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殿里出來,一遠離了長輩們,陳詩織等人的氣色都不同了,肉眼可見地變得放松。
陳詩織輕吐一口濁氣,轉頭向兄長們訴苦水,“這宮可一日比一日難進,偏父親阿娘只要有機會覲見就要帶上我們,定要在表兄那里混個臉熟才行。”
“可你們看,都多少年了,雖不常見,我們也是與表兄從小一起長大過來的,表兄對我們可有一次親近過?不都是平平淡淡的,哪有親戚間該有的熟悉情分。”
“我看啊,這次父親阿娘又白費心思了。”
陳詩予督促陳詩織閉嘴,“阿織,謹言慎行,別忘了這是在哪里。”
陳詩問笑嘻嘻說:“還沒出宮門呢,你也膽敢非議他,當時你怎么不敢當面說呢?”
陳詩織受不了地跺腳,“你又拆我臺,二哥,我到底是不是你妹妹?”
陳詩問為躲避與陳詩織的打鬧,不小心將一道嬌軟的身軀撞到,陳詩予眼疾手快去接,“芙徽公主,小心。”
翁思嫵陪他們出來,一個人勢單力薄,又是剛認識不是很熟,是以陳家兄妹說話時她并沒有插嘴。
而且議論的人還是當今陛下,這種惹禍的錯事,她定然不會參與。
結果他們還是不小心波及到她,翁思嫵無辜被打擾,根本來不及閃躲,而陳詩問年輕好動,少年郎的力氣和敏捷都非翁思嫵這樣柔弱的小娘子可比。
她被絆了一腳,倉促中手腕還被拉扯了一下,整個人天旋地轉,就要朝地上栽去。
背后一棵樹伸出的枝芽勉強接住了她,陳詩予也撐住了她的后背,“芙徽公主,你怎么樣?”
翁思嫵受到不小的驚嚇,沒有說話,只拽緊了樹枝靠在樹下氣息凌亂,輕輕喘氣。
“詩問,詩織,”陳詩予發了火氣,命令弟妹二人,“早說宮中不可亂來忘了規矩,還不快向芙徽公主賠罪。”
陳詩織頭一次被當著外人訓,臉色一時白了又紅。
她面薄還想保留點顏面,看向翁思嫵:“不是……沒什么大事嗎?都怪二哥!”
陳詩予語調一沉:“詩織,我不想再說一遍。”
“大哥……”
陳詩問:“還是我來吧。”
陳詩問上前走到喘氣歇息的翁思嫵跟前,他是個眼高于頂,表面卻愛笑的少年,其實論身份他們幾個人當中,翁思嫵的身份分量根本算不上什么。
陳家更尊貴,太后、天子的母族,即使到了宗親跟前,一樣要受三分禮待。
就是不知他們大哥怎么就這么較真,偏要他們向一個異姓公主賠罪。
陳詩問半彎了點腰,猛地伸頭到翁思嫵跟前,屬于少年的俊俏顧盼神飛,“方才與阿織打鬧,讓公主受驚了,是我之過,阿嫵妹妹,可否原諒我和阿妹,下回肯定不會再連累你了。”
“你若不肯原諒,你看我們大哥,少不得讓我與阿織要受訓了,好妹妹,你真舍得我們兄妹遭長兄為難嗎?”
陳家人都頗有姿色,不然陳太后也做不了太后。
陳詩問三兄妹長相亦不丑,各有千秋,陳詩予俊逸朗朗,陳詩問英氣居多,陳詩織明艷大膽。
有如此貴氣靈動的少年郎在跟前一口一個“好妹妹”,不停說情,幾乎沒有哪個女子受得了,像翁思嫵這樣養在深閨交友不多,性格又軟的女孩子更容易好哄。
然而,顯白而漂亮的手借著手里緊握的樹枝,輕輕在陳詩問的臉前撣了一下。
成功看著那張有意討巧的少年臉龐驚訝避讓,翁思嫵偏頭道:“我覺得陳大公子說得對,此地不是陳家的內宅,而是大梁的王宮。”
“莫說天下,你我所站腳下的這片土地,哪個不是為它主人所擁有?”
“二公子和陳娘子出身陳家,雖是太后、陛下的母族,高門顯貴,但是君是君,臣是臣,不可亂了禮數。”
翁思嫵:“三位不可忘了,我不僅是翁家女,還是陛下親封的‘公主’,連太后都說陛下該稱我為‘阿妹’,你們當著我的面,議論我阿兄,可就對?”
“你們可還清楚他是誰?尊卑呢?”
翁思嫵溫聲細語慢慢道來,她氣息平靜下來,日光下樹蔭半遮半掩中,她的臉秀白透亮,黛眉纖細,面頰殘留一絲宛若血氣的粉暈。
如此鎮定,簡直叫人大開眼界。
當下陳氏兄妹三人看她的眼神表情都發生轉變,想不到瞧著人畜無害嬌嬌柔柔的翁思嫵,竟然也不是那等沒有性子的真傻子。
而且她說的并不是毫無根據,句句言辭有理,更是間接提醒了他們,可別忘乎所以。
哪怕是背后倚仗著太后,可他們將要面對的是在太后之上更有權威的帝王呢?
陳詩予打破如死般的靜默,“阿嫵說得對,都是我們糊涂了。”
他對著翁思嫵的態度,忽然變得和先前有那么點不同,連“芙徽公主”也不稱呼了,自然而然拉近與她之間的距離。
陳詩問更是定定觀察著翁思嫵,突地粲然一笑,眸中興趣橫生,“阿嫵妹妹,真是個妙人,我大哥說的是,剛才只是著相了,阿織她也是無心之言。”
“你是不知,我們都是陛下的表親,也渴望與陛下親近,不過表兄他性子使人,待誰都一樣,阿織只是受挫罷了。阿嫵妹妹,你也別太往心里去。”
陳家人陳詩予少言偏穩重,陳詩問更巧言善辯外放些。
陳詩織到現在清楚知道不是她意氣用事的時候,到底是貴女出身,通曉分寸再不高興也沒上前跟翁思嫵議論。
翁思嫵方才被無禮對待的微火也發泄出來,柔聲說:“哪里就往心里去呢,大家做人,心如明鏡,是否真是那樣的,自己清楚就好了。”
話音落地,陳家兄妹三人神色上紛紛展露著被語出驚人的震撼與沉默。
“哈……”
“真是出乎意料。”
沒人知道,在通往太后宮殿與花園的路上還有另一條曲徑通幽的小道。
陳詩問等人背對著的身后,丁松泉望著有青松遮掩的前方幾個身影,一邊余光覷著看不到神情的梁寂鸞,說:“這翁娘子,可真會啊。好一副伶牙利嘴,真是人不可貌相。”
憑他們第一眼就能看出翁家這個小女娘,她確實是乖順的。
而且據丁松泉所知,翁家關系復雜,翁校仲出身嫡系,卻與家中叔伯舅母都不親,他家就一個女兒,妻子病弱,英年早逝,而他一個寡夫獨自撫養獨女,多年來都不曾續弦,堪稱深情。
這樣的家庭養出來的女子定然是十分“賢惠“的。
換句話說,有很大可能會怕事,甚至不懂許多規矩,一個家中若是沒有主母,下面的子女就不可能有好的教養,執掌中饋、管家接待、為人處世這些都要做主母的階層以及眼界底氣去言傳身教,方能培養出一個真正的世家貴女。
僅是替代,管教,遠不可能養出這樣的品性。
而眼下,這個在所有人眼中第一印象就是嬌柔像朵小白花的女娘,她并不像外人所想的那樣容易摧折,等傷到了肉里,才知花枝上長滿了尖銳的刺棱,扎起來生疼。
意識到翁思嫵不是只任人宰割的白兔子,陳家兄妹對她的態度徹底起了變化,以陳詩問表現最甚。
他對翁思嫵短短一瞬間,可以說是姿態殷勤,從之前的漫不經心,到現在居然開始圍著翁思嫵轉,而陳詩予竟然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兄弟間對她的稱呼都改了口。
陳詩織礙于之前被翁思嫵所說的嚇唬住,對她多了幾分忌憚,不再像剛才那樣口無遮攔,輕狂跳脫。
陳詩問:“阿嫵妹妹,你……”
忽而一道聲音打斷他,“前面可是芙徽公主、陳家公子和娘子?”
丁松泉不知何時從另一個口子出現,他的禁衛統領的衣服及腰牌很好的昭示了他的身份。
陳詩予率先道:“是丁統領。”
陳家人來宮中機會不少,對梁寂鸞身邊也熟,丁松泉一出現就讓他們緊張起來,疑心之前發生的事有沒有被此人知道。
帝王身邊從不缺爪牙,而丁家向來就是侍奉追隨梁氏君主的鷹犬。
若不是丁松泉陡然現身,真叫他們差點忘了,翁思嫵說的一點錯都沒有,他們就是仗著陳家的身份,以及與梁寂鸞的親緣關系,方才忘了規矩。
這是在帝宮,不是什么人都能進來,也不是什么話都能講的地方。
陳詩予:“不知丁統領有何貴干?”
丁松泉:“不是在下,在下亦不過是來傳話。”
能傳喚一介禁衛統領做事的人還能有誰?
丁松泉面帶微笑,向面色驚訝看著他的年輕公子女娘道:“是陛下,兩位公子和陳小娘子許久未來宮里一趟,好不容易齊聚一堂,陛下今日正當閑,愿意與表弟妹敘敘舊,談談心,諸位可往?”
之前幾人對梁寂鸞態度不夠熱絡還頗有微詞,現下都面面相覷,變得古怪起來。
難不成真有順風耳,千里眼?
丁松泉在旁虎視眈眈,令陳詩予等人不敢不應,又無退路,只好咬著牙答應,“好,我們這就……赴約。”
而他倏地轉頭,冷不丁對一旁又一副嫻雅如花的嬌小娘子道:“芙徽公主也去吧。”
本不關事的翁思嫵詫然一驚,“我,我?”
丁松泉留下耐人尋味地話語:“是啊,陛下指明讓你也去,就是忘了誰都不可能忘了芙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