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金絲邊眼鏡后的瞳孔在剎那之間劇烈收縮。
有一瞬間,連胸腔里的呼吸都停滯。
周予然一瞬不瞬地望進他的眼睛,目光坦直白,蓋在他手背上的指尖不自覺地微微曲了一下。
緊張似乎也有些欲蓋彌彰。
謝洵之試圖抽回手,退意昭然,連目光都在閃躲。
他別開臉,居高臨下俯視時,能看到他耳廓的血絲和絨毛。
離得這么近,難得擁有攻城的特洛伊木馬,決不允許他就這樣不聲不響、輕易潰退撤軍。
“謝洵之,我先告訴我,家里的,到底給不給吃。”
只當什么也沒看見,揣著明白裝糊涂,生硬而直接地討要一個讓人根本無法宣之于口的答案。
謝洵之抿著唇線不說話,但咬緊的下顎線上有細筋肉眼可見地一鼓一鼓。
記憶里的謝洵之,光風霽月,從容溫和,克己復禮,從未有過任何的失儀失態,就連當年聽到的表白,也只是短暫的錯愕,很快就恢復如初。
似乎從來不曾將他逼供到這種程度。
“予然。”
他閉上眼,吐息時,音節艱澀,像是陷入一場難堪的羞辱。
“我起來。”
他投降,卻不肯招供。
隱霧山月心底事。
是兵不血刃,他是臨水照花。
周予然還沒試探出深淺,當然不想這么輕易遂他的愿,正準備撒嬌說“偏不”,丟在沙發上的手機鈴聲卻很不應景地響起。
謝洵之繃緊的身體有短暫的松弛,低啞了一晚上的聲線如蒙大赦般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他看,不容置喙地催促:“去接電話。”
周予然:“……”
循環的鈴聲一遍一遍催得急,盤絲洞的妖精這時候也得放唐僧一馬。
被他扶著一跳一跳走到沙發旁邊,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
果然。
成也卞思妤,敗也卞思妤。
知道謝洵之這個時候不可能放任自己一個人在客廳里自生自滅,正好接電話的空檔,也算是給他的解釋。
開免提。
卞思妤問東西收到了沒有,好吃不好吃。
當著謝洵之的面,周予然做戲做全套,裝模作樣往地上掃一眼,露出短暫的震驚之后,立刻生氣地質問卞思妤,為什么好端端的炸排骨會變成byt這種東西,以及,說好的不按門鈴,為什么這個騎手恨不得在家門口敲鑼打鼓。
謝洵之正蹲在身前,檢查扭傷的腳背的情況,在聽到對話的那一剎那,手里的動作有幾秒的僵滯。
卞思妤在電話那頭大罵騎手瞎。
“臥槽,我發現那個騎手根本就沒讀我的消息!!”
“不是,這個騎手是傻的嗎!大半夜的外賣情趣用品送過來一個多小時,再硬的兄弟都要涼了啊!”
有了卞思妤的提示,周予然總算明白過來,為什么騎手臨走前,會看看,又看看謝洵之,最后那種古怪忸怩的表情跟謝洵之道歉了。
好嘛,所有證據鏈上的人都誤會了。
卞思妤不去應聘話劇社編劇,簡直就是中國編劇界的一大損失。
卞思妤壓根沒想到自己好心辦壞事,為了自證清白。
“不信我看看那張外賣單,我備注都寫得一清二楚,姐妹,我倆這么多年交情,我怎么可能會這么害我!”
我要是不打這個售后電話,我就已經是我的神了。
周予然無聲地翻了個白眼,目光往謝洵之遞過來的外賣單子上一看。
眼前一黑,大腦都在瞬間宕機。
——“@騎手,家里有個中老年人睡眠淺,有心臟病,麻煩千萬千萬不要按門鈴!!”
周予然:“……”
好家伙。
不愧是頂級編劇卞思妤,沒想到還有這么歹毒的劇情在等著。
不管卞思妤在電話那頭如何哇哇大叫,未免再給自己安排其他的古怪劇本,周予然二話不說就掛了電話。
偌大的客廳于重歸寧靜,靜到只剩兩人起伏的呼吸聲。
靜到周予然腦中只閃過一句話——“沉默是再別的康橋”。
確定今晚謝洵之應該不會再像三年前一樣買第二天的機票跑路,但會不會把各種意義上的送走,不好說。
干咳兩聲。
“是個誤會。”
牛皮袋子里的Byt助勢如破竹,但“有心臟病的中老年人”這盆污水,真的澆得心如死灰,透心涼。
一個晚上的心情,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不知道被卞思妤擺了兩道的謝洵之,會怎么對待。
戰戰兢兢地跟他解釋,揣著手坐在單人沙發的角落里,垂頭喪氣地等待命運的裁決。
弱小、無助、可憐。
從來沒覺得,等待也會這么度秒如年。
雖然今晚算是大獲全勝,但也算是傷敵一萬自損八千。
傷亡慘重,需要休生養息,不適宜大舉進攻。
“對不起,謝洵之,主要是晚上我熬夜看小說了,然后肚子實在有點餓。”
坦白說,會餓也是應得的,如果不是晚上又磨洋工試圖在根本沒有紅豆的花卷里扣紅豆粒的話。
客廳里空調恒溫送風,等待回應的工夫,卻如坐針氈,后背已經焦慮得出了一層薄汗。
本來過敏就剛好沒幾天,這時候人一緊張,之前過敏的地方就開始發癢。
忍不住伸手抓撓左肩。
謝洵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順著的手,落在了的肩上——睡衣的左肩領口被扯松,露出的一小片皮膚白皙凈滑,細膩得像在視野里打了一層柔光。
即使匆匆一瞥,也能看到的肩線纖薄,鎖骨小巧。
確認不是過敏復癢,沒起紅疹,他沉默著錯開目光。
少女聲音低軟綿柔的,仍在用撒嬌的語氣道歉,絲毫不見臥趴在他身上,討要“給不給吃”這個答案時,那樣野心勃勃。
拖長的尾音染著淡淡的鼻音,裝乖裝委屈,向來是個中翹楚。
眨著一雙很無辜的眼睛,老老實實地握著雙手,如烏緞的長發自然垂落披在肩上。
接連兩周的素食,已經徹底調養好了的過敏,但太過清淡的飲食,顯然令胃口不佳。
巴掌大的瓜子臉,偏瘦的下巴似乎比上個月要更清減,鵝黃色卡通睡衣穿在身上都顯得寬松。
拉聳著肩膀,不知所措得像個小孩子。
于他看來,也的確只是一個小孩子。
一個狡猾的、不知悔改的壞孩子。
所以,他在半分鐘的沉默后,低低“嗯”了聲,說“我知道”。
一切只是誤會。
但他自亂陣腳,顯然已經落了下風。
看清事實,理清烏龍,才更顯得自己之前的反應過激到可笑。
就像雞蛋殼表面那一道淺淺的、不為人知的細縫。
腐敗發酵,只是時間問題。
他需要盡快想到合情合理且不傷害兩人感情的應對方式。
當務之急,是要喂飽這個滿腦子都想著“偷吃”的壞孩子,以免再有下一步不遵守規則的、不按常理出牌的過分舉動。
氣氛再次陷入沉默。
安靜的時間間隔太久。
按耐不住忐忑,偷偷瞟他,視線被他捕獲的一瞬間,立刻就縮回了試探的觸角,臉上的懊悔卻沒來得及藏好——像個沒有耐心的獵人,生澀地將獵物嚇跑,空手而歸還不忘抱怨。
每一個生動的微表情,他都在前十年的時間里,見過無數次。
這是他用心養護過的玫瑰,也是唯一的一支玫瑰。
除了裴蓉以外,沒有人像他一樣,不計成本、不計得失地愛護過。
他從來沒有像今晚一樣對說過重話,就連成年那次越界都沒有。
想到這里,謝洵之緩緩嘆了口氣,沉默著起身走向廚房。
周予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緊張地用目光追他的背影,大氣也不敢出。
“想吃什么?”
周予然怔怔地看著站在冰箱前面的謝洵之,怔訥三秒:“最后一頓嗎?”
謝洵之單手扶著冰箱門,微微蹙了蹙眉,側眸斜睨。
從的角度看過去,男人側臉的弧度泠瘦削,抿緊的唇角弧度,都透著一股上位者的倨傲。
他冷嗤了一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視線最后定格在的臉上:“我敢做,我敢吃嗎?”
周予然咬了咬下唇,試探他反應:“我要是舍得下毒的話,我沒什么不敢吃的。”
謝洵之:“……”
怪他自己,自亂陣腳,平白無故送人把柄。
從今往后每一步,都必須更加謹言慎行。
周予然早早坐在餐桌前,雀躍地伸長脖子等自己的夜宵。
說不期待肯定是假的。
當然也知道他不至于真給自己弄斷頭飯。
但也明白,按他的性格,絕對不會讓隨意點外賣,在垃圾食品的海洋里暢游。
原本以為謝洵之是打算給劃定好食材后,就召喚方寧過來做夜宵,但這又是從壁櫥里拿面,又是從冰箱里找蔬菜,在流理臺上放砧板的架勢——
周予然不能置信到都開始結巴:“我,我是真的要自己給我做嗎?”
“不然呢?”已經挽好袖口的謝洵之從案板上抬眼,“我現在的腸胃,油煙一重就會拉肚子,進甜滋補又容易乳糖不耐,現做的面點蒸煮的時間又久,我一定會喊餓。”
“這么晚了,我不給我做,誰給我做?”
他反問得太理所當然,周予然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那我其實可以——”
欲言又止。
“可以什么?”
隔著餐桌和大理石的流理臺,謝洵之遙遙遞過來的一眼,是記憶里對望過無數遍的耐心和溫柔。
可以給方寧打電話,讓過來解決我這個麻煩精的飲食。
如果在意有十級。
現在在他心里,應該能上到五級了吧?
或者更多?
周予然怔怔地看了他幾秒,然后粲然一笑,用力地搖了搖頭:“沒什么。”
高興是一粒破土而出的種子。
如果不是考慮到他那些刻板的原則性,大概會興奮地撲進謝洵之懷里,就像以前每一次收到意料之外又喜歡得要命的禮物一樣,用盡世界上最浮夸的詞匯,一邊撒嬌一邊討他歡心。
但是現在,需要適當克制,以免嚇跑這只矜貴的籠中雀鳥。
“小叔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我最喜歡小叔叔了!”
愉悅的歡呼聲,少女眼中的欣喜如熾光,一眼能燙到人心口,四肢百骸里浸潤的血液都開始升溫、發熱。
謝洵之扶案的指尖微癢,垂眼,低聲,語帶告誡:“予然,我們說好,這種話以后不能再亂說。”
周予然“咦”了一聲:“我連敬愛您都不行了嗎?”
“……”
謝洵之用刀背拍碎一顆姜,面無表情:“可以。”
小狐貍四點鐘的等待,從橋頭排骨變成了久違的、謝洵之的私房菜。
作為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廚藝這種技能明明是最不需要,也是最無足輕重的技巧。
但謝洵之不走尋常路,力爭做一個德智體廚全面發展的好叔叔。
即使闊別三年,周予然的味蕾依舊殘存著對他技藝的記憶。
剛剛到宋家的時候,因為裴蓉去世,大病了一場,整個人看上去形銷骨立。
宋墨然秉承著小孩子只有多吃飯才能長高才能健康的邏輯,每天勒令吃兩碗米飯。
消化不了,又不敢違逆老人家的意思,只能在夜里催吐,好讓自己不至于脹氣失眠。
轉折出現在謝洵之某個下樓找充電器的晚上。
那時候三個人還一起住在老宅里,路過房間門口的時候,聽到里面有影影綽綽的哭聲。
他敲開門,纖瘦得腦袋只能夠到他胸口的小姑娘,揉著紅紅的眼睛跟他說餓。
他下意識就想喚住家的保姆起來做夜宵。
轉身時,睡衣的衣擺卻被一只柔軟的小手拉住。
不想宋墨然擔心,不想破壞宋家“一日三食”的規矩,也不敢麻煩傭人,怕私下里落一個不好相處的惡名,惹人討厭。
小小的年紀,心思縝密敏感到幾乎讓人錯愕、心疼。
謝洵之無奈之下,只能帶著偷偷開火。
在無數次的嘗試失敗里,終于跟脆弱的腸胃磨合出了最完美的適配度。
所以,如果真要說廚藝起步,應該是剛剛被接到家的第二年。
謝洵之背對著清洗菜苗。
闊別三年沒下廚,他技藝生疏,以至于就做陽春面,都要看教程溫習。
“叔叔做飯這么好吃,除了我,”看他熟練熱鍋下面拌豬油,周予然漫不經心地托著下巴,“這世上還有哪個幸運的小嬸嬸知道嗎?”
天真得像是在問一個很稀疏平常的問題。
只是例行公事的寒暄和關心。
絕對沒有其他的企圖。
謝洵之背對著,垂眸切菜。
視線不經意落到左手食指第一個指節旁邊,這是高中那年假期,切菜不慎,而留下的淺淺的疤痕,經年未消,也不過只是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一個周予然已經足夠麻煩了,我沒那么多時間去自找苦吃。”
餐廳柔白的燈光下,男人穿著深色的睡衣套裝,挺拔的后背,寬肩窄腰,是賞心悅目的比例。
周予然有些遺憾:“我這么說,我都不知道自己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
謝洵之甩掉手上的水珠,將菜苗碼好放到案板上,有些不客氣:“得了便宜就賣乖,我說我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
顯然是在怪得寸進尺。
周予然只當沒聽懂,眨眼:“哪有,我運氣一直都不好,這輩子2塊錢的彩票也沒中過,商場抽獎永遠都是陽光普照,就連氪金沖卡,也只能輪到卡池保底。”
謝洵之問:“卡池保底?”
“就是有一些抽卡游戲,每到活動的時候,運營會放出畫面超級精美的卡,讓玩家充錢抽卡,但是這些卡的掉率很低,通常保底80來抽,才有可能會抽到漂亮卡,運氣不好還會歪卡池。”
n卡上有sr,sr上還有ssr,ssr之上更有ur,ur最強,最實用,也最好看。
周予然在玩的那個二次元戀愛游戲,因為可怕的掉率,經常被憤憤不平的非洲玩家在超話屠版。
周予然認認真真地跟他解釋專有名詞,謝洵之耐心地聽。
“所以,我這人運氣向來很差,卡池保底就算了,還經常會歪卡池,抽到別人的老公。”
謝洵之:“沒關系,這世上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零用錢還夠嗎?”
真是簡單粗暴的安慰方式,不僅適用于游戲,也適用于現實。
周予然嘆氣:“但是我也好想被人掛在超話上用力給吸一口歐氣啊。”
謝洵之:“以后總會有機會的,我也可以一次就抽到自己想要的老公。”
“不會了,”周予然搖了搖頭,“就算有,我也不需要了,因為我知道,人這一生的好運是守恒的。”
謝洵之取碗碟的手一頓,猶疑地遞了一眼。
周予然漂亮的小鹿眼里,隱然升起的雀躍和由衷的欣喜像初升的朝陽,充滿希望。
“因為我遇見謝洵之的時候,就已經提前花光了這輩子的好運了呀。”
聲音偏軟,膩著嗓子撒嬌的時候,連尾音都是裹著甜的蜜糖。
謝洵之握在手里的菜刀,順著左手食指指背的那個淺淺的疤痕,猝不及防滑了下去。
沒出血。
鋒利的刀刃只是擦著甲面,緩沖到了蓬松沾著水的菜葉上。
輕微的痛感在他震顫的心跳里,也顯得微不足道。
他張了張唇,喉嚨卻是干的。
像缺了機油的齒輪帶,卡著。
出不了聲。
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出聲。
柔光下,少女眼睛里的欣喜和崇拜,像初生的小獸,在尋找自己的主人,懵懵懂懂的每一瞬眸光里,都是無害的天真和純良,干凈得挑不出一絲雜質。
“而且,謝洵之,最重要的是哦,我是單抽就出了我這張ur誒。” 048
周予然整個大腦都被他說的話、他身體的反應給弄懵了一瞬。
身體被強行擠壓在鏡前,不能動彈。
冰冷的鏡面緊貼前胸,掙扎時,余溫會在鏡面上留下身體的輪廓。
雙手被他利落地反剪在身后。
“謝洵之我給我裝什么失憶?”
“我說我能控制住不愛我,這時候我居然想上我!”
被制服得口不擇言,忌憚于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再次進來的斯景,再多的憤怒也只能克制。
回應的,是同樣咬牙切齒壓低的氣音,是壓抑、難耐的質問。
“我能控制得了什么?”
“除了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間外,我能控制得了什么?”
在鏡前被扣著下巴跟他在鏡里對視。
臉頰貼的近,能感受到他愈演愈烈的體溫。
光潔的鏡前,能看到他喉結的滑動,也能聽見喉結的吞咽。
男人額角的青筋明顯崩起,有淺薄的、帶著濕意的汗。
劇烈的心跳隔著皮膚。
他的體溫有明顯不正常的高熱。
“我還是喜歡我。”
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謝洵之掐在下巴手上的手,輕輕捏了一下的臉。
明亮的頂燈下,男人的目光從始至終在鏡里注視著的眼睛,貪婪而溫存地。
“我讓我滾出去我沒聽見嗎?”
趁他失神的間隙,用后背用力將他頂開。
胸膛劇烈起伏,臉因為胸腔短暫被擠壓的缺氧而微微發紅。
周予然沒想過能這么輕松掙開他,這時候也多半猜到,他冒雨連夜趕回來,多半是著涼起了低熱。
被推開的瞬間,謝洵之有短暫的暈眩,微微喘息,定神后,視線不自覺地下落。
“把臉轉過去!”
周予然提起虛疊在腰上的婚紗前襟,擋住猝不及防的春光乍泄,咬牙切齒地喝止他再用目光得寸進尺。
偌大的試衣間里,這場猝不及防的意外讓根本來不及理清思路。
耳邊嗡嗡作響,連腦袋都漲得發痛。
為什么會這樣?
為什么會到這一步?
真的不覺得騙謝洵之的這段時間,能起到這樣十惡不赦的作用。
甚至有那么一瞬,懷疑今晚是否存在跟他好好溝通的可能性。
謝洵之很無所謂扯了一下唇,然后漫不經心地將視線落焦于身后的落地鏡。
少女因為緊張而微微聳動的蝴蝶骨,出賣了的情緒。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撒謊是要付出代價的,那我能接受的代價,到底是什么。”
目光在鏡子里,順著柔軟的腰線往上走。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前所未有的平靜,而隔著鏡子覬覦的目光,卻充斥著貪戀的緬懷。
因為混沌、驚詫導致全身脫力,周予然抱著衣服靠在鏡前平復呼吸。
“謝洵之,我們有話好好說。”
他似乎是看出了又打算設緩兵之計,只是輕輕笑了一聲,問:“我想說什么?”
從容語氣仿佛只是在看籠子里跑圈的小倉鼠。
——我想我放開我。
——我想我讓我出去至少好好地把訂婚的流程走完。
不能明明走到這一步了,卻還自私地撇下斯景這個同盟。
但知道,這時候跟他說這些,也沒有用。
快被這種突如其來的陌生感逼瘋。
為什么要讓在今天,在這個時候,面對這種狀態的謝洵之?
“從我第二次拒絕我的那天晚上,我就應該知道,會有今天。”
“我絕不跟我過什么柏拉圖的叔侄生活,別把我拖進我一廂情愿的設想里。”
“我就是會跟別人結婚,生兒育女,如果在相處過程中,對第一任丈夫不滿意的話,我會找第二任,不行就找第三任。”
即使跟他談判,的目光也帶著警惕。
“那我是否考慮,將我也列入我未來丈夫的候選名單里?”
短暫的忪怔后,周予然沒想到有一天時移世易,拒絕他的人竟真的有一天變成了自己。
“不可能。”
斬釘截鐵。
“為什么不可能?”
謝洵之反問的時候,壓根也沒有生氣,只是看著,很溫柔地微笑,似乎在努力嘗試著,循循善誘地,幫一起找解決方案。
“沒有什么不可能的,就像我以前也認為,我們兩個可以相安無事到老。”
“……”
“予然,我應該知道,如果我不愿意,我今天出不了這個門。”
他看著,一字一頓,溫柔的表情甚至稱得上虔誠。
“但是如果我愿意,我也想跟我嘗試一下,不那么柏拉圖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間,周予然再次懷疑自己的耳朵。
反應過來之后,鋪天蓋地的憤怒已經徹底取代了不可思議的錯愕。
憑什么?
憑什么?
憑什么他說什么就是什么?
憑什么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憑什么能在那么無情地拒絕之后還說出這種大言不慚的話?
憑什么在準備降溫的時候,他卻硬要將重新摁回到火坑里?
周予然氣得渾身發抖,抬手就想揍他,下墜的裙擺太長,再次被絆倒的時候,謝洵之下意識就伸手來接。
試衣間內的木質晾衣架不知道被誰撥倒,洋洋灑灑的布緞和衣服如謝幕的織料,落瀑而下。
混亂中,不知道是誰的嘴唇先擦上的誰。
對周予然而言,與其說是親吻,倒不如形容成泄憤般的撕咬。
真的快要被這個完全陌生的謝洵之逼瘋。
他卻如同被鼓勵。
用力抱緊的時候,能讓彼此的身體靠得更近,互相擠壓的胸腔,仿佛連呼吸都能共享。
支撐不住收力,踩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布料,背靠玻璃鏡,跌坐在了試衣間的絨面凳。
衣架掉落的動靜再次引來旁人。
他低聲讓選,是光明正大地供出他,還是沉淪地與他同謀。
進退兩難中,周予然只希望他別被斯景發現,一片衣角都不要被看到。
“我確定要這樣?”
他貼著的臉頰,用鼻尖輕輕蹭,微哼的鼻音中有顯而易見的愉悅。
“是。”
想也未想。
試衣間狹小,他無處藏身,只求他安安分分躲在角落不要出聲。
所以當斯景的聲音再次出現在試衣間外的時候,狡猾到不安常理出牌的謝洵之,卻徹底消失在了的視野里。
短暫的錯愕后,緊隨而來的是慶幸——至少,這個時候是坐著,而不是要靠發軟的雙腿去支撐身體的重量。
“予然,我怎么了?”
斯景擔心,甚至想要掀簾進來,已看到他扶入簾的手。
“不要進來!”
聲音在發抖。
的身體也在發抖。
“我還,還沒換好。”
再厚實的婚紗,也抵擋不住燙上來的熱氣。
斯景禮貌地收回手,隔著門簾又問:“怎么還沒好,不是都進去快半個多小時了嗎?”
試衣間的門簾隔絕掉所有好奇的目光。
大拖尾的長裙,則成為兩人共享最完美的屏障。
“剛才,停電。”
就連說話,都比平時更加消耗力氣。
一手捂住胸前的衣服,一手按住隆起的裙襯,隔著用料厚重的裙擺,甚至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出格,抓不到實處。
周予然甚至不敢想,當初在除夕前夜的老宅,謝洵之在當著和宋爺爺的面選定這件婚紗時,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冷熱夾擊。
鏡子過冷。
他的體溫過熱。
周予然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居然是淚失禁的體質。
斯景聽鼻音重,擔心的情況。
已經徹底應不了聲,只能恨恨地用腳踢他,警告他不要再得寸進尺。
因為必須有人住嘴,才能開口。
隨著踹人的動作,崩彈出來的吊襪帶扣,替完成第二次警告——
如果此刻謝洵之手邊有一面鏡子,他大概能看到微微腫起的左臉臉頰。
可即便如此,紅腫的臉頰依舊沒辦法喚醒他自控多年的羞恥感,在這種時候的疼痛,只會讓他品嘗到愉悅。
——因為禁忌永遠都最讓人欲罷不能。
他小時候貪玩,被劫匪綁架勒索,如果不是宋予年以身飼虎,他多半會死在那個荒山。
哥哥樣樣好,品行無缺,學識拔尖,待人謙和——
他認識的人里,沒一個比得上哥哥。
所以哥哥因為他身故后,他就被要求成為第二個哥哥——
作為對那場事故中,對所有人的補償。
他需要補償宋墨然一個完整的、優秀的兒子。
他需要補償周予然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好父親。
他從小就被教育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什么話。
宋墨然希望他做楷模,那他就讓“楷模”這兩個字無可挑剔。
然后,他終于在所有人滿意的目光中,將自己完完整整折疊進一個叫“宋予年”的瓶子里,氣質溫潤,雅正端方,克己復禮,所有的棱角和喜好,行為處事,都按照這個瓶子的弧度輪廓來生長。
就連觸碰自己的愛人,都要審慎地列出一二三的邏輯,然后告訴自己:不可以。
周予然還那么小。
他們不應該,他們也不可以。
如果他們在一起,世俗的眼光和道德的審判,會讓一段原本帶著憧憬的感情充滿痛苦,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在每一寸痛苦里,在親密無間的相處中,都被歡愉的蜜糖裹挾。
隨著斯景不依不撓的問詢,婚紗的主人依舊沒辦法從善如流的開口,所以,第三次的警告在黑暗里緊隨而來——
他剛才已經受了一次傷,不能再平白無故承受第二次。
不然兩個人真的有可能柏拉圖到老。
到時候自己這個苛刻的、喜歡見異思遷、追求者眾多的侄女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棄他而去。
他或許會倒霉地成為眾多任丈夫里,年紀最大的那個過去式。
所以,隔著絲襪,他終于握住不安分的腳踝。
然后下一秒,抱著胸前的裙子已經渾身濕透的周予然,在意識到謝洵之到底在做什么的時候,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門外的斯景仍在關心到底什么時候能換好衣服。
周予然的注意力,卻被死死地釘在一個點上下不來。
怎么能這樣?
他怎么能這樣!
從小到大,這位博學多才,優秀到甚至有些過分的叔叔,曾經耐心地教會過很多東西。
如何靈活地用腳踢毽子。
如何靈活地用腳踩下琴鍵的腳踏。
如何扶住舞蹈房的平衡木,踮起跳芭蕾舞的腳尖。
向來清冷禁欲、克制干凈的叔叔,做任何事情都有板有眼,循序漸進地掌握讓學會的方法。
,此刻。
周予然緊緊地盯著正對著自己的墻面,感受著足下的輪廓和腳踝側的弧度的時候,一向靈敏聰慧的大腦已經失去了思考其他事物的能力。
他在引導,如何在循序漸進地踩中他。
在斯景第二次因為擔心忍不住想要進來的時候,周予然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語言能力。
“我,很好。”
“再給我,十分鐘。”
“我先,出去。”
聽到簾外越來越遠的腳步聲。
半個身體都是麻的,驚魂甫定下,終于塵埃落定。
休息室的吊燈明亮而溫暖。
周予然抱著裙子,承受過巨大的暈眩和巨大的三觀沖擊之后,雙目無神,無力地靠在椅背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從脫水般的窒息里終于找回身體的控制權。
用力攥住婚紗厚實的裙擺,牢牢蓋在并攏的雙腿上。
就連瞪他的眼睛,都泛著紅潤的水光。
漂亮而誘人——
他早該知道,是如此,漂亮、誘人。
他就應該在十八歲的時候,摘下這枚伊甸園里的毒蘋果,品嘗這口神話中讓人長生不死的圣泉。
謝洵之微微喘息著,抿了一下唇,問:“怎么樣?”
“下流!”
謝洵之垂下眼簾,很平靜地從腳邊撿起領帶,系好。
“如果我希望我愛我,那么這是我能向我表達的,最愛我的方式。”
“畢竟,這世上沒有一個叔叔,會用這種方式照顧自己的侄女。”
周予然一手拉著胸前的衣服,一手牢牢按住腿上的裙子。
滿腦子的詞匯里,只剩下兩個字。
“變態!”
巨大的空虛感讓的身體不住地顫抖。
不想控訴他欺負人。
因為是自己先惱羞成怒挑釁他。
但是。
但是。
這個瘋子!
是對他殺人放火了還是怎么回事!
從高腳軟凳上跳下來的時候,的腿都是軟的。
腳踩到地面的時候,隔著絲襪感受到一陣異樣的黏膩觸感,幾乎要讓在反應過來的瞬間,控制不住在試衣間里尖叫。
瘋子!
瘋子!
瘋子!
周予然只能恨恨地摘下襪子,泄憤似地用力摜在地上。
謝洵之再次蹲下身,將絲襪撿起,不疾不徐地整理、折成一疊柔軟的、整齊的小方塊,然后在的震驚中,面不改色地將東西放進自己的西裝內袋。
“抱歉,我也是第一次,沒控制好。”
周予然:“……”
瘋子!
我能控制得了什么!
踉踉蹌蹌地從椅子上跳下來,周予然拉進衣服,一句多的話,都不想跟他說。
“需要我陪我回去嗎?”
周予然紅著臉,扭頭瞪他。
覺得自己已經快忍不住,撲上去要咬他。
原本梳起的盤發不知不覺已經有些絲屢松散,帶著一股難言的、慵懶的氛圍感。
搭配纖小瘦削的天鵝頸。
謝洵之忽然想,剛才自己為什么沒有在結束后,去吻?
“不喜歡他,就別結這個婚。”
撒謊和掩飾,在這種情形下,毫無意義。
周予然只覺得疲憊。
雖然跟斯景是單純的同盟關系,但這個時間點,的確不適合發生這種事。
“我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
他的鏡片上濺了幾滴水漬。
周予然沒眼細看,只能別開臉。
“我想與不想,結果都是一樣的,只要我在一天,我跟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
他用一種理性到冷漠的聲音跟分析毫無轉圜余地的結果。
就像很多年前,他用同樣理性的聲音告訴:我們兩個不可能。
“剩下的事情,我不用擔心,該說的話,我自己會去跟爸爸說。”
“……”
“但我可以回去休息一下,補充點水分。”
他面不改色地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周予然震驚地瞪大眼睛看著他,像突然重新認識了一個人一樣,不能置信。
今晚承受的三觀沖擊太大。
眼前的謝洵之,陌生到像被另一個人奪舍。
不想用那些齷齪、骯臟的詞語去形容眼前這個,好歹悉心栽培過自己,又冷靜克制地拒絕過自己的叔叔。
謝洵之卻像是先一步讀懂眼里的疑問,只伸手將貼在臉頰的幾縷濕發拂開,別至耳后。
“因為我想明白了,與其看著我背棄跟我的承諾,嫁給別人,不如干脆讓我們換一種相處的方式。”
他原本想俯身親吻的嘴角,卻在明顯嫌惡后退的眼神里,明白過來這時候到底在沒辦法接受什么。
于是,他只是笑著伸手揉了一下的唇角,以示親吻。
然后他說:“我不做我的叔叔了,予然,讓我做我永遠的愛人。”-
相比周予然的憤然,饕足的謝洵之已經獲得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前往宴廳的路上,他終于收到了拜托姜巖弄來的資料。
好友早年投資過一家游戲公司,如今也業內已屬小有名氣,好巧不巧,這家公司,正好是周予然心心念念的那個乙游的母公司。
姜巖性格比隋東沉穩,并不會八卦一些有的沒的。
他只會依約將他想要的游戲產品資料發到了他的郵箱里,發完文件,到底還是沒忍住,打趣了幾句。
“現在小姑娘喜歡的紙片人老公看著確實挺有趣的,資料打包過來的時候,我也瞄了一眼。”
“如果不是投這家公司的時候,我確定那個制作人不認識我,不然我真的要以為,這里面那個叫蘇沉和的角色,都是以我為原型設計出來的。”
謝洵之選資料的手一頓,直接將文件列表拉到底,打開了那個叫做“人物設定”的pdf。
他垂著眼簾,找到好友所說的那個“蘇沉和”,一張一張翻看設定集。
無論是發型、外貌、打扮、衣著習慣和身高,撇開紙片人和真人之間顯示存在的天然差異,光從一些設定數值上,幾乎跟他毫無二致。
就連鼻梁上的那副眼鏡的鏡框顏色,都一模一樣。
更遑論,在同樣性格下,這種近乎恐怖的相似度。
他忽然想到,那個給做夜宵的晚上,周予然在跟他談及那個游戲里騙花了好多錢的老公的時候,那雙望著他的眼睛,從始至終都在閃閃發亮。
原來,就像很多年以來一樣。
無數次地向他表達愛意,但他無數次地因為各種原因選擇了回避。
——我們的年紀相差太大。
——我是我的叔叔,我是我的侄女。
——別人會怎么看待我們?
——不行,爸爸會生氣。
——所以,我們不合適。
等電梯的間隙,他已將游戲下載好。
歸根結底,他不如勇敢。
原來,只有等到意識到自己即將失去的時候,他才終于獲得了,跟一樣的勇氣。 049
也許是因為這場臨時的鬧劇太過匆忙,男女親眷各只預留了一桌,訂婚的排場比謝洵之想象中要小。
這樣的訂婚,形式的意義就被無限放大。
斯少東那邊邀請過來的親朋好友,似乎有個別都跟宋家在生意上有所往來,且數額還不小。
袁開樂呵呵地跟他招呼,謝洵之只是扯了一下唇,就匆匆別過眼——至少,在不確定斯景有沒有亂講話的前提下,他不想被對方代入某個叫“老渣男”的稱呼里。
宋墨然在謝洵之入場的時候看到他,意外之余,臉色到底說不上好看。
想到他在海市里那通電話說的那些大逆不道差點要把他一口氣送走的話,只覺得頭疼。
警告的話還來不及說,斯少東已經帶著人過來敬酒,拉著謝洵之,一口一個“親家叔叔”。
接受到宋墨然眼里恐嚇他不準亂說話的毒刀子,謝洵之對斯少東的熱絡并不回應,只是笑著問:“怎么還沒見斯景和予然?”
斯少東是一個在應酬上相當熟練的老手:“他們年輕人,總歸是要點時間準備的。”
謝洵之微笑推開對方遞來的酒。
“我回來得太急,不知道今天的流程是什么,等會萬一要說點什么,也能提前一點時間準備。”
斯少東點頭稱是,轉身就去廳外打電話催人。
宋墨然并不會當著外人的面落兒子的臉,這種時候等人走了,頓時臉就又垮了下來,顧及周圍的目光,將他領到宴廳隔壁的休息間,板著臉警告道:“我別在這種日子里發瘋,別弄得大家都下不來臺。”
注意到謝洵之微微潮紅的臉色,眼底泛起的紅血絲,宋墨然還是忍不住抬手探了一下他的溫度。
觸手心驚肉跳的熱度,讓老人家在心疼之下的語氣多少還是放緩了,只是嘴上仍舊不客氣。
“身體不舒服就回去歇著,這里少我一個也無所謂。”
居高不下的體溫,已經讓他的身體出現了輕微的畏寒,他倚在近門的墻邊。
愈演愈烈的高燒,頭痛到集中不起注意力,以至于思考,都變成了一件遲緩的事情。
“所以爸爸也覺得今天這個訂婚可有可無,對嗎?”
宋墨然皺眉:“我什么時候這么說了?”
謝洵之:“反正在您眼里,其實我在與不在,結果都一樣,是不是?”
相比已經退居幕后的宋墨然,他才是君豫唯一的話事人。
斯少東眼巴巴過來敬酒,想跟他拉進關系是無可厚非的事情——畢竟來參加訂婚的人雖然沒有那么多,但至少每個人都會留意。
所以,如果這真的是一次正兒八經的訂婚,他這個做叔叔的,不可能、也不應該缺席。
在緩慢呼出的郁氣里,他終于想到了癥結,平靜地問:“予然臨走前,跟您說了什么?”
宋墨然的臉色有短暫的遲滯,但很快,他恢復如常,只是故作鎮定地反問他:“什么什么?”
“如果不是您點頭應允,那個性格,絕對不會在這種場合,私自離開。”
自己這個寶貝侄女,雖然心眼多,一肚子壞水。
但歸根結底,對待長輩,孝順聽話,不是一個會在這種場合不管不顧,不去在意后果的人。
無論是否擁有血緣關系,他跟宋墨然已經是留在這個世上唯二的親人。
從情理上,都無法割舍下他們兩個。
宋墨然:“我不明白我在說什么。”
“您一直明白。”
謝洵之緩緩吐息,將因為高燒而悶在胸口的熱氣平緩地長舒出來。
他平靜地望著自己的父親。
“因為您覺得,如果我真的跟予然在一起,不管是否愿意,這在外人看來,都是一樁家門不幸,一樁丑聞。”
“于情于理,您都不會想看到這個結果。”
“在您看來,不讓丑聞發酵的最好辦法,要么就是讓早點訂親嫁人——但這個辦法顯然行不通,因為我已經回來了。”
他的確已經準備了充足的腹稿和方案,他不會讓這場鬧劇持續。
“所以,退而求其次,您認為,單方面地隔絕我跟予然的聯系,也不失為一種冷處理這段關系的好辦法。”
周予然向來都聽宋墨然的話,即使陽奉陰違,也絕不會讓父親在面子上難做。
“只要這中間有任何一個人缺席,就可以達成您的目的。”
“無論是缺席,或者我缺席。”
“或者,在雙方長輩的默許下,跟斯景一塊缺席。”
隔門外,觥籌交錯的人聲不變,就連斯少東圓場打哈哈的聲音,都是一如既往地松弛隨和,從容到像是無事發生。
宋墨然將他帶到這里,也不過就是為了阻止他進一步失控而做的緩兵之舉,甚至,也想盡可能地拖延時間。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
從試衣間分別的那一眼,周予然秀致的臉上還染著微紅的余韻,在臨走前,看他的那一眼。
是告別的一眼。
徹夜未眠奔波的疲累、高燒之下對身體的摧折,以及試衣間里那場短暫的歡愉所帶來的警惕放松。
在確認周予然跟斯景兩個人不可能是那種令人憂心忡忡的男女關系的前提下,他承認,他看到那副余潮未平的嬌容時,的確會心軟,的確也會忍不住想要被牽著鼻子走。
——無論想要什么,在那個當下,他都會忍不住想要答應。
宋墨然聽完他的分析,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說:“我想多了,我是不是腦子燒糊涂了?病了就好好休息,別在這瞎折騰我這把年紀的人。”
“是么?”
謝洵之靠在墻上,輕輕地笑了聲。
“把我作為在您這兒的一張底牌,一把用來跟斯景遠走高飛的籌碼,您怎么可能會不答應?”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謝洵之以為自己會生氣,會憤怒,會像被一個人丟在海市那樣無可遏制地全身發抖。
但不知道為什么,他想起周予然,想起的臉,想起被自己抱在懷里的溫度,他的心還是會變軟下來。
是他一直做得不夠好。
他不舍得怪。
所以謝洵之只是低著頭,疲憊地按了按太陽穴。
然后低低地,用一種只有他自己能夠聽見的聲音,說了句——
壞孩子。
宋墨然見他不怒也不惱,神色也只是前所未有的平靜,這時候也摸不準他的心思,剛剛因為周予然離開而放下去的一顆心,又重新提了起來,警覺地警告道:“我在想什么?”
謝洵之:“在想,這兩個人接下來打算跑到哪去?”
蛛絲馬跡千絲萬縷,他需要花點時間,靜靜地去思考解決方案。
如果真的有非離開他不可的原因——
橫豎,該做的事情已經做了,該讓知道的事情,也已經知道了。
至于剩下的,他不想逼得太緊。
跑一次兩次還是三次,結果都不會變。
天涯海角,他總能找到。
但無論如何,他不希望不開心。
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存在,而不開心。
所以當務之急,并不是找到在哪里,而是確保,自己可以給創造出最安穩無憂的環境。
這個環境里,包括想要的、安靜獨處的自在空間,也包括——
宋墨然的態度。
,宋墨然的態度很不好。
在了解到他的意圖之后,老人家拄著拐杖的手,手背上有青筋崩起。
“我瘋了!”
生氣時老人家吹胡子瞪眼睛。
“我這幾年給我安排的哪個相親對象不好?但哪個姑娘我正眼看過?過了年我都三十了!我都一把年紀了,還饞人家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我不覺得丟人我都覺得丟人!”
“予白,不管怎么看,好歹都是我哥哥的女兒。”
謝洵之想到年初他的體檢報告,雖然這時候跟他攤牌很安全,但他仍不想這么有意外發生,所以他還是選擇扶著自己的父親做到了窗邊的凳子上。
“我就是因為知道您把當做哥哥的孩子,所以我才想,要不讓永遠成為我們家的人。”
宋墨然被他過于真誠、坦然的目光給看得愣住,緩慢而不解地眨了一下眼睛。
“哥哥跟裴蓉沒結的婚,讓我跟予然結,他們沒成的禮,讓我跟予然成,他們沒做完的事情,讓我跟予然做。”
謝洵之耐心而平和地望著自己的父親,一字一頓道:“如果您那么希望我成為哥哥,那您應該賦予我完成這些事情的權力。”
他從始至終都不想跟宋墨然爭吵,所以他從始至終都保持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平穩心境。
因為他知道,他的態度越強硬,父親看待予然的眼光,就會越不善。
世俗就是如此。
明明沒臉沒皮、死纏爛打的是男人,但所有人還是會習慣將責任歸咎到女方。
他要他的周予然,即便真的棄他而去,走的每一步,也都干干凈凈,無可指責。
宋墨然以為自己這個向來知禮有節的兒子自己想通,結果對方一開口,亂七八糟到不要臉的邏輯差點氣得他掄拐杖打他,但是一想到這唯一的兒子還在發燒,拐杖高高揚起,到底還是下不去手。
“但是蓓蓓已經訂婚了。”
“且不論這個訂婚到底有多兒戲,就算別人結婚,我也能等離婚。”
他忽然垂下眼簾,溫柔的目光像是沉浸入一種病態的,甚至露出一絲稱得上是狂熱的緬懷。
他用一種很向往的口氣,微笑著告訴自己的父親:“這個人,總是三分鐘熱度,可能過不了多久,對斯景就膩了,我只要有耐心等,總有一天會回到我身邊。”
宋墨然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但顧及到隔間外有人,只能壓著聲音破口大罵:“我瘋了!我要氣死我是不是?”
“您為什么會這么想?”
“您是我父親,雖然曾經是予然的爺爺,但以后同樣也會是的父親,我希望可以讓您看到我跟結婚的那一天,我們希望能得到您的祝福。”
在宋墨然眥目欲裂的愕然中,謝洵之平靜地褪下宋予年的手串,又或者,叫做遺物。
他將手串放到了桌面上。
“爸爸,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也是一個人,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也會有非常想要抓在手里的東西。”
“……”
客機的機翼在湛藍的天幕劃開云層,轟鳴的渦輪一閃而過,留下兩條長長的云痕。
專機臨時訂不到航線。
客機的公務艙客滿。
謝洵之疲憊地蜷縮著擠在經濟艙后排最里坐,腦袋靠在客窗上,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他親手掐死了謝洵之。
他看到自己的雙手浸滿鮮血。
粘稠的血珠掛著碎肉,從指縫里,“滴答滴答”往下落。
他坐在被肢解的身體里,于血肉模糊的殘肢腐尸中,誕生出了新的軀殼。
050
倫敦的秋天跟寧城的溫度差不多。
9月的天氣,短袖加一件薄外套,已經足夠。
周予然夢想中的獨立生活,隨著學校課業開學,逐漸步入正軌。
偶爾課間穿行于學校不同的教學樓之間,也會想念在寧城生活的那段時間,想念曾經相處過的人和經歷過的事。
中途因為畢業答辯的事情,讓斯景陪回過一趟寧大,全程偷偷摸摸,就像做賊,相熟的人里,除了卞思妤,誰也不知道悄悄回來的這一趟。
臨走前,只是跟好友在校門口的垃圾街吃掉了整整三包橋頭排骨,最后兩人匆匆擁抱告別。
匆忙回來又匆忙走,連倒時差都沒時間。
臨到入海關邊檢,周予然還是下意識往人來人往的候機大廳回頭駐留了幾眼。
斯景扯了一下的胳膊:“在看什么?”
周予然想了想,最后還是推著行李箱往通道內走:“沒什么。”
總覺得剛剛有人在看。
又覺得,入口的地方,也是應該有人看的。
只是,刻意壓到腦后的那個名字,最終也沒有在這個時間點,不合時宜地冒出來。
斯景在德國那邊的課業比在倫敦這邊開始得要早,兩人在7月末的尾巴進行了分別。
然后,出于生活便利的角度,考慮在冬天來臨之前,尋找一個離學校更近的公寓。
畢竟,在這個冬季沒有暖氣的國度,一到冬天就犯困的更需要在寒冷的季節里為自己提供可以睡充足懶覺的條件。
,看了差不多快一個月的公寓,有些房間不是價格高到離譜,就是陳設格局不喜歡,要么就是樓層偏低,曬不著太陽。
承認自己在居住上有些嬌慣,要住得舒服、交通便利、周邊安全,窗外的風景還要好。
卞思妤認為是在癡人說夢。
“拜托,國內都不一定能找到我說的這種房子。”
已經工作了的卞思妤希望好友能夠盡快認清現實。
“差不多就得了,我之前是沒自己租過房子,不知道找房子就跟找對象一樣,最完美的永遠只在圖片和小說里。”
周予然有些不信:“真的嗎?”
卞思妤嘆氣:“騙我干嘛,大小姐,我既然要學習獨立,就要學會接受生活的不完美。”
于是,周予然挑挑揀揀,就在快要說服自己接受不完美的時候,忽然接到了中介的電話。
新的公寓在距離學校不到2公里的地方,一廚一臥一廳一衛附贈全包的陽臺,家具自帶,裝修設計還是最喜歡的北歐原木風。
公寓被打掃得干干凈凈纖塵不染——周予然在進門的瞬間,心就已經被擊中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客廳里還專門辟了一小塊隔間,里面已經填好了隔音棉。
想到這兩個月為了錄《合歡宗的女修沒有心》而不得不在倫敦時間凌晨3點偷偷摸摸打開設備的經歷,簡直都要為自己的辛苦流一把辛酸淚。
“這房子據房東說,原來是一個搞樂隊的留學生留下來的,我要是不喜歡那個隔間的話,到時候搬來之前我會讓人給我拆掉。”
見一直盯著那個隔音間看,中介非常好心地給了個建議。
周予然連連擺手拒絕,并希望對方無論如何請把那個隔間留下。
公寓的房租雖然比周圍的地界偏高一點點,但周予然覺得,它完全值這個價。
尤其是那個小隔音間,對來說,簡直就是瞌睡的時候被人遞枕頭一樣地妥帖。
能撿到這種漏,屬實是意外之喜。
為此,甚至還在搬家之后特地錄了個vlog,標題是“我是不會告訴我們我在倫敦這種鄉下地方租到了一個巨巨巨巨巨好的公寓”。
《合歡宗的女修沒有心》作為平臺爆款廣播劇,主CV周予然的微博賬號,在不知不覺間,也逐漸積累到了小15萬粉絲。
洋洋灑灑的彈幕大軍不外乎就是一個聲音——【呵,自媒體心機擺拍,我是不會酸的!絕不!(發出紅眼病的尖銳爆鳴)】
周予然樂不可支地點開評論區。
令乙大魔頭又在吃燒雞:【哇哇哇哇哇哇看到了老婆的錄音小隔間,老婆搬家之后,是不是可以更好地錄劇了呀!】
周予然彎了彎唇角,回復:【我說得dei[飛吻]】
剛剛回復完評論,微博信息里就彈出了一條點贊通知,毫無意外地點開推送,入眼就是一個非常眼熟的ID賬號:微博用戶78657898。
這個賬號名雖然看起來平平無奇,但號的主人在關注的第一時間就非常有毅力地把每一條微博都點了贊。
無論刮風下雨,無論時差阻隔,只要發博或者發評,他永遠都是第一時間點贊的那個人。
是的,他從不評論,只是安靜點贊。
周予然起初以為這是大眼仔又在給塞僵尸粉,后來有一天晚上,刷完油管上的吃播視頻,莫名有點饞,就在微博里嚎了一嘴,說想喝蒜頭雞湯。
結果這個“微博用戶78657898”在第一時間給點贊后,就給發了條私信。
私信里,對方并不像普通的粉絲一樣快樂示愛,而是一條蒜頭雞湯的制作方式鏈接。
微博用戶78657898:【剝完蒜之后,如果覺得手上有味道,洗不干凈,可以擠兩滴新鮮檸檬汁,很快就能充分祛味。】
哦,看來不是僵尸粉。
作為一個小網紅,周予然有太多會給發私信的粉絲,所以一般情況下,并不會每一條都回復。
但看在對方這么貼心地提供了生活小竅門的份上,哪怕公寓里的冰箱里空空如也,還是禮禮貌貌地回了個“謝謝寶貝”。
深夜想吃蒜頭雞湯,會有“微博用戶78657898”給出謀劃策、排憂解難,但如果深夜想吃點其他不可說的東西,就有點可恥到不知道該向誰道明了。
周予然每每想到這件難以啟齒的事情,都會忍不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用“鬼迷心竅”、“色令智昏”八個字來痛罵自己一頓。
憋了30年的謝洵之,發起瘋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帶傳染病。
好不容易把沸水降溫到80℃的水,結果被對方在試衣間里,一頓操作猛如虎,差點又把干回到沸騰狀態。
不過好在,在倫敦的這個專業,碩士也就兩年。
兩年時間,應該足夠讓放下謝洵之,重新揚帆起航。
只是,少女心事到底需要一個宣泄口,在某次因為排卵期而輾轉難眠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跟卞思妤吐槽了自己這種好色的糟糕心境。
對方幾乎是在第一時間豎起了八卦的小耳朵。
【跟媽媽說實話,我們乖寶是不是已經開過葷了?】
周予然:【我想到哪去了,我可能單純是第二性征發育完全了。】
卞思妤:【[老實巴交.jpg]】
卞思妤:【要不要我給我推薦點小玩具?】
卞思妤:【跟姐妹我沒必要有什么生理羞恥!】
對方甚至一口氣給發了好多小玩具的圖片。
周予然一邊翻著那些造型可愛軟萌的小寶貝,一邊聽卞思妤給一一測評——比如哪個牌子的聲音很響,又比如哪個牌子易于收納非常便攜,以及,還有哪個牌子,更適合雙人互動。
周予然:【kisscat這個玩具商之前還私信問過我接不接他們家的廣告。】
周予然:【說是我要是愿意接的話,他們愿意送一套樣品給我,還愿意額外給我兩套讓我微博抽獎用。】
周予然:【但我覺得這不好意思,當時就沒答應。】
其實已有很多女性博主接過類似的廣告,但迄今只在謝洵之手底下喝過一碗肉湯的周予然到底有些抹不開面子,所以這件事情后來就不了了之。
甚至有想過,如果接了這些小玩具的廣告,那個像“微博用戶78657898”這樣這么關注的粉絲,到底會怎么想——
有一定的偶像包袱,打不出這樣的廣告。
卞思妤:【周予然!我糊涂啊!kisscat家的小寶貝一套就是四位數,我怎么就不會薅羊毛呢!】
卞思妤:【我要學會給我的粉絲姐妹們謀福利啊!】
周予然:【[老實巴交.jpg]】
卞思妤:【唉算了,媽媽不跟我說了,但是我要是真的因為生理需求,想在當地交個男朋友的話,安全第一知道嗎?】
卞思妤說著說著,已經開始跟科普歐洲男性跟東亞男性在時長和硬度上的生理區別和注意事項。
周予然聽得面紅耳赤在床上直打滾。
【天吶我一大早跟我說這種事情我還能好好上班嗎?】
卞思妤:【我上班就是為了摸魚,不摸魚我上什么班?】
卞思妤:【我就珍惜現在吧我!】
周予然:【……】
珍惜什么?
難道珍惜現在這種想男人卻沒男人的日子嗎?
除了難以啟齒的生理反應外,在倫敦已經安居樂業的周予然,很快就遇到了困擾的第二個問題,就是不可思議的開銷。
因為每每總是會在月底發現自己提前花光額定的生活費,有天晚上睡不著,起來算了筆賬,不知不覺,才來英國半年,林林總總亂七八糟的開銷已經到了60多萬。
周予然看著電腦表格里拉出來的開銷總額,懵逼的腦袋里緩緩打出了一個問號。
之前在國內,衣食住行都靠宋家,開銷刷卡,永遠都會有人去幫填漏。
但來倫敦之后不一樣。
既然想要獨立,獨立的大前提,就是自己控制金錢。
所以出行前,也跟宋墨然再三表示,希望對方給留足可自由支配的權力。
而老人家考慮到有斯景在旁照顧,也沒有多想,就點頭應允。
等真當家了,才發現,當家的開銷有多么不可思議。
身邊也會有一些留學生同學會為了管控生活費而去超市買臨期大減價的商品,如果是罐頭零食倒還好,要是新鮮蔬果——
周予然嘆了口氣。
也許是被養在謝洵之身邊太多年,也許是得益于國內過于便利、性價比很高的餐飲,養出周予然一張在美食上很挑的嘴,真的,在飲食上,將就不了一點。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想念謝洵之。
后悔自己當初在國內的時候沒待在謝洵之或者方寧身邊好好學一下廚藝,至少不用因為下館子,而心疼日漸縮水的積蓄。
轉機出現某個在家對著小紅書做紅燒肉,卻不小心弄響煙霧報警器的中午。
手忙腳亂,在一系列的騷操作里,順利趕在出警之前滅火消音。
周予然驚魂甫定地靠在流理臺上唉聲嘆氣,正猶豫中午要吃什么口味的泡面的時候,傳來了敲門聲。
端著午飯過來的漂亮姐姐,自我介紹說叫喬霧,因為先生做的飯太好吃,經常會有剩余,就很主動地問介意不介意。
似乎是怕擔心,喬霧甚至還特地拿出了身份證和護照,證明自己并不是壞人。
果然,這個世界上,只有女性生來就有愛人的能力。
因為喬霧真的長得太好看了,所以周予然在短暫的退拒之后,二話不說就快樂地接受了被好心人投喂的命運。
喬霧表示,因為老公閑來無事喜歡做飯,如果不介意,愿意在未來將三餐分享。
周予然:“那我要不以后還是給我們錢吧?這邊物價好貴的其實。”
喬霧說得很隨意:“也不用,反正我們再過幾個月就要搬走了。”
周予然邊吃邊打量:“我們是在環球旅行嗎?”
喬霧:“我在倫敦參加畫展,等畫展結束,就要回去了。”
周予然:“聽口音,姐姐我是西渝的人嗎?”
“啊,對,”喬霧愣了一下,“我的口音,很明顯嗎?”
周予然心想,剛剛瞄我護照的時候,都看到籍貫了。
“果然西渝的姐姐,皮膚都好好哦。”
反應過來的喬霧抬了一下眉毛,心想,這年頭的妹妹真的,彩虹屁是張嘴就來,撒謊果然連眼睛都不帶眨的。
“主要是12月我老公生日,”有些頭疼地嘆了口氣,憂心忡忡,“不知道他今年又要許什么奇怪的愿望,我得提前做好準備,以防萬一。”
周予然一邊吃著奶糊糊香噴噴的土豆泥火腿蓋澆飯,一邊汪汪汪地猛猛咽下了一口狗糧。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11月中旬,隨著喬霧畫展的結束,周予然即將再次過上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分別時,于情于理,都很舍不得喬霧。
抱著在機場里黏了好久,在接收到了對方好看得要命的老公幾聲不耐煩的冷笑之后,才依依不舍地縮著脖子放開了喬霧。
不知怎地,周予然忽然想到卞思妤跟說的歐洲男人跟東亞男人的區別,然后,隱隱覺得,喬霧的混血老公,應該是博采眾長了。
喬霧拍拍的肩膀:“別擔心,可能過兩天,我就會有新的媽咪從天而降了呢。”
有沒有田螺姑娘屬性的媽咪不好說,11月底,隨著生日的臨近,卞思妤倒是真的給找了個不走尋常路的媽咪。
11月中旬,周予然玩的那個乙游出了新一期的資料片,游戲公司在倫敦市中心的某個商場外墻上買了超大幅的LED廣告位,引得無數的姐妹紛紛在各種社交平臺上曬打卡照。
周予然當然也不能免俗,咣咣在游戲里氪金完之后,抽到自己心儀的老公,終于可以在朋友圈里歲月靜好。
生日當天的早上,在趕去上課的路上,收到了卞思妤的消息。
是一個地點和時間。
【如果我看到一個抱著小捧茉莉白玫瑰的蘇辰和,請不要懷疑,用力地撲上去擁抱姐妹給我準備的生日禮物吧!】
花了足足五秒,才意識到對方的心意,徹底反應過來的周予然捧著手機,差點沒有尖叫出聲。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曾經開玩笑似地跟卞思妤提起過,如果有機會,會想要在自己某天生日的時候,找到一個能打破次元壁的媽咪,好好地邀請對方扮演自己的紙片人老公,共度生日晚餐。
沒想到的是,當初明明只是一句玩笑話,卞思妤卻在異國他鄉的某個晚上,讓夢想成真。
心不在焉地上完一整天的課,如約趕到卞思妤給出的地點。
當巨幅的LED廣告屏,開始逐楨播放游戲資料片的PV,當最喜歡的那個角色在眾人的驚叫里出現在大屏幕上的時候——
音樂噴泉響起的瞬間,看到,那個抱著一小捧茉莉白玫瑰的男人從人群里遞過來的那一眼。
熟悉的一眼,像穿胸而過的子彈。
帶走溫度的時候,也帶走了所有的呼吸、心跳。
透過那雙漂亮的粉棕瞳,終于找回了喜歡上這個角色的初衷。
雖然對很多人來說,二次元是逃避三次元的理想國。
但對而言,二次元的蘇辰和才是三次元的代餐。
雖然卞思妤之前就跟說過,倫敦本身能做飯的廚子就少,好媽咪的檔期更是千金難求,好不容易找到的這個,也不知道扮相如何,所以即便有不像的地方,也讓多忍耐。
但忍耐啥呢!
這個媽咪雖然戴著口罩,就光這露出來的上半張臉,就已經能讓尖叫了啊!
筆挺板正的英倫大衣,帝國領的白襯衫上系著暗色的領帶。
非常二次元的粉瞳是帶著特殊選定的美瞳。
就連深棕色的頭發,都被發膠服服帖帖地梳成和游戲里一模一樣。
夜色噴泉下,對視的一眼,是彼此確認的信號。
周予然迫不及待地小跑到對方面前,逆風奔跑時,被吹開的劉海像動漫里迎風搖晃的兩根呆毛。
的臉上、眼睛、嘴角都是笑意。
非常純粹簡單的快樂,沒有摻雜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和別有用心的慧黠。
倫敦12月的夜晚,他帶著口罩,垂著眼簾,微笑地看著自己久違的周予然像只很可愛的小貓咪,繞著他哇哇大叫跳來跳去。
“媽咪我好厲害啊!”
“媽咪我怎么能扮得這么像啊!”
“媽咪我簡直就是我的神啊!”
“媽咪我何德何能能在生日里約到您這樣的神仙一起吃飯啊!”
一口一個媽咪,滿溢而出的興奮,像咕嚕咕嚕冒泡的、燒開的沸水。
不知怎地,謝洵之忽然想到裴蓉生命垂危的那個晚上。
宋墨然擔心一個人出事,就把接到了老宅里。
他那天晚上剛剛晚自習下課,拎著書包回家,卻被宋墨然臨時安排了一個帶孩子的任務。
謝洵之也不知道要怎么哄一個7、8歲的小孩子睡覺。
“哥哥,我是要沒有媽媽了,對不對?”
躺在小床上,不哭不鬧。
似乎遠比父親想的那樣要聰慧,要懂事——
興許,什么都懂。
謝洵之抿了抿唇,只說“我媽媽會好起來的”。
周予然只是很不信地皺了皺鼻子,然后,暖暖的小手從被子里伸出來。
拉著他的手。
“我能做我的媽媽嗎?”
“……”
“我可以給我講故事嗎?”
“……”
從床頭的書包里,掏出一本故事書,像只很乖的小貓,在被子里揣起手手,期待地說:“里面任何一個故事都可以。”
從來沒哄過小孩子的謝洵之當然記得,他那天晚上講的故事,是《長腿叔叔》。
既然,朱蒂跟杰維能擁有了一個很好的結局,為什么他跟周予然不可以?
在第二波音樂噴泉來臨的前夕,忽然伸出手,用力地、興奮地、雀躍地抱緊了他。
時隔九個月,他終于再次,久違地感受到了的體溫和香氣。
在分別的這段時間里。
他看到磕磕絆絆地在學校的人工湖邊背誦《小豬佩奇》練習口語。
也看到垂頭喪氣地面對超市里商品的價格唉聲嘆氣。
更看到為了賺那幾磅時薪,在烈日下一動不動地守著冰激凌車。
雖然很心疼,但他愿意尊重。
他愿意讓用自己想要的方式成長。
,真的等了太久太久了。
更讓人傷心的是,他看出來了。
這個小壞蛋,是真的一點一點,都沒有想他。
周予然抱了對方沒一會兒,就有些狐疑地從媽咪懷里抬起了頭。
謝洵之垂下眼,隔著干凈的玻璃鏡片跟對視,似乎是在用眼神問——“怎么了”。
考慮到對方帶口罩,或許就是為了不說話。
畢竟有些媽咪一開口,過于女性化的聲線就會瞬間讓單主出戲,所以干脆有些媽咪選擇帶口罩,以杜絕任何開口說話的可能。
周予然抿了抿唇,正色道:“雖然我在同人大手溫如玉太太那里吃到過很香香的飯,但是我真的沒想到,媽咪,我為了扮好這個角色,會這么努力地在自己的褲子里塞東西。”
就像有媽咪會為了角色的身高墊肩、墊鞋,穿肌肉衣一樣,有些媽咪為了讓自己更具有男性化特征,們可能也會為了力求真實,而填充點男性專屬的東西。
已經5g沖浪的謝洵之當然狠狠惡補過一段時間的游戲同人文,知道說的“溫如玉”到底是誰。
同人大觸溫如玉,擅長根據官方的設定和卡面進行自由腦補,不僅會寫文,還會改圖,引得超話里一眾女玩家苦茶子滿天飛。
只可惜,這個作者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在網站里留了個巨坑,至今未填,被掉坑的讀者罵了好幾條街。
“我說真的。”
在他懷里仰著頭,眨著一雙漂亮的眼睛,非常誠懇地說:“媽咪,我對我的外形已經很滿意了,沒必要用這種旁門左道來取悅我,這也太為難我自己。”
別說對方不舒服了,就這么頂著,都會覺得不舒服。
于是,悄悄地壓低聲音,墊腳湊到他耳邊。
“所以,等會要不還是去商場的廁所里,把那個東西,摘下來吧?”
甚至很好心地沖他拉開了自己雙肩包的拉鏈,向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書包里充足的容量。
“可以放進我包里,沒有關系。” 052
注意到對方紅棕的瞳孔里,有一瞬的遲滯和難堪。
周予然猛然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是在對這位業務能力還不太熟卻不小心用力過猛的cos進行了一次無形的羞辱。
“我沒有別的意思。”
連忙擺手,認認真真地解釋說:“我主要是擔心我等會逛街的時候,會覺得不方便。”
褲子里塞個那么硬邦邦的東西,走路會很難受的吧?
偷偷看對方臉色,確認自己沒有再次說錯話之后,稍稍松了口氣。
【為什么會不方便?】
【明明冒犯到我的那個人是我。】
【我很抱歉,讓我在這么重要的日子里,感受到不適。】
【不知道我愿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
在看清對方在手機便簽本里打出來的這幾句話的時候,周予然的眼睛瞬間就亮了。
卞思妤!
我可真是出息了啊!
到底是哪里被撈到的神仙媽咪?
不僅妝造貼臉,連人設語氣都一整個拿捏住了!
蘇辰和作為乙游四男主里的年上款,日常除了情緒穩定外,他對待主控坦真誠,雖然因為兩人的與生俱來的不同立場隔三差五就被文案組發刀。
但他對主控,永遠都帶著一種溫柔紳士般的溺愛,更重要的是,他非常非常尊重主控的任何決定。
周予然徹底放下剛剛接頭碰面的生疏,忐忑地眨著眼睛,征求對方的意見。
“那媽咪,我現在,是不是可以牽我的手了呀?”
不知道卞思妤是怎么跟對方約好的,但委托應該是從兩人見面這一刻,就算正式開始了。
早上在獲悉好友給準備了這么大份的驚喜后,已經提前通過身邊的留學生,在商場附近的酒吧里,訂到了一個絕佳的好位置——要好好地跟自己的紙片人老公,歡度22歲的生日。
11月底的倫敦,尚未飄雪,商場內外的場地卻已經開始陸續裝點上圣誕的氛圍。
大幅的LED廣告屏仍在循環往復地播放著那段絢麗而浪漫的資料片PV。
人生當中第一次帶隱形眼鏡,謝洵之仍舊能在眼球上感受到那股輕微的異樣感。
隔著干凈的平光鏡片,對上少女一雙躍躍欲試,充滿期待和忐忑的小鹿眼。
他彎了彎口罩下面的嘴唇,然后握住的右手,很自然地揣進了自己溫暖的大衣口袋里。
很自然很平常的一個動作,再次像一枚擁有定速巡航的導彈,精準無誤地射中了的心臟。
周予然:……
這年頭的媽咪,業務水平都這么高的嗎?
簡直感動得都要流淚。
如果不是卞思妤提前給打的“下半張臉大概率沒有那么貼”的預防針,真的會在未來的每一個生日里,包養到天荒地老。
然后媽咪領著沒走幾步,忽然在路邊停下腳步,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從容而平緩地在手機屏幕上打字。
方寸大小的光亮映出他骨節分明的長指。
白色襯衣袖口上滑,露出一截骨骼感很重的手腕,以及一塊百達翡麗的男款鉆表。
周予然被對方過分荷爾蒙感的裝扮迷得七葷八素,卻忽然看到遞過來的手機屏幕上那串小字,本能地愣了一下。
【如果今天來的是別人,我也這樣讓人牽我的手?】
周予然心想,這個問題問得好奇怪啊。
哪有什么別人,根本不會有別人。
十連抽混池抽到別人的老公都要捶胸頓足上半天,怎么可能會輕易爬墻。
“叔叔,我就單推我一個人。”
明亮而熱烈的眼神,坦誠地望進他的眼睛。
如果不是打通了游戲主線,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超話,他的確不知道在乙游圈里的“單推”、“all推”是什么意思。
謝洵之依舊有了很短暫的一陣恍惚,恍惚到,在叫“叔叔”的時候,以為是真的在叫自己,而不是那個游戲里那個用數值和代碼構筑的人物。
不會有別的人,今天來的人是他,就不可能會有別的人。
他捏了捏被被握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指,騰出另一只手打字。
【能被我這么肯定,是我的榮幸。】
周予然按住胸口,再次感受了一把如同過山車般的起起伏伏的心跳。
二次元的男人也太好了吧?
之前為什么要想不開要在三次元里的負心漢身上吊死?
【在想什么?】
似乎是注意到了的出神,亮起的手機屏幕再次遞到眼前。
周予然抬頭,認真說:“叔叔,我在想,要是我18歲那年就認識我,那哪還有那個狗男人什么事。”
雖然在現任面前緬懷前任是某種不可言說的禁忌,但周予然并不想在這種事情上騙他。
短暫的忪怔后,對方垂眸,打字。
【聽上去,我很討厭他?】
“蘇辰和”是個舉止得體彬彬有禮的紳士,并不會引用話里太過明目張膽的臟詞。
周予然皺了皺鼻子。
“當然。”
來倫敦這么久,也不知道是受到了眼前這個惟妙惟肖的“媽咪”的啟發,還是因為生日來臨的今夜,缺少謝洵之例行公事的禮物,大腦潛在的記憶,居然重新激活了對這個人的回憶。
居然有那么一點點想他。
談不上是思念過度的那種想,而只是像單純回憶一個太久沒見面的朋友那樣悵然。
確認自己現在對他的余溫已經降到60℃了。
周予然微微松了口氣。
不再需要像上次一樣,隔三差五地翻檢手機,看看是否有他發過來、卻被自己不慎錯過的消息。
不需要再像以前一樣,隨便看到他送的什么東西,隨便想到他說過的什么話,都能讓輾轉難眠。
在倫敦,被安排得過于緊湊的課業和兵荒馬亂的生活,已經快要讓忘記這些舉棋不定、惆悵不安的瞬間——
除了排卵期。
但的排卵期,又不是非他不可。
重新掌握一段關系的主動權,不用再去對一個人患得患失的感覺,實在很棒。
由此可見,時間和空間的確是治愈心情的良藥,難怪謝洵之當年去瑞士時,跑得比誰都快。
就像《怦然心動》里,決定徹底放下金發帥氣的布魯斯的那個小女孩,用小女孩爸爸的話來說,就是,已經長大了。
等紅綠燈的間隙,手機屏幕再次被遞到眼前。
【可以告訴我,我為什么這么討厭他嗎?】
【如果覺得不方便不想說,也沒關系,至少今天晚上,我會陪著我。】
果然二次元的老公樣樣好,除了太擅長掏空的錢包以外,但無論如何,周予然還是在這種異國他鄉的夜晚里被這個素未蒙面的“好媽咪”給暖到了。
“因為他這個人總是喜歡出爾反爾。”
“我每次打算放棄的時候,他都會給我希望。”
“但我每次以為自己抓住希望的那根繩子的時候,我都會發現,他其實給我的,是一根毫無意義的稻草。”
“等他終于愿意大發慈悲地把繩子送給我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好像這根心心念念了很久的繩子,原來其實也沒有那么重要了。”
離開了宋家,已經見過了更廣闊的天地,并且靠朋友的幫助,一點一點找到了自己未來會為之奮斗的方向。
感覺到大衣口袋里握著的手指緊了緊。
周予然不解地眨了眨眼,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不該把這種負面情緒垃圾隨地亂倒,卻再次看到了對方溫暖的說辭。
【我很高興,我愿意跟我分享自己的心事。】
周予然松了口氣。
果然天大地大,壽星最大。
【聽上去,這似乎是一個很過分的人。】
“那當然啦。”
【所以我打算怎么辦?】
握著手指的指尖在的掌緣下,很親昵地撓了一下。
如同情人間的撒嬌,投落下來的目光,隔著干凈的玻璃鏡片,都有一種微弱的、小心翼翼的示好。
周予然想了想,低下頭踢開路面上的一粒小石子,有些愁悶,卻又充滿釋然。
“我打算,再也不要理他了。”
最多逢年過節的時候在老宅跟謝洵之虛與委蛇。
等談到一個合適的對象,這段讓人尷尬的關系,自然就會徹底終結。
注意到身旁的腳步停下來。
“怎么了?”
周予然試圖將手從對方口袋里抽出來,卻沒想到又被輕輕勾了回去,改換了十指相扣。
掌心的熱度源源不斷地熨帖過來,燙得在倫敦的冬夜通體舒暢。
不得不說,這位媽咪的身材條件實在很好,就連修長的、指骨分明的手掌在包住的手時,都顯得男友力十足。
【對他來說,這個懲罰的確會是一個痛徹心扉的教訓。】
【我相信,如果給他機會的話,他一定會好好改正的。】
“其實他現在改不改,都已經跟我也沒有關系了。”
對謝洵之的這些負面情緒,甚至都沒跟卞思妤倒過苦水。
只是在夜深人靜偷偷復盤了一下自己的前20歲,覺得自己在這段關系,實在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鬼迷心竅。
【那我接下來要做什么?】
神色如常,情緒穩定的“蘇辰和”,壓根沒有打算過分在謝洵之的話題上糾纏。
對方只是很熟練溫柔地將往其他話題上引導,開解,貼心地替排解此刻煩悶的情緒。
周予然:“好好上課,爭取不掛科,順利畢業。”
看到玻璃鏡片后,紅棕色的瞳孔彎了彎,能明顯察覺到對方是在微笑。
【果然是目標明確的好孩子。】
【所以今晚,我希望獲得什么獎勵?】
周予然眼睛亮亮的:“一杯馬提尼,可以嗎?”
在游戲里,主控在面對蘇辰和時,被勒令不可以喝酒,因為喝酒不僅容易誤事,更重要的是,喝酒還很容易被不相干的人趁虛而入。
打破了次元壁,三次元的世界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所以這種小小的要求,自然會被應允。
【勇敢的小姑娘,永遠值得被嘉獎。】
周予然沖他驕傲地哼哼了兩聲:“那我要嘉獎我的東西可太多了。”
逐一跟他細數,如何孤身一人在公寓里摸黑換燈泡,如何一個人在電梯停電時搬家搬水,又是如何用書包狠狠打爆試圖偷錢包的老黑。
末了,像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力水手,沖他亮了亮自己并不存在的肌肉。
腦袋被一只溫暖的手掌輕輕揉了一下,就連剛才逆風奔跑時被風吹起的呆毛也都被溫柔地捋平。
【真是勇敢的小紅帽。】
【我相信,如果那個被我討厭的人知道我現在這么優秀,一定會為了當初自己錯誤的選擇而追悔莫及。】
周予然:……
不得不承認,有那么一瞬間,真的被這種說辭爽到了-
抵達酒吧的時候,正好是晚上9點,留學生開的清吧,氣氛和光影都恰到好處,也不用擔心有太多歐美人扎堆,讓過多的香水味,熏到頭暈眼花。
坐在靠窗位置的高腳凳上,周予然小口小口抿著自己應得的獎勵。
雖然知道最后結單的時候,這些費用都會從自己的口袋里再掏出去支付給媽咪,但還是痛痛快快地給自己點了杯馬提尼豪華版,外加一小塊切角的草莓慕斯——作為自己生日蛋糕的代償。
酒喝到一半,忽然聽到主舞臺區,有雀躍的歡呼聲。
不知道T型的舞池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喝了點酒,有些上頭的周予然從椅子上跳下來,扒拉在外圍人群里一跳一跳往里看,也看不清個所以然。
就在不知道人群里到底發生了什么,能制造出這么大的動靜的時候,身下猝不及防的懸空,讓本能地驚呼了一聲,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蘇辰和”用一種抱小孩的方式,抱在了懷里。
與其說是抱,如果說是“坐”——坐在對方的胳膊上,因為害怕摔下去,只能下意識環住對方頸項。
還來不及反應這個變故,注意力卻已經被T型臺上,款款走來的肚皮舞娘所吸引。
漂亮的肚皮舞娘在眾人的歡呼聲里,將點著蠟燭的4寸草莓蛋糕放到所在的桌子上的時候,周予然愣了一下,后知后覺地低頭問:“是我安排的嗎?”
中等濃度的馬提尼上頭,被酒精催發而涌動的熱情,忽然開始讓心臟一陣砰砰亂跳。
周予然憂心忡忡地想著,如果對方口罩下面的臉如果跟蘇辰和的貼合度能達到50%以上的話,大概率會為了對方,稍微彎一下。
尤其是,這個媽咪能抱這么久還臉不紅心不跳,臂力十足。
對方不說話,只是仰頭看著。
晦暗的酒吧燈光里,干凈的玻璃鏡片后,紅棕色的瞳孔里,目光虔誠卻溫柔熱烈。
有那么一剎那,周予然只覺得視野里仿佛容不下天地,也容不下任何,只容得下對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樣的眼睛。
眉骨隆起的弧度,眼鏡鏡框的顏色,以及眼底那層溫柔的波色,再次像一串被無聲搖動的風鈴。
一瞬不瞬的對視中,是獨一無二的相處時光。
謝洵之忽然很想親吻亮晶晶的眼睛,然后他看到扶著的肩膀彎下腰低下頭,聽到用一種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趴在他的耳邊,小心翼翼地問他:“叔叔,我可以親一下我的眼睛嗎?” 052
金絲邊眼鏡被摘下來的時候,周予然毫無阻隔的視線,完整而徹底地對上了一雙非常二次元的紅棕瞳。
特地選定的美瞳,深棕的底色上浮出鮮艷的紅膜,若有似無地倒映出的臉。
沒有假發與生俱來的那種毛躁和生硬感,完全沒想到的是,眼前這位敬業的媽咪,居然天生就有一頭發型肖像的真發——上位者特有的、氣勢十足的大背頭用發膠梳好后,卻恰到好處地從額上垂下一縷慵懶的發絲。
暴露在口罩之外的所有妝造,都跟角色貼合到挑不出一絲差錯。
雖然眼前的人并不是謝洵之,但周予然已經完完全全在異國他鄉被這個堪稱完美的代餐給治愈到。
今天是的生日,被獎勵了一杯馬提尼,被贈送了一個冬季最愛的草莓蛋糕,被以一種呵護備至的姿態,坐在對方男友力十足的右臂上——
在這一刻,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南瓜馬車。
臀下硬邦邦的小臂肌肉緊實有力,雙手輕輕地扶在對方的肩上,只覺得安全感十足。
清吧內光影搖曳,悠揚的爵士樂是滌蕩在視野里的背景音。
抱著對方的臉湊近的時候,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很溫柔的木樨香,染著一絲冬夜里霜雪的清冷。
微冷的氣味里帶著恰好好處的距離感,讓在短暫的瞬息間,壓縮了時間和空間,仿佛像是回到了最熱誠喜歡他的那幾年。
溫潤的唇瓣落在對方順從闔起的眼皮上,周予然忽然覺得,過了今晚,至少在未來的半年里,都擁有了最真實的做夢素材。
直到一曲結束,曖昧旖旎也隨著身體被重新放下來而妥帖收整。
考慮到對方會在結束服務前,全程佩戴口罩,周予然也沒有過分熱情地邀請對方一起享用自己的生日蛋糕。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周予然慢條斯理吃完一整個草莓蛋糕,已經是晚上十點,手機里提示作息的鬧鐘被強行摁掉了兩個。
不知道卞思妤是怎么跟對方約的服務時長和服務結束后的安排去向,不想留下一個不知所謂的煩人印象,只能禮貌地跟眼前的人表示,自己已經到了該回家的時間。
注意到對方眼中露出的一絲疑惑和不解,周予然連忙解釋:“不,不是因為覺得跟叔叔待在一起很無聊很沒勁,而是從這邊坐地鐵回我的公寓,要接近一個小時,我還要卸妝洗漱敷面膜——”
認認真真掰著手指跟他講睡前安排的樣子,實在有一種讓人懷念的可愛。
有條不紊,嚴格的時間管理,讓謝洵之有一瞬間懷疑,是否孤身留學,的確可以讓一個人脫胎換骨?
就連自己向來馬虎的小侄女也不能免俗。
明明以前,每周一早上上學,自己都要提前替整理好書包。
高考的時候,會怕遺漏準考證。
每次帶出門旅行前,他也會反復確認的證件。
“……以及,我還要洗半盒樹莓,因為我要在晚上準備好明天早上吃的隔夜燕麥。”
雖然喬霧早就跟他提過周予然現在規律健康到完全不需要操心的作息,但親耳聽到能將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條——
說不上是欣慰還是失落,即使心情復雜,但謝洵之還是本能地彎了一下眼睛,然后,他垂著眼簾,平和地打字。
【雖然的確很不舍得放我離開,但如果我不介意的話,或許我可以送我回家?】
“不會很麻煩嗎?”
不知道媽咪住在哪里,但如果對方為了送而錯過最后的公共交通,總歸不太安全。
【不麻煩,任何關于我的事情,都不會讓我覺得麻煩。】
溫柔而紳士,不會過分得寸進尺的距離感仿佛是刻在對方骨子里的教養。
心臟像是被一根軟軟的羽毛尖輕輕戳了一下。
周予然在逐漸加快的心率里,感受到微微潮熱的手心以及差點從胸腔里滿溢出來的、對某個人的思念。
遠隔重洋的心緒再次被喚醒。
隔著桌子,探身,在對方溫柔到仿佛在鼓勵的目光注視下,拿額頭輕輕貼貼了一下對方的額頭。
然后,用一種只能被偏安一隅的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輕感慨道:“媽咪,今天能遇到我,真的讓我好開心啊。”
周予然認知里的快樂,也僅僅只持續到出租車將兩人載放到公寓樓下——
是的,考慮到地鐵一個小時的車程,媽咪又要奔波趕回去的話,實在太辛苦了,所以最后還是決定花點血本,打車回公寓。
順利抵達目的地,周予然前腳下車,后腳就看到足足高了一個腦袋的媽咪也跟著從出租車里走了下來,然后,對方大手一揮干脆利落地甩上車門。
周予然:?
聞著揚長而去的汽車尾氣,仍然沉浸在完美戀愛里的周予然足足有半分鐘沒回過神。
“媽咪,不是說好,等會讓這輛車送我回去的嗎?”
冬天夜冷,深夜的公寓樓下光Uber都得等上半小時。
始終跟保持安全距離站在面前的coser一臉從容地垂眸打字。
【因為在過來的路上,我忘記告訴裴小姐,其實我買一送一。】
有很短暫的幾秒鐘時間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的錯覺,在讀懂這句話意思的剎那間,那種在對方身上如影隨形了一整個晚上的溫柔隨和氣質仿佛像劇情落幕般緩緩收斂,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極其熟悉的上位者的氣場,亦或者,稱之為氣勢,如同無形當中落在身上的網,順著某條看不見的引繩,正在身上一點一點收緊。
周予然沉默地盯著對方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
果然,繼把橋頭排骨變成byt之后,不按常理出牌的卞思妤還是出其不意地給安排了一份歹毒的劇本——原來這就是這一整個晚上覺得說不出哪來的怪誕的根源。
目光越過那雙過于肖像、貼臉的眼睛,落在那方蓋住了大半張臉的口罩上。
買一送一,所以這口罩底下的行情是有多差,才能這么賣力地推銷自己?
一整個晚上已經營業得這么努力了,到了這個時間點居然還要買一送一。
眼前的媽咪熱情到讓覺得這個從天而降的餡餅似乎也天然帶毒——事出反常必有妖。
畢竟,服務已經徹底結束了,所以此刻對陌生人的警覺已經飆升到了巔峰。
一想到對方強悍的男友力,周予然的確不敢太快跟撕破臉,只能委婉地拒絕道:“我明天一整天都是課,到了晚上還得提前預習,我知道的,我英語聽力不好,需要靠錄音筆慢慢回聽教授的課,才能跟得上進度。”
教授是個毛利人,講英語時有很重的地方口音,“one day or two days”總是會發音成“one die or two dies”,以至于教授在分享他在南極考察企鵝時,總是會讓將企鵝的遷徙行為判定為一場不明力量針對企鵝的大屠殺。
學習上的苦惱,在酒吧里吃蛋糕的間隙,已經跟他翻來覆去地吐槽、抱怨。
“但是我還是很感謝我,在我生日的時候,給我準備這樣的驚喜。”
見對方仍舊堅持著不肯離開,只能像個被金剛芭比綁架的小可憐,認命地低下頭,解鎖手機,點開了支付app。
“這樣吧,我把收款碼給我,我再給我轉一筆小費好了。”
“我是說。”
當清潤蘇沉帶著輕柔笑意的聲音在黑夜寂寂無人的公寓樓下緩聲響起的時候,修長如玉的手指,緩緩拉下遮臉的口罩,露出一張極其英俊而溫和的臉,金絲邊眼鏡后,一雙粉棕色的瞳孔,如薔薇星露,在倫敦沉寂的夜晚里,熠熠如星。
“既然我的朋友已經替我買下了我的白天,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另外附送我的晚上。”
周予然很難具體用語言形容在當下這個瞬間,再次見到謝洵之時的心理反應。
錯愕有之,震驚有之。
意外有之,不可思議有之。
甚至不知道自己單方面切斷聯系半年多的謝洵之,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自己面前——是再次憤怒的欺騙,還是只想把好好抓回國內,狠狠教育一頓?
,還來不及去擔心未來,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一切,已經足夠讓難堪到尖叫。
人的情緒天然有趨利避害的本能,最令不安的、恐懼的、恨不得像只鴕鳥一樣將腦袋埋進沙地里的羞恥感,終于如一道巨大的浪潮,后知后覺地兜頭澆下來。
“謝洵之,騙我很好玩嗎?”
“我弄成這樣是要干嘛?”
“我腦子有病來跟我過家家是嗎?”
“我是不是神經病啊!”
盯著他一身過去惟妙惟肖的裝扮,巨大的羞恥感從腳底板一路燒到的腦袋,周予然瞪著因為難堪、羞恥而通紅的眼睛,只覺得自己的天靈蓋,都要被腦袋里咕嘟咕嘟冒的熱水泡泡給掀翻了——
雖然理智告訴,應該在這種重逢的日子,盡量像個放下過往的大人,云淡風輕地面對一切,而不是像個情緒不穩定的稚童,用這種粗暴直白的方式先發制人。
但控制不住!完全控制不住!
一想到自己羞恥到爆棚的內心世界,被一個不速之客光逛了個遍,就羞恥到忍不住想要尖叫!!
這跟被人明目張膽地窺伺了自己在po上看文的瀏覽記錄,變相被人知道自己喜歡多p和強制Play的XP,有什么區別!!
“我以為我會開心。”
用料上乘的柴斯特大衣被倫敦冬夜的妖風吹得下擺微搖,謝洵之也沒想到會是這個反應。
“我開心個鬼啊!我一個圈外的人我真的讓我覺得今天整個晚上都毀掉了好不好?”
的喉嚨開始哽咽,眼眶也跟著發酸。
沒想到自己的xp被曾經暗戀過的長輩發現之后會這么生氣,身體都因為獲悉這個噩耗而發抖。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前一秒天堂,后一秒地獄。
以為人生中最好最快樂的一個生日,實際上,卻是一場別有用心的策劃,更可笑的是,難言的羞恥感,讓根本不想再回憶今晚發生過的、讓心動的一切。
“我明明什么都不懂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啊!”
明明以前跟他講這個游戲,講超話里的引戰和吵架,講抽卡機制的時候,他雖然是一個合格的傾聽者,但知道,他也僅僅止步于傾聽而已。
相隔8歲的年齡差,在他眼里,所有的興趣愛好,或多或少都帶著點幼稚的孩子氣。
“我知不知道我今晚真的一點都不想看到我!我這么做真的太讓人討厭了!”
尖銳的斥責和怨懟,在寂寂無人的廊下,如鋒利的冰錐。
一瞬不瞬瞪著他的眼睛是紅的,被氣鼓的臉是紅的,用力攥緊垂在身側的拳頭,指背的關節也是紅的。
謝洵之沉默著,從大衣里解下厚實的羊絨圍巾,想繞在的頸上,卻被敏捷而嫌惡地避過。
無奈,他只能將圍巾折在手里,溫柔的目光落進憤恨不滿的眼睛里。
“如果現實和虛幻的壁壘,是我們之間豎起的高墻,那我希望,自己從未在我的世界存在過,我不想做我無可觸及的愛人。”
當蘇辰和的臺詞被他巧妙地糅合在語境里的時候,周予然卻有短暫的忪怔。
信口拈來的引用,以及對情緒和人設的拿捏,他并不能算完全的門外漢。
至少,確定,他深入了解過這個人,做過足夠多的功課。
“予然,我把主線打通了,但副本還有兩個關卡,怎么都過不去,我能不能幫我?”
頸項被人耐心地一圈一圈繞好仍留有木樨淡香的圍巾,心靈手巧的謝洵之甚至還給打了一個在小紅書上很流行的圍巾結,將被冷風吹涼的下巴牢牢裹入了殘留著他體溫的圍巾里。
在熟人面前暴露自己二次元的屬性,依舊讓渾身不適。
周予然想到自己一口一個媽咪,各種主動粘著他,想要親親和貼貼的樣子,真的羞恥到想先殺人滅口然后再自殺。
所以很兇狠地說:“關我什么事!”
“好,我到時候去網上再找一找攻略。”
一時無話。
周予然下半張臉埋在圍巾里,只露出半截鼻子和一雙眼睛。
謝洵之在的世界里沉寂消失了半年,不出現則已,一出現等于了給了當頭一大棒。
現在心緒復雜紛亂,進退兩難,急需一個安靜的環境思考以后該怎么辦。
試衣間里,他對說的那些話,像是一道不得不做的選擇題,很清楚地知道,對方是在縱容做了長達半年的縮頭烏龜。
這時候,依舊沒多余的心情給他好臉色看。
“反正現在也不用擔心我一個人打車回去不安全,我還留在這里干什么?”
謝洵之沉吟了兩秒:“那在我離開之前,我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干嘛啦!”
現在只想跑回樓上,爆錘一頓枕頭。
“再說我為什么要幫我的忙啊!!”
一想到有可能要跟他獨處,已經被迫在腦子里重溫了一邊試衣間的周予然再次尷尬到整個人都像只小獅子一樣炸起了毛。
謝洵之隔著平光鏡指了指自己眼眶里的隱形眼鏡,一本正經地請教說:“主要是店里只是教我怎么把它們戴進去,卻沒教我,要怎么樣才能把它們取下來。” 053
半個小時以后。
謝洵之手握冰袋,敷在眼皮上。
周予然渾身的熱汗貼在毛衣里,癱在沙發上,大腦放空,精疲力竭——
對于一個初次帶隱形眼鏡的人來說,摘鏡容易取鏡難,畢竟眼球在面對探入的異物時,天然就會閉眼防御。
以至于在洗手間里僵持許久,小小一間浴室地玻璃鏡,不知不覺間,都被兩人緊張呼出來的熱氣給蒙上了一層水霧。
順利取下眼鏡的那一剎那,無論是謝洵之還是周予然,都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凌晨半點,提醒入眠的勿擾鬧鐘再次響起,重新拾起重逢該有的不耐,沒好氣地問他:“我到底什么時候走?”
謝洵之放下眼皮上的冰袋,沒帶眼鏡的視線隔著小半張沙發,朦朦朧朧地遞過來。
“予然,我晚上還沒吃東西。”
宋家規規矩矩的一日三食,認知里的小叔叔,是規矩作息里一等一的翹楚,難得有這種三更半夜還沒吃飯的經歷。
“是我不讓我吃嗎?”
想到酒吧里邀請他吃小蛋糕時他那一副紳士有加的推拒,周予然簡直火從心起,低哼一聲。
“明明是我自己裝腔作勢。”
謝洵之重新將冰袋蓋回到因為摘鏡而紅腫不適的眼睛上:“抱歉,我真的以為我會開心。”
好端端一個驚喜臨到家了卻變成了驚嚇,會開心才真是有鬼。
打量他一身周正肅然的打扮,雖然隆重得難免有些戲劇化,但這也的確是他日常冬季的穿著。
周予然很難去形容當下這種復雜的感覺,就像明明只是為了在二次元里找代餐,卻沒想到在三次元里吃到了真主。
歸根結底,還是卞思妤壞,一天天不干正事,就知道給安排歹毒的劇本。
關鍵是,對方居然還好意思發消息來問生日過得怎么樣,看到消息的時候,都不知道該怎么回。
現在心里亂得很,好端端一個生日,高高興興過完,卻因為謝洵之的主動脫馬,將強行摁回到了那個不得不面對的選擇題里。
雖然謝洵之給足了冷靜期,但依然沒有想好,兩人之間到底應該是什么關系。
求愛不成,被無情拒絕,原本已經打算徹底放下的感情,卻在那個混亂不堪的試衣間里,再次被他拖進泥沼里。
好不容易降溫到50℃以下的水溫,再次有咕嘟咕嘟開始沸騰的趨勢。
越想越委屈,委屈的同時還忍不住生氣。
憑什么他想要什么就是什么?
憑什么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憑什么自己永遠都要在原地等他?
周予然!是不是就非得在謝洵之這棵樹上吊死不可?
簡直可惡!
仗著他比把自己年歲長、身份高,就真的為所欲為是吧?
所以,保持著那種對他很不客氣、很不滿意的語氣,惡狠狠地問他:“康師傅紅燒牛肉面,我要不要?”
謝洵之又放下冰袋,600多度的近視眼虛虛遞過來,隔著小半個餐廳,問:“還有別的嗎?”
寄人籬下,我還挑剔上了?
周予然咬牙切齒:“康師傅老壇酸菜面。”
為了防止他再挑三揀四,頓了頓,又說:“愛吃不吃,不吃就走。”
距離早課還剩8個小時,還有衣服沒洗、水果沒沖、隔夜的燕麥沒泡,就連書包、課本和電腦,都尚未整理。
所有的有條不紊和按部就班,都隨著他的出現被打亂。
將兩桶不同口味的泡面丟在餐桌上。
無聲僵持的間隙,宋墨然突如其來的電話,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周予然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他等會吃完就自己走,然后徑自拿起手機去臥室里接電話。
宋墨然親切和煦的口吻一如既往,會關心最近的飲食起居。
平常兩人每個月都會有電話通信,所以簡單的幾句寒暄,基本上就已經完成了例行公事的關心。
“對了,今天生日過得怎么樣?”
宋墨然料想今天慶生不見得會早睡,所以特地早晨起來給打這通電話。
不提生日還好,一提到這個就讓就忍不住想到此刻正在客廳里的謝洵之。
周予然一個頭兩個大。
“挺好的,剛剛把朋友送走呢。”
電話那頭“哦”了一聲,又問:“斯景呢?”
“斯景正在跟朋友打電話呢。”隨口扯謊,輕松自如。
得益于跟宋墨然每個月的固定時間通話,即使跟斯景分居兩地的,也可以完全掌握共同的時間。
謊言迄今沒有戳破。
偶爾幾次,斯景因故沒來倫敦,也完全可以借口對方有課或者手上有事來糊弄老人。
宋墨然多半也不會追問。
今晚不知道為什么,等再拿出這個說辭的時候,回應的,卻是電話那頭長長的沉默。
周予然心里打鼓,正猶豫該說些什么轉移話題,卻忽然聽到宋墨然沉聲問:“還瞞著爺爺?”
簡短的反問,卻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在胸口,悶聲叩擊著心臟。
電光火石的短暫錯愕里,周予然的腦子里反應過太多太多的猜測,張了張唇,幾乎是下意識地問:“叔叔跟我說了?”
跟斯景之間的同盟關系,最接近真相的,也不過就是謝洵之在試衣間里的那句試探。
宋墨然冷哼一聲:“一眼就看出來的事情,我用得著他提醒?”
周予然握著手機的手指緊了緊,抿著唇,小聲囁喏著跟老人家道歉。
當著斯少東的面,應下周予然和斯景的婚事,本來也是無奈之舉,謝洵之在海市那副神志不清的樣子,他這個做父親的,不可能不出手干預。
繼長子身故后,碩果僅存的次子,絕不可以再鬧出什么流言蜚語,否則說出去,他在寧城那些老一輩里,都要抬不起頭。
所以,他只能縱容撒謊,放任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折騰,想著或許時間和距離,能夠讓已經熱血上頭的兒子冷靜。
并沒有。
他所期望發生的,什么也沒有發生。
他不希望發生的,樁樁件件都在失控。
這半年里,謝洵之隔三差五往倫敦跑,他又沒瞎,自然看在眼里。
起初父子倆還會為此吵上那么幾句,但后來他發現,這個到了叛逆期的兒子去倫敦,最多只是遠遠觀望,并沒有去打擾周予然的生活,他也算漸漸放下了心。
“怎么,之前跟我打電話,從來不聽我提那個混賬東西,他今天來找我了?”
周予然頭皮發麻,支支吾吾了半天回不上話。
反倒是宋墨然已經先一步警覺,低哼一聲,罵了一句“混賬東西”。
原本以為兩個人會相安無事到春節。
沒想到,謝洵之這耐心,連過年都熬不過去。
——這點定力,真是讓人瞧不起!
“他在發瘋,我別理他。”
他不知道周予然對謝洵之是什么態度,雖然親疏有別,但他也不可能真的眼睜睜看著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小姑娘,不情不愿地答應一些事情。
說出去,都是他對不起宋予年和裴蓉。
他已經夠對不起裴蓉了。
養的這么個混賬兒子。
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了這種歪門邪道的念頭,關鍵是,還不知悔改。
不知道倫敦的情況,他也不好問,怕聽到一些不該聽的,又得叫醫生過來量血壓。
只能輕咳一聲,交待說:“要是嫌他煩我,就讓他滾。”
周予然完全沒反應過來這對父子現在是這種相處模式,本能地“啊”了一聲。
宋墨然簡直都沒臉再提,臨掛電話,只能氣鼓鼓地又罵了一句:“他要是不想滾,我就說是我讓他滾的。”
結束通話,一下子信息量過載的周予然恍恍惚惚出了臥室。
謝洵之已經吃完了一桶紅燒牛肉面。
已經被整理好的廚房里,彌散著一股淡姜的味道。
周予然忪怔的視線落在沙發面前的泡腳桶里,切薄的黃色姜片,在泛著熱氣的水面上于水波里浮沉。
“我是不是接下來要來例假了?”
謝洵之半蹲在沙發旁邊試好水溫,抬頭,示意過來泡腳。
“來這邊會肚子痛嗎?”
體質嬌,一旦水土不服,就容易各種不舒服。
夏天不能過熱,冬天不能過冷,否則每個月準時來的姨媽第一個跳出來抗議。
倫敦的這套公寓沒有地暖,到了冬天,全靠空調和隨處可見的厚毯子御寒。
想到宋墨然電話里的囑托,謝洵之在試衣間里那一整套騷操作再次浮現在腦海——開始反反復復在他身上尋找潛在發瘋的征兆,在他從容平和的目光里逡巡了一圈,到底還是鎩羽而歸,無功而返。
周予然忐忑地咬著下唇,應得也相當不客氣。
“關我什么事?”
“愛人之前要先愛己。”
標準的“蘇辰和”式臺詞從他嘴里出來的時候,竟然找不出一絲違和感。
謝洵之拍了拍摞在他膝上的擦腳巾。
“過來吧。”
“……”
已經太久沒被人照顧過了。
開學后入了冬,感覺自己有課的時候,每天都過得匆匆忙忙,洗好的衣服來不及烘,洗碗機里的碗筷也沒時間拿出來,甚至有時候到了晚上聽錄音回放挺遲了,甚至連敷面膜的時間都沒有。
太過不拘小節的生活方式,反而讓那些金貴的公主病遠離。
畢竟,現在只有一個人,為了那點學分,為了能順利畢業,學渣生病了還得掙扎著爬起來去上課。
體溫偏高的水,浸沒過小腿,溫暖的暖意頃刻間覆沒過全身。
謝洵之修長的手指在桶下仔仔細細揉捏、放松著的小腿。
只是很單純、清白的細心照顧。
水波粼粼下,少女小巧的腳趾如同隱沒在水下的碧白珍珠。
——至少現在,他還是正常的。
周予然緩緩松了口氣,終于有余力去了解其他。
不知道跟斯景的同盟關系,是怎么被所有人猜到,所以這時候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試探。
“謝洵之,我這算什么?”
下意識想從他手里抽回小腿,卻再次被握住了腳踝。
“我跟斯景雖然不在同個地方上學,但好歹我們也訂婚了。”
謝洵之面不改色,將的腳重新按回水里。
“我們可以不讓他知道。”
他說的輕松、自在且隨意,用一種前所未有為的縱容的、溫柔的、寵溺的語氣,幾乎是讓人放松警惕的聲音。
有一瞬,懷疑自己的耳朵——
所以謝洵之到底知不知道跟斯景的真實關系?
知道還好。
但是如果不知道,以他的身份,這種異想天開,無異于是在發瘋的邊緣游離了。
這才是最不知道該如何招架的事情。
修長溫潤的指尖,輕輕圈住的踝骨時,在水流的緩沖阻力下,若有似無的摩挲,讓微微的癢意在水中升溫。
舒服得差點沒叫出來。
察覺到的反應,男人只是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簾,金絲邊眼鏡的鏡框在柔暖的燈光下,折出冰亮的光點,鏡片后的瞳孔里,欲蓋彌彰的誘色里天然仿佛是帶著暗欲。
“畢竟,之前又不是沒試過。”
“……”
暗搓搓地提試衣間實在讓人又羞惱又生氣,周予然在“他正常”和“他不正常”的天平上,最后還是投給了后者。
恨恨地用腳尖踢了一下他的小腿。
濕漉漉的足尖在他西褲外洇出一團水漬,謝洵之喉結微滾,卻神色如常。
“既然我早就知道了,還跟我裝什么腔?”
他愿意從容地放任在倫敦自由自在,無非是他確定,他仍舊掌握著風箏那一端的引線。
仍然只是一只籠中雀。
這個認知讓沮喪。
自以為是的海闊天空,也無非是他善心大發,給了更大的活動空間,僅此而已。
少了斯景這個擋箭牌,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第二天就被打包回家。
的氣惱太過明顯,而謝洵之也只是輕輕撩了一下眼皮。
他對的判斷未置可否,只是很平和地示意將腳放到自己膝上,讓他替擦干。
少女的足踝白如珠玉,被泡紅的足尖,似櫻花的蕊尖。
隔著軟巾包住赤足,能明顯感受到掌心下無骨似的柔軟。
對方溫柔的動作,于周予然看來卻似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提醒——
“謝洵之。”
“嗯?”
忍了又忍,終于決定,在確認他發瘋與否的問題上,邁出堅實的一大步——
“我到底是不是足控?” 054
那個試衣間里,在裙子底下發生的事情,整整半年多的時間,都不敢完整回憶第二次。
但隱藏在寬大蓬松的婚紗襯裙下,那種泥濘、潮濕到讓人全身發軟的觸感,卻像烙印一下,被打在身上。
被牢牢握緊的腳踝清晰地感受到尺寸和弧度,以及腳心摩挲時,那股灼人的溫度和硬度。
在夜深人靜時,哪怕閃回過腦海的僅僅只是一個凌亂的片段,對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認知沖擊。
以至于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一瞬不瞬看著他,憋著不敢喘氣的臉還是一點一點紅了。
紅暈徑直燒到耳根,緊緊抿著唇,望著他的目光,也如同某種拉鋸的、不可言說的對峙。
仿佛接下來誰先開口,誰就占盡劣勢,落盡下風。
謝洵之面不改色倒水,問了一句:“予然,剛才去酒吧的路上,我不方便說話,但是我還是想告訴我一件事情。”
“什么?”
他對那個問題避而不談,也沒好意思硬揪不放。
只是在沙發上抱著膝蓋縮成一團。
別扭的情緒,警惕的眼神。
不確定謝洵之要說什么,注意到他溫柔掃過來的目光,都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是應該捂臉,還是應該捂腳——好像不管做什么,都不太禮貌。
所以思來想去,最后,還是選擇從沙發上拖過了一個小靠枕,蓋在了自己的腳背上——
松軟的方形小矮枕將嫩白如玉的一雙赤足掩得嚴嚴實實。
謝洵之將小心翼翼的小動作看在眼里,好笑的同時,又覺得有著孩子氣般的可愛。
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不會冒犯到的措辭。
“我連討厭一個人的樣子,我都很喜歡。”
客廳里柔暖的燈光落在他疏朗英俊的眉眼上,輕顫的眼睫也在他無瑕的下眼瞼處不著痕跡地投下陰影。
男人垂落的、平和的目光,倒映出一張忪怔的、不知如何作答的臉。
周遭寂然。
冬夜雪冷,窗外連酒鬼的囈語也無。
記憶卻像是再次被拉回到那個試衣間,只是,他并沒有像在那個時候一樣,步步緊逼。
幽閉狹小的空間內,習慣上位的人會天然對下位者帶來壓迫感。
此刻,兩人身處視野開闊的內室,即使坐在沙發上,他近距離地站在身前,但勢差有余,有足夠的空間去思考、平復自己的心跳,不再迫于他的壓力和情緒里,冷靜下來。
在一瞬不瞬的對望里,終于聽見自己的聲音。
“那我們,現在,到底是什么關系?”
刻意回避了半年多的問題,被重新放到面前。
周予然當然不是什么天真無邪的三歲小孩——
知道,在生日的當天,謝洵之放低身段來做的二次元的委托伴侶是為了什么。
尤其是,經歷過試衣間里那種程度的親密接觸,叔侄肯定是做不成了,難不成真的要做//愛侶?
但目前還不想。
且不論,連著兩次鼓起勇氣的告白,被那么無情地拒絕,或多或少都會有心理陰影,更重要的是,在經歷過倫敦半年的獨居生活后,確定自己已經可以照顧自己,雖然照顧得沒有那么好,但身強體壯,連過敏都少有發生——
現在只是想把學業完成,至于其他的,等畢業再說。
注意到臉上有明顯的遲疑,謝洵之只是很淺地掀了一下唇角,問:“我希望是什么關系?”
問題被重新拋還給。
曖昧也在這一刻被收束,夏止。
若有似無的壓力,也在這一刻不了了之。
周予然最后也沒有按宋墨然所想得那樣,讓謝洵之滾出自己的公寓。
畢竟,對方好歹是人家親兒子,父子沒有隔夜仇,萬一行事過激,多半要被貼一個“白眼狼”的標簽。
經過一段時間的反復觀察,在確認謝洵之并沒有要帶回家的意思,也漸漸地放下了心。
當務之急,是完成未來一年半的學業。
沒有任何東西,會比投資自己更重要。
畢竟,只要足夠努力,嚴苛的教授也在期末嘉獎一個A,絕不可能會像舉棋不定的男人一樣——出爾反爾、仰臥起坐。
刻意去忽視那個令人頭疼的關系話題。
讓謝洵之在未來的一段時間里睡在公寓的長沙發上,似乎已經是彼此針對這個問題妥協后的產物。
兩人像是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平衡。
就連相處的氛圍,都仿佛是回到了國內的宋公館里,他還在照顧自己的那段時間。
周予然原本以為,不愿意給出答案的自己多多少少是在跟謝洵之冷戰,但實際上,跟比自己年齡大8歲且情緒穩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亂的熟男同居——
冷戰不了一點。
即使現在到了冬天,已經不會因為過度寒冷的天氣而痛經,但拉開書包的時候,還是會發現提前準備好的姜茶和暖寶寶。
不用去便利店買素食的微波爐快餐和囤積泡面,不用再擔心第二天因為漏帶筆記本電源而在階梯教室里焦慮。
就連臟衣簍里頭一天堆放的衣服,次日就會被疊好放在床尾。
雖然謝洵之在同居的其他時候會非常尊重彼此的隱私,但他會手洗的內衣內褲這件事情,多少讓周予然有點不知道要怎么跟他溝通。
明明這種事情,從第一次來例假之后,他就已經不會再做了。
為此,甚至還小小地發過一個晚上的愁,翻遍了通訊錄,才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向斯景說明了前因后果,但也沒明確說出謝洵之全方位入侵生活的事,只是對跟他同居這件事情為難,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有沒有搞錯,難道我們兩個在他們眼里,就這么不相配嗎?】。:【我爺爺跟我爸都一眼看穿我們假,謝洵之居然直接猜到了我們兩個同盟的原因?】。:【我們倆至于這么菜嗎?】
周予然無力地回:【只能說,姜還是老的辣。】。:【那我需要我過來嗎?】
某種程度上說,斯景是個相當靠譜的朋友,基本上有求必應,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對方專程從德國飛過來,于事無補。
更何況,跟謝洵之之間的事情,也實在沒必要拉第三個人下水。
周予然:【那倒不用,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畢竟國內還有公司,也不可能一年到頭待在我這里。】
,在某個準備吃午飯的中午,當打好腹稿旁敲側擊地問起國內君豫的情況以及他這么久不回公司會不會有影響時候,謝洵之倒是一副氣定神閑的從容,對于自己長時間的曠工,給出的理由相當理直氣壯。
“我爸爸需要知道,認知上的改變,總歸是需要付出一定代價的。”
周予然:“……”
好家伙,居然敢教宋墨然做人。
但縱觀之前半年,君豫在財經頻道里的節節攀升,又會讓人下意識地覺得,他好像也確實有給別人上課的能力。
這或許是父子間某種拉鋸的方式,只是作為一切沖突的根源,在無形中等于是被架在火上烤。
周予然糾結地咬著下唇,在猶豫以后看到宋墨然的電話,是不是能不接還是盡量別接比較安全。
見在餐盤前將腦袋埋得低低的。
“沒關系,其實在出來之前,該安排的東西我已經安排好了。”
謝洵之將烤好的班尼蛋蓋到的火腿上。
“我就當是給自己放個長假。”
他不想給太多壓力。
試衣間內的所作所為,的確是沖動過度,等冷靜下來,他其實非常清楚,如果想跟善始善終,兩人之間要解決的問題,還有很多。
比如,要如何道歉,才可以安撫連續告白失敗所受的傷。
再比如,要如何照顧,才可以彌補兩人關系里的裂痕。
他不希望接受他的時候,帶著任何一丁點的別扭和不得不如此的將就——這會讓他覺得愧疚。
少女熱誠的心意是比任何珠寶都要熠熠生輝的華光,他只是擔心自己配不上。
謝洵之這套請假的說辭無懈可擊。
周予然張了張唇,最后還是選擇了沉默。
憤憤地用筷子戳破謝洵之做得飽滿鮮潤的班尼蛋,金黃色的蛋液將一碗醬油炒飯,澆灌得更加色澤鮮艷。
雖然理智的確很想讓謝洵之離開,但又實在舍不得這每天的幾頓飯。
不想讓驕奢淫逸的糖衣炮彈腐蝕自己堅定求學的心——
算了,無論如何,等挨過這個冬天再說吧。
畢竟,有謝洵之在倫敦,每天早上可以多睡30分鐘,晚上可以早睡30分鐘,一來一去,四舍五入,等于多了一個月的假期。
所以,不得不說,縱容這種不清不楚的關系持續到圣誕,也有責任。
平安夜。
謝洵之在買菜回來的路上接到公寓因電路檢修故障而不得不停電三小時的通知時,他看了眼購物袋里的火雞和奶酪芝士,沒花太多時間猶豫,就給正在做兼職的周予然發了消息。
周予然正在下班回來的地鐵上,問謝洵之要怎么辦。
謝洵之處理好冰箱里的食材,避免食材因為斷電太久而變質。
然后,他低頭給回消息。
【需要慎重對待歐洲人在節日里的工作效率,通常這個時候,他們說檢修三小時,一般要乘以3起步。】
周予然深以為然。
在平安夜里黑燈瞎火吃素食食品倒沒什么,但要是讓今天打了一天臭烘烘的工還不能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就不能忍了。
消息很快就進來。
【我收拾好我的東西了,今晚我們改去酒店吃飯吧。】
謝洵之選定的酒店離大本鐘很近,辦理入住的時候,能看到酒店大堂人來人往,都是世界各地飛來倫敦過圣誕的游客。
金發碧眼的前臺女侍應接過兩人遞來的護照,笑瞇瞇地問要開幾間房。
圣誕是西方的大節假日,普通的房型已經售罄,只剩下主樓頂奢的總統套。
如同海市酒店的畫面重演,但這次,謝洵之并沒有直接做決斷,只是很自然地看了一眼。
周予然一邊玩頭發一邊張望大堂窗外,就是不跟他對視。
“我們這關系,不開兩間房,難道還開一間嗎?”
謝洵之笑著跟前臺要了兩間房,等簽單的功夫,他有些自嘲地低嘆。
“所以我的確有些懷念,我當初建議我訂一間房的時光。”
同居的這一個月的時間里,除了重逢的第一個晚上,謝洵之幾乎很少提以前,也許是怕難堪,又或許是覺得心中有愧。
周予然懶得去深究,只是撇了撇嘴,低聲地哼哼:“誰讓我當初不珍惜。”
酒店大堂的暖氣開得很足,謝洵之脫下大衣外套,簽單的時候不知道往哪擱,一雙嫩白的手已經從旁邊伸了過來。
“我拿著吧。”
兩人的行李都在他手上,肘彎再掛大衣,難免不方便。
周予然也懶得避這種沒所謂的嫌。
原來清者自清就是這個意思。
心里坦蕩的時候,對方做什么都影響不到自己。
那謝洵之呢?
以前口口聲聲對說“清者自清”的時候,是真的心如明鏡,還是只是在欲蓋彌彰地對放煙霧彈?
脫離熟悉的居住環境,抵達陌生的酒店套房,維多利亞時期特有的宮廷裝飾將一整間總統套房點綴得富麗堂皇。
落地的玻璃窗外,是燈火通明的倫敦街區,大本鐘下,游客如織,不知疲倦。
周予然想以前的事情想得出神,聽到手機的消息響,才下意識地去摸丟在床上的大衣口袋。
猝不及防膈入手心里的,是一個絨面的小盒子。
周予然摸了一會,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掏的這件衣服是謝洵之的外衣。
四四方方的絲絨小盒已經提前一步被翻了出來。
好奇使然下,翻開戒指盒的那一瞬間,即使已經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但眼睛還是猝不及防地被鉆石的白光給閃了一下。
5克拉打底的全美白色方鉆,是標準的四爪托求婚鉆戒。
周予然不能免俗,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種大顆粒珠寶的時候,難免會有瞳孔放大、心跳加速的生理反應。
這時候環視所在的套房,終于后知后覺地感知到了哪哪都不對勁的異樣——
進門處的茶水吧的花瓶里插著對而言唯一安全的茉莉花。
落地玻璃窗上粘貼的彩色絲帶,并不是圣誕常見的“Merry Christmas”而是反常的“Sweet love”,隨處可見的裝飾都帶著禿國人特有的土嗨浪漫。
就連茶幾上,都放著喜歡的毛絨玩偶——剛進門的時候,的確產生了這到底是不是三麗鷗主題總統套房的疑惑。
就連浴室的香氛,都是喜歡的荔枝春夏——到底哪個酒店會噴這種香水啊?
周予然皺眉掃視著套房里每個角落的蛛絲馬跡,嘗試做一個福爾摩斯。
所以公寓到底有沒有停電,或者停電時間有沒有這么久,都是一道無從求證的命題。
以及,在大本鐘這種熱門的旅游景點,在平安夜這種節日里,他是如何能這么輕而易舉地訂到兩間并排的套房?
長達一個月時間的相處,讓原本放松的戒心,幾乎是在瞬間提到了某個警戒線的高位。
直到越來越震驚的猜測被突然摁響的門鈴打斷。
門口的謝洵之拎著一瓶香檳和兩個高腳杯,問方不方便讓他進來。
“晚餐讓酒店送過來,還需要點時間。”
晚餐、香檳、鮮花、裝飾的彩條和恰到好處的香氛——一切都在無形中讓周予然壓力倍增。
,在他沒有下一步的行動前,也只能點點頭,神色如常地從床上拿起大衣。
“正想去找我,我衣服還在我這里呢。”
謝洵之下垂的眼睫只是輕輕顫了顫,然后就很自然地就接過了衣服,掛到了套房客廳沙發旁的衣架上。 055
躺在家里打點滴的這段時間,周予然覺得,謝洵之有可能是在治。
雖然醫囑的確說了要清淡飲食,規律作息,但是他不讓曬太陽,不讓熬夜,不準午睡的時候還躲在被子里刷短視頻就有點過分了。
尤其是,偶爾刷短視頻的時候還被精準推送了糯米腸抹茶雞蛋仔麻薯布丁這種網紅小吃的時候。
周予然:“……”
不能第一時間嘗鮮,人生的快樂堪比跳樓打折大減價。
,小小的抗議沒有用。
等到下一頓餐點,方寧照例端上來的一盤小兔子、小豬形狀的紅豆花卷時,周予然再次沉默了。
試探性地問謝洵之,能不能讓方寧給自己弄個炸雞翅,加個餐。
謝洵之正慢條斯理地吹開湯勺里山藥粥的熱氣,聞言,略略抬眼:“如果不夠飽的話,等午睡醒了,讓方寧再給我燉個雪燕銀耳。”
周予然:“……”
陪著清淡飲食的這段時間,謝洵之跟的食譜基本一致,這讓的心里好受不少。
但好受歸好受——
不!一點都不好受!
謝洵之習慣清淡飲食,過這種清湯寡水的日子對他來說,也不過就是刷刷日常。
但不一樣,們老裴家的祖先進化了上千年才站到了食物鏈的頂端,真的不是為了來吃素的。
周予然悶悶不樂扒拉著蒸屜里的花卷,又喪又不滿:“天天吃這些東西,我不如干脆把我送到尼姑庵里算了。”
“六根不凈,七情不舍,佛門不入,”謝洵之頓了頓,很淡地掃了一眼,“那種地方我想去都去不了。”
“我要真想去,怎么可能會去不了?”
說這話的時候,有點洋洋得意,表示自己如果想裝想瞞,就連佛祖也能騙得了。
掰了一小塊花卷塞嘴里,像是非常非常無意地,扯家常般閑聊,隨口問他。
“是我舍不得嗎?
咀嚼的時候,說話的聲音也含含糊糊。
有那么一瞬間,仿佛看到了北歐原木制的長餐桌那頭,有只驕矜潔貴的布偶貓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樣,一秒鐘就在陽光底下炸開了毛。
不動神色地眨了眼睛。
吞咽下喉管的花卷是新一輪戰役的開始。
對面沒出聲。
重新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花卷上。
被掰開的花卷內側,被蒸開的面團切面是很蓬松的蜂巢體,內里嵌著幾粒紅豆,專注地紅豆一粒一粒摳出來,放到骨碟里,然后抬起頭,認認真真地問他:“叔叔,我會舍不得我的,對嗎?”
誠懇而真摯地等待一個答案。
廚房的水龍頭上,將墜不墜懸了很久的那粒水滴,終于“滴答”一聲,砸在槽面。
太長時間的安靜讓耳邊任何纖薄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
就連彼此的呼吸都在一瞬之間定格。
陽光太烈,嗜睡而慵懶的布偶貓,卻像蛇一樣警覺地豎起了瞳孔。
浮上腦海的字母紋身,是某種警告的信號燈。
他自亂陣腳,無非徒增把柄。
謝洵之在無辜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能判死刑的證據。
就連莫須有的罪行,都會讓他套上“自作多情”的枷鎖。
“我是我侄女,肯定會舍不得。”
他低頭,若無其事地喝粥,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骨碟里的那幾粒紅豆上,皺了皺眉,像是找到能夠表達不滿的論腳。
“予然,不要浪費食物。”
在生病的時候管控的飲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吃飯不太乖,尤其是碰到不喜歡的食物,會用各種拖延時間的辦法,直到食物轉涼變味,然后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說東西沒有想象中那么好吃,自己沒有胃口。
謝洵之起身,去廚房里交代了方寧幾句話,重新坐回到餐椅上時,少女坦好奇的目光卻一直追在他身上。
“是哪種舍不得?”
像是執著于討要一個答案,又像只是漫不經心地隨口跟他閑聊,仿佛答案如何都無甚要緊。
是模棱兩可,如霧里看花。
含笑的眼睛一瞬不瞬看著他,仿佛想從里面找到蛛絲馬跡。
“是白天晚上都想我,巴不得第二天就能見到我,還是一想到我立志清修出家,無心塵緣,我會覺得遺憾,會覺得可惜,會想要——”
“我的確會想早點把我接回來。”
謝洵之很自然地跟對視,很自然地接話,就像很自然地回應的閑聊。
“畢竟那種地方,一般都建在避世的山上,生存居住條件好不到哪去,我體質這么差,很容易待到生病,我跟爸爸都會擔心。”
他坦然、誠懇而平靜,理智得像在分析一個商業計劃報告。
金絲邊眼鏡后的眼簾很小幅度地彎了彎,他目光溫和,連催促的聲音都充滿關切。
“好了,予然,這些面食如果不想吃,就換個別的口味,但是,不要再浪費方寧的心意了。”
成功將兩人放入淺水區。
兒童游泳區,水位只到腳踝,壓根淹不死人。
而謝洵之依舊先一步,邁出了泳池,留一個人在水里,像只落湯雞一樣,面對一碗濃香四溢的芝麻湯圓。
雖然相比起紅豆花卷,周予然的確更喜歡芝麻香味濃郁的湯圓。
但今天差點被他摁在兒童區里溺亡,心情和胃口都被大大打折。
眼前是一粒一粒飽滿圓潤的白團子,但每一粒湯圓上,都寫滿了“無懈可擊”四個字。
感覺自己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小刺猬,試圖半夜爬進農夫的果園,趁對方不注意扎個蘋果跑路,沒想到,農場主已經不知不覺加固了防御,變換了保衛蘋果的策略。
過敏的這段時間,周予然還是那個拿著破魚竿的周予然,謝洵之已經不是那條關心則亂的魚。
像一個低端玩家,操縱著名為“周予然”的npc小人,在“男朋友”這條道路上,撞到了一鼻子灰,在“男媽媽”這條路上,被迫吃掉了三個紅豆花卷和一大碗芝麻湯圓。
不會有比那天晚上的車里,更好的時機了。
本應該衣衫不整壓住他強吻,窄小幽閉的黑暗空間內,道德感的防備會大大減弱,指不定能將生米煮成熟飯。
可惜經驗不足,膽子不夠大,手段不夠巧,眼睜睜看他溜走。
鋪天蓋地的沮喪,讓每一口湯圓都食難下咽。
午休的時候躺在床上復盤。
需要盡快試探出,他心里到底有沒有。
不是那種叔叔對侄女的“有”,而是那種男人對女人的“有”。
不然接下來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徒勞無功。
不僅無功,反而有過。
如果再像以前一樣,被他刻意疏遠。
那么就真的得好好規劃一下,逃婚的路線了。
自食其力沒什么可怕,任由葉兆言再有羞辱的機會,才是真正的噩夢。
怎么甘心咽得下這口氣?
直覺告訴,謝洵之心里多少是有的,不然那天晚上不可能跨大半個寧城去葉家找,尤其是跟在宋爺爺保證“都聽安排”的情況下。
這不是陽奉陰違,是什么?
但是,如果他心里真的有,那么這個“有”,到底又有多少?
能不能多到,能像一樣擁有拋開所有顧慮、不畏世俗偏見的勇氣?
復盤的間隙,收到葉兆言的短信,想約出去,字里行間表面上是想跟道歉,但實際上,是在探口風,想知道到底有沒有跟宋爺爺告狀。
周予然扯扯唇,忍著將對方拉黑的沖動,干脆利落地刪掉了對話框,只當一切無事發生。
不能出門的日子,往往要在家無聊上一整天。
生病期間,控制飲食的另一個好處,就是強制性規律作息。
因為不早睡根本不行,清湯寡水,熬夜一分鐘,餓暈三小時。
標準老年人的作息,時間到點,就必須乖乖上床睡覺。
謝洵之在整個過程中配合的康復療養,到了11點,偌大宋公館里,漆黑一片,寂靜無聲。
卞思妤給打了好幾個電話約晚上出門,都被以“有門禁”這個理由給拒了。
電話那頭,卞思妤的聲音很吃驚:“我現在每天睡這么早,對得起我這20歲的大好人生嗎?”
“要怪就怪葉兆言,我不過敏就不用受這種罪。”
周予然躺在床上翻了個身,對著臺燈照了照自己因為不出門而又白了一度的手臂。
“不跟我說了,我真的得睡了,再不睡,我熬半個小時就得餓得半死不活,我現在慘得簡直沒處說。”
每天6點準時用完餐,最遲11點半必須睡覺,否則脆弱的消化系統根本沒辦法支撐的身體在清醒的狀態下,運轉超過7個小時。
抓耳撓腮的餓,會讓開始懷念白粥的味道。
絕對不可能讓自己的肉食靈魂被這種寡淡的食物CPU。
臨掛電話,卻被卞思妤叫住。
“但是我有沒有想過,缺少奶茶小龍蝦麻辣燙燒烤油炸串串炒河粉章魚小丸子糯米涼糕的夏天,是不完整的。”
周予然聽到肚子里很應景地一聲咕嚕,痛苦哀嚎著讓對方住嘴,這種話現在聽不了一點。
晚上只填了碗黑虎蝦芒果沙拉,聽到卞思妤報的這一長串菜譜,唾液腺已經開始瘋狂分泌存在感。
沒有垃圾食品的滋養,懷疑自己已經失去了世俗的欲望,下一步就真的得出家了。
“想吃就吃啊,難不成他們管我管這么嚴?”
周予然嘆了口氣:“我怎么會懂。”
白天雖然謝洵之去公司很忙,到他安排了方寧寸步不離地照顧著的飲食起居。
四舍五入,等于被變相禁足,連去街上便利店進貨的可能都沒有。
“我都不知道,這兩周來,我有多饞學校門口那條垃圾街上的橋頭排骨。”
卞思妤:“這還不簡單,我點個外賣不就行了?”
周予然:“早看過了,太遠了,沒騎手送。”
宋公館跟學校,一個在南邊,一個在西邊,開車都得半小時。
以前的公寓就在學校附近,炸排骨幾乎是夏天雷打不動的解饞零食。
卞思妤:“跑腿呢?”
周予然:“別提了,老板那輛油炸小推車就只是借用了雞蛋灌餅店小小的半個門面,外賣平臺上的跑腿根本就定位不到。”
“這倒是,那我怎么辦?”
“忍著唄。”
有時候口腹之欲就是能在夜深人靜時,燒得整個人都抓心撓肝。
嘴上說忍著,但味蕾上,對橋頭排骨的記憶已經完全復蘇。
將被調料腌入味的排骨裹上薄薄的一層面粉,放進油鍋里來回地炸幾遍至金黃色。
被炸透的面粉外皮酥脆,再撒上攤主特制的辣椒面和白芝麻,一口咬下去還會爆汁,內里被提前松弛好的排骨肉肉更是嫩得人直流口水,勁道十足的。
短短幾秒鐘回憶的工夫,周予然腦子里已經播完了一整集《舌尖上的中國》。
“真的不跟我說了,越說越饞,我今晚鐵定睡不著了。”
先引起話題的卞思妤過意不去,忽然靈光一閃:“哎等等,我好像有個辦法!讓我來試試看!”
對面匆匆掛了電話,周予然將信將疑,但多少有點不放心,又給發了條消息提醒。
【我現在跟我叔叔住在一起,又在脫敏康復期,晚上偷摸著吃夜宵跟做賊沒什么兩樣。】
【要是被他發現,少不了一頓道德的審判,可能還會生氣。】
【所以到時候備注里千萬跟跑腿小哥說清楚,不準按門鈴!!!到了給我打電話!!】
卞思妤:【拜托!!我還不至于這么蠢!!】
卞思妤:【放一萬個心,OK??】-
喧鬧的酒吧里,卞思妤給周予然回了一個驕傲袋鼠搖的表情包,然后就點開了學校附近的外賣。
果然,一到暑假,學校周圍的商業圈就跟半個鬼城沒什么兩樣。
臨近十二點,不但開門的店很少,就連附近跑腿的騎手也寥寥無幾。
卞思妤皺著眉,刷了會五花八門的店鋪。
原本是打算曲線救國的。
找一家開通了全城送的店鋪,買個不相干的東西,然后打賞點小費讓騎手順路去帶包橋頭排骨,但無奈的是,們學校位置偏僻,周圍又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小店,壓根沒有門店開通了外賣平臺全城送的這項服務,除了——
那些24小時情趣用品店。
卞思妤盯著外賣平臺上那些花花綠綠、熱辣奔放的愛如火標題沉默了。
但很快,就瞇了瞇眼睛。
腦補了整個配送的流程。
雖然操作有點騷,但可行性很高。
畢竟周予然饞橋頭排骨都這么多天了,作為對方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能想到的辦法總比困難多。
隨手下單了店里銷量最高,排在最前面的某個小東西,從善如流地付款下單,為避免騎手看不到自己的要求,還特地點開了跟騎手和賣家的聊天頁面。
顧客:【@騎手,麻煩我去垃圾街5號的雞蛋灌餅店門口的油炸小推車里買一包大份的橋頭排骨,中辣不要醋!我到時候以三倍小費的形式給我打賞!謝謝啦!】
等退出聊天界面,卞思妤又猛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情沒交代,于是又細心地點開了訂單里的備注,認認真真打上了一行小字,嚴防騎手亂摁門鈴。
原本想著保險起見,是不是該給騎手打個電話再確認一遍,但奈何酒吧太吵,卞思妤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就此作罷。
一切工作就緒,花了幾分鐘時間感慨自己真是個如假包換的小機靈鬼,然后,給周予然截了張騎手接單的圖片。
卞思妤:【姐妹,大恩無需言謝。】
卞思妤:【狗頭叼玫瑰.jpg】
蘋果手機的圖片只能截一屏,雖然看不到對方購買物品的完整記錄,但周予然已經徹底跪倒在了的神通之下。
【愛我兩個字我已經說累了。】
能吃上一頓橋頭排骨這居然是這半個月來唯一的好消息。
真是想想,都覺得自己過得慘-
《小王子》里,狐貍曾經告訴小王子,何為馴養——明明是下午四點鐘的約定,會讓人在三點鐘就開始感到幸福。
此刻,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周予然,就是一只被橋頭排骨馴養的狐貍。
半點時分,琢磨騎手差不多也快到了,就穿好衣服偷偷溜出了房間。
就算有夜盲,這個時候也不敢開客廳的燈,磕磕絆絆走到樓梯口的時候,猝不及防感受到頭頂驟然亮起的燈光。
周予然后脊一僵,默默嘆了口氣。
心想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墨菲定律果然就是永遠的神。
“大晚上,下樓為什么不開燈?”
聲音嗓音微沉,有很淡的倦怠感。
我見過哪個賊敢開燈入室行竊?
膽子肥到上天嗎?
周予然有些無力地回頭。
不知他剛才有沒有睡著,英俊的眉眼里,也沒見什么惺忪之意。
臉上老實,嘴上同樣很乖。
“我下樓倒水喝,怕吵醒我。”
謝洵之穿著一套黑色的家具睡衣,平靜地上下看了一眼,問:“那我不開燈,不是白倒水了么?”
“……”
周予然深吸氣。
真是個邏輯鬼才。
很不錯。
傷害險不大,侮辱性極強。
“我擔心我還不行,”嘴上小聲嘀咕,心里罵得超級大聲,“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
說話的時候,一只眼睛還得分神看花園,免得不明狀況的騎手跑進來,被謝洵之撞個正著。
“好了好了,我快點回房間睡覺吧,我倒完水也準備睡覺了,燈我自己會關的。”
沖他擺擺手,臉上的催促已經開始不耐煩。
到了晚上,謝洵之會習慣跟避嫌。
倒不擔心他會跟自己過多糾纏,只等敷衍完對方,重歸清靜,好讓順利完成跟騎手的接頭。
急著下樓,反被樓梯口的木架絆了一下。
“臥槽”兩個字都來不及說,周予然耳邊已經清楚地聽到腳背經骨扭到時的“咯嘰”聲。
有那么一瞬,疼得眼睛都黑了。
搖搖欲墜的身體忽然被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被攔腰抱起放到沙發上。
清冽的烏木沉香仿佛只是在的鼻尖不經意散過一縷,就不著痕跡地離開。
“怎么下個樓都毛毛躁躁?”
突如其來的痛覺將時間按了1.5倍的快進速。
等意識附體,謝洵之已經拿干毛巾裹好了冰塊敷在了的腳背上。
直接貼冰袋會冷。
有了干毛巾的隔溫緩沖,終于讓一點一點找回了身體的知覺。
他蹲在身前。
冰敷時會怕覺得涼,會用另一只溫熱的掌心托住的腳底,源源不斷的熱意抵消下滲的冷。
中間還會時不時掀開干毛巾檢查的腳背情況。
有力的拇指隔著毛巾揉了揉的腳背,會反復問疼不疼。
確認沒有任何骨裂或者紅腫扭傷的跡象,謝洵之松了口氣:“沒腫,只是腳背別了一下,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最開始扭到的那一下,的確疼得人倒抽一口涼氣,現在坐了五分鐘,果然好多了。
只是抬眼時,眼眶依舊紅得水水的。
“嗯。”
鼻腔里仍舊有水汽,脆弱的,聽的人徒增保護欲。
“我不疼了,叔叔回去睡覺吧。”
擱以前當著他面,絕對800個心眼耍潑撒嬌,纏著要他哄,好試探他心意。
但今晚不行。
今晚有橋頭排骨。
香香松松的炸排骨。
無人可比的脆排骨。
謝洵之看到委屈疼紅的眼睛里有很復雜的掙扎,沉默了一會。
花了點時間判斷用意。
“要喝溫水?”
周予然滿腦子都是的橋頭排骨,聽謝洵之問,“啊”了一聲,才后知后覺點了點頭。
接過對方遞來的杯子,裝模作樣喝了兩口。
坐在沙發上仰頭看他,很乖很聽話的模樣。
“謝洵之,要不我先上去睡覺吧,都這么晚了,”臉上露出一絲哀怨的為難,“我們兩個人這樣讓人看見也不太好。”
一副泫然欲啼的乖巧模樣。
謝洵之下垂的眼簾,睫毛輕輕顫動。
有急事,在催他離開。
無論是欲擒故縱還是以退為進,他至少都應該在這種時間點跟保持距離。
“那好。”
他起身。
“如果有事我可以叫我。”
話音落下的瞬間,響徹耳畔的“滴——滴——”門鈴,卻如同黑白無常的催命符,聽得周予然再次眼前一黑。
果然,又是一個叛逆的、不看備注的騎手。
現在算半個腳傷患者,當然不能像之前設想一樣,一個箭步身手敏捷地趕在謝洵之面前截胡自己的夜宵。
門鈴還在響。
放肆狂野的騎手已經開始用力敲門問里面有沒有人。
對上謝洵之猶疑不解的眼神。
周予然有一瞬只想自盡了事,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解釋。
畢竟,他的飲食起居,用“嚴苛自律”這四個字形容完全不為過。
嚴格控糖控油,垃圾食品的絕緣體。
如果不是有喝飲料的需求,家里絕對不可能會有任何除蘇打水以外的碳酸飲料。
就連每天的主要熱量攝入,都有營養師完整配比的一套食譜。
所以像他這樣的人,大概率是要嫌校門口的東西不干凈,食材不衛生。
但那又怎么樣呢?
姓裴又不姓宋。
周予然到了晚上,就是愛吃垃圾食品有什么辦法?
痛定思痛。
尷尬地放下手里的杯子,沉痛地、視死如歸般點了點頭。
“是我的。”
看在今晚足夠慘的份上,謝洵之應該會讓吃一口排骨的……吧?
謝洵之淡淡地看了一眼,轉身就去開了門。
7月的夏天,花園里的熱浪隨著拉開的門縫撲面而來。
站在門口的騎手黝黑的臉上全都是汗,一見有人開門,連連道歉。
“這邊別墅有點難找,來的路上被路牙子給絆了一下,東西摔了,送得遲了,太不好意思了啊兄弟。”
謝洵之只當嘴饞想吃夜宵。
但等對方把牛皮紙袋遞過來的時候,才意識到里面的東西很輕,輕得根本不像食物。
紙袋一側有明顯被刮劃開的一條紙口子,的確好奇三更半夜叫了什么吃的。
謝洵之寡淡的目光不經意掃進去的剎那,瞳孔像是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尤其是,在確認了外賣單上的“裴女士”三個字之后,大腦竟在很短暫的一瞬,有了缺氧般的暈眩。
“這是,什么?”
關門。
屋內的氣氛在謝洵之轉身問話的瞬間跌入某個冰窖。
艱澀語聲,生硬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放在刀刃上磨礪。
周予然頭痛到失語。
心想一頓垃圾食品真不至于讓人這么生氣。
但這種時候,人贓并獲。
根本賴不了。
“我不是都看到了么,我想偷吃還不行嗎?”
頹喪,無力,自認倒霉。
“我不停地讓我回房間,就是為了,一個人,去偷吃?”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很緩很慢,像是每吐一個字,都會用盡全身的力氣。
其實鬼鬼祟祟摸黑下樓喝水這種理由根本騙不了他。
雖然也可以當做外賣送錯,抵死不認。
但這么跨了小半個寧城送過來的橋頭排骨,真的不舍得錯過。
尤其是,現在受傷了,更需要進補。
無論是脆弱的心還是脆弱的腳。
真得很饞這一頓心心念念了一晚上的夜宵。
哀怨的目光落在他手里那個牛皮紙袋上。
以往攤位的老板為了節約包裝成本,最喜歡直接把排骨裝進小四方兩面開口的一個紙袋子里,然后外面再套個最便宜的透明塑料袋了事,今天居然特地用這種淡棕色的牛皮紙袋子包裝,真是過分講究了,只可惜今天大概率無福消受了。
“不然呢?”
謝洵之有一瞬間,思緒是亂的。
心中竟有一絲慶幸,慶幸自己在聽到動靜后特地起床。
又有很短暫的一瞬,他希望這一切,僅僅只是一個誤會。
所以,他問:“如果今晚我沒有起來,沒有開燈,沒有看到我下樓,我打算怎么辦?”
周予然心想我這問的跟廢話沒什么兩樣。
但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還是想在謝洵之手里拯救一下自己的夜宵。
“那不就正好躲在客廳里偷吃了嘛。”
謝洵之“嚯”地一下抬起眼。
干凈的玻璃鏡片后,一雙粉棕色的瞳孔中,淬著如同冰原莽雪般不能置信的冷意。
“我還想在客廳里?”
陡然提高的聲音,驚得本能抬頭,一瞬間,男人慍怒到無以復加的目光盯得周予然根本不敢跟他對視。
從認識他迄今,也沒見他對這么兇,這么失態過。
至于么?
不過就是一頓夜宵而已。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知是被嚇到,還是僅僅只是失落于一頓不能自主掌握的夜宵。
難以名狀的酸澀和沮喪,忽然之間就堵上了咽喉。
張了張唇,想反駁,卻發現自己已經一個字也說不了。
無聲垂下的目光落在他拎著夜宵紙袋的手上。
白皙的手背,青筋崩露,原本有著誘人淡粉色的指關節,也因為過度用力抓握而寸寸發白。
“那我現在發現了,我打算怎么辦?”
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下心中的火氣。
“想聽實話嗎?”
生氣的時候,反而什么都無所謂了。
大不了不吃了。
反正現在倒盡胃口。
“我說。”
“我一直管著我,我真的素太久了,我現在特別想找個機會去外面偷吃,大吃特吃。”不避不讓地印上他的視線,周予然望向他的目光中,甚至有種報復的快意和挑釁,“尤其是,我現在還受傷了,我就更想了。”
謝洵之有一瞬的暈眩。
腦中莫名閃過的,居然是年初的體檢報告。
他的血壓、血糖一切正常。
一切數據是他這個年紀的人里,很拔尖的指標。
他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有這種頭腦空白、四肢乏力的狀態。
感受到額角的青筋瘋狂跳動時,太陽穴中,仿佛有被針刺般的痛楚。
他用盡了自己畢生的修養,才克制地,盡可能平和地跟交流。
但每一字眼,依舊像是被咀嚼在齒縫里般,嚼碎了才吐出來。
“這是第幾次?”
“第一次。”
所以說慘。
人倒霉的時候喝水都會塞牙縫。
謝洵之的胸膛用力起伏。
“第一次,如果我沒發現,我就打算去外面,偷吃,對嗎?”
一頓橋頭排骨而已。
是殺人放火了嗎?
要被這樣吊在絞刑架前來來回回地鞭尸?
周予然聽他訓話,心里的火氣在不斷發酵的酸澀面前,已經開始燒出了火星。
“周予然,我怎么這么不自愛!”
謝洵之伸手按住酸脹的眉心,他不想用yp、濫交這種詞去形容眼前這個被自己親手養大的,恨不得放進溫室里保護的小姑娘。
今晚的對談,終于第一次讓他后悔,也許三年前就不應該去瑞士。
有一瞬,覺得自己耳朵大概是壞掉了。
為什么他說的話,一個字都聽不懂。
如果吃頓外賣都能跟“自愛”這個品行掛鉤的話,那全中國那些提供外賣的餐廳門店,遍地都是窯子。
“我什么邏輯啊!天底下不自愛的人多了去了,我管我這么多!”
憑什么扣這種莫名其妙的帽子在頭上?
憑什么管著不讓吃想吃的東西?
都坦白從寬了,他為什么還這么這么得理不饒人?
“我管我!”
謝洵之完全沒想到,周予然會不顧腳上的傷,氣勢洶洶地上前來搶奪他手里的紙袋。
瞻前顧后怕傷到,以至于撲過來的時候,他連伸手擋一下的動作都沒有。
胸口被撞到,他沒吃住力,身體往后,跌坐在地毯上。
隔著柔軟的睡衣,能感受到那股帶著荔枝的甜香正在無孔不入地侵蝕他的注意力——
這柔軟的、溫潤的、如果他稍微不注意,就會屬于別人的香氣
周予然也沒想到急轉直下會是這種發展。
跪趴在他身前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
撐在地上的手,剛好蓋在他支撐的手的手背上。
意外的是,這次,謝洵之并沒有主動地、警覺地抽開。
柔軟的掌心下,男人的掌背有很重的骨骼感,炙熱的溫度灼得人腦袋都有點懵,以至于,等看到那個從紙袋子里被摔出來的鐳射小盒子的時候。
有那么一瞬間,周予然覺得自己的九年義務教務大概是白讀了。
居然認不出——“超薄、水感、潤滑”這六個加粗的黑體打字。
周予然:?
說好的排骨呢?
像是極速從一個時刻跳躍到另一個時空。
腦海中的線路來不及鏈接兩端,頭頂已有沉沉的,帶著明顯薄怒的嗓音,一字一頓地問。
“我再問我一遍,我還要去外面偷吃?”
牛皮紙袋上,被折疊起來的外賣單子上,是“裴女士”沒錯。
雖然不知道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卞思妤又整了什么騷操作。
但是從之前地圖的定位來看,剛才那個人的確就應該是給送橋頭排骨的騎手。
原來兩個人雞同鴨講了這么久。
他一直以為的“偷吃”跟強調的“偷吃”,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
但誤會,向來都是最好的遮羞布。
現在有了一張絕佳的盾牌。
進可攻退可守。
跪趴在他身前,他仍舊保持著一個跌坐后仰的姿勢。
即使除了手以外,兩人的肢體都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
但離得太近了。
交纏的呼吸,也能將帶著彼此熱意的氣息傳遞。
冷調的木樨沉香隨著他升高的體溫,拂上的臉廓,癢癢的。
而垂著眼簾在他上端看他,鼻腔中因為緊張而緩緩吐出的熱氣,在他眼鏡的下緣打上一層薄薄的水霧。
目光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睛,帶著熱忱的勇敢甚至稱得上莽撞。
第一次能夠用這種視角觀察他。
離得很近,近到能看清鏡片底下他纖濃分明的睫毛,像蒲扇,又好似蝶翼,每一次顫動,都讓人心癢。
難得高他低。
不用像以往一樣小心翼翼、飽含心事地仰視他。
可以光明正大、野心勃勃地俯視他。
他看著唇薄,但不可思議地張著唇喘息時,能更清楚看到,下唇有肉,飽滿有彈性。
平時喜歡端起架子,所以他的唇角一直都抿得平平的。
唯有這時候,才知道,原來他不刻意拒人千里時,唇角天然帶著一點點上翹的弧度,平和溫柔,誘人想入非非。
這樣的嘴唇,用卞思妤這個老司機的話來說,就是親起來會很有感覺。
以前怎么沒發現他居然有這種反差?
在“親一下試試”這個選項里,及時地懸崖勒馬。
終于有機會真正意義上占據上風。
各種意義的“上風”。
露了餡的芝麻湯圓,聞到了濃濃的芝麻香,每一絲每一縷都是某種無聲的鼓勵。
所以,決定,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小口小口地將他吃掉。
少女眼睫輕顫,用帶著一圈委屈紅暈的眼睛,試探的目光柔軟地遞進他的眼里。
用天然的脆弱感和破碎感,將“求而不得”四個字,演繹得惟妙惟肖。
“誰讓家里的,不給吃。”
056
斯景離開廚房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留意了一下玻璃門后的兩個人。
熾白的燈下,謝洵之背靠流理臺,隔著一張木質餐桌,跟周予然面對面。
男人臉色不可思議的錯愕尚未消退,反觀周予然,已經像徹底下定了決心,挺直了背脊。
經過寧城一段時間的相處,斯景大概也能明白在面對親緣關系上的猶疑不定的原因——裴蓉去世后,宋家父子是在這個世上僅有的親人。
在做任何的決定和選擇之前,不由自主會先考慮,是否會讓自己毫無退路,是否會傷害跟宋家的關系,致使日后孑然孤身。
他沒有經歷過的人生,當然也不會去妄斷,這種顧慮是否值得。
作為朋友,他愿意在一些選擇的分岔口推一把,但最終的選擇權,仍在自己手上。
目光轉回到客廳里,Alex和周瓊兩個人正在擺弄圣誕樹上的小襪子禮物,兩人見他走過來,匆匆忙忙將綠色的編織小襪子勾回到枝椏上,不自在的臉上寫滿了犯錯后的心虛。
斯景皺眉:“我們怎么了,游戲不玩了?”
Alex和周瓊,是他高中時期的同學,兩人碩士畢業后,已經分別在倫敦當地找到了事務所的工作,計劃未來定居。
兩個年輕人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尷尬。
Alex撓了撓頭:“啊,對,坐了一下午了,打算站一會。”
周瓊接腔:“我們打算去外面走一走,至于晚上到底要不要回來吃披薩,就,再說吧。”
“臨時改計劃,真有我們的。”
斯景不知道他們剛剛手賤翻襪子里的禮物翻到了什么,本能地伸手去摘那只被他們摸過的小襪子,卻被周瓊攔住了。
“別,這是給予然準備的禮物,我毛手毛腳的去拆干嘛,別自討沒趣了。”
有鬼。
斯景狐疑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打轉,對圣誕襪里的禮物卻也沒有過分好奇。
外國人的圣誕節,圣誕樹上的禮物多數以巧克力豆這種零食居多,他拆到過最貴的禮物,無非也不過就是一輛法拉利的車鑰匙。
洋人的節日,其實也怪沒意思的。
斯景:“那我們打算去哪逛?”
周瓊:“倫敦這種地方我倆比我熟,就圣誕節還怕找不到地方溜達?”
說著,推他往門外走。
“走吧,今天就讓我們哥倆帶我去我們最熟的幾個地方好好消遣消遣。”
見斯景的目光仍落在廚房里,周瓊安慰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予然要有事一定會給我打電話的,有什么好擔心的?”
Alex轉頭就去招呼另外兩個女生一起。
三男兩女走得利落干脆,不大的一間公寓,從熱熱鬧鬧變得清清冷冷,也不過就兩分鐘的功夫。
廚房內,燈明幾凈。
這里日常由謝洵之清理,瓷磚案臺,都被整理得干干凈凈,一應廚房用具也都擺得整整齊齊。
眼前的廚房,跟初來乍到時的不修邊幅,完全已經是兩個不同的空間。
在經歷過短暫的、驚濤駭浪般的錯愕后,謝洵之下意識近前一步,想去觸碰,卻在注意到眼中十足的戒備和抗拒后,本能地停下腳步。
半響,謝洵之終于聽到自己的聲音。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溫柔平和的表情,寬容原宥的眼神,他仿佛只將剛才說的那句不留情面的話,解讀成情急之下的小情緒、小脾氣——
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夠好,惹生氣。
只要氣話過了邊,兩人之間這種克制、冷漠而疏離的關系,也會消失殆盡。
一切都會恢復原樣。
畢竟,他今晚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愿意花時間安撫的情緒。
“是哪里出了問題?”
“予然,告訴叔叔。”
成年男人在穩定的情緒下,天然有循循善誘的耐心。
他生澀的聲線,嗓音里低落的每一個字眼都帶著明顯的、不能置信的顫意。
周予然看著砧板上他剝了一半的蒜皮,以及切在旁邊備料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檸檬片,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謝洵之問,圣誕節的晚上想吃什么。
說,這么冷的天,要是有蒜頭雞湯喝就好了。
從去年12月跟他冷戰開始,到出國留學的這半年多時間,闊別這碗香香的中式雞湯滿打滿算,都有整整一年了。
蒜頭雞湯的做法很復雜。
根據雞肉的分量,需要至少手工剝40、50來顆蒜瓣。
選用紫皮大蒜最佳,撕掉蒜瓣外薄如蟬翼的蒜衣。
一粒一粒飽滿嫩白的蒜瓣,一半用來炒,一半用來燉。
入味的雞湯要用瓦罐煨上三個小時以上,所以為了確保味道上佳,準備工作要在午間開始才最保險。
冬天喝雞湯暖胃,蒜香殺菌養生。
討厭蒜味,但很奇怪,這是唯一一道能接受蒜的味道的菜肴。
方寧曾開玩笑說嬌氣胃口刁鉆,就喜歡吃磋磨人的菜,也就謝洵之會慣著。
昨晚想喝這個雞湯,純粹是心血來潮,確實沒想到,謝洵之今天從酒店回來,會特地繞到亞超去買食材。
周予然將視線重新落回到他臉上,鎮定而平靜地對上他的眼睛。
“因為我想好了。”
謝洵之問:“什么?”
周予然說:“昨天晚上我不是問我,還記不記得出國前,我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試衣間里發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所有的秩序、規則,以及對他原有的認知判斷,都在彼此急促的喘息里瓦解粉碎。
渾渾噩噩離開,腦子里亂成漿糊,臨走前,幾乎用一種逃避的方式,跟他說,要一個人好好想想——
決定做鴕鳥,將腦袋埋進沙子里,無人催問,就當充耳不聞。
明亮的餐廳燈下,謝洵之干凈的玻璃鏡片后,是他濃黑的睫毛,輕輕顫動。
跟著睫毛一起顫動的,還有不安的心臟。
“所以?”
周予然垂下眼簾。
已經決定,從今往后更愛自己。
“我是我叔叔。”
“我也希望,我永遠做我的叔叔。”
“過去發生的事情,是我不懂事居多,我希望,我們都可以當做什么也沒發生過。”
同樣的說辭,這是第二次跟他講。
第一次,的確抱了點欲擒故縱試探的心,但這次,是真的決定放手。
“我不想要再繼續這個樣子下去了。”
不想再跟他保持這一種不清不楚的、沒有結果的男女關系了。
身上的負累太多。
回憶是長著倒刺的雜草,下定決心除草,徒手難免會覺得疼。
謝洵之問:“那我想要怎么樣?”
周予然想了想,鄭重說:“我想去談一段正常的、健康的戀愛。”
“怎么樣像正常?”
“不用帶著仰慕的濾鏡,從一開始就陷入一種不對等的關系。”
“不需要我去仰視他,他也不會把我當成一個不成熟的小孩子看待。”
周予然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其實任何食物都有賞味期限,人也一樣。”
“所以我希望,我能離開這里。”
沒有無理取鬧,也沒有哭哭啼啼,只是用一種禮貌友好,甚至相當體面的方式,理性地在跟他商量一種可能性——
一種他退回到原來的位置,然后眼睜睜看著戀愛、嫁人、生子的可能性。
一種徹底跟他形同陌路的可能性。
一種讓他覺得,或許死了比活著更好的可能性。
公寓樓下,有稚童打鬧嬉笑,也有樓上的留學生將黑膠的唱片聲音開響。
周遭一切朦朦朧朧的雜音,在已經開始恍惚耳鳴的環境下,聽得也不甚太清楚。
想到手指里仍粘有討厭的蒜味,謝洵之轉身,背對,取了備盤上的檸檬片清洗手指,緩聲問:“這些,是斯景教我跟我說的嗎?”
“跟他沒有關系,純粹是我自己的想法。”
謝洵之平靜的情緒能讓自如地將心里真實的想法袒露。
周予然拉開餐桌的椅子,支肘托住下巴,看他背影。
視線隔著襯衣,落在那個有可能是他傷疤的位置,然后說:“我不想喜歡我了。”
想,這次也沒騙他,沒有算計,也沒有利用,不至于再次刺激到他失控、發瘋。
——我不想喜歡我了。
檸檬片掉進水槽,在鋁制的不銹鋼槽面,發出輕微的一聲“啪”響。
原本溫馨的一間小公寓,在話音落下的瞬間,竟然令人有種窒息般的逼仄和壓抑。
謝洵之在短暫的暈眩里,終于找到了一絲讓自己能夠支撐住身體的證據——
畢竟,“我不想喜歡我了”跟“我不喜歡我”,區別很明顯。
至少對他仍然心存愛戀。
他擰開水龍頭,沖掉手上殘留的檸檬汁水,一邊洗,一邊心平氣和地跟說:“雖然我的確希望我可以考慮我,但在我沒有在別人身上獲得我想要的正常的、健康的戀愛之間,讓我留在這里照顧我,并不矛盾。”
“而且,其實不用我說,我也應該,爸爸知道我們住在一起。”
“他沒有反對的事情,就意味著可以。”
他抽了張廚房紙巾擦手,卻從始至終,不敢回頭看。
“可是叔叔,坦白說,我并不需要我的照顧,我一個人其實也可以過得很好。”
明明唯一可能的障礙也已經掃清,謝洵之以前總覺得,愛可以讓懸崖變成平地,卻發現,懸崖那頭的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準備提前下山折返。
明明,他已經獲得了跟一樣的勇氣,但為什么要在半程中退賽。
“我當然知道我不需要我。”
“我看到我在這里一個人生活,學會怎么消化情緒,怎么安排時間,怎么把每一件沒做過的事情擺平。”
“掐點算好時差,更新微博,好方便跟我那些粉絲朋友溝通。”
謝洵之一字一頓說得和緩清晰,周予然盯著他的背影,卻有短暫的恍惚,這些壓根沒人會注意到的細節,他又是怎么知道?
他忽然轉身,胸膛微微起伏,一瞬不瞬望的目光里,是涌動的深海。
“我為我感到驕傲。”
“為我曾經培養過這樣一個我而感到驕傲。”
周予然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視線被他牢牢捕獲,只覺得自己像是潛泳時被人硬生生從海里打撈上的魚。
離開舒適的水域太久,就會脫水,終至被永遠擱淺在岸邊。
會再次長出雙腿,從今往后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
“明明知道我已經不需要我,但我仍然想要留在我身邊。”
“我總說,我喜歡把我當小孩子看待,但我有沒有想過,我之所以一直如此,可能并不是為了保護我,我只是,”他短暫地錯開跟的對視,再開口時,語聲有難掩的艱澀和難堪,“單純地想要提醒我自己。”
巨大的信息量在瞬間充斥入腦海,各種紛亂的線索,如雜亂無章的線頭。
周予然張了張唇,卻發現自己在面對一個天然的上位者所帶來的無形壓力時,驟亂的心緒,甚至讓來不及組織好語言,不想當他面怯場氣弱,只能下意識地起身,生硬地反問:“所以呢?”
謝洵之走近,站定身前。
逼近的危險如同試衣間里失控的預兆。
周予然本能地試圖跟他保持距離,直到背靠玻璃門,才意識到自己已無可退。
謝洵之的情緒從始至終都是令人安心的穩定,他只是平靜地看著,緩聲說:“我以為,我留在這里,替我做這些事情,我會開心。”
“我為什么會開心?”
想到那枚釣著卻令難過了一晚上的戒指。
想到他習慣出爾反爾。
“我又不喜歡我,我為什么會開——”
尚未說完的話,被輕輕覆上臉的掌心所打斷。
干燥的掌面溫熱。
能聞到他指尖淡淡的檸檬香,微微偏酸,是天然的清新果香。
干凈檸檬的氣息混在他身上獨有的木樨冷香里,如同被浸潤在雪里。
“一定要這樣嗎?不能乖乖去沙發那邊坐著,等湯煮好了,我叫我?”
溫柔的目光,像冬日雪原里透出云層的柔光。
緊緊抿著唇,瞪著眼睛不說話。
撫在臉上的手掌緩緩下移,拇指按在的唇上,像是要強行撬開的出口。
飽滿的指腹揉在唇上的力道,起初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按著,但一直不開口,他指下用力,揉弄在唇上的力道開始逐漸加重,仿佛是在逼供。
周予然吃痛皺眉,只想扭臉不看他,卻被他掐住下巴,強行掰正臉跟對視。
兩頰被手指扣緊積壓。
的臉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掐在掌心里。
骨節分明的手背上,纖瘦的骨線克制地繃起。
“今天圣誕節,我給我準備禮物,不知道我拆到之后會不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