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銜枝頭疼,幾欲崩裂般疼痛。
但比起頭疼,體內無盡的空虛與丹田的枯澀更加嚴重。
他雙眸緊閉,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轉動,帶動那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撲閃。
在疼痛達到極點前,平白出現了一股微涼的力量,自眉心匯入,順著血液經脈流至全身。這力量很熟悉,帶著令人安心的冷雪清氣。
是玉蘭衡的妖力。
孔銜枝眼睛沒睜開,嘴角卻微微勾起。
這狐貍,果然嘴硬心軟。
“醒了還不睜眼。”
臉上笑容一頓,這不是玉蘭衡的聲音,更不是安明的聲音。
唰的一下睜開眼,只見身處一片黑白之境,四周皆是水墨筆痕,如同在一副黑白山水畫中。
而在他的面前,則懸浮著一本純白書籍。
那聲音,正是這書籍發出。
“你是什么東西?”
孔銜枝瞇眼警惕,下意識想催動妖力,卻發現自己別說妖力了,連法器都感覺不到一絲半點。
“呸,你才是東西呢!沒大沒小的后生!”
那書聲音聽著清亮,頗為靈動活潑,正罵罵咧咧的反駁。
孔銜枝平白無故被一通罵,就是再好的脾氣也不由得挑眉冷笑,“哦,原來你不是東西。”
這書看上去智商不高的樣子,竟沒發現這話中的問題,反而頗為驕傲的哼了一聲。
見此,孔銜枝頗為無語,覺得和這樣沒有智商的家伙斗嘴,簡直是浪費自己的時間。
“你是怎么把我弄到這里來的,快將我送回去。”孔銜枝擺了擺手,打斷那書教訓小輩的話。
“你都不問問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問問我是誰?”書還沒見過孔銜枝這樣的人,憋了又憋,語氣不敢置信。
“問了你就放我出去?”孔銜枝反問。
聞言,書頁嘩啦啦翻過,停留在一頁空白上,上書兩個大字。
做、夢!
得。
孔銜枝翻了個巨大的白眼,“所以,你要怎樣才肯讓我離開這鬼地方,我真的很累。不然,等我回去休息好了再陪你玩?”
這書空白一片,又不是玉蘭衡那種謫仙美人,他孔大公子可沒時間陪它耗。
再說,即使有玉蘭衡妖力的補充,但那種渾身妖力被榨干的感覺依舊難受的很。孔銜枝毫不懷疑,如果現在他的面前是一張柔軟舒適的床,不、榻就夠了,他一定會直接撲上去,睡他個三天三夜再說。
“小子,你聽好了!”那書驟然抬高了聲音,讓孔銜枝不由得后退一步,皺眉捂著一側耳朵。
“小聲點。”孔銜枝打了個哈氣,“能不能注意點別人。”
“這里是我的書中乾坤,而我!可是堂堂人界至寶——罪妖錄!”罪妖錄急得跳腳,“你這家伙,能不能尊重我一點。”
“人界至寶?罪妖錄?”孔銜枝面上的表情漸漸凝重,那罪妖錄剛要嘚瑟,卻見他的表情又轉為茫然,“沒聽過。”
“你怎么可能沒聽過!”顯然,從音量上來看,這罪妖錄已是氣急敗壞了,“本大爺的大名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但是現在的事實就是。”孔銜枝攤手,神情擺爛,“我沒聽過。”
“咔嚓。”
耳朵靈敏的雀鳥動了動耳尖,“剛剛是你心碎的聲音嗎?”
那書趴在水墨勾勒的地上,埋頭裝死。
見此,孔銜枝長嘆一聲,抱著衣擺蹲下后,伸手戳了戳書脊,溫聲道:“不然,你再介紹一下你的事跡?說不定我能想起什么呢。”
書面扇了一下,揮開孔銜枝的手,罪妖錄的語氣低沉,竟帶著許多哭腔。
“你這小子,一定是不學無術,一定是生長于荒山野嶺,才不知道我的嗚嗚。”
“是是是,對對對。”孔銜枝敷衍應付,“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干嘛的,怎么樣才能放我出去。”
罪妖錄抽泣了一會兒,書本翻了個身立起來。在一張空白的書頁上,墨色飛速勾勒出一個人影。
“就算你不知道我,可是我的主人你一定認識。”
那人影身形高挑,氣度出塵,滿身浩然正氣。
孔銜枝越看越眼熟,在罪妖錄完全繪制完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柳青云!”
“太平道人!”
一人一書同時出聲,說的,也是同一個人。
太平道人柳青云。
“柳青云死了一萬余年,你是他的法器,你如何能存活至今尚有靈?”孔銜枝詫異,人族煉制的法器與妖族不同,人族的法器是可以產生器靈的,但那器靈需要人修的靈力供養。一般來說,如果一個人修死了,而他的法器沒有找到新的主人,那法器的器靈很快便會消散,怎么可能存活萬年。
“你說什么?!”
卻不想,罪妖錄的反應比孔銜枝還大,嗓門大到嚇人。
“一萬余年?我沉睡了一萬余年!難怪它們全跑啦!”
說罷,罪妖錄嚎啕大哭,甚至有黑色墨水從書頁中溢出,將純白書頁打濕染黑。
“全跑了是什么意思。”孔銜枝絞盡腦汁思索太平道人身邊有什么法器,可畢竟隔了一萬余年,再加上他年歲又小,實在是想不起來。
“還有是誰,那些罪妖啊!”
罪妖、罪妖錄。
孔銜枝模糊的記憶一下子被打通,他終于想起來面前這如同三歲稚子般吵鬧的書到底是什么了。
太平道人柳青云,在妖界中的名頭可謂是如雷貫耳,可止小妖夜啼的存在。
試問,那只小妖沒有被父母恐嚇過,若是再不聽話/睡覺/吃飯,太平道人就要來將你抓走,剝皮抽筋、挫骨揚灰。
萬余年前,整個天下沒有什么人界妖界之分,整個世界占據主導地位的,只有妖。人族,不過是妖族手下茍且偷生的螻蟻罷了。他們與尋常走獸無異,是滿足妖食欲的口糧。
是時,不吃人的妖,才是異類。
可偏偏,人族出了個柳青云。他仿佛天道的私生子一般,受盡了天道偏愛。三歲入道,七歲揚名,十歲便可殺百年妖族。到了而立之年,修行千年的妖族亦可殺。
他的成長速度太快,快到讓整個妖族都沒反應的過來。
在他百歲那年,他借天道之力,煉制法器罪妖錄,揚言——
“殺盡天下罪妖。”
可,什么是罪妖?
對于人而言,吃人的、殺人的、辱人的、害人的,就是罪妖。
于是,天下皆是可殺之妖。
不過三千余年,天下妖族便千不存一,萬年大妖更是直接死絕。而人族則借此機會快速發展,一點點在天下建立起帝國、城鎮、宗門、學府。
正因為有他,才造成現如今人族占比九成,人妖混居的情況。說是還分人妖兩界,實則之間的界限早就模糊不清了。
至此,妖族再沒有能修行萬年者。千年妖族,已可稱妖仙。
“三千余年,他只三千余年便做到這種地步。”孔銜枝深吸一口氣后緩緩吐出,似慶幸,又似惋惜。
“誰能想到,妖沒殺了他,他卻死在了人族自己的內斗中。”
柳青云為人族塑造了一個安全富足的環境。而穩定富裕,是會滋養欲望,帶來災禍的。
“是啊。”罪妖錄哽咽,這一次哭泣,倒是真情實感,“主人死前說,人和妖其實,沒什么區別。”
當吃人的妖消失了,人,就開始吃人了。
“正因如此,他才沒有將我傳承下去,而是找了個地方讓我自行沉睡,直至今日。”
“說起來。”孔銜枝打斷了它追思的行為,困惑道:“什么叫罪妖跑掉了?你作為柳青云的法器,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孔銜枝畢竟年輕,再加上罪妖錄自柳青云死后就消失無痕。因此,他光知道這書是柳青云制作的法器,卻不知道具體有什么用。
“對于有些罪妖來說,直接死亡,反而是解脫,太便宜他們了,于是我就誕生了。”罪妖錄咽下抽泣,緩緩解釋:“我的書中乾坤,就是罪妖的烈獄。被關入書中乾坤的罪妖,罪孽滔天者,日夜受千難萬苦,直至被挫骨揚灰;罪孽輕者,則被監禁不同的年歲,若是還能活著,到時間后可被釋放。不過這種能被放出來的妖不足百之一二,大部分都會在書中乾坤消散,化作養料維系這座監牢。我之所以沉睡萬年還能存在,就是因為這些養料在供給我。”
“但是你也看見了。”罪妖錄語氣絕望,空白書頁激烈抖動,幾乎要貼到孔銜枝臉上,“他們全跑啦!我甚至都不知道第一個跑出去的是誰,什么時候跑的。我只知道,那只將你們困住的饕餮是最后一個跑出去的,他跑出去后就將我吞入腹中。”
說著這里,罪妖錄頓了頓,將后半句話又吞了回去。
說實話,要不是孔銜枝這個冤大頭剛好將血滴在了罪妖錄身上和它達成主仆契約后,體內全部妖力堪堪夠供給罪妖錄蘇醒,它早就在沉睡中消失了。
孔銜枝瞇了瞇眼,總覺得這家伙好像還有什么瞞著自己。這樣想著,翠眸便一錯不錯地落在書頁上,愣是把罪妖錄看得心虛到裝模作樣翻書頁。
“好,最后一個問題。那些罪妖跑了,和你把我帶到這里有什么關系。”
什么太平道人什么罪妖錄,都是萬年前的老黃歷了,就算罪妖跑出去,那也有人修捉殺,跟他孔大公子有什么關系。
總不能,指望他一只妖捉妖吧!
思及此,孔銜枝心中驟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當然有關系了!”罪妖錄大呼小叫,“你和我簽訂了契約,你現在是我的新主人,你要擔起維護人族的重任,捉妖啊!”
雖然柳青云是死在人族的內斗中,可罪妖錄被煉制出來的本意就是為了降妖伏魔,所以直到這個時候,它還是選擇堅持自己的職責。
“你在開什么玩笑?”孔銜枝像是聽見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他指了指自己,“我?捉妖?”
“可我自己就是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