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層有間特殊的屋子,是原主平時用來召見奴隸的。喬密爾不好荒棄,于是將其當作了第二書房,并設下了一個傳送陣,直通閣樓。
格納滿心惶恐地被侍衛帶了進來,見到喬密爾王子正伏在桌上,拿著羽毛筆在一張羊皮紙上面勾勾畫畫。
他一直在擔驚受怕,自從王子遇刺后,就有傳言說他們都會被遷怒折磨而死。格納知道已經有人“消失”了,隔壁的人前天被帶走后,就再也沒回去過。
多么可惡的凱雷啊,竟然害了他們一群人!
其實好多天前他就被綁著見過王子一次。
格納本以為自己早在那時就會死去,當時王子向他走來,面容蒼白,藍眸幽邃,宛如一個邪惡的幽靈,自己大概是被嚇到麻木,過往種種被凌虐的記憶與現實重疊,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幻。
不知過了多久,他好像又覺得疼痛游離在了感官之外,開始不自主地癡癡回想起在亞尼爾特的日子……依舊是苦痛,還有離別、掙扎與逃亡……他明明誕生在那片被神所眷顧的土地上,卻眼見著光明不斷地消散,拯救者帶來過的一絲希望,也墮入黑暗……
意識恢復正常后,他躺在熟悉的木板上,發現身上并沒有新增明顯的傷痕。
很奇怪。
或許是他暈過去了,王子覺得無趣,便將他丟了出來。
而現在王子再次叫他又是為何?難道真的不打算留他性命了嗎?
喬密爾放下筆,將羊皮紙卷起來。
這紙上記的是他這些日子了解到的人員信息,也包括關于這些奴隸的來歷,以便于將他們送走后安排一個合適的去處。此事他已經吩咐伊萊在辦了,以拖出去“埋葬”為幌子,陸續有人在昏迷中離開了王宮。
可其中這個名為格納的卻有些特殊,喬密爾既想把人送走,又覺得也許可以先嘗試下將其留下來。
他將紙卷插入木盒中,看向格納,語氣隨意地問道:“你想去見狄薩弗森嗎?”
從格納的記憶中,喬密爾了解到他和狄薩弗森是相識的,狄薩弗森救過他的性命,他也提出過想要追隨效忠狄薩弗森,只是被拒絕了。
因此喬密爾認為,比起孤身回到面目全非的故土,格納可能更愿意留在狄薩弗森身邊。如果格納能取得狄薩弗森的認可,以后也會有更好的生活,據他所知,狄薩弗森對待下屬都不差。
最重要的是,讓格納去服侍被關押的狄薩弗森,就不用擔心會出事了,而且狄薩弗森也有了個可以稍微交流的對象。
格納首先是感到震驚,接著涌出了極大的恐慌,這怎么看都是個陷阱。
他連忙擺著頭道:“不、不,殿下,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我只是想忠誠地伺候殿下您,根本不記得曾經的國家,也更加不記得狄薩弗森……”
喬密爾王子身邊的人都覺得,不管什么時候,向王子表示忠心絕對是最佳的做法。因為伊萊的存在,讓他們都幻想著,只要能得到王子足夠的信任,就再無性命之憂。
喬密爾打斷了他,招了招手道:“過來。”
格納顫抖著爬了過去。
他的頭被抬起,王子的臉上喜怒不明,幽暗的藍眸將他籠罩在深深的不安和絕望中。
再次無比清楚地感受到,怎么都不可能逃脫這個魔鬼的掌控,就連狄薩弗森將軍也是如此,一旦冒險反抗,便是更嚴酷的地獄……
“你會安分聽話的,對嗎?”喬密爾低聲問。
“……是的,殿下。”格納怔然地道。
“很好。”喬密爾滿意地微笑。他必須下達一個暗示,現階段不能讓格納產生幫助狄薩弗森逃脫的念頭。
“那么,就試試看,讓你去伺候狄薩弗森的日常起居吧。”
……
格納仍處于驚愕懷疑中,他不知道王子到底打著什么可怕的主意。
當他端著食物來到位于三樓的籠子前時,狄薩弗森看到了他,目光也略帶疑惑。
格納僵硬地解釋道:“王子殿下讓我來,伺候您。”
面對狄薩弗森,他心里五味雜陳。
如此英勇強大的將軍居然落入了這般恥辱的境況中,他從最初的難以置信,敢怒不敢言,到如今只剩心酸與悲傷。
這個曾經有希望給亞尼爾特帶來勝利與榮耀的男人,不管是不是傳說中嗜殺殘暴的詛咒之子,都有那么多人崇拜且追隨他……可是,狄薩弗森戰敗了,隨后大祭司離走,國王卸冠,亞尼爾特成了蘭曼斯特的領地。
他先前被王子帶去一個宴會,見到了許多前來表示歸順的亞尼爾特貴族,他們臉上洋溢著喜悅與諂媚,其中有一人說的話讓他呆愣良久。
——銀眸的魔鬼被伏誅,和平的光芒重新降臨亞尼爾特。
……蘭曼斯特在戰勝后,遵照神旨,展現出了最大的仁慈。
所以亞尼爾特和平了,懂得審時度勢的貴族們繼續過上了奢靡的生活,幸存的民眾將重建家園……一切好像都翻到了新的篇章。
但是,那么多民眾死去、流離失所該仇恨誰?仇恨蘭曼斯特的侵略?仇恨趨炎附勢的貴族?還是……
數年戰火的意義又是什么?!
格納心里在瘋狂地發問。
接下來,他萬萬沒想到,竟然有了機會親口詢問狄薩弗森將軍。
冒著被發現的風險與恐懼,他想盡辦法在夜里潛入了關押狄薩弗森的屋子。
然而,只得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我想反擊,僅此而已。
格納猶記得那一幕,狄薩弗森渾身染著血污神情陰鷙,銀眸熠熠淬著冷焰,比窗外灑進來的月光還要寒冽幾分。
他說出這句話時,沒有絲毫動搖,眼神堅定,殘戾,且漠然,宛如荒原上冷血嗜殺的掠食者。
格納迷茫了,狄薩弗森到底為何而戰?亞尼爾特的民眾,他們這些崇拜者,對于狄薩弗森而言又算什么?
他還想問——難道這就是你反擊的結果嗎?
但終究是沒有說出口,他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放在桌上吧。”
狄薩弗森出聲,將格納從自己的思緒中喚醒。
格納打開籠門——這是王子跟他交代過允許的,將軍在里面沒有被鎖住,可看樣子王子完全不擔心他會強行闖出。
這跟自己想象中的情形不同。他以為以狄薩弗森將軍的性格,一定是被牢牢束縛住,否則一旦有機會,他便會取走喬密爾王子的性命。
……所以,這說明了什么?
將軍如同他們這些人一樣,也接受了這份凌.辱嗎?
自己好像從來沒有懂過他。格納有些自嘲地想。
“狄薩弗森將軍,您現在還好嗎?”格納將食物放在桌上,轉頭輕聲問道。
可剛問完他就后悔了,他想聽到什么樣的回答?將軍又能如何回答他?
果然,將軍沒有說話,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和曾經將他從蘭曼斯特軍中救下后,又冷漠地策馬離去時那么相似。
格納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候狄薩弗森用完餐。
而此時,撲棱翅膀的聲音在窗口響起,一只烏黑發亮的鳥竟然直接飛了進來,落在了餐盤邊上。
那是一只丑陋骯臟的烏鴉,他親眼見到這種鳥將自己死去哥哥的臉啄得面目全非。
格納深深皺起了眉頭,正要幫忙上前驅趕,卻不料狄薩弗森抬起手,動作無比自然地撫上了那烏黑的羽毛,冷硬的嘴角仿若幻覺般露出一抹柔和,在細碎的陽光中更顯得不真實。
格納詫異,張了張嘴道:“將軍,您……”
“不要再叫我將軍了。”狄薩弗森沒有看他,目光始終落在烏鴉身上,聲音低沉地提醒道,“萬一被喬密爾聽到會有麻煩。”
狄薩弗森對格納幾乎沒有印象,那晚從格納說的話中才大概想到此人的來歷。
這些年從亞尼爾特被運到蘭曼斯特當奴隸的太多了,他如果剛好碰見便會把這些人放走,對于傷重的,就把搶來的食物和藥分給他們一些。可他并不需要他們記得自己,尤其是在目前的處境下。
喬密爾突然讓這人過來目的是什么?試探自己會不會有小動作?
狄薩弗森覺得無用又有些可笑。
“……我知道了。”格納應下來。他感到一陣語塞,心里的難受、不安、驚訝全都無法抒出,隨即怔怔地看著狄薩弗森……居然喂起了烏鴉。
眼前的人真的是自己一直以來的精神支柱,狄薩弗森將軍嗎?
男人從餐盤中挑了一小塊肉,放到烏鴉跟前。烏鴉低下頭叼起,甩了甩,又吐了出來,然后不感興趣地跳開一步。
“是吃飽了么?”狄薩弗森用手指碰了碰它的頭,問,“小家伙,你每天飛去哪里覓的食?”
格納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狄薩弗森還對烏鴉說起了話。
烏鴉輕輕叫了兩聲,又伸長脖子去看餐盤里的食物,直直地盯著一顆晶瑩剔透的小紅果。
“想吃這個?”
狄薩弗森會意地將紅果捏起,它便跳著靠近,尖尖的喙迫不及待地啄了上去,修長的尾一搖一搖的,顯得愉快極了。
它就著男人的手一口口地啄食,果肉被啄碎后,里面豐富的汁水溢出,滑出一道甜紅的痕跡,順著掌心流至腕部。
狄薩弗森完全沒介意,繼續維持著喂食的動作。
樓下的喬密爾撐著頭,感到無奈。
怎么比起有人陪他說話,狄薩弗森還是更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逗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