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上,由丁松泉領著赴宴,陳氏兄妹與翁思嫵心思各異,面上不顯,實則都有些惴惴不安的預感。
仿佛即將前往的是什么鴻門宴。
更想不起,他們不久前還為此爭執不滿地說,帝王表兄性子冷淡,與他們這些表親不親。
現在梁寂鸞終于肯與他們親近了,一個兩個卻變得憂慮遲疑。
倒是翁思嫵,反應還算鎮定,但在聽見帝王指明她也要到場后,表情明顯變得不自然,瞳孔微顫,神色糾結。
離開太后所居的桂宮,丁松泉帶著他們越走越遠,甚至已經不在陳太后的地盤范圍內。
墻花路草漸漸陌生,曲徑越來越長,周圍盯視他們,巡視把守的禁軍侍衛越來越多,無聲彌漫著鞭笞天下傲睨萬物的氣勢,從未私下見過梁寂鸞的陳氏兄妹已然完全變得拘束。
“怎么,越走越遠……”
陳詩織緊跟在兄長身旁,“丁統領,還沒到嗎?”
整場禍是由她先開始惹出來的,論心虛,沒人比陳詩織感覺更甚了。
她不由的埋怨地看了一旁同行的翁思嫵一眼,都怪她,要不是她非要那么較真,動靜哪里會鬧那么大。
翁思嫵也覺得走了好遠,這是她第一次走出陳太后桂宮的范圍,知道帝宮很大,卻不知這么廣闊,走了一回深深感受到真讓她一個出來,她真的會迷路的。
就是不清楚丁松泉到底要帶他們去哪里,她好奇地看過去。
丁松泉不咸不淡地說道:“宮中有座湖心亭,陛下就在那里,諸位,可別叫陛下久等了。”
陳詩織敢怒不敢言地望他一眼,終究忍氣吞聲地低下了腦袋。
帝宮占地上萬畝,前朝與后宮分開,中間修建的便是花園,每個園子都相通風格卻各不相同,更不用談一座接一座的瓊樓玉宇。
太遠的出行都要乘輦,只是他們等人并無官位也非妃嬪,沒到分位有資格乘車,方才步行去拜見。
丁松泉:“諸位,到了。”
翁思嫵從渡舟上下來,打量所在的這片小湖島,不靠近水邊,根本瞧不出他們現在所處位置是在湖上,景色清幽,和任何一座廳殿樓閣沒什么區別。
“陛下就在前面,芙徽公主,陳公子陳娘子,請吧。”
丁松泉一抬手,幾人走了幾步,發現丁統領根本沒打算再跟上,只能四人結伴前去面圣。
陳詩織說:“芙徽公主是陛下的‘阿妹’,身份尊貴,理應站在前排。”
說罷,與陳詩問擠在一起,還是陳詩予打了個圓場,暫且化解了對前路微渺的陰霾。
陳詩予:“那我和阿嫵一塊走吧,詩織和詩問一起。”
翁思嫵本就無所謂,只是陳詩織先前非議梁寂鸞,現在又拿梁寂鸞當洪水猛獸的做派太明顯了,還想拿她來做擋箭牌。
翁思嫵緩緩往后退了一步,態度堅定,“那還是陳大公子先行吧,大公子最年長,小妹跟著你就行。”
這下好了,翁思嫵直接排中間,不用打頭陣也不用站前面,怎樣都有人,她更安全。
剎那間,陳詩織看翁思嫵的表情一言難盡,此刻不光是做賊心虛的陳氏兄妹忌憚起他們的帝王表兄,翁思嫵也不想當那個惹眼前鋒。
她沒忘了,一湊近那個人她就會變得十分奇怪,舉止難耐,萬一被人發現當眾出丑,那丟的可是一輩子的臉面。
四人拖拖拉拉邁進門檻,先前在陳太后宮中見到梁寂鸞,帝王之威氣度盡顯,換個僻靜清雅的地方看又不一樣了。
身如翠竹,神儀明秀。
陰影之下深藏眉骨,氣態沉斂,側面的輪廓超乎尋常的優越。
“為何來的這么晚。”
梁寂鸞:“朕不記得神風禁衛收納了些散兵,還需你們在外面排兵布陣。”
講者有意,聽者臉上一紅。
這是諷刺他們剛剛拖拉那么久,遲遲不敢到他跟前面圣。
除了翁思嫵,陳詩予等人都跪了下去,“陛下恕罪,適才在外面是為了不御前失禮,整理儀容,這才來晚了些,讓陛下久等,是我等之過。”
陳詩予率先回話,陳詩問和陳詩織跟著附和,“請陛下恕罪。”
站在跪著的人的中間,翁思嫵猶如獨苗那樣招眼,她一瞬間根本不敢與那雙如玉似墨的冷靜眼珠對視,只要梁寂鸞所在之處,那股能牽扯她身體躁動的氣息從四面包圍席卷,直往她身上撲。
翁思嫵抵抗不住,微微瑟縮著垂下小臉,哼唧出一句:“阿嫵,也請阿兄……寬恕。”
她聲音不大,還需仔細聽才能聽清。
奈何周圍人都懼他,四下鴉雀無聲,那句含糊不清的“阿兄”,還是落入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預想中的帝王之怒并沒有出現,在翁思嫵說完話之后,梁寂鸞極為平淡地從她身上滑過視線,恩準道:“起身吧。”
陳氏兄妹忙不迭應下:“是,陛下寬厚,多謝陛下。”
起身后,陳詩問主動打破尷尬的氣氛,自然地笑著說:“早知宮中星虎苑有座湖心島,碧波如瑤池,景色如仙家后院,沒想到今日終于有幸來這里一觀了。”
“這要多謝表兄相邀,詩問當感榮幸之至。”
他驟然稱呼梁寂鸞,令陳詩予心嚇一跳,皺眉,“詩問,不得無禮。”
陳詩問無辜道:“怎么了,哥,我無禮在何處,你可不要冤枉我。”
陳詩予:“陛下萬金之軀,你不要不知規矩,該如何稱呼就如何稱呼。”
陳詩問年少,不管是做出委屈的神態還是疑惑的模樣都有他的英氣靈動,他大可以仗著年紀小指出,“陛下是陛下,難道就不是我等表兄了?大哥,你且太生分了些,我們同為一個母族,哪里不知陛下該尊重,但身為表親,做弟弟妹妹的,自然也想同表兄親近啊。”
“阿嫵妹妹,你是陛下的阿妹,應當能理解我這份兄友弟恭之情,你說,我說的有錯嗎?”
翁思嫵愣住,不知陳詩問拉她入場做什么,莫非是想在她跟前證明,他們與帝王才是一脈相承,是骨肉血脈之親,比她這個異姓公主可要名正言順多了。
她不想參與這場紛爭,哪能做得了帝王的主,于是微微抬眸,偷偷看向梁寂鸞。
梁寂鸞容色不變,背著光在忽明忽暗之中神姿高徹,很是清介。
“說的不錯。”梁寂鸞一開腔,獨有的沉淡聲線便將人的注意力都拉了過去。
卻毫無例外不敢與之對視,那雙洞察所有的清潤黑眸俯視下來,仿佛所有人的心思都無所遁形,“你是想說都是表親,就無須在意這些虛禮,是嗎?”
陳詩問:“那陛下的想法呢?”
梁寂鸞從半明半昧中走出來,步履穩重,不過短短兩步就給足了他們一種壓迫之感,不管是威儀還是身形都讓人屏息安靜,心跳放緩。
梁寂鸞:“朕認同此理。”
話音落,陳詩問正準備笑笑,要謝恩,就聽梁寂鸞道:“從前朕忙于繼承大統,的確倏忽了與親族之間的往來,對你們不夠關照,更不知爾等會缺乏管教。但從今后起——”
他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睇過去,陳詩問早已僵在原地,陳詩織更是躲在陳詩予身后大氣不敢出一聲。
梁寂鸞:“朕自然會與你們常聯系,詩問,你這是什么表情,怎么不高興?”
陳詩問再如何耍滑機靈也不過是個少年,帝王威嚴之下,只有梁寂鸞言談自如,神情不變。
陳詩問硬生的擠出一絲笑:“不,沒有……”
陳詩予終于站出來為陳詩問求情,“詩問無狀,放肆了,還請陛下恕罪,我這就將他帶回去,好生管教,讓他虔誠思過,不可再犯了。”
“走,詩問,詩織,快向陛下請辭。”
他們巴不得趕緊走,事已至此也終于明白,帝王天威就是容不得他們放肆,哪怕是族親,真真應了翁思嫵那句,臣是臣,君是君。
然而。
梁寂鸞仿佛未將他們的恐懼之色放于眼里,說:“倒也不急,你們難得入宮一趟,沒在星虎苑游玩過,今日就在此好好賞景吧。”
“此處湖泊翠綠,底下藏有特別的螢石,的確勝似瑤池,美得不可勝收。”
他從窗外收回視線,緩緩落到垂頭喪氣面如死灰的三人跟前,“這么美的景致,詩問方才還曾夸獎過,你們兄妹三人應該想去看一看?”
他低醇淺淡的一聲“嗯?”
門外丁松泉便如神出鬼沒般現身,懷著滲人的笑,“二位公子,陳娘子,請。”
等到陳詩予三人前后出去,這一處觀景的室內便只剩翁思嫵和梁寂鸞兩人。
如同特意為他們騰清凈,外邊把守都退到另一方,看緊入口不讓其他人來,翁思嫵回頭就只留意到來時路上的青松綠草,以及空無一人的幽靜。
她屏著呼吸,覺得這里越發安靜,梁寂鸞也不叫她,像是要將她故意晾著。
而翁思嫵剛見識過他是怎么不溫不火教訓陳詩問等人,又思及宮中傳聞的他的手段,一時不敢主動開腔,萬一言語有失,她可能也要被打發到湖里看螢石。
她很想走,鼻息里一直竄入梁寂鸞身上的氣息,渾似勾引,從剛才就對她頗有影響,對她神智作亂。
只是因為旁觀處理陳詩問一事被分散了注意力,現在感官都回籠了,又只有他們二人在,翁思嫵的感覺就更明顯了。
就在她想撤退時,梁寂鸞終于朝她抬眸看過來。
他坐在案臺邊的椅子上,“怎么不說話?”
翁思嫵冷不丁打了個顫,似受驚一般,嬌眸撲閃,答非所問,“我,我也要去嗎?”
氣氛靜了一瞬。
梁寂鸞:“去哪?”
知道是自己誤會了,見對面遠坐的人沒有不悅的跡象,翁思嫵拂著心口,赧然道:“我以為,是讓我也去看螢石。”
透過窗,翁思嫵已經發現湖上多了一艘船,丁松泉和陳家兄妹都在上面。
帝王特例的嗓音似乎被取悅到了,“那你想去嗎。”
撲通一聲,一個人影掉了下去。
翁思嫵白著臉搖頭,“我不想,我不會戲水的,阿兄。”
這回她的口齒清楚,不像之前含糊地像把他的稱呼含在嘴里,現在四下無人,鴉雀無聲,翁思嫵的討巧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遞進梁寂鸞的耳朵里。
而且她在驚嚇之際,呼吸變得急促,胸脯起伏,不停細喘。
旁人喘到沒什么,但翁思嫵是個美人,她及笄了,適婚年齡,正適合婚配嫁人,且還是陳太后招入宮的。
也許陳太后在殿里和韋伯侯說的話,不過是蒙蔽他的障眼法,這樣動不動就含情,兩眼水汪汪的女子,是用來招攬他的。
如今朝中勢力,盡數被梁寂鸞掌控,先皇故去,帝王又未娶妻,太后在后宮算是獨大,前朝又無話語權。
母子二人關系僵硬,勢必要用外力前來安撫調和。
美人計是再好不過的人選,梁寂鸞審視著像發了高燒,瓊鼻櫻唇,眉色如黛,眼神迷離透著清熱熟美的翁思嫵。
清眸幽暗,忽地離開座椅,朝那道細得不能再細的腰肢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