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細雨 裴子:太子殿下好有實力!……
身體沉入熱水, 裴溪亭舒服地呼了口氣,濕黏黏的不適也盡數消散。
別莊的人沒想到殿下會帶人來,還要同下湯泉, 沒來得及提前設好屏風,太子方才也沒有吩咐,于是沒人敢進來, 眼下兩人就這么排排坐在水里, 中間只隔著一個人的距離。
裴溪亭此前和幾個常玩的朋友泡溫泉時只覺得他們吵鬧, 此時卻在安靜舒緩的氛圍中覺察出幾分異樣, 也不知是不是他對太子殿下有所遐想的緣故?
安靜地泡了小會兒, 裴溪亭轉身湊近岸邊的長幾,一陣挑揀,最后拿起一瓶貼著“陵苕”字樣的藥草膏子, 轉頭問:“殿下,您洗頭嗎?”
太子閉目養神, 說:“待會兒去廊下洗。”
裴溪亭說“好的”, 隨后把草藥膏子抹到頭上, 這玩意兒不起泡,但味道清新, 用料天然又能去油除垢,據說還有烏發和增發的功效,雖然這頭頭發沒有這個需求。
兩人獨處可是拉近距離的好機會,裴溪亭于是在偏頭洗頭的時候看向太子,目光從對方的肱三頭肌和三角肌往上, 滑過修長的脖頸、性感的喉結,最后落在那張被水霧洇了層淺淡胭脂的俊美側臉和那顆愈發艷麗的小痣上,佯裝不經意地欣賞了好幾次。
——那沉下水的魚, 落下天空的雁,其實也不能說它們沒出息。
太子何其敏銳,閉著眼也能摸清裴溪亭的所有動靜,那人的眼神像風,雖輕雖柔,仍叫人難以忽視,又輕又柔,才更叫人難以忽視。
太子正想讓那眼神的主人規矩些,就聽對方好奇地問:“殿下,您平時泡溫泉的時候就這么閉著眼睛嗎?會不會睡著了一頭栽下去,然后七手八腳地撲騰出水?”
太子淡聲說:“沒有這樣的經歷。”
“也對,您一看就是睡相很好的人,估計睡著了就跟死人……木偶似的。”裴溪亭用指尖捧了一把水,看著它們從指縫流下,突然想起一茬,“對了,那只小老虎,叫小大王的,它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太子說,“怎么?”
裴溪亭一邊按摩頭皮,一邊說:“我看它挺可愛挺好挼的,想養一只。”
“它才三個月大,自然可愛,等長大就不一樣了。”太子說。
裴溪亭說:“自己養大的有濾鏡啊,再說長大了還更威風了呢。”
太子平日泡湯泉時身旁安靜得很,今日水里多了只麻雀,話不少,卻也不吵鬧,許是麻雀聲音悅耳,說話放松,并不招人不喜。
他說:“梢云夜里常帶它出門遛彎,你若喜歡,可以去當它的二號隨從。”
裴溪亭說:“我和它暫時還不熟,它不會咬我吧?”
太子想起小大王對那條長命縷愛不釋手,說:“它不會隨便傷人。”
裴溪亭放下心來,伸手往前劃水,冒著頭游出一段距離。
頭發浮在水面,像涌動的墨浪,太子睜眼就看見裴溪亭在玩水,鶴似的頸子牽引著上半身露出水面,水珠在那背上流連忘返,從平直的肩,如白色蝶翅的肩胛骨,一路淌過清瘦流暢的脊背,“啪嗒”,順著豎脊隱入池中,欲說還休。
雨聲肆虐夠了,又回到起初的勢頭,小玉珠似的落在屋頂。
那身子沉下又起來,玩得不亦樂乎,漂亮的腰窩像一對白玉盞,盛什么估計都很賞心悅目。
太子想起俞梢云之前的意外發現,說:“裴問涓。”
突然開口卻沒嚇到裴溪亭,因為太子的目光比言語更先一步驚擾他。他甩掉手中的水,微微側頭迎上太子的目光,說:“在呢,您有什么吩咐?”
太子看著他,說:“轉過來。”
這話語氣平淡,卻儼然是命令,裴溪亭卻意外的沒有排斥,毫不猶豫地轉身面對太子。太子的目光旋即滑落下去,停在了他腰/腹的位置,認真得仿佛是端詳一幅畫作。
裴溪亭從前在學校給服設專業的學姐當過幾回模特,渾身掛著幾沓布都能淡定地走完T臺,此時卻在太子的目光中有些不自在,早八百年就死絕了的“害羞”一朝破土而出。
“這文身倒是分外精美,”太子目光抬起,落回裴溪亭臉上,“何時刺的?”
“十五歲。”緊接著,裴溪亭不打草稿,煞有介事地說,“出城踏春的路上遇見個胳膊刺詩的男人,很是逼真,就讓他幫我刺了一幅。看他的打扮應該是個江湖漢子,那次分別后就沒見過了,否則我還想在背上來一幅。”
他那片背的確是絕妙的畫布,太子問:“刺什么?”
裴溪亭想了想,說:“鐵膽好漢?”
太子聞言露出點笑,那意思是你也配稱鐵膽?
裴溪亭不大服氣,“先前那場面,尋常人見了不嚇尿就不錯了,我還能跟著您跑一段路,已經很勇敢了,又不是人人都像您幾位,是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
太子不反駁這話,說:“但不要刺這個,不好看。”
裴溪亭本來就是說著玩兒的,聞言便說:“嗯,聽您的。”
湯泉水不能泡太久,俄頃,太子從水中起身,踩著岸邊的階梯上去了。
純白的中褲貼著長腿,裴溪亭瞅著,心說太子殿下不只是肩寬腿長,屁/股也蠻翹的。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太子側身往池中看了一眼,裴溪亭眼睛一眨,老老實實地撇下來,卻不慎看到了更奪目的那處。
“嘩啦啦!”
水中的人猛地轉頭,似乎是看到了可怕的東西,太子不明所以,卻沒有說什么,轉身去拿巾帕擦身。
太子殿下真是“前凸后翹”,好有實力……裴溪亭把自己沉入水中,盯著下巴前的水默默地贊嘆,平常時候都那么明顯,起來了會……操!
他猛地抬手捂住臉,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快速告誡自己:啊,別上頭別上頭,欣賞人體可以,不許yy,要尊重模特!
幻化出來的警/察敲響心門,厲聲喝道:“不許動,掃/黃!”
腦子啊,快快清空清空清空清空——
“裴問涓。”太子喚了一聲,水里的人沒回他,玩拍打臉頰的游戲很是專注,他頓了頓,稍微提高聲音,“裴問涓。”
“啊?”裴溪亭總算轉過頭,臉紅紅的,人也呆呆的。太子頭一回見他這副模樣,也靜了靜,隨后問:“泡傻了?”
裴溪亭被那冷淡的目光瞧得清醒了,余光瞅見太子已經換了身干凈的里衣,他松了口氣,說:“精著呢,這就起來。”
太子收回目光,轉身說:“進來。”
一直候在門外的兩名內侍立刻推門而入,其中一人走到太子跟前伺候,另一人端著托盤放到不遠處的長幾上,正要幫裴溪亭擦身,裴溪亭拒絕了,“我自己來就是。”
內侍頷首退到屏風外。
裴溪亭拿帕子裹住頭發,脫了中褲,利落地擦身換衣,這衣服料子柔軟,針線精致,但顯然襯不上太子殿下的身份,內侍們沒得到殿下吩咐,也不敢擅自拿殿下的衣服給旁人穿,許是為其他人備的新衣裳。
稍許寬長,裴溪亭把腰帶系上,剩了一截小尾巴似的吊在身后。
太子瞧了一眼,懷疑裴家克扣裴溪亭食糧,那么一把腰,用力一掐就能折了似的。
出去的時候,這場雨已經到了尾聲,細雨朦朧如紗。
俞梢云和來內侍正躺在廊下喝茶,兩人簡單梳洗后換了身干凈衣裳,神態悠閑絲毫不像才砍了人回來,只是看見裴溪亭和自家殿下一起從門內出來后,顯然很震驚。
“兩位,”裴溪亭揉搓著濕發走過去,“請問你們看見我的小廝了嗎?”
來內侍不愧多了三十多年的見識,更早消化完眼前的情況,說:“瞧見他的時候,他正靠在馬車門上呼呼大睡呢,我們讓他過來接裴三公子,這會兒就在莊子外頭。”
裴溪亭見這二人神色尋常,應是沒發現什么不對,“那就好……對了殿下,”他想起一個問題,轉頭看向坐在不遠處那把躺椅上的太子,“今天的刺客應該是沖著您來的吧,那從樹上跳下來的那個人為什么要先砍我?”
內侍坐在太子身后替他浴發,太子閉眼說:“也許是因為我在他跳下來的那一瞬間看了他一眼。”
眼神退敵是吧,這么拽。
裴溪亭無言以對,“哦,我還以為那刺客是買一贈一,專門沖我來的呢。白衣刺客……和開春時刺殺皇后娘娘的是一伙的嗎?”
太子沒說話,也沒不讓誰說話,俞梢云便說了聲“是”。
“好有儀式感的組織,還分發統一服飾。”裴溪亭搓著頭發,若有所思地說,“又刺殺皇后娘娘,又刺殺殿下,這個組織是對皇室不滿嗎?而且堂而皇之,像是在挑釁皇室的樣子……就是實力不咋地。”
“都是菜瓜還搞什么組織啊,”俞梢云笑著說,“高手自然是有的,只是今日沒來而已。”
裴溪亭不大解,“都常來常往了,他們對太子殿下的實力還不清楚嗎?卻仍然不派高手坐鎮……”
俞梢云說:“其實這次來的挺多的,三四十個呢,許是得知殿下就帶了我們倆出門吧。再說了,高手雖有,但也是稀罕物啊,開春的時候被上官小侯爺宰了一個,后來又被我殺了倆,不得省著點用?”
他提起上官桀,裴溪亭心思一轉,說:“小侯爺這么厲害,難怪殿下會賞賜破霪霖給他,只是可惜被盜走了。說起來,這些盜賊膽也夠大的,什么都敢偷盜,破霪霖雖然是禁宮寶器,但為此招致通緝,也不太劃算吧。”
太子在俞梢云開口前睜眼看向裴溪亭,“話里有話,想打探破霪霖是否有別的用處?”
四目相對,裴溪亭被拆穿后絲毫不心虛,說:“哎,其實我更想直接問的。”
他討饒地笑了笑,說:“若涉及密辛,我就再也不問,殿下可別惱我啊。”
太子說:“為何不能?”
“您若惱我,以后不約我了怎么辦?”裴溪亭真心實意地說,“我與殿下身份懸殊,您若不愿見我,我哪能見到您啊?”
太子靜了靜,問:“你很想見我?”
“自然。”裴溪亭反問,“我有什么不想見您的由嗎?”
這位裴文書的措辭實在簡單樸素、直白大膽,若非他是男子,又毫無扭捏羞赧姿態,這些話甚至能聽出些曖/昧的意思。來內侍悄悄看了眼太子,一雙敏銳的老眼倒是看出了些許東西:
殿下對此好似隱隱有所抵觸,卻又不阻止,這是何故?
第26章 傳言 “我這么拉嗎?”
太子最終沒有說什么, 轉而道:“朝野傳言:得四寶者,可得傳國玉璽。破霪霖便是其中之一。”
裴溪亭好奇,“一把匕首和玉璽能有什么關聯?”
俞梢云說:“強行摧毀存放玉璽的金匱只會觸動機關, 玉璽將會在一瞬間化為齏粉,因此要想得到玉璽,只能找到開鎖的鑰匙。鑰匙是密文鎖, 密文共四部分, 唯有一次性全部對應正確方能開鎖, 否則玉璽照樣會自毀。玉璽至珍至重, 有關它的信息, 大多時候只有天子才能知曉。”
裴溪亭說:“原來是這樣。”
熹寧帝如今在寢殿養病,不再出門,比起闖入重重守衛的禁宮綁架皇帝并且讓皇帝做出一個違背祖宗、違背帝王尊嚴的決定, 一一搜集寶器的確算是更簡單的法子了。
裴溪亭突然想起元芳試鋒的時候,那匕首刀鞘上的確有一面水紋, 那會兒他只覺得漂亮, 沒曾想竟然是密文的一部分。
“可, 就為了這么一句真假不知的傳言?”裴溪亭微哂。
“今日我放出傳言,說往東西行千里有一處寶藏, 得之可富甲一方,無需實證,明日天下也會身影攢動,無數人奔走。”太子淡聲說,“言語自來如刀劍, 可救人可殺人,傳言神秘,充滿引誘和蠱惑, 有人輕易聽信,有人明明狐疑還要去信,有人不信卻怕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如此種種都不奇怪。”
“的確是這樣。”裴溪亭搖了搖頭,又問,“那這傳言是什么時候有的?”
“二月左右。”太子說。
破霪霖開春才被賜給上官桀,二月就有此傳言,實在有些抓馬。裴溪亭打量著太子平淡的神色,略有好奇,“殿下后悔把破霪霖交給上官……小侯爺嗎?”
“我不會未卜先知,何須后悔?”太子說,“傳言終究是傳言,如今不是群雄逐鹿的時候,拿到傳國玉璽就能謀朝篡位么?何況那是我宗氏的玉璽。”
“外人得了名不正言不順,可宗氏子孫不僅只有殿下一人。”裴溪亭對上太子沉靜的目光,語氣平常地說,“殺死殿下,東宮無主,自有他人可以上位,誰有玉璽,誰就是得天之助,哪怕陛下不肯下詔,屆時自然會掀起一陣‘與天作對’的輿論浪潮涌向天子。”
這話是實話,卻太大膽,來內侍和俞梢云屏息凝神,沒敢偷看殿下的神情。
太子看著裴溪亭,并沒有絲毫不悅,只是問:“你想看見這一幕嗎?”
“良禽擇木而棲,我雖不是能進出朝堂的人才,也不是能于刀光劍影中保護殿下的勇者,卻也只想尊稱殿下一人為‘太子殿下’。”裴溪亭拱手,“殿下千萬保重,我明早要當值,此刻需得先下山了。”
太子靜靜地看了裴溪亭一會兒,才說:“去吧。”
裴溪亭頷首,轉身離去,身后的腰帶隨風飄著,從太子的視線盡頭消失。
太子垂下眼皮,斂去目光。
“殿下。”近衛輕步走到太子跟前,詢問道,“那幅畫濕了一角,您還要嗎?”
他問的是來內侍臨走時從涼亭中收走揣回胸口的畫,裴溪亭的雨中天地。
一幅畫有了殘缺破損,卻是殿下點名要裴溪亭畫的,如今殿下還會要嗎?底下的人拿不準,只得來問一問。
太子沉默良久,說:“裝好。”
*
馬車停在莊子外,裴溪亭走過去挑了下元芳的斗笠檐,俯身問:“等困了?”
對方睜眼,眼神清醒,“沒,雨聲悅耳,瞇會兒。”
“哦……等會兒,”裴溪亭湊到他胸前嗅了嗅,“怎么有股血味兒,你受傷了?”
“這個啊,”元方低頭拍了拍胸口,“沒有。先前太子遇刺的時候,我正在馬車上躺著,突然就沖上來一個人掀我斗笠,打量我,最后還要拔刀砍我,簡直莫名其妙。我看他跟刺客是一伙的,還有兩下子,就把他和他的同伙都殺了,不小心濺了點血。”
這副殺人如同砍西瓜的語氣不免讓裴溪亭想起先前涼亭外的那血腥一幕,緩了緩才問:“那人比那些白衣刺客厲害嗎?”
元方不假思索,“肯定啊,估計是頭頭吧,我閉眼的時候聽見他身旁的人對他很是恭敬,叫他什么護法?”
“這什么勞什子護法不會就是此次坐鎮的高手吧?”裴溪亭嘟囔,擠著元芳坐下,駕車離去。
“誒,”路上,裴溪亭問,“你和俞梢云打過架嗎?”
元方說:“幾年前打過,那會兒太子還是五皇子。”
裴溪亭好奇,“你倆誰厲害?”
元方說:“這個不好比的。比殺人,我強,但俞梢云刀法迅且猛,這個路數上,他是天才,成長到如今,年紀輕輕卻是少有敵手了。你別看他是有官職的,跟著太子也在江湖上混出了名聲,誰不知道俞梢云那把‘蕩云雪’?”
“那么暴力的勁頭,給刀取的名字還怪雅的。”裴溪亭單腿曲起,另一條腿隨著馬車顛簸著,“聽說太子還是五皇子的時候,常年在外游歷,那會兒他就經常被刺殺嗎?”
“是有不少回,有被雇傭的殺手,各路揭懸賞榜的,或是某些組織。”元方說,“前幾年外面比較亂,各種江湖組織,當時滅在太子手中的組織可不少。那會兒有人說五皇子是一陣雨,潑亂了整片林子,又喜歡蹦噠又跑不快的老鼠都被淋死了,讓林子清凈干凈了不少。”
裴溪亭想起太子身上的傷痕,這場雨的尾巴從他臉上拂過,留下清潤的濕意。他說:“五皇子這么招人恨嗎?”
“那些人殺他,可能是圖錢,挑釁皇室,證明自己有多厲害,還有些人天生就喜歡殺人,做一件事的由太多了,誰知道呢?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元方勒轉馬頭,拐彎,“當時買兇殺太子的人里,有元和太子的擁躉。東宮是能易主的,五皇子是瞿皇后自小養大的,親娘生前還是熹寧帝最寵愛的琬妃,他多年在外,在朝臣中卻自有擁躉,頗有根基,元和太子黨沒法不忌憚。所以太子一上位,朝堂就大換血了嘛。”
裴溪亭感慨,“太子殿下這一路走來真不容易,出門旅行都隨時隨地刀光劍影。”
元方頗知此人德性,挑眉說:“憐香惜玉了?”
“不行嗎?”裴溪亭眼睛一轉,“我追求太子,你覺得有幾分可能?”
元方冷酷地評價,“沒分。”
“不是吧,”裴溪亭不太服氣,“我這么拉嗎?”
“拉?”
“就是拉胯,很菜的意思。”
元方并不評價裴溪亭拉不拉,說:“你喜歡太子的美色,我能解,誰不喜歡漂亮的?但你要同他示愛,在我看來和找死無異,你聽說過蜘蛛女嗎?”
裴溪亭說:“我聽過蜘蛛俠和蜘蛛精。”
元方說:“蜘蛛女是個殺手,美艷無雙,且會媚術,當年不知多少男人倒在她的紫紗裙下,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潛入太子所在的客棧房間,被太子捏碎了脖子。”
“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裴溪亭好奇,“你當時在太子床底?”
“不,我在客棧一樓吃餅。”元方回憶道,“當時我吃的應該是竹筍餡兒的油餅——別問我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因為那家餅真的很香。突然,我聽見背后一聲‘咚’,蜘蛛女麻袋似的被丟了下來,頸骨碎裂,那房門再度關上,一樓的人靜默無言,沒有再敢上樓的。”
“再?”裴溪亭震驚,“他們都是覬覦太子美好肉/體的?”
“你以為你這樣不怕死的色/鬼有很多嗎?”元方翻了個白眼,“他們都是從各處趕來殺太子的,但他們誰都不是蜘蛛女的對手,蜘蛛女死得悄無聲息,這就是一場無聲的震懾。”
裴溪亭又想起先前太子捏碎刺客脖子的那一幕,喉結滾動了一下,他隨后把元芳上下一瞅,語氣狐疑,“那你是去干嘛的?”
“當時恰好路過,特意去那店里吃個餅子。”元方聳肩,“總之類似的前例不只一樁,男女都有,人家骨頭比你硬多了,都經不過太子那么一捏,你這身小脆骨就別找死了吧。”
“你這話沒有邏輯。”裴溪亭絲毫沒有被嚇住,“那些所謂的前例下場凄慘和我有什么關系?我是他們嗎?我對太子又沒有壞心眼,我是追求他,不是要對他先/奸后殺,太子又不是殺人狂魔,干嘛殺我?”
元方瞅著這人,“你真不含蓄。”
“我就當你是在夸我了,”裴溪亭說,“比起那些身份體面,背地里盡干不是人事兒的衣冠禽獸,那我確實不含蓄得多。”
“的確,高門大院瞧著光鮮亮麗,里頭的腌臜事多著呢,這些公子哥兒平日里看起來一個比一個有臉面,背地里是禽獸的可不少。但是,”元方話鋒一轉,“我見你平日待人頗為冷淡,更不是奔放的性子,怎么在風月之事上這么開朗?”
“我的念是喜歡就上,想要就爭取。”裴溪亭撐著臉,“人生幾十年,會遇到數不清的人,但能相識的不多,相知的更少,讓我起了點風月心思的,這還是頭一個。若是瞻前顧后,直接放棄,那就活該空留遺憾。”
元方被說服了,認真地說:“那祝你成功。”
裴溪亭笑了笑,“我會努力的。”
馬車釘著泥濘的路下了山,駛入青石路,一路平穩地消失在夜幕盡頭。
山隱入暗夜,鬼影憧憧,一抹綠沈拂過樹梢,男人站在小山崖邊,盯著官道盡頭,“裴溪亭么,”他琢磨著這個名字,“此人和太子是何關系?”
隨從抱著傘站在男人身后,說:“非要說關系,此人是新任的籠鶴司文書。”
“小小文書,按來說不該得太子召見,他卻從山頂下來,”男子若有所思,“不簡單吶。”
“聽說破霪霖被盜那日,此人與上官桀在一處。”隨從說,“但這裴三自來文弱內向,在鄴京的官員子弟中很不拔尖,唯獨一點無人能出其右。”
男人問:“哪一點?”
隨從輕蔑地說:“臉。您說,太子會不會就是看上了那張臉?”
“你不了解太子殿下,他自年少時就是個不近美色的人,不管多美的臉、多浪的身子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他也不會流連一眼。那是個端方自持又郎心如鐵的人啊。”男人幽幽地笑了,在暗夜的山林間猶如鬼魅,“至于這個裴溪亭,我倒要尋個機會好好欣賞一番,若是順眼,正好我屋前還差一盞美人燈。”
風吹草動,今夜的雨徹底停了。
第27章 線索 小裴的相處之道。
到底是五月的天, 路上的水一晚就干了,只留下錯亂沙泥。
翌日,裴溪亭背著畫箱去上班, 裹著一身悶熱氣抵達文書樓,脫鞋入內。
陸茫正穿著薄衫在書案前奮筆疾書,裴溪亭輕步上前, 還沒來得及和上司打招呼, 對方就說:“我現在做的是你的差事。”
裴溪亭說:“所以?”
陸茫說:“幫我畫一面書箋, 你今日的活就干完了。”
這個上司很靈活, 裴溪亭求之不得, 說:“成交。”
他話音剛落,陸茫就飛快地拿起手邊的那本書,抬起頭遞過來, “這書是——”
看見裴溪亭的模樣,陸茫眼神凝滯, 過了一會兒才眨巴了一下, 竟是出離地憤怒了, 說:“‘鄴京美玉榜’,你憑什么只排第九?絕對有人暗箱操作, 我要去碧池找老板問個清楚!”
美玉榜,裴溪亭記得原著中提過,說是因為“裴溪亭”雖臉蛋極美,但少了靈氣,太木訥, 在那堆璀璨奪目的美玉面前,自然遜色幾分。
“且慢,”裴溪亭伸手阻攔, 寬慰道,“殿下排第一,說明這個榜單還是很有威信的。”
陸茫不贊同地說:“那是因為沒人敢暗箱操作到殿下頭上,但你就不一樣了。”
“這玩意兒年年都評,陸主簿好心,今年年底評選的時候可以多投票給我。”裴溪亭說,“對了,主簿要我畫什么?”
“哦,是這本書,”陸茫記起正事,重新拿起那本書遞給裴溪亭,“這是一本百花譜,里頭原本有一張牡丹書箋,但我昨兒從藏書樓出來的時候掉在路上了,偌大東宮,要找一張書箋實在麻煩,哪怕找著了,臟了的也不能再用。殿下的藏書都有對應的書箋,是殿下自己挑的,我可不敢隨便去外頭買一張,聽游大人說殿下頗為喜愛你的畫,所以我才想找你畫一張,替我補上。”
裴溪亭翻了翻書,問:“殿下同意了嗎?”
“殿下沒說不行。”陸茫重新落座,示意裴溪亭在對面的書案落座,“素箋我都給你備好了。”
裴溪亭放下畫箱落座,拿出粉本擬了幾幅,都不是很滿意,但轉頭想起如花似玉的太子殿下,頓時有了主意。
殿內燃著五月防毒螫的草藥香薰,有股淡淡的苦味。陸茫忙活了大半時辰,終于落筆,起身拍打著腰去茶案,問:“菖蒲酒,菊花茶,椰子水,喝哪個?”
裴溪亭說:“椰子水吧,謝謝。”
陸茫從冰鑒中拿出一個葫蘆,倒滿兩只青白玉色的單把杯,將其中一杯放在裴溪亭的案上。見他畫得差不多了,便俯身細看一番,說:“石榴樹下一個背影……這背影看著很像殿下啊,你去過東宮了?”
裴溪亭說:“沒有。”
陸茫說:“那你怎么知道明正堂后殿前有石榴樹?”
“巧合。”裴溪亭說,“五月石榴花開得艷麗如霞,每次我都會被吸引,駐足觀賞,殿下既然收藏這本百花譜,想來也是惜花之人,我便以己度人,想象殿下在樹下的模樣了。”
“原來如此。”陸茫看著箋面,樹葉蒼翠、石榴花鮮艷,和玄衫飄飄的殿下一搭配,色澤尤為濃郁明朗,就像這五月的天,熱烈奔放。
裴溪亭擱筆,陸茫說:“好了?”
裴溪亭說:“還要灑金。”
“打擾了,”游蹤踏入門內,言簡意賅地說,“熹寧十五年‘江南王家四十四案’。”
陸茫說了聲“好嘞”,轉頭涌入重重書架間,迅速利落地找出一本文書呈給游蹤,說:“不是在查披霞山的事嗎,怎么還突然翻出這樁未結的陳年舊案了,莫不是有新線索了?”
“不錯。那個王三的確不是真王三,我已經派人出去找了,還沒有回音。”游蹤快速翻閱文書,“記得死在城東郊的那個神秘雇主嗎?本以為只是一刀封喉,今日要處尸體的時候,我卻在他的心口發現另一道致命傷,是梅花袖箭。”
籠鶴司的仵作回鄉照顧病重的寡母,還在回京的路上,籠鶴司的案子也不能讓外面的仵作經手,否則也不會拖延這么兩日才讓飯后去停尸間散步的游蹤發現一處線索。
陸茫記憶力極好,說:“如果我記得不錯,當年這江南王家的案子也曾出現梅花袖箭的痕——”
“不錯,”游蹤反手將一頁文書懟到陸茫臉上,“一模一樣。”
陸茫熟練地后仰,避開這一懟,后退一步看清了紙上繪制的梅花形傷口,拊掌說:“找到此人,不僅能找出拿走破霪霖之人的線索,還能結了陳年舊案。”
“問題是該怎么找?”游蹤合上文書,遞還陸茫,“這梅花袖箭不同于一般的梅花袖箭,但并未在何處聽說過它的名號。”
陸茫撓了撓頭,偏頭時看見裴溪亭在灑金,那手真叫一個穩。游蹤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眼神在裴溪亭臉上轉了一圈,待裴溪亭放下灑金的毛筆掛繩,才說:“裴文書,你可有想法?”
裴溪亭“啊”了一聲,抬頭指指自己,“我嗎?”
“你雖不是查案的官吏,卻也細致聰慧,不如你來說說。”游蹤說,“說錯了也不要緊。”
裴溪亭對查案沒興趣,但他已經攤入這趟動不動就殺殺殺的渾水,還是要盡量掌握主動權才好。再說這位頂頂頭上司目光溫和,像是在鼓勵他大膽發言,于是他起身走過去,說:“這位梅花袖箭在熹寧十五年到如今,中間還犯過別的案子嗎?”
陸茫搖頭說:“他已是犯下命案的兇犯,各地都有緝捕文書,一旦他再有動靜,都會立刻上報鄴京,但這些年并未出現梅花袖箭的痕跡。”
“若是受雇傭的殺手刺客一類,他接單的頻率未免太低了。”裴溪亭說,“當年王家到底是什么案子?”
游蹤看了眼陸茫,陸茫便把那文書遞給裴溪亭,說:“王家是江南富商,做的是布匹生意,當年王老爺親自帶隊到北方布行來談生意,卻被截殺在路上,一行四十五人的鏢師死了四十三個,只剩下兩個逃出生天。死的人剛好湊四十四個,因此當時官府懷疑是有人故意尋仇,后來我們在幾具尸體上發現了梅花形狀的箭傷,且都是致命傷。”
“有在現場找到箭頭嗎?”裴溪亭問。
游蹤搖頭。
“說起這個,我就覺得很好笑,”陸茫說,“兇手難道是在射死人之后再一一拔走箭頭嗎?”
“應該不會。”游蹤說,“我猜測是箭連著線繩一類的物件,射入人體后可以收回,以此既不會留下箭頭,也方便重復使用。”
裴溪亭翻著文書,說:“我斗膽猜測不是仇殺。兩名逃生者說:‘十數個黑衣蒙面人突然出現包圍了車隊,隨后拔刀就砍,老爺喝問他們的身份,他們沉默不語,只是殺人’,若是為了向王家復仇,這未免太‘安靜’了,難道不想讓仇人知道自己是誰后跪地求饒,恐懼到極致,最后親眼目睹仇人的死狀嗎?而且這些兇手不僅殺人,還謀財,他們把值錢的東西都搬走了。此外還有個bug。”
陸茫說:“八哥?”
“還有一處漏洞,”裴溪亭糾正措辭,“就是在我看來,這場屠殺有逃生者本生就是不太合的。根據逃生者說,刺客是包圍了他們,山路窄,又不像林子可以到處躥,他們被前后夾擊,在兩方實力懸殊的情況下,是怎么跑出包圍圈還能一路順暢下山去的?”
他合上文書,猜測道:“有沒有可能,所謂的四十四人只是個幌子,就是要把這場命案往仇殺上引,從而掩蓋真實意圖?畢竟做生意的難免在外結仇,同行殺同行都是不罕見的了,這王家是富商,招人眼紅也有的。”
游蹤說:“我也有此懷疑,只是兇手下落不明,不好證實。”
“王家案子存疑,幾年后,這位梅花袖箭突然現身殺了那個買主,這兩件事說不準有什么聯系。”裴溪亭聳肩,“腦子亂亂的。”
“那就別想了,”陸茫是好上司,立馬說,“讓游大人頭疼去。”
游蹤拿著文書去頭疼了,陸茫隨即帶頭早退,裴溪亭自然也麻溜地跑了。
元方正在院子里種盆栽,見人回來,不禁說:“你這差事也太閑了吧。”
“我那位上官真不錯。”裴溪亭走到廊下坐下,問蹲在一邊往盆里堆土的人,“你聽過梅花袖箭嗎?”
元方說:“這武器不罕見。”
裴溪亭說:“不是廣義的梅花袖箭,是箭頭入肉會留下梅花傷口的梅花袖箭。”
元方說:“那倒是沒聽說過。”
裴溪亭想了想,“那你記得那個雇主的模樣嗎?”
“記得,”元方說,“你要查這件事?”
裴溪亭說:“你什么意見?”
“沒意見,”元方說,“我說,你畫。”
裴溪亭立馬打開畫箱,取了張紙出來,說:“把你記得的都告訴我。”
元方想了想,說:“中年人,大概四十出頭,比我矮半頭,不瘦不胖。臉很方正,眉毛不濃不淡,比我短,大概這么長,這么粗——”
裴溪亭抬頭瞧了眼那筆劃的指頭,“嗯”了一聲。
元方又繼續說:“眼睛不大不小,眼皮有點腫,嘴巴有點厚,就像李肉餅的老板那樣。”
裴溪亭熟練地說:“嗯,待會兒帶你去吃。還有嗎?”
“好像沒有了,這人打扮得很素凈,也沒有佩戴什么首飾。”元方挑了一袋山茶花種子,“這人不會武,但不是一個人來的,說有眼線什么的。”
“但是只有他死在東郊。”裴溪亭說。
元方說:“也許他的眼線還在鄴京,那日他與我在百幽山交易的時候,身后的確跟著幾個蒙面人。”
“他和你交易都帶著人,拿破霪霖回目的地卻一人獨行,不太可能,這里頭一定有原因……畫好了,”裴溪亭把本兒遞到元方面前,“瞅瞅。”
“還真有七八分像,”元方指著脖子,“脖子要粗短一些,大概這么多,”他拿指頭比了一下長短,又說,“臉還要方一些。”
裴溪亭重新修改了一輪,再讓元方看,元方點頭說:“差不多了,可是你要怎么找?天下何其大,找人等同于大海撈針,而且若讓人知道這幅畫像出自你手,你的麻煩可得一茬接一茬了。”
“我不找,可以讓別人去找。”裴溪亭說。
元方說:“齊大掌柜雖說消息靈通,但此人來歷身份不明,亦正亦邪,不好參透,亦不可全信。這事牽扯皇室,太大了,難保他不會漏點子。比起他,找太子還要更安全些。”
裴溪亭問:“太子會殺你嗎?”
元方說:“如果我不覬覦破霪霖的話。”
“你是圖錢,事先你并不知道。”裴溪亭說,“這點,我拿命給你作保。”
元方有些驚訝,“我們認識并不久。”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聽過沒有?”裴溪亭低頭收拾畫箱,“我這人信緣分,更信直覺,見著個人,我若一眼就不喜歡,那八成是有原因的。”
元方說:“你喜歡我?”
“挺喜歡的。兩個人相處起來的最好境界,就倆字:舒服,我和你相處就挺舒服的。”裴溪亭說,“你這個人吧,從小混江湖,膽子大,但心不黑,否則賦夢樓那日不會留下我這么個人證,甚至連拿匕首威脅我的時候都很有分寸,半點沒傷著我。這幾天處下來,你話不多,但對待外頭那些普通商販很有禮貌,會幫盲人過街巷,幫魚攤抓逃跑的魚,幫小孩拿掛上樹的蹴鞠,說明你有善心。總之在我看來,你不是善茬,卻不是壞人,至于你自己如何看自己,別人怎么評價你,那與我無關。”
“好吧。”元方難得笑了笑,頗有木石碎裂出自然花鳥紋路的色彩。他起身拍拍手,“我有一個要求。”
裴溪亭抬頭看著他,“說說看。”
“你得讓太子答應:不要向任何人暴露我的行蹤。”元方臉上難得露出沉郁,“否則太子不殺我,自有別人來找我麻煩。”
這個“別人”似是特定的對象,但裴溪亭沒有多問,哪個道上混的沒有仇家?
“我沒法篤定太子是否會答應這個條件,為了以防萬一,我要想想再決定要不要把畫像給太子。”說罷,裴溪亭起身就走。
元方說:“肉餅!”
裴溪亭跨出院子,正想讓元方跟上,眼前突然蒙上一陣輕煙,他直覺不妙,想要后退卻來不及了。
這煙吸了一口,裴溪亭只覺得頭昏腦脹,竟然一時腳軟地向前摔去。
來人抓住裴溪亭的胳膊,正要把人扛上肩膀,突然肩膀一痛,被一只大手鉗住了。
他轉頭,對上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放下他。”游蹤說。
第28章 散步 小大王:看不懂嚶嚶呀。……
院門后, 元方無聲地貼上墻,將匕首插回靴掖,凝神聽著門外的動靜。
游蹤手上用勁, 男人臉上頓時露出痛苦神色,松開了裴溪亭。
一得到自由,裴溪亭立刻踉蹌著躲到游蹤身后, 暈乎乎地說:“大人。”
游蹤抬腿將男人踹上墻, 男人捂胸跪地, 噗出一口血來。
“來這里作怪, 狗膽不小。”游蹤說, “你是何人?”
游蹤的腳上力道自不用說,男人的五臟六腑好似都移了位,沒能答話。
裴溪亭把人瞧了瞧, 說:“我見過這個人,他是王夜來的隨從。”
游蹤眉梢微挑, 顯然也想到了披霞山的事。
“我和姓王的無冤無仇, 話都沒說過兩句, 上次他在披霞山想殺我,這回又要綁我, 簡直莫名其妙,欺人太甚。”說罷,裴溪亭松開游蹤的袖子,轉身沖進院子拿起門后的掃帚,和默默偷聽的元方來了個對視。
在對方欽佩的注視中, 裴溪亭眨眼就紅了眼眶,再出去后儼然是一幅委屈惱怒狠了的模樣,“我今天一定要打爆他!”
游蹤在那群公子哥身上見慣了這種混勁, 卻沒想到裴溪亭也有這樣一面……不對,人本就不止一面。
游蹤伸手握住裴溪亭雄赳赳的掃帚尾巴,裴溪亭走不動了,轉頭看向他,眼中有些敢怒不敢言的委屈,“大人要攔我?”
游蹤看著裴溪亭,眼前再度閃現出那個小小的、張牙舞爪的身影,他沉默一瞬,斂下心底的悵然,語氣溫和了些,“不必多跑一趟,我讓王夜來到籠鶴司問話就是了。”
籠鶴司是什么地方,游蹤是什么人,親自過問此事無疑是小題大做了。裴溪亭愣了愣,心中有些納悶,雖說姨娘請宮中的姑姑到游大人面前替他說了好話,可游大人也不必照顧他到這種地步啊。
但游蹤既然如此說了,他自然樂意,順從地松開掃帚。
*
午后日光曬得人軟綿綿的,東宮一片靜謐,小大王卻很有精力,纏著白唐跟它一起上房揭瓦。
俞梢云從廊下出來,差點被一顆木球打中腦袋,飛快地躲閃了,旋即偏頭逮著房頂那一人一獸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我魂都被你們嚇飛了,賠錢!”
小大王作為俞梢云的小心肝,自然高傲著頭不予睬,而白唐作為勢必要將俞梢云踩在腳下的男人,自然也倨傲著目光不吝諷刺,說:“你偷閑去勾欄聽曲的事情,殿下已經知道了,等著吧,你不會有好結果!”
“若不是我有事稟報,今日必定要你知道誰才沒有好結果!”俞梢云把白唐上下一掃,不屑地說,“野蠻人!”
白唐冷笑回嘴:“假斯文!”
“我懶得搭你!”俞梢云嗤一聲,昂首闊步地走了。
白唐對著那背影翻了個白眼,小大王拍拍他的小腿,那意思是“不要跟那家伙計較,本大王帶你玩去”。
白唐嘴角微微上揚,揉了揉小老虎的背,陪它繼續撒歡去了。
太子握著小筆,仔細地描著陸茫先前送來的那張書箋,對外面的爭吵打鬧漠然相對,儼然是習慣了,并且懶得管教。
屬于他的東宮安靜極了,宮人們仿佛訓練有素的木偶,不敢有絲毫異響,唯獨外頭那仨,兩個常年話多,一只有時很鬧騰,撐起了星散的熱鬧氣。
俞梢云輕步入內,走到案前瞥了眼殿下描摹的那張書箋,心說:殿下這是偷摸地學習人家的畫?
他暗自嘖聲,很為自家殿下的好學而感動,而后輕聲說:“刑部郎中之子王夜來派人去蘭茵街試圖迷暈并帶走裴文書,被游大人攔下,現下王夜來正在被‘請’往籠鶴司的路上。”
這事說起來怎么都用不著游蹤親自過問,偏偏他就做出了這副計較的模樣,倒是讓人有些驚訝。
“我描得如何?”太子問。
俞梢云看著那兩張書箋,仔細對比,如實說:“模樣好像是一模一樣的,但韻味……高下立見。”
太子神情平淡,只是把自己描的那張書箋扔進了廢紙匣。俞梢云見狀正斟酌著想要拍個馬屁彌補一二,太子已經起身往外走了,他于是把話頭咽了回去,轉身提步跟上。
下了白玉階,太子腳步一頓,偏頭看向那棵石榴樹,伸手招了一下。
單方面和主人玩躲貓貓的小大王立馬從樹身后出來,高興地跑了過去,昂首挺胸地和主人出門去了。
白唐沒有跟上去,上樹躺下,就著樹蔭睡了。
從東宮前往籠鶴司衙門的這條道不會有百姓現身,小大王肆無忌憚地坐在左側的馬夫座上,時不時扒拉一下俞梢云挼自己腦袋的爪子,發出不滿的哼哼聲。
和小大王打鬧了一會兒,俞梢云最終還是沒忍住,問:“殿下,咱們去籠鶴司做什么?”
太子端坐,幾上放著一本書,說:“散步。”
聞言,俞梢云沒有多想什么,畢竟這條路確實很適合殿下散步,清凈寬敞,到了籠鶴司還能順便過問公事。
馬車平穩地駛入蘭茵街,在籠鶴司正門外停下。
四名當值守門的籠鶴衛俯身行禮,隨后兩人上前套馬車,兩人推開正門,待太子入內,復又關門。
太子在籠鶴司衙門里自然是熟門熟路,無需人引路跟隨,他信步走到前堂外,還沒轉彎就聽見里頭響起一道不冷不熱的嗓音:“放屁。”
是裴溪亭。
太子停步,小大王走出去幾步,在原地打了個轉,轉頭見主人不打算向前了,便立刻走了回去,不明所以地在主人腿旁趴下。
“此人分明是啟夏宴那日跟著你的隨從,當日清算獵物的時候,我親眼看見這人跟在你身旁。你說他不是你的隨從,可以啊,”裴溪亭看著王夜來,眉梢微挑,“但是你就得趕緊解釋解釋,當日你為何帶著一個身份不明的人上山?”
王夜來那日在披霞山摔得不重,背上卻讓石頭硌出了好幾處血印子,此時還和肩上那條鞭傷一起裹在藥布里,悶得又癢又痛。他站得不筆直,聞言心中一跳,卻是仰起了頭,證明自己底氣十足似的,怒道:“我憑什么解釋?”
王夜來瞪著裴溪亭,不客氣地說:“說此人與我相識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詞,我也可以說你蓄意誣陷,找我的茬!”
“誰說我是一面之詞?”裴溪亭轉身對上座的游蹤捧手,“大人,當日家兄也瞧見了此人。”
王夜來說:“裴錦堂是你二哥,自然向著你說話!”
裴溪亭淡聲說:“我可畫一張此人的肖像,請大人遣人去找家兄辨認。方才我和這歹徒一路隨大人回到衙門,中途沒有和誰說話,自然也沒有和家兄提前勾連,大人派人過去時不必說明緣由,只讓家兄辨認畫中人就好。”
“是個法子,”游蹤頷首允了,“案上作畫。”
裴溪亭行禮,轉身走到一旁的書吏案上迅速畫出一幅人像,分別給游蹤和王夜來看了一眼,確認的確是跪在地下那人,這才將畫交給游蹤叫來的籠鶴衛,說:“麻煩了。”
王夜來沒想到裴溪亭竟然能畫得如此逼真,心里一慌,可還來不及猶豫,籠鶴衛已經轉頭快步去了。
那方,裴錦堂被關在房里讀書,正是昏昏欲睡恨不得索性暈死過去,一聽說籠鶴衛來找,頭頂的烏云頓時轟散,從椅子上蹦起來就往外躥了出去,一路狂奔向府外。
什么兇神惡煞,閻王敲門,分明是天降祥瑞!
兩名靛袍佩刀的籠鶴衛站在裴府正門的階梯下,見裴錦堂跑出來,一人抖開那幅畫像,開門見山地問:“裴二公子可認得此人?”
裴錦堂叉著腰喘了口氣,湊近一看,說:“好像在哪里見過,但又一時想不起來……”
另一人提醒道:“啟夏宴。”
“哦!”裴錦堂一拍手,恍然大悟,指著畫像說,“王夜來,王家的隨從!”
拿畫的問:“請公子詳說。”
“我記得當時寧王府的人在清算獵物,我和舍弟還有趙四公子站在一處等候官府來人詢問趙四公子的事,撇眼就看到了不遠處的王夜來。我當時想找他算賬,被舍弟攔下,但忍不住瞪了王夜來好一會兒,自然也多少注意到了他身側的人。”裴錦堂指了指畫像,“這人當時一身小廝打扮,寸步不離地跟在王夜來身側。”
拿畫的問:“公子確定就是此人?”
“確定確定,這才過去沒多久,我哪能認錯?如若不信,你們也可以去文國公府問問趙四公子,他當時就在旁邊聽我罵王夜來,說不準也記得此人。”裴錦堂說罷好奇道,“是王夜來犯什么事了嗎?”
他目露期待,顯然很希望王夜來有事。
收了畫,籠鶴衛說:“衙門里的事,不好相告,裴二公子見諒。”
“好吧。”裴錦堂失望地嘆了口氣,又問,“對了,不知道舍弟在籠鶴司如何?可有好好辦差?”
一旁的籠鶴衛說:“裴文書很好。”
他們心如明鏡,今日這件事哪里需要游大人親自過問,如此分明是要給裴文書撐面子,自然也說明游大人對新來的文書觀感不錯。
“那就好那就好。舍弟性子文弱,話少又沉悶,從前最喜歡待在院子里,也是近來才稍微活潑了些,如今他頭一回去衙門做事,難免生疏青澀,如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各位同僚大人們多多教導,他雖年輕,但絕不氣盛,一定會用心學的。”裴錦堂說著,從袖袋中摸出最后的存糧,一張百兩銀票,要偷偷塞給兩人,“二位,一路辛苦了,拿去買點酒喝。”
“裴二公子不必如此。”沒拿畫的籠鶴衛側掌擋住裴錦堂的手,“收了這錢,我們是要挨棍卸牌的。擔心兄弟是人之常情,我們都能解,裴文書很好,文書樓的陸主簿也絕非無故苛責下屬的刻薄上司,裴二公子可以放心。”
裴錦堂聞言也不敢再強塞銀票害了兩人前程,麻溜地收好了,笑著說:“好,那兩位忙,我就不送了。”
兩人道了聲“告辭”,轉身上馬離去。
一直躲在大門后頭偷窺的管家見狀趕緊跑出去,緊張地問:“二少爺,出什么事了?”
裴錦堂眼睛一轉,嚴肅地說:“披霞山的那件事有眉目了,我得幫籠鶴司跑一趟,若是母親問起,你實話實說就是。”
管家不敢對征用白工的籠鶴司有絲毫不滿,只得說:“那少爺千萬小心啊,早些回來。”
裴錦堂拍拍管家的肩膀,疾步一離開管家的視線范圍,撒丫子就跑了。
籠鶴衛以最快的速度回了衙門。
王夜來木頭似的杵在堂上,麻木著一張臉,懷疑游蹤是故意晾著他,否則好歹給他一把凳子坐坐啊!
那綁匪卻是早就跪不住了,蜷縮著側趴在地上,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比起他們二人,裴溪亭枕著書案舒服地睡大覺,簡直像是在自家后院。
游蹤端坐堂上,正在處公務,把堂下的人當作空氣也似。
除了游蹤,屋內沒人發現側廊上還坐著一人一虎。
太子靠著美人椅,身旁擺著茶水,手里拿著一卷書,時不時挼一下靠在腿上的虎頭。小大王用虎掌扒拉著太子的袍子,不明白主人為何突然停下散步,坐著不走了,還看起了書。
俞梢云躺在院中的樹上,在暖洋洋的午后打了聲呵欠,對殿下的“散步”也略有納悶:散步散步,您倒是起來走幾步啊,還坐這兒偷聽上了?
第29章 午后 攔路虎。
“大人, 卑職二人已向裴二公子和趙四公子確認無誤,這綁匪的確是在啟夏宴那日跟著王公子的隨從。”堂上,籠鶴衛稟報結果, “卑職等也去王家查過名冊,此人并非王家下人。”
游蹤“嗯”了一聲,兩人行禮退了出去。他不急不緩地擱了筆, 看向王夜來, “現在可以說了?”
到了這個地步, 王夜來知道無法再撇清干系, 索性咬牙認了, “好,我承認,此人的確是我雇的打手。”
他一橫胳膊, 指著裴溪亭不管不顧地說:“我就是想收拾他!”
裴溪亭被吵得一激靈,猛地醒了, 蹙著眉, 睡眼朦朧地說:“吵什么吵, 沒素質。”
王夜來:“……”
你在籠鶴司衙門也太囂張自如了吧?真當成你家了!
王夜來不禁看了眼游蹤,這位太子一手提拔的游左使向來名聲不善, 此時卻對松散失禮的下屬沒有半分不滿,甚至不打算開口提醒一下,實在奇怪……難道裴溪亭和游蹤之間有什么私情?
沒錯,就是這樣,否則裴溪亭怎么可能入籠鶴司?王夜來越想越篤定, 看著裴溪亭的目光愈發嫉恨,勾搭了小侯爺還和游大人不清不楚,簡直是狐貍精, 不要臉!
“我和你無怨無仇,你哪來的心思收拾我?”
裴溪亭懶懶的聲音打斷了王夜來的思緒,他回過神來,冷笑道:“你別裝傻,你和青鈴鈴是不是有一腿!”
“嗯?”有八卦,俞梢云豎起耳朵,瞌睡一下就沒了。
太子翻過一頁書卷,聽一墻之隔的裴溪亭似笑非笑地說:“你是因為青鈴鈴才看我不爽,你喜歡他?”
“不行嗎?青鈴鈴聲色動人,愿意捧他座兒的人能從鴛鴦館排到城門口去,這很奇怪?你不也是其中一員嗎——別想否認,”王夜來拔高嗓門,“先前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你進了他的房門,很久才出來,屋子里沒有傳出青鈴鈴唱曲的聲音,那你們在里頭干什么!”
裴溪亭不知道姓王的說的是哪一次,也懶得解釋他和青鈴鈴在房間里做了什么,只是說:“給青鈴鈴捧座的那么多,怎么別人不來找我麻煩,偏你來,王公子氣性很大嘛。”
他仰身靠上椅背,淡淡的瞧著王夜來,“可是據我所知,青鈴鈴和你并無任何曖/昧關系,人家都不一定記得你這號人,請問你這氣性是打哪兒來啊?”
王夜來冷哼一聲,說:“我喜歡他,所以嫉妒你,不行嗎?”
“你對不屬于你的人占有欲好強啊,那真是奇了怪了,你若要嫉妒,最該嫉妒的得是寧王世子吧,你怎么不去綁世子?”裴溪亭哂笑,“該不會是不敢吧?”
王夜來直氣壯地說:“我當然不敢對世子有絲毫不滿,我就是欺軟怕硬,有問題嗎?”
裴溪亭沒有說話,果然聽見游蹤說:“我籠鶴司的人,何時輪到別人隨意欺辱的地步了?”
王夜來后知后覺說錯了話,臉色跟著一變,連忙說:“游大人,我絕對沒有輕視籠鶴司的意思,我只是想找裴三,這事說起來是我和裴三之間的私怨,不是嗎?”
他言下之意無非是說游蹤有公私不分、以權壓人之嫌。
游蹤說:“裴文書是籠鶴司的文書,你跑到籠鶴司的地界來欺負他,和一只狗故意跑到我面前來撒尿沒有區別,還盼著我避嫌忍讓嗎?”
游蹤目光微沉,那種骨子里的兇性只泄出三分,已然讓王夜來臉色煞白,一時沒有言語。
游蹤收回目光,一邊提筆在信紙上寫下兩行字,一邊說:“王公子,看在你還年輕的份上,我不欲多加為難,誤你性命前程,但是我得提醒你,下次再敢臟了我門前的地,我會摁著你舔干凈。現在,”
他拿起那張信紙,對王夜來說:“留下你的狗,拿著這封信回去,替我給王郎中問個好。”
王夜來繃緊下頜,沉悶地應了一聲,上前雙手接過信紙,僵硬地行了一禮,轉身退下了。
“站住,”游蹤說,“向裴文書賠罪。”
王夜來藏在袍子中的拳頭咔咔作響,猛地轉身向裴溪亭捧手,說:“對不住了,裴三……裴文書。”
裴溪亭側過身,并未接受。
你奶奶的!王夜來簡直咬碎了牙,見游蹤并未再說什么,轉頭快步走了。
“別鼓著臉了,”游蹤看著裴溪亭,語氣溫和了些,“他回去少不得一頓毒打,就當給你出氣。”
裴溪亭“啊”了一聲,下意識地調整表情,“我鼓臉了嗎?”
游蹤點頭,“鼓了。”
“好吧。”裴溪亭按了按臉腮,隨后拱手說,“謝謝大人替我出氣,您不愧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俞梢云無聲地“咦”了一聲,瞅見自家殿下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顯然也對裴溪亭甜言蜜語戴高帽的做法頗有看法。
游蹤也想到了殿下先前的話,不禁好奇地問:“你對多少人說過這話?”
“真沒多少,”裴溪亭坦城地說,“已經故去的一位長輩,給我塞很多料的賣餅叔叔,然后就是大人您了。”
他掰了三根手指,很無辜的,“不多吧?”
“倒是比我想象的少很多。”游蹤把裴溪亭招到桌前,瞧了他兩眼,“你和那個青鈴鈴,沒什么事吧?”
裴溪亭說:“真沒有上過床,就是朋友關系。我不是得罪小侯爺了嘛,就先和青鈴鈴撇清關系了,免得牽連他,只是現在看來,這關系也沒撇得太清楚。”
游蹤因他直白的遣詞默了默,說:“我不是要過問你的私事,而是青鈴鈴與寧王世子關系匪淺,你若是因為年輕氣盛想與他來一段露水姻緣,是很不明智的。”
“我知道,大人放心,我和青鈴鈴絕無不清不白的關系,而且,”裴溪亭想了想,斟酌著說,“我覺得王夜來在忽悠人。喜歡聽青鈴鈴唱曲兒的人那么多,他偏偏就嫉妒我了?若是按照他欺軟怕硬的原則,那些客人里可有不少比我軟的軟柿子,他應該去捏他們才是。還有打一開始在披霞山,他就是故意射我,他眼神里的惡意騙不了人。”
“王夜來目光閃爍,必定有所隱瞞,”游蹤看了眼地上的綁匪,“待我審過此人再說。”
裴溪亭一愣,說:“大人出手幫我,還因我得罪了王郎中,我已經很感謝大人了,您公務繁忙,實在不必為我分神。”
“你是我的下屬,我不護著你,還指望別的衙門官替你出頭嗎?”游蹤看著裴溪亭,“你若在外頭與人爭吵打鬧,我是不管的,更不會把人叫來籠鶴司衙門問話,但沒有讓你在家門口被人登門欺負的道,否則我籠鶴司的臉面往哪兒擱?”
裴溪亭聞言沒有再說什么,捧手道謝后退了出去。
走出前門,小道上赫然一只攔路虎,在陽光下渾身如披金羽,一雙圓眼仿若琥珀,瑩潤澄澈,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喲,下午好啊。”裴溪亭試探性地走過去,沒有貿然上手撫摸,他看見虎掌上那條長命縷,不禁笑了笑,“竟然還沒有被你玩兒丟,我以為你扒拉幾下就會隨地扔了呢。”
小大王順著他的視線抬了抬前掌,輕輕地在裴溪亭的袍擺上留下一道不明顯的爪印,很高傲地把他仰視著,仿佛挑釁。
裴溪亭并不生氣,認真地問它:“你扒拉我干嘛,我得罪你了?”
小大王雖然有幾分靈性,卻也沒到能精通人語的境界,只是嗅出此人的味道,干凈清冽,沒有半分壞心眼,像初秋的風,讓它覺得很舒服。
太子在廊下看著小老虎用腦袋去拱蹭裴溪亭的腿,輕薄的袍擺敞開,風吹得長褲貼上肉,顯出底下的筆直修長的輪廓。
突然,裴溪亭似是覺得癢了,輕步躲了幾下,小大王追著他鬧,他就笑了,那張皎然的臉此時放松而舒朗,經陽光綴了圈金箔似的,熠熠生輝。
裴溪亭“喂”了一聲,原是被小大王咬住腰帶尾巴,一口拽了下來。輕薄的石榴袍頓時松散開來,風一吹,飄飄然,一片晚霞似的。
“慣得你!”裴溪亭不管自己的儀容,抬腿就去追干了壞事的小大王,一人一虎繞著游廊追趕起來。但他顯然不是小大王的對手,而且這小老虎有幾分賤嗖嗖的德性,跑出一段距離還要回頭瞅瞅他,等人快到屁股尾巴了又撒丫子就跑,簡直給裴溪亭氣笑了。
“我要告到東宮!”裴溪亭恐嚇。
小老虎不管不顧,溜了裴溪亭一圈,咻地躥入前頭那窩槐花樹后,他這么悶頭一撞,那槐花樹叢立時紛紛揚揚地下了“雪”。
裴溪亭眼前一花,正要跟著進去,那“雪”中翩然出來個人影,長眉鳳眼,赫然是為小老虎斷后的主人。
裴溪亭腳下一個急剎車,堪堪停在太子腳尖前的位置,他匆然抬頭,毫無準備地對上太子垂下的目光,宛如墜入幽深古井,竟一時心跳驟停,而后更為猛烈地跳動起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半仰著頭,盯著那雙眼。
太子看著裴溪亭因為追趕而薄紅的臉,耳邊是他輕淺的呼吸,離得太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那股清新微澀的柑橘酒香。
“汗光珠點點,發亂綠松松”,很不合時宜的,太子腦海中浮現出了這樣一句。
裴溪亭自然沒有察覺太子殿下的心活動,他終于回過神來,后退兩步,捋開被風粘到臉上的碎發,清了清發干的嗓子,最后很自然地揮手說:“殿下,午安啊。”
第30章 閑聊 小裴邁出試探的jio步。
太子瞧著裴溪亭毫不拘謹、十分尋常的淺笑, 過了一瞬才鸚鵡學舌般,“午安。”
裴溪亭說:“是您讓小大王來溜我的?”
太子否認:“并未。”
“那就好。您家這只小老虎很不老實,作為您忠誠的下官, 卑職必須要為您分憂。”裴溪亭擼起袖子,朝太子晃了晃拳頭,義正辭嚴, “我今天一定要挼禿它。”
“這個主意不錯, ”太子想了想, 竟贊同地說, “以后就可以不用給它洗澡了, 省時省力還省水。”
躲在樹從后的小大王本打算欣賞主人力退“敵人”的英勇姿態,萬萬沒想到主人竟然如此冷酷無情,妄圖把它變成丑陋的禿子, 登時委屈得渾身冒出苦泡泡,竟悶頭沖出去對著太子的小腿一陣無能狂怒地拱蹭。
太子垂眼看向鬧騰的小老虎, 被蹭的那條腿微微動了下, 裴溪亭見狀連忙下意識地伸出胳膊去攔, 卻見太子只是被蹭得癢了,重新站定而已。
太子將裴溪亭的下意識反應納入眼底, 心說:這是怕他一腳把這個小東西踹飛么?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說:“不是要挼它?”
裴溪亭瞅著正繞著太子撒脾氣的小萌物,謹慎地問:“可以摸哪?”
它的主人予以指導,“頭。”
裴溪亭俯身,緩慢伸出魔爪, 試探性地摸了下圓圓的虎腦袋,小大王停下動作,沒有扒拉他的手, 于是他又挼了幾下,小老虎不禁露出“被挼舒服”了的神情,甚至轉頭拱了下他的手,抬起那只戴著長命縷的前掌,直勾勾地盯著他。
裴溪亭想起了小土狗,煎餅攤生意很好,他卻從曾經的熟客變成半年才光顧一次的客人,“煎餅”卻每次都會跳下車板跑過來接他,直到被繩子勒住腳步,最后一個蹦跶跳進他懷里。
毛茸茸的小黑狗,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繞著許久不見的朋友撒歡,那樣的瞬間曾經給他帶來了一種奇異的安全感。
裴溪亭面上浮起悵惘和思念,太子納入眼底,小大王卻看不大懂,只是十分不滿自己被忽視,于是不耐煩地拍了拍裴溪亭的腿,琥珀眼珠赫然寫著:大膽,趕緊搭本王!
裴溪亭回神,伸手試探性地和它握了握爪,心里一陣柔軟。他指了下那條長命縷,說:“過幾天再給你做個別的小掛件兒,好不好?”
小大王拍拍裴溪亭的手,他就當它應了,笑了笑,抬頭問太子:“它好有靈性啊,您到底是從哪兒得來的小寶貝?”
這個完全俯視的角度,裴溪亭的臉更小了,仿佛一只手就能捂住他的眼睛和口鼻,剝離感官呼吸,捂得嚴嚴實實。
裴溪亭說:“殿下?”
太子收回目光,淡聲說:“它是它母親撐著一口氣送到我馬車前的幼崽,許是它母親臨終前對它下了遺言,所以它從小就很依賴我。”
裴溪亭低頭揉著小大王的腦袋,輕聲說:“它這么小,離了母親就一直跟著殿下,難免依賴主人,可更重要的是殿下把它養得很好,萬物有靈,它自然能感覺得到,所以才會親昵喜歡殿下。”
小大王在裴溪亭手下搖頭晃腦,仿佛也很贊同他的話。
裴溪亭見狀笑了笑,伸手去抱小大王,小三十來斤,倒是很輕松。小大王也不鬧,攀著他的肩膀去嗅他的臉,裴溪亭笑著偏頭躲避,說:“別蹭,癢。”
他偏頭看向太子,“冬天抱著好暖和啊,小毛毯似的。”
太子“嗯”了一聲。
裴溪亭一邊和小大王“耳鬢廝磨”,一邊饒有興趣地瞧著太子,“您平時和人待在一處,是不是都不怎么說話?”
“他們會說話。”太子說。
裴溪亭好奇,“那您有和人聊過天嗎?私下聊天,聊什么都行。”
“從前有,如今少了。”太子轉身往廊下去。
裴溪亭抱著小大王跟上,說:“聽說您從前常年游歷在外,那您一定去過很多地方,見識過很多美景?”
“是去過很多地方,至于美景,”太子說,“看過也就忘了。”
小大王要下去,裴溪亭俯身把它放到地上,摸了把它的背,起身說:“我看,您是口是心非,否則怎么還要我作一幅雨中天地?”
太子停步,轉身看了裴溪亭一眼,“你的話太多了。”
裴溪亭挑眉,“我說中了。”
“你失了分寸。”太子說。
“那么多人在您跟前克制分寸,也未必能討您的歡心,我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再說了,”裴溪亭攤手示意周圍,“您身側空無一人,沒有太子儀仗,只是午后來散步的閑人,我若處處謹小慎微,反而不美,我若句句顧慮膽顫,您又怎么見我真心?”
太子問:“你的真心是什么?”
裴溪亭說:“我想看您笑一個。”
太子愣了愣,說:“不知所謂。”
“有人苦等一夜就為了看旭日初升,有人跋山涉水就為了大江觀潮,誰不想追求自己心中的那份美好,我想看您笑,又有什么奇怪?”裴溪亭說。
太子不置可否,只說:“一個笑有什么美好的?”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裴溪亭說。
太子不知該說些什么,直言道:“笑不難,只是太刻意,我反倒笑不出來。”
沒想到他是這個反應,裴溪亭愣了愣,忍俊不禁地笑了,“殿下,您真……”他把“可愛”那倆字咽了回去,斟酌著說,“有意思。”
太子自認為是全天下第一等的無聊之人,聞言說:“你的口味很特別。”
“不,我的口味很專一,就是圖個‘香’,好比食物,管它山珍海味還是山林野菜,只要香,在我眼里都是一個樣。”裴溪亭瞧著太子,小腿被蹭了一下,他回過神來,俯身去摸跑回來的小大王,“我覺得您對小大王挺溫柔的。”
他的話茬變得很快,太子說:“你看錯了。”
“口是心非。”裴溪亭嘖聲,趁機打探道,“您喜歡小孩嗎?”
“不喜歡。”太子說。
裴溪亭“哦”了一聲,說:“那您打算何時娶妻?”
“沒打算。”太子垂眼看著蹲在面前的人,也是頭一回遇見這種人,“你對我的私事很感興趣?”
裴溪亭說:“隨口聊聊嘛,我和二哥、思繁他們也聊過這個,我去街上吃飯,人家老板還關心過我的婚姻之事呢。”
“你好龍陽?”太子問。
這個問題猝不及防,裴溪亭愣了愣,隨后如實說:“我也不知道,從前沒和女孩子談過,也沒和男孩子談過。”
唯一一次心跳加快還是因為面前的人,他說不準真是個彎的。
“但這有什么要緊?”裴溪亭輕快地說,“男人女人都是人,我喜歡一個人,這個取向很奇怪嗎?”
裴溪亭估計沒把他當作太子,太子心想。他瞧著專心給小大王順毛的人,也轉身到美人椅坐下了,說:“你家中不會同意。”
“哦,關我什么事?”裴溪亭說。
太子說:“婚姻之事,自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不贊同。”裴溪亭說,“誰結婚,誰說了算。我只和自己喜歡的人搞對象……談風月,他們喜歡誰、相中誰,可以自己去談,跟我有什么關系。”
太子沉默一瞬,說:“大逆不道。”
“那也比逆來順受好。”裴溪亭薅一把小大王的屁股,“是不是呀?”
小大王轉身用腦袋拱他,裴溪亭趁機把它抱住了,用臉挨著虎頭蹭了幾下,說:“而且您信不信,要是我真的上了小侯爺的床,裴家指不定要一邊嫌棄我丟人,一邊又高興我攀上貴人了呢。”
太子問:“你不喜歡上官桀?”
“……”裴溪亭側頭回視太子,茫然地說,“我看著像個瞎的?”
太子看著那雙秋水瞳,如實說:“不像。”
“那不就對了。我放言,以后誰要是嫁給他,那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裴溪亭搖頭,“情緒太不穩定了,動不動就生氣,去吃點降火藥吧。”
太子聽他嘟嘟囔囔,并沒有打斷,目光落在虎背上的那只手上。
裴溪亭生得白,瘦,指修長白皙,指尖粉月牙似的,不論作畫、執傘、梳發、洗澡……舉手之間都是漂亮得賞心悅目。
太子靜靜地看著,像欣賞一幅畫,裴問涓的一幅畫,突然,那只手微微側翻了一下,露出掌心那點赩艷刺目的朱砂痣。
午后的陽光突然有些熾熱,太子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神,不禁蹙了下眉。
腕上的念珠無聲滑下,太子的指尖稍稍用力,目光落在裴溪亭輕松愉悅的側臉,像是在思忖、判定、裁奪著什么。
俞梢云不知道從哪兒飛來的,落在太子身后,喚了聲“殿下”。
太子眼波晃動,終于從裴溪亭臉上挪開,最終什么都沒說。
裴溪亭不舍地放開這頭小萌物,起身行禮,“殿下慢走。”
太子“嗯”了一聲,起身走了,小大王站起來,臨走時用屁股撞了裴溪亭一下,邁著和它主人一脈相承的優雅步伐,不徐不緩地走了。
“嘿……下次再狠狠揉搓你。”裴溪亭咕噥一句狠話,轉身去文書樓上下午的班兒了。
游蹤和陸茫從廊下走來。看了眼裴溪亭走遠的背影,陸茫說:“殿下與裴文書有舊?”
游蹤說:“沒有。”
“那殿下待他實在太寬縱了。”陸茫說。
“殿下心中有數。”游蹤說,“有個人能陪殿下輕松地聊聊天,不是很好嗎?”
陸茫點頭,又嘖了一聲,“你別說,他們二位湊在一起的畫面,十分美好和諧,賞心悅目呢!”
游蹤知道他的某個愛好,提醒道:“敢胡亂編撰殿下的閑書話本,你會死得很慘。”
“我匿名寫,誰能知道?”陸茫拍拍游蹤的肩膀,“你別告狀就行了,否則沒了我,你去哪兒找我這么勤懇認真仔細能干聰明懂事的主簿?”
他吹了聲口哨,轉身走了。
游蹤站在廊下,搖了搖頭,說:“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