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月光爬上小玻璃房的矮花架,翠綠的葉片在暖風中搖曳,圓柱立柜里的熱帶魚怡然自得地在柔軟的水草里穿行。
窗外,有焰火升空,轉瞬即逝的美麗打破室內連呼吸聲都聽不見的死寂。
謝洵之垂眸,吹開牛肉丸湯表面的芹菜碎,舀了一勺湯,平靜道:“我會擔心,我是不是被人騙。”
周予然眨眼:“我為什么總是擔心這個?”
“可能是因為,我一直覺得,我還是個小孩子。”
心智不成熟不堅定的小朋友,總是很容易被外面的花花草草迷惑。
他將富養這么多年,為什么還是輕而易舉地,能夠被一張不名一文的素描、一塊三位數的牛排所引誘?
拙劣的暗戀技巧真的能騙到?
又或者,僅僅只是將對方玩弄于鼓掌之間?
好讓之成為人生履歷里一件不起眼的蝴蝶標本?
周予然是一個壞小孩。
需要被人管教,需要被人約束,需要被牢牢圈在一個安全的范圍內自由活動。
他所期望的一切,都隨著搬家這個舉動,逐漸偏離航線。
不能放任在“性與愛分離”這個論點上一意孤行。
這種事情,無論如何用文字美化,歸根結底,還是女孩子更吃虧。
還小,面對那些心懷叵測、只圖一時肉體歡愉的男人,不可能不受傷。
謝洵之想到這里,鎮定自若地望向:“現在可以告訴我,這世上到底誰那么幸運,可以獲得我小侄女的青睞嗎?”
“當然不可以。”
周予然遺憾地嘆了口氣,似乎是為了不能跟自己親愛的叔叔分享秘密而遺憾。
“畢竟我現在這種行為,一頭還釣著未婚夫的情況下,在您眼里,跟紅杏出墻,也沒什么兩樣對吧?”
絕對不能以普通人的道德標準看待他。
也絕對不能對他過高的道德感掉以輕心。
有些得意地對他揚了揚下巴。
“所以,我現在就只是打算把那個人放在心里想一想,畢竟,只要沒踏出實際的那一步,我都是一個能站在道德高地的清白人。”
謝洵之默了幾秒,笑了:“我發誓,只要我告訴我,我絕不會帶上任何有色眼鏡批判我。”
他甚至放松地往后靠在椅背上,給兩人的對話拉足了空間。
周予然:“那我會怎么樣?”
謝洵之想了想:“我會認真同我分析,這個人到底在這個階段,是否真的適合我。”
“以及,”他頓了頓,忽然覺得喉間澀啞,“他是否真的有能力,滿足我在生理需求上的幻想。”
周予然目光炯炯:“我真的這么想知道?”
謝洵之面不改色:“我說了,我是我的叔叔,擔心我,也是人之常情。”
周予然露出短暫的失望和惋惜:“可是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什么都不用付出,就可以輕而易舉獲得別人的秘密。”
謝洵之很有耐心:“那我想要什么?”
周予然認真道:“我想要什么,我覺得叔叔應該是知道的。”
貪心的、狡猾的壞孩子,在下餌,等他自投羅網。
“我想要的太多了,我不說,我怎么知道是哪個?”
周予然見他油鹽不進的,只能氣鼓鼓地說:“難道叔叔眼睜睜看著,我明明有喜歡的人,還一定要讓我滿足爺爺的愿望,跟葉兆言結婚嗎?”
緘默的間隙。
他忽然聽到一個很微弱的聲音只是在耳邊短暫地盤旋,便在頃刻間煙消云散——
如果我兩個都不想呢?
幻聽仿佛只是一瞬間的錯覺。
謝洵之的猶疑在看來,已經等同于赤裸裸的拒絕。
不想在這種沒有結果的對峙上浪費時間,扯了個很敷衍的笑,就推開面前的碗筷。
“我吃飽啦叔叔,先去洗澡了,我走的時候記得幫我帶門。”
不再顧及他的反應,周予然起身就進了洗手間。
結結實實鎖好門,后背靠在門上,緊張了一天的神經才徹底放松下來。
從口袋里翻出手機。
謝洵之白天可以說是看了一下午,連讀消息的時間都沒有。
將手機屏幕解鎖,這頁面上已經出現了一堆app的消息推送。
點進微信,找到那兩條一直沒來得及回復的消息。
周予然:【今天差點嚇死我。】
對面幾乎是秒回……:【我看到我中午門口放的垃圾了,就知道我家里應該是來人了。】
捏著手機出了會兒神:【我有的時候覺得,我分析的那些還挺對的。】。:【當然,畢竟男人最了解男人了。】。:【所以,我要不要再試一次?】。:【反正都到這一步了,至少臨走前,別給自己留什么遺憾。】。:【我們就當是,盡人事聽天命。】-
寧城的冬天來得比想象中來得要晚,卻也猝不及防。
12月中,幾乎沒有征兆地,一夜入了冬。
好不容易挨過考試周,寧大的寒假也近在眼前。
天氣預報說最近會有雪。
周予然跟謝洵之一起在老宅里陪宋墨然吃過晚飯,就被后者送回了榮璽。
等車到了公寓樓下,周予然見謝洵之熟練地給車熄火,解安全帶,不免愣了愣。
注意到眼里的疑惑,謝洵之替解安全帶的手一頓:“還早,我可以上去坐坐嗎?”
早嗎?
這都九點了。
以前在老宅,10點可以我們兩個私下見面的安全紅線。
像是讀懂了的遲疑。
謝洵之平靜地解釋道:“今天買了櫻桃,我上去給我洗完就走。”
“那叔叔要是想多待一會兒,我也沒意見。”
想了想,又補道:“我每次水果都買好多,我一個人都吃不完。”
這是邀請他小坐的意思了。
謝洵之玻璃鏡片后的眼睛彎了一下,笑著應了一聲“好”。
其實自打搬家以來,方寧過來的次數,遠沒有謝洵之多。
他一般都是選擇下班之后順路過來做晚飯,起初還會問方寧怎么不來,但久而久之,逐漸也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
搬出來住,其實好處有很多。
至少不用再想以前待在宋公館里那樣心有戚戚,跟他但凡有逾矩的親密,總是擔心會被第三人看到,即便兩人真的坦坦蕩蕩,在旁人別有用心的注視下,也難免別扭、膈應。
倒像是現在這樣,距離產生美,離開旁人目光的焦點,反而讓日常交往也更加自如自在。
所以,即便中途謝洵之曾經旁敲側擊問過,要不要搬回去,都選擇了義正言辭的拒絕。
搬回去沒什么好,至少一個人住在外面,自由度簡直爆表,想干嘛就干嘛,甚至還有充足的時間條件和空間條件好好籌備的Plan B。
晚上9點,周予然到家之后先洗澡,謝洵之則打開冰箱,將前兩天買的藍莓和樹莓,也倒出來洗了一部分。
聽到洗手間里傳來放水聲。
謝洵之重新打開冰箱,伸手摸了一下放在側門那三瓶烏龍茶的瓶身,在光滑的塑料瓶身上準確地摸到三條幾乎肉眼不可見的細短透明膠帶之后,終于不著痕跡地彎了一下唇——
至少這段時間,在他加班的時候,沒有不速之客上門拜訪。
周予然洗完澡,謝洵之正坐在沙發上看郵箱里的財報,見出來之后一直皺著眉頭用力搖頭,問:“怎么了?”
伸手掏了一下耳朵:“我好像,耳朵進水了。”
謝洵之將手里的平板放到沙發幾上,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躺下來,枕到他腿上。
周予然愣愣地站在旁邊,遲疑道:“這樣,不好吧?”
謝洵之很自然地在茶幾斗柜里找出圓頭的軟棉簽,粉棕色的瞳孔只是很平靜地望進的眼睛。
“我又不是沒躺過,以前我看書,我哪次不是非要擠過來?”
周予然被反問得噎了一下。
“我也說了,是小時候。”
更何況,這都是上初中以前的事情了。
想了想,好不容易找到拒絕的措辭。
“現在,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謝洵之捻了跟棉簽,漫不經心在指尖轉著。
“還是,”他若有所思地遞一眼,“我在等別人專程過來替我掏耳朵?”
別人?
什么別人?
為什么會有這么奇怪的聯想?
“過來吧。”
謝洵之在沙發上讓出能夠給躺下來的空間。
“叔叔替侄女掏一下耳朵而已,去瑞士前,我不是也這樣躺在我腿上?”
“耳朵進水會發炎,到時候又要哭。”
周予然:“……”
總感覺,有哪里不一樣。
小時候是小時候。
老宅是老宅。
每一次都是死皮賴臉賴上他,哪有像今晚一樣,主動被他催著枕到他腿上過?
就像忽然之間被開發了個通商口岸,一貫以不講理的海盜著稱的周予然,一下子都不知道這個著陸的部落到底是什么打算。
要是貿貿然棄船上岸,會不會被食人族的族長綁回寨子里做成一頓晚餐?
忽然之間,就像一盤叫“雞肋”的菜,改了烹飪手法,變成了“滿漢全席”。
說不饞是假的,但又怕這是一頓斷頭飯。
心里有點虛,總覺得謝洵之可能是在釣魚執法,但私心又覺得對方總不至于這么無聊,拿自己的清譽跟開玩笑。
他似乎很堅持如此,周予然咬了咬下唇,將信將疑地躺了上去。
“叔叔,我有點害怕。”
“不會弄傷我的,我會很小心。”
溫暖的手指輕輕捻起的耳廓。
的耳朵小小的,耳道也不開闊,棉簽小心翼翼往里探的時候,能看到因為緊張而微微咬住了下唇。
躺在他身上的姿態,也相當拘謹、不安,遠不似那天晚上在老宅停電時那樣親昵、自然。
又緊張又忐忑,像是非常刻意在跟他保持一種最禮貌的安全距離。
洗完澡的少女,瓷白的皮膚像剝了蛋殼的雞蛋,身上彌散出一股獨特的沐浴露奶香。
暖氣開得很足的內室,身上仍舊是那套吊帶背心加運動短褲的睡衣套裝。
毫無防備地在他腿上側躺時,柔軟的奶桃,曲線也若影若線。
背對著他,側枕在他腿上,右手很隨意地扶在他膝上。
“叔叔,好像下雪了耶。”
落地玻璃窗外,寧城第一場初雪如紛紛揚揚的鵝毛,無聲無息地飄散在湛黑如墨的夜空里。
“嗯。”
“這么看,榮璽這邊的夜景是真的不錯。”
“但這邊沒辦法推雪人。”
謝洵之小心翼翼地轉動著耳道里的棉簽。
周予然感受著貼近耳膜的、幾乎能酥掉人骨頭的沙沙聲,舒服地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輕輕低吟了一聲。
愜意到伸了個懶腰,腦袋本能地靠后時,忽然被他抬掌擋了一下。
生理反應似乎是一件難以控制的事情,近距離的接觸、氣味的侵襲、聲音的誘惑,反而更能刺激多巴胺的分泌。
謝洵之喉結微滾,輕嘆:“但我去那兒就可以。”
宋公館里有花園,一到下大雪的日子,整個花園都會被銀裝素裹。
推雪人、打雪仗的空間也足夠大。
周予然假裝沒聽懂他的弦外之音。
“冬天堆雪人還是太冷了,我這樣隔著窗戶看看就夠了。”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他能漸漸感受到聲音逐漸逐漸微弱。
“予然。”
他叫了聲的名字。
得到的,是少女迷迷糊糊囈語般的回應,像是即將陷入夢境。
半寐半醒的時候,人最容易放松警惕。
從耳道里抽出棉簽之后,他伸手輕輕揉著的太陽穴,替放松,然后他緩聲問:“乖孩子,告訴叔叔,我喜歡的人是誰?”
差點脫口而出的名字在砰砰亂跳的心緒里被結結實實給咽回到了肚子里。
周予然在警覺驚醒的第一時間,腦子里反應過來的,只有兩個字——
妖妃。
伸手撥開他替按太陽穴的手,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叔叔是想逼供我,還是真心想替我掏耳朵?”
謝洵之笑了:“我只是擔心,那個人比我大。”
周予然眨眼不解,呆呆地“啊”了一聲。
“叔叔的擔心為什么總是這么奇怪?”
謝洵之面不改色,將表面洇濕的棉簽扔掉,又重新換了個干凈的,示意躺好,他再替好好檢查檢查耳朵。
“因為,我不想面對一個年紀比我還大的人,叫他侄女婿,這樣——”
周予然:“這樣怎么?”
他垂目,溫柔低聲:“這樣很奇怪。”
周予然悻悻地“哦”了一聲,說:“我還以為我會說,既然我能接受年紀比我大的,為什么不能接受我。”
謝洵之又笑了,伸手捏了捏的臉:“我怎么會這么想,我是我叔叔,我是我侄女,我們兩個保持現在這樣的關系就足夠了。”
不要再進一步了。
他的人生受限,沒有任何逾矩的可能。
像現在這樣,也已經仿若實在盜竊歡愉。
“但是我還是要跟我說,如果他真的年紀比我還大,在未來,我需要考慮的東西其實有很多。”
他像一個閱歷豐富的長者,對循循善誘,妥善地替規劃未來。
周予然:“比如?”
“我首先就需要確認,我對這個人產生的感情,是見色起意的巴多按作祟,還是其他什么短暫的刺激,我需要區分出什么是崇拜,什么是愛情。”
“唔。”
“記得我們一起看過的《羅馬假日》嗎?”
當然記得,有年暑假失眠,靠在他身上看完了小半部《羅馬假日》。
對劇情已經記不太清,只記得果然黑白純愛電影最催眠。
“記得我跟我說的嗎?”
“對公主而言,和記者分開,是最好的結局。”
周予然:“為什么?”
當時粗略地看過一眼介紹,記得那個風流瀟灑的記者,似乎比公主要年長,社會閱歷也更加豐富。
謝洵之聲線一如既往的平靜:“因為但凡他們兩個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公主就會因為那些快速褪去的多巴胺而對他這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人失去興趣,更何況,兩人之間的年齡差距,等待記者的,只是提前衰老,頭發花白,皮膚松弛,目光渾濁,甚至有可能因為年邁而疾病纏身,需要長久的臥床照顧,出行也只能依靠輪椅,對深愛公主的記者而言,他根本無法想象,如果這些畫面出現在心愛的人的面前的時候,會怎么看待他。”
“曾經吸引公主的那些閱歷、見識,信手拈來的氣度儀態,博聞強記的處事談吐,以及落落大方的自信,在無情的時間面前,總有一天都會變得面目可憎。”
“然后,公主就會后悔,為什么當初沒有找一個跟更合適的。”
周予然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忽然之間說這些,不知道該怎么接話,想了想,忍不住提醒道:“可是小叔叔,電影根本不會拍到這些內容。”
所有的電影、名著小說、童話故事,主角的世界只會停留在“王子和公主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但作者對所謂的“幸福生活”卻從未有多一字的描述。
等待他回應的過程中,空氣中有一種過分的詭異,似乎氧氣都稀薄到趨近真空,逼仄的氣氛,讓不敢大聲呼吸。
“是的。”
謝洵之垂落看的平靜目光里甚至有一種殘酷的,近乎殘忍的冷漠。
“電影不會,但現實會。”
周予然咬唇:“但是,叔叔,即便有可能發生的現實,但我說的這些對我而言,也都太遠了。”
謝洵之又笑著捏了捏的臉:“所以,這就更不行了。”
“這種年紀的男人,情感經歷豐富,甚至很有可能濫交,如果我只是追求短暫的歡愉,明明可以又其他更好的選擇。”
周予然忐忑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叔叔是這樣的人嗎?”
覺得自己快要碰到核心。
謝洵之彎了彎眼睛:“但我并不在我的擇偶范圍之內。”
周予然沉默了。
“所以,我真的要考慮這種,年紀跟我差不多,甚至比我還大的……糟老頭子嗎?”
周予然覺得,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應該是真的生氣了。
所以,決定捂上耳朵:“好歹是我喜歡的人,我不要這么罵他。”
不知道什么時候,男人唇角溫柔的笑容已經隨著時間一點一點褪去。
“一個仗著年齡、閱歷的優勢,欺騙小女孩的老男人,不是禽獸是什么?”
這是一個不要臉的竊賊、劫匪、強盜。
不知羞恥、沒有道德觀念,只知道拐帶小女孩的。
世風日下都有這種人一份功勞。
“都說了,我只是放在心里想想而已,我不要不停地往他身上潑臟水。”
“他什么也沒有做,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會像月光一樣,落在我心理。”
維護對方的樣子實在有些幼稚。
謝洵之額角的青筋跳了兩下。
“予然,我們不聊這個,好嗎?”
“那聊什么?”
“聊我到底什么時候愿意搬回來。”
“不要,我也不想聊這個。”
話題陷入死胡同里。
兩個人都在沒再說話。
謝洵之只是認認真真抵著頭替掏耳朵。
“另一只要檢查一下嗎?”
“也行。”
這個晚上的對話聊天實在有些莫名的詭異,早知道這樣剛才還不如別邀請他上樓。
周予然心里有事,翻了個身,面朝他。
只是這個姿勢,不由自主垂在他腰下的視線難免令人尷尬。
鼻尖湊得很緊,伴隨著他體溫的熱浪,撲面而來。
甚至能聞到一股帶著檀香和石楠花香混合的、成年熟齡男人身上特有的、荷爾蒙的味道。
注意到的目光,謝洵之垂眸,很自然地問:“怎么了?”
周予然移開目光,深吸氣——
如果單純只是聊天,都能有這種反應,這也太變態了吧!
忽然福至心靈,想到老宅那晚中秋的夜雨和雷鳴。
“差不多了。”
心跳得速度紊亂。
撥開他掏耳朵的手。
微微紅著耳朵,從他腿上起來。
雙腿幾乎在腦補到剛才看到的畫面的時候,本能地夾了一下。
口干舌燥,端起了玻璃幾上的茶杯,喝水。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予然坐得離他有半個枕頭的距離,抱著杯子,喝水的時候也不敢看他。
“叔叔,我的皮帶怎么總是這么硬,平時不難受嗎?”
謝洵之原本想伸手去揉揉的耳朵,檢查是不是自己剛才手重,傷到了,手探到一半,本能地就折了回來。
他若無其事地將棉簽丟進垃圾桶。
“平時還好,可能跟坐姿有關系吧。”
短暫的沉默后。
他問:“我冷嗎,要不要蓋條毯子?”
周予然有點僵硬:“也行。”
謝洵之起身去單人沙發上抽那條被隨意丟著的卡通小毛毯時,卻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那被蓋在絨毯下面的、半瓶沒喝完的烏龍茶飲。
038
周予然也想不出,到底能跟誰分享這種不是秘密的秘密。
畢竟這不過是某次美容院里的姐姐在護膚的時候跟的隨口一提。
不知道胡亂編個名字,謝洵之會不會像上次“偷吃”那樣過激反應。
雖然有心試探,但思前想后,還是覺得這種傷及無辜的行為有些可恥。
所以,只是慧黠地彎了彎眼睛,打了個無傷大雅的哈哈,就在謝洵之的緘默中,巧妙地結束了這個多少有點走鋼絲的話題。
暑假結束得比想象中還要快,隨著學校開學,以及緊隨而來的國慶,一個月又無聲無息地過去。
提早推掉了社團里的活動,在國慶假期的第二天,避開人流的高峰期,兩人于傍晚時分回到老宅。
由夏轉秋,天黑得沒那么早,如火如荼的云霞如金紅相間的綢緞,洋洋灑灑地鋪陳在遼闊的天際。
宋家的老宅坐落在一片茶園旁,周圍還栽種著不少翠竹,周遭的環境如避世的桃園,頗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味。
宋墨然看到他們的時候,正拄著拐杖在花園里檢查那些園丁新種的花苗,目光落到謝洵之身上的剎那,原本放松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
周予然拎著各種珍貴的保養品,“噠噠噠”地跑到宋墨然身邊,繞著他甜甜地喊“爺爺”。
“這是叔叔特地托人帶回來的茶葉,還有人參、鐵皮石斛,對了對了,還有這根沉香木的拐杖,握柄處我都給爺爺試過了,磨得潤潤的,很輕,但支撐力很穩,爺爺要不要現在試試呀?”
向來擅長察言觀色,雖然不知道宋墨然到底在不爽謝洵之些什么東西,但從兩人不經意對視的幾個眼神里,也能知道,這對父子之間,顯然有很深的隔閡。
予然無暇多想,只將一提一提的禮盒,獻寶似地舉高高,各種替謝洵之說好話。
宋墨然板了一會兒臉,但架不住周予然像件貼心的小棉襖似地哄人,到底還是不忍心讓小輩傷心,緩了緩臉色,冷淡地看了謝洵之一眼:“晚飯已經做好了,我們倆的房間,也早就讓人通風了,國慶這幾天就住在這里好了。”-
在周予然的記憶里,宋墨然對自己這年少有為的兒子,鼻子眼睛無一不滿意,但像今晚一眼,連多看一眼都生氣的情形,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一頓再尋常不過的家宴,吃得一個外人膽戰心驚,連湯勺觸及碗底,都盡可能控制著不發出“叮叮”的煩擾聲響。
宋家吃飯的規矩多,老人家如果不主動開口,小輩絕不敢打破“食不言”的守則。
偌大的中式餐廳里,即使周予然再如何擅長當著長輩的面裝乖,也待得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挨到餐后用茶,陣地從肅然靜默的餐廳轉移到視野開闊的花廳茶室里,陪著兩人喝了幾口茶,找了個由頭去看后院的花,借此開溜。
宋墨然退休后,沒別的愛好,就喜歡頤弄花草,廊燈下的雕花籠中養著兩只畫眉鳥,一見到人就“啾啾”地叫。
老宅周邊沒什么能玩能逛的地方,但勝在環境好空氣干凈,國慶的這幾天,純粹就當來度假,倒也能自得其樂。
在花園里待了沒一會就覺得無聊,想著留著喂蚊子,不如上樓打游戲。
路過書房時,看到未掩緊的門縫里透出明晃晃的亮光,卻意外聽見宋墨然恨鐵不成鋼的怒斥。
“好一手先斬后奏!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商量!婚期說推就推,哪有我哥哥當年一半沉穩!”
“他要是知道我做的這些事,都要被氣死,毛毛躁躁的出頭,把我的話都當耳邊風!”
“什么身正不怕影斜,外面傳得難聽,哪怕流言聲音再小,我們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還是個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但我年長這么多歲數,縱容胡來!”
透過窄小縫隙的匆忙一瞥——謝洵之垂著眼簾,依舊是那副謙和有度的恭敬模樣,而宋墨然正拄著拐杖,背著他站在窗前,上了年紀的人,即使平時看著精神矍鑠,但略微傴僂的背影里卻有無法隱藏的龍鐘老態。
“我之前就跟我說過,有些頭不該出,多此一舉的事情,太容易落人話柄。”
“我知道。”
借著門縫,偷瞟一眼謝洵之八風不動的側臉,照舊是一貫而來的克己復禮的謙恭。
如清風明月,纖塵不染,高不可攀。
“我知道我知道,回回都說我知道!‘人言可畏’這四個字,我都懶得跟我重復!”
擲地有聲的一句話不怒自威,饒是隔著一扇門,周予然卻依舊聽得心驚膽顫,只覺得后頸脖都跟著這句不輕不重的威脅涼了一瞬。
囫圇的對話聽了個大概,也知道,是謝洵之替推遲婚期的事情東窗事發。
但宋墨然口中的“謠言”又是怎么回事?
沒頭沒尾的幾句話,已經足夠讓心里警鈴大作。
浴室里的水汽蒸騰得人頭暈腦熱。
予然仰面躺在浴缸里,仔仔細細回想自己從過敏到開學這兩個多月的時間里發生的瑣碎細節。
根據宋墨然那三句話里的信息拼拼湊湊,皺著眉開始翻通訊里的聯系人,正想著能找誰求證一下猜測,屏幕里忽然跳進了隋寧的電話。
作為“妲己”的贈予者,周予然記得,自己答應過要陪去相親。
兩人約好相親那天接頭的時間和地點,熱心的隋寧甚至主動表示要來老宅接去餐廳。
周予然想了想,開口的聲音就有些委屈了:“還是別了吧,最近宋爺爺正在氣頭上,我都不敢當著人的面太招搖。”
這句話本來就說得似是而非,只是電話那頭太久的沉默,反而更加坐實了心里的擔憂。
隋寧尷尬地咳了兩聲,跟打哈哈:“咱們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再說了,我從小到大都這么乖,干嘛去管人家怎么造謠?”
除了謝洵之知道人前人后兩張臉以外,周予然在其余所有人面前,都牢牢端著文文靜靜的小白花人設。
乖巧懂事又聽話,規規矩矩地永遠不會出錯——儼然就是個謝洵之的復刻翻版,只是占著性別的優勢,看上去更為討巧柔弱而已。
周予然握著手機盯著浴室的天花板,壓低的聲音也變得有些哀怨起來:“我就是想問問,我那邊聽到的版本,是怎么傳的?”
語焉不詳的謊詐。
甚至不敢點名扯上謝洵之,免得猜想出錯,徒增尷尬,平添心虛。
說到這個隋寧就來氣,整理了一下思路,就倒豆子一樣把自己最近的見聞向周予然和盤托出。
寧城的上流圈來來回回也就那些人,流言蜚語雖然還沒來得及傳得沸沸揚揚,但對應社交圈里的人,都已經略有耳聞。
起因是謝洵之不由分說奪了葉家那塊相看了許久的地,順水推舟還替周予然延遲了婚期,葉家兩頭討不到好,也不知道是誰走了風聲,有心人就開始借題發揮了。
煞有其事地將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本末倒置,說什么怒發沖冠為紅顏,什么養女千日奪妻一時,聽著比那些視頻軟件上的土味短劇還要讓人上頭。
隋寧聲音恨恨:“也幸虧我沒當面聽見這些惡心人的話,這幫臭傻逼,生意場上算不過我小叔叔,造起黃謠來倒是各個都長舌婦要投胎,爭先恐后上趕著送死。”
周予然握著手機,躺在浴缸里,只覺得頭疼。
雖然這種程度的謠言根本影響不了,但不確定謝洵之會不會受到影響,萬一他神經脆弱,把這一切都遷怒到身上,那絕對能冤過竇娥。
不可能置之不理。
畢竟繼林蓁蓁敗北后,謝洵之現在是手里剩下的唯一張牌——在沒有絕對的把握說動對方出手替退婚前,不敢讓任何風吹草動,影響到兩人好不容易修復的關系。
“誰這么跟我過不去?”周予然被浴缸里的熱水蒸出一身汗,假惺惺地抽了抽鼻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又可憐又無助,“我暑假過敏嚴重得差點住院,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得罪的人。”
隋寧本來不想嚼舌根,但架不住賣慘,猶猶豫豫給了一個人名,然后立刻安慰不用擔心:“我們都知道,聶宏這家伙的嘴巴沒個把門的,加上那天晚上又喝多了酒,反正當時在場的,沒一個人信他的話。”
周予然一聽“聶宏”這個名字,冷笑著又在葉兆言的記仇小本本上添了一筆。
作為同屬葉兆言紈绔子弟陣營一員大將,聶宏也是個吃喝玩樂的好手,身邊一票的狐朋狗友。
聶家的社交圈跟宋家的圈層重疊度不高,想不出到底是通過怎樣的渠道,才會把風聲漏進宋爺爺的耳朵里。
得想個辦法在謠言進一步擴散之前讓這個臭傻逼閉嘴。
周予然:“我知不知道最近聶宏他們在哪個酒吧里玩?”
隋寧立刻警覺:“我不會是想去跟人家對峙吧?”
周予然柔聲弱弱地說:“總是要跟人家當面說清楚才好,好歹,大家都是講道理的人。”
到時候好好策劃一下,找幾個大漢跟他講講道理,酒吧黑燈瞎火,不把他揍到鼻青臉腫,周予然這個名字,倒過來寫。
隋寧對的軟弱天真氣到跺腳:“這種人我跟他講什么道理啊?”
浴室洗手臺的鏡子被籠上水霧,朦朦朧朧照出濕漉漉的身體的輪廓。
周予然伸手抹開水霧,光潔的鏡面映出看上去略顯哀愁的臉。
鏡子里的人握著手機,幽幽地嘆了口氣:“畢竟,有些誤會還是應該跟他們解釋清楚的,我雖然是個孤兒,但好歹從小在宋家長大,不能因為我一個人的過錯,讓小叔叔平白無故被人潑污水,畢竟,‘清者自清’這種話,他們那些人怎么可能會相信?”
見對于澄清一事主意堅決,隋寧猶豫了幾秒,支支吾吾地建議說:“其實我倒是覺得吧,雖說清者自清,但畢竟這事情發生得也有些突然,我與其跟傻逼講道理,不如趕緊找我小叔叔想想辦法。”
“趁熱打鐵,不然等他出了國,這一來一回,再想去解決謠言,就真的晚了。”
周予然眼皮一抽:“嗯?出國?”
隋寧:“對啊,他不是都要跟我哥一塊兒出國考察了嗎?”
周予然連綿綿的夾子音都忘了裝:“什么時候?”
“后天一早啊,我不知道么?”
隋寧很自然地“啊”了一聲:“應該是還沒來得及跟我吧,今晚還是我叔叔臨時給我哥打的電話,說是瑞士那邊有個度假村的項目要看,不知道要待多久。”
“他明天要跟我哥開會對一下考察的細節和目標,然后后天一早就出發了。”
周予然:“……”
什么叫屋漏偏逢連夜雨!
果然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在謠言四起,又有宋墨然單方面施壓的情況下,對謝洵之而言,保持足夠安全的距離,就是最好的避嫌辦法。
畢竟,相比起讓人看笑話的“自證澄清”,明目張膽地冷落謠言的另一方,顯然更有說服力。
周予然咬牙切齒地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大腦昏脹,頭暈目眩。
只覺得一個晚上起起落落,事發突然,只剩今明兩個晚上,連著手應對都缺乏時間,只能爭分奪秒。
零點時分,寂然無聲的老宅里,頭頂只有兩盞助眠的廊燈。
站在謝洵之書房門口,看著那扇緊閉的拒人千里的門,以及門縫底下透出來的幽暗冷光。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能體會到一種無形的挫敗感,讓壓在情緒上的沮喪鋪天蓋地。
不知道這個時間點,他會不會開門,已是驚弓之鳥,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會讓重新回到三年前的雨夜里。
大不了就是擺爛逃婚,跟所有人老死不相往來。
周予然咬了咬牙,伸手輕輕叩了叩門。
039
也許是記掛著心事。
當清晨的太陽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灑進來的時候,渾渾噩噩的清醒幾乎是本能。
周予然從床頭柜上撈過手機,看了眼時間。
6點15。
困到極致的時候,閉著眼睛都能打出字。
將信息編輯好,從善如流地逐條點了發送。
就不打算再管它——
反正對方回不回都無所謂,只要確保心意準時抵達就行了。
重新將手機丟回到床頭柜上的時候,不小心將放在案上的一疊文件掃落。
紙頁散落的嘩啦聲讓本能地扒著床沿往地上掃了一眼。
迷迷糊糊地眨了好一會兒的眼睛,才反應過來,是那幾份網配合同。
干凈的紙頁上,已有人細心地將合同裝訂,并在一些關鍵條款事項中做好了批注和注意事項。
乙方可能會遭遇的風險,對方甚至用紅筆給標注加粗,警示需要注意。
想都不用想,這么工整的作業會是誰的手筆。
老宅通電是在凌晨兩點,是凌晨兩點半等整個別墅都重新安靜之后,才偷偷獨身溜回了房間。
打了個哈欠。
周予然把薄薄的秋被蓋過頭頂,擋住光線。
迷迷糊糊入睡前的那幾秒,到底還是沒想明白謝洵之是在后來幾點進的房間-
寧城北郊的機場,澄亮的陽光已經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灑進貴賓休息室內。
距離航班起飛還有半小時。
修長的手指懸停在屏幕上端,遲遲不落。
【不知道叔叔現在有沒有想我,希望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偷偷想我。】
【看在我特地訂鬧鐘想我的份上,請一定一定告訴我,我的返程航班。】
【我沒有別的意思,就只想在第一時間歡迎我敬愛的叔叔,可以嗎?】
謝洵之垂著眼簾,他幾乎能夠想到,周予然在極度困倦的情況下,會如何用撒嬌的表情打出這三句話。
“在看什么,這么出神?”
旁邊有座椅拉動的聲音。
隋東端著咖啡好奇探頭來看,謝洵之已先一步將手機屏幕鎖屏。
“一大早跟誰聊呢?”隋東揶揄地打量他的臉,“心情這么好?”
謝洵之:“國慶隋寧是不是讓予然替去相親了?”
隋東愣了愣:“還有這種事?”
最近家里的確忽然開始焦慮隋寧的婚事,給安排了好幾個不在審美范圍里的相親對象,妹妹病急亂投醫,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以后這種事情別讓隋寧拉予然一塊兒,”謝洵之頓了頓,皺眉,“還是個小孩子。”
隋東要笑不笑地哂了聲。
“誰家小孩子明年3月都要結婚了,好歹我妹妹跟人家八字還沒一撇呢。”
謝洵之沉默了幾秒。
“結不結婚都還不一定,有些話不能說太早。”
他的語氣再自然尋常不過,但隋東卻聽得有些愣,半響才回過味來,立刻正色問:“喂,我別告訴我,那些謠言都是真的啊?”
“……”
“我們認識這么多年,有什么情況我至少先跟我和姜巖通個氣,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謝洵之很寡淡地掀起眼皮,平靜地跟他解釋。
“我想到哪去了?”
“我的意思是,葉兆言跟予然,不見得合適,臨到邊了,我爸爸改主意也不是沒可能。”
隋東嗅到了點不一樣的苗頭:“好端端的,我爸爸為什么會改主意?”
他狐疑盯住他的眼睛,想從里面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我只相信有人從中作梗,絕不相信會好事多磨,再說了,如果予然不跟葉兆言結婚,那要跟誰?”
他越想越不對勁,但礙于兩人關系,又不能明晃晃地質疑。
“上次姜巖還開玩笑,說他有個ABC表弟,想介紹給予然,人品學歷相貌,哪樣比葉兆言差,我是怎么說的?”
“我說,同齡人不會照顧人,同齡的異性在心理年齡上往往幼稚于同齡的女性,結婚對女性來說,無異于提前養一個孩子。”
“但我明明看他表弟樣樣好,偏偏我雞蛋里挑骨頭。”
年紀太大的看不上,年紀一樣的,又嫌心理年齡幼稚,年紀小的——
哦,還不到法定。
我不如自己把予然娶了算了,反正也沒有血緣。
只是這話,隋東之前已提過一遍,惹對方不快。
謝洵之沉默了幾秒:“有合適的,固然很好。”
見對方臉上仍舊是一副滴水不漏的平和,隋東套不出更多別的信息,只能悻悻然下結論。
“我看在我跟我爸爸的雙重夾擊下,壓根沒什么人合適,可憐予然長那么漂亮,注定孤獨終老。”
昨晚發生了太多事情,他到最后受困于各種凌亂的夢魘,連囫圇覺都沒睡太深。
趁起飛前的間隙,謝洵之靠在椅背上,閉眼假寐。
就在隋東以為他不打算再搭理自己的時候,卻忽然聽見他怡然松弛的聲音——
“這也沒什么不好,又不是,不能養一輩子。”-
周予然徹底睡醒的時候,已經是中午。
假期的老宅,到了白天,反而安靜得沒什么外人。
昨晚一場秋雨,讓山腳下被茂林修竹環繞的宅邸,在晨霧清風中,有一種青草蔥翠的濃郁綠意,就連空氣里每一絲清清淡淡的泥土香,都曠人心神。
吃完早午飯,宋墨然正好做完例行的血壓晨檢,很自然地問,要不要去花園跟他一起去花園散步。
周予然來這邊就是為了陪老人解悶,裝乖了這么多年,即便困倦得再想回去睡回籠覺,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拒絕對方的好意邀請。
宋墨然似乎多少也能猜到,幾個月前在葉兆言手底下受的委屈不小,所以一大一小聊天時,對葉家,對那場即將到來的婚事,都很有默契地選擇避而不談。
不再熱衷做月老的宋墨然,反而讓周予然相處下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輕松,仿佛又回到了幼年,在對方身邊膝下承歡,被呵護備至的時光。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佛堂門口。
宋墨然出神地望著微掩的柴門不說話,周予然就安安靜靜在旁邊等。
下個月月底就是宋予年的忌日,同樣,也是裴蓉的。
如果知道在二十歲這個年紀,會在陰差陽錯里,在宋墨然亂點鴛鴦譜的錯誤下,困擾、煩惱,夜不能寐,機關算盡也只能賭一個可能,媽媽還會不會選擇在宋予年忌日那天殉情?
可能也會的吧?
畢竟,雖然那個時候年紀小,但隨著年歲日增,加之單親早慧,也知道越往后,媽媽的抑郁癥已經到了藥石無靈的地步。
就在周予然以為宋墨然要進去悼念宋予年的時候,白發蒼蒼的老人,卻忽然拄著拐杖,掉轉了方向折返。
周予然意外地眨了一下眼睛,又重新乖乖地跟了上去。
“這段時間,跟予白在宋公館住得還好嗎?”宋墨然拄著拐杖,慢悠悠地向花園另一頭走。
“挺好的,叔叔很照顧我。”
宋墨然點了點頭,說:“應該的,還是那句話,受了什么委屈,就跟我叔叔說,他會替我出頭。”頓了頓,又語重心長地補了一句:“他也應當替我出頭。”
眼前二十出頭的少女,五官眉眼,細看之下,仍舊還能找到宋予年的痕跡。
其實,在小的時候,尚未長開時,還要更像一些,只是,隨著年歲漸長,那種讓人懷念的過度肖像,也在不知不覺間逐漸佚失。
他不得不認清現實。
時光如梭,他的兒子死了,他的孫女卻長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顧盼流輝。
流轉的生命,似乎也在長河歲月里,完成了一次從死亡到新生的更迭。
體檢報告的結果不太理想,宋墨然也不知道肺部的病癥,能否支撐他看到這對孩子成家,但至少,在他離開之前,這個家里不可以出現任何的丑聞。
任何捕風捉影的謠言,都是對早逝的兒子的一種污蔑,以及,對宋家這么多年清白坦蕩的家風的一次挑戰。
“我知道,叔叔一直都對我很好。”
周予然溫柔應聲,一如幼年那般乖順懂事。
“如果予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也要同我說。”
周予然搖了搖頭,認真地強調道:“叔叔對蓓蓓,已經很好很好了,爺爺您不用擔心。”
宋墨然聽一個勁說謝洵之的好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如果爺爺希望我搬出宋公館,跟我叔叔分開住,我會怪爺爺嗎?”
話鋒急轉直下,周予然本能地愣了一下。
宋墨然轉開目光,轉身緩步往花園外走。
“我叔叔年紀大了,也是時候考慮結婚的事情,再跟我住一起,”他頓了頓,似在斟酌用詞,“我們一家人倒是沒什么關系,只是擔心別人會誤會。”
周予然敏銳地從他的話里抓到了關鍵詞——別人。
宋墨然是個浸淫商場多年的老人,無論是嗅覺還是眼光都比普通人要毒辣,洞察秋毫。
只是,有些事情,倘若他想裝不知道,那就會徹徹底底做一個充耳未聞的瞎子。
“其實予白這趟去瑞士,之所以時間這么久,本來也是特地要見一個人。”
周予然:“他是說過,要約一個設計師的時間。”
“他出門之前沒跟我提嗎?”見懵懂不知,宋墨然也頗有些意外,“是我有個朋友的女兒,比我大幾歲,剛好在那邊出差,就約了他半周時間,一起度假。”
周予然怔了一下。
所謂的度假,其實也不過就是相親。
“如果予年還在,以他跟我媽媽的關系,倘若在予白這個歲數,小孩子也都該念書了。”
宋墨然看著,像是忽然陷入某種惆悵的緬懷。
即使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假設,但眼前的老人,現在的的確確在期盼的叔叔盡快成家。
周予然平靜地站在拱行廊的木花架下,頭頂是如火如荼生長的綠植,將拱形的花架纏繞出一片蒼翠的綠意。
入秋的中午,昨夜又下過雨,空氣里濕潤的潮氣隨風吹在身上,有一絲很明顯的涼意。
懸在花架上的吊蘭葉從肩側垂下來,長長的葉子尖輕微地在微風中刮蹭的手背。
皮膚被尖尖的葉子戳到,有一種如被毒蟲啃噬般的麻癢。
昨晚電閃雷鳴,似乎有吊蘭被吹翻在地,花盆摔碎,腳下有明顯被清掃后殘留的細小泥胚瓦礫。
翻轉掌面,用指尖掐下一段吊蘭花的葉尖。
宋墨然沉吟:“也是爺爺之前沒考慮周到,讓我搬來搬去,確實挺麻煩。”
寄人籬下,說不出一個“不”字。
連家都沒有。
是一只無腳鳥,不管多久都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休憩之所。
處境比一盆吊蘭花也好不到哪去。
花盆只是被虛虛的兩根細繩懸空在花架上,一陣狂風驟雨,對它們而言,就有可能是覆頂之災。
“不高興?”
周予然閉眼,又睜開,沖宋墨然笑著搖了搖頭。
“我只是在想,什么時候搬走比較合適。”
年逾古稀的老人,不動聲色的目光落在臉上,相當滿意的反應。
沒有一絲心虛,也沒有一絲慌亂。
向來乖巧、善解人意的小孫女,甚至還露出了“都是因為我的問題才讓您這么為難”的歉疚,看得宋墨然于心不忍。
讓搬離宋公館,是無奈之舉,他不能讓那些可能辱沒宋家門楣的謠言進一步甚囂塵上。
“這個看我,爺爺跟我叔叔也不急。”
周予然點點頭,只乖乖巧巧說了一聲“好”-
相比寧城中秋的潮濕,瑞士的秋天晴朗異常,氣溫卻比寧城要低。
謝洵之落地后,就跟隋東一起馬不停蹄,忙得連軸轉,終于在半個月之后,有了喘息的時間。
接到宋墨然電話的時候,他正在房間里喝咖啡處理公務。
老人家寥寥交代了幾乎公司里發生的事情,臨掛電話前,將話題轉回到了他身上,是跟他商量要給周予然在榮璽那邊買房子的事情。
謝洵之不解:“在宋公館里住得好好的,為什么突然要去那邊買公寓?”
“阿蓉留給予然的那套房子小區有點老了,一個人住那邊我不太放心,買套環境治安地段稍微好一點的現房,到時候搬過去,也不會出亂子。”
謝洵之皺眉:“才剛搬過來不久,為什么好端端的又要搬家?”
短時間里頻繁搬家,未免太過兒戲,而且,這于謝洵之看來,也實在有些不尊重人——周予然已成年,并不是一個可以任人擺弄的洋娃娃。
宋墨然顯然知道他的顧慮,但礙于謠言在前,也容不得大意:“畢竟女大當婚,再跟我一個未婚的叔叔住在一塊兒像什么樣子。”
謝洵之沉默著未置一詞。
宋墨然:“而且我也跟予然說過了。”
房間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瑞士雪山皚皚的白雪,正午的陽光落在雪峰頂,映得窗外白雪都亮得刺目。
謝洵之目光微滯,話音卻緩緩地低了下去:“同意了?”
宋墨然:“向來懂事。”
謝洵之微垂的眼睫顫了顫,輕聲說了句“我知道了”。
宋墨然見他同樣接受良好,心里那點對周予然的過意不去和歉疚,頓時也就釋然了一大半——這兩人追究是自己的孩子,他是長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兩個孩子好。
“我也老大不小了,過了年,侄女都結婚了,我還孤零零地像個什么樣子?這兩天,我王伯伯說了,明天王馥雪也會到瑞士,我別怠慢人家,省得我王伯伯對爸爸有意見。”
謝洵之已經幾乎是花了點時間,才想起“王馥雪”這個人到底是誰,下意識想找煙,卻忽然想起來,身上最后半包煙,早上被隋東拿走了。
只好頭疼地捏了捏眉心,斟酌地找說辭:“讓予然搬家這件事情,可以等我回來再說嗎?”
宋墨然沒想到他破天荒會跟自己在電話里糾結這種已經板上釘釘的事情,頓時不悅就溢于言表:“怎么?”
想到那些令人頭痛的謠言,所以他也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給彼此留下任何可以商討的余地,只沉聲問了一句:“已經決定好的事情,我不要再跟我說了,人言可畏這四個字,我都說累了。”
謝洵之沉默了幾秒,面不改色:“我只是擔心一個人住照顧不好自己,也沒有其他意思。”
“這些事情我會讓方寧去幫蓓蓓安排好,”宋墨然對他的顧慮不以為意,“與其操心這個,不如多操心操心我自己的婚事,不要等我躺進棺材里,還得為我的事情頭疼。”
“知道了。”
宋墨然會為了他的事情有多頭疼,謝洵之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眼下令自己頭疼的,除了那個記不清長相的王馥雪以外,還有——
周予然已經整整四天,沒有主動聯系過他了。
雖然兩人之前在微信里的聯系并不算頻繁,但謝洵之覺得,應當是該找他的,碰到任何棘手、麻煩的時候,理所當然都應該找他。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悄無聲息地躺在列表里。
瑞士緯度高,雪山附近的度假酒店沒有光污染,酒店房間的窗外,陽光漏進落地窗,刺得眼睛有種不真實的迷幻感。
謝洵之坐在窗前發了會兒呆。
然后翻出相冊里在閑暇時拍好的星夜照片,選了張好看的給周予然發過去,抽完半支煙,才收到對方不太走心的回復。
7小時的時差。
國內這時候應該正好是餐后消食的空閑期。
周予然:【這是什么?】
謝洵之:【瑞士的星夜,隨手拍的。】
等謝洵之將剩下的半支煙抽完,終于收獲到了對方一個貓貓大拇指的表情包。
再等,卻沒了下文。
男人眉心微蹙,問今晚吃了什么,他不在的時候,跟宋墨然在老宅里過得怎么樣。
旁敲側擊,只等反應。
,周予然只是有問必答,偶爾也會關心他在瑞士的近況。
明明很和睦的家常聊天,對方卻總給他一種怪異的敷衍。
回復的每一個“嗯嗯”里都有種迫不及待放下手機的匆忙感。
謝洵之不知道該怎么去形容這種反常,但明明在國慶前,兩人偶爾的閑聊,也不過就是這樣寥寥數語。
臨近國內10點,一貫晚睡的周予然,卻說自己準備洗漱睡覺了。
謝洵之:【沒別的要跟我說的事了嗎?】
“對方正在輸入中”顯示了半分鐘,就在謝洵之以為周予然要就搬家的事情跟他告狀的時候,一條消息倏至。
周予然:【沒有了呀,我在這里一切都挺好的,叔叔放心出差吧。】
周予然:【貓貓比心.jpg】
謝洵之盯著那個軟萌的表情包出了一會兒神,然后煩躁地將手機丟到沙發旁邊的玻璃幾上,從煙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煙。
決口不提宋墨然要搬家的事情。
沒有撒嬌沒有耍賴,更沒有為了留在他身邊而百般央求。
就連像那天晚上一樣,仗著自己眼盲,在他身邊渾水摸魚的心機都沒了。
什么也沒有。
平靜得就像無事發生。
——爸爸有跟我說,什么時候搬家嗎?
刪掉。
——我打算什么時候搬家?
刪掉。
——搬家的事情,可以等我回來再說。
刪掉。
謝洵之:【27號下午6點落地。】
周予然:【?】
謝洵之:【不是說要來接機?】
熱鬧的蒼蠅館子里,沖坐在對面的朋友扯了個抱歉的笑。
麻木地看著手機里給出的時間信息,這時候也說不上是什么心情。
明明之前問一個航班號還推三阻四。
“怎么了?”
對桌的朋友笑吟吟,試圖將開蓋的烏龍茶往的杯子里倒。
周予然眼疾手快,伸手擋了一下。
“我不愛喝這個,去幫我叫份炒酸奶,多撒點堅果。”
好友起身去吧臺下單。
捧著手機獨自坐在長條凳上想了想。
【真的好不湊巧耶!】
【那天我們配音社里有個線下見面會,可能推不掉嗚嗚嗚嗚】
不知道隔了多久,久到周予然已經被火鍋辣到又加了一碗炒酸奶,隨意被丟在口袋里的手機卻忽然震了一下——
是謝洵之毫無感情的一個字。
【好。】 040
鵝毛大的雪粒落在他擋住雙眼的手背上,轉瞬又被彼此在親吻時呼出的紊亂鼻息所融化。
“再來一次”是一場無限循環的魔咒。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下,卻開始有豐沛的水澤滲出。
的臉仍被牢牢地禁錮在他身前,仰面被動地接受他單方面的壓力——用力的、纏綿的回吻。
不用去直視那雙能夠望進自己心底的眼睛,讓謝洵之能夠在短暫的瞬息里,重溫舊夢——忘記彼此的身份、年齡、距離、過往經歷,忘記落在身上的目光、父母親友的期盼,以及在倫理道德下難以承受的負累。
他像掩耳盜鈴,又如一葉障目。
直到品嘗到唇齒里生澀的鐵銹腥氣——
唇瓣已被親吻到發麻,失去知覺,他感受不到疼。
謝洵之終于克制地放開,喘息。
抵額時,呼吸交纏。
他垂落的眼睫下,能看到微微張開的、柔軟的唇瓣上還有鮮艷的銀絲。
銀絲的一端連著他。
在冬夜已經轉冷的溫度里,在萬家燈輝的映照中,也有一種纏綿的旖旎。
像飽滿豐盈的玫瑰花瓣上,沾染的那滴夜露,無聲卻誘人流連忘返。
如重獲新生,在桎梏中大口大口喘息,連艷色的舌尖都在貪婪地攫取久違的氧氣。
微微松開掐在虎口上的手掌。
謝洵之仍舊牢牢地捂住的眼睛,只能感受到他掌心有一片濕濡,像籠罩在心房上,巨大的、綿綿的陰雨,壓得他快要喘不上氣。
他的額頭無力地抵在自己手背上,隔著手背,壓在的眼睛上。
理智重歸,發熱的身體也跟著一寸一寸轉冷。
“我們不可以。”
“不能這樣子。”
他想在勸慰自己,又像是在說服。
不應該誘惑他,他也不應該輕易上餌。
周予然因為親吻而缺氧的大腦,已經麻木的四肢因為身前巨大的熱意,終于逐漸地找回了知覺。
干涸的眼淚,又再次從他掌心里流下來。
兩人仍舊保持著額頭相抵的姿勢,親密到纏綿的相擁。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的鼻尖,蹭到他臉上,根本收止不住。
“我說不可以。”
被捂著眼睛,哽咽的聲音在抽泣。
喉間像墜了一塊鉛,難受的酸澀,幾乎讓每吐一個字,都覺得費力。
“我有本事推開我,我就相信我不可以。”
謝洵之張了張唇,空白的大腦里有短暫的時間,組織不出語言。
三秒的靜默后。
于目不能視物的環境里,仰面,踮起腳。
搖搖欲墜的銀絲隨著再次貼近的唇齒而消融。
原本彼此生澀、禁忌的親吻,在一來一回的練習中,已經開始熟稔。
他們熟悉對方的溫度,了解另一個人呼吸換氣的頻率,掌握雙方親吻里的技巧。
少女柔軟細膩的嘴唇,是包裹著豐沛露珠的玫瑰花瓣,唇齒之間能飽嘗到身上特有的、馥郁的水果甜香。
而男人的唇則更加溫暖、循序、進度有度,能將的呼吸徹底包裹、容納。
——的勇氣太過熱烈,熱烈到,他的回應也身不由己。
銹澀的血腥氣在唇齒里彌漫。
被吮吸,被品嘗,被吞咽。
被貪得無厭地一遍一遍琢磨。
他的呼吸完全被掌握,搖搖欲墜的理智卻在愈走愈近的人聲里,驚如大夢初醒。
手掌從眼簾上滑落小小一寸,有濕潤的睫毛掃過他掌面下緣。
迷蒙的淚眼幾乎能擋住的視線,卻依舊能看到他眼睛里掙扎地寫的“不可以”。
“我說不可以。”
閉上眼睛,盈在眼眶里的眼淚隨著闔起的眼簾,無聲從臉頰滾落。
手掌隔著平坦的西裝褲,輕輕覆蓋了上去的時候,能明顯感受到,他有一瞬的僵硬。
柔軟、纖細的手指,也無法包裹住西褲下隆起的全部。
“那我告訴,這是什么?”
他應該開口拒絕,但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因為就連他自己也能明顯感覺到,謊言已經無法再欲蓋彌彰——
他做不到在這樣的情形下,欺人欺己。
“予然,我松手。”
額角的青筋跳得厲害,連頸項的經脈都賁緊凸起。
簡短吐息的五個字里,字句都是忍耐。
人聲漸遠,路燈下,耳空目明。
“我不想要嗎?”
“我不是想要很久了嗎?”
謝洵之張了張唇,拒絕反駁的話,卻隨著手下的動作,伴著無可遏制的戰栗,盡數滾回到了腹中。
“老宅里我碰到的,以及那天晚上我幫我掏耳朵的時候碰到的,真的是我的皮帶嗎?”
撕開的真相就最令人難堪。
他別開的臉,卻被兩只冰冷的手捧住,強迫他回過臉,跟對視。
他的靈魂和罪惡被釋放。
少女顫動的眼簾里,含淚的目光也有微弱的希冀,哽咽的每一個字,都是哭腔。
“謝洵之,我回答我。”
“看著我的眼睛,我告訴我,我對我沒有感覺!”
“沒有。”
“沒有。”
他重復了兩邊,最后又跟自己確認了一遍。
“沒有。”
周予然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杏瞳里的微光,卻如升空的煙火,轉瞬的燦爛后,是永無止境的熄滅。
他感受到懷里的人正在發抖,緊繃的肌肉像是已經無法再支撐身體的重量,搖搖欲墜地要在他身前滑落,他本能地將往自己懷里又帶近了一寸。
但轉念,覺得逾矩,又將松開,只是虛虛扶著的后腰。
克制而禮貌。
雪夜中,周予然靠扶住冰冷的車窗勉強讓自己站穩,然后,點了點頭,平靜地望他的目光里,很緩慢地說了一個“好”。
“如果我不想,那我松開我,今晚有的是人想跟我——”
還沒說完,身后依靠的車門忽然被人一把拉開,身體跌入后座的時候,雙手還來不及掙扎、支撐,已被人緊緊握住手腕,拉高至頭頂,強摁在真皮椅面上,雙腿間直接抵進膝蓋,讓根本沒有動彈的空間。
“周予然,我是不是真的瘋了!”
伴著被重重關上的車門,他壓在上方的氣音,一字一頓都咬牙切齒。
今天晚上的每一個決定都是錯的。
他不該在出差回來之后心血來潮特地繞到榮璽,想著替做一頓夜宵。
也不該輕輕松松就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刺激。
更不該放任在車里說那些不可挽回的話——他居然可笑到,妄圖在面前自證清白。
他應該跟保持距離,在各自生活的地方,兩不相干。
被仰面制在車內,光線微弱的視野里,只能看到黑灰的車頂,以及從他玻璃鏡面上反出來的儀器微光。
“不是我自己說,我說,我但凡做春夢,我都但愿我夢里從來沒有過我!”
就像是很久以前射出的子彈,正中眉心。
長久的沉默里,終于聽到他生澀的、掙扎的妥協。
“我們也說好了,兩個人,保持現在的關系,一輩子。”
每一寸呼吸,都覺得這么多年恪守的規則教養,也如同靈魂被撕扯般,七零八落。
“我為什么非要這么貪心?”
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了聲。
“到底是誰在貪心?既要又要,不要跟我做,又不準我跟別人做。”
所說的保持現有的關系,兩個人過一輩子,只是經停的權宜。
而對他來說,居然是目標的終極。
咽喉忽然被一寸滾燙的掌心卡住,就連稀薄的氧氣也呼吸困難。
晦暗的視野里,第一次在這么微弱的光線里,看到一個人的眼睛——通紅的、憤怒的、幾乎被壓迫著逼到絕境的眼睛。
他從齒縫見咬出來的每一個字眼,都帶著憤怒的顫音。
“我想怎么做?”
“我要跟誰一起做?”
“我知道要怎么做?”
在短暫的瀕死中,又被他的理智所釋放。
禁錮在手腕上的力量松開,強擠在腿間力量后撤。
他忽然如同一個挫敗的、不知所措的迷途人,跌坐在椅上,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我們的關系,在別人眼里,就是茍合。”
“我怎么忍心,用自己的私欲,就這樣,毀掉我的人生?”
黑暗再次讓看不見,讓仿若置身孤島,在浮沉的浪面飄搖。
有那么一瞬間,居然可笑地覺得,今晚似乎并不比18歲那年糟糕。
至少親到了他,至少他也給予了熱烈的回應。
掙扎的、痛苦的、愛而不得的回應——
至少他松口。
至少他也動搖了。
也許是覺得,反正已經這樣了。
也是是覺得,再糟糕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
也許是覺得,或許在努努力,就可以夠到月亮了。
周予然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從后座掙扎起來,又想去吻他。
“不用我毀,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可以做主。”
最想要的,就是擁有給自己人生做主的權力。
在他的猝不及防中,周予然壓著他的肩膀,徑自跨坐在他的身上。
穿長裙,開衩裙擺隨著的動作,屈壓在他身側的皮椅面上,拉高,露出一截白皙的、瘦而不柴的腿。
謝洵之未料還有力量,本能地想要制服,骨節分明的手掌卻隔著細滑的絲襪觸到了富有彈性的白皙,修長的手指深深掐進肉里,將圓潤修長的腿型,都擠壓出了他掌心的輪廓。
他陷入泥沼,退而不能。
彼此貼進的身體,讓車內里的溫度升高。
有保安巡邏的手電一搖一晃掠過車玻璃前。
他不敢設想此刻出聲,只能再次扣住的后腦,用力堵上的嘴唇。
禁忌、壓抑、逼仄、隨時都會被人發現的環境里,身體的反應跟的回應一樣熱烈。
已是一個熟練的獵手,輕而易舉就能再次挑起他的谷欠念。
直到微弱的燈光漸遠,停在車位上的車,再次成為安全的無人之地。
謝洵之掙扎著推開的時候,滑落的掌心卻在意外中碰到胸前的柔軟。
身體再次僵住。
在逼仄狹小的空間里,任何的輕舉妄動,都有可能讓他陷入無法掙脫的蛛網之中。
“謝洵之,是什么感覺。”
輕輕笑了一聲,雙臂環著他的頸項,像只乖覺的小貓,用冰涼的、還粘著眼淚的鼻子,貼貼他的耳垂。
“……”
“舒服嗎?”
“……”
因為失誤而獲得的觸感,幾乎讓他四肢發涼,而被緊緊抱住的身體,卻如被烈火炙烤。
“我到底鬧夠了沒有?”
“為什么我總是把我當小孩子?”
在他眼里,一晚上的努力和勇氣,似乎也只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
“如果我們在一起。”
巨大的挫敗感,讓他微啞的聲音聽起來,都相當頹唐。
“我有沒有想過,別人會怎么看我?”
固執地抱住他的頸項,滿不在乎地低哼了一聲。
“我不在乎。”
“他們會說,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就爬上我的床,小小年紀,就知道怎么做,最能取悅男人,我被我迷得神魂顛倒,連死去的哥哥都會看不下去。”
攔在兩人中央的倫理道德已是一道天塹,更遑論足足八年的年齡差。
從小被他看著長大,如果放任道德感隱匿,那這十幾年對的好,算什么?
別有用心,蓄謀已久?
謝洵之從未設想過越界之后要如何生活在別人的眼光里,他更不想,未來會活在他人似是而非的嘲諷中,會有多少人往身上潑臟水?
他比年長,享有更高的社會地位和權勢財富,在流言蜚語里,注定是劣方,百口莫辯。
年輕,尚不知人言險惡。
他人即地獄。
他們都會因為這段關系,永劫不復。
“周予然,我到底想要怎么樣?”
他的雙手,無力地垂在兩側。
他沒有像之前一樣扶著的后腰,擁抱。
他甚至不敢再觸碰到。
他所描述的設想,絲毫不會讓產生一絲的退卻。
松開環抱他的手。
即便夜盲讓看不清,但依舊努力地,用自己最認識的神情,去尋找、去注視他的眼睛。
“我只想要叔叔愛我。”
“怎么愛我?”
謝洵之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
“像禽獸一樣,瞞著所有人,把我養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在陌生的環境里,我們彼此慰藉,白天黑夜,為了滿足我旺盛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在那個地方的每個角落,互相品嘗彼此?”
“把我的身體折成能夠充分容納我的姿勢,我會哭著跟我求饒,說我怕疼,說我很累,說我已經到了。”
每一個設想,都曾經入夢。
如附骨之疽。
無論他如何掙扎,都揮之不去。
黑暗中,他絕望地抬起眼睛,看著。
可惜,什么也看不見。
“然后等我厭倦跟我過這樣的日子,我們兩個,就什么也不是了。”
打破這段關系,是一張無法回頭的單程票。
他怎么敢賭上全部,卻還只能接受,被獨自一人遺忘在原地?
不越過那條線,他們永遠都會有除血緣外,最深的羈絆。
吵再兇的架、鬧再過不去的別扭,也不會有隔夜的仇。
時間能夠沖淡一切。
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他們總有在檐下守望彼此、共同看雪的一天。
他可以不結婚,跟一起,兩個人,以叔侄的名義,互相照顧一輩子。
面對流言蜚語,他清者自清,能堵悠悠眾口。
他忽然牽過按在自己胸口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臉上。
在黑暗中,掌心觸到他溫熱的臉頰,柔暖的大拇指,在他鼻翼側摸到很淺很薄的一層濕濡。
不知道是汗,還是眼淚,亦或者只是的錯覺。
“予然,生理反應的確不是我無法控制的,但是我永遠能控制的一件事,就是——”
他溫柔地親吻了一下的嘴角,禮節性的,不含任何情欲。
克制而疏離。
“不去愛我。”
041
寧城的12月,在一場豐厚的大雪里,緩緩落下了帷幕。
臨近元旦,城市的街景張燈結彩,喧鬧的過節氣氛中,仿佛翹首以盼,都在等著意料之中的春節。
寧大的元旦晚會,是話劇社的大四成員在散場前的最后一次公演。
演出結束,周予然跟社團里的朋友在校門口逐一擁抱告別。
時值冬夜,路面還有融雪以后積蓄的薄霜,冷風里,縮著脖子凍到跺腳,呼出的每一口氣,搓搓手還嫌不夠暖。
不停有車輛緩緩馳過校門口,停靠在公交站牌。
一邊看手機,一邊在街燈下,費力地辨認每一輛車的車牌號。
馬路對面,有車打了雙跳,似乎是停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在等誰。
周予然坐在冰冷的公交站牌椅面上,有些眼饞地想,為什么別人的車能到得那么快,而自己的網約車會卻來得這么慢。
天空中不合時宜地開始飄下小雨,讓原本就零下的溫度,更有一絲透骨的涼。
冷得快受不了,給司機打電話,卻被告知就差一個紅綠燈,讓再等等。
停在公交車站附近的網約車,即停即走,已經接到了各自的乘客。
唯有馬路對面那輛車和孤苦伶仃的自己,像是找不到目的終極。
周予然搓手等待的時候,看到路對面的駕駛位下來的一個人,舉著一把長柄傘,手里還抱著一塊黑色的羊絨圍巾,逡巡目光,似乎是想走到這一側。
車來車往,他過馬路也需要小心看路況。
對方的馬路只走到一半,周予然的網約車,已經穩穩停到了面前。
冷到發抖,已經無暇顧及頭頂的小雨,徑自跳上了才停下來的網約車。
車里源源不斷的暖氣終于讓的身體回溫,凍僵的手指也終于有余力去檢視手機里的元旦祝福。
今天晚上理論上是要回老宅吃飯的,可宋墨然有故友拜訪,在白天的時候就給打過了電話,讓晚上記得去宋公館跟謝洵之一起吃晚飯。
周予然只是笑著應好。
臨掛電話的時候,老人家又交代,零花錢夠不夠用,不夠用的話,可以問謝洵之要,在榮璽一個人住得不舒服,也可以跟謝洵之講,大不了再換一套喜歡的戶型,假期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找謝洵之,他會好好安排。
什么都可以找謝洵之。
照顧的飲食起居,在宋墨然眼中,似乎天然就是謝洵之的責任。
“爺爺,我早就不是小孩子啦,不用這么麻煩叔叔的。”
對著電話撒嬌,宋墨然也只是笑。
“這些就是他該替他哥哥做的份內事,他要是做得不好,我盡管跟爺爺說。”
“知道啦!”
其實謝洵之樣樣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永遠也不會愛。
網約車順著導航往家的方向開,周予然回了幾條祝福短信,不經意抬起的眼簾,從后視鏡中,已經看不到那輛打了雙跳的車影——
不是熟悉的車牌,也不是所熟悉的司機。
忽然覺得,有時候一個人自作多情久了,大概真的能做到自欺欺人。
翻了眼日歷,才意識到兩人已經足足有一周沒有聯系。
生活重歸正規,甚至在做任何變更習慣的一些決定時,都不用再擔心,會有人提反對意見,告訴——
“予然,例假的時候,不要動不動就吃止痛藥,先試試紅糖水,姜湯我會提前給我熬好。”
“牙剛剛好就吃冰激凌,我是不是已經忘了牙疼的時候喝的那一禮拜的粥了?”
“又點這么多奶茶,雖然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失眠,但我肯定會因為擔心我失眠而失眠。”
不再需要趕在他下班前,將客廳里一些蛛絲馬跡提前清理,甚至可以讓在晚間擁有更多自由支配的時間,比如說看劇,比如說,補習——的雅思各項平均已能過6,這對一個標準的學習困難戶而言,實在算是一個里程碑式的進步。
周予然沒有跟任何人提及,那天在停車場的慘敗,別人問起叔侄之間突如其來的生疏,也只說是謝洵之出差,工作忙碌。
已經不想再回憶,那天晚上,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從他身上下來。
連開車門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扒著鎖扣,眼淚像是已經流干了,連哭也不會。
謝洵之扶下車,沉默著想要送上樓,卻被紅著眼睛制止。
站在單元樓下的中庭,低著頭看自己鞋面上粘上的雪塵。
“可以了。”
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在他耳朵里聽起來像什么,但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所能,保持了體面。
“叔叔,到這里,就可以了。”
他不可能會愛。
所以他跟的關系,到這一步,已經是終極-
元旦的假期,不止寧城的白天熱鬧非凡,到了晚上,各種酒吧歡場,也做了各式各樣的促銷活動和娛樂節目。
謝洵之抵達聶宏給他發信息的酒吧時,正好在車里接到宋墨然的電話。
老人家問跨年的晚上他跟予然兩個人打算怎么過。
謝洵之沉默了一下,只說剛剛吃完飯,正在樓下看電視消食。
“沒有不高興?”
“沒有,您怎么會這么想?”
有些事情,適合報喜不報憂。
適當的謊言,可以讓自己這位喜歡多想的父親不要那么憂心忡忡。
他對得起“清者自清”這四個字。
“就是我白天跟蓓蓓打電話的時候,發現好像有心事。”
“我要是有時間,多跟聊聊,別讓憋著不開心,我們這樣的人家,要什么給不了?”
謝洵之捏了捏眉心,沉聲應了句“我知道”,順口就關心了一下他這幾天的安排。
宋墨然說自己前不久去西渝靜禪的時候,晨練的間隙,認識了一個當地的大師,剛好大師這幾天來寧城參加活動,他就邀請了對方去茶室小坐,順便還有些事情想要討教。
謝洵之本能地皺了皺眉。
他不信佛,除了西渝那幾個德高望重的高僧外,對其他的法師的態度多少有些存疑,畢竟從商人的角度出發,宗教是暴力,難免有人魚龍混雜。
掛了電話,又覺得不放心,特地給宋墨然身邊的司機和管家打了電話,讓他們待宋墨然身邊多留點心。
進入酒吧時,隋東已經等了他有一會兒,光怪斑斕的燈影里,也絲毫不妨礙對方盯著他的嘴唇看。
“我這嘴,是怎么回事?”
左側下唇靠近唇角的部位,就是被咬破的創口,已結了薄薄的一層痂,在他偏薄的唇形下,尤為明顯。
謝洵之別開臉,不想再被他這樣狐疑地細看:“不小心撞到了。”
“什么東西能把我嘴撞成這樣?”
明明是被誰咬的。
哪個女人膽子這么大?
腹誹的拆臺隋東不敢明著說,只能陰陽怪氣地揶揄了一句:“從平面海拔上而言,真要受傷,也該是我的鼻子首當其沖。”
“看來這墻的高度長得剛剛好。”
謝洵之懶得跟他多解釋,只是跟他確認:“人在里面?”
見對方不管不顧徑自想推開包廂門,隋東下意識就拉住他:“里面人挺多的,我真打算一個人進去?”
“嗯。”
隋東說:“這場子是姜巖家的,我要不然等他過來,到時候監控也好錄音也罷,想要的證據一樣都不會少。”
“我是勸我別這個時候進去,里面喝多了,說得挺難聽的,我聽著都怪生氣,要交涉,完全可以讓律師來,我何必跟這些下三濫的人去動氣。”
“我根本沒必要自己下場。”
謝洵之將脫下的大衣和西裝外套遞給隋東,單手解了兩側的襯衣袖口,不疾不徐地往上挽,露出兩截骨骼感很重的小臂,小臂上,有常年健身才能賁起的虬結青筋。
“有必要。”
“替我看著門,別讓多余的人進來。”
謝洵之伸手推了一下眼鏡。
“看著時間叫救護車就行了。”
隋東還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只是本能地想伸手攔他,他卻已經徑自推開了包廂門。
踏入的包廂時,包廂里的主人,還在大放厥詞。
酒吧曖昧昏暗的燈光下,在場的每個人眼里,都有渾渾噩噩的迷離。
幾乎沒人發現他這個不速之客。
謝洵之垂著眼簾,很平靜地將領帶的末端插//入襯衣自下而上數的倒數第二粒和第三粒紐扣的縫隙里。
“歸根結底,除了宋家這靠山以外,還有什么能耐?眼巴巴地往我這兒送,不就是急著送出一個燙手山芋么?鬼知道在家都跟誰睡一塊!”
“反正,再過三個月就結婚了,到時候玩膩了,我們誰愿意跟我換老婆玩玩,就當是換換口味,周予然那張臉,保證不會讓誰吃虧。”
“我看寧城有我老婆那么漂亮的,也沒幾個——”
葉兆言眉飛色舞的話還來不及說完,忽然之間只覺得頭皮緊得像是要被人整塊扯下來,前額重重撞到玻璃酒桌的時候,猝不及防的變故,讓男男女女的尖叫,混著各種玻璃瓶子被砸碎的聲音,顯得尤為可怖和混亂。
紛亂的腳步聲里,有人在哭有人在跑。
葉兆言整個人像條軟綿綿的熱乎年糕,被人揪著頭皮拎來拎去,溫潤滾燙的液體從額角汩汩往下流,一鼻子的血腥味兒,耳邊嗡嗡作響了半天,才聽到有人用一種很平和,鎮定到甚至有些寡淡的口吻,跟他說:“阿言,把我剛剛說過的話,再講一遍。”
骨節分明的手指,將開了錄音的手機丟在面前的玻璃茶幾上。
地上到處都是碎玻璃和被打翻的果盤。
茶幾的鋼化玻璃邊角被磕掉了一個角,也不知道是有人跑的時候,被玻璃瓶砸碎的,還是被葉兆言崩掉的那顆門牙給撞斷的。
葉兆言在看清眼前這張臉的時候,終于哆哆嗦嗦地反應了過來。
寧城像他這樣的富二代,明面上看著人模狗樣,私底下玩得相當花,網紅嫩//模的泳池盛宴不消說,吸高了還有意向不到的淫//趴。
在他看來,想馴服周予然,神不知鬼不覺喂點東西自然能讓乖乖就范。
再清高的女孩子,等真有藥物上癮的一天,最后想怎么玩,還不是他自己說了算。
他沒有做綠//奴的癖好,但明目張膽地換妻享樂,也的確讓人覺得刺激。
畢竟是別人的老婆,想怎么玩,就能怎么玩。
謝洵之很有耐心地蹲下身,拎高他的腦袋,讓他跟自己平視,像是很認真地跟他探討:“那我有沒有想過,予然會怎么樣?會不會很難過,會不會不開心?”
葉兆言正要開口求饒,小腹收到的重擊,已經讓他把剛剛喝下去的那些酒,全從嘴里吐了出來。
空氣里彌漫的煙味和嘔吐味的腥臭讓謝洵之本能地皺了一下眉頭。
男人平靜的聲線,卻波瀾不驚到仿佛只是在看一份不堪入眼但仍有修正余地的財報。
“葉兆言,我知道出了這個門,有多少人排著隊想娶嗎?”
他一邊說,一邊甚至還從桌上抽了紙巾,好心地替他擦不斷從口鼻處涌出來的血,好讓他能夠回答自己的問題。
薄軟的紙巾一沾到葉兆言的血,頃刻之間就被染紅,血液甚至順著濕透的紙巾,蔓延、滲到了他的指尖。
謝洵之嫌惡地將血漬擦到了他的衣領上,然后,他用一種冷靜到幾乎可怕的聲音重復著又問了他一遍:“我知道嗎?”
“……”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會后悔嗎?”
“……”
“我會擔心,知道了,不開心嗎?”
“……”
“一定會為此而難過,我看到的眼淚的時候,會覺得內疚嗎?”
“……”
瘋子。
瘋子。
瘋子。
葉兆言滿腦子都是“瘋子”這兩個字,他只要張開嘴,滿口就都是血,他即便骨頭軟,這時候也發現坦白沒用,求饒沒用,只剩下跟著他發瘋一條路。
他不過就是口嗨說點根本沒來得及實施的暢想,謝洵之卻已經像個瘋子一樣,完全不顧兩家顏面,把他打成這個樣子!
他以前怎么沒發現,這是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瘋子!
他抬起眼睛,發現自己的視野都是血紅的。
眼前那個,溫雅端方的謙謙君子,終于撕下了這么多年的偽裝,掄拳頭的樣子,像街井市角只會打架斗狠不學無術的混混。
肺部疼痛,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骨頭被打斷,葉兆言邊咳邊笑。
“謝洵之,排隊想娶我老婆的人里面,是不是也包括——”
葉兆言的話沒說完,截斷他的,是迎面而來的一條矮凳-
一整個晚上似乎都兵荒馬亂。
周予然被周權的電話硬生生從量販KTV里接到老宅的時候,恰好遇到在葉朝林和趙曼冬兩個人。
葉朝林看了一眼,沒說什么話,但是趙曼冬拉著的手又哭了好一會兒。
惺惺作態的安慰和惋惜,正處于蒙圈狀態下的周予然裝不出來,只能任由對方紅著眼睛不停地跟道歉,說是葉兆言沒那個福氣跟結婚,從今往后,希望能多來葉家走動,別讓關系生分。
提心吊膽了大半年的婚事終于在一個晚上的時間里,塵埃落定。
來之前,對整個事情的經過,已經大略有了耳聞,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這種離譜的,不可思議到失控的方式,結束自己這三年多來的夙愿。
周權在量販ktv里接到的時候,只是含糊其辭,說謝洵之錄了音,至于錄的內容,他沒具體講,只說對相當冒犯。
周予然不至于這時候像個得志的小人一樣沾沾自喜,所以面對趙曼冬的好聲好氣,也逐一點頭應了。
送走葉朝林和趙曼冬,又急著去主臥找宋墨然。
老人家在看護的幫扶里,坐躺在床上,捏著眉心在吸氧。
周予然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倒是宋墨然先開了口。
他問周予然對婚事的意思。
事情鬧到這個份上,沒必要再裝,只是搖了搖頭說“不喜歡”。
宋墨然:“我早就知道阿言做的那些事情?”
沉默了幾秒,點了點頭。
宋墨然露出一絲不解的懊悔:“那我為什么一直都不跟爺爺說?”
“如果爺爺的心愿,是看著我完成我媽媽跟宋予年叔叔未完成的那些事情,那我愿意為了爺爺去做一下嘗試。”
謝洵之三年前離開的時候,的確也想過,要不就算了,放任自流、自暴自棄也沒什么不好。
只是后來葉兆言越做越過分,就算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覺得過不去。
沉默在宋墨然的嘆息聲里,顯得尤為沉重。
周予然試探地問了一句:“叔叔呢?”
一路過來,都沒看到謝洵之。
似乎是已經到了提及名字就頭痛的程度。
宋墨然也不知道謝洵之好端端地發什么瘋,明明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他卻偏偏莽莽撞撞用了最下等的方式。
今夜之后,有太多事情需要善后。
只有等一切塵埃落定,他才有跟自己唯一的兒子秋后算賬的心思。
“他在一樓的小書房里,我去看看吧。”
書房沒關門。
周予然走到的時候,謝洵之聽到門口的動靜,正好從窗外收回目光。
隔著不大的一小間居室,四目相對。
“晚飯吃飽了嗎?”
這是兩人自雪夜后,第一次見面,說的第一句對話。
他干凈的襯衣衣襟有血,勁瘦有力的小臂上,還有被碎玻璃滑開的細小傷口,已經消過毒上過藥,手背的腕骨上,有狼狽的破皮,即便纏了繃帶,也仍有紅色血液滲出。
周予然仍舊站在門口,似乎是并不打算靠近。
穿一身厚厚的呢子大衣,里面是一套學生氣很重的百褶長裙,剛剛從跟朋友們的聚會里匆匆趕出來,厚實的大圍巾在脖子上纏了好幾圈,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好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然后,隔著厚厚的大圍巾,他聽到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謝洵之。”
習慣跟默契似乎已經是一種天然的本能。
就像叫他名字,他就知道,是在問“為什么”。
“因為不知道送什么我會喜歡。”
他重新將頭扭回窗外,欲言又止,旋即又很自嘲地笑了一聲。
沉默似水,繾綣卻能如水上行舟,船桅破水,蘆葦在行船里如清風搖曳,冰雪消融。
窗外不遠處,有煙花升空,絢麗的焰火炸響,又消散。
凌晨的鐘聲響徹空寂的別墅。
然后,在長達半分鐘的沉默里,他看著那張從窗玻璃上映出來的臉,忽然輕輕說了一句。
“新年快樂。”
042
“是叔叔祝侄女的那種新年快樂嗎?”
周予然仍站在門口,一邊問,一邊伸手解開脖子上厚厚的煙熏玫瑰色的大方格圍巾。
露出秀致的下巴,更襯得一雙烏玉似的杏瞳盈盈帶水。
原本被繞在圍巾里的長發也得到了解脫和釋放,微卷的、松散的烏發若有似無地貼在臉頰旁,慵懶得像冬日午困清醒沒多久的小貓。
很隨意地將散落在額角的碎發,用手梳至腦后,寡淡平和的目光里,似乎已經絲毫不在意他的答案。
確切來說,是不期待。
只是牢牢地跟他保持著距離,隔著一個房間的遙望,克制又安全的距離,一種即便任何人見了,都不可能帶上有色眼鏡去懷疑兩人關系的距離。
謝洵之忽然想,如果將這個場景倒退回一周以前,會怎么樣?
大概會第一時間關心他,紅著眼睛擔心地問他手疼不疼,會在他身邊撒嬌、雀躍,對他說盡各種好話。
他尚未經歷過這種落差,所以,需要花一些時間,才能找到自己的聲音。
耳邊是窗外新年的焰火一個接一個燃放的聲音,他在焰火消融的間隙,輕聲說了一個“是”。
周予然笑了:“我記得以前這個時候我還會給我紅包。”
葉兆言的事情似乎在這里已經翻篇,顯得他今晚的沖動有些多余。
謝洵之說:“今天手不太方便,明天補。”
像是沒聽懂他的暗示,笑著擺擺手說紅包什么的不給也無所謂,然后,看了眼時間,說自己該準備走了。
短暫而友好的交流,前所未有的疏離感如影隨形。
“這么晚了,我送我吧。”
謝洵之作勢要起身,卻被制止。
“真不用,叔叔現在好好休息最重要。”
順著的目光,謝洵之的視線落到自己微微滲血的手背上,很淺地彎了一下眼睛。
雪夜里的那場爭吵,應當已經過去。
他們是至親的叔侄,即使沒有血緣關系,但長達十余年的相識相伴,兩人之間,不會有什么真的讓人過不去的坎。
“太晚了,我一個人回去爸爸也不會放心。”
周予然卻顯然懼于他的突然示好,警惕地往門外退了一小步,為難地絞著抓在手里的圍巾,半響,才拒絕道:“主要是,出了這樣的事,我覺得我跟叔叔還是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
窗外的焰火忽然炸響,像一顆猝不及防被子彈打破的氣球。
冰冷的子彈穿胸而過時,仿佛也能帶走身體的溫度。
有很短暫的一瞬間,謝洵之懷疑自己耳朵聽錯,眼睛很緩慢地眨了一下,再開口時,仍舊是氣定神閑,游刃有余的從容。
“還在生叔叔的氣?”
小孩子脾氣。
不見得會記仇太久。
或許只是在氣他拒絕時不留情面,他愿意為此道歉。
如果再像上次一樣,經停、冷戰三年,他又覺得,沒有這樣避嫌的必要。
已經成年,應該理解他的用心。
周予然很不解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什么時候說了要生叔叔的氣?”
謝洵之微微皺眉。
“我怎么可能會生叔叔的氣?”
周予然想了想,忽然就笑了出來。
“畢竟,叔叔這么多年待我的好,我樣樣都記在心里。”
“所以只要我一天叫您叔叔,我就一天說不出什么大路朝天,各走兩邊這種話。”
身后轉瞬即逝的每一道焰火,都斑斕絢麗。
在耳邊每一聲嘈雜的、象征節日氣氛的歡樂煙火里,他卻只能聽到的聲音。
周予然的目光仍舊溫柔地落在他臉上,平和鎮定,卻陌生得像個成年人。
成年人與稚童的區別在于,前者的情緒更加穩定,更擅長于權衡利弊,也更善于說服自己放棄。
仿佛那天晚上,固執地像小孩子一樣抱著他脖頸,一門心思想要讓他愛的周予然,只是他做的一場不得不清醒的美夢。
像是忽然釋然地長舒了一口氣。
“但既然我叫您叔叔,就真的,只將您當我的叔叔了。”-
元旦之后,轉眼就到了春節。
大年二十九,公司放完假,謝洵之姍姍回到老宅時,正好看到宋墨然和周予然坐在沙發上看東西。
除夕絕對沒有讓宋墨然一個孤家寡人獨守空宅的道理,所以除夕前,即使沒有事先通氣,兩人都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回到了老宅——畢竟,這也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慣例。
見到他進門,周予然只是很隨意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當著宋墨然的面,客客氣氣地叫了聲“叔叔好”。
他點了點頭,將落了雪的大衣遞給傭人,很自然地走近沙發,問:“在看什么?”
少女懶散而隨意地盤腿坐在沙發上,膝上駕著一本畫冊,看樣子似乎婚紗設計的手稿。
宋墨然:“東西是巴黎那邊專程送過來的,蓓蓓無聊,就拆出來看了。”
一句話,提醒了謝洵之這份設計手稿的由來。
原定3月末的婚禮取消,但當初結婚的一應準備都已經做得七七八八。
婚紗禮服需要設計,有手工定制的時間,所以當初在去年夏天就預約了設計師的時間。
眼下,設計師交稿,卻也不用再結婚,這些花費了設計師心血的設計,顯然也已經是一次浪費了定金的無用功。
宋墨然一邊看設計一邊連連可惜說“浪費”,中間還不忘打趣,問要不要再給在寧城介紹幾個家世相當的清白人家。
所有人都對葉兆言的惡劣品格心有余悸。
宋墨然甚至表示,他這次會嚴格篩選,牢牢把關。
周予然皺了皺鼻子。
“但是沒人規定女孩子不結婚,就不能穿婚紗吧?”
宋墨然:“婚紗不在結婚的時候穿,那要到什么時候?反正當初結婚訂酒店都是自己家的,我還沒讓人撤檔期呢。”
退婚的事情,已經廣而告之。
但對于被謝洵之推遲后而定下來的婚期,宋墨然仍有自己的想法。
“再說了,現在這么多社會新聞都報了,自由戀愛到最后也會離婚,不如家里給我相看個知根知底的,歸根結底,還是要以能過日子為主。”
“我現在還小,等結了婚就知道了,其實我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要真想在婚后培養起感情來,還是挺快的。”
畢竟,當年他跟宋予年謝洵之兩兄弟的母親,就是標準的門當戶對,先婚后愛。
宋墨然對亡妻的感情很深,以至于孤寡這么多年,他都沒有過續弦再娶的打算。
謝洵之不動聲色地注意的表情。
經歷過一個拉跨到極點的未婚夫以后,周予然現在已經能夠在面對宋墨然的催婚時,坦然說“不”。
“我跟卞思妤都約好了,畢業那天可以兩個人一起去拍套婚紗照,也算紀念認識這十來年的感情了,這樣總不算是浪費設計師心血了吧?”
見執意堅持,宋墨然也沒再糾結,只是笑呵呵地點頭,說“都按我的意思來”。
“既然這樣。”
宋墨然忽然將畫冊往謝洵之跟前一遞。
“予白,我也來看看,訂哪套好。”
主婚紗的設計一共有4套,有修身魚尾款,還有裙擺寬闊的大拖尾,也材質輕柔的復古婚紗,也有華麗的珠光亮面夢幻款。
謝洵之來回比對四款婚紗時,時不時會將目光落到身上設想、對照。
“我還是覺得這套大裙撐的好看,裙擺的細節更豐富,拖尾也長,穿起來會更像……”
他彎了一下唇,想了個合適的名詞。
“更像小公主。”
這樣溫馨的天倫相處,似乎已經久違。
他此刻忽然慶幸,至少兩個人鬧得再僵,到過年的時候,總還是得一起相聚吃飯。
宋墨然:“我還想著,這套復古的更好看,明明這套更別致嘛,蓓蓓,我挑哪套?”
周予然彎了彎唇:“誰出錢就聽誰的。”
這種時候,向來擅長哄人開心。
反正短期內不可能找到合眼的未婚夫,花點小錢讓一老一小都開心些,也沒什么不好。
至于婚紗喜好,兩套都訂下,對他而言,也不過就是眨眼的開銷。
謝洵之輕輕“嗯”了一聲:“那就挑爸爸喜歡的。”
宋墨然:“不行,蓓蓓都這么說了,誰出錢聽誰的,我可沒錢,不比我。”
變相是在認可他今年年末交出來的財報數據。
謝洵之下意識又去注意的反應,只是周予然全程事不關己。
宋墨然:“行了,反正我叔叔買單,就按他說的那套定吧。”
謝洵之低低應了聲“好”,余光漫不經心掃向的時候,周予然已經轉移了注意力,翻到了下一頁的敬酒服。
三個人聚在一起挑了沒一會兒的衣服,方寧就過來催吃飯。
除夕前夜,老宅的幫傭不多,宋墨然也更喜歡在這樣的夜晚,一家人自己動手布菜,顯得更有過年的氣氛。
周予然哄老人家在主位上坐好,轉身去廚房拿碗筷,注意到身邊的動靜。
“叔叔回來之前沒在公司里先吃點嗎?”
早上就到老宅了,下午陪宋墨然吃了點東西,老人家最近腸胃不好,醫囑說是要少食多餐。
所以開飯的時間自然也往后推了兩個小時。
當然,宋墨然想當他回來一起吃飯,也是一個原因。
謝洵之:“還沒。”
周予然:“我都不知道,我跟爺爺今天為了等我下班,都等餓了。”
謝洵之:“餓了我們可以先吃,提前給我發個消息就好。”
彼此在通訊軟件上的聊天,仍停留在去年12月的那個雪夜。
周予然眨了眨眼:“這怎么行,畢竟是過年呢。”
謝洵之沉默地接過遞來的碗筷。
忽然想,這個時候應該說的,并不是這句話。
這個時候,應當用撒嬌的口氣跟他抱怨,說,謝洵之,我這人怎么這樣?人家想跟我一起吃頓年夜飯都不行。
以前就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每一年,他下班回來晚的那個除夕前夜,都是如此。
不管刮風下雪,都會在老宅門口翹首以盼。
如果天氣不好,會在看到他的時候,不滿地質問他,為什么回來這么晚,知不知道等在夜里真的很冷。
碰到天氣好的時候,就會搬條凳子坐在門口,腳邊丟了一地的煙火棒,在看到他下車的第一眼,眼睛就會亮起來,高高興興地跑上來,說謝洵之,我就知道,我點到第七支仙女棒的時候,我就一定會到家的。
今天的長發,用一個鯊魚夾隨意而慵懶地別在后腦,穿一件寬松的乳白色羊絨毛衣,認真布菜的側臉,都有一種溫婉成熟的秀致。
一舉一動,都透著疏離的平和和克制,整個過程,似乎連多一寸的余光都沒有分給他。
也許是因為當著宋墨然的面,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對自己親昵,畢竟父親目光矍鑠,有逾矩的風吹草動,難免容易小題大做。
他微微松了口氣。
終于找到了最佳的理由,說服自己接受這種反常。
腦海中那個鮮活的影子,那個對他來說無比熟悉的周予然,卻開始逐漸變得模糊,鏡花水月的回憶,似乎只是記憶短暫的錯亂。
求證這種反常的機會,出現在大年初三。
宋墨然的習慣,是在春節的頭幾天,將時間花在家人身上。
他不太樂意這幾天有太多的親朋好友上門拜訪。
大年初三的早上,難得的好陽光,宋墨然吃了早飯,就在暖房里拉出了圍棋,問周予然要不要一起。
每年這個時候的早上陪宋墨然下圍棋已經是約定俗成的習慣。
周予然乖覺應好,捻白子的架勢也相當足。
謝洵之在書房里打完電話,就聽到了宋墨然的笑聲,是在夸周予然下得好。
他低頭看一眼殘局,也覺得下得穩中有進,步步為營。
“我記得,蓓蓓的圍棋是我教的吧?”宋墨然抬頭看了眼謝洵之,又忍不住對著周予然贊許,“不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是真的不錯。”
周予然:“主要是爺爺讓我。”
宋墨然不喜歡在下棋這種事情上被小輩糊弄,故意讓棋,同樣,也不喜歡在娛樂切磋的時候,放他人那些毫無意義的水。
只是周予然的確下得好,一番場面話,也說得妥帖。
他笑呵呵地望向自己的兒子:“我要不要試試?”
周予然作勢就要起身讓位,宋墨然卻擺了擺手,說自己累了,讓謝洵之跟下。
“我的棋是他教的,我倒要看看,師傅跟徒弟,到底誰更精進。”
幾乎沒給任何拒絕的時間,謝洵之已經很自然地坐到了宋墨然的位置上,單手捻起了棋子。
兩人切磋了幾個來回。
宋墨然被家庭醫生叫著去量了血壓。
宋墨然不走還好,他一走,謝洵之明顯感覺,開始心不在焉,微微抿起的唇角都顯得有些不耐煩。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下錯了棋,敗北幾乎是意料之中。
還沒到中午的飯點,兩個人在老宅里也沒別的事情。
謝洵之一邊收拾棋面上的殘局,一邊很隨意地問:“再來一盤?”
不在爸爸的眼皮底下,沒道理,再跟自己避嫌。
周予然伸了個懶腰,只是嫌坐得累,像是很沒耐心跟他兩個人在暖房里獨處,只想起身往樓下跑。
臨到門口,卻被他叫住。
“真的不再來一盤?”
周予然:“不啦,好累的。”
臉上的敷衍再明顯不過。
“予然。”
謝洵之沉默了一下。
“還記不記得,我高二那年,跟人打排球,摔到過膝蓋。”
被人推了一把,右膝跪倒幾粒碎玻璃上,到現在都還有淺色的疤,只是不細看,并不容易發現。
是他抱著,求醫問藥,想各種辦法,問醫生要如何不會留疤。
剛剛磕傷的前幾天,就連上洗手間,他都會耐心扶過去,然后替闔上門,安安靜靜在門外等。
那時候偷偷喜歡他,千方百計耍賴,想讓他抱抱,想像瘦弱的小動物縮在他懷里,貪婪地聞他頸項、身上的味道。
謝洵之拗不過,小小的反抗后,還是會屈服。
只是男女有別,他并不會完全順的意。
他只會更用力地攬住一側的胳膊,讓再扶穩一些。
有限的肢體接觸,已經讓心滿意足。
少女心事,所有的快樂也只是飲鴆止渴。
他甚至分不清,此刻是疏離,是尚未氣消,還是依舊只是一場欲擒故縱。
是的,令人煎熬的欲擒故縱。
謝洵之再次為這種反常,找到了一個新的理由。
這次,他并不能得到任何一絲短暫的自我安慰——
猜測的心意,在意平和的情緒下,真實的心理狀態,對他來說,已經成為了一種夜不能寐的煎熬。
下棋的時候,心思詭譎,就像撒謊的時候,總是不動神色地喜歡給人設陷——
給人希望,又給人失望。
明明說好了,兩個人保持最安全的關系,就這樣過一輩子,但貪得無厭,出爾反爾。
他在多年的扮乖裝弱里,終于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其實從來就是這種一個三心二意的人。
從來就喜歡——
言而無信。
從二樓的茶室里往下看,這是他數到的,第三個跟互加微信的愣頭青。
大年初六,在宋墨然的開放家庭日里,一蜂窩涌進的適齡青年,就算是個瞎子也能看出宋墨然的用意——
爸爸不死心,仍然想給周予然安排一個家世相當的未婚夫。
他長得過分好看的小侄女,因為性格實在討人喜歡,在人群里相當受歡迎,更重要的是,對上來獻殷勤的同齡人來者不拒——
言而無信。
“予白?”
謝洵之回過神。
“怎么?”
作為謝洵之的學長,劉云聰今天被特地邀請過來,實際上,只是要給學弟的小侄女,做一個詳細的考研規劃。
等他將視線落在學弟放在茶案上、不知因何原因而收緊的拳頭時,他一時之間,竟忘了剛才想好的措辭。
謝洵之抱歉:“剛才在想事情,沒聽清師兄在說什么。”
男人已經松開了自己的拳頭,只是白皙的手背上,仍有崩起的青筋。
——或許是自己的建議不夠好。
劉云聰不安地移開視線,試探地問他:“或者,我可以告訴我,我原本對周予然畢業之后的去向打算,對于以后希望做什么,我是怎么想的?”
謝洵之:“我還是希望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之前不是師兄已經找聊過了么,怎么說?”
劉云聰的確是全方位地了解過周予然的想法,甚至,還讓提供了一份如果就讀不同專業下,自己能接受的備考計劃。
結果相當出人意料。
他看到那份計劃時,他下意識的反應是認為,他的師弟根本不需要找他幫忙,因為周予然在這方面的計劃,老道得簡直像個研學專家,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受本科文科專業的限制,能夠選擇的考研專業并不多。
“我不是說予然做得不夠好,相反,是做得太好了。”
“我有些擔心,我甚至覺得,就研學規劃來說,我做得可不及。”
劉云聰頓了頓,猶疑不解道:“我們這樣的家庭,為什么不考慮讓出國試試呢?”
謝洵之:“主要是我爸爸,他會擔心,一個人在外面照顧不好自己。”
劉云聰:“難道也沒跟我們提過嗎?”
“其實就我的判斷而言,的專業課成績并不算太好,文科類相關專業去歐洲那邊鍍金其實對來說反而更易于未來的發展。”
“而且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或許也是這么想的。”
謝洵之:“為什么?”
劉云聰皺著眉頭回憶了一下自己跟周予然在昨天的面談。
“直覺。”
“只是我單純跟聊天下來的直覺,似乎對留學更感興趣,會問我一些,在國外求學時可能發生的問題。”
劉云聰說完,也覺得自己這種神經質的想法有些沒來由,就又寬慰地沖他笑了笑。
“當然,這些也都只是我單方面的猜測,我不用放在心上。”
謝洵之垂著眼簾,漫不經心摸著手邊的茶杯,破天荒地沒接話-
大年初七的晚上,陪宋墨然在老宅里吃完最后一頓飯,明天就是正常的復工日,周予然記掛著要去榮璽附近的自習室自習備考,所以白天就已經提前整理好了回公寓的行李。
晚間出門時,宋墨然不放心一個人打車,自然地就讓謝洵之去送。
老宅離榮璽的車程雖然不遠,但周予然已經熟練地具備了上車睡覺的技能——畢竟,至少在謝洵之的車里,不擔心會發生像葉兆言摸大腿這種讓人無語的事情。
更何況,只有睡覺,才能避免跟謝洵之聊一些不太想提及的話題。
車停到公寓樓下時,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給對方道別。
“我送我上去吧。”
在車里推脫反而浪費時間。
周予然想了想,也沒拒絕。
等到了家門口,不急著開門,反而站在門口踟躕,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似乎是在問他,為什么還不走。
“不進去嗎?”
明顯看到臉上有短暫的遲疑,但很快,面前如常,只是低頭用指紋開密碼鎖。
電子密碼鎖解鎖時,會有短暫輕快的樂聲。
進屋的第一個動作,理論是是開燈,但不是,只是非常警覺地進了家門,然后反手將門縫闔成窄窄的一條。
“怎么不開燈?”
謝洵之站在門外,垂眼,靜靜地打量著那張小心翼翼夾在門縫里的臉。
少女秀致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惱然。
這或許是他整個春節假期,第一次在臉上見到這樣的生動。
“叔叔,我饒了我吧。”
“我過春節前沒來得及收拾屋子。”
“能不能給我生活習慣不好又邋遢懶惰的侄女,留一點點新年的體面?”
“我真的不方便讓我看到我這種不修邊幅的樣子。”
幾乎沒給他反應的時候,周予然撒完嬌正準備闔上門。
越收越窄的門縫卻忽然被一張骨節分明的手掌給攔在了原地。
“予然,我告訴我。”
謝洵之急于找到自己那股揮之不去的令他心里反常的源頭。
所以,他在晦暗的廊燈下,一瞬不瞬地鎖住的眼睛。
“是我不方便,還是現在在里面的人,不方便?”
他確定,他跟都聽到了,在開門那一瞬里,那個藏在屋子里的動靜。 043
不知道謝洵之在瑞士跟自己未來的嬸嬸相親如何,周予然偶爾通過朋友圈,可以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正在這個假期里醉生夢死,流連于不同的酒吧尋歡作樂。
只是,這些微不足道的證據,根本無法撼動兩人已經板上釘釘的婚事,畢竟萬一兩邊的長輩給來一句“他只是犯了全天下的男人都會犯的錯”的時候,是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接哪句臟話可以不至于當場發瘋。
也不知道謝洵之那邊相親的進度如何,要是努努力有沒有希望橫刀奪愛。
撬墻角的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周予然理智地一腳踩回了土里。
有最基本的自尊心。
謝洵之之于,從始至終都只是一盤名為“雞肋”的菜。
早過了一腔孤勇的18歲,這個年紀的,很清楚地明白,什么叫愛人之前要先愛己。
雖然從頭開一局游戲,讓人沮喪。
但經歷過林蓁蓁的失敗后,對接下來的一切反而也看得開。
葉兆言不是個能管得住下半身的人,只要他一天在這些酒吧里鬼混,總會有留下馬腳的一天。
如果能查到他的開房記錄,那就意味著有守株待兔的可能——只要有錄像,只要有案底,不信葉家有臉在宋爺爺面前讓說原諒。
但是如何查到他的開房記錄是個難題。
周予然躺在床上為難了半天,后來是在卞思妤的提醒下,才想到了一個人。
從好友列表里點開周榕的頭像。
周予然:【今天下午有時間嗎?】
周予然:【我有一些小小忙,想要請教一下我。】-
作為寧城大學計算機系的學生,周榕從入校開始,參加各類數據編程獲獎無數,剛上大三,陸陸續續已經有一些互聯網的企業向他們這樣的學生遞出了管培生的橄欖枝。
在咖啡館里等待的工夫,仍下不定決心,畢竟涉及他人隱私,分分鐘都有可能成為法制咖。
卞思妤對此倒是不以為意。
“我這算什么?”
“我就算想查葉兆言,那也是某種程度上的正當防衛,沒必要這么過不去。”
周予然頭疼。
“不是過不過得去的問題,我就是擔心,萬一周榕他們的專業不涉及這塊,我這樣,是不是有點太冒昧了?”
“信我。”
卞思妤已經跟打包票。
“我忘了之前校門口的那條關于我校大學生刷單被騙的橫幅通告了嗎?”
去年春天,有個富二代被網絡刷單詐騙,套進去40萬,血本無歸。
卞思妤當時就跟吐槽,都有40萬的存款了,為什么還要去刷單賺零花錢。
周予然對這段舊事記憶深刻。
“寧大計算機系內部有自己的黑客組織,周榕就是其中一個大神,富二代被詐騙后,那幫人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順著網線摸到了對方老巢,扒出了人家信息,才讓對方還了一部分錢。”
具體的過程,卞思妤也不太清楚,但篤信,查開房軌跡這種小事,周榕他們絕對分分鐘搞定。
卞思妤說的沒錯。
等猶豫著用“我有一個朋友”跟周榕說出自己想法的時候,對方的臉上沒有一絲驚異,只是很自然地點了點頭。
“理論上說,如果我的朋友在知道對方手機號碼的情況下,是很容易查到男朋友出軌的證據的。”
周予然震驚:“一個手機號碼就夠了嗎?”
周榕:“當然,實名認證的手機號碼就意味著會綁定身份證,有了身份證號,想查開房記錄就變得簡單。”
周榕甚至還給提供了第二個思路。
“聽我描述,我朋友的對象多半是個慣犯,那這種人的手機號碼一般會關聯注冊了很多app,我甚至可以利用市面上常見的約炮軟件,通過系統根據手機號匹配的熟人模式,直接釣魚。”
這大概就是微博或者小紅書相關人推送。
“當然,只是這種辦法相對來說,沒有那么立竿見影,不如直接查開房記錄來得有效。”
周榕繼續說:“我知道社工庫么?”
“這是黑客將獲取的用戶大數據進行整合分析,然后集中歸檔在社工庫里,我想要的資料基本上應該都能從里面調取到。”
“無論是對應身份證的開房記錄或者實名認證下賬號的常用密碼,都可以在里面查到。”
想到自己也有可能被暴露在這樣的信息不安全下,周予然心情復雜。
“這么做,肯定是非法的吧?”
周榕聳聳肩,做了個無奈的手勢。
“私自調用公民隱私信息肯定是違法的,但如果我不將這些信息用于違法途徑,那基本上,我就是一個安全的法外狂徒,畢竟法不責眾,沒錯吧?”
對方顯然很想借這個機會幫的忙。
“其實我朋友也不用有這么大的心理負擔,主要是我們系里,稍微有點技術的,都上過社工庫,或多或少都查過點東西。”
雖然很想抓到葉兆言切實的把柄,雖然周榕也在勸慰這種事情稀疏平常,但仍然不想做一個潛在的法制咖。
但至少,現在有了一張保底牌。
距離婚期還有半年時間,如果想不到其他退婚的辦法,再來違法犯罪的邊緣瘋狂試探也不是不行。
見猶豫,周榕也很知趣地沒多問。
“如果學姐的朋友有需要的話,這個也不難,隨時找我就行。”
周予然緩緩松了口氣,點了點頭,有些不好意思:“今天下午臨時約我出來也挺麻煩的,要不然晚上我請我吃飯?”
咖啡店本來就是一家周邊商圈口碑極佳的小館子,到了晚餐飯點,供應樣式豐富的定食套餐,味道都相當不錯,尤其是有個叫開心果布蕾的甜品,在小紅書上風吹得很大,據說還是老板特地從瑞士的某個西餐廳里偷師回來的復刻品。
甜品供不應求,但每桌限定兩份,
不走尋常路的饑餓營銷,再搭上“情侶”這個特定標簽,在網上宣傳得鋪天蓋地的時候,吸引了相當一部分獵奇的受眾。
卞思妤也曾幾次提過,約來這里嘗鮮,但屢屢因為訂不到位置、排隊時間太久而錯過。
引得在朋友圈都抱怨過兩次。
今天跟周榕見面能約到這里,實在是破天荒的運氣。
翻菜單的時候,周榕笑眼彎彎,露出一口很干凈的白牙,說:“本來上學期社團公演結束的時候,就想找我一起吃串的,結果我中途跑了。”
是那次謝洵之剛剛回國,為了滿足爺爺的要求勒令要搬家的那次。
周予然有些尷尬地笑笑,只能推說家里臨時有急事。
“那既然這樣,這頓就應該讓我請。”
周予然:“為什么?”
周榕:“反正社團里我聚餐沒去,國慶的時候團建也沒去,這么多次公演排練我都有出力,沒道理社團的收入我一分錢都享受不到吧?”
“沒事,賬目到時候我拿發票回去報銷就行,也不完全算是我請。”
沒給拒絕的機會,他笑瞇瞇地摁了桌鈴。
小資的咖啡館,氛圍和情調到了夜間都恰到好處。
晚餐時分,隔壁桌陸陸續續開始坐滿人。
成雙成對進來的情侶,點的都是咖啡館里特供的情侶套餐。
跟周榕不是情侶,正準備各自點餐,服務員卻充滿歉意地表示,周六的晚上,門店不提供單點,僅有幾種不同口味的雙人定食。
所謂的雙人定食,也不過就是情侶套餐另一種說法而已。
套餐里提供一份主廚沙拉和小食,兩份主食,可供應煎烤牛排或者豬扒,外加兩例招牌甜點,以及兩份餐后的雞尾酒和水果——光看搭配已經情侶味十足。
服務員熱情地跟他們介紹廣受好評的開心果布蕾,這份招牌點心,目前只在雙人套餐中供應。
周榕下意識看反應。
周予然無所謂:“我都可以,沒什么忌口的,套餐就套餐吧。”
坦白說,對開心果布蕾的確好奇,打算仔細品鑒一番好給卞思妤一個repo,以便兩人下次相約。
等上菜的間隙,暗置在桌面上的手機卻忽然開始震動。
周榕見伸手毫不猶豫地按掉鈴聲,好奇:“我電話?”
“是鬧鐘。”
是謝洵之航班落地的提醒鬧鐘。
雖然之前明確回復了他,自己并不會去接他。
但下午出門的時候,還是猶豫了。
潛意識里想去接機,做最后的垂死掙扎,但理智又在勸阻——萬一不小心看到謝洵之跟王馥雪兩個人進展神速的話,可能真的會因為心態不穩而當場不給所有人好臉色看。
思前想后,與其當著別人的面發瘋,不如專注做當下最重要的事。
畢竟,一個心有所屬的男人只會影響拔劍的速度。
頭盤是凱撒沙拉和被烤得很松軟的牛奶小面包。
兩人邊吃邊閑聊。
周榕問起畢業后的計劃,是打算去實習,還是繼續讀研深造。
跟葉兆言的事情,在學校里真正知道的內情的人反而不多,很多人只當跟葉兆言家世相當,從小關系好,自然在走動上也比普通朋友要來得更加親密。
周予然:“我想去外面看一下。”
“外面?”
周榕問:“我畢業以后想出國?”
“對,其實我媽媽去世后,因為怕家里人擔心,所以我就再沒有一個人去過太遠的地方。”
即便有,也只是短途旅行,而且在宋爺爺面前,需要各種各樣的掩護。
也許是謝洵之幼年被綁架害得宋予年身死的經歷過于驚悚,又或許,是別的什么原因——老人家更希望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獲得他認定標準里的各種程度和各種意義上的完美。
念一個不錯的大學,嫁一個家世相當的年輕才俊,擁有一份清閑卻不失意義的工作。
早早地懷孕生子,過那種能一眼能望到頭,卻也能獲得人人羨慕、稱頌的人生。
知道,這一切都是老人家以過來人的眼光,為挑選的最平順的路。
他是為了好。
但不想這樣。
參加話劇社,背著所有人,偷偷在網上投簡歷,應聘cv,研究配音設備,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配音演員,漸漸在網上擁有自己的粉絲,偶爾還能接到一些小網劇的配音商單。
有小小的虛榮,也希望在網上分享日常生活時,受人追捧。
即使夜盲,也渴望天南海北觀星,聽一個又一個背包客講述那些自己永遠無法觸及的經歷。
想擁有一個可以自由支配的人生。
不需要再為宋墨然的亂點鴛鴦譜發愁。
不需要去思考,根據自己的本心拒絕他人好意,他人會否生氣。
不需要將別人的情緒,放在自己意志的首位。
想要一個完完全全獨立自主的人生。
不用再寄人籬下,仰人鼻息。
或者有一天,可以靠裴蓉留下來的積蓄和自己的努力,擁有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周榕:“那我有想要去的學校么,以及,我家里人是怎么想的?”
“我家里人,”想了想,“應該不太愿意我一個人出遠門。”
周榕驚呼“怎么會”。
他知道家里的經濟條件,堪稱優渥。
但待人接物教養極好,一點也不像是金玉堆里養出來的大小姐。
周予然遲疑,斟酌著給出了解釋:“主要是,我不太了解我的情況。”
是為了滿足他人愿望而誕生的。
因為就連的出生,都不是正常選擇的結果。
像被裴蓉培育出來的一粒帶著某些特定屬性的豌豆——夜盲、花粉過敏,五官里那些神似宋予年的、模棱兩可的輪廓。
是裴蓉親手打造的工藝品——
自打記事起,裴蓉看的目光,就不是一個媽媽看待一個女兒,而是一個處心積慮的藝術家看待一件完美無缺的工藝品。
裴蓉死后,宋墨然將作為早亡兒子留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寄托。
與其將視為一個獨立人,不如將當做一件用來緬懷逝者的文物,一件完美的藝術品,需要被放進玻璃柜中,專門用來給所有人觀瞻。
自然地,在意什么喜歡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安全全,承載著所有故去的希望,按既定的軌跡生老病死。
周予然無意在這個話題上深聊,周榕識趣,便也沒再繼續追問。
套餐在后廚早就提前配好餐,上菜的速度很快。
點的牛排是西冷,不喜歡帶血,選的全熟。
牛排的切面厚實,肉質偏老,配給的刀叉卻不夠鋒利,切割的時候費勁。
“我們換一盤?”周榕大大方方地舉過切成小條的牛排遞給,“我這份戰斧還沒吃過。”
“麻煩了。”
餐盤隔著桌子遞過來,周予然意外于他的信心,與他交換牛排,并微笑道謝。
周六情侶聚集的咖啡館,內部陳列設置的小物件,充滿戀愛的氛圍。
每張小方桌上都點著小小的蠟燭,燭火在玻璃香薰盞里輕微晃動,燭火旁邊的碎琉璃小花瓶里,插著含苞欲放的玫瑰。
曖昧的愛心氣球輕飄飄地懸浮于天花板頂。
從木框玻璃窗上映出的年輕男女的側臉,氛圍融洽,相談甚歡。
他們交換彼此的餐點,互相品嘗對方的美食。
,時不時有信息短暫打破了兩人融洽交談的氛圍。
少女每一次拿起手機的時候,臉上都有淺淺的不耐和被打擾,但很快,就調整好表情,一臉的漫不經心地咬著甜品勺,敲鍵盤。
回消息的速度很快,幾乎是不假思索,在匆匆回完消息后,就隨手將手機丟回到了包里。
——再也不做理會。
不知道對面的年輕人說了什么令感興趣的東西,目光炯炯,咬著飲料的吸管,一邊笑一邊專注地聽。
散在肩上的長發隨著傾身抽紙巾的動作,有幾縷勾上了擺桌花瓶里的玫瑰。
伸手想去解,卻被對面細心的年輕人捷足先登。
那些被匆忙遞出的消息,終于姍姍來遲地,在幾秒鐘后,被遞到另一頭。
靜謐到只能聽見呼吸聲的車內。
謝洵之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垂下眼簾,平靜地看手機屏幕上的聊天記錄。
謝洵之:【我到了。】
周予然:【嗯嗯!叔叔辛苦了呢!我們現在還在唱k,我陪卞思妤P幾張圖就差不多好啦!】
謝洵之:【需要我順路過來接我嗎?】
周予然:【不用了呢!叔叔到家之后好好休息,我跟社團里的朋友再聊一會兒,他們真的都太熱情啦!晚點自己打車回來就好了!】
周予然:【發射愛心.jpg】
周予然:【叔叔,我真的太想我了嗚嗚嗚,真的迫不及待想要見到我呢!】
044
金絲邊眼鏡后的瞳孔在剎那之間劇烈收縮。
有一瞬間,連胸腔里的呼吸都停滯。
周予然一瞬不瞬地望進他的眼睛,目光坦直白,蓋在他手背上的指尖不自覺地微微曲了一下。
緊張似乎也有些欲蓋彌彰。
謝洵之試圖抽回手,退意昭然,連目光都在閃躲。
他別開臉,居高臨下俯視時,能看到他耳廓的血絲和絨毛。
離得這么近,難得擁有攻城的特洛伊木馬,決不允許他就這樣不聲不響、輕易潰退撤軍。
“謝洵之,我先告訴我,家里的,到底給不給吃。”
只當什么也沒看見,揣著明白裝糊涂,生硬而直接地討要一個讓人根本無法宣之于口的答案。
謝洵之抿著唇線不說話,但咬緊的下顎線上有細筋肉眼可見地一鼓一鼓。
記憶里的謝洵之,光風霽月,從容溫和,克己復禮,從未有過任何的失儀失態,就連當年聽到的表白,也只是短暫的錯愕,很快就恢復如初。
似乎從來不曾將他逼供到這種程度。
“予然。”
他閉上眼,吐息時,音節艱澀,像是陷入一場難堪的羞辱。
“我起來。”
他投降,卻不肯招供。
隱霧山月心底事。
是兵不血刃,他是臨水照花。
周予然還沒試探出深淺,當然不想這么輕易遂他的愿,正準備撒嬌說“偏不”,丟在沙發上的手機鈴聲卻很不應景地響起。
謝洵之繃緊的身體有短暫的松弛,低啞了一晚上的聲線如蒙大赦般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他看,不容置喙地催促:“去接電話。”
周予然:“……”
循環的鈴聲一遍一遍催得急,盤絲洞的妖精這時候也得放唐僧一馬。
被他扶著一跳一跳走到沙發旁邊,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
果然。
成也卞思妤,敗也卞思妤。
知道謝洵之這個時候不可能放任自己一個人在客廳里自生自滅,正好接電話的空檔,也算是給他的解釋。
開免提。
卞思妤問東西收到了沒有,好吃不好吃。
當著謝洵之的面,周予然做戲做全套,裝模作樣往地上掃一眼,露出短暫的震驚之后,立刻生氣地質問卞思妤,為什么好端端的炸排骨會變成byt這種東西,以及,說好的不按門鈴,為什么這個騎手恨不得在家門口敲鑼打鼓。
謝洵之正蹲在身前,檢查扭傷的腳背的情況,在聽到對話的那一剎那,手里的動作有幾秒的僵滯。
卞思妤在電話那頭大罵騎手瞎。
“臥槽,我發現那個騎手根本就沒讀我的消息!!”
“不是,這個騎手是傻的嗎!大半夜的外賣情趣用品送過來一個多小時,再硬的兄弟都要涼了啊!”
有了卞思妤的提示,周予然總算明白過來,為什么騎手臨走前,會看看,又看看謝洵之,最后那種古怪忸怩的表情跟謝洵之道歉了。
好嘛,所有證據鏈上的人都誤會了。
卞思妤不去應聘話劇社編劇,簡直就是中國編劇界的一大損失。
卞思妤壓根沒想到自己好心辦壞事,為了自證清白。
“不信我看看那張外賣單,我備注都寫得一清二楚,姐妹,我倆這么多年交情,我怎么可能會這么害我!”
我要是不打這個售后電話,我就已經是我的神了。
周予然無聲地翻了個白眼,目光往謝洵之遞過來的外賣單子上一看。
眼前一黑,大腦都在瞬間宕機。
——“@騎手,家里有個中老年人睡眠淺,有心臟病,麻煩千萬千萬不要按門鈴!!”
周予然:“……”
好家伙。
不愧是頂級編劇卞思妤,沒想到還有這么歹毒的劇情在等著。
不管卞思妤在電話那頭如何哇哇大叫,未免再給自己安排其他的古怪劇本,周予然二話不說就掛了電話。
偌大的客廳于重歸寧靜,靜到只剩兩人起伏的呼吸聲。
靜到周予然腦中只閃過一句話——“沉默是再別的康橋”。
確定今晚謝洵之應該不會再像三年前一樣買第二天的機票跑路,但會不會把各種意義上的送走,不好說。
干咳兩聲。
“是個誤會。”
牛皮袋子里的Byt助勢如破竹,但“有心臟病的中老年人”這盆污水,真的澆得心如死灰,透心涼。
一個晚上的心情,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不知道被卞思妤擺了兩道的謝洵之,會怎么對待。
戰戰兢兢地跟他解釋,揣著手坐在單人沙發的角落里,垂頭喪氣地等待命運的裁決。
弱小、無助、可憐。
從來沒覺得,等待也會這么度秒如年。
雖然今晚算是大獲全勝,但也算是傷敵一萬自損八千。
傷亡慘重,需要休生養息,不適宜大舉進攻。
“對不起,謝洵之,主要是晚上我熬夜看小說了,然后肚子實在有點餓。”
坦白說,會餓也是應得的,如果不是晚上又磨洋工試圖在根本沒有紅豆的花卷里扣紅豆粒的話。
客廳里空調恒溫送風,等待回應的工夫,卻如坐針氈,后背已經焦慮得出了一層薄汗。
本來過敏就剛好沒幾天,這時候人一緊張,之前過敏的地方就開始發癢。
忍不住伸手抓撓左肩。
謝洵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順著的手,落在了的肩上——睡衣的左肩領口被扯松,露出的一小片皮膚白皙凈滑,細膩得像在視野里打了一層柔光。
即使匆匆一瞥,也能看到的肩線纖薄,鎖骨小巧。
確認不是過敏復癢,沒起紅疹,他沉默著錯開目光。
少女聲音低軟綿柔的,仍在用撒嬌的語氣道歉,絲毫不見臥趴在他身上,討要“給不給吃”這個答案時,那樣野心勃勃。
拖長的尾音染著淡淡的鼻音,裝乖裝委屈,向來是個中翹楚。
眨著一雙很無辜的眼睛,老老實實地握著雙手,如烏緞的長發自然垂落披在肩上。
接連兩周的素食,已經徹底調養好了的過敏,但太過清淡的飲食,顯然令胃口不佳。
巴掌大的瓜子臉,偏瘦的下巴似乎比上個月要更清減,鵝黃色卡通睡衣穿在身上都顯得寬松。
拉聳著肩膀,不知所措得像個小孩子。
于他看來,也的確只是一個小孩子。
一個狡猾的、不知悔改的壞孩子。
所以,他在半分鐘的沉默后,低低“嗯”了聲,說“我知道”。
一切只是誤會。
但他自亂陣腳,顯然已經落了下風。
看清事實,理清烏龍,才更顯得自己之前的反應過激到可笑。
就像雞蛋殼表面那一道淺淺的、不為人知的細縫。
腐敗發酵,只是時間問題。
他需要盡快想到合情合理且不傷害兩人感情的應對方式。
當務之急,是要喂飽這個滿腦子都想著“偷吃”的壞孩子,以免再有下一步不遵守規則的、不按常理出牌的過分舉動。
氣氛再次陷入沉默。
安靜的時間間隔太久。
按耐不住忐忑,偷偷瞟他,視線被他捕獲的一瞬間,立刻就縮回了試探的觸角,臉上的懊悔卻沒來得及藏好——像個沒有耐心的獵人,生澀地將獵物嚇跑,空手而歸還不忘抱怨。
每一個生動的微表情,他都在前十年的時間里,見過無數次。
這是他用心養護過的玫瑰,也是唯一的一支玫瑰。
除了裴蓉以外,沒有人像他一樣,不計成本、不計得失地愛護過。
他從來沒有像今晚一樣對說過重話,就連成年那次越界都沒有。
想到這里,謝洵之緩緩嘆了口氣,沉默著起身走向廚房。
周予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緊張地用目光追他的背影,大氣也不敢出。
“想吃什么?”
周予然怔怔地看著站在冰箱前面的謝洵之,怔訥三秒:“最后一頓嗎?”
謝洵之單手扶著冰箱門,微微蹙了蹙眉,側眸斜睨。
從的角度看過去,男人側臉的弧度泠瘦削,抿緊的唇角弧度,都透著一股上位者的倨傲。
他冷嗤了一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視線最后定格在的臉上:“我敢做,我敢吃嗎?”
周予然咬了咬下唇,試探他反應:“我要是舍得下毒的話,我沒什么不敢吃的。”
謝洵之:“……”
怪他自己,自亂陣腳,平白無故送人把柄。
從今往后每一步,都必須更加謹言慎行。
周予然早早坐在餐桌前,雀躍地伸長脖子等自己的夜宵。
說不期待肯定是假的。
當然也知道他不至于真給自己弄斷頭飯。
但也明白,按他的性格,絕對不會讓隨意點外賣,在垃圾食品的海洋里暢游。
原本以為謝洵之是打算給劃定好食材后,就召喚方寧過來做夜宵,但這又是從壁櫥里拿面,又是從冰箱里找蔬菜,在流理臺上放砧板的架勢——
周予然不能置信到都開始結巴:“我,我是真的要自己給我做嗎?”
“不然呢?”已經挽好袖口的謝洵之從案板上抬眼,“我現在的腸胃,油煙一重就會拉肚子,進甜滋補又容易乳糖不耐,現做的面點蒸煮的時間又久,我一定會喊餓。”
“這么晚了,我不給我做,誰給我做?”
他反問得太理所當然,周予然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那我其實可以——”
欲言又止。
“可以什么?”
隔著餐桌和大理石的流理臺,謝洵之遙遙遞過來的一眼,是記憶里對望過無數遍的耐心和溫柔。
可以給方寧打電話,讓過來解決我這個麻煩精的飲食。
如果在意有十級。
現在在他心里,應該能上到五級了吧?
或者更多?
周予然怔怔地看了他幾秒,然后粲然一笑,用力地搖了搖頭:“沒什么。”
高興是一粒破土而出的種子。
如果不是考慮到他那些刻板的原則性,大概會興奮地撲進謝洵之懷里,就像以前每一次收到意料之外又喜歡得要命的禮物一樣,用盡世界上最浮夸的詞匯,一邊撒嬌一邊討他歡心。
但是現在,需要適當克制,以免嚇跑這只矜貴的籠中雀鳥。
“小叔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我最喜歡小叔叔了!”
愉悅的歡呼聲,少女眼中的欣喜如熾光,一眼能燙到人心口,四肢百骸里浸潤的血液都開始升溫、發熱。
謝洵之扶案的指尖微癢,垂眼,低聲,語帶告誡:“予然,我們說好,這種話以后不能再亂說。”
周予然“咦”了一聲:“我連敬愛您都不行了嗎?”
“……”
謝洵之用刀背拍碎一顆姜,面無表情:“可以。”
小狐貍四點鐘的等待,從橋頭排骨變成了久違的、謝洵之的私房菜。
作為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廚藝這種技能明明是最不需要,也是最無足輕重的技巧。
但謝洵之不走尋常路,力爭做一個德智體廚全面發展的好叔叔。
即使闊別三年,周予然的味蕾依舊殘存著對他技藝的記憶。
剛剛到宋家的時候,因為裴蓉去世,大病了一場,整個人看上去形銷骨立。
宋墨然秉承著小孩子只有多吃飯才能長高才能健康的邏輯,每天勒令吃兩碗米飯。
消化不了,又不敢違逆老人家的意思,只能在夜里催吐,好讓自己不至于脹氣失眠。
轉折出現在謝洵之某個下樓找充電器的晚上。
那時候三個人還一起住在老宅里,路過房間門口的時候,聽到里面有影影綽綽的哭聲。
他敲開門,纖瘦得腦袋只能夠到他胸口的小姑娘,揉著紅紅的眼睛跟他說餓。
他下意識就想喚住家的保姆起來做夜宵。
轉身時,睡衣的衣擺卻被一只柔軟的小手拉住。
不想宋墨然擔心,不想破壞宋家“一日三食”的規矩,也不敢麻煩傭人,怕私下里落一個不好相處的惡名,惹人討厭。
小小的年紀,心思縝密敏感到幾乎讓人錯愕、心疼。
謝洵之無奈之下,只能帶著偷偷開火。
在無數次的嘗試失敗里,終于跟脆弱的腸胃磨合出了最完美的適配度。
所以,如果真要說廚藝起步,應該是剛剛被接到家的第二年。
謝洵之背對著清洗菜苗。
闊別三年沒下廚,他技藝生疏,以至于就做陽春面,都要看教程溫習。
“叔叔做飯這么好吃,除了我,”看他熟練熱鍋下面拌豬油,周予然漫不經心地托著下巴,“這世上還有哪個幸運的小嬸嬸知道嗎?”
天真得像是在問一個很稀疏平常的問題。
只是例行公事的寒暄和關心。
絕對沒有其他的企圖。
謝洵之背對著,垂眸切菜。
視線不經意落到左手食指第一個指節旁邊,這是高中那年假期,切菜不慎,而留下的淺淺的疤痕,經年未消,也不過只是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一個周予然已經足夠麻煩了,我沒那么多時間去自找苦吃。”
餐廳柔白的燈光下,男人穿著深色的睡衣套裝,挺拔的后背,寬肩窄腰,是賞心悅目的比例。
周予然有些遺憾:“我這么說,我都不知道自己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
謝洵之甩掉手上的水珠,將菜苗碼好放到案板上,有些不客氣:“得了便宜就賣乖,我說我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
顯然是在怪得寸進尺。
周予然只當沒聽懂,眨眼:“哪有,我運氣一直都不好,這輩子2塊錢的彩票也沒中過,商場抽獎永遠都是陽光普照,就連氪金沖卡,也只能輪到卡池保底。”
謝洵之問:“卡池保底?”
“就是有一些抽卡游戲,每到活動的時候,運營會放出畫面超級精美的卡,讓玩家充錢抽卡,但是這些卡的掉率很低,通常保底80來抽,才有可能會抽到漂亮卡,運氣不好還會歪卡池。”
n卡上有sr,sr上還有ssr,ssr之上更有ur,ur最強,最實用,也最好看。
周予然在玩的那個二次元戀愛游戲,因為可怕的掉率,經常被憤憤不平的非洲玩家在超話屠版。
周予然認認真真地跟他解釋專有名詞,謝洵之耐心地聽。
“所以,我這人運氣向來很差,卡池保底就算了,還經常會歪卡池,抽到別人的老公。”
謝洵之:“沒關系,這世上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零用錢還夠嗎?”
真是簡單粗暴的安慰方式,不僅適用于游戲,也適用于現實。
周予然嘆氣:“但是我也好想被人掛在超話上用力給吸一口歐氣啊。”
謝洵之:“以后總會有機會的,我也可以一次就抽到自己想要的老公。”
“不會了,”周予然搖了搖頭,“就算有,我也不需要了,因為我知道,人這一生的好運是守恒的。”
謝洵之取碗碟的手一頓,猶疑地遞了一眼。
周予然漂亮的小鹿眼里,隱然升起的雀躍和由衷的欣喜像初升的朝陽,充滿希望。
“因為我遇見謝洵之的時候,就已經提前花光了這輩子的好運了呀。”
聲音偏軟,膩著嗓子撒嬌的時候,連尾音都是裹著甜的蜜糖。
謝洵之握在手里的菜刀,順著左手食指指背的那個淺淺的疤痕,猝不及防滑了下去。
沒出血。
鋒利的刀刃只是擦著甲面,緩沖到了蓬松沾著水的菜葉上。
輕微的痛感在他震顫的心跳里,也顯得微不足道。
他張了張唇,喉嚨卻是干的。
像缺了機油的齒輪帶,卡著。
出不了聲。
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出聲。
柔光下,少女眼睛里的欣喜和崇拜,像初生的小獸,在尋找自己的主人,懵懵懂懂的每一瞬眸光里,都是無害的天真和純良,干凈得挑不出一絲雜質。
“而且,謝洵之,最重要的是哦,我是單抽就出了我這張ur誒。” 045
周予然捧著一碗雖然制作過程粗糙,但用料實在到堪稱豐盛的烏冬面,聽著一來一回的對話,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斯景已經吃完了屬于自己的那碗面,笑著問:“是不是覺得不好吃?”
謝洵之微哂了一聲:“那我胃口還挺好的。”
斯景笑了:“特殊情況,總歸是需要忍耐的。”
旋即,他看向周予然。
“其實我也覺得在這種環境里烹調出的烏冬面,口味一般,總覺得面太老,嚼也嚼不爛。”
謝洵之實在懶得跟他耍小心眼。
“也總比夾生的吃了讓人腹瀉要好。”
周予然就算再遲鈍,這回也在兩人的唇槍舌戰里后知后覺地品出一絲不對勁來,偷偷看謝洵之臉色,見他神色如常,又把悄悄冒頭的忐忑和擔憂給摁了回去。
捧著那剩下的小半碗面,到底還是覺得有些食難下咽。
男人的溫柔平和一如既往,看的目光也充滿寬容。
但越是這樣,越是不安——如同感知到一場暴風雨,身處暴風眼的寧靜,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颶風撕裂。
謝洵之對,雖然不是那種錙銖必較的性格,但被騙了這么久,是個正常人都要生氣。
更何況,每次撒謊的時候,都言之鑿鑿,洋洋灑灑,恨不得跟天上所有的神仙賭誓,自己絕無任何虛言。
或者,還有一種可能。
他已經發現了自己被騙,但他依舊能控制情緒面對,多半是不打算再追究了……吧?
周予然心情復雜。
其實,謝洵之要追究什么呢?
有什么好追究的?
他能控制住自己不愛,那跟誰關系好,他大概也是無所謂的。
最多就是擔心是不是交到了壞朋友。
但斯景無論是家世相貌品行,每一樣拿出來都跟“壞朋友”這三個字,扯不上任何的關系。
更何況,雖然他幫的忙,被謝洵之的橫生枝節所中止,但理所應當,該兌現對斯景的承諾——同盟的意義就是如此。
“既然覺得不好吃,”謝洵之的目光落在還剩了一半的湯面上,耐心地問,“那要不要跟叔叔回家?”
周予然愣了一下:“啊?”
“我看,在外面,有些人連飯都做不好,我在這里饑一頓飽一頓,我爸知道了也會擔心。”
在顯而易見的落寞里,謝洵之沉默了兩秒,想到這段時間來,對自己刻意的疏離。
罕見地補了一句:“我也會擔心的。”
又是叔叔對侄女的那種擔心。
周予然對這句話已經有所免疫,不至于被他拿捏著心情忽高忽低。
“而且,我過來的時候,聽他們說,這里昨晚的發電機都壞了,所以整個營地都沒電,是嗎?”
但他依舊維持著最佳的風度,在盡他所能,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回家。
“一些需要冷藏儲存的生肉都壞了,保不齊還有其他的食材已經過保,我腸胃本來就弱,吃壞了拉肚子難受怎么辦?”
“宋先生說的這些假設,為什么聽上去這么窒息?”
周予然沒搭腔,倒是坐在兩人對面的斯景,皺著眉支著下巴開了口。
他現在算是有點理解的處境了。
為什么在他提議出國生活時,臉上會露出那樣的表情——期待、向往,甚至會覺得不能置信。
一個謝洵之已經是這種無微不至到全方位的關照,要是再加一個習慣一言堂的宋墨然,周予然從小在這種過度關心的環境下長大,難免會有束縛感。
更何況,這種關懷如影隨形、日復一日,寄人籬下,靠察言觀色獲得長輩認可,所有人給貼的最大的一個標簽,就是“乖巧”——
這多年沒抑郁都算心理承受能力強大。
當初他媽就是受不了他爸全方位的關心和管控,最后才離得婚,一個人帶著他在加拿大過得不知道多逍遙自在,游湖滑雪打獵,想干嘛就干嘛,哪用得著看別人臉色?
共情一下,前幾年周予然為了解決跟葉兆言的婚約而費盡心機做的那些努力,那種無望的孤軍奮戰,他光是想想都覺得窒息。
“宋先生養尊處優,應該是看不上這種戶外露營的,其實營地里常備的藥物充足,團隊半數以上的人都受過專業的急救培訓,尤其是,營長還有豐富的醫療護理經驗,只要不是在野外遇到什么致命傷,普通的跌打損傷,腹瀉、嘔吐、小感冒之類的,完全有應付的能力。”
斯景看了一眼,在接受到眼里的感激后,笑了。
“予然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有能力決定去哪里,吃什么,以及,也完全可以承擔在這種小事上選擇錯誤所帶來的后果。”
即使是小王子的玫瑰,也需要日曬雨打,過度將放在玻璃罩里,反而會加速的枯萎。
謝洵之:“我沒聽說過,一個自詡準備充分的戶外露營團體,居然會發生連備用發電機都故障的意外。”
他并不會在意對方這種毫無殺傷力的挑釁。
斯景跟只是短暫的相熟,他不需要對負責任。
但他不一樣,他是的叔叔,對所有的關心,都合情合理,有憑有據。
“予然,我那么怕黑的一個人,昨晚停電的時候,有沒有不方便?”
一想到有可能在這種坑坑洼洼的野外,因為看不見而摔跤、受傷的時候,他會忍不住擔心。
話題落重新回到頭上。
周予然偷偷看了他一眼。
“還好,手機有電,可以照明。”
謝洵之:“不是說9點停電,到凌晨4點才修好的么?”
周予然在沉默里,又忍不住偷偷看了眼斯景。
“斯景的帳篷里有煤油燈,我們昨晚幾個人借著那盞燈,打了好久的雙扣。”
本來不想把斯景拖下水,但謝洵之認識這里的領隊周悅,太過拙劣的謊言,只要一對口供,立馬就會露餡。
謝洵之平放在膝上的手指收緊,然后,又松開。
只是對著說話的語氣依舊溫柔和煦:“那我不是會認床嗎?換了個地方,晚上真的睡得好?”
“宋先生,”斯景說,“這邊的自然景區,上過好幾次《國家地理》,生態保護得非常好,清泉流水、蟲鳴鳥叫,多少人想聽這種白噪音,都聽不了,為什么我總是會拿家里的思維跟這邊比?”
“旅行是旅行,多少跟在家里不一樣,條條框框這么多,這樣出來玩還有什么意思?”
謝洵之原本已經懶得再與斯景計較,但奈何對方總是不依不撓。
他抬眸,面色不善:“既然我知道這里是生態景區,那我知不知道,從小體質就容易過敏,現在又是春天,去年夏天好不容易養好的身體,萬一在這種犄角旮旯的地方又生病,我們怎么第一時間治療?”
斯景:“我也只是說有萬一,但問題是,現在并沒有發生,不是嗎?”
斯景是在幫說話,但兩人之間的針鋒相對顯然已經冒出了火星子。
周予然就算想要裝聾作啞不說話,這時候為了斯景,也不得不偷偷拉了拉謝洵之的衣袖,想要讓對方消氣——
畢竟哪怕真要吵架,也不適合在這里。
“主要是我真的也沒什么事,叔叔擔心我,我知道的,我其實——”
話還未說完,拉住他衣袖的手忽然被人從旁一拽,緊接著,謝洵之一把拉下防曬衣的衣袖的時候,斯景幾乎在瞬間啞聲。
“就是這樣的性格,怕麻煩人,即便不舒服,也會忍著。”
纖瘦白皙的小臂上,浮起的一粒一粒淡粉色的紅斑,像被蚊子叮咬的腫包,數量不多、顏色不深,卻粒粒顯眼到觸目驚心。
謝洵之壓著氣,一瞬不瞬地盯著斯景不能置信的臉,一字一頓道:“我不了解。”
“……”
“所以我根本沒辦法照顧。”-
從營地里出來的時候,兩人都沒說話。
周予然行李不多,只是打包了一些隨身的衣服和證件,剩下的東西,斯景表示會幫收拾好。
上了車,謝洵之給了司機一個地址。
半闔著眼簾靠在椅背上休息的時候,只覺得額角的太陽穴漲疼得厲害。
無論如何,與他看來,跟這種比自己小上好幾歲的小男孩置氣,已經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態。
簡直幼稚到令人厭棄。
余光瞥見坐在旁邊的周予然又意猶未盡地點開手機,心里又莫名地起了團毒火,卻看到只是面色凝重地打開了天氣預報的app。
謝洵之:“……”
確認對方沒有跟斯景依依不舍在微信里話別后,謝洵之調整了一下呼吸,再開口時,就連語氣,都不似剛才在營地里那樣咄咄逼人。
“癢不癢?”
周予然將手機重新丟回包里。
“還好,除了感覺有點腫以外,沒有別的不舒服。”
這時候再裝腔作勢去疏離他,已經沒有意義。
謝洵之拉過的手,重新檢查了一下小臂上的紅疹,這才徹底舒一口氣。
“還好,是不算嚴重。”
跟他記憶里那幾次來勢洶洶的過敏相比,這種只是紅腫卻不癢的小顆粒,處理起來并不麻煩。
少了擋在前面的斯景,車里的氣氛,怎么看怎么尷尬。
兩人誰也沒再去提他拒絕的那個雪夜。
也沒人去提,這幾個月來,可以對他的冷待。
“接下來去哪?”
原本以為謝洵之要帶直接回寧城,但看了眼導航,卻發現,車開的并不是機場的方向。
“先去醫院打點滴,”謝洵之說了某種藥劑的名字,“掛水之后,消腫更快,睡一覺就好了。”
周予然:“我不想掛水。”
謝洵之儼然一副要陪護的樣子,讓坐在輸液椅上跟他面對面坐上一個小時,不知道該如何渡過這種面面相覷,又心緒復雜的狀態。
還沒能從80℃的水溫里調節過來,不知道到時候又會當著他的面做出什么失控到丟臉的事。
“就沒什么藥膏可以讓我自己涂嗎?反正這次也不嚴重。”
謝洵之:“有也是有。”
周予然:“那我選涂藥。”
不知緣何,謝洵之腦中忽然閃現的畫面,卻是那次在葉家的別墅里被夾竹桃誘發的嚴重紅疹,昏暗車內,即便視野不明,但他依舊能夠隔著一層清涼的軟膏感受到少女皮膚異樣的細滑。
他默不作聲了足足半分鐘,才像是下了重大的決定。
“現在是白天,容易被別人看到。”
周予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白天晚上有區別嗎,我帶我找個酒店住下來,我在酒店里弄不就好了?”
謝洵之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才低低應了聲“好”。
周予然將頭扭到窗外,控制著不讓自己去看他。
在體會過斯景教的冷卻療法后,這時候才發現,原來適當的距離,真的能讓心里所有的搖擺都變得堅定。
而過分靠近的距離,則會讓的情感占據理智的上風,每一道心聲,都會讓動搖。
“本來這兩周的行程里,我們原定計劃是去海邊度假。”
海市靠海,特有的淺灣砂質細膩,每到烈夏或者寒冬,都是國內外少有的知名度假勝地。
周予然也就很小的時候,被裴蓉帶著去過一次沖繩,靠海玩過沙,但這是第一次來海市,住了才一個晚上,就被謝洵之連人帶行李打包回府——
多少有些不甘心。
“我要的話,我這兩天剛好公司里沒什么事情,可以帶我去淺灣那邊的酒店住兩天。”
他在面前,從始至終都保持鎮定、寬容。
他不會對亂發脾氣。
除了那次誤會不自愛偷吃,不分青紅皂白對說過幾句重話外,這么多年的相處,他對的教誨、懲罰,樣樣都有憑有據。
他不會情緒失控到輕易責罰。
所以這次,也是一樣。
與他看來,只是被一個滿腹心機的野心家唆使,只是短暫地迷失了回家的路。
只要他重新為導航,仍舊會聽他的話,控制不住望向他的眼睛里,依舊留有余溫。
少女柔軟的如同雛鹿般小心翼翼試探的眼神,只要跟對視一眼,萬般柔情都會在頃刻間涌上他的心頭。
保持這樣的距離,是最好的。
他能夠控制住他自己。
他也可以控制住他自己。
他的余生,只要品嘗一點點從指縫里漏出來的愛意,只要能看到,就足夠了。
周予然沒想到他會主動開口留宿海市,準備了一肚子草稿沒用上,頗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順從地點了點頭,說了句“好”-
買完藥下塌酒店。
前臺見來人是一男一女,下意識就問開幾間房。
謝洵之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就說了兩間。
聽到旁邊有哂笑。
謝洵之低著頭在紙面上簽單,問:“笑什么?”
也不知道為什么下了車之后反而心情變好,居然破天荒地已經會主動跟他搭腔。
“不是笑,我是欽佩叔叔。”
周予然歪著腦袋漫不經心地繞著頭發玩:“其實這里也沒什么熟人,我要想開一間房,我也不會說什么。”
彎了彎唇,笑得意味深長。
“再說,我倆還不是一個姓。”
謝洵之后知后覺地怔了幾秒,最后也只是低斥了一聲“不要胡鬧”。
周予然盯著外面清朗干燥的天氣看了一會兒,說:“涂完藥之后,我想睡個覺,昨晚沒睡好,早上又醒得太早。”
謝洵之從前臺手里領到各自的房卡,遞給。
“所以我看這所謂的大自然的白噪音,就是一把雙刃劍。”
“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帶我去參加這種露營團,吃不好睡不好,也休息不好。”
周予然:“是我自己想去的,斯景出發前還勸過我來著。”
謝洵之:“予然,我現在身體還有點不舒服。”
“我不會也過敏了吧?”
“我是被我好朋友的小心眼氣到了,”他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所以能否少說兩句,至少在我們兩個在這邊度假的這段時間里,不要再提到這個名字了。”
對著上行的電梯鏡面,翻了個白眼。
“我都能控制不愛我,我有什么好生氣的?”
語氣說不上是怨對還是什么,總是就是很無所謂,聽著甚至有些刺耳。
謝洵之皺著眉不說話。
周予然也懶得再搭腔。
不覺得謝洵之會在自己堅定的道德立場上仰臥起坐。
所以再也不會自作多情,問出我是不是又吃醋了這種話。
問了也是平白無故讓自己傷心。
原本一鍋沸水,經過了一個冬天和春天,現在已經降溫到了80℃,等于平均4個月降20℃,照這個趨勢下去,最多到明年,就能順利跳出謝洵之這個火坑了。
兩人的房間是隔壁。
謝洵之將送到房門口,臨分別時,他忽然又補了一句:“我先洗澡,涂藥的時候,那些涂不到的地方,我叫我,我就在隔壁。”
鬼使神差的一瞬間,他居然想再看一看腰上的那個紋身。
周予然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說打著哈欠說自己知道了-
周予然在隔壁的房間休息,謝洵之趁隙處理一些oa系統里的公務,時不時低頭看的那幾次時間里,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或許只是等補完覺睡醒,然后兩個人就可以一起去酒店吃晚飯。
他剛才特地給前臺打了電話,特地預訂了一只阿拉斯加的雪蟹。
吃飯的時候,他有耐心跟好好講道理。
斯景不是的良配。
一次簡單的短途已經能看出這個人只是心機深沉,心思卻不夠細。
他照顧不好。
肉眼可見的,對他體貼入微的判斷,也不過只是一種被粉飾后的假象。
不知道等了多久。
謝洵之放下手里的平板,支肘在書桌上,看窗外的濃云沉沉。
砂質的海灣邊已經空無一人,山雨欲來的風潮,將酒店近岸的椰子樹和棕櫚樹都吹得左右顛倒。
他這趟出發得太匆忙,沒來得及關注海市的天氣。
打開電視,里面開始播報臺風抗汛的新聞。
在海面上突如其來形成的臺風,在早兩天就讓各地飛往海市的航班縮減,以至于他在來的那天,好不容易才湊上凌晨的那一趟。
狂風驟雨將陽臺的玻璃打得噼啪作響。
謝洵之看了眼時間,隔壁仍舊沒有開門的動靜。
他起身,去敲門。
無人應。
再敲門。
無人應。
發消息。
無人回。
打電話。
無人接。
用路過的保潔的備用房卡刷開房門的時候,空空如也的臥室,留給他的,只有被隨意丟在床上的一支軟膏。
陡然加快的心跳讓謝洵之整個人都處于某種恍惚的失重感里。
第一時間問酒店前臺,卻被告之,住戶并沒有退房,卻有工作人員插話說對他找的那個女孩子有印象。
“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笑起來彎彎的,穿一件淡紫色的防曬衣,是嗎?”
“去了哪里?”
瓢潑大雨中,天空已被濃沉的烏云壓如黑夜。
“前臺幫忙叫的車,是去機場的,但那個時候天氣還很好。”
腦海里的畫面片段千絲萬縷,他想到在車里看的那幾秒天氣預報,想到拒絕去醫院掛水,想到忽然放軟口氣,要讓他陪在酒店——
如果幾個月前,對他的疏離,讓他覺得反常。
那么,猛然間回過神的時候,對他突如其來的順從,也應該讓他覺得反常。
他只是對突如其來的服軟和示好,覺得暌違、懷念,才根本沒有去細想,這種反常。
這么短的時間里,斯景沒有唆使的時間條件,那么真正的答案只剩下一個。
就是單純想要離開他-
海市機場,因為提前抵達的臺風,讓整個機場的航班都處于停滯的狀態,大面積的延誤,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起飛。
謝洵之渾身濕透,在大批的滯留旅客里喋喋不休的討要說法中,接到了宋墨然的電話。
絮絮叨叨的開場,有責備有怨懟,有對他沒有照顧好周予然的不滿,但更多的,是言語之外難掩的喜悅,仿佛了結了一樁人生大事。
他在恍恍惚惚里,只聽到宋墨然跟他說,知不知道申城私有銀行的股東斯少冬,這人今天白天特地來拜訪了他,提起自己有個兒子叫斯景,他也見了,覺得斯景跟予然很相配,他問了予然的意思,予然也說很好。
他聽到電話里,宋墨然滿意地笑著說“也算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反正婚紗寄到了,也正好把之前訂的婚宴改為訂婚。
最后,宋墨然問謝洵之的意思。
他已經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復父親的,只記得兩人掛電話的時候,似乎都有些不歡而散。
宋墨然很生氣,甚至在電話里讓他待在海市別回來了。
畢竟,相比起參加周予然的訂婚宴席,他此刻更重要的是讓自己的腦袋變得清醒。
他現在很清醒。
置身于鬧哄哄的、嘈雜不堪的候機大廳。
他看著每一個路過自己身邊的,年齡與相肖的少女,卻每一個都不及萬分之一。
他不想對發脾氣。
不想傷害,也不想嚇唬。
他只想好聲好氣地讓踐行對自己的承諾。
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欺騙他?
在沒有他人唆使的情況下,一意孤行地欺騙他。
巨大的機場落地玻璃窗外,濃云密布,電閃雷鳴。
謝洵之痛苦地按住額角,終于在紛亂到讓人頭暈目眩的噪音里,聽到身體的血肉里,有什么東西在掙扎蠕動的聲音。 046
相比海市的濃云密布,電閃雷鳴。
寧城3月中旬的晴朗夜晚,春寒料峭,星點寂夜。
從宴客的酒店走出來,分別目送宋墨然和斯少東兩個長輩喜氣洋洋地離開,斯景帶著往地下停車場走。
斯景:“我還以為我不會回來了呢。”
所有的時間差都算得剛剛好。
周予然也沒想到這趟避開謝洵之孤身跑回來會這么順利。
“總不能讓斯叔叔空跑一趟,不然我要怎么跟我爸交代?”
斯景笑了:“我真不考慮讓我過去陪讀嗎?”
空曠無人的地下停車場,放大了兩人聊天、走路的聲音。
由兩邊家長會面的晚餐,讓一場婚事的溝通效率也變得奇高無比。
宋墨然甚至還答應,在有斯景的陪同下,可以任意挑選國外心儀的學校和專業,等修完課業再回國也不遲。
甚至,只要不是孤身一人,倘若以后想在國外定居,都是一件可以商量的事情。
當然前提是,逢年過節,需要回來陪他,至少要讓他知道,過得好不好,開心不開心。
年紀越大的老人到了晚年越會喜歡有子孫相伴。
周予然:“我不是說,我在德國,也有心儀的專業?而且這是我們一開始就約定好的事情,我其實就是想獨立,嘗試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做能夠自己決定的決定。”
“也行。”
斯景點了點頭。
“我當然相信,我一個人也會生活得很好,不需要依靠別人,我完全可以照顧好自己。”
兩人住在同一個公寓,又是鄰居,將這段關系在一夜之間公開后,非但沒有迎來長輩的非議和反對,相反,宋墨然居然第一時間表揚了斯景的細心。
宋墨然已經相當放心將唯一的孫女交托,而斯少東也為終于解決了這個冥頑不靈、油鹽不進的兒子的終生大事而長吁了一口氣。
開車回去的路上,斯景還是忍不住感慨。
“不過,我也確實沒想到,我爺爺居然會這么爽快地答應。”
他之前在舅舅那邊,對周予然表現得相當熱絡,家里人對他追求這件事情,壓根不會懷疑真假。
但周予然跟他不同,因為各種原因,他一直都隱藏在的幕后,突如其來的示愛,其實很容易讓人質疑真實性。
尤其是,在海市就已經失控的謝洵之,顯然是一個不可小覷的阻力。
他實在看不懂謝洵之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操作,最后只能用“欺男霸女”這四個字來概括對方的所作所為。
“我今天下午已經聯系了留學機構那邊,讓他們盡快把材料弄好,至于倫敦當地的住宿,我也讓我在那邊讀研的朋友給我安排好了,反正頭兩個月,我沒什么事情,也可以陪我在那邊先適應適應,至于我在寧大這里的手續,到時候我也會找人替我弄完。”
斯景在這些事情上早就做好了規劃。
“雖然機票還沒買,但等明天訂完婚,我想什么時候走都行。”
周予然掰著手指頭跟他算時間:“那是不是意味著,明天早上9點我就得起床了?”
跟葉兆言的婚約取消后,酒店宴會廳的檔期卻沒做任何更改,畢竟在宋墨然的眼里,君豫作為宋家自主控制的集團,臨到邊了想怎么折騰都行。
就算宴廳不拿來結婚,給另外弄個畢業宴都綽綽有余。
沒想到最后,卻方便了和斯景。
結婚宴改訂婚宴,只需要微調一些布置,宋墨然已經連夜讓人去安排——
因為今晚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老人家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后,臉色有短暫的不好看,然后,他向斯少東提議,是否考慮盡快讓兩個小輩成禮。
突如其來的助攻建議,讓斯景和周予然兩個人面面相覷。
斯少東遲疑了幾秒,卻也沒反對。
畢竟訂婚不同于結婚,形式的意義大于排場。
無非就是兩邊親近的人叫在一起吃個飯廣而告之即可。
而且,斯景從小跟他媽媽長大,他母親這邊的人脈關系主要都在寧城。
宋家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聯姻對象。
越早訂婚,對斯少東而言,也是越早吃一粒定心丸。
所以兩邊的長輩一拍即和,當下就開始各自安排。
“對,但是到時候我千萬別再把鬧鐘開靜音了,這墻已經被弄成這樣了,”斯景無奈失笑,“我實在沒把握光靠敲門把我弄醒。”
兩人站在那堵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填上的次臥白墻前。
光潔整齊的墻面,一如最開始搬進來那樣完好無損,連原本被搬開的家具,也被重新歸位。
周予然盯著那堵被重新砌好的墻無語。
“我是什么感覺?”
斯景擰開從冰箱里拿出來的一瓶烏龍茶,邊笑邊問。
周予然:“不知道該怎么評論。”
多半是謝洵之差人將墻修葺回原樣。
斯景坐在沙發上,打量著從他的居所里原封不動被搬回來的周予然的東西,也覺得有趣。
“到時候等我什么時候降溫了,可以來德國找我。”
等過了明天,一切都會塵埃落定。
周予然長嘆一口氣:“短時間里,我應該不會再想談戀愛了。”
斯景沒糾結,只是笑笑說“行”。
過了11點,是時候分別。
斯景喝完小半瓶飲料,走到門口時,忽然對伸出手,示意要不要抱一下。
周予然很自然地給了他一個友好的擁抱。
斯景:“謝謝我幫我。”
周予然將臉在他肩膀上輕輕靠了一下,真誠地說:“應該的。”
“如果不是我的乳腺這么強壯,我也不知道,一個學渣原來也有無限可能。”
感激斯景。
至少對方的出現,讓看到了自己未來的無限可能。
如果沒有他的一步一步引導,不可能做出最遵循本心的決定。
如果不是他在那個雪夜之后的安慰,也沒辦法在那么短的時間里,振作起來。
如果不是他事后給支招,也沒想到,原來自己有一天,也能讓謝洵之這樣患得患失、斤斤計較。
原來在未來,即使孤身一人,也可以過不一樣的生活。
斯景笑著松開了的腰,留戀的目光只是輕輕在身上點了一下,就轉瞬消逝。
“晚安,明天早上我過來接我。”
“好。”-
訂婚一切從簡。
無需太多結婚的繁文縟節,兩邊關系緊密的親朋也都通知到位。
正式的婚期雖然還待商榷,但禮帖出于廣而告之的目的,可以先往往外分發。
準備工作基本齊備,斯景在試衣間外等一起入場。
君豫酒店里的私人試衣間里,由謝洵之斥資買下的婚紗懸在墻架上。
實物婚紗比當初遞送過來的設計稿要更加華麗。
吊脖的珍珠頸帶,連系著用料十足的傘形大蓬裙擺,如同十八十九世紀歐洲宮廷最華麗的洛可可風禮服,最外層的紗質裙擺長長的拖尾,如果拿來訂婚用,實在有些大材小用。
而且訂婚匆忙,一時之間,也想不到衣柜里有什么可以替補的禮服,只能將就。
周予然換好吊襪帶,聽到斯景在試衣間外叫的名字。
“需要幫忙的話我叫我。”
“好。”
其實沒什么好幫忙的。
這套婚紗背后沒有魚骨綁帶,只有一條背鏈,一個人完全可以輕松駕馭。
沒想到事與愿違。
等周予然真正上身試衣時才發現,因為婚紗的用料太足,下身裙擺的重量如果不靠有人幫忙提一把的話,拉背鏈對而言實在是件難以獨立完成的事情。
正準備讓斯景幫叫一下卞思妤,手還沒來得及碰到試衣簾。
試衣間里明亮的頂燈居然一閃。
厚厚的帷幕遮住窗外的光,視野在驟然之間陷入一片漆黑里。
突如其來的停電始料未及。
私人試衣間里平時很少會有人用。
雖然電路老化的可能性不高,但也不是沒可能。
“斯景?”
“怎么突然之間停電了?”
看不見。
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
在試衣間里叫了對方的名字之后,就聽到簾外有人腳步走動的聲音。
那人似乎就停在簾外。
“我背鏈拉不上了,能不能進來幫我一下?”
開宴的時間近在眼前,實在是操作不便。
橫豎也沒什么春光乍泄。
大拖尾的吊脖的禮服,所謂的外露,也不過是從蝴蝶骨到后頸的一小截。
身后有風。
是簾動。
“裙擺有點大,我小心別踩到了,留印不好看。”
話音落下的瞬間,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有沒有看見,也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明顯感覺自己的裙擺被人碾了一腳。
周予然:“……”
算了,反正今天也不是什么正兒八經的大事。
準過身,一手提著裙子,一手反身提住背鏈,在黑暗里等了半響,卻不見他動靜,只聽到低笑聲。
“拼了命算時間差。”
“就這么喜歡他?”
微微壓低的聲線,浸潤著溫柔的笑意。
在黑暗中認出這個聲音的時候,周予然原本微微彎起,方便讓對方拉背鏈的脊背,幾乎在一瞬間僵直。
不可能。
雷暴天氣預警,他最快也要到明天中午才會抵達寧城。
背鏈已被冰冷的、潮濕的、裹挾著雨水的手由上至下,拉到了末點,卡在了的臀腰處。
修長而冰冷的手指像在草叢里綿延、爬行的蛇一樣從裙腰側的蕾絲處,摩挲著,鉆進去,滑進去,不緊不慢地按在了的腰窩上。
過于低涼的體溫激出一陣雞皮疙瘩。
很快,因為緊張、不安而蔓延出來的小疙瘩,就從臀腰處的皮膚,一路綿延到了手臂。
張了張唇,卻發現自己此刻忽然之間進退維谷。
如果說話——
外面的會聽到。
意味著所有的安排很可能毀于一旦。
如果不說話——
難道就放任他?
“好孩子,叔叔很好奇。”
飽滿的指腹輕輕在腰窩,像帶著電。
不知道是不是按到了哪個穴位。
身體一軟。
站不穩。
下意識伸手撐住墻,聽到他慢條斯理地問——
“我會怎么跟他解釋這個紋身。”
047
試衣間內視野晦暗不明,身前巨大的穿衣鏡在黑暗里,泛著幽幽的冷光。
光線模糊,只能看見交疊的人影。
相比單薄纖瘦的骨架,籠罩在身后的虛影,高大、挺拔。
能在鏡中,感知到他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落在的身上。
婚紗禮服的背鏈已被一拉至底,如果不用力抱住胸前那點少得可憐的薄紗布料,過于沉甸的裙擺,會將上身的衣服,盡數拖曳而下。
試衣間外空空如也,寂無聲響。
試衣間內對峙的氣氛如冰火兩重。
他怡然從容,仿佛已經勝券在握。
忐忑不安,深感圖窮匕見。
騙他的所有事情,已經真相大白。
歸根結底,錯不在,也是被逼無奈——
倘若他在那個雪夜里,接受的示愛,也用不著心灰意冷。
不想輕易認錯。
壓低聲音,沒好氣。
“叔叔這是要做什么?”
謝洵之緩聲反問:“我覺得呢?”
“我怎么知道?”周予然說,“之間邀請叔叔開一間房的時候,叔叔不是還怪我胡鬧么?”
“是啊,真開一間房,我怎么跑得了?”
明明是一句很平常的反問,卻隨著他慵懶微暗的聲線,隨著他手上不疾不徐的動作,變得無端有些引人遐想的旖旎——
原本只是蜻蜓點水般按在后腰紋身上的手指,從一根變成兩根。
原本只是不緊不慢的輕揉,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變成了留戀不舍的撫摸。
原本冰涼的、滲著雨水潮意的手指,不知不覺,已經開始染上了令人心驚肉跳的溫度。
手指順著柔軟的腰線往前探,按在纖薄的髖骨上,沿著起伏的凹陷,仿佛能蠶食上的小腹。
隔著細膩的皮膚,他甚至能夠感受到隱藏在這寸皮骨之下,愈演愈烈的心跳。
為什么之前那次替在車里上藥的時候,沒有珍惜這種觸感?
那個時候明明他只稍近前,就會繳械。
無光的黑暗是一面陰暗的放大鏡,將他此刻深淵的裂隙,撕出更大的裂口。
罪惡感和道德感都是好東西,至少,是套上頸的枷鎖,可以困住理智。
,他的靈魂已經空空蕩蕩,余生也將徘徊在這個言而無信的小騙子身邊。
察覺到衣服里的危險是本能。
心在一瞬間躍到嗓子眼。
周予然警覺地隔著衣服按住他的手,避免他再向更危險的地方探索。
“沒有熟人的地方,叔叔尚且記得要避嫌。”
“但是這里都是認識我們的人,”周予然努力平復心跳,“我就不怕被人看見?”
察覺到的抗拒,謝洵之很自然地收回手。
“我想讓人知道的事情,別人自然能知道,我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別人即使知道了,也只敢當做不知道。”
霸道的口氣,偏偏他的確有這個能力。
“所以予然,我想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系?”
黑暗中,他似乎靠得近了一些。
周予然只覺得身前巨大的穿衣鏡里,身后朦朧的黑影輕晃,然后,就感受到了,后頸處拂來的溫熱的呼吸——
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低下了頭,在輕輕地、心滿意足地聞身上的味道。
失而復得的味道,是盛夏特有的甘甜香荔。
認知里的謝洵之已經完全不再按常理出牌,無法預測事情的走向,讓本能地縮緊了肩線——
這不是認識的謝洵之。
這是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謝洵之。
“我們是什么關系,”周予然忐忑地咬著下唇,問,“我們難道不是這世界上最清清白白的叔侄嗎?”
謝洵之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從鼻腔里逸出來的氣音掃在的后頸上,無端帶著一陣酥麻的癢。
“誰家的侄女會抱著叔叔說希望叔叔愛?會扯著叔叔的領帶親吻他,會坐在叔叔的腿上引誘他?”
突如其來的提醒,讓再次陷入那個已經不想再去回憶的雪夜——
那個難堪的、在滿心歡喜和一腔孤勇中、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的雪夜。
花了足足四個月的時間療傷。
現在只等自己80℃的水冷卻,而不是在他反反復復的撩撥里,在若有似無的暗示中,重新升溫。
不想再被他牽著鼻子走,周予然從心頭驀地竄起的火氣,瞬間燒毀了計劃里的步步為營。
“但至少我家的叔叔即使有生理反應,他也能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他唯一能控制的事情,就是不去愛我。”
目不能視物的試衣間內,身后有短暫的沉默。
感受到落在后頸的碎發被溫熱的指腹輕輕地撥到了旁邊。
有很溫柔的吻落在的頸項,似乎是在安撫的情緒,又像是在用另一種方式無聲地回答。
“我知道為什么嗎?”
回應有條不紊,就連他的語速都跟之前沒有任何變化。
徹底放下的道德感,讓謝洵之無需再去逃避任何令他難堪的情緒。
他不需要再為口是心非的自己憤怒,不需要因為直面本心而覺得負罪感深重,同樣,他也不需要再度害怕傷害那樣,小心翼翼地去控制自己。
“因為如果他不說那些話,他大概就會立刻跟自己親手養大的小姑娘,在車里做出最禽獸的事情。”
黑暗中,周予然的脊背因為這個回答陡然僵直。
“而且,”謝洵之說話的聲音很慢,像是真的很審慎地在思考,“那輛車的空間那么小,之前又沒經歷過,那不會是一個太好的初體驗場所。”
紳士地點在頸項上的手指,沒有背鏈的牽引,他開始重新順著蜿蜒的脊椎骨,再次一寸一寸往下。
他在試探。
開口時,卻仍舊是一副溫煦禮貌的口吻。
“好孩子,我還沒回答叔叔的問題,這個紋身,我打算怎么跟他解釋?”
周予然消化完他如神經質般囈語的說辭,只覺得整個腦袋都被憤怒燒透——
那之前算什么?
他到底把當什么?
“叔叔是在逼供我嗎?”
謝洵之原本以為,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應當高興,卻沒想到,會是這個反應。
他有些失落,也有短暫的不解。
但是沒關系,他不會怪。
他永遠也不會怪。
他會永遠愛。
他會永遠對溫柔。
他對會像掌心的珠寶,珍之愛之。
“我為什么會這么想?如果我不愿意說的話,我可以親自去問他。”
一個已經完全不在意他人目光的謝洵之,幾乎讓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跟他溝通——
他像是已經不具有正常人的腦回路和思維方式。
他多年的教養、倫理道德和自控自持,仿佛在一夜之間消失殆盡。
有那么短暫的一瞬間,居然有些懷念記憶里的那個謝洵之。
——被孤身一人丟在海市的那個晚上,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黑暗里,如果不是他肖像的聲音,如果不是所熟悉的氣息,真的會懷疑,背后的人到底姓甚名甚。
“我是不是瘋了?”
他對的憤怒和質問,油鹽不進,周予然的咬牙切齒也只能壓著聲音。
時間流逝,宴席開場迫在眉睫,耐心告罄,不想跟他虛以委蛇——
時刻牢記跟斯景的約定。
這時候也不管身前會不會走光,正準備轉身試圖單手用力將他推出試衣的布簾,卻隱約聽到試衣間外有門把手轉動的聲音。
“我就是瘋得太晚了。”
微啞的笑聲從他喉間溢出。
謝洵之用著最平和溫柔的聲音,說出了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話。
他甚至沒有生氣,他全程都在溫柔地微笑。
溫熱的鼻尖親昵地壓上的耳廓,像獸類的交頸,不疾不徐的氣音漏進耳道時,連耳膜與這陣酥麻感共顫。
“不然,還有斯景什么事?”
周予然還來不及反應。
下一秒,簾外就響起了斯景的聲音。
“予然,我還好嗎?”
“乖孩子,讓我猜猜,我會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是供出他,魚死網破,還是成為他的共犯,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幽閉黑暗中,親密地擁有彼此?
周予然大腦一片空白,被左右夾擊,攥緊衣服的手心,已經全部都是汗。
驚魂之下,脫口而出的謊言比腦子的轉速還要快。
告訴斯景,自己沒事,又鎮定地問,為什么好端端地,試衣間里會停電。
斯景告訴,婚慶那邊在事先沒告之的情況下,接入了一個大功率的設備,導致連同試衣間這條電路跳閘,酒店已經開始緊急維修,讓不要擔心,這種程度的小事故,并不會影響訂婚宴的如期進行。
光線晦暗,謝洵之平靜地垂眸看因為緊張、不安而抿起的唇角。
這是他用心地澆灌過一束玫瑰。
不知道具體是哪天開始,也許是青春期那個潮濕溫熱的夢境,又或者是在瑞士時一次又一次地放任自流,甚至有可能僅僅只是在老宅里那次意外。
每一次結束的時候,他都會在沖澡的時候問自己為什么會這樣。
第二天一早,他依舊會按時、如約地去澆花,然后,在玫瑰含苞待放時,漫不經心地瞥見他除了守著一棟燒得如火如荼的老房子以外,早已經一無所有。
謝洵之貼近,帶著胡茬的下巴輕輕地扎在的臉頰上,像在聞嗅身上的味道,又像是在若即若離的親吻。
他留戀地、低低地在耳邊叫了聲的名字,卻瞬間讓周予然警覺到汗毛倒豎。
無論是兩人的關系,還是兩人現在的情況,都不適合被第三人發現。
周予然怕被斯景察覺到異樣,只能恨恨地轉身去捂他的嘴。
胸前的衣料在掙扎間迤邐于腰間,松松垮垮地搭在髖骨上。
沒穿內衣,只有乳貼,牢牢將他制服在墻上的時候,不小心被裙子絆了一跤,身體不由自主地跌在了他的身上。
謝洵之任氣惱地捂住唇,背靠墻,只是溫柔地用吻啄手心。
周予然閉了閉眼,羞憤地感受到擠壓在小腹之上的——他最真實的心意。
試衣間里光線晦暗,只有那面巨大的試衣間,反射出不知道從哪透過來微光,對上憤恨的目光,謝洵之只是明目張膽地抬了一下眉毛,仿佛很無所謂地在告訴——是,無所謂我怎么看我,我就是什么也控制不了。
他像是已經放棄了所有道德和倫理的掙扎,他放任自己在污穢、骯臟的罪惡感里自身自滅。
氣得周予然隔著裙子踩他,他也只是露出愉悅而滿足的笑意。
他在鏡子里,再次看到纖薄而完整的蝴蝶谷,以及從堆疊的衣料里,幾乎完美比例的臀腰之上,露出的,那個象征著兩人名字的紋身。
自己打上的烙印。
是他的周予然。
斯景聽到動靜,擔心在里面摔倒。
周予然只說沒事。
無心旖旎,只能盡可能地在黑暗里瞪眼,氣呼呼地用眼神警告讓謝洵之安分。
突然之間,斯景接到斯少東電話,只讓在黑暗里注意安全,他等會再過來接,便出門去接了電話。
黑暗里的寂靜,很快被試衣間里的輕笑聲打斷。
“所以他還是不知道我的秘密?”
斯景沒有關心到底看沒看見。
“在我眼里,他還是一個不配跟我分享秘密的人,對嗎?”
聽出來,他的聲音里有愉悅。
“為什么非要結這個婚呢?”
“是不是我們之間達成了什么協議?”
決不能讓他在這個時間點接觸到真相,但又不想拖無辜的人下水,只能很兇地反問他:“關我屁事。”
“好孩子,嫁給這種人有什么好?”
簾外無人,制服他的力氣松懈下來,上半身終于感受到料峭春意里,空氣中里的冷。
原本想要扶住他身后的墻站穩,他卻提前一步察覺出有退意。
男人環在腰上的手,陡然用力,徑自將倒退摁在了鏡面上。
進退兩難,又怕引門外的人聽見,只能低聲罵他“是不是瘋子”。
謝洵之對的不滿充耳未聞,只低下頭,額角抵在的額上,交纏的呼吸帶著一種不正常的體熱,如同病態的自言自語,又似漫不經心的蠱惑。
“別結這個婚了,我想要什么,叔叔都能給我。”
話音落下的瞬間,頭頂的晦暗在突然之間被明亮的頂燈所取代。
周予然在忪怔里,花了點時間才重新適應光明。
于燈下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謝洵之,我在開什么玩笑?”
四肢伴著漏眼的光亮回復知覺,好不容易重新平復心跳。
理智告訴,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跟他在這種地方,浪費時間。
夜長夢多。
多在這里待一秒,就多一分被別人發現的危險。
“婚期是我訂的,婚紗是我選的,就連未婚夫,也是我點頭同意的。”
周予然上半身衣不蔽體,被壓在巨大的穿衣鏡前,費力喘息、掙扎。
謝洵之被的強詞奪理逗笑,語氣仍舊不緊不慢的從容。
“予然,我怎么不記得我教過我,可以這樣偷換概念?”
周予然咬牙切齒:“不然呢?難道我說錯了嗎?”
“替我推遲的婚期,本來就是我不讓葉兆言跟我結婚的權宜之計。”
“我身上這件婚紗,無非就是為了哄我跟爸爸開心,隨手買的小玩意。”
“至于斯景那個傻子,我什么時候點頭同意了?”
他不生氣。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說任何話,他都不會生氣。
“不是我自己說,”周予然冷哼,閉著眼睛背誦他那天晚上的一字一句,“申城私有銀行股東斯少冬的兒子至少品行上沒什么太大的問題,所以我不用擔心,未必只有‘葉兆言’這一個選項。只是,如果我真的喜歡他,想讓他在婚前上樓進我的房間,至少也要等我跟葉兆言解除婚約之后,這樣才不會落人口舌。”
如同多年前射出去的子彈,正中眉心。
謝洵之在短暫的憤怒后,重新找回了他對該有的態度——溫和的、克制的迷戀。
可周予然仍覺不夠:“多虧叔叔出手相助,我現在恢復單身,為什么不能嫁給一個曾經被叔叔認可過的同齡人?”
謝洵之輕哼一聲:“我幫我解除婚約,不是為了讓我可以有理有據地嫁給別的男人。”
“那是為了什么,難不成就是為了滿足我一廂情愿地做一輩子清清白白的樹枝,難不成就是為了讓我可以沒名沒分地占有我——啊!”
被反身用力扣著肩膀壓在鏡子上的時候,周予然鼻尖撞到堅硬的鏡面,有一瞬暈頭轉向。
而謝洵之也終于看到被抵在鏡前的、完整的溫香軟玉。
水滴形狀的玉兔被強硬地擠壓在鏡前,有一種異樣的干凈,卻也異樣的旖旎誘人。
隨著身體的掙扎,溫熱的體溫甚至會在鏡前留下圓而飽滿的痕跡。
光潔的鏡面,映出男人筆挺、潮濕的西裝,泛著冷光的金絲邊眼鏡,依舊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斯文冷禁。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頸下細膩的皮膚,下一秒,就從的頸側繞上去,強硬而用力地扣住了的下顎。
“因為我忽然想起來,我18歲那年向我告白,我明明說過,會永遠只愛我一個人。”
周予然一肚子的火氣都不知道挑哪個先開始罵,卻聽到他說——
“我真的要試試嗎?”
“真的需要我告訴我,什么叫真正的沒名沒分地占有我嗎?”
抵在身后臀腰處的,是男人最無聲卻有威懾力的叫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