起一陣轉(zhuǎn)瞬即逝的酥麻。
池奕珩沒能完成這個吻。
在直升機到來的前一分鐘,他的頭無力地垂落在沈陌遙嶙峋的肩膀,徹底沒了意識。
第65章 做一個和你一起白頭偕老的夢。
直到直升飛機停靠在山崖下方的平地旁揚起一片沙塵時, 沈陌遙仍然有些恍惚。
在危情中宣泄般爆發(fā)的心扉袒露隨著池奕珩眼中的微光熄滅戛然而止后,似乎那個未完成的吻也就一并成了讓他短暫被麻痹的神經(jīng)重新恢復(fù)功能的開關(guān)。
他看著眼前滿地的血和懷里一動不動的人,忽然覺得喉嚨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掐住了, 終于后知后覺地在漸散的溫存中嘗出恐懼的味道, 渾身發(fā)冷。
世間的一切聲音好像在這瞬間離他遠(yuǎn)去了。
在螺旋槳的轟鳴中, 率先帶著擔(dān)架和輪床下飛機的一眾醫(yī)護把池奕珩從沈陌遙的懷里轉(zhuǎn)移到擔(dān)架上,給他的腹部和大腿外側(cè)的傷口做緊急處理的同時,伯萊明緊跟著從直升機上跳下來。
洋人醫(yī)生在完全失去意識的池家少主身上一番觸診, 面色凝重地朝身邊的金發(fā)醫(yī)生耳語幾句, 緊接著走向一旁似乎完全定住了的人。
沈陌遙什么都聽不見, 只是有些茫然地看著池奕珩的衣服被剪開, 又看著他被帶上氧氣罩,輸上液體。
“沈先生……沈先生!”
不知道過去多久,他才逐漸聽見耳邊熟悉的呼喚, 視線重新聚焦后,他看見伯萊明搭在自己脈搏上的手, 卻因為強烈的心慌和窒息已經(jīng)說不出半個字來。
“靠, 一個兩個的都不讓人省心。”
洋人醫(yī)生檢查完他的狀態(tài),臉色已經(jīng)黑的堪比鍋底, 他罕見地罵了一句粗話, 招招手又喊來一個壯碩的年輕護士把他直接打橫抱起,跟在池奕珩的擔(dān)架后面徑直上了直升機。
上了飛機后,即使伯萊明已經(jīng)提前吩咐, 大部分醫(yī)護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已經(jīng)出現(xiàn)明顯休克癥狀的池奕珩身上。
沈陌遙在氧氣面罩之下的唇色仍然發(fā)紫, 他安靜地縮在直升機角落的座位, 眼睫顫動間一度要失去意識,后來還是藍(lán)眼睛醫(yī)生在忙碌間發(fā)現(xiàn)他的情況不對, 立刻喊了護士給他加大氧流量,又靜脈推注藥物,他才不至于當(dāng)場陷入昏迷,但是情況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去,冷汗浸濕衣領(lǐng),卻仍然固執(zhí)地想去抓池奕珩垂落在床邊的手。
二十分鐘后,直升機在克雷頓私立醫(yī)院降落。
池奕珩被迅速送進手術(shù)室,幾個小時后,伯萊明有驚無險地把埋入他腹腔的子彈取出。他不敢耽擱片刻,拜托一助進行關(guān)腹就匆匆往外趕。
沈陌遙在到達(dá)醫(yī)院時人還是清醒的,也堅持表示自己狀態(tài)尚可不需要急救,但伯萊明實在不放心他那張看起來比池奕珩還要慘白的臉,換下衣服走出手術(shù)室大門后果然看見頹然靠坐在走廊邊垂著眼睫的人。
“他怎么樣?”
聽見腳步聲,沈陌遙惶惶然抬起頭。
“血止住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子彈造成一部分臟器損傷,有感染導(dǎo)致繼發(fā)性腹膜炎的可能,這兩天要暫時留在ICU觀察。”
“ICU……”
沈陌遙肩膀猛地一晃。
“沈先生請放心,少主的身體素質(zhì)極好,只要扛過接下來幾天,日后修養(yǎng)得當(dāng)很快就能恢復(fù)如初。”
“可是我必須提醒您……以您目前的身體狀態(tài),如果不盡快接受治療,我嚴(yán)重懷疑少主前腳醒來,后腳您就要被送進搶救室。”
沈陌遙沒有回話,他垂下頭按了按胸口試圖壓住突突直跳的心臟,可是好像在聽到池奕珩沒有大礙之后,身體各處一直緊繃著的神經(jīng)在瞬間就松懈了,痛意緊跟著從四肢百骸冒出頭,短短幾秒鐘,他臉上冷汗匯成一股一股的水流往下淌,眼中那股執(zhí)著的光也在頃刻間散去了,單薄瘦削的身體直直往地上栽。
于是伯萊明十幾秒前才做出的預(yù)言很快成了真,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接住完全失去意識的人,緊急喊來一眾醫(yī)護準(zhǔn)備輪床和搶救室,馬不停蹄地把人送去急救。
說到底還是底子好,在ICU里住了三天,抗過了炎癥引起的高燒后,池奕珩的各項指標(biāo)在伯萊明的治療下很快就恢復(fù)正常,被批準(zhǔn)轉(zhuǎn)進VIP病房。
反倒是沈陌遙三天在手術(shù)室門口暈倒后再次出現(xiàn)呼吸窘迫和心絞痛的癥狀,血壓和血氧都低到臨界值,甚至在搶救過程中出現(xiàn)了短暫的室顫,好在伯萊明專業(yè)技術(shù)過硬,才堪堪把他從死亡線上拉回來。
在呼吸機予以持續(xù)供氧后,沈陌遙在被送入池奕珩隔壁特護病房的第二天就醒了過來,他還不太能下床,卻每天都在伯萊明查房時堅持追問池奕珩的狀態(tài),洋人醫(yī)生在如實告知他對方情況很好的同時,也屢次警告他需要更加注意自己的身體情況。
沈陌遙的心肺功能在山崖上的那場危機中是頂著巨大的壓力,在腎上腺素的加持下長時間超負(fù)荷運轉(zhuǎn),如今即使經(jīng)過治療,看似病情穩(wěn)定,給心肺造成的損傷卻是不可逆的,稍微一個不留神就會加劇衰竭的情況,可以說比池奕珩的狀況要危險的多。
但出乎伯萊明意料的是,這次在得知自己的身體狀況后,沈陌遙竟然顯得很平靜,一點懨懨的情緒都沒有。
甚至可以說,在聽說池奕珩狀態(tài)日漸轉(zhuǎn)好,很快就可以徹底恢復(fù)健康后,他的精神似乎也越來越好了,配合每日輸液打針和服藥的態(tài)度也堪稱積極,幾天下來連過分蒼白的臉色都逐漸出現(xiàn)些微紅潤,一改曾經(jīng)消沉萎靡的模樣。
池奕珩正式蘇醒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入院后的第四天,他茫茫然睜開眼,先是覺得渾身酸軟無力,視線逐漸恢復(fù)清明后才感覺到腹部灼燒般的疼痛,他蹙著眉倒抽一口氣,耳邊適時傳來一道清淺的聲音。
“感覺好點了嗎?”
他怔了怔,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側(cè)頭看過去,沈陌遙竟然彎著唇角守在他床邊。
于是他下意識點點頭,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嗓子卻啞的厲害,嘴唇也很快被微涼的指尖抵住。
“你剛醒,歇一歇,聽我說就好。”
于是池奕珩眨眨眼,平靜下來。
“你還記得嗎?四天前……你失去意識之前,問了我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所以我想,你醒來后,一定會很期待聽到我的回答。”
“其實不僅是給你,我想我也是時候給自己一個答案。”
沈陌遙眼睫垂落,搭在床邊的手輕輕蜷起來。
“我想,從最初我下墜時,你拉住我的那一刻開始,你在我的心里就已經(jīng)是彌足特殊的存在。”
“但是最初的我并沒有認(rèn)真思考過這一點。所以后來,我花了一點時間去認(rèn)識到自己的內(nèi)心。”
“和你一同度過的這些日子……我逐漸發(fā)覺,你對我而言的這份特殊早已經(jīng)不止于友情的范疇。”
愛意的滋生也許是跨年夜獨屬于兩人的那場燦爛煙火,也許是舞臺上下遙迢卻觸及真心的那次隔空對望,也許是鬼屋里在意外和恐慌中誕生卻彌足旖旎的那個擁抱。
沈陌遙想。
甚至,也許不是某個特定的時間點。
是每個他們肌膚相貼,靈魂的軌跡此消彼長纏繞著的瞬間。
“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害怕。”
“我是個軟弱又自私的人。也許是之前的那些經(jīng)歷在我的心中始終留有不那么美好的烙印……我一直沒有主動向前踏出腳步的勇氣。”
“因為害怕自己最終會成為你的負(fù)擔(dān),害怕不能給你長久的陪伴……所以我以為,只要不開始這段感情,就不會有讓彼此都面臨刻骨銘心的分離的一天。”
沈陌遙的聲音很輕,摻雜些許顫抖。他纖長的睫毛撲閃,試圖將眼中那些近乎破碎的情緒全部藏進眼眸深處,卻仍然被池奕珩敏銳地捕捉。
他沒有出聲打斷,仍然在靜靜地聆聽,卻伸出搭在床沿的手覆上他微微顫抖的手背。
“前些天,看見你中槍的那一刻,雖然表面上還在維持冷靜……其實我已經(jīng)幾乎失去理智了。”
“我不敢想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會變成什么樣。”
如果池奕珩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那么他也根本沒有必要再繼續(xù)活。
產(chǎn)生這個想法的瞬間,他很快意識到,這件事對于池奕珩來說應(yīng)該也是同樣的。
“所以我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太天真。”
“我不應(yīng)該因為害怕那些未曾發(fā)生的失去,就不敢踏入那片灑滿陽光的未來。”
未來會發(fā)生什么誰也不知道,所以對于現(xiàn)在能夠和所愛之人共度的每時每刻,他都應(yīng)該拼盡全力去珍惜,而不是一味地糾結(jié)回避。
“……池奕珩。”
“嗯?”
“之前在來美國的飛機上……你和我說,在新年要許下三個愿望。”
“嗯。”
“當(dāng)時我許了兩個,還剩下一個愿望的空缺等待填補。”
沈陌遙抬眼看向眼前的人。
“現(xiàn)在我想好了。”
其實他是一個很貪心的人,所以縱使身上帶著永久的傷疤,在認(rèn)清自己的內(nèi)心,決定不再猶豫奔向愛的當(dāng)口,他仍然選擇去期盼一個霽風(fēng)朗月的未來。
“我也想……去嘗試著做一個和你一起白頭偕老的夢。”
此時此刻,窗外在層層薄云中冉冉升起的燦白色光球所散發(fā)出的光芒好像終于真正照進他烏沉沉的眼底,帶出一片明媚的笑意。
而后,他俯下身,將嘴唇貼上床上人的唇瓣。
池奕珩的眼睛猛地睜大。
他剛醒來不久,腦子轉(zhuǎn)得不算快,還在回味沈陌遙方才推心置腹的一場告白,完全沒有料到眼前的人竟然會有這么主動且熱烈的表達(dá)。
在唇齒相接的前兩秒,他的大腦甚至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但是很快柔軟而濕潤的氣息氤氳著將他最后殘存的一絲理智包裹,在短暫的愣神后,他立刻支起上半身回應(yīng),手也不由自主地?fù)纤难?br />
唇舌攪動間,兩個人的喘息都變得綿長。
繾綣在空氣中隨著細(xì)微的水聲蔓延,不知道是沈陌遙太輕還是池奕珩的力氣太大,好像只是一個抬手的功夫,他只感覺自己腳下一輕,整個人就被掐著腰抱上了床。
而后,伏在堅實溫暖的胸膛沒過幾秒,天旋地轉(zhuǎn)間,四片唇瓣短暫分離一瞬,他竟被池奕珩直接壓到身下,滾燙的鼻息再次傾灑在他面龐。
像是壓抑了太久,這個吻的后半程格外激烈。
沒能咬緊的牙關(guān)被輕而易舉地攻入,沈陌遙對池奕珩充滿侵略氣息的索取毫無招架之力,他發(fā)出微弱的嗚咽,很快在逐漸稀薄的氧氣中出現(xiàn)一陣眩暈。
許是他們都壓抑了太久,這個包含濃重情愫的吻來得太遲太激烈,最后結(jié)束的時兩個人都有點力不從心,沈陌遙更是被親得渾身發(fā)軟,只能和池奕珩一同窩在床上,靠著彼此輕輕喘息,耳鬢廝磨。
直到門外一陣腳步聲傳來。
而后,一道扁平的,冷颼颼的聲音在病房里響起。
“少主,友情提醒,你留置針滑脫了。”
“是嗎?”
池奕珩胸膛起伏著,滿不在意地掀起眼皮撇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像是根本沒感覺到痛。
“真是萬萬沒想到兩位病人竟然有如此雅致,身體還沒好透就滿腦子風(fēng)流之事,激烈程度甚至能讓留置針都脫落……讓鄙人不禁感嘆,下次來接你們進醫(yī)院時一定記得帶一張加寬的輪床,方便二位以最舒服的姿勢摟摟抱抱,互訴衷腸。”
“這里現(xiàn)在沒你什么事,出去。”
對剛才的吻仍然意猶未盡的池家大少舔舔嘴唇,摟在沈陌遙腰上的手緊了緊,在喘息間開始思考這人是不是又偷偷瘦了一點。
“是是是,我出去。我不該來,我多此一舉,在德斯基德國家公園的時候我就不該來救你們,讓你們徹徹底底當(dāng)一回亡命鴛鴦。”
“伯萊明先生,他睡了太久,現(xiàn)在腦子還不太清醒,你貴為院長大人應(yīng)當(dāng)高抬貴手……和他嗆聲不值得。”
沈陌遙耳垂和臉頰都有些發(fā)紅,他牽起池奕珩的手腕,如同伯萊明所說手背上已經(jīng)青了一大塊,他有點心疼,指尖在上面輕輕蹭了蹭,剛才還趾高氣昂的池家大少好像立刻就受不住了,竟然愈發(fā)放肆地把頭埋進他的脖頸深深呼吸。
“少主這個沒出息的戀愛腦暫且不提……沈先生,我怎么感覺你也在幫著他指桑罵槐呢。”
伯萊明差點氣笑了,忍不住想之前是自己看走了眼,竟然不知道從來都是溫和疏離的沈陌遙談起戀愛來也有種不分青紅皂白一心護短的美。
這兩個人真是天生一對。
“你看,我就說他老了不中用了是對的,現(xiàn)在一天天醫(yī)術(shù)退步不說,還這么敏感。”
“話不能這么說,伯萊明先生最近確實太忙,壓力大了有些敏感很正常,你要體諒。”
“……”
洋人醫(yī)生的頭上青筋暴起,就差想把眼前依偎在一起一唱一和的兩個人連人帶床從醫(yī)院頂樓扔出去。
“……少主,說這些話前不妨先把這幾天的治療費用結(jié)一下。”
“無所謂。整個醫(yī)院都是我控股,你忘了?”
池奕珩沒抬頭,只是從沈陌遙柔軟蓬松的發(fā)絲間發(fā)出悶悶的回應(yīng)。
“那既然少主這么大氣,就給我再漲一漲工資吧。”
“那還得看你表現(xiàn)。”
說笑歸說笑,該做的檢查仍然少不了,伯萊明耐心等到兩個人不情不愿地分開,先看過池奕珩的狀態(tài),又順手給沈陌遙觸診一番后,得出結(jié)論。
“沈先生,如果不想再暈一次的話,我還是建議您盡快躺下接受治療。如今少主已經(jīng)比你健康的多。”
池奕珩聞言,立刻緊繃著直起身子,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
“你說他之前暈倒了?”
“沒什么事,就是那天等你從手術(shù)室出來的時候……有點低血糖,沒站住,輸完液就好了。”
沈陌遙正在下床的身影一頓,投給洋人醫(yī)生一個警告的眼神,而后竟然主動彎腰再次親了親床上的人的唇角。
“別擔(dān)心,我馬上就回隔壁休息。”
“……好。”
誰說糖衣炮彈對鐵石心腸的商人不奏效,原本還將信將疑的人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個吻親的幾乎七葷八素,恍惚間竟然真的忘了追問,淺琥珀色的眼睛像陽光下的海面般漾起一層粼粼的光,好像被唇角柔軟的觸感給奪了魂。
……完了,這是徹底沒救了。
伯萊明翻了個白眼,看著自家少主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沈陌遙離去的背影,頗為無奈地?fù)u了搖頭。
·
池奕珩不愧是得到過伯萊明認(rèn)證的身體素質(zhì)好,他恢復(fù)速度極快,轉(zhuǎn)入VIP病房后不久就已經(jīng)可以自如地下地走動,沈陌遙卻因為虧空太多,一下子無法完全補足而很少再有能下床的機會,幾乎全天都帶著氧氣面罩沉沉睡著,一周過去才稍微恢復(fù)一點精神。
于是好像病號和陪伴者的身份在頃刻間互換,在接下來的幾天,都是池奕珩在病房里溜達(dá)溜達(dá)著就“不自覺”地跑進沈陌遙的房間,接近一米九的大個子好像不知道害臊,一本正經(jīng)地膩歪在沈陌遙床邊,哼哼唧唧抱怨自己正在遭遇不公平對待。
“我疼。”
“哪兒疼?”
“刀口疼。你又不是不知道,伯萊明這兩天一直對我心存怨恨,換藥的水平差到一定境界了。”
話正說到一半,洋人醫(yī)生正巧黑著臉走進來。
“少主,你這是顛倒黑白。要不是你剛醒的時候那么肆無忌憚地和沈先生卿卿我我,以你的身體素質(zhì),刀口早長好了,你能怪誰?再說,我依稀記得前兩天給你換藥的時候你明明連眼皮都沒眨。”
“那是我心胸開闊,大人不記小人過。”
“那么依我所見,心胸已經(jīng)如此寬廣的少主您收拾收拾過兩天就可以準(zhǔn)備出院了。至于沈先生,您這幾天情況也比較穩(wěn)定,可以一并回家修養(yǎng)……我這小廟可再也容不下你們這兩尊大佛。”
“無所謂,反正我早就不想呆在這里了。”
池奕珩揉著沈陌遙因為輸液而有些酸脹發(fā)冷的手臂,朝他撇撇嘴。
“在這里住了這么些天,我算是徹底明白為什么你之前總不樂意上醫(yī)院了,陌遙……住院真的很無聊。”
雖然在平日的治療中總會互相小孩子一樣斗嘴,真的到了出院那天,兩個人還是都鄭重向伯萊明再次道了謝,感恩他一直以來的辛勤付出。
對于現(xiàn)狀頗為滿意的池家少主甚至大發(fā)慈悲地給他放了一個月的帶薪休假,轉(zhuǎn)頭摟著沈陌遙的腰就坐車回了奧克蘭海岸。
如同伯萊明所說,沈陌遙身上存在的種種病癥并不是能夠輕易就完全治愈的,好比這兩天雖然調(diào)養(yǎng)得當(dāng),他卻還是起了一陣低燒,不嚴(yán)重但是足夠磨人,治療方法也只能是慢慢熬。
“終于可以回家了,這些天我一直很想念奧克蘭海岸的吊床。”
保姆車?yán)铮蚰斑b看著窗外飛速略過的街景,心里忍不住有些喟嘆。
時間真的過得很快,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在洛杉磯度過了半個冬天,如今更是連春天都快要過半了。
“嗯。這個季節(jié),院子里的很多花都在盛開,正好回去看看。”
池奕珩看著他沐浴在陽光中柔和的側(cè)臉,聽到他把回到奧克蘭海岸稱作回家,心里劃過一陣暖流,摟在他腰間的手緊了緊。
除去照顧好身邊人之外,對他來說,這幾天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須完成——
離沈陌遙的25歲生日只剩一個月了,他所準(zhǔn)備的最關(guān)鍵的那個生日禮物還沒最后選定設(shè)計稿,這次回去后,他正好得親自去和負(fù)責(zé)人好好聊一聊。
第66章 愛是一件無師自通的事。
令池奕珩略感憂愁的的是, 沈陌遙這次低燒持續(xù)了足足快兩周。
這人一向是掉肉容易長肉難,這次事故之后身體被打回原型,幾個月的精心養(yǎng)護毀于一旦不說, 因為低燒引起腸胃不適, 飯量減退, 這幾天還有進一步掉肉的趨勢,再這樣下去很快就又是皮包骨頭。
不過好在兩個人都袒露真心,確認(rèn)戀人關(guān)系后, 面對治療沈陌遙顯得積極很多, 看到注射器不會再往被子里躲, 每天吃藥的時候甚至?xí)鲃映剞如裆焓秩ソ? 在咽下去后還會被他握著手指親吻夸獎,連伯萊明來看了都連連搖頭,表示戀愛好像才是幫助他身體恢復(fù)的特效良藥。
考慮到沈陌遙身體尚未完全恢復(fù), 抵抗力仍然不足,在五月份他的生日這天, 兩個人選擇在家里簡單慶祝, 池奕珩也吩咐家庭廚師做了滿滿一桌精致豐盛的菜肴。
下午,在兩人先前住院時來就過幾趟看望的黎厘女士再次帶著黎稚瞳來到奧克蘭海岸, 兩人紛紛表示不想錯過沈陌遙的生日, 也為他送上了極有誠意的生日禮物。
黎厘送上的是一套做工精致,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的西裝袖口和領(lǐng)帶夾,以及三處位于洛杉磯市中心的門面店鋪贈予書, 用于給小怪獸噗露萌系列開設(shè)線下實體店鋪, 而黎稚瞳則送上了自己手工制作的小型書架, 還有一副她親手繪制的,自家大哥和沈陌遙的卡通雙人畫。
晚餐后, 黎厘在向自家兒子投去一個加油鼓勵你能行的目光后就帶著還在纏著沈陌遙聊天的黎稚瞳識趣地先行離開,而后,偌大的花園中只剩下池奕珩和沈陌遙并肩靠坐在軟榻中。
五月是鮮花盛開的時節(jié),花園中四處都是繽紛盛開的淡色花朵,順著晚風(fēng)隱隱有香味傳來,伴隨樹叢被風(fēng)吹拂發(fā)出的沙沙聲,令人心曠神怡。
率先打破寂靜的人是池奕珩。
“有件事我想先向你道歉,陌遙。”
“什么?”
沈陌遙在瑩潤暖黃的燈光中偏過頭去看身邊的人,看見他淺色眼瞳中流露出些許自責(zé)。
“之前,我不想讓你在療養(yǎng)途中再被瑣事打擾煩心,所以沒有立刻告訴你黑澤爾·布萊克的身份……他是查爾斯·菲尼克斯的外甥。”
“我猜到他接近你應(yīng)該是有所企圖,但我沒想到他竟然是和銷聲匿跡的沈凌夏達(dá)成交易,一個人負(fù)責(zé)獲取情報但不參與計劃,讓我放松警惕,另一個人則一直隱身,直到最后跳出來執(zhí)行計劃。”
“這么說,我也應(yīng)該聽你的勸,在幻彩樂園時就不要接那張名片才對。”
沈陌遙先是一怔,而后笑了笑。
現(xiàn)在想來,那個里面裝的大概是類似于定位芯片的東西,通過它,黑澤爾才準(zhǔn)確掌握自己在洛杉磯的住址,而后把這一情報傳給遠(yuǎn)在紐約的查爾斯,才讓他能直接寄信過來。
“這樣我們也算是扯平了,是不是?”
“不行,我總覺得我做錯比較多,還要補償你才行。”
“那等天氣再暖和一點,陪我去一趟紐約吧——我想查爾斯那邊的事,也正是時候做一個徹底的了結(jié)。”
“沒問題。”
“不過……你是不是還沒給我生日禮物?”
沈陌遙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轉(zhuǎn)過身的時候話鋒一轉(zhuǎn),在銀白的月色中看向身邊的人。
于是他看到池奕珩的眼皮顫了顫。沈陌遙偏了偏頭有些好奇,他好像已經(jīng)很久都沒在池奕珩的臉色看到過這種有些忐忑的神情。
“嗯,我正要送給你。”
“這份生日禮物……也許有些特殊。”
池奕珩也站起來,兩個人的影子在鋪滿石子的臺面影影綽綽地交疊在一起。
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
“雖然正式的訂婚宴要等到你的身體完全好起來才能辦……但我等不及想先把它單獨送給你。”
沈陌遙的心臟在胸腔里重重跳了兩下。
在微風(fēng)徐徐的花園里,迎著月色和晃動的花叢,他看見眼前的人鄭重地托起自己的左手,單膝跪地。
“從今往后的每一天,我都想和你一同度過,不離不棄……直至白頭。”
“沈先生,你也愿意嗎?”
“嗯。”
沈陌遙如墨眼底映出的月光微漾,看著他小心翼翼將一枚在月色下閃著透亮光芒的精致戒指穿入中指指尖。
“直至白頭。”
天色漸深后,兩個人都沒能從剛才那膠著濃烈的情愫中抽離,有些情難自禁,回到室內(nèi)后你儂我儂地聊了一陣,在沙發(fā)上不知不覺就貼在了一起。
唇瓣分開的時候沈陌遙又有被親得有些暈乎乎,整個人紅著臉軟在池奕珩懷里,唇角泛著水光,連喘息都變得輕飄飄。
池奕珩哪里受得住他這樣赤.裸裸卻不自知的引誘,直接把人打橫抱起就上了樓來到臥房。
直到被小心放在床上,灼熱氣息撲面而來的時候,沈陌遙才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終于意識到接下來將要發(fā)生什么。
“我問過伯萊明了……”
池奕珩欺身而上,把下巴貼在他肩膀上突出來的那節(jié)鎖骨上方磨蹭,聲音又低又悶,啞得快要聽不出本來的聲線。
“他說……只要不要太激烈……就可以。”
“所以,可以嗎?”
池奕珩湊到他耳邊,用很輕的聲音問。
沈陌遙渾身過電般顫了一下,眼睫閃動間,耳根和脖頸都幾乎紅透了,很快伸手摟住池奕珩的勁瘦的腰,極其細(xì)微地點了點頭。
下一秒,在細(xì)微的嗚咽聲中,濕熱的唇瓣含住他的耳垂。
今晚的月色很亮,屋里的小夜燈也沒關(guān),兩人的影子交疊著映在米白色的墻上,逐漸升溫的空氣中,呼吸變得急促而綿長。
一場翻云覆雨結(jié)束后夜色已然漸深,沈陌遙躺在床上窩在被子里有些脫力地喘息,胸口起伏急促。
池奕珩也稍微有點喘,他沒有穿睡衣,身上緊實流暢的肌肉線條暴露在瑩潤的月光里。
把人吃干抹凈的池家少主好心情地沿著沈陌遙突出的脊骨捋了捋,給他順氣。
“對不起,又累到你。”
“……”
沈陌遙癟了癟嘴,盯著他腹部那道細(xì)長的疤看了一會兒,從鼻腔中發(fā)出一聲很輕的哼,末了又賭氣般戳了戳疤痕周圍的皮膚。
指尖傳來肌肉柔韌緊致的觸感,還挺舒服,于是他忍不住又摸了兩下。
池奕珩揚起眉毛。
“你知道嗎,我還挺喜歡這道疤的。”
“為什么?”
“因為你也有一道,在這里。”
他伸手在沈陌遙胸口中央的位置點了點,眼中透出不加掩飾的疼惜。
沈陌遙套上的睡衣領(lǐng)口松垮,此時又剛剛經(jīng)過一陣蹂躪,正大剌剌敞著。借著瑩白的燈光,即使半年過去,那道仍然透出淡粉色的長疤仍然極為顯眼地盤踞在他蒼白消瘦的胸口。
“你當(dāng)時的情況比我嚴(yán)重的多,留下的刀口也很粗很長……我都不敢想該有多疼。”
池奕珩說著,忍不住朝那道傷疤伸出手,修長指尖順著微微凸起的疤痕一路下滑,指腹感受到他前胸嶙峋骨骼的輪廓。
“所以,我想至少現(xiàn)在我能夠稍微和你感同身受一點。”
“唔……那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池先生。”
沈陌遙在這方面一直比較敏感,此時又被池奕珩的觸碰激的渾身顫了顫,忍不住把頭埋下去,蓬松發(fā)頂蹭在后者胸前,臉上還沒褪去的紅暈又加深了一點。
他小聲喃喃。
“你也真是,哪有人會主動想在身上留一道疤的啊。”
“因為我想要更加了解你。”
池奕珩攬著他的腰,竟目光灼灼看向他,很是認(rèn)真的樣子。
“我想要了解你的全部。不只是快樂的時候——你曾經(jīng)的迷茫與恐慌,你受過的傷痛和留下的所有傷……我也都想和你分擔(dān)。”
他握住沈陌遙仍然逗留在自己腹部的指尖磨蹭。
“所以,當(dāng)然也包括你的傷疤。”
“……池先生,我發(fā)現(xiàn)你自從出院后,好像變得越來越能說會道了。”
沈陌遙轉(zhuǎn)過身子飛快地眨了眨眼,讓那些酸澀著不受控制地涌出的水霧隨著窗外吹進來的微風(fēng)散去,只剩下眼尾的一抹薄紅氤氳著,和顫抖的尾音一同暴露他此刻被深深觸動的內(nèi)心。
“這是大概一種本能。”
池奕珩察覺他情緒的變化,捧過他的臉吻上他顫動的眼睫,毫不意外從中嘗出一點咸澀的味道。
也許愛就是這樣一件無師自通的事,他想。
即使閉上嘴巴,即使是不太懂得如何去愛的自己,愛意一旦產(chǎn)生,那些無處遁藏的心緒還是會從眼角眉梢不受控制地傾泄而出,就更遑論那些不加思考就會脫口而出的蜜語甜言。
·
在正式和沈陌遙確認(rèn)訂婚關(guān)系后,池奕珩帶著心上人單獨回了一趟圣庭府邸。
表面看上去嚴(yán)肅冷厲的池家老爺子在見到沈陌遙后竟然顯得態(tài)度格外柔和,甚至一反常態(tài)地連刺都沒有挑,在簡短談話后,看著他站在池奕珩身邊筆挺清瘦的身影連聲說了幾個好字,而后反而責(zé)怪起池奕珩是不是沒有把人養(yǎng)好,怎么過去這么久看上去還是這樣單薄。
出乎池奕珩意料的是,在聽說兩個人在國家公園的山崖上那番不要命的英勇事跡后,老爺子竟然沒表現(xiàn)出不滿,甚至破了一回例,不僅早就出手壓下了德斯基德國家公園里發(fā)生的事,還允許池奕珩作為池家新任家主在CHIVAL集團的網(wǎng)站中被提前公示,同時也宣布了他已經(jīng)訂婚的消息。
訂婚消息官宣后,全世界范圍的各個論壇上,討論八卦的聲音不絕于耳。
大家紛紛猜測,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能獲得這個世界級商業(yè)巨鱷的繼承人的青睞。
“我的媽呀這么有錢這么帥竟然還英年早婚是不是有點太超過了……”
“據(jù)說這位池少爺?shù)挠喕閷ο笫莻男性哦,年紀(jì)好像和他差不多。”
“他看起來好高啊,肩膀好寬。有沒有誰有他的獨家照片可以給我看一看的,國內(nèi)搜了半天什么都搜不到。”
“放心,外網(wǎng)也沒有。據(jù)說只有之前能夠混進那些上流晚宴的人,手里才有這位大少爺沒有被公開前的照片,不過之前一直有小道消息說他極為英俊,倒是不假。”
“真不知道能和這種優(yōu)質(zhì)男人在一起的得是多幸運多優(yōu)秀一個人,我看公示里的說法,他和那位婚約者好像是自由戀愛,并非聯(lián)姻。”
“羨慕了,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神仙愛情……”
而后,在訂婚后的第二個月,沈陌遙和池奕珩乘坐專機飛到紐約,在池奕珩所有的高級公寓短暫歇腳后,兩人一同前往查爾斯·菲尼克斯在紐約的豪宅。
菲尼克斯家的傭人似乎對于他們的造訪早就有所耳聞,兩人乘坐的轎車一路沒有遭到什么阻攔就順利停在莊園宅邸的正門前,一向以不近人情著稱,白發(fā)蒼蒼的地產(chǎn)大亨竟然主動站在門口迎接,看見沈陌遙坐在車上的身影先是面上一喜,而后看見池奕珩從另一側(cè)走出,朝手上戴著戒指的人伸出手牽他下車,臉色又是一變。
雖然此前他就隱隱認(rèn)為這位池家少主的訂婚人極有可能就是沈陌遙,如今看到訂婚戒指的瞬間,他還是感到心頭一震,臉色放得一低再低,很快笑著走上前。
短暫寒暄后,查爾斯把沈陌遙接進書房準(zhǔn)備長談,但是他拿不準(zhǔn)池奕珩對自己的態(tài)度,也不敢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把他請到接待貴賓的茶室好生招待著。
“乖孫,我想和你談?wù)劇模唬迥昵暗氖隆!?br />
古樸典雅的書房中,查爾斯與沈陌遙兩人面對面坐著,傭人很快送來上好的茶。
“說吧。”
沈陌遙打開茶杯蓋,杯中白氣升騰著籠上他的眉睫,柔和了他偏冷的神色
“其實……當(dāng)年導(dǎo)致你妹妹離世的那場事故,責(zé)任并不在你。”
“這個事情要從很多方面來解釋——或許你也知道,鶴兒在那個時期情緒一直不太好,她不知道從哪得到的情報,總認(rèn)為沈厲崢已經(jīng)出軌,對他的監(jiān)視欲望特別強。”
“你們出事那天,原本按照計劃,鶴兒是應(yīng)該守在家里照顧你們的。但是由于對于沈厲崢的不信任,在他臨時要出差去外省后,她有些鬼迷心竅,便也誕生了追去外省親自監(jiān)視他的一句一動的想法。”
“所以當(dāng)時沈家負(fù)責(zé)接送的管家在一天之內(nèi)先是開車送沈厲崢去機場,又折返回來接上鶴兒再次開往,緊接著又返回沈宅,已經(jīng)是疲勞駕駛的狀態(tài)……也就導(dǎo)致他在再次接上你們開往醫(yī)院的途中,出了事故,車子翻進水里。”
“鶴兒她臨走前交代你妹妹無論如何都要把生病的你照顧好,所以你妹妹她當(dāng)年才會不顧你的勸阻,在你因為高燒昏睡過去后堅持跟上開往醫(yī)院的保姆車,也就導(dǎo)致在車子翻入水中后,保姆一個人有些力不從心,沒有第一時間把你們兩個都救上來。”
“所以……是多方面的因素導(dǎo)致了當(dāng)年那起事故的發(fā)生。”
查爾斯說了很長一段話,綠棕色的眼睛試探著看向沈陌遙,卻發(fā)現(xiàn)他仍然沒有什么表情。
“當(dāng)然,最主要的問題肯定出在鶴兒身上,這我也是知道的。”他有些著急,很快開始補充,“她為此深受打擊,愧疚萬分,才會得了精神上的一些疾病,出現(xiàn)錯亂,忘了自己的過失……”
“然后和那些想要逃脫責(zé)任的傭人,以及沈厲崢一樣,將這起事故怪到你頭上,遷怒于你。”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后悔……”
“所以你是在讓我原諒?”
沈陌遙驀地掀起眼皮打斷他的話,冷冷看著眼前的白發(fā)老者。
“十五年了。”
“你在明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卻選擇讓我背負(fù)這一切,不管不顧整整十五年。”
“我怎么能原諒?我又憑什么要原諒?”
“我當(dāng)時也是沒有辦法……雖然經(jīng)過調(diào)查后,我知道了真相,但你母親因為你妹妹的離去,整個人受到的打擊太大,精神狀態(tài)非常差……如果這個時候再讓她回想起自己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住遗滤龝䦶氐妆罎ⅰ!?br />
查爾斯被他刀子一樣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聲音愈發(fā)心虛起來。
“作為一個父親……我實在是沒辦法在當(dāng)時站出來闡明整件事的真相。”
“所以我沒關(guān)系,對嗎?”
沈陌遙的聲音有點抖,瘦削的肩膀微微發(fā)顫,眼眶下浮現(xiàn)一抹帶著潮氣的薄紅。
“你的女兒姜鶴會崩潰,但是我不會,我可以承受莫須有的罪名,扛住來自全家的指責(zé)和憎惡整整十五年,最后我還會在你們虛偽敷衍的乞求原諒中,心無芥蒂地放下曾經(jīng)的過往,和你們一家大團圓,是不是?”
明明……明明他當(dāng)年也不過只有10歲而已。
“事到如今,不要再和我說那些虛情假意的話。”
“不是的,乖孫,你別這么想……”
查爾斯稍微有些亂了陣腳,印象里的這個外孫一直是個很溫良的小孩,在姜瑾的教育下?lián)碛袠O好的素養(yǎng),從來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才對。
“不要再做無用功,我沒這么多時間聽。”
沈陌遙嘆了口氣,抿了一口杯中的熱茶。
水溫已經(jīng)涼到合適入口的程度。
于是他闔上眼眸短暫調(diào)整情緒,再睜開的時候眼中的潮氣已經(jīng)消失不見,眸色黑得發(fā)沉。
“讓我來幫你說一些真話吧。”
“沈凌夏觸犯國內(nèi)法律后,逃回美國時乘坐的也是你提供的專機,對不對?而后,為了對你的寬宏大量表示感謝,他把我交給他的,外祖母親筆信的復(fù)印件寄給了你。”
“所以,你終于意識到四年前外祖母的死與我無關(guān),又發(fā)現(xiàn)我正在與池家交好,所以你反悔了,你想讓我回歸家族,甚至成為你的繼承人。”
“不是的……我只是吩咐黑澤爾去查你……但我并不知道他竟然會聯(lián)合已經(jīng)被我逐出族門的沈凌夏做出那樣喪心病狂的計劃。我也是受害者。”
“你?你才不是。你從頭到尾就是個自私自利的商人,眼里只有你的產(chǎn)業(yè),你的財富和你的未來罷了。”
“要不是如今我在你眼里已經(jīng)沒有污名,又和池家有深交,你會愿意向我袒露十五年前的真相嗎?你會這么低聲下氣地寫信來求我回來見你嗎?”
“我……”
“你說你已經(jīng)把沈凌夏逐出族門?那你又是為什么給了他兩把手.槍?”
“又或者說,你知道他潛入訓(xùn)練基地拿了槍,但是你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把槍……破壞了我們難得的出游,還傷了池奕珩。當(dāng)時但凡我們走錯一步……他就會因為失血過多死在那里。”
“別想讓我恨透你的話,就不要再試圖去和我演一些大團圓的戲碼。”
“我不可能原諒你,就像我不可能原諒你身后房間里畏畏縮縮站著的那三個人。”
沈陌遙深吸一口氣,從口袋中緩緩掏出一枚繡著繁復(fù)圖騰的胸針放在桌上,推向查爾斯。
“這是我之前整理物品時發(fā)現(xiàn)的菲尼克斯家族的族徽,現(xiàn)在我把它還給你。”
他漠然看向身前一動不動呆滯著的老者,將茶杯的蓋子重新掩上,站起身。
“這次來拜訪你,本就是為了這件事而已。”
“那么,茶已經(jīng)涼了,我也該告辭。”
他轉(zhuǎn)身打開書房的門,正好看見早已等候在門外的池奕珩。
“聊完了?”
“嗯,走吧。”
沈陌遙點點頭,率先朝通往玄關(guān)的長廊走去,沒再回頭。
·
胃病真的是一種情緒病,在見過查爾斯之后的夜里,沈陌遙胃痙攣劇烈發(fā)作了一次。
一開始他還想忍著不說,后來實在是太嚴(yán)重,疼的整個人在床上躺都躺不住,池奕珩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感覺床都在抖,才發(fā)現(xiàn)睡覺前還靠在自己胸口的人已經(jīng)伏在床沿,雙肩不住聳動著。
“怎么會忽然疼成這樣?”
池奕珩很久沒看過沈陌遙痛得這么厲害的樣子,嚇了一跳,先是緊急聯(lián)系伯萊明帶人趕來公寓,從背后把渾身汗?jié)竦娜藫七M懷里,把他深陷在腹部的手拿開,手掌在他的胸口和上腹試探,很快感覺肌膚下面的那團器官在劇烈抽動,連帶著心口的地方也在突突直跳。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伯萊明趕過來需要一段時間,等他來打解痙攣的針的話估計沈陌遙早就已經(jīng)疼的暈過去,所以池奕珩咬咬牙,狠下心來手握成拳,用了一點勁在他的肚子上按揉,幫他把痙攣的地方推開。
沈陌遙克制著從喉間發(fā)出極為細(xì)微的痛吟,渾身無法掩飾地震顫。等到幾分鐘過去痙攣被揉開,他已經(jīng)疼得脫了力,話都說不出來,但仍然相當(dāng)難受的樣子,只能窩在池奕珩懷里控制不住地發(fā)抖,輕輕喘息。
池奕珩垂眸,看到他在微弱燈光中愈發(fā)顯得慘白發(fā)紫的嘴唇,心揪成一團,忍不住低頭試探著吻了吻他帶著血痕的唇角,伸手把床邊掛著的呼吸面罩拿過來把戴在他臉上,打開開關(guān),另一只手在他胸口輕輕揉著,企圖能平復(fù)他過于紊亂的心跳。
“池先生……”
十幾分鐘過去,沈陌遙終于恢復(fù)一點力氣,啞著嗓子開口。
他到現(xiàn)在都還沒徹底緩過來,此刻不僅心慌的厲害,胸口和太陽穴也一抽一抽地疼,聲音極為低弱,剛說出口就好像會散在夜風(fēng)中。
“嗯,我在呢。”
池奕珩感受到懷中人清瘦伶仃的肩胛骨蹭著自己的胸膛仍然在細(xì)微的顫動,聲音也放得很輕。
“我們明天就回洛杉磯好不好。”
“嗯,等伯萊明來看一看你,身體能行的話,咱們就回去。”
池奕珩知道他大概是因為菲尼克斯家里的那些糟心事耗了心神,晚上才會難受成這樣,他雖然心里疼得直擰,卻也明白如同沈陌遙先前所說,今天發(fā)生的一切是他必須做出的做出了結(jié)。
于是他沒再說話,只是將自己的胸膛緊緊貼上他瘦削的后背,用力從后方抱住他,將頭埋在他頸間。呼吸間,他身上淡淡的藥味傳入鼻腔,很好聞,是一直都能讓他感到安心的味道。
而后,他察覺到懷中人紊亂的心跳逐漸也有平復(fù)的趨勢。
于是池奕珩在微弱的光線中露出一個微笑。
那些被淹沒在歲月中磨去了坐標(biāo)的陰霾已經(jīng)不會再來,在這之后,他們攜手前行的路上將唯有鮮花和朝陽,晚霞與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