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往事 小裴劇場,開演!
王夜來回到王府, 一入書房就被父親劈頭蓋臉地一頓罵:“混賬東西,翅膀沒多大,倒是比鐵硬, 誰給你的狗膽去招惹籠鶴司!”
王夜來閃身避開他爹扔來的書,硬邦邦地說:“是游蹤不講。”
“你老子見了人都得尊稱一聲‘游大人’,你敢直呼大名?你是哪家的王爺!”王郎中拿起早就請出來的家法, 沖出書桌, 一藤條抽在這畜生身上, “我告訴你, 游大人若是真不講, 你今天就得讓人血淋淋地從蘭茵街一路抬回來!”
王夜來連忙閃躲,不服氣地說:“就因為裴三?!”
王郎中手一抖,不可思議地盯著王夜來——有時候, 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像這個蠢兒子一樣“硬氣”,如此就可以在被畜生氣死的同時氣死這畜生, 誰都別活!
“他爹是五品, 你爹是從五品, 你到底哪來的底氣瞧不起人家?”王郎中跳起來,又是一條子抽在王夜來背上, “我告訴你,他是裴家的庶子,不是咱們王家的庶子,你的嫡少爺脾氣撒不到人家頭上!更莫說裴家老三現在入了籠鶴司!”
王夜來痛得跳腳,一邊在無影條風下狼狽躲閃, 一邊嘶聲吼道:“不過一介文書,連個品級都沒——”
“那也是籠鶴司的人,是太子的門生!”王郎中劈手就是一條子, 把王夜來打退兩步,他扯著嗓子,把書房的空氣抽得嘩嘩響,“你跑到籠鶴司的地盤去綁籠鶴司的人,還被游大人逮了個正著,你不如直接把你爹這頂烏紗帽拿去當球踢!到底是誰給你的勇氣,誰給你的底氣?哪怕是咱們王家最鼎盛的時候,你那位未遭貶黜、官居御史大夫的大伯都不敢對五皇子有絲毫不敬,更莫說如今!”
王郎中深吸一口氣,臉紅脖子粗地瞪著抿唇不語的王夜來,說:“咱們王家現在本就處境尷尬,你爹能好好在鄴京當官都是太子殿下慈悲了,你還敢去籠鶴司撒野,是心疼你爹這一根老獨苗還留在朝堂日日膽戰心驚,恨不得立刻讓我帶著鍋碗瓢盆回鄉種田嗎!”
“……”王夜來胸口起伏,也是臉紅脖子粗地喘著粗氣,不知是真的知道怕了,還是被打痛了,他梗著脖子,最終說知錯了。
王郎中問:“真知錯了?”
王夜來說:“嗯!”
“啪!”王郎中把藤條按在書桌上,撐著書桌坐了回去,緩了好一會兒才說,“兒子,你知道三皇子是怎么薨的嗎?”
王夜來莫名其妙地說:“不是進山打獵的時候被老虎咬死的嗎?據說胳膊腿兒都被撕了下來,要不是禁衛及時趕到,腦袋都保不住。”
“是啊,這是體面的死法。”王郎中說。
王夜來“哈”一聲,“這還是體面的死法?”
王郎中說:“那如若我告訴你,咬死三皇子的并不是林間的野獸,而是太子的‘獵犬’呢?”
王郎中那雙眼渾濁卻精明,深深地望著自己的兒子,王夜來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
就這出息!
王郎中見狀搖了搖頭,聲音沉悶,“太子還是五皇子的時候,常年游歷在外,你只當他是富貴窩里走出去的金玉,卻不知他是尸山血海中闖出來的羅剎。一個皇子游歷在外,好比肉骨頭丟入野狗窩,多少人恨不得把他撕碎了嚼下去,可太子踩著他們的尸骨回到了鄴京——三皇子就在那些人里頭啊。”
王夜來頭一回聽說,靜靜的,聽著他爹說這血腥的往事內幕。
“那是熹寧十三年春,那天三皇子入山打獵,打了不少獵物,最終也成了獵人的盆中餐。五皇子甚至沒有為他設下陷阱,五箭,”王郎中伸出五根手指,看著王夜來,“分別釘入三皇子的手腕腳腕,把他釘在了他自己打到的那頭野豬身上,最后一箭射穿了三皇子的喉嚨,后來宮里來人替三皇子斂尸的時候,血把野豬的皮都染紅了。”
王夜來瞳孔張大了,“太子這是故意羞辱凌/虐三皇子?”
王郎中沒有立刻回答,說:“你知道我為何這么清楚嗎?因為那時候,陛下就在對面的林子里,你爹跟在后頭呢。”
“陛下不阻攔嗎?”王夜來震驚地說,“我記得三皇子的生母當年很受寵,三皇子據說也很得陛下疼愛……”
“麗妃的恩寵與當年的琬妃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若不是先帝爺相中了咱們王家的女兒,皇后之位必定是琬妃的。母親的份量有輕重,三皇子也是壓根就比不了五皇子,一個文武平平、驕縱跋扈的皇子和一個文武雙全、冷靜自持的皇子,孰輕孰重?”王郎中嘆氣,“何況,攔也攔不住啊,當時父子倆遠遠的一對視,一脈相承的平靜沉穩,你爹我是不敢細細品味空中的火花,癱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了。”
王夜來身上的傷口陣陣的疼,聽他爹說:“你知道我為何要給你講這段往事嗎?不僅是要告訴你,千萬別想著太子殿下要殺你的時候,你還有磕頭求饒的機會。”
王夜來說:“那還有什么?”
王郎中不答反問:“你知道太子殿下為何要殺三皇子嗎?”
“不是因為三皇子先派人刺殺還被查了出來嗎?”王夜來見他爹目光幽深,不禁翻了個白眼,急躁地說,“還有別的原因,您倒是直說啊,我又不在現場親眼目睹過,從哪兒知道去?裝什么神秘。”
這個孽子,王郎中深吸一口氣,抑制住再把他打一頓的沖動,沉聲說:“因為太子要讓他給游竫償命。”
王夜來問:“那是誰?”
“是個當年為了保護太子殿下身中數箭,最后被一箭穿喉,釘死在太子殿下后肩的小少年,據說那年才十二歲。”王郎中說,“是游大人的胞弟。”
箭頭好似剮蹭過身傷的傷口,王夜來渾身打了個哆嗦,莫名的不寒而栗。
“太子殿下是個護短的,動了他身旁的人,管你是誰,什么都束縛不了他。你記住了,裴溪亭如今亦是太子的人,哪怕他站在最末席,也和你隔著比天高的白玉階。何況,”王郎中目光復雜,“你當真以為一無是處、懦弱無能之輩,能入籠鶴司么?”
王夜來仿佛被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站在原地,臉色紅里滲白,難看極了。
*
“擺個臭臉給誰看?”裴溪亭蹙眉盯著攔路狗,“讓開。”
他下班后一路溜達回來,沒想到門前堵了只攔路狗。
上官桀很輕易地就被這人氣到了,沉聲說:“你現在是連表面的、虛偽的尊卑和禮節都沒有了嗎?”
“哦,”裴溪亭后退一步,捧手垂頭,“見過小侯爺,小侯爺能在寒舍門前停步,寒舍蓬蓽生輝。不知小侯爺有何吩咐?”
……哈,果然夠虛偽,夠表面!
上官桀深吸一口氣,一把拽住裴溪亭的胳膊,“跟我走!”
裴溪亭踉蹌了兩步,反手甩開,說:“奇了怪了,我這門前這么招瘋狗?一天能來兩條。”
上官桀轉頭,一雙星子眸蹭蹭滋火,“你敢罵我是狗?”
裴溪亭懶得再賞一句,說:“王夜來是你的狗吧?你管不好自己的狗,讓它中午跑到我門前來撒尿,仍覺得不解氣,還要自己親自來撒一趴?”
“行啊,還學會信口編造,污蔑上了?”上官桀瞪著裴溪亭,“老子昨天就出城了,剛回來!”
“就算不是你指使的,也是因為你。我和姓王的無冤無仇,他接二連三來犯賤,不就是想討你的好嗎?誰不知道,”裴溪亭笑了一聲,“姓王的常跟在上官小侯爺屁股后頭,恨不得跪地給您舔鞋?”
上官桀瞪了他半晌,突然笑了,索性說:“對,就是我指使的,那又怎么樣?你能如何?”
“我不如何,但你又能如何?”裴溪亭冷淡地看著上官桀,“小侯爺,你仍是人上人,我卻今非昔比了。”
上官桀冷笑,“你別以為進了籠鶴司就能翻天了!”
“我不想翻天,但巧了,如今只有天能覆我,誰讓我進的是籠鶴司的門呢?”裴溪亭語氣無奈,帶著串冷冰冰的刺,“那可是一座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小侯爺都不能讓我的上官無緣無故攆我走的衙門,只要我一天在籠鶴司,你就別想拿我當婊/子。”
裴溪亭上前一步,微微仰頭瞧著上官桀陰沉的眼睛,語氣很輕,“以權壓人、以勢壓人,小侯爺不是熟練得很嗎?今日不過稍微嘗了丁點其中的味道,您可別惱啊。”
他話音落地,被上官桀掐住了后頸,猛地按向自己,陰鷙地說:“那你可得把游蹤的大腿抱穩了,否則一旦沾了地,我會割了你囂張的舌頭,拔了你尖銳的牙齒,拴住你這根桀傲不馴的脖子,讓你跪在地上做一條只會吃/精挨/操的啞巴狗。”
出生小黃/文的人,說話就是粗魯。
裴溪亭冷漠地吐槽著,與上官桀對視了兩眼,突然,他眼角微挑,露出一記又輕又快的笑。
上官桀莫名眼皮一跳,下一瞬,裴溪亭突然伸手推開他,一屁/股摔在地上,捂著衣領慘叫:“小侯爺殺了我吧,我寧死也不做你胯/下玩物!”
上官桀:“?”
上官桀懵然地盯著裴溪亭,卻見他突然站起來,踉蹌著往自家院門撞去,竟是真的要撞門自盡!
什么情況?!
上官桀看不懂,下意識地要去攔,身側卻突然掠過一道疾風,一人搶先握住裴溪亭的胳膊,用自己擋在了裴溪亭和院門之間。
裴錦堂抱住瑟瑟發抖的裴溪亭,抬眼看向上官桀,冷聲說:“小侯爺這是做什么!”
第32章 緣由 。
裴錦堂出現得猝不及防, 著實嚇了上官桀一大跳。
看著那張難看的臉色,上官桀一時腦子混亂,下意識地解釋道:“我沒……”
裴溪亭把側臉埋在裴錦堂的肩頭, 似是羞于見人,只是氣弱地嗚咽,凌亂的發擺隨著他扭頭傾斜的動作往邊上拂開, 露出一道掐痕, 無聲地昭示著他被欺辱的事實。
裴錦堂替裴溪亭拍背順氣, 抬頭直視上官桀, 沉聲說:“小侯爺, 裴家雖不顯貴,可也是清白正經的人家,不是可以任人羞辱糟踐的!”
上官桀頭一回感到“冤枉”二字的威力, 說:“我根本沒碰他!”
“我親眼看見小侯爺掐著溪亭的脖子,把他推搡到地上, 這還沒碰, 小侯爺敢做不敢認嗎?”裴錦堂失望又憤怒地瞪著上官桀, 俊目微紅,“我以為小侯爺講義氣、通情, 打心底里敬你為兄長朋友……是我錯了。小侯爺就是小侯爺,自以為身份尊貴便可以肆意凌人,毫無歉意!”
上官桀還是頭一回見裴錦堂動怒,怔怔地不敢再辯駁,上前說:“錦堂——”
裴錦堂抱著突然哆嗦著想要往前躲的裴溪亭, 厲聲喝止,“別過來!”
他看著那條掐痕,突然想起了什么, 驚道:“難怪,難怪前段日子溪亭總是戴著圍脖,我問他,他就遮掩,說什么防曬……”
裴溪亭突然一僵,似乎是被說中了,裴錦堂頓時堅定了猜測,一時不可置信,又不敢猜測上官桀從前到底對裴溪亭做了什么,只覺得渾身怒火中燒。
“唰!”
裴錦堂松開裴溪亭,一把抽出腰后佩刀,吼罵道:“畜生!”
上官桀一驚,“錦堂——”
裴溪亭無力地倒在院門上,噓著眼欣賞上官桀被打得東躲西竄的狼狽模樣,嘴角浮起一絲嘲弄。
白月光,呵,去夢里撈吧。
上官桀側身躲過刀鋒,余光正好對上裴溪亭,那張臉濕漉漉的,冷漠,艷麗,揉雜成一把刀子,居高臨下地喇開他的皮肉。
上官桀愣住了,被裴錦堂一刀柄搗上胸口,悶哼著退了兩步,回了神。他伸手指著裴溪亭,“你看他笑得多得意!”
裴錦堂轉頭,裴溪亭正緊緊地攥著衣領,那雙漂亮的眼睛無神地垂著,淚水無聲地洶涌,打濕了他蒼白的臉。
怒火又漲了三層,裴錦堂握緊刀柄,更大聲地怒吼:“畜生!”
上官桀:“……”
拐角后的元方探頭一瞅,一眼就看見柔柔弱弱、可憐兮兮、無聲落淚的裴溪亭,不禁默默地豎起大拇指。
本以為今日是要和上官桀動手了,沒想到裴溪亭自有應對之法,還這么……雞賊。
馬車轱轆的聲音由遠及近,元方又看了會兒戲,這才閃身躲了。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從另一側駛入,遠遠地停下了,儼然是不敢靠近。
馬夫茫然地看了眼“路況”,正要稟報主人,車門就推開了,趙易不解地說:“到了嗎?哎,含章和小侯爺怎么打起來……溪亭?”
馬夫來不及搬腳凳,趙易已經彎腰出來,跳下馬車跑了過去。
“溪亭!”趙易一把握住那瘦削的肩,驚疑地看著淚眼朦朧、好不凄楚的裴溪亭,“這、這是怎么了?”
裴溪亭痛苦地搖了搖頭,不肯說話,趙易不敢追問,偏頭看了眼追著上官桀打的裴錦堂,心中有了猜測:必定是小侯爺欺負溪亭,含章為弟弟出頭,憤然拔刀!
思及此,趙易也提著袍子湊到戰局外圍,沉聲道:“小侯爺,若是溪亭有不慎冒犯之處,我替他向長寧侯府賠罪,溪亭秉性溫和,鄴京人人皆知,必不是故意的,還請小侯爺看在我的份上,不要與他為難!”
趙易自來和善,卻也并非沒有脾氣,他把裴家兄弟當成朋友,朋友被欺,豈能不怒?
一個二個都被裴溪亭騙得團團轉,上官桀恨不得沖上去把裴溪亭那張虛偽的假臉撕了,分神之際又挨了一腳,他不愿對裴錦堂動真章,再躲下去又是挨打的份,只得一拳擋開裴錦堂,轉身踩著墻壁借力翻入墻外,跑了。
裴錦堂收刀入鞘,冷哼一聲,轉頭快步走回裴溪亭身側,握著他的胳膊說:“別怕,有二哥在。”
裴溪亭看著裴錦堂,默了默才說:“謝謝二哥替我解圍,也多謝思繁替我出頭。”
裴錦堂擺了擺手,擰眉說:“兄弟之間,不說這個。”
趙易說:“既是朋友,應相助,何必客氣?只是溪亭,這到底怎么回事,你若有困難,一定要說出來,咱們一起想辦法。”
“小侯爺有龍陽之癖,他說、說……”裴溪亭看了眼裴錦堂,難以啟口似的含糊道,“說我和二哥有些像,所以才肯紆尊降貴地碰我,否則都不屑瞧我一眼。”
這話中的信息太有沖擊力了,趙易僵硬地轉頭看向裴錦堂,卻見他嘴唇微張,突然“蹬——蹬——蹬——”后退三步,每一步都萬分沉重。
裴錦堂悚然,“我……嗎?”
他本以為是溪亭生得太好看了才招來浪/蕩子的壞心覬覦,卻怎么都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
但是轉念一想,上官小侯爺確實對他分外客氣,從不擺架子講規矩,每次見到了都是笑顏相對,還時常約他出去跑馬……從前裴錦堂以為是自己和小侯爺一見如故,成了朋友,所以小侯爺才待他不同,如今聽溪亭這么說,又覺得小侯爺的看他的目光好像、的確、有點奇怪。
“啊!”裴錦堂突然抱頭大叫一聲。
趙易嚇了一跳,連忙說:“別怕別怕,我會保護你們的。”
“我不怕,我是、我是……我不知道怎么說!”裴錦堂擼起右胳膊的袖子,“我只是渾身冒雞皮疙瘩!我把他當朋友,他把我當兔兒郎嗎?當就當吧,他竟然還敢對溪亭下手……”
他猛地握住裴溪亭的胳膊,歉疚道:“對不起,是我害你,平白遭罪,我……”
“和二哥沒關系。”裴溪亭搖頭,“我告訴二哥實情,不是想讓二哥對我心懷愧疚,是因為我覺得像上官小侯爺這樣高傲慣了的,哪怕今日對你好言好語、分外遷就,他日若求而不得,未嘗不會翻臉無情。他行事霸道,手段并不磊落,二哥卻什么都不知道,不設防備,萬一遭了毒手,那就不好了。”
“是這個道。”趙易嘆了口氣,拍著裴錦堂的肩膀安慰他,“含章,你今日惡心一回,但好歹心里有了計較,以后也能記得多防備一二。”
裴錦堂嘴唇囁嚅,長嘆一聲,“我也明白,我就是……算了,不說了,反正我是不怕,但是我不放心你一個人住這兒了。”
他一把拽住裴溪亭的手腕,“跟我回家住去!”
趙易覺得不妥,“這里和裴府一東一西,你是要讓溪亭以后日日都半夜起床去衙門嗎?”
“我忘了這一茬了。”裴錦堂郁悶地說,“那怎么辦?今日是趕巧碰上了,要是下回咱們沒來呢?他一個人住這兒,我實在不放心。”
“我不是一個人,我有個朋友和我一起住的,只是這會兒不在。我這個朋友會武,可以保護我,而且,”裴溪亭指了指左邊的路,“你們看見前頭那院子沒,那是游大人的宅子。”
裴錦堂并沒有被說服,“可是方才就是沒人在啊,若不是我們剛好來找你,今天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裴溪亭知道元方肯定在暗處,他下班回來的路上和坐在攤上啃饅頭的元方眼對眼了,若是上官桀真的想強行做什么,元方自然會出手。
但這事不好詳說,他想了想,忽悠說:“不必擔心,我今日就是回來得太早了,明日我就和游大人一道回來,游大人對我很是照顧,今日還幫我教訓了王夜來。”
裴錦堂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原來是因為你嗎,王夜來又怎么了?”
“他想綁我,被游大人逮了個正著,游大人警告了他一番,還親自寫信給王夜來他爹,姓王的現在肯定已經吃了一頓竹鞭炒肉。”裴溪亭說。
“這也是個畜生!”裴錦堂想起就來氣,“咱們到底哪里得罪他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糾纏不放!”
裴溪亭嘆了口氣,說:“聽說王夜來和上官小侯爺向來交好……”
裴錦堂抬手掐住人中,仰頭翻了個白眼,趙易連忙替他拍背順氣。
半晌,裴錦堂緩過氣來,一把握住腰后的刀,冷聲說:“下回我見到姓王的,不把他打得他全家都不認識,我就是他兒子……不對,他爹!王郎中有他這么個兒子,真是造孽!”
裴溪亭挺贊同的,說:“對了,你們怎么都來了?”
“托籠鶴衛的福,我趁機溜出來了,先前出去散了會兒心,估摸著你要下值了,就過來看看你。”裴錦堂看向趙易,“思繁,你呢?”
“我先前送家母去皇后娘娘宮中,心想溪亭就在蘭茵街,就過來尋他吃頓便飯。”趙易說。
裴溪亭說:“剛好二哥也到了。”
裴錦堂說:“走著!”
幾人就在蘭茵街的一家食樓吃了一頓,吃完后裴溪亭把裴錦堂塞入趙易的馬車,自己則慢慢溜達回去。
傍晚,蘭茵街亮了好些燭火,卻少有煙火氣,住在衙門附近的籠鶴衛大多都是一個人或是兩三個同僚搭伙過日子,少有拖家帶口的。
裴溪亭在路上遇見兩個籠鶴衛,點頭打了招呼,回到自己的院子。
“裴文書。”隔壁院子開了門,游蹤穿著便服立在門前。
裴溪亭轉身走過去,“游大人,您今日回來得真早。”
游蹤“嗯”了一聲,說:“我審了那個歹徒。此人跟著王夜來約莫三個月,從未見王夜來去找青鈴鈴或是捧他的座,卻是和上官小侯爺走得很近,今日他奉命來綁你,多半是因著上官小侯爺,據他說,”他頓了頓,斟酌著用詞,“王夜來好似對上官小侯爺頗為仰慕,因此對你多有不喜。”
“他喜歡上官桀,所以嫉妒我。”裴溪亭聽明白了,淡聲說,“死舔/狗。”
游蹤聽不太懂,直覺是罵人的詞,“此事我已經修書一封遣人送去了長寧侯府,上官小侯爺不會因為王夜來和籠鶴司交惡,得知后自然會管教自己的狗。”
“多謝大人。”裴溪亭抬眼看了游蹤兩息,突然說,“游大人,您是不是在透過我看誰?”
他便是如此敏銳,游蹤沉默了一瞬,說:“是。”
裴溪亭好奇,“我和他長得很像?”
“不,”游蹤搖頭,“論相貌,其實沒有什么相似的地方,賣好的時候盯著人的眼神卻很像,且他每次求我,都會說上那么一句話。”
裴溪亭說:“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游蹤淺淡地笑了笑,“是。”
他的聲音很輕,似是呢喃,裴溪亭便猜到了,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果然,游蹤說:“若他能夠長大,今年也是十八歲……聽說你喜歡吃魚,他從小就是個混跡山林的野小子,最會烤魚,且烤得很好,殿下都說好吃,說不準你也會喜歡。”
“殿下都說好,那必定是世間一等一的美味。”斯人已逝,裴溪亭說不出太多安慰的話,“游大人,他是天上的星月,人間的四季,一直都陪著你。只要你還記得他,他就還在你身邊。”
他從袖袋中掏出一個紙包,里頭是糖。
“我剛買的梅子糖,酸溜溜的,開胃生津,這個天氣正合適,就是老板有些賊,一直誆我買大罐兒的,這價跟搶錢一樣,要不是吃著還不錯,我不可能讓他搶……”裴溪亭嘟囔著挑出了六塊糖,一把塞到游蹤袖子里,“您拿著吃吧,不喜歡不要丟,可以還給我。”
說完,他轉身走到家門前,開門進去了。
游蹤握著那把糖,沉甸甸的,過了許久才拆了一顆吃掉,梅子味兒的,卻吃出了五味雜陳。突然聽到了什么,他抬頭看了眼舒朗的星空,少年咧嘴露出犬齒,笑著揮手叫嚷:“哥!”
游蹤回到臥房,走到書架前扭動機關,書架中間的格子輕輕翻轉,露出一方小小牌位。他取香點燃,輕輕地插在蓮花爐上,應道:“哥在呢,阿竫。”
淡煙裊裊,室內安靜極了。
太子睜開眼睛,看著格子里的小小牌位,說:“老白家的糖鋪子倒了,不怪誰,越做越難吃,價錢還貴,不過蘭茵街的‘孔家糖球’倒是紅火了。”
他看了眼排位上的名字,靜了一瞬,轉身走了。
俞梢云把小罐糖放到排位前,伸手摸了把排位,說:“給你買的橘子糖,阿竫,生辰快樂,十八了。”
*
“難怪,”裴溪亭躺在竹椅上畫圖,兩只腳有一搭沒一搭地碰著,“我說游大人怎么對我多有寬待,原是思念故人。”
“他說的應該是他的胞弟,游竫。”元方坐在一旁洗衣裳,“當年五皇子身旁的確有個使刀的小少年,是頭兇悍的小狼,在五皇子那次遇刺途中以命護主,身中數箭,就此沒了。”
裴溪亭曾聽說游蹤的父母都是獵戶,他沒有顯赫的家世,但早早的得五皇子相中做了隨從,一路栽培,卻不知道他還有個英勇忠誠的兄弟。
元方擰干水,起身拿著衣裳走到院中抖了幾下,一一甩上繩子晾好,除了他自己的,還有裴溪亭的。
少爺十指不沾陽春水,元方樂得掙一份洗衣裳的錢,正轉身去端水盆,突然,他猛地側身,看見了那只扒在墻頭的大貓。
“小大王?”裴溪亭順著視線看見虎頭虎腦的小萌物,立馬招了招手,小萌物翻墻而入,邁著優雅的步伐走到竹椅前,高傲地仰起腦袋瞅著裴溪亭。
元方見它沒有攻擊的意思,轉身去干活了。
裴溪亭伸手去摸虎腦袋,也沒問它是打哪兒來的,又哄又騙地把它抱住了,指著腿上的圖紙說:“選一個。”
小大王“思索”了一番,抬起前掌,按在那只“尖頭西瓜帽”上。
裴溪亭樂呵地說:“行,夏天就戴西瓜帽,明兒我就拿著圖樣去定制,咱們也有遮陽帽咯。”
小大王拍拍裴溪亭的腿,似乎在說“本大王很滿意”,裴溪亭趕緊捧手謝恩。
小大王在院子里溜達起來,裴溪亭沒管它,繼續低頭修改圖樣細節,突然聽見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回頭一瞧,小大王翻到隔壁院子去了,估計是砸壞了什么東西。
“誰許你自己瞎跑的?”游蹤的聲音響起,“過來。”
小大王趕緊跑,才冒出墻頭又被一只手按住,連忙瞅著裴溪亭向他求救。
裴溪亭擱下紙筆,端著凳子跑過去站上墻頭,墊著腳和游蹤談判,“游大人,放了孩子吧。”
游大人鐵面無情,“私自出門,損傷財物,我要緝捕它到東宮問罪。”
“我愿全額賠償游大人所損財物,并親自向殿下請罪。”裴溪亭誠懇地說。
游大人聞言想了想,還是善良地松開了小大王,小大王連忙攀墻逃離,和裴溪亭一道落地。
隨后,裴溪亭自費四十文賠償了游大人的盆栽,并親自書信一封,讓小大王蘸墨蓋戳,塞入小挎包,背著回家去了。
深夜,太子看著躡手躡腳走到榻前的小東西,說:“還知道回來?”
小大王頭一回擅自溜出東宮,本想去無影回無蹤,沒想到在外頭惹下了“官司”。這會兒被主人的目光看得腦袋更低了,它小心翼翼地湊到榻前,抖了抖身上的小挎包。
太子看著那只小孩子喜歡背的小狗樣式的袋子,從中拿出了一封信,赫然寫著:殿下敬啟。
是裴溪亭的字。
打開一看,信紙半點不工整謹細,左上角畫著一只雙掌合十的小大王,旁邊寫著小字:
“經反省,我已經深刻地認識了自己的錯誤,我不該擅自溜出家門,損壞游大人的盆栽,我知道錯了,保證下次不會再犯,希望主人不要扣我的食糧。”
下面還有一只舉著“我錯了”牌子的小大王,右下角還有虎爪印,赫然是小大王的蓋章。
太子合上書信,伸手輕輕捏了下小大王的耳朵,淡聲說:“你們倒是脾性相投,很合得來。”
小大王嗅著主人的手,察覺他沒有不高興,于是攀上榻沿,一腦袋砸在主人的腿上,撒嬌似的蹭了兩下,陪他處公務。
寢殿的燭火半夜未歇,直至半夜一閃悶雷,隨后暴雨如注。
燭影劇烈地晃了一下,裴溪亭被悶雷聲嚇得鉆進了被窩。可惜夏日的薄被并沒有太大的用處,他抬手揪住枕頭,眉心緊緊地蹙著。
那雷聲似遠似近,聽不真切,但一聲接著一聲,似要把人的耳膜錘破。
“趕緊給錢,否則我殺了他!”故意壓低的粗嘎男聲剮蹭著裴溪亭的神經,他迷蒙地聽見電話那頭的女聲,冷靜堅決得讓他欽佩,“這筆錢,你有命拿也沒命享,白折騰。”
“別說那么多廢話,兩天內,我要見到錢,否則就砍碎了這個小崽子,給你來一招天女散花!”男人粗糙的手猛地轄住裴溪亭的臉頰,示意他對電話那頭出聲。
裴溪亭下意識地掙了掙被反綁在身后的手腕,干燥的嘴唇囁嚅了兩下,還是顫聲說:“媽媽……”
電話那邊靜了一秒,女人說:“錢不可能給你,放了他,這件事情我們家可以當作沒發生。”
綁匪冷笑,“老子信你的鬼話!我要的是錢,從現在起,每隔仨小時,我就切一根這崽子的手指,看他沒了手,以后能干什么事兒!”
“我們家不只這一個兒子。”女人說。
淡淡的一句話,竟比倉庫外的悶雷聲還要震人,裴溪亭怔了怔,看著電話屏幕上的號碼,沒有說話。
綁匪也愣了愣,隨即“哈”了一聲,說:“說大話呢,唬老子是吧?當老子不敢,啊!”
尖銳的匕首捅入肉中,像是一下子從右腹捅穿了心臟,裴溪亭痛得掉眼淚,趴在綁匪腿上喘息,沒有求饒,也沒有求救,像條瀕死的小狗。
綁匪正要說話,電話那頭突然響起一聲悶響,似是破門的聲音,隨后一道聲音傳了出來,不怒而威,“不要傷害我孫子,錢,我一個子兒不會少你。”
裴溪亭眼前發昏,暈眩間聽到那聲音說:“問涓,堅持,爺爺來接你回家。”
淡淡的茶香拂過臉頰,裴溪亭猛地睜開眼睛,眼前卻沒有儒雅溫和的老人。他蜷縮著腿,伸手摸了摸小黑蛇下的那條刀疤,怔怔地盯著模糊的床帳。
“沒事吧?”
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裴溪亭這才發現自己在夢中把竹枕踹下了床。他緩了緩,說:“沒事,做了個噩夢,抱歉吵醒你了。”
對于元芳來說,竹枕落在地上的聲音已經足夠明顯了。
元方沒有多問,只說:“我有藥,吃嗎?”
裴溪亭問:“什么藥?”
“一種內服的迷藥。”元方說,“吃了倒頭就睡。”
裴溪亭笑了笑,“來一口。”
元方轉身去自己房間摸了藥,回去推開裴溪亭的房門,端著杯冷水讓他將就著吞了點藥粉,說:“味道如何?”
“沒啥味道……”裴溪亭抿了抿嘴巴,倒頭就栽了下去,沒了聲音。
元方伸手幫裴溪亭蓋好被子,看了看那薄紅的眼皮,咕噥道:“會在打雷天做噩夢么……”
他看了眼剩下的迷藥,打算明天出門再買一點,畢竟鄴京的夏天時常暴雨。
放下床帳,歇了燭火,元方退出房間。他關好門,說:“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躲在屋頂偷聽的斗笠人渾身一僵,翻身落在院中,說:“主人讓我帶您回——”
大雨瓢潑,閃電晃得院子一瞬間亮如白晝,元方抬眼,瞳子漆黑,在昏暗的雨幕后殺氣卒生。
斗笠人喉頭一冷,咽下口水,轉頭溜了。
元方站在廊下,沉沉地呼出一口氣。
第33章 寧州 小裴下江南。
游蹤沒有騙人, 文書樓平日事務很少,又有陸茫這樣一位做事勤懇、效率飛快的好上司,裴溪亭這個名為文書、實則更主要是作為籠鶴司兼太子殿下專屬畫師的下屬就格外幸福了, 幾乎每日都在摸魚。
他人在文書樓,喝著冰鎮椰子水,吃著從井水里拿出來的小半個西瓜, 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古琴入門書, 打算學古琴, 但不必精通甚至涉獵, 只想學一首曲子, 就是那日在朝華山上,太子殿下撫的《荷塘清露》。
對于他突如其來的遠大志向,元芳曾采訪道:你圖什么?
裴溪亭所圖很簡單, 那日太子撫琴的模樣在他腦海中縈繞不散,bgm也和美好畫面綁死了, 余音繞耳, 經久不歇。
元芳沒能get到, 裴溪亭也說不太明白,做一件事情本身不需要太明確的由, 想做就做了。
陸茫雖然膽大包天,敢偷偷摸摸地寫太子殿下的話本,但并不知道自己的下屬膽大包天地對太子殿下遐想萬千,好心地提建議道:“還是得請個靠譜的老師,否則學歪了路子都察覺不到。”
“我打算先把古琴的入門知識和琴譜看一看, 再去請個老師教我,免得去了老師面前一問三不知。”裴溪亭有些后悔,小時候聽爺爺撫琴時只知道坐在一旁玩泥巴, 沒有趁機熏陶熏陶。
陸茫喝著蓮子羹,說:“論琴,趙四公子就不錯。”
裴溪亭說:“快要秋闈了,我不好打擾他。”
陸茫才想起這茬,好奇道:“你不準備秋闈?”
“我準備在籠鶴司干到退休……告老。”裴溪亭舀了一勺西瓜吃了。
這份差事要面子有面子,要前途有前途,更要緊的是摸魚偷懶的機會非常多,上司好,福利好,沒有復雜的人際關系和環境,十分完美,傻子才走。
陸茫笑了笑,說:“文書樓就我一個管事的七品,我不走,你就始終是個沒品級的。”
“品級和權力本就不一定成正比,我也根本不稀罕品級,就稀罕籠鶴司的面子和環境,至于科舉,”裴溪亭聳肩,“我意向不大,考整整九天,人都考壞了。”
陸茫沒法反駁,考試的確遭罪,每次貢院都有許多因天氣、食物、心情等各種原因導致身體跟不上,暈厥過去的考生。對于想通過科舉入仕或是改變命運的學子來說,這點苦不算什么,但在裴溪亭這樣顯然對科舉入仕不感興趣的人看來,大可不必平白受罪。
裴溪亭扒拉著書頁,拿小筆勾勾畫畫,還算認真,直到被人敲門喊了出去。
文書樓外那座涼亭里站著的,赫然是俞梢云。
裴溪亭走過去,捧手道:“俞統領。”
俞梢云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傳達敕命,“殿下遣裴文書去一趟江南。”
畫師去江南能干什么啊,自然是作畫。江南正值梅雨季,潮濕煙雨下,粉墻黛瓦、綠水柳岸都有另一番空朦意境。
裴溪亭說:“我回頭就和陸主簿請辭。”
俞梢云從袖袋里取出一只荷包遞給裴溪亭,說:“五塊銀錠,給裴文書做此行的盤纏。”
“感謝殿下贊助,我會帶回令殿下滿意的畫作。”沒想到還有差旅費,裴溪亭不客氣地接了荷包,回到文書樓的時候恰好撞上游蹤。
司里秘密追捕假王三,最終在江南東路一帶發現了她的蹤跡。
“我要去一趟寧州,司里的事由你替我操勞一二,還是老章程。”游蹤以前也經常外出,只是與陸茫簡單地交代了一句。
陸茫滿口答應,卻是疑惑道:“一個假王三而已,大人何必親自去?”
“此人四處逃竄,中途打了幾次幌子迷惑司里的視線,必定有同伙相助。情況不明,還是我親自去一趟最為妥當。”游蹤說。
裴溪亭在一旁聽著,問:“大人能不能帶著我?”
陸茫雖不知殿下的敕命,卻十分贊同讓屬下出門歷練,聞言說:“我可以準。”
游蹤問:“你是想去辦差,還是想去游玩?”
“剛才俞統領過來,說是殿下派我去江南作畫呢。”裴溪亭說,“您知道我目前的處境,指不定多少人盯著我呢,跟著您能有保障些。”
游蹤笑了笑,“這是把我當護衛了?”
裴溪亭內斂地笑了笑,說:“您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幫你打下手啊,再說了,殿下給了我一大筆錢呢,您跟著我,我給您包吃包住。”
“也成,”游蹤說,“但是我是去辦差的,你隨我一路不比踏青,可不許喊累。”
裴溪亭發誓絕對不喊累,什么都聽大人安排,游蹤便點頭允了,約定天黑后出城。
處好手頭的事情,裴溪亭回到院里通知元芳,讓他別跟著去了。
元方問:“為什么?”
“你不是不能離開鄴京嗎?”裴溪亭說。
之前在百幽山的時候,元芳說要搞燈下黑那一套,也許這真的是他想要留在鄴京的原因,但只能是其中之一。
裴溪亭無意探聽他的秘密,說:“我和游大人同行,安全有保障,你不必跟著我,留下看家吧。”
元方看著裴溪亭忙碌的背影,靜了片刻才說:“游蹤是去辦差的,不可能時刻保護你。我先前說不能離開鄴京,是想燈下黑,但也是因為我在躲人。鄴京太大太繁華,隨便哪條街都能碰見個當官的,天子腳下規矩太多,我從前最不喜歡這里,因此我想著躲在這里反而出其不意,只是還是被找到了。”
他這是推心置腹的意思,裴溪亭便問:“仇家?”
“不。”元方想了想,“約莫是債主。”
“聽你先前那段話,這債主是故人,很了解你。”裴溪亭有些擔心,“他找到了你,然后呢,會暴力催債嗎?”
“他不會殺我,我只是不想和他回去。”元方說,“我去收拾包袱。”
裴溪亭沒有再拒絕,問:“你和游大人應該沒有打過架吧?”
“放心,他沒見過我。”元方回到房間,利落地收拾了一個碎花包袱,把匕首揣進靴掖,拿棍子挑起包袱出門裝車去了。
約莫一炷香后,游蹤回到自家院子,很快收拾好行李,關門落鎖。
近來江南多雨,元方往車上放了兩把傘,兩人打了個照面,他躬身說:“見過游大人。”
游蹤早知道裴溪亭院子里有個隨從,今日卻是頭一回見,他把人看了兩眼,并沒有說什么,踩著腳蹬上了馬車。
元方抬手按了下草帽,眉心壓了壓,游蹤方才那兩眼,不輕不重,能把人看穿似的。
肩膀被按了一下,他側身讓裴溪亭上了馬車,而后收起腳蹬,坐上馬夫座,驅車往城門去。
車上,裴溪亭與游蹤相對而坐,問:“大人不帶幾個得力手下什么的?”
游蹤翻著一本打發時間的札記,說:“不是帶著你嗎?”
“沒想到大人這么看重我,”裴溪亭聽出游蹤話中的調侃,挑眉道,“行,我會竭力為大人分憂的。”
游蹤不置可否。
中途馬車停了下來,裴溪亭說:“大人稍等,容我向家中請辭。”
很快,收到消息的裴錦堂出來,在馬車前和裴溪亭說話,“你個文書怎么還有出遠門的差事?”
他好羨慕!
“拿著,”裴溪亭把銀票給裴錦堂,“兩百兩,一百兩你拿著花,一百兩幫我轉交給青鈴鈴。”
裴錦堂納悶道:“你給我錢做什么?給青鈴鈴錢做什么?不對,你什么時候認識了青鈴鈴,還和他有金錢往來?”
“吃飯別太飽,問題別太多。你不是沒錢了嗎?”裴溪亭側身躲開裴錦堂退還的手,“就當我給你的傭金,我不在的時候,幫我看顧著點兒姨娘。”
裴錦堂也許不知道裴溪亭的全部,但他深知其中一點,那就是裴溪亭不喜歡一句話重復說,也不耐煩就著一件事和人多拉扯。他疊好兩張銀票,塞進腰帶里,說:“成,我現在是傍上大款了,放心,有我在呢,你就安心出門辦差吧。”
裴溪亭沒有多話,轉身回了馬車。
元方駕車離去,裴錦堂隨行囑咐了一句:“注意安全,出門在外別信生人,外頭騙子多,小心褲子都給你騙沒了!”
“知道了,回去吧。”裴溪亭對著窗外回了一句,關窗轉頭對上游蹤的目光,“大人,您有話盡可問。”
游蹤說:“怎么不和令尊令堂道個別?”
裴溪亭壓根沒想過這茬兒,畢竟若是抬腳進了裴家,那按照規矩,他就不能越過家主主母、只和步素影請辭。他穿來后還沒見過裴父,至于汪氏,他更是懶得去聽那一堆訓導。
“天不早了,我不想打擾父親母親,也不想耽擱太多時間,趕路要緊,總歸二哥會代我轉達。”他說。
游蹤沒有說什么,一路安靜地出了城。
小車平穩地隱入夜色,偶爾幾聲蟬鳴,裴溪亭打了個呵欠,把枕頭往里頭一放,倒頭躺了下去。
有游蹤和元芳隨行,裴溪亭本可以睡得安心,但比起床,馬車實在很不舒服,顛簸掉了兩回睡意,他索性坐起來從包袱里摸出一包迷藥吞了點,迅速收拾好紙包,昏了過去。
游蹤:“……”
他把掉在車上的紙包撿起來放到茶幾上,瞧了眼裴溪亭恬淡的睡顏,又轉眼看向車門外。
元方似有所感,飲水的動作一頓,下意識地伸手探向靴掖中的匕首。
一瞬間的時間仿佛停滯,拉得很長,直至車內傳來翻書的聲音,元方才又喝了一口水,把水囊系上了。
從鄴京到寧州若是一直坐馬車,晝夜不歇也得半月左右,因此翌日裴溪亭醒來后就背上小包袱和畫箱隨同游蹤上了水路,一路順風行船,到達寧州的時候,正是“一川煙草,滿城風絮”的季節。
“蒸桑拿啊……”裴溪亭在船上嘀咕,把薄外衣脫了搭在胳膊上,隨著游蹤下船。
兩把傘,裴溪亭分給游蹤一把,撐著上了岸。
岸上站著兩列蓑衣斗篷的差役,邊上搭著棚子,棚下坐著兩個書吏正在查上岸之人的身份。裴溪亭隔著雨幕眺望,遠處上船的岸口也搭著官府的雨棚。
雨聲遮掩著,元方和裴溪亭咬耳朵,說:“之前我來掙錢的那幾回都沒查,我沒有憑證。”
“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沒事,有我呢。”裴溪亭排隊到了桌前,從袖袋中取出一塊小巧的青金石圓牌。
那書吏隨意一抬頭,待瞧見“籠鶴衛”仨字時眉毛一哆嗦,蹭地站了起來,嚇得旁邊的同僚也站了起來,茫然而緊張地看著裴溪亭。
“上——”
裴溪亭一個眼神打斷,說:“出門辦差,不必聲張。”
游蹤辦差大可騎馬,卻與他乘坐馬車耽擱了一夜,絕不是為了遷就他,而是順手拿他當幌子,以此遮掩自己的行蹤。
裴溪亭心如明鏡,說:“此二人,一是我的隨從護衛,一是我的同僚,不必查了。”
游蹤的令牌與尋常籠鶴衛不同,若是讓人瞧見了,難免要走漏消息。
裴溪亭拿出公牒,說:“司里的明文印章,瞧瞧。”
兩人哪敢對籠鶴司的人詳細詢問,看過公牒后就放了行。
裴溪亭點了其中一人到一旁,問:“今日為何嚴查進出?”
書吏并不知曉原因,請了州府主簿過來,因裴溪亭是籠鶴司的人,那主簿便沒有隱瞞,說:“昨日城中商戶白家的三姑娘被歹徒擄走,歹徒留下一封書信,說三日內見不到白家的傳家寶,就要將白三姑娘凌辱至死,赤身掛上白家府門,讓全城圍觀。白家人報了官,因此事涉及女兒家的清譽,衙門里并未明文宣告,只說是城中入了江洋大盜,請大家伙注意錢財,咱們也盡量搜捕。”
“這個白家可是絲綢商白家?”游蹤突然問。
主簿點頭,“正是。”
游蹤對裴溪亭說:“白家曾經作出一幅絲綢畫繢,為無上皇看中,賜名‘山河卷’,收入禁宮。白家的生意因此愈發紅火,直至如今遍布大鄴,是寧州富族。白家現任家主是文國公的泰山,據說身子不大好了。”
裴溪亭示意主簿不必相送,轉身和游蹤并行,“大人,那白家的傳家寶是什么?”
雨淅淅瀝瀝,上岸的人皆神色匆匆地快步離去,街上人少,游蹤隨意抬手擋住從樓上飄下來的濕衣裳,遞還給蹬蹬下樓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十五六歲,看了游蹤一眼,臉頰頓時如粉皮兒桃子似的,羞怯地道了聲謝。
裴溪亭走出幾步,回頭時還能瞧見姑娘癡癡目送的樣子,便道:“喲。”
游蹤不搭裴溪亭的調侃,回答了他先前的問題,“也是一幅絲綢畫繢,無上皇當年駕臨寧州的時候曾辦過一場賞鑒會,賜了‘絢麗奪目,難出其右’的評價。”
“既然辦過賞鑒會,這幅畫繢的內容就不是秘密,得無上皇賜字的東西,搶到手再拿去賣也沒人敢收,反而要吃牢飯,圖錢的可能性并不大。”裴溪亭說,“想得簡單些,也有可能是歹徒愛那幅畫繢愛得發了瘋,不惜用這種極端的法子得罪白家和文國公府。”
游蹤摩挲著傘柄,“歹徒想要的或許不是白家的傳家寶,而是山河卷。”
“它不是被收入禁宮……四寶?”裴溪亭挑眉。
游蹤頓了頓,“你知道這個?”
“您別故意說出口來試探我,也別審我,”裴溪亭捧手向東,“是殿下親口跟我說的。”
游蹤被拆穿后也是一派淡然,說:“禁宮四寶:破霪霖,山河卷,薔薇佩,古蓮珠。”
薔薇佩?
裴溪亭下意識地摸了摸袖袋子里的錦囊,里頭裝的是初見那夜太子給他的那只薔薇墜子,的確溫潤通透,雕琢精美,有一股古舊的自然痕跡,稱得上珍寶,可太子應該不會把這么重要的東西隨手給一個陌生人吧?
游蹤說:“怎么?”
“沒事。”裴溪亭回神,“若您猜得不錯,咱們算是來巧了,要不要去白家瞧瞧?”
游蹤搖頭,“情況不明,不宜冒然登門。我先去查假王三,你自去玩,屆時在淮水旁的‘楊柳岸’碰頭。”
裴溪亭點頭應下,囑咐游蹤萬事小心,兩人在路口兵分兩路。
游蹤一走,元方就說:“我總覺得他看出什么了,但就是不說。”
“你一看就不像個普通隨從,游大人什么都看不出來才奇怪,他不說,說明要繼續試探你,或者暫時判定你沒有危險,或者是還沒有到對你出手的時機——總之,保持三分警惕就行,其他的不必想太多。唉,”裴溪亭提了提袍擺,“這么快就打濕了。”
元方說:“都說了,讓你穿短衣。”
“我只有長袍。”裴溪亭晃了晃腳丫,“走,買新衣裳去。”
元方知道這位少爺一邊想著掙錢攢錢一邊又大手大腳、絕不委屈自己的德行,說:“你要買好料子,正好可以去白家的成衣鋪子,叫‘百錦行’。我三年前干過一單他家的生意,衣裳是真不錯。”
“走著。您真是腳印遍天下,”裴溪亭隨口閑聊,“干的什么單子?”
“那年水災后,寧州大疫,白二爺也染了傷寒,高熱不斷,臥病不起,被安置在房間里養病,院子里的人全都被趕出去了,就留下兩個小廝伺候。當時他兒子為了找人給爹送藥,偷摸拿出了一千兩白銀,雖然對他們白家來說不算什么,但是對我們江湖人來說,還是筆不錯的生意。”
裴溪亭聽著不大對勁,雖說時疫傷寒是傳染病,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若是單純送個藥就能得到千兩,有的是人搶著干,可白二爺的兒子卻要偷摸拿錢請江湖人來做,說明事情沒這么簡單。
果然,元方接著說:“這送藥可不是誰都能干的,因為當時白二爺名為臥床,實則是被軟禁等死,院子里到處都是護衛。白二爺其實也不是真的傷寒,而是毒癥引起的連續高熱,我送的其實是他兒子找來的解藥,這不藥吃下去人很快就醒了,和他兒子里應外合,好歹撿回了一條命。”
“能把白二爺軟禁在自家院里,”裴溪亭說,“白家內斗?”
元方說:“尋常老百姓家里的兄弟還要爭個一畝三分地呢,更別說一方富賈。白老太爺老了,對于底下的爭斗也是有心無力。”
裴溪亭說:“誒,那白三姑娘是幾房的?”
“長房的,據說是最得白老太爺疼愛的孫女,生得嬌艷,有‘寧州桃李’的美名。白老太爺逐漸不能事,這兩年白家的生意多是由長房嫡子嫡孫,也就是白老爺和兒子白云羅管,由白二爺協助,白三爺是個花天酒地的老紈绔,最不受重用,也不管事。”元方說。
這么看來,大房二房之間最有“火花”。裴溪亭說:“那文國公夫人出嫁前是幾房的?”
“長房嫡女,白老爺的親妹。”元方說。
兩人穿行雨幕,入了街頭的一家百錦行。伙計拿著干凈的帕子上前來伺候,說:“外頭潮熱,二位爺請擦擦身子,喝一碗綠豆百合湯解暑生津。”
元方合傘撐地,接過帕子擦了脖子和手,習慣性地掃了眼店內的情況:
雨天沒什么客人,幾個伙計正在打掃,幾個繡娘坐在帷幕后的方臺上做工,撥著算盤的掌柜飛快地將裴溪亭掃了一眼,立刻就斷定這少爺非富即貴,從柜臺后出來親自招待。
裴溪亭往店里去,入目布匹綢緞光滑細膩,各色樣式顏色眼花繚亂,掛示的成衣可見手藝極好。
他走了一圈,掌柜的很有眼力見,并沒有一上來就賣力推銷,只是隨著他的停頓介紹布匹及花樣,言辭精煉,對自家的布料和手藝十分自信。
裴溪亭選了件中長袍,荷花紋綠綾,衣擺的荷花浸著一抹雪粉色,清新淡雅,摸著也輕薄柔軟。
他瞅了眼身旁的木頭樁子,挑了一套米白色的對襟短衫,拿到對方身上比劃兩下,問:“把米漿穿在身上似的,喜不喜歡?”
“喜歡,”元方評價說,“但這個顏色易臟。”
裴溪亭翻個白眼,“讓你平時穿,沒讓你鉆洞爬樹的時候穿,臟了就洗,洗不干凈就買新的。”
元方表示都聽大款的。
裴溪亭讓掌柜的換一身大一號的給元芳,先拿著衣服去衣帳里頭換了出來。
窗邊的長幾上放著果盤點心,伙計端上蓮子百合水,裴溪亭坐在竹榻上喝了一口,倒是分外清香。他點了下墻根的那身沉香羅袍,說:“那一身我要了,再幫我挑兩身閑居的短紗衣和短褲,寬松點兒的。”
“好,您稍等。”掌柜吩咐伙計去挑,站在裴溪亭身旁與他閑聊,“我見二位爺帶著行李,可是來寧州游玩的?”
掌柜的先前一打眼,裴溪亭雖非穿金戴銀,但也是紗袍著身、玉帶綰發,更生得唇紅齒白,皓腕玉容,儀范清冷,一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貴相。隨行之人雖其貌不揚,穿著普通,但精神干練,一雙俊目內斂平和,也不似普通人,便猜測裴溪亭多半是外地來的官家子弟。
裴溪亭拿勺子別著蓮子,說:“嗯,我出門走走,順道來江南作畫。”
元方換了新衣裳,走到裴溪亭身側站著,拒絕了伙計端來的瓷碗。
掌柜見狀說:“店內煮著熱茶,還有果釀果子飲等,給爺另上一樣?”
裴溪亭說:“不用麻煩,他不喜歡喝甜口的湯水。”
掌柜便沒有再問,轉身接過伙計遞來的托盤,放到長幾上請裴溪亭檢查,待裴溪亭點頭便吩咐伙計拿去包好,轉頭說:“爺若無親朋投奔,可以考慮到淮水附近選家客棧,那里商鋪店肆奇多,買什么都方便,晚上更是曲樂悠揚,香風動人。若是不喜熱鬧,便可以考慮到禪寺閑居或是去山上的避暑山莊暫住。對了,這個是咱們百錦行的‘采蓮箋’,憑它可以在六月廿四觀蓮節當日來咱們行里領取一只蓮花燈,雖不值什么大錢,只當是應個節令了。”
裴溪亭接過那采蓮箋一看,是一幅蜻蜓點荷圖,左上抄著一句詩:“金槳木蘭船,戲采江南蓮。”
他看著那筆秀麗頎長的字,“這字……有些眼熟啊。”
“這是文國公府趙四公子的墨寶,”掌柜看向裴溪亭,“爺莫非和趙四公子認識?”
裴溪亭說:“吃過幾頓飯,賞過幾回畫。”
掌柜一驚,忙說:“爺是趙四公子的朋友,怎么不早說,我該請云羅少爺來招待您才是。”
“云羅少爺忙于商行事務,我們買幾件衣裳而已,不好勞動他。”裴溪亭把蓮子百合水喝完了,起身說,“結賬。”
掌柜的說:“您是趙四公子的朋友,我哪敢收您的錢?”
“開門做生意,我沒有占貴行便宜的道。”裴溪亭挑著柜臺邊的扇子架,“認識趙思繁的人多了,各個都來你們店,生意還做不做了……這把扇子我也要了。”
掌柜的正要拿匣子包裝,見裴溪亭搖頭,又放了回去,恭敬地將扇子遞給裴溪亭,笑著說:“真認識還是假認識,關系如何,一說話,基本就有數了。我斗膽跟爺套個近乎,猜一猜:您身邊這位帶的油紙傘,如果我沒看錯,這是鄴京楊柳街‘李家傘’的手藝,六節竹傘骨,半面花繪,它家用的都是好竹子,工序多,手藝好,所以成品是價格高做得慢,有時候一把傘要做大半年,尋常人肯定是不舍得花錢花時間的等一把傘。再說說爺,您說話簡單,下手爽快,待下溫和,穿著氣質相貌無一不佳,和趙四公子年紀相仿,又會作畫,那與趙四公子引以為友是極有可能的。”
裴溪亭瞧了眼那把傘,是上回從朝華山別莊出去的時候,內侍給他的,他覺著好看,就留下了,沒想到還是把頗有名聲的牌子貨。
“掌柜好眼力,難怪能做百錦行的掌柜,但是錢我還是照給,趙思繁的便宜,我只會當面占——”
“閣下是趙四公子的朋友?”身后陡然響起一道年輕男聲,打斷了裴溪亭。
裴溪亭轉身,看見一個剛進門的素袍少年,十六七歲,生得目若朗星,若非臉色疲憊,必定是神采飛揚。
少年眼底浮現出驚艷,把裴溪亭看了好幾眼才又看向裴溪亭身側的元方,這一看不得了,只見他瞳孔一縮,不可置信又驚喜萬分,竟然猛地抬腿走到元方身前,“撲通”跪地,亮聲道:“爹!”
掌柜和裴溪亭同時:“啊?”
元方:“……”
第34章 夜行 小裴下江南(二)
一句“爹”喊得大家都不會了, 店里寂靜片晌,不知誰的針掉在了地上,清晰可聞。
裴溪亭略帶驚訝地瞅著元芳, “好你個濃眉大眼的,年紀輕輕,兒子都這么大了。”
元方嘴角抽搐, “別逼我扇你。”
裴溪亭不說話了。
掌柜臉色青白交加, 顫顫巍巍地走到少年跟前, 說:“云緞少爺, 您認錯人了, 這位爺和二爺長得不能說有些相似,只能說兩模兩樣啊。不說別的,二爺是羅漢肚, 您再看這位爺,這小腰, 像嗎!”
原來少年正是白二爺的兒子, 白云緞。
白云緞是寧州有名的小紈绔, 憑著整日逗貓喂狗、玩鳥打牌的本事和自家那位年輕老成、成熟穩重的長房嫡兄白云羅并作白家的兩尊截然不同的招牌。
城中誰人不知白二爺與云緞少爺“父慈子孝”,三天兩頭拿著打狗棒四處追攆, 卻少有人知道,當年白二爺命懸一線時,就是這位不成器的“小畜生”四處奔走,冒險找江湖中人救了父親一命。
元方不知道白云緞是怎么認出自己的,也不會主動提及當年的事, 只說“你認錯了”,然后使了個眼神。
好在白云緞只是性子虎了點,再加上沒想到茫茫人海中還能再見恩公, 一時驚喜才激情下跪,見狀也反應過來,連忙“噌”地站了起來,假裝淡定地說:“哦,是我認錯了。”
掌柜:您這眼睛……唉!好吧,總比認對了好!
白云緞壓著情緒迅速表情管,隨后看向裴溪亭,捧手道:“公子是趙四公子的朋友?”
裴溪亭回禮,“嗯。”
“既是趙四公子的朋友,來我百錦行,我該招待一番,以盡地主之誼才是。”白云緞目光直勾勾的,“不知公子肯不肯賞臉?”
裴溪亭不用眼睛看都能感覺到這少年眼中的期待和渴望,想了想,說:“賞。”
片晌后,隔壁街的燕樓,二樓雅間。
伴著白云緞對著元芳激情背誦《感恩賦》的動靜,裴溪亭翻著食單點菜,說:“燒鴨,糟蝦,糯米糖藕,蓮房魚包,旋切萵苣,咸菜,再來一碟灌漿包。”
元方說:“兩碟。”
“好嘞,諸位爺稍等片刻,菜很快就上。”堂倌拿著食單退出房門,輕輕關上門。
“打住。”元方在白云緞換氣的檔口抬手阻攔他繼續往下背的動作,麻木地說,“你的誠心,我已經深刻地感受到了,就此打住,否則我不保證你爹會不會白發人送黑發人。”
“我爹頭發還沒白……”
元方拔出匕首,白云緞改口,“……白了。”
“你結了賬就可以走了。”元方插回匕首。
“爹……”
元方再次拔出匕首,白云緞連忙說:“當年您救了我爹,對我有再造之恩,如再生父母,我叫你一聲爹,有何不可?”
裴溪亭品著燕樓的荷葉露,說:“按照這個邏輯,你爹該叫他什么?”
“對哦,”白云緞立刻修改稱謂,“爺爺!”
元方把裴溪亭好事多嘴的頭往杯口一摁,說:“既然是錢貨兩訖,那就只是生意,沒有恩情,你再亂叫,我割了你的舌頭。”
這話不像是唬人的,白云緞斟酌一二,也怕惹得元方厭煩,于是改了口,說:“恩公來了寧州,我肯定要隨身侍奉,鞍前馬后,以盡地主之誼,以表感激之情。”
“不需要,”元方松開撓著自己手背的裴溪亭,冷酷地說,“別打擾我們。”
“我們”——白云緞抓住重點,看向對坐的裴溪亭,“還未請教公子大名。”
裴溪亭從魔爪中逃離,施施然地頭發,說:“草名不足以污公子尊耳。”
“好,我不問。”白云緞是個爽快人,輕輕一拍桌,“公子是趙四表哥的朋友,還是恩公的朋友,什么都不用說了,來了寧州,你的一切我都包了,千萬別跟我客氣!”
裴溪亭禮貌地笑了笑,說:“你很熱情,但我們實在不好意思在這個時間多麻煩你,有你這份心意就足夠了。”
“這個時間?”白云緞納悶地瞅了裴溪亭兩眼,“什么時間,我怎么聽不明白?”
裴溪亭說:“方才在鋪子里,公子進門時的臉色可謂如喪考妣啊,必定是正有煩心事。”
“公子慧眼如炬,我近來確實是有一樁大麻煩事,但招待你們的功夫還是有的。”白云緞說。
“我此行來寧州,只為閑逛作畫,沒什么需要麻煩公子的地方,公子的情,我們領了。我們要在寧州停留一段時日,公子是思繁的表弟,若有我們能幫助一二的,不妨說來。”裴溪亭不緊不慢地說。
白云緞心中早有念頭,只是猶豫該不該開口,怎么開口,此時裴溪亭主動說了,他稍微一躊躇就下了決斷,說:“公子這樣說,那我也就直說了,近來,我家里出了一樁禍事。”
白云緞把白三姑娘的事情迅速道出,看向元方,說:“恩公武藝高強,能不能幫我找找三妹?放心,錢一定不會少你的!”
元方撞了撞裴溪亭的胳膊,說:“你來發言。”
“好的。”裴溪亭順從地放下水杯,看向白云緞,“他武藝再高強,也不一定就能幫你找到人,畢竟歹徒是誰、白三姑娘現在何處,我們都不知道,上哪兒找去?”
“的確。此事我家上報了官衙,請何知州幫忙尋人,但這么大地方,一處處的找,要找到什么時候?等把人找到,黃花菜都涼了!”白云緞握拳錘桌,“我這個三妹性子不柔,但到底只是個剛及笄的女孩子,落在那窮兇極惡的歹人手中,不知道會嚇成什么樣!”
房門被敲響,裴溪亭說了句“進來”,堂倌推門,魚貫而入,將菜擺上桌,又退了出去。
裴溪亭把面前的灌漿包換到元芳面前,說:“耗時耗力還不一定能找著人,歹徒既然有所謀求,還提出了時間,不如就坐等他來交易。”
“可是我們家哪里能給歹徒要的東西?他說是要傳家寶,其實要的是山河卷,還不許我們泄露出去,否則就立刻殺我三妹!”白云緞說,“說來也奇怪,這歹徒不知是不是開了天眼,仿佛對我們家的反應了如指掌,昨夜我大伯偷偷去衙門報官,走到半路就被翻了馬車,被下人攙扶起來的時候發現地上有一封信,上頭寫的是:‘若敢暴露山河卷之事,就立刻殺你女兒’。因此我大伯只是報官,未曾向衙門提及山河卷。”
游蹤竟是猜對了,歹徒要的是山河卷。
裴溪亭摩挲著筷子,說:“這倒是有意思,歹徒竟允許你們報官,是篤定官府找不到自己,有恃無恐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可山河卷早八輩子就獻給無上皇了。”白云緞氣憤不已,“難道要我們去皇宮里偷、搶嗎!”
歹徒肯定不會想著讓白家人去皇宮偷搶,因為白家人不會不敢也干不了這門狠活,可卻仍然來白家索要,為什么?山河卷放在皇宮這么多年都沒人覬覦,白家也沒有因此遭致禍患,今年四寶的流言一傳,就有人點名要山河卷,這讓裴溪亭不得不懷疑歹徒的目的。
他吃了一塊糯米糖藕,點頭表示味道不錯,而后說:“你們家的長輩對此事是個什么態度?”
白云緞無心飲食,正欣賞著一口一只灌漿包的恩公,聞言說:“大家都很驚懼,特別是祖父,他本就身子不好,因著這件事徹底病倒了,大夫都直接住在院子里了。”
裴溪亭搶下最后那只灌漿包,“那你們家有沒有商議出個對策?”
元方略表遺憾地頓住筷尖,一個小轉彎,夾了小塊烤鴨。
“具體的我不知道,他們不讓我參與,每次有大事,長輩們都只會和大哥商議。”白云緞嘆了口氣,“我今日還是偷跑出來的。出了這檔子事,大哥讓我少出門玩,在家里待著安全,可雖說我爹和大伯有仇,我也討厭大伯,但我和大哥、三妹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她如今下落不明,我怎么坐得住?只能出來到處找找,看有沒有什么線索。”
裴溪亭想了想,說:“這樣,這件事,元芳不應承你,但我們會關注這件事,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幫你找回妹妹。”
“公子能這么說,我已經很感激了,來!”白云緞給他們滿上一杯荷花露,舉杯說,“以水代酒,敬你們一杯!”
碰了杯,裴溪亭說:“對了,友情提示,最近要小心行事,那歹徒對你們家的動向了如指掌,不是他開了天眼,而是在暗中盯著你們家,或者,你們家有內奸。”
白云緞一驚,忙說:“多謝提醒,我記下了。”
誰都沒再說話,裴溪亭和元方吃飽喝足,留下一口沒吃的白云緞結賬,三人就此分開。
天色侵昏,雨幕灰朦,元方撐傘罩著自己和裴溪亭,慢悠悠地逛到了淮水岸,找到了那棵彎垂的楊柳。
道旁的客棧粉墻黛瓦,一方黑色木匾,“楊柳岸”三個字風骨峭拔。
“好眼熟的字體,”裴溪亭微微瞇眼,“好像和百幽山烤兔狀元門前的那面酒旗出自一人之手。”
元方說:“瞧門口竹椅上的那個漢子,還有拖地的那個伙計,都是習武之人。”
“喲,二位,打尖兒還是住店吶?”老板從竹椅上起來,晃著斗大的竹篾扇子走到檐下,把兩人一瞧,又把裴溪亭著重看了兩眼,隨后問,“可是裴三公子?”
裴溪亭說:“正是。”
“后院請吧,”老板說,“游公子選好地方了,您挨著住就成。”
裴溪亭跟著進去,隨口道:“閣下怎么識得我?”
老板前頭帶路,“游公子說的啊,皎月面柳翠眉,‘一雙瞳人剪秋水’,風姿挺秀,一眼攝目的年輕公子就是了。”
元方聞言看一眼裴溪亭,說:“看不出來,游公子平日寡言少語,還挺會夸的。”
裴溪亭淡淡地笑了,說:“說個大實話而已,怎么就是夸了?”
元方不再搭他。
從廊下穿到后院,清秀的一座小院,院中種著紫薇,纖俏綺麗,猶如在雨幕上勾勒的一卷爛漫紫霞。
游蹤不在,老板將兩人引到旁邊的兩間屋子前,說:“有什么需要,盡管叫前頭的伙計。”
裴溪亭道謝,吩咐元芳把行李騰出來,說:“你不必守著我,想出去玩就自己出去。”
籠鶴司的衙門在鄴京,可按照它的職權,怎么可能只在京城辦事,必得是要遍布各地。那漢子以及伙計個個兒猿腰蜂臂,精神干練,和鄴京的籠鶴衛一樣一樣的,再者說游蹤直接報了“楊柳岸”的名,說明這客棧有說法,必得是游大人信任熟悉的地方。
綜上,這里多半是籠鶴司的地盤。
元方把衣服抖落開,一一掛進衣柜,出門散步去了。
裴溪亭靠在竹椅上休息,外頭雨聲催眠,他很快就昏昏欲睡,直至一道曼妙的歌聲穿透雨幕,悠悠地打在耳畔。他偏了下頭,蒙蒙地睜眼一瞧,外頭的天儼然全暗了下去。
曲是《越人歌》,那嗓子似讓桂花蜜浸過了似的,甜進了心頭。
突然一聲琴音,又似是流水潺潺而下,涌入山泉,與點滴雨水合為一體。
竟是《荷塘清露》。
裴溪亭當即起身出了屋子,穿廊循聲而去,路上的“伙計”并沒有攔他。
后門門前是一條青石徑,一條靜靜流淌的寒月河,青幽幽的單層畫舫從雨中蕩來,在岸邊稍稍停了停。
裴溪亭毫不猶豫地上去了,他踩著木板,從男伶拂來的香紗中穿過,徑直走到那方柏木琴桌前,撫琴的人眉平眼垂,眉眼如畫。
裴溪亭在琴桌前坐下,看著撫琴的那雙手,恨不得把它們綁起來,任自己一寸寸的看個清楚,瞧個明白,形狀長短,膚色肌,血管指節……他淺淺地呼了口氣,和男伶的唱嘆融為一體,眼神卻比男伶直接膽大了千萬倍。
撫琴的手停下了,獨留琴弦余震。
太子抬眼看著裴溪亭,“你到底在饞什么?”
裴溪亭撐著下巴,說:“您的手啊。”
“并不好吃。”太子說。
“但是好看。”裴溪亭伸出右手,隔著一層空氣放在太子的左手上,比了比,“您的手比我寬大,都有繭子。”
太子沒有責怪裴溪亭的膽大冒犯,卻是手掌一翻,從那只纖長白皙的手下翻上來,食指輕輕點在裴溪亭的手背上,說:“翻過來。”
裴溪亭言聽計從,手背輕輕枕上琴面。
那掌心的小紅痣裸/露在昏黃的花燈下,太子眉眼未動,食指向下,覆住了它。
“嘶……”裴溪亭手腕一抖,不慎蹭過琴弦,古琴嗡鳴,惹得太子抬眼看向他,淡淡地說,“抖什么?”
“癢。”裴溪亭直勾勾地瞧著太子的眼睛,語氣里有些委屈,“我只是抖了一下,這歌聲可是有好幾處都走調了,您怎么不說?”
那男伶聞言心里一跳,連忙收回目光,情緒,繼續認真唱曲。
春聲是淮水岸的名伶,平日見慣了達官貴人、富家公子,今日卻才見識到何謂矜貴出塵。他雖然被人捧出了心氣,但也能猜出客人大有來頭,不是自己能攀附上的,本打算來個春風一度,不曾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還是個千年狐貍的模樣!
這兩人你來我往,莫不是趁夜幽會,他倒成了個擺設幌子?!
背后的眼神幽怨又不甘,一股子酸溜溜的味兒,裴溪亭眉梢微挑,突然笑了一聲。
太子不明所以地看過去,卻見裴溪亭反手撫摸琴弦,看似漂亮實則全無章法地撫了幾下。
到底是極好的琴,出不了嘔啞嘲哳的聲,但太子還是拿起折扇,用扇頭摁住裴溪亭的手背,說:“糟蹋琴。”
“它是問水,我是問涓,好比同名弟兄,我哪里舍得糟蹋它?我呀,是笑公子,您說您在家的時候好一派生人勿近、不好美色的派頭,來了外面竟然還點上男伶小唱了。”裴溪亭輕輕翻手,用手心墊著扇頭,食指順著扇柄摸上去,又滑了下來,輕輕一點,笑著說,“了不得。”
太子沒有阻攔裴溪亭的小動作,說:“聽個曲罷了,只要合意,誰唱不是唱,在哪里聽不是聽,有什么雅俗之分,清穢之別?”
裴溪亭怔了怔,而后笑著說:“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太子一頓,卻見裴溪亭笑眼彎彎,毫無勾/引曖/昧之色,仿佛那句話只是贊嘆和感慨,別無他意。
“倒是你,這樣會給人扣帽子,好在不是御史,也非刑獄官吏,否則朝廷不知要多多少冤案。”說罷,太子輕輕抬起扇頭,不輕不重地打在裴溪亭掌心,似是懲罰。
裴溪亭指尖蜷縮,被這一下打得心都癢了一陣,他不禁坐得直了些,說:“朝堂有太子殿下那樣明察秋毫的儲君,就好比鐵板一塊,我哪怕做了那樣的官兒,也要撞得頭破血流,掀不起什么風浪。”
太子說:“看來你對太子頗為敬愛。”
“不僅敬愛,還仰慕,”裴溪亭嘆了口氣,煞有介事地說,“我若是能得見玉顏,不知要高興成什么樣了。”
那船外的雨水、花燈的芯子似乎都點在了他的瞳仁里,水潤璀璨,有種驚人的神采。
太子指尖微緊,下意識地放下折扇,垂手時念珠滑落,被他按住。
“再近一步,我若是能和殿下一同乘船,”裴溪亭撫弄琴弦,“‘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他念的和男伶唱的撞在了一起,同樣的詞,一低一高,太子卻只聽清了他和緩的低聲陳說。
念珠被摩挲得溫熱,太子腦子里出現了《越人歌》最后那兩句,覺得裴溪亭這樣不懂分寸、膽大妄為、胡言亂語的人應該得到一些懲罰。
“過來。”太子說。
裴溪亭起身走到太子跟前。
太子說:“背身。”
裴溪亭老實地轉身。
太子看了眼裴溪亭的膝蓋,沒有讓他跪下,只說:“趴下。”
往哪兒趴?裴溪亭想了想,拿了一只坐墊過來坐了下去,不明所以地說:“這樣可以嗎?”
太子沒有回答,側身用筆蘸墨,用筆頭挑開裴溪亭的頭發,露出瘦削的肩背。他說:“給你兩個字,答得不對,就換成二十鞭,記住了?”
好嘛,生氣了,裴溪亭乖覺地說:“記住了。”
“繼續唱。”太子沒有看男伶一眼,目光專注在裴溪亭的背上,落下第一筆。
那背顫了顫,導致這一筆沒有寫好,太子收回手,淡聲說:“我從不寫不好的字,你帶了多少件衣裳來換?”
那股酥癢勁兒還在心里鉆著,裴溪亭抿唇扼制,笑著說:“那就換個地方寫。”
太子用扇子打在裴溪亭肩上,讓他背挺直,而后重新落下第一筆。
裴溪亭這次有準備,并沒有再哆嗦,卻仍然能清晰地感覺到柔軟又堅硬的筆尖蹭過他的背,橫豎撇……隔著兩層薄衣服,仿佛隔靴搔/癢的撫/弄。
太子擱筆,問話的時候,裴溪亭沒有立刻答,也挺不直脊背,像是在遮掩什么。
太子從后面看見裴溪亭通紅的耳朵、繃緊的下頜,他用折扇挑著那漂亮的下巴,迫使裴溪亭后仰,抬頭仰視自己。
“答話。”他說。
裴溪亭的臉也是紅的,比點綴畫舫的扶桑花還要艷,外頭的雨似是下在了他的眼睛里。
“靜口,”裴溪亭啞聲說,“是靜口二字。”
太子看著那雙凝水的眼睛,問:“可明其意?”
裴溪亭點頭,賣乖地說:“我知道錯了,以后不敢亂說話了。”
折扇放在裴溪亭的下頜,警告似的點了一下,太子說:“這么喜歡《越人歌》,回去抄一百遍,在我回京前呈上來。”
“一百遍,手都廢了,還怎么作畫?”裴溪亭側身面向太子,仰頭把他瞧著,“回去再抄,行嗎?”
太子說:“兩百遍。”
“……”裴溪亭說,“那您賠我一身衣裳,我這件是今兒在百錦行新買的,所謂‘梅天雨氣入簾櫳,衣潤頻添柏火烘’,這個時候的衣裳很難曬干的。”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突然想起今日路過某條街時偶然在臨街鋪子里瞥見的一身衣裳。
“明日給你。”他說。
第35章 線索 小裴下江南(三)
小春園就在淮水岸, 日夜笙歌,多的是揮金如土的客,媽媽縱橫歡場幾十年, 見過的好皮囊數不勝數,今兒卻也差點掉了眼睛。
從雨中走來的年輕人約莫十八九歲,穿著一身水紅袍衫, 似水鄉里的一瓣殊異紅蓮, 正應了樓中彈的那句“面如凝脂, 眼如點漆, 此神仙中人”。
裴溪亭在檐下立定, 微微一笑,媽媽老臉一紅,搖著手絹一福身, 笑著說:“爺瞧著臉生,可是外鄉客?”
“我來寧州游玩, 聽聞小春園的春聲是只俏黃鶯, 特來欣賞一番。”裴溪亭說。
媽媽面露難色, “喲,那真是不巧了, 春聲這會兒正在招待貴客,怕是出不來,不如奴家另派人伺候?咱們小春園也不是只有春聲啊。”
裴溪亭知道這秦樓楚館的規矩,說:“我來你這兒就是要聽最好的那把嗓子。我知道春聲是個高門檻兒,也是帶著誠意來的, 媽媽瞧瞧?”
他身后的元方從袖袋里摸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盡職盡責地充當少爺的隨從,說:“我家公子不干別的, 就聽個曲子,這錢夠不夠?”
“夠了夠了,只是……哎喲,爺,奴給您說句實在話!”媽媽走近一步,與微微垂下頭來聆聽的裴溪亭小聲私語,“奴可真不是成心誆您的錢,春聲這會兒的確在伺候貴客,是真的‘貴’客。”
富客與貴客不同,前者只有錢,后者就不同了。這小春園來來往往許多客人,媽媽也是見過世面的,能讓她強調一句“貴客”的,多半是達官貴人。
裴溪亭嘆了口氣,可惜地說:“那我豈不是白來了?”
“爺,您要真是只想聽好曲子,我這兒還有一個人,論嗓子不必春聲差。”媽媽說。
裴溪亭笑道:“那怎么寧州只聞春聲,不聞此人?”
“長得不夠好唄。”媽媽嘆了口氣,笑著說,“來咱們園子里的客人,一百個里恐怕只有一個是為了單純地聽曲子,大多客人不都是聽著聽著就要脫褲子嗎?既然如此,必得是要好看的伺候,或者有手段些的,誰肯花錢要個長相和性子都寡淡如水的?”
裴溪亭說:“那媽媽還肯養著他?”
“他雖不招人,但會針線活,繡的荷包樣式很是漂亮,在樓里賣得很好。”媽媽帶著裴溪亭去一樓的右臺,指著那方木臺架子,上頭擺著各色荷包,“他啊,只繡花樣,但這些荷包的布料顏色都是他搭配出來的。有些客人瞧見喜歡的,就買來送給樓里的孩子們,或是送給外頭的心肝兒,也能幫著樓里掙一分錢啊。”
裴溪亭拿起一只水芙蓉花樣的水綠荷包,仔細瞧了瞧,說:“這針腳的確細密精巧,顏色也搭得合宜,這個我要了……這個也不錯。”
狎/妓頓時變成買荷包了,元方抱臂,見裴溪亭圍著木臺轉悠起來,這個也喜歡那個也不錯的樣子。
老鴇倒是笑開花了,說:“您都買了,咱們可就沒得賣了。”
“賣給誰不是賣,媽媽掙錢還得瞧瞧銀子上頭的名字?”裴溪亭選了七八個,吩咐說,“包起來,我待會兒一并結賬。還有,我就點他了。”
“好嘞!”媽媽連忙招呼一旁的伙計給爺收拾東西,而后請裴溪亭上樓,“奴家這就帶您上去!”
那“主仆”倆跟著媽媽上樓去了,三樓右側,一人放下掀著柱上青紗的手,轉身進了身后的房間。
屋子里燃著荷花香,一幕輕紗隔斷了男人的視線,春聲正跪在客人腿間,隱約能聽見曖/昧的聲響。
男人垂首,輕聲說:“爺,屬下看見了一個人。”
“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要你進來攪擾我的興致?”客人撫摸著春聲纖細的脖頸,仿佛在隔著一層皮/肉摩挲自己的東西,他嗓音低啞,笑著問春聲,“都嚇著春聲了,是不是?”
春聲揪著客人的衣擺,淚眼婆娑地仰視著他,說不出話來,只可憐地搖著頭,發出嗚嗚的哽咽聲。
“裴三。”男人說。
客人指尖一緊,春聲突然揪緊手中的衣擺,一張臉痛苦地皺緊了。客人松開他的頸子,他無力地倒在客人腳邊,捂著喉嚨不停咳嗽。
“裴三,”客人拿巾帕擦了擦,一雙桃花眼微微上挑,“是我知道的那個裴三嗎?”
“就是裴溪亭。”男人說,“畢竟那張臉,屬下不會認錯。”
客人欣賞著春聲的窘態,將帕子蓋在他臉上,溫柔地說:“擦擦。”
春聲連忙雙手按住臉上的臟帕子,伸出舌舔了舔,柔順地說:“謝爺賞。”
客人拍拍春聲的頭,起身出了簾子,說:“先前收到消息,說裴三入了籠鶴司,還要來寧州查閱文書,沒想到啊,查到妓/院來了。這是先前的情報有誤,還是裴三被誰……帶壞了啊?”
“放心,我不是壞人。”裴溪亭坐在桌邊,對一身白衫的少年笑了笑,“別跪著,過來坐。”
少年聽話地站起來,走到裴溪亭面前的椅子坐下,輕聲說:“爺想聽什么曲子?”
裴溪亭打量著面前的少年,其實說不上不好看,甚至稱得上清秀,但眉眼是從外到里的寡淡,與滿園春色相比,的確很容易被淹沒。
何況這里是歡場,這小哥一看就不夠騷。
“不急,”裴溪亭說,“底下的荷包是你繡的吧,你叫什么?”
“是我繡的,”少年說,“賤名‘鶯自語’。”
黃鶯自語,面前這只“黃鶯”卻不能,這名字倒是讓裴溪亭讀出一股子悲意。
“剛才我在底下看見一只水綠色的荷包,上頭的木芙蓉繡樣和前年鄴京畫館里展出的一幅《夏荷》圖一模一樣,幾乎就是縮小版的《夏荷圖》。”裴溪亭見少年抿了抿唇,不禁愈發篤定,“據畫館的冊簿記載,那幅畫是老板來寧州時從畫師本人手中收的,中間無人經手,你是怎么看過的?”
鶯自語小聲說:“我沒有見過,許是無意撞了,本也有許多畫作極像。”
“出自不同人之手的兩幅畫作,哪怕乍一眼像,那也只能是乍一眼而已。你的每一只荷包花樣都很完整,有構圖有色彩,那只木芙蓉荷包的荷花羞斂姿態與《夏荷圖》一模一樣,還有,”裴溪亭扇頭一點,蹭了蹭少年右手食指、中指的指側,“你這里的繭子應該不是做針線活留下的吧?”
“……”鶯自語臉色虛白,屈膝就要跪下,被元方眼疾手快地拎住領子提溜起來,重新按回椅子。
“別怕,我對你的私事不感興趣,也不會跟誰拆穿你的小秘密,我就是想跟你說,你的畫不錯,賣三十兩,虧了,指定是被老板坑了。”裴溪亭點點桌子,“芳,倒茶。”
元方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拿起來塞到裴溪亭嘴邊,強迫他喝光。
“喂!”裴溪亭仰頭倒在元方腰上,連忙拿對方的袖子擦拭脖子上的茶水,擰眉說,“別把我衣服弄臟了。”
元方說:“臟了就洗,洗不干凈就買新的,這不是少爺的訓誡嗎?”
“這件不同,這件是別人送的。”裴溪亭撣撣袖子,“你不懂,邊兒去。”
元方翻了個白眼,拿著茶杯邊上玩去了。
鶯自語這時才說:“當時急著用錢,三十兩對我來說已經許多了,且我并非名家,畫也不值錢。”
“我看了簿冊,你那幅畫最后賣了兩百兩。”裴溪亭笑了笑,“還算值錢吧?”
鶯自語也驚了驚,緊接著靦腆地笑了笑。
“老板一直經營畫館,他能跟你買畫,就說明這畫能讓他賺錢,不必妄自菲薄。”裴溪亭說,“你這些年還賣畫嗎?”
鶯自語搖頭,說:“那位老板來我們園子里光顧,我無意聽見他在鄴京做書畫生意,實在是要用錢,夜里就稍作打扮、遮掩著身份與他交易,可平日里哪敢,一是沒有再遇見外地的畫館老板,二也是沒了急需用錢的時候,何必冒險去掙這份錢呢?”
“你的畫,可惜了。”裴溪亭說。
鶯自語自嘲地笑了笑,說:“都是命,我認了。”
“十幾歲的年紀,認什么命啊?你做一幅畫給我,我按市價給你,你拿著錢把自己的賣身契贖回來,出了園子,以后天高地闊,還有你揮筆的時候。”裴溪亭說。
鶯自語嘴唇囁嚅,看了裴溪亭片刻,才說:“爺不知道,我們這行的人,沒法子自贖,只能讓客人贖。”
裴溪亭說:“我幫你。”
鶯自語卻是搖頭,說:“我的處境很特殊,爺若幫我,會得罪權貴。”
“權貴?”裴溪亭挑眉,“誰啊?”
鶯自語說:“白三爺。”
“百錦行的白三爺?”見鶯自語點頭,裴溪亭不由琢磨了一下,“白家也算權貴嗎?”
“商賈之家自然不算,但白家和文國公府沾著姻親,就連官衙都要給三分薄面的。”鶯自語說。
原來鶯自語本是六合館的藝伶,自小培養,賣藝不賣身,十四歲登臺獻唱時被白三爺看上了,要他作陪遭拒后索性尋機強/暴了他。當時鶯自語拼命掙扎,差點把白三爺變成太監,白三爺惱羞成怒,當場把他打了個半死,還把他的契書從六合館贖出,轉賣給了小春園。
鶯自語娓娓道來,仿佛只是在說一段尋常的往事,說罷朝裴溪亭笑了笑,說:“公子說我的畫好,我謝謝公子,公子是個難得的善心人,千萬不要為我招麻煩。”
“說麻煩,我自己就有很多麻煩,虱子多了不怕癢。”裴溪亭淡聲說,“我不是善心人,只是喜歡你的畫,不愿見你爛在泥里。你別管別的,就說愿不愿意跟我走?這里雖然處處受縛但吃穿不愁,到了外頭天高海闊,你得獨自謀生,是停是走,你自己選擇。”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鶯自語跪下磕頭,這次元方沒有攔他。
“公子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若能走出這個地方,我必定當牛做馬地報答公子。”鶯自語顫聲說。
“我幫你不是為了讓你從雞鴨變成牛馬,是為了那幅畫。要是早幾年瞧見,我肯定要花錢買的,就當彌補遺憾了。”裴溪亭說,“你要是真有負擔,就回答我一個問題,實話實說就成……起來。”
鶯自語擦了下臉,起身坐好,說:“爺問,只要是我知道的,必定不隱瞞。”
“園子里有沒有一個漢子,叫馬畢的?”裴溪亭說。
“是有這么一個人,是園子里的護院,但我這兩日都沒瞧見他。”鶯自語說。
扇頭點在桌上,裴溪亭說:“你記得他的樣子嗎?”
鶯自語點頭,“以前常常看見,自然記得。”
裴溪亭說:“畫。”
元方從懷中摸出一張畫像,說:“是他嗎?”
畫像上的男人大概四十歲,濃眉鷹鼻,身長五尺九左右,體格健碩。
“不是,”鶯自語看了一眼就搖頭,“兩模兩樣。”
裴溪亭聞言和元芳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
今早,白云緞偷偷帶白三姑娘的貼身丫鬟來和裴溪亭見面,隔著屏風把前日傍晚,白三姑娘失蹤時的情況說了。
當時白三姑娘執意女扮男裝去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小春園,起因是收到了一個叫馬畢的護院送來的玉佩。
據丫鬟說,自家小姐收到玉佩后十分驚喜羞怯,不許她跟著,很快就獨自出門去了。丫鬟在院子里等了半天都沒見小姐回家,心中不安卻不敢喧嚷,只得趕緊去找云緞少爺求助,但緊接著白家就收到了歹徒的那封書信。
自古香囊玉佩就有傳情達意的意思,白三收到玉佩還是那般反應,恐怕是與誰私下結情了,且這人不是她的訂親未婚夫,所以才遮遮掩掩,連貼身丫鬟都得瞞著。
與白三訂親的是何知州家的五兒子,白家很看重這門婚事,若是抖落出來,如何給人家交代?丫鬟也會因為看管不力、瞞而不報下場凄慘,因此丫鬟沒敢告知老爺夫人,還是今早白云緞再三逼問后才說出來的。
“那你知不知道這個馬畢住在哪里?”裴溪亭問。
鶯自語搖頭,他性子淡,和園子里的人都不大親近,哪里知道別人的私事?
“但雇傭名冊上肯定有。”他說,“名冊在賬房,爺若想要,我可以幫爺。”
裴溪亭好奇,“怎么幫?”
“我去偷。”鶯自語認真地說。
“得了,我看你沒有做偷兒的潛力,就不麻煩你了。”裴溪亭說,“但是今日的事情,你要保密,不是我嚇你,這事兒危險得很。”
鶯自語點頭,說:“爺放心,我聽您的話。”
裴溪亭問了賬房的位置,隨后說:“唱一首吧,就唱《越人歌》。”
鶯自語“誒”了一聲,起身退后幾步,悠悠地唱起來,他的嗓子沒有春聲甜,沒有青鈴鈴含情,卻真正是冷泉水似的一把好嗓子。
元方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門開合的聲音被歌聲掩蓋,再次被敲響的時候卻有三分動靜。
“別停。”裴溪亭睜眼,起身走到門前,隱約能看見門口站著兩個人。他伸手開門,霎時撞入一雙桃花眼。
看著這張和趙易有三分相似的臉,裴溪亭驚訝了一瞬,卻露出不解的表情,說:“你是?”
這人說:“我半月前收到家弟思繁的信,說他在鄴京認識了兩位好友,是裴少卿府上的兩位公子,先前我的隨從無意看見了你,我便來瞧瞧,沒想到真的是裴三公子。”
“原是趙世子,”裴溪亭捧手,“見過世子。”
“出門在外,不必多禮。”趙繁拿著折扇的手一抬,輕輕點在裴溪亭雪白的手腕上,笑道,“我阿弟脾氣雖好,卻從不輕易與人結友,他與你為友還寫信提及此事,必定是極為喜歡你,如此,我也拿你當半個阿弟。”
裴溪亭受寵若驚,“承蒙世子高看,我——”
“誒,”趙繁打斷,“都說了,不必多禮,往后私下叫我表字‘行簡’就成。”
裴溪亭搖頭說:“思繁都不敢稱呼世子表字,我哪里敢?”
趙繁看著裴溪亭拘謹的樣子,突然湊近了些,裴溪亭嚇得后退半步,下意識地抬眼看他,秀眉鳳眼,好不惹人啊。
“……”趙繁呼吸一滯,笑意更盛了,“那你是敢違抗我咯?”
裴溪亭嘴唇囁嚅,小聲說:“行、行簡。”
這個聲兒,叫/床肯定好聽。趙繁握著扇柄的手緊了緊,而后直起身子,瞟了眼屏風后唱歌的人,隨口調侃道:“看上了?”
“沒有,”裴溪亭不好意識地說,“我聽說小春園的歌最好聽,就來聽一耳朵,馬上就走,沒想做什么。”
“害什么羞啊,我又沒說你什么。”趙繁揶揄道,“喜歡就試試,我給你出錢,但這個不夠好看,小春園里最好看的是春聲,我叫他來。”
裴溪亭臊得很,側頭避開趙繁的目光,小聲說:“我真的只是來聽曲的,世……行簡不要笑我了。”
說著轉身關上房門,背靠房門說:“我這就回去了。”
“成,不逗你了。”趙繁一哂,轉身說,“走吧,一道下樓。”
兩人一起下樓,那媽媽見狀一驚,立馬笑著迎上去,“爺要走了?”
趙繁“嗯”了一聲,說:“春聲嗓子啞了,這兩日別讓他登臺出門了。”
媽媽立馬答應,又叫來伙計,把一只木匣子遞給裴溪亭,說:“爺,這是您先前挑的荷包,請您過目。”
裴溪亭接過,打開看了一眼,“多少錢?”
“多少錢都記我賬上,”不等裴溪亭拒絕,趙繁說,“走了。”
裴溪亭只得跟上,說:“多謝。”
“幾只荷包而已,何必客氣?”趙繁側頭瞧著裴溪亭,“走來的么,我送你?”
“不好勞煩,我的隨從去茅房了,我在這兒等他出來,再一道回客棧。”裴溪亭內斂地笑了笑,“雨天路滑,行簡慢走。”
趙繁沒有強求,“嗯”了一聲就轉身走了,隨從拿傘罩住他,直至上了馬車。
裴溪亭目送馬車掉頭走遠,臉上的溫和內斂漸漸地散了。
原著渣攻團都不是什么良善,上官桀暴戾易怒,宗桉敏感陰暗,這趙繁就是只陰狠的笑面虎,表面溫柔和氣,實則越生氣笑得越“開心”,后面打斷“裴溪亭”的腿時也是溫柔繾綣的模樣。
“走了。”元方從雕花門出來,走到裴溪亭身后說。
兩人一邊逛街,一邊回了楊柳岸,游蹤不知何時回來的,正在廊下曬衣服。
“大人,”裴溪亭走過去,“您何時回來的,還順利嗎?”
“約莫半柱香前回來的,”游蹤把衣服掛上繩子,撣了撣,“假王三已在視線范圍之內。”
“那我要交代您一件新的差事,”裴溪亭從元芳懷中掏出那封畫像,倒反天罡,“這個人是前日冒充小春園護院馬畢拐走白三的人,且我懷疑真的馬畢已經失蹤了,我這里……大人,您怎么了?”
游蹤盯著畫像上的人,思忖一二,說:“這個人,我好似在哪里見過,但應該是匆匆一面,否則我沒道說不出他的名字。”
“您別著急,只要有記憶,遲早能想起來。”裴溪亭繼續說,“我這里有馬畢的住址,您要不要派個人去瞧瞧?另外,假馬畢送給白三的那枚玉佩,我根據丫鬟的描述畫了一幅圖樣,羊脂白玉的料子只有珍品鋪子能賣,這些鋪子都有出去冊子,您也可以找人去查查,說不準能有什么線索。”
游蹤接過元方遞來的畫,說:“這么認真?”
裴溪亭嚴肅地聲明:“您不能因為我天天和陸主簿一起摸魚,就忽視我辦事的時候還是很認真的事實。雖然咱來寧州是來抓假王三的,但白三之事涉及山河卷,管一管也不為過,對吧?”
游蹤已經從裴溪亭的嘴里了解過“摸魚”的意思了,聞言笑了笑,說:“好,是我說錯了……西風。”
“誒!”老板在外頭應了一聲,很快就快步走了過來,笑著問游蹤,“您有什么需要?”
游蹤把兩幅畫交給尚西風,說:“去查,盡快。”
尚西風應了一聲,轉身走了。
“對了,我今兒在小春園碰見趙世子了。”裴溪亭說。
游蹤說:“趙世子在某方面的名聲,你是知道的,你這樣的在他眼里就跟香餑餑似的,自己小心些。”
“我知道的。對了,我們一起去前頭吃餛飩吧,聞著可香了。”裴溪亭一派大款做派,“我請客。”
元方咽了咽口水。
“別急,你有別的吃,”游蹤往后門指了指,“去吧,殿下請客。”
第36章 餛飩 小裴下江南(四)
“我以后再也不相信游大人了。”天色昏沉, 裴溪亭從車窗望著不遠處的六扇大門,咕噥說,“什么吃飯, 分明是叫我加班。”
“何謂加班?”
裴溪亭轉身看向易容偽裝、素布袍衫的太子殿下,說:“就是在規定時間之外勞作。”
“我記得當初你要入籠鶴司時,說是只要司里能收留你, 你可以不要俸祿, 隨時為司里辦差。”太子說。
裴溪亭挑眉, “殿下日萬機卻連我說的這些碎話都記得一清二楚, 記性真好。”
太子面色平淡地看著他。
那張風華絕代的臉被平凡普通的相貌遮掩, 一雙眼睛卻仍然奇華萬千,裴溪亭看著看著,突然“唰”地開了折扇, 在臉前扇了兩下風。
車內莫名變得安靜,又因難得雨聲暫停而沒有遮掩, 因此誰都察覺到了這一陣安靜。
太子摩挲著念珠, 眼神靜如沉淵, 裴溪亭目光閃了閃,語氣自然地說:“我可不是哄游大人。他愿意收留我, 幫我免了許多麻煩,我是當真感激他,感激殿下。我也知道籠鶴司不養廢人,因此于公于私,我都愿意力所能及地做事。可這和我稍微抱怨兩句也不矛盾, 這不,我嘴上抱怨了,可我馬上就要下車去做事了。”
說罷, 他起身推開車門,踩著腳蹬下車了。
太子撣了撣袖子,跟著下了車。
寧州知州早已收到消息,正從府衙出來,見裴溪亭下車,立刻上前迎接,“尊駕可是裴文書?”
“正是,裴某見過何知州。”裴溪亭捧手行禮。
“裴文書不必多禮。”何知州隔著袖擺扶起裴溪亭的手腕,笑著說,“本衙已收到貴司的文書,說裴文書將要下州來查詢舊年案卷,早將案卷閣收拾得干干凈凈,隨時方便裴文書調閱。”
“麻煩何知州了。”裴溪亭說,“本司要著手重整文書樓,相關案卷都要謄,有些外州的案卷尚存遺漏,原本是可以直接調閱的,但我奉游大人之命,來寧州作一幅丹青以備進獻東宮,為殿下賀壽,這才親自來了。”
何知州原本還納悶為何別州都是從鄴京下發文書調閱,偏偏寧州是籠鶴司親自來人,忐忑了好幾日,聞言總算是放下心來。先前得知來人是裴文書時,他特意將此人調查了一番,得知此人曾在啟夏宴上為瞿少卿作畫,深得喜愛,如此游大人命此人為太子殿下做賀壽圖也并不奇怪。
“游大人能將此重任交托裴文書,想來裴文書定是丹青妙手。”
“何知州過譽了,承蒙游大人看重。”
“裴文書此行若有需要之處,盡管說來,本州必定竭力以助裴文書作得佳作,為殿下賀壽。”
“那便先多謝何知州了。”
“……”
恭維客氣了片刻,何知州方才看向裴溪亭身后那布衣素凈、相貌普通卻氣度不凡的高大男子,疑惑道:“這位是?”
裴溪亭也轉頭看向太子殿下,拿捏不準對方的意思,沒有擅自開口。
“籠鶴衛付山,此行隨同辦差。”太子捧手,“叨擾何知州了。”
何知州客氣地說:“付校尉。兩位,里頭請。”
兩人隨何知州進入府衙,去了案卷閣,裴溪亭說:“何知州公務繁忙,不必相陪,留下本閣屬官就好。”
何知州聞言抬手示意立在門前的人,說:“這是本閣主簿,有他指引兩位,本官就先告辭了。”
裴溪亭點頭,“慢走。”
何知州先行離去,隨行的判官說:“大人可要設宴款待那兩位?”
“不妥。籠鶴司與別的衙門不同,太熱情殷勤了不是好事,禮儀盡到就行了。”何知州了袖子,思忖道,“裴文書年紀尚輕,你看他溫和帶笑,卻不達眼底,分明是個疏離的人。再說那位付校尉,氣度不凡,目色如淵,必定也不簡單。”
判官說:“還是大人明眼。”
“這兩位都是東宮的門生,囑咐府衙里的人,千萬要小心伺候,這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們一句話說進殿下耳朵里,我這烏紗帽也戴不穩了。此外,現在白家的事仍是一樁要緊事,”何知州邊說邊走,“歹徒找到了嗎?”
判官搖頭,“各個渡口都派了人死守,均沒有異常,可沒有什么可用信息,這無異于大海撈針啊。”
“白家與文國公府到底沾著姻親,何況如今趙世子正在寧州,咱們必須得拿出個態度來,不能讓趙世子覺得咱們不上心。”何知州頭疼地嘆了口氣,“再去找,連夜找,另外派人去白家問候安撫。”
判官應聲而去。
“這冊子上的案卷,麻煩主簿找出來著人仔細謄抄一份,屆時由我對應檢查。”裴溪亭將一份文書交給主簿,待對方進去尋找后,就邁步湊近太子,輕聲說,“您不會真的只是想讓我來衙門走一趟吧,到底有何吩咐?”
太子說:“沒有別的吩咐。”
“……真的假的?”裴溪亭請問,“這事兒應該不急著今夜辦吧?”
他不高興地說:“我還沒吃飯呢。”
他們一個站在門口,一個站在階梯下,高矮顛倒。太子目光微垂,就見那水紅細帶綁著好風流的一段腰身,“這么喜歡吃,怎么沒長肉?”
裴溪亭說:“我吃了,可也鍛煉了,而且我平常吃的量不多,偶爾饕餮一回也胖不了。”
太子沒有再說什么,轉身往外去,裴溪亭搖了搖頭,放聲和主簿打了個招呼就跟著出去了。
出了府衙,裴溪亭說:“付兄,走,我請你吃飯。”
一句“付兄”和“你”,表明裴溪亭要徹底放開,開始放肆了。太子頓了頓,沒有說什么,只說:“不納悶了?”
裴溪亭笑了笑,說:“管你是故意折騰我跑一趟,還是另有目的,我都無所謂,就當是散步,但我是真餓了。方才來的路上看見一家賣餛飩的,聞著很香,去吃一碗?”
太子沒有拒絕,裴溪亭便上前拉了下他的胳膊,說:“走吧。”
夏日布料輕薄,能感覺到彼此的肌膚溫度,裴溪亭很快就松了手,太子腳步微微一頓,跟了上去。
路途不遠,裴溪亭懶得坐車,說:“我今日坐了好久,不是坐馬車就是坐凳子,這會兒正好走走。”
太子與他同行,左手負在身后,淡聲說:“小春園好玩嗎?”
“曲子好聽,人好不好玩,我不知道,”裴溪亭偏頭朝太子笑笑,“我是正經人,不干浪/蕩事。”
太子不予置評。
兩人逛到那家餛飩攤,在外頭的棚子下選了角落的位置。老板是對夫妻,吆喝兒子過來招待,一個七八歲的大胖小子,“兩位爺想吃什么餡,本店有葵菜韭菜芹菜蔓菁藕丁蟹肉鴨肉豆腐丁香等十七種,另外還有百味餛飩,一碗十七味。”
裴溪亭問:“所以一碗百味餛飩是十七個?”
男孩點頭,說:“正是,本店的餛飩皮薄餡多,個個兒滾圓!”
這里的“餛飩”類似現代的餃子,用圓皮包成兩頭尖,邊緣扁的半月形。裴溪亭翻了下食單,好幾個餡兒都想嘗嘗,索性說:“那我要一碗百味餛飩,付兄呢?”
太子說:“丁香,小碗。”
“好嘞!二位爺稍等片刻,餛飩馬上來。”男孩拿著食單進店了。
裴溪亭拿起筷子,用水杯里的水燙了燙,說:“我打算把小春園的鶯自語贖出來,兜里的錢得省著點花,付兄以前在外游歷時應該也不是頓頓山珍海味,就將就一頓吧……你要燙嗎?”
太子“嗯”了一聲,說:“去了一趟就有想贖的人了?”
裴溪亭拿起太子面前的筷子,說:“不是見色起意,也不是救風塵,是這個鶯自語會作畫。我見過他的畫,清新且還有生機,多少表明了他的心境,天南地北,相見也算緣分,幫一把沒什么。他會作畫,也會刺繡,出去了自有謀生之道。”
裴溪亭把燙好的筷子放在太子面前的筷托上,太子說:“多謝。”
裴溪亭愣了愣,而后揶揄道:“我還以為付兄把這當作伺候。”
太子淡淡地說:“我現下不是‘付兄’嗎?”
“對,是付兄,”裴溪亭摩挲著空水杯,隨口說,“那是所有人的付兄,還是我一個人的付兄?”
太子掀起眼皮,“有何區別?”
“區別大了,就好比那個春聲,你要是給他做‘付兄’,我會有一點不爽快。”裴溪亭說。
太子說:“我不解你的不爽快。”
“現在不解不要緊,也許以后有解的時候。”裴溪亭說,“春聲和趙世子關系曖/昧,付兄下次別叫他唱曲了。”
太子品味了一番,說:“你不喜歡這個春聲?”
“陌生人,談不上喜歡與否,就是不想親眼見證殿下微服出巡中途情定寧州更甚者帶回個心肝小寶貝回鄴京的故事。春聲看你的眼神簡直恨不得把你吞了,你可別說自己毫無所覺啊。”裴溪亭說。
太子說:“他的眼神是要吞人,那你的眼神又是什么?”
裴溪亭聞言眨了眨眼睛,說:“不怪我,欣賞美人不是錯。”
看別人的時候沒見你有這眼神,太子想。他瞥了裴溪亭一眼,說:“我現在可不是美人。”
裴溪亭說:“我看著假臉,可腦海中自動轉化成真容。”
太子看著裴溪亭,突然問:“《越人歌》抄多少遍了?”
“……”裴溪亭說,“當時說的是回鄴京前,沒說現在就要。”
太子說:“那好,我吃過餛飩便回鄴京。”
裴溪亭說:“別搞,真的假的?”
“可以是真的。”太子說。
裴溪亭樂了,“為了抽我,您真肯折騰。”
太子微微一笑,說:“所以挨打的時候叫大聲點,我聽著也能解乏。”
“變/態。”裴溪亭咕噥。
太子沒有否認。
“餛飩來咯!”男孩端著托盤走到方桌邊,將兩碗餛飩擺好,收起托盤說,“二位慢用。”
裴溪亭道謝,等男孩走了,他拿出折扇給太子那碗餛飩扇風,說:“好付兄,別這樣,我這身板兒,二十鞭子直接可以歸西了。”
太子冷漠地說:“下輩子記得好好做人。”
裴溪亭笑了笑,說:“別啊,我晚上回去先抄個十遍以表態度,如何?”
“臨時抱佛腳,沒有誠意。”太子說。
裴溪亭心說字寫得認不認真,您這樣的行家那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嗎?聞言卻是心眼子一動,趁機說:“那我當著您的面抄,您紆尊降貴地盯著我,我敢敷衍半分嗎?”
太子瞧了他一瞬,說:“無法篤定,畢竟你的膽子無法估量。”
裴溪亭嘟囔了一句什么,太子沒聽清,突然察覺到了什么,他眉眼不動,恍若不覺地吃了個餛飩。
街尾,趙繁望著街攤邊的那張小桌,目光從裴溪亭對坐的男人身上拂過,“那人是誰?”
“付山,籠鶴司中人,此行隨同辦差。”隨從說。
裴溪亭打開扇子,給付山扇了扇熱煙繚繞的碗,執扇的手指白皙纖長,突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他手腕一頓,轉頭看來,一張臉被熱食熏得發紅,胭脂從皮/肉里洇出來似的。
趙繁暗自嘖了一聲,笑著說:“途經此處,不想偶遇溪亭了。”
“世……行簡。”裴溪亭連忙起身見禮。
太子聽裴溪亭叫得親密,又舉止乖巧,不禁暗自哂笑了一聲,隨后起身捧手,說:“見過趙世子。”
太子殿下不愧是常年在外游歷過的,做起戲來毫無僵硬浮夸之感,自然得不得了。裴溪亭心生感慨,隨后說:“這位是我同僚付山,我頭一回出門辦差,游大人怕我辦得不好,特意麻煩他來幫襯一二。”
“原來如此,付校尉不必多禮。”趙繁收回目光,笑著問裴溪亭,“不請我坐下吃一碗?”
這餛飩攤雖說收拾得干凈,但趙世子從前是絕不肯踏足的,隨從聞言瞥了眼裴溪亭,心說:看來世子是要為這個大美人兒費些心思了。
裴溪亭不好意識地說:“街邊小食,怕糟踐了世子。”
隨從搬了小凳子放到側位,趙繁撩袍落座,說:“無妨,聞著挺香的。你吃的哪種?”
“百味餛飩。”裴溪亭見趙繁坐下了,就叫來那大胖小子再要了一碗百味,正襟危坐地看著趙繁。
趙繁笑了笑,說:“外頭沒這么多講究,不必等我,你吃你的。”
“好的。”裴溪亭繼續埋頭吃了。
太子隨意抬頭,見趙繁直勾勾地盯著裴溪亭的側臉,眉眼含笑,一雙桃花眼被蜜罐子泡了似的,那股子多情浪/蕩的味兒都溢出來了。
他雖不是同道中人,也沒與誰談情說愛過,但到底不是個瞎子,一眼就能看出來,趙繁多半是看上裴溪亭了。
——宗桉,上官桀,趙繁。
太子看了眼沉浸在餛飩香中的裴溪亭,的確是個惹人的禍水相。恰好裴溪亭咬著餛飩抬眼看過來,四目相對,那雙漂亮的瑞鳳眼露出點笑的模樣。
“蟹肉和丁香最好吃。”裴溪亭發表評價。
太子看了眼他的碗,說:“你才吃一半。”
“我半路評價一下,行不行?”裴溪亭認真地問。
太子想了想,說:“行。”
那不就對了,裴溪亭哼笑一聲,鼻尖跟著皺了皺,有幾分少年人的俏皮。太子神色微動,看了眼趙繁,后者的目光情緒充盈復雜,其中,“欲/望”二字很難遮掩。
大胖小子把餛飩端來,放到趙繁桌前,正要走,裴溪亭把人叫住,說:“店里有沒有包好的生餛飩?”
“有啊,爺要多少,我立刻給您包去。”
“五十個吧,每樣餡兒都要,待會兒我帶走。”裴溪亭說著從兜里掏出一點碎銀,“先結賬,不用找了。”
“那怎么行?”男孩說,“您這錢還能再吃好幾大碗的,我肯定要找您。”
“找我銅板兒我也懶得帶,先收著吧,下次我還要來吃,到時候就不給錢了。”裴溪亭笑了笑,“你把我的樣子記住了。”
男孩咧嘴一笑,說:“爺長得仙人似的,這一眼就夠我記好多年了!您放心,到時候準一眼就認出您來。”
“行,忙去吧。”裴溪亭拍了下男孩的背,觸感十分柔軟q彈。
趙繁把面前餛飩碗仔細地審視了一番,說:“喜歡他們家的餛飩?”
裴溪亭“嗯”了一聲,說:“很香。”
“簡單,我叫人買了他們家的方子,或是直接讓他們去鄴京開店,等你回去后也能吃。”趙繁說。
老板愿意與否,裴溪亭不知道,但他是不愿承這份情,說:“餛飩哪兒都能吃,鄴京的好幾家店味道也很香,不差這一家。”
趙繁沒有說什么,低頭嘗了一個,味道倒是出乎意料的不錯。他隨口說:“我方才從衙門出來,聽何知州說你才去過,事情辦得如何,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不勞煩,調個案卷而已,現下只需等案卷閣謄抄一份給我。”裴溪亭閑聊似的,“天色已晚,您親自去衙門可是有何要事?”
趙繁就是為了裴溪亭去的,聞言扯謊說:“哦,我那位白家的三表妹被歹人擄走了,至今還沒消息,我去衙門問問。”
“什么?”裴溪亭放下筷子,眉尖微蹙,“白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還和您家沾著親,這歹人竟敢挑釁,著實猖狂。”
趙繁真要和當朋友相處似的,語氣分外隨意,“是沾著親,但也只是沾著親。你不知道,母親和白家、尤其是她父兄存著怨,這些年不怎么來往,也沒回來過,只是每年白家的晚輩到鄴京拜訪時,母親還是會見一見。”
“這個我當真不知道,只是想起來從前聽思繁說國公與夫人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自己在外頭結了情,非卿不要。國公回家稟明了父母,本是沒有得到首肯的,后來還是陛下說了一句好話,才成全了這門親。”裴溪亭說。
“若是父母之命,國公府定然不會將商賈家的女兒許給自家嫡子,還是做正妻,因此那會兒祖父祖母雖沒有棒打鴛鴦,也是不肯點頭的。但父親堅持,日日跪求,祖母便松了口,允許把母親抬進府做妾,父親卻說此生非母親不娶,否則立刻進宮當太監伺候陛下去。祖父大怒,將父親摁在祠堂打得滿背的血痕,父親疼暈了過去,仍不松口,幸好陛下微服駕臨,救了父親,還說了一句‘難得真心’,這門親事才成了。”趙繁說。
“這樣啊。”裴溪亭說。
皇帝都說好,老國公夫妻哪敢說不好?說出去還能當作半個賜婚,朝臣也沒人敢嘲諷趙家這樁格外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
“國公與夫人伉儷情深,聽思繁提起父母時也能感受到這一點,真是難得。”裴溪亭心說都是夫妻倆生的,倆兒子一個純情一個濫情,簡直是正負極。
趙繁渾然不知自己被腹誹,笑著說:“他們是經常吵嘴,但吵不散,我們家也是母親做主。母親為人開明,從不擅自主張我們的大事,否則我今日已經兒女成雙了。說起這個,溪亭可有婚事了?”
“沒有。”裴溪亭赧然地說,“我暫時不考慮成家。”
趙繁說:“你倒是不必太著急,畢竟不好越過兄長去。”
聽他提起裴錦堂,裴溪亭笑了笑,說:“是呢。”
原著里,趙繁對裴錦堂的感情傾向是最不明顯的一個,上官桀對裴錦堂是一見鐘情,宗桉把陽光開朗的裴錦堂當作救贖,趙繁則更多的是見色起意,只是這個“色”與他一貫的精致漂亮、柔弱可人的風格取向不同,因此顯得分外特殊了。
裴溪亭沒覺得這些人有多喜歡裴錦堂,真心喜歡一個人還能找替身?看著替身滿足一下眼睛勉強說得過去,可各個兒都猴急地、高頻率地和替身上/床,對人家的身子饞得不行,這又是什么說法?
裴溪亭不太解渣攻的心,等散了伙,他提著一大包餛飩和太子同行,說:“誒,付兄,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太子說:“不能。”
“好的。”裴溪亭說,“若是你喜歡一個人,卻暫時得不到他,你會去找一個他的替代品嗎?”
太子問:“為什么得不到?”
“想要一件死物都有可能得不到,更莫說是活人,也許你很喜歡他,用盡辦法討他歡心,可他就是不為所動,毫無波瀾呢?還是說,”裴溪亭揶揄道,“您也是個潛在的強/制愛愛好者?哪怕得不到你的心,我也要得到你的人?”
強/制愛,太子頭一回聽說,卻也多少能明白這意思,“人的骨頭可以輕易碎裂,有些人的心卻比寒鐵更堅硬,任憑強迫折磨也能分毫不摧。用盡手段強留一顆不屬于自己的心,有什么意思?至于得不到心也要得到人這種說法……”
太子面色平淡,卻顯然是不太解的意思,他說:“一具‘尸體’有什么好得到的?在床榻上強迫于人的事情,我也不屑做。”
“那要是別人強/制你呢?”裴溪亭說。
太子說:“我還沒有遇見敢找這種死的東西。”
裴溪亭抬腳踢飛一顆小石子,說:“蜘蛛女不算嗎?”
太子聞言腳步一轉,背后就是小巷,裴溪亭被逼得后退進去,似乎是怕臟了后背的衣裳,只能拿扇頭抵住他的心口,堪堪停在墻面前。
太子的目光從竹扇滑到裴溪亭的眉眼,“從哪兒聽說的?”
“這些往事只要存在過,必定留有痕跡。”裴溪亭微微仰頭,“我聽一耳朵也有錯了?”
避而不答必定有鬼,太子卻沒有再追問,只說:“她是要奸/殺我,不是要強制我。”
裴溪亭問:“蜘蛛女美不美?”
太子說:“沒注意。”
裴溪亭不信,“好歹人家要殺你,一個眼神都不給?”
“夜里黑,她在上我床之前我就捏斷了她的脖子,人都死了,我管她美不美。”太子說。
裴溪亭一時難以反駁,干巴巴地說:“哦。”
太子看著他,“想打探什么?”
“你的審美唄。”裴溪亭打個比方,“趙世子喜歡那種五官漂亮,身材纖細,打扮打扮就多少有些雌雄莫辨的,這就是他對于容貌的審美取向。你不喜歡人,但你肯定有審美,你覺得什么樣式的長相最能吸引你?”
時至如今,太子只被裴溪亭的這張臉吸引過,許是因為他的確生得格外好,更許是那雙秋水凝作的眼睛。
但他不說,恐裴溪亭翹尾巴。
“大抵是清淡溫柔些的,”太子隨口說,“好比住你隔壁的蘇大夫。”
裴溪亭還沒有見過那位蘇大夫,聞言說:“哦。”
第37章 老師 小裴下江南(五)
“蘇大夫, 姨娘的身子如何?”
蘇大夫收好針灸袋,從竹簾里頭出來,說:“陳年舊疾了, 不好痊愈,只能調。我給你開一貼藥丸和膏藥,內外通服, 可以止痛。”
裴錦堂說:“好, 您開方子就是。”
蘇大夫從藥箱里摸出紙筆, 迅速寫了張方子給裴錦堂, “抓藥制成藥丸, 早晚合水服用一顆。膏藥我晚些時候會著人送來,睡前敷在疼痛處,醒后清洗就行。另外需得囑咐步姨娘, 近來舊疾處不要再劇烈動作,免得再添損傷。”
裴錦堂看了看藥方, 感激道:“好, 我都記下了, 麻煩蘇大夫跑一趟。”
“裴二公子不必客氣。”蘇大夫提起藥箱,秀麗的眉眼氣質柔和, “我先告辭了,若有什么問題,著人來問就是,寒舍就在另弟住處旁邊。”
裴錦堂應下,親自把人送出了院子, 吩咐常嬤嬤送出府去,順道去抓藥。他回了屋子,給出了簾子的步素影倒了杯熱水, 關心道:“姨娘可好受些了?”
步素影接過茶杯,笑著點了點頭,說:“蘇大夫施了針,我好多了,今日多謝二少爺了。”
裴錦堂拉著椅子落座,說:“我是聽說蘇大夫回京了,就在白頭街聽戲,這才想著先去請他。倒是姨娘,您有舊疾,以前怎么不說?”
“我就是以前跳舞時把腰傷了,平日里倒是沒什么,只是在大幅度扭轉時會有疼痛。”步素影不好意思地說,“我這些年也不怎么跳舞了,這幾日想著拾起來,這身子就跟不上了。”
裴錦堂說:“落下的功夫可不能著急一下就撿起來,得悠著點,有什么疼痛的地方,您也得及時請大夫,今日若不是我恰好來探望您,撞見您臉色蒼白地捂著腰,您這病是不是還得應付過去?”
小傷小痛的請大夫,未免顯得嬌氣了,步素影擔心府中人說閑話,卻沒想著和裴錦堂說出心中顧慮,只說:“我記下了,這次真是麻煩二少爺了。”
“這有什么麻煩的?”裴錦堂說,“溪亭走的時候特意囑咐我,讓我幫著看顧姨娘,我答應了,自然要做到。今日請大夫的錢都是用的溪亭留下的銀子,姨娘不必記我的好。”
步素影說:“誒,話不能這樣說,二少爺愿意答應溪亭的請求,本就是極好心善心的了。”
裴錦堂頭一回知道傳給話、跑個腿就能得到長輩的夸贊,愣了愣,咧嘴一笑,說:“那等溪亭回來,我可得好好敲詐他一頓。”
步素影笑了笑,說:“說起溪亭,二少爺知不知道他何時回來?”
“這個倒不知道。”裴錦堂想了想,“您要是想他,可以寫一封信,我幫您寄過去。”
“當真?那敢情好,二少爺稍等片刻,我這就去寫。”步素影給裴錦堂倒了杯水,轉身去里屋寫信了。
裴錦堂抿著熱水,俄頃,步素影挑簾問他,“二少爺可有話給溪亭,若是有,就順著我的話寫了吧。”
“好啊。”裴錦堂放下水杯走過去,坐在椅子后看了眼信紙,寫了大半篇幅,問吃問穿問身子問心情問差事可有困難,全是關心,沒有半分訓誡。
“怎么了?”步素影見裴錦堂盯著信紙愣神,以為自己寫得不好,忙說,“是我啰嗦了,二少爺別笑話。”
裴錦堂回神,說:“姨娘關心溪亭,我哪里會笑話?”
他拿筆寫了幾句,笑著說:“關心的話,姨娘都說了,我就讓他帶些寧州土產回來。”
步素影笑了笑,用信封將信紙收好,封了口,交給裴錦堂。裴錦堂走時,她把人叫住,說:“小廚房蒸了一籠荷花糕,清香不甜膩,二少爺要不要帶幾塊嘗嘗?”
裴錦堂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步素影拿食盒去小廚房裝了六枚給裴錦堂,說:“二少爺拿去試試,若是喜歡,或者是想吃別的口味,可以告訴我,我閑暇的時候做出來。”
裴錦堂打開食盒聞了聞,“好濃郁的荷花香,肯定好吃,謝謝姨娘。”
“不必謝。”步素影搖了搖頭,送裴錦堂出了院子。
裴錦堂提著食盒,心情愉快地往外走,路上遇見管家,管家問素影齋怎么了,他如實說了。
管家臉色不大好,裴錦堂說:“怎么了?”
管家嘆了口氣,說:“姨娘在院子里跳舞,不莊重。”
“在自家院里跳舞,怎么就不莊重了?”裴錦堂停下腳步,擰眉說。
管家說:“若是教壞了院子里的丫頭們,讓她們去府里的少爺們面前唱曲跳舞,怕是——”
“是母親派你來問話的吧?”裴錦堂握著食盒的手緊了緊,他盯著無奈的管家,沉默了一會兒才咽下那口燥氣,“話不投機半句多,有些話我懶得說了。我只說一句,你斟酌著回了母親。”
管家說:“您說您說。”
“蘇大夫是籠鶴司的醫官,公侯府邸請他出診都是抬轎子去請,他今日被我一句話就請來,無非是看溪亭的面子。”裴錦堂涼聲說,“溪亭如今是今非昔比了。”
管家明白這話中的意思,訕笑著說:“那也不能越過夫人去,百善孝為先。”
“步姨娘才是溪亭的親生母親,若是論孝,二選其一,以我對溪亭的了解,他必定是選步姨娘。這些年溪亭喊母親一聲‘母親’,并不是要和母親交好,覬覦正房恩養的名頭和好處,只是依著所謂的規矩,母親管他卻不教他,待他只有十分嚴苛沒有半分溫情,你覺得他對母親能有幾分情?”裴錦堂拍拍管家的肩膀,“為著屁大點的不算事的事去訓誡步姨娘,并沒有什么好處。我答應了溪亭要幫他看家,今日你撞見我了,你要是真去了素影齋給步姨娘氣受,等溪亭回來我必定是要如實相告,屆時溪亭若是撒氣,我可不管。”
裴錦堂說罷就走了,只是好心情一掃而光,提著食盒的手指只留下一點燥熱的黏意。
*
“好潮/熱啊。”裴溪亭趴在桌上,悶聲說,“筆桿子都握滑了,殿下,可不可以改日再抄?”
晚間又下起了雨,綿綿的千萬層暗色紗幕,讓庭院里的花草樹木都顯得清寂了。
俞梢云抱臂站在門前,聞言瞥了眼站在廊下看書的殿下,后者仿佛是習慣并且不見怪裴溪亭這般沒規沒矩的語氣。
太子轉身看向屋內,趴在桌上的人也抬眼看向他,臉側枕在桌上,擠出一點嘟嘟肉,紅潤的唇珠更明顯了。
“殿下。”裴溪亭又說。
太子邁步進了屋,在裴溪亭身側站定。桌上立著薄紗燭燈,映照出裴溪亭的睫毛打在眼下的弧度,他眼神一晃,落在被裴溪亭壓在臉下的紙上,說:“寫得什么丑字,雞啄米都還端正些。”
“裴溪亭”的字其實很不錯,只是裴溪亭現在就好比在課堂上心不在焉的學生,跟著做了筆記,卻是沒過腦子,字也寫得糊涂。
后腰突然被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裴溪亭回神,下意識地說:“干嘛?”
太子沒有計較,說:“坐好了寫。”
“我的字就這樣。”裴溪亭坐直了。
“你的字太拘謹,不合你的心境。”太子的目光抬起,落在裴溪亭左下眼瞼的那顆小黑痣上,“是你手不應心,還是表里不一?”
裴溪亭心里一跳,睫毛也跟著顫了顫,他的心境自然合不了“裴溪亭”的字。
太子語氣平常,卻更顯得心思如淵,裴溪亭不免有些心虛,說:“我哪里知道?反正就這樣了,一兩天的時間練不出一筆千金的修為。”
“那就日日練。”太子不追問裴溪亭的避而不答,說,“從今日起,每日練習字帖,直到寫好、寫對了為止。”
裴溪亭琢磨著這個“寫對”的意思,卻什么都沒琢磨出來,于是問:“您要我練什么帖?”
太子旋身走到窗邊的涼榻坐下,“自己選。”
“那我要選您的。”裴溪亭說。
太子抬眼,“你要仿學太子的字跡?”
這是大忌,裴溪亭后知后覺,立馬說不學了,緊接著又心思一動,趁機說:“我不學您的字,可不可以跟您學琴?”
“我為何要教你?”太子說。
裴溪亭挑眉,“您教我琴,我教您畫。”
太子拿著書的手一頓,看了裴溪亭片刻,那張年輕漂亮的臉自信奪目,有些晃眼了。他垂下眼,翻了一頁書,卻后知后覺上一頁還沒有看完,“……狂妄。”
裴溪亭笑哼了一聲,往椅背一仰,說:“天下妙手何其多,不乏名師大家,也許最好的才最有資格教殿下,可他一定能教好殿下嗎?”
太子問:“你就能教好?”
“至少,我已經知道了殿下的癥結所在。”裴溪亭說,“目前,我有五分自信。”
太子直覺裴溪亭話里有話,是在說教畫,卻又不止。
屋中沉默一瞬,他說:“若是教不好,如何?”
裴溪亭看著太子,笑了笑,說:“那我自愿引咎辭去,以后也不再和殿下學琴。”
那雙秋水瞳里出現了志在必得的光彩,太子心神一晃,有兩分喜歡,又有兩分抗拒,且都是說不清來由的,既覺得裴溪亭狂妄大膽,應該施以教訓,又認為裴溪亭本該如此,這樣很好。
如此矛盾。
書又翻了一頁,太子眉尖難得微蹙,卻沒有將裴溪亭趕走——遇到麻煩,最不該的就是逃避。他隱約覺得,裴溪亭真的是一個新麻煩。
良久,太子說:“和我學琴,就要守我的規矩。”
裴溪亭彬彬有禮,“請講。”
“只四條:勤奮,認真,聽話,”太子說,“不哭。”
裴溪亭說:“我學畫時也沒哭。”
“若有教不會,學不快的地方,少不得戒尺訓誡,打疼了,免不了要哭。”太子淡聲說。
裴溪亭小時候隨爺爺練字學畫,老爺子都沒搬出戒尺來,況且太子一看手勁就不小,打人時估計也不是留情的主兒……
裴溪亭一咬牙,說:“行。”
太子說:“我不輕易收徒。”
裴溪亭明白這話的意思,說:“我不入殿下的師門,殿下也不入我的師門,你我就當個普通學生,我絕不以此為噱頭出門宣揚自夸,如何?”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沒有說話。
裴溪亭笑了笑,起身倒了杯茶,雙手奉上,喚道:“老師。”
他語氣認真,倒是真有幾分乖覺恭敬的意思。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會兒,放下書,接杯飲下茶水,卻見裴溪亭似笑非笑地說:“是不是該您給我奉茶了?”
太子漆黑的眼珠一動不動,靜靜地凝視著他,裴溪亭堅持不過三秒,慫了,“不奉就……”
他聲音一頓,卻是太子端著茶杯起身繞過他走到圓桌前,換杯倒茶,當真轉身送到了他面前。
“老師。”太子雙手奉茶,淡淡地看著裴溪亭。
“……”不知怎的,裴溪亭突然心如擂鼓,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太子,對方也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不接嗎?”
“……接的。”裴溪亭雙手接過茶杯,不慎與太子指尖相碰,溫熱的觸感在寂靜又喧鬧的雨夜莫名臊人,茶水晃了晃,被太子穩穩地托住。
太子沒說話,靜靜地看著裴溪亭。
“抱歉。”裴溪亭接過茶水,囫圇悶了下去,臉頰鼓鼓的,過了一瞬才咽下去。
俞梢云在外頭聽著,不禁暗自嘖了嘖聲,這裴三公子和殿下你啊我啊的,如今還半正兒八經地叫了一句“老師”,真了不得了。
游蹤帶著斗笠從院門進來,走到門前脫下,隨手放到俞梢云抱著的手臂間,在后者的小聲咒罵中捧手道:“殿下。”
“進。”太子折身落座,看了眼呆站著的裴溪亭,后者乖乖地站到旁邊去了。
游蹤在榻前站定,說:“西風在馬畢家里后院的枯井中發現了他的尸體,死了有兩日了,刀傷兩處,一道在后背,一道在脖頸。臣親自對比過了,馬畢后背的刀傷是半寸一道裂齒,與神秘雇主身上的刀傷應是出自同一把兇器。”
“殺馬畢的人要么是綁架白三的歹徒,要么就是歹徒的同伙,而且和殺神秘雇主的人是一個人。”裴溪亭說,“如此,那個梅花袖箭會不會也在寧州?”
“有這個可能。另外,還有一路人也在查馬畢的下落,是趙世子的人,只是不知是因為白家,還是因為白三。”游蹤說,“那枚羊脂白玉佩是趙世子在七寶閣訂的,卻是‘馬畢’去取的,老板知道趙世子在小春園,也知道趙世子不會親自來取玉佩,那會兒便真的把玉佩給出去了。”
不愧是花名在外、處處留情的趙世子啊,裴溪亭嘖一聲,說:“白三的貼身丫鬟都不知道自家姑娘要去會誰,‘馬畢’為何知道?唉,明日就是第三日,歹徒應該會有所動作。”
“現下已經有動作了,”游蹤說,“今夜有人偷摸進入白家,西風沒有傳信號,人應該還未出來。”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裴溪亭說著說著就在榻邊坐下了,頓時太子和游蹤都看向他。
裴溪亭:“……”
裴溪亭屁股著了火似的,從太子身旁站了起來,又重新換了個板凳坐下,說:“眾所周知山河卷在宮里,繪制山河卷的人也早死了,歹徒現在巴著白家有什么用?”
游蹤說:“白家還有人知道山河卷的內容?”
裴溪亭說:“按照時間來算,白家老太爺和兒子輩可能知道,但他們又不是繪制山河卷的人,就算記得,應該也詳盡不到可以重新繪出山河卷的地步。所以,有沒有可能是粉本?”
游蹤頷首,“是有可能。”
“山河卷那么重要的長卷,布料絲線各色碎粉等一應用料都是白家的極品,繪染繡并行,一點不好就要毀了滿卷,肯定會慎之又慎,因此是極有可能存在稿本的。山河卷被收入禁宮,這不僅直接讓白家的生意起飛了,還是光耀門楣的事,它的草稿自然也變得十分珍貴,該收藏曉喻后人才對,論價值意義,可半點不必傳家寶差。”
太子沒有說話,聽裴溪亭分析得頭頭是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裴溪亭卻也有些不解,說:“歹徒既然要綁架人質,肯定要考慮人質所值的‘價碼’。白三是很得白老太爺的寵愛,但那也只是在孫女之中,可寵愛總歸只是寵愛,真要論地位和份量,她肯定比不過白家的孫兒,尤其是深得重用、最可能繼承家主位的嫡長孫,白云羅。”
“白云羅有腿疾,平日不常出門,出門時也有護衛貼身保護,不好下手。”游蹤說,“白三與何知州家有一門婚約,白家很看重,只是出了這事,這門婚事怕是不成了,且若是真鬧了出來,白家名譽大損,所有女兒以后都很難往上說親。”
裴溪亭點著膝蓋,說:“倒也是。”
“游大人,”俞梢云在門外傳話,“飛書。”
游蹤奪過俞梢云手中信紙看了一眼,回去對太子說:“假王三動了,臣去一趟。”
太子頷首,裴溪亭說:“大人小心些。”
游蹤點了下頭,朝太子行禮后便快步離去了。
“這都子時了,”裴溪亭伸了個懶腰,“您還不睡?”
太子翻著書,說:“困了就去睡。”
好容易和美人獨處了,裴溪亭才舍不得放過,肯定要多看幾眼,聞言說:“不要,反正我也睡不著,再坐會兒。”
太子問:“為何睡不著?”
裴溪亭正欲說話,卻見太子抬手起身,那是個打斷的手勢。不知哪來的默契,他跟著太子后退兩步,抬手放下了間隔內外室的竹簾,遮住了太子的身形。
桌上的燭影晃了晃,隨后出聲喝止的不是門外的俞梢云,而是一直在隔壁屋里雕木頭玩兒的元芳。
“誰!”
廊上響起打斗聲,裴溪亭走到門邊看了一眼,與元芳纏斗的是個黑衣人,修長勁瘦,蒙面臉巾上的一雙星子眸寒光熠熠。
他一瞬間就認出來人,出聲打斷兩人,“小侯爺。”
上官桀身份敗露也不心虛,扯下面巾,眼神剜向裴溪亭,“他是誰?”
裴溪亭倚著門,說:“我雇的護衛,這不,這會兒就防到賊人了。”
“誰是賊人?”上官桀走向裴溪亭,元方微微側身,眼皮壓了壓。
裴溪亭半步不退,擋住比自己高出兩寸的人,說:“不請自來不是賊嗎?這是我的屋子,閑人免入。”
上官桀冷笑一聲,側身看向元方,說:“此人招招狠辣,殺心極強,可不是尋常武夫,你從哪兒雇的?”
太子還在屋內。
裴溪亭眼皮一跳,說:“不關小侯爺的事,倒是小侯爺,不在鄴京,跑到寧州來做什么?”
他把上官桀的臉上下一掃,涼聲說:“丑話說在前頭,小侯爺若是還想做什么不該做的事情,我回去后必定管不住嘴巴。”
上官桀氣笑了,說:“明目張膽地威脅我,裴溪亭,你真以為我收拾不了你?”
“怎么會?”裴溪亭佩服地說,“哄騙強/暴借刀殺人,小侯爺招招熟練,怎會收拾不了我呢?”
“我再說一次,王夜來綁架你的事情不是我指使的,你回去和錦堂說明白。”上官桀咬著牙說。
裴溪亭說:“小侯爺沒長嘴?”
“錦堂要是愿意見我,我還找你!”上官桀呼了口氣,狠狠瞪了裴溪亭一眼,被對方不冷不熱的回視氣得眉毛一跳,“行了,讓你的護衛滾遠點兒。”
“不行,”裴溪亭說,“我怕你撕我衣服。”
上官桀咬了咬牙,正要說話,突然眼神一利,猛地轉頭看向廊對側的屋檐,抽出腰后橫刀擲了過去。
刀鋒削斷層層雨幕,在躲閃不及的偷窺者肩上撕出一道血光。上官桀反手把裴溪亭推回屋內,人已經幾步翻出了廊,接住刀柄追出了院子。
“……”裴溪亭一手撐著門框,一手捂著肚子,“6。”
元方說:“啥?”
“沒啥,你去看看。”元芳轉身就消失在了眼前,裴溪亭關上門,轉身回了桌邊。
太子掀起竹簾,走到裴溪亭面前,見他捂著肚子,正要伸手去摸他的脈,裴溪亭就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隔著一層衣袖,不緊不松地握住了。
“小侯爺上輩子一定是牛投胎,一身的牛勁。”裴溪亭抬頭看向太子,眼睛有些濕,“我肚皮都給他推凹進去了。”
太子看了他一瞬,反手把他的手甩開了,裴溪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沒打算繼續招逗,卻被太子輕輕握住了側頸。
他渾身一僵,沒敢再動。
“那個護衛,”太子不緊不慢地說,“哪兒雇的?”
第38章 坦白 小裴下江南(六)
元方追著上官桀出了楊柳岸, 順著后門的水岸石路追了幾條巷子,在拐角處停下了。
上官桀將偷窺者堵在巷尾,一把扯下對方的面巾, 底下是一張年輕周正的臉。
“你是……”上官桀微微瞇眼,不太確定地說,“趙世子的貼身護衛?”
偷窺者垂眼, 聲音緊澀但還算鎮定, “高柳見過小侯爺。”
上官桀插刀入鞘, 右手仍然握著刀柄, 居高臨下地盯著高柳, “趙世子讓你對裴溪亭下手?”
“小侯爺誤會了。”高柳自然知道他家世子爺對裴三的那點心思,卻拿不準上官小侯爺深夜與裴三私會是什么緣由以及對裴溪亭的態度,只得斟酌著說, “是世子爺先前收到了四少爺的家書,信中說四少爺與裴文書結為好友, 后裴文書來寧州辦差, 我家爺自然要關照一二。”
關照?深夜關照到人家墻頭上來了?上官桀暗自冷笑, 他信個鬼!
趙繁是個什么人,鄴京誰人不知?上官桀更是一清二楚。裴溪亭與趙繁舊日沒有恩怨, 卻是個狐貍精的模樣,那張臉更是比著趙繁的口味長的,那花花公子必定是見色起意,想把人勾上/床!
上官桀心中惱怒狐貍精和浪蕩子,面上卻沒表現出來, 看了眼渾身緊繃的高柳,便說:“原來如此,倒是我誤會了, 起來吧。”
高柳撐地起身,顧不上流血的肩膀,捧手道:“多謝小侯爺。”
“我來寧州辦差,臨走時錦堂托付我幫我看看他弟弟好不好,因涉及公務,我不能大張旗鼓,這才趁路過偷偷看一眼裴溪亭,沒想到就撞上了你。”上官桀胡扯一通,最后摸了銀錠給高柳,“今夜是誤會,拿錢買好的傷藥去,還有,替我給趙世子賠個不是,就說改日天氣好些了,我設宴給他賠罪。”
這都是場面話,高柳沒有拒絕,捧手行禮后翻墻離去了。
上官桀站在原地,心中不知在想什么,側臉隱于夜雨,有些難看,幾息后,跟著翻墻而去。
元方收回目光,折身順著原路返回。
雨像墨汁一樣灑下來,俞梢云握刀站在巷子口的屋檐下,暗色衣袍在風中颯颯晃著。
元方停步,袖中的匕首無聲落入右掌。
“你面前有兩條路,走哪條,得看你家‘少爺’。”俞梢云盯著元方,是尋常聊天的語氣,“他若說得清楚,你就繼續回去做你的隨從護衛,他若說不清楚,你就離開鄴京,殿下這次也不殺你。”
“為什么不殺我?”元方抬頭,斗笠沿不再遮掩他的目光。
“還能因為什么,自然是給西南情面咯。”俞梢云似笑非笑,“你是在期待我給你一個不符合你意料的回答,這樣你就可以自欺欺人了嗎?”
元方薄唇緊抿,說:“破霪霖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情,和裴溪亭更沒有關系。”
俞梢云說:“這些話,應該由裴三公子和殿下講。”
“——賦夢樓當日的情形就是這樣,我句句屬實。”裴溪亭靠在椅背上,仰頭直視太子的目光,“元芳若是和破霪霖之事有牽連,那日在賦夢樓就不會留下我這個活口,后來也不會主動到我身邊,他是為了躲避追查,也是出于補償我的心思。”
太子按著裴溪亭脖子上的那根筋,沒有說話。
那不輕不重的力道存在感極強,裴溪亭下意識地想偏頭躲閃,卻被圈住脖頸,那只手仍舊沒有太用力,但卻讓他察覺到了十足的強硬。
裴溪亭握緊扶手,僵著脖子繼續替自己澄清,“至于我,我就是個倒霉催的路人,要不是上官桀那個缺德玩意兒,我那天根本不會去賦夢樓,更不可能撞上這檔子事兒。我是無辜的,望殿下明察。”
他說話時喉結震動,太子指腹酥麻,過了一瞬才說:“平日里瞧著挺機靈,今晚怎么有些遲鈍?”
裴溪亭愣了愣,太子那雙眼平靜而深邃,讓他后知后覺地猜到了一種可能——之前,或者從一開始,太子就察覺到了元芳的存在,之所以一直不說,就是為了等他主動坦誠。
那他是不是要完?
算了,先擺正態度吧。
“我錯了。”裴溪亭說。
比起太子從前聽到的那些認罪措辭,或陳詞激烈或痛哭流涕,這樣式的實在太樸素簡潔。他眉梢微挑,“嗯?”
“我明明知道盜走破霪霖的人是誰,卻瞞而不報,還把人藏在身邊。”裴溪亭說。
“那你知不知道這樣的罪名該如何處置?”太子的指尖蹭過裴溪亭的側頸,仿佛在丈量一匹上好的畫絹,落在下巴上時,裴溪亭鼻間輕哼了一聲,輕柔而忍耐,像是貓的輕聲叫喚。
太子指尖一頓,不輕不重地摁了下那白皙漂亮的下巴,說:“又沒打你,哼叫什么?”
裴溪亭耳朵微微發燙,覺得太子這話實在沒有道,忍不住頂嘴說:“那妖精打架的時候也沒誰打誰,不也是滿床的叫喚?”
太子雖然聽不懂“妖精打架”,卻結合后面半句解到位了,他看著裴溪亭微紅的臉,指尖突然被灼燒似的,收了回去。
“挨打叫喚是吃疼,云雨時叫喚是得了爽利,你在哼哼什么?”太子負手而立,那被灼燙的指腹蜷縮著藏進了袖中,除了他無人知曉。
被你蹭癢了唄,裴溪亭在心里說。
可這話他說不出口,雖然是真話,可說出來像是耍流/氓,不合時宜不說,可別讓太子殿下給他一掌劈碎了天靈蓋。
“那我管不住,而且哼哼也不犯什么刑律吧?”裴溪亭嘟囔一句,又接著說,“我隱瞞元芳的行蹤是擔心他因此喪命,把他留在身邊是擔心我因此喪命,我們真不認識背后主謀。而且……”
太子看著裴溪亭故作姿態,便說:“支支吾吾,必定有鬼。”
“什么啊!”裴溪亭急了,起身追著轉身邁步的太子往外走,“我直說我直說,而且我看您也沒有要把元芳怎么樣的意思,如果您真的十分防備他,絕對不可能放任我隱瞞這么久。”
太子停下腳步,被裴溪亭撞上背,腳上仍然站得穩穩的。他側身看向捂著鼻子的裴溪亭,把那雙微皺的眉眼看了看,才說:“你后來看出我不打算殺他,因此一開始就敢包庇他?”
“……”確實沒邏輯,裴溪亭又心虛又有,“事兒都做了,我雖然敢認,但還沒到甘心受罰的地步,所以狡辯一下。”
太子沉默一瞬,說:“你平日在家里犯了錯,也是這么和父母說話的?”
裴溪亭搖頭,“沒有,我爹不怎么管‘我’,母親一般是罰‘我’抄規矩跪祠堂,沒有狡辯的地步。”
“聽起來倒是乖順,怎么卻敢在我面前瞎扯狡辯?”太子說,“莫非比起我,你更怕母親?”
汪氏是“裴溪亭”的心魔,是隨時隨地敲打著他的嚴厲訓誡和家規家法,若真要比較,也許“裴溪亭”真的會更害怕汪氏。裴溪亭搖了搖頭,說:“不一樣的,且我并不愿意懼怕殿下。”
太子神色莫測,“為何?”
“我若懼怕殿下,必定就會有礙于這份懼怕而斟酌、躊躇、隱瞞甚至口不應心的時候,我不喜歡這樣。”裴溪亭抬眼看著太子無波無瀾的鳳眼,“我想對殿下說真話,表真心。”
太子沉默一瞬,說:“你在上官桀面前不耐而沖撞,在趙繁面前溫和柔順,卻要在我面前真心實意?”
“他們對我有歹意,我對他們是好臉色都懶得給,更莫說真心相待。”裴溪亭說。
太子說:“你對我不是有所圖?”
言下之意便是:那還希望我給你一個好臉?
“我想抱您的大腿和我真心想和您好沒有矛盾。”裴溪亭看著太子,眼睛里帶著笑,那么咕嚕一轉,“誒,說不準,以后我不主動抱您的大腿,您都愿意庇護我呢,而且不是出自東宮和籠鶴司的威嚴臉面,而是您的私心。”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又看了眼昏暗的夜色,淡聲說:“嗯,是該你做夢的時候了。”
裴溪亭被損了一嘴也不在意,捧手道:“那我去睡了,殿下晚安……元芳的事?”
太子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沒說,轉身走了。
裴溪亭側身目送太子進屋,忍不住松了口氣,又笑了笑。
*
翌日,裴溪亭是被敲門聲吵醒了的,他翻了個身,很沒有精神地撒著起床氣,“趕著發喪嗎,滾。”
“鶯自語找人給你傳信,說看見了馬畢。”
裴溪亭“唰”地睜眼,翻身起床下地,幾步出去開了門。
“喏,”元方把紙條給裴溪亭,“小乞丐送來的。”
紙條上是秀氣的小字,內容簡略:【馬畢在小春園。】
“真馬畢已經死了,這個馬畢應該就是綁走白三的歹徒,尚校尉。”裴溪亭喊了一聲,尚西風沒答應,倒是把隔壁的太子殿下喊出了門。
太子儼然早就起了,穿著身簡單樸素的凝脂色長袍,頭發用木冠束起,美如冷玉。
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太子殿下不靠衣裝,品起來時卻另有一番滋味了。
氣質這玩意兒,真是骨子里頭的東西。
裴溪亭惺忪的眼睛一下就睜開了,又貪看了一眼面前的美色,這才上前遞上紙條,說:“假馬畢現身,跟著他,有望找到白三。”
“尚校尉未歸。”太子說。
裴溪亭打定主意要在頂頭領導兼追求對象面前表現表現,哪怕沒有功勞也得建立苦勞,聞言態度積極地說:“那我去看看,剛好今日幫鶯自語贖身。”
元方去給少爺打水洗漱,裴溪亭回去挑了身袍子,一邊穿一邊和站在廊上的太子聊天:“殿下,你挑衣服的眼光挺好的,那件水紅色的我很喜歡。”
天色侵晨時,雨就停了,院中一片雨后草木的味道,廊外的紫薇花綴著雨珠,偶爾被風吹落許多。
太子站在廊下觀景,聞言“嗯”了一聲,客觀地說:“你膚白,襯得上。”
裴溪亭拿著襪子和小凳子在屋門前坐下,說:“那您覺得我是人襯衣,還是衣襯人?”
太子聽見身后的一系列腳步動靜,側身看過去,裴溪亭正低頭穿襪子,右腳還赤/裸著,那腳也生得白凈秀氣,腳腕伶仃一握。裴溪亭拉著凈襪往上,推得寬松輕薄的絲質里褲往上滑去,露出一段纖長筆直的小腿。
“……”太子目光微晃,收了回來,又轉頭去看紫薇花。
花還是那花,卻無端有些模糊不清了。
俄頃,裴溪亭準備好了,正打算出門,卻眼尖地窺見太子右袖口的一點黝黑。他走過去,“殿下,你每次捻珠時會念經嗎?還是就捻著玩兒?”
太子摩挲念珠的指腹一頓,偏頭瞧了裴溪亭一眼,說:“與你何干?”
裴溪亭也不在意,捧手行禮,轉身走了。
“主仆”倆出了院子,俞梢云從房頂上跳下來,幾步上廊,說:“殿下,咱們去不去?”
太子收回目光,指尖蹭過一顆念珠,淡聲說:“白家那邊有鶴影,裴溪亭也對此事頗為上心,我何必去?”
俞梢云問:“殿下派裴溪亭來寧州,真的只是為作畫嗎?”
“作畫是他的差事,其余的,他若想摻和,那就隨他去吧。”太子頓了頓,“梢云。”
這三分思忖三分不解四分猶豫——總之就是需要他建言獻策的語氣如此難得,俞梢云渾身一震,下意識地站得更加挺拔了,肅然道:“卑職在!”
“這念珠的效用,”太子抖了抖袖子,亮出那串黑琉璃念珠,語氣有些輕,“不如從前了。”
“怎么會?”俞梢云驚得上前,盯著那念珠,“這不是寶慧禪寺的鎮寺法寶嗎?這么不經用!”
太子難言地看了俞梢云一眼,說:“這你都信?”
“不是?那咱們是買到贗品了?”俞梢云憤然,“了言那個禿驢敢坑殿下的錢,等我回去就活劈了他!”
“縱然鎮寺法寶一說只是哄騙傻子的,可這么幾年我把它隨身帶著,還是頭一回覺得它逐漸沒了效果。”太子在傻子幽怨的注視下淡聲說,“從前我日日戴著它,可大多時候都是當作手持飾品,少有真需要拿它當作辟邪精心的‘法寶’的時候,可這兩月卻是越來越需要它,需要得多了,它也越無用了。”
俞梢云知道自家殿下的“病”,聞言想了想,小聲說:“殿下,您是不是到年紀了?要不……要不咱開個葷?”
太子看著俞梢云,沒說話。
“您到底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一直忍著也不是事啊,您現在覺得這珠子無用了,說不準就是忍到頭了,快要爆發了。”俞梢云以掌墊拳,猶豫著說。
太子沒罵他,說:“那我應該找誰開葷?”
“您不愿納妃,那就只能在外頭找。”俞梢云摩挲著下巴,突然想起一茬,“對了,該不會是因為那個春聲吧?”
太子說:“與他何干?”
“您今日突然說這珠子沒效果了,我想了想,近來您見的人之中只有那個春聲是生人,”俞梢云小聲問,“您是不是被他的歌聲勾住了心弦,起了點別的念頭?”
太子著實不明白,誠心請教道:“面對春聲,我的念頭應該從何而來?”
“春聲是寧州名伶,長得很出挑的,再者他是小春園出來的,多的是勾人手段,您雖然不是風流好/色之徒,可到底沒什么經驗,那夜船上一時被他哄花了眼睛,也是有一點點可能的。”俞梢云分析說。
“那夜在裴溪亭上船前,我只看了春聲一眼,這一眼和我坐在餛飩攤上看老板一眼沒有區別。后來裴溪亭上來,”太子說,“你覺得有裴溪亭在,我還會看春聲嗎?”
“啊?等會兒,”俞梢云有些糊涂,“有裴文書在,和您看春聲,這二者之間有什么必要的聯系嗎?裴文書在您就不能看春聲了?為什么?”
太子說:“按照你先前的說法,我若是被美/色迷了眼,那這二者之間,我自然是該被裴溪亭迷眼,因為他更好看,不是嗎?”
“若論相貌,裴文書怕是難有敵手,可是春聲會的裴文書又不會,您瞧春聲走路的時候,那小腰扭的——”
俞梢云一邊說,一邊叉著腰圍著太子扭了一圈,人家是水蛇腰,他是水蛇吃了藥,發癲。
太子目光冷漠,看得俞梢云心肝拔涼,沒信心再展示自己的身段,老實地繼續站樁了。
“不是因為春聲。”太子沉默一瞬,“是因為裴溪亭。”
俞梢云一愣,“啊?”
“近來,每當我見到他,都會需要這串念珠,每當我需要用這念珠克制時,就是他在的時候。”太子面色如常,語氣卻微微發沉。
俞梢云想了想,說:“會不會是因為您喜歡他的話,因此愛屋及烏,對他的人也喜愛了三分?”
“純粹地喜愛一個人時,會需要克制欲/望嗎?”太子問,“那種本能的、身體的色/欲?”
當然不需要,俞梢云眼皮一跳,說:“殿下既然察覺到不對,為何還要把裴文書放在身邊,您若不愿,不如立刻和他拉開距離。”
“遇到麻煩若是躲避,就永遠無法解決它。”太子撫摸這念珠,眼垂著,“一個裴溪亭而已,不會妨礙什么。”
俞梢云說:“那是自然。”
*
裴溪亭打了個噴嚏,輕輕揉了下鼻子,然后推開了眼前的房門。
鶯自語正坐在窗前,聞聲立刻站起來,示意裴溪亭到自己身邊來。裴溪亭走到窗前站定,他便站在一側說:“馬畢在一樓的房間里,一直沒有出來。”
鶯自語的房間在三樓,裴溪亭放眼望去,下面是一座院子,也有三層樓,只是比起前頭安靜許多。
“這院子是什么地方?”他問。
“相當于小春園的客棧,有些停留得久一些的客人不愿意住在小倌屋子里,就會在這座院子里居住。”鶯自語說,“我早先在窗邊絲線,不想看見一個男人穿廊而過,赫然是馬畢,我記得爺先前打聽過他,因此才叫人送信給爺。街上常有些小乞丐,不認字但是腿腳快,比一般孩子都機靈些,給了錢就能辦事。”
“你做得很好,多謝。”裴溪亭說,“我今日會幫你贖身,你可以收拾行李,隨我一道出去,免得被為難。”
鶯自語深吸一口氣,鄭重地行了個揖禮,轉身去收拾包袱了。
元方走到裴溪亭身后站定,順著裴溪亭的視線看了眼一樓右廊角落的那間屋子,說:“要不要我下去看……有人。”
他按住裴溪亭的肩膀,兩人同時往窗后躲了躲,站得更隱秘了些。
裴溪亭放出一只眼,看見一個穿著樸素卻戴著金扳指的男人從廊上穿過,在那房間門前逗留一瞬,左右看了看,推門進去了。
但是緊接著,一個穿著勁裝、蒙著面巾的男人腳步輕巧地接近屋子,隱入屋旁的角落。
“是西風。”裴溪亭認出蒙面人。
尚西風該在白家,方才那男人要么是故意打扮得樸素低調,要不就是有錢卻不能衣著華麗,比如說商人。
難道是白家的人?
尚西風到底是籠鶴衛,警惕性不用多說,早就察覺有人在盯著自己,他抬眼望向左前方的小樓,與窗后的裴溪亭四目相對。
兩人打了個眼神,繼續各自盯著各自的。
俄頃,那門開了,后來進去的男人現了身,裴溪亭喚了鶯自語過來,鶯自語只看了一眼就縮到了一側,咬著齒尖小聲說:“是白三爺。”
裴溪亭眉梢微挑。
看來白家的確有內奸,不是下人,而是白三爺。
尚西風跟著白三爺走了,裴溪亭繼續盯著那房間,說:“白三爺和大房關系如何?”
“白三爺不沉穩,在家中沒有兄長們受重用,但他也不在意正事,整日尋花問柳,很是快活,雖說與兄弟們沒有不和的傳聞,但傳聞真不真,外頭的人哪能確定?”鶯自語說。
房門突然被敲響,鶯自語看了眼裴溪亭,走到門前問:“哪位?”
房門被輕輕推開,鶯自語對上一張十分俊氣的臉。他下意識地握住門側,說:“這位爺,奴屋中有客了。”
“嗯,我找你的客。”俞梢云邁步進入門檻,高大的身形罩住鶯自語,迫使后者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撞上元方。
“無妨。”元方示意鶯自語不必擔心,站到一邊去,抬眼看了俞梢云一眼,沒說話。
果然,下一瞬太子進了屋子,帷帽遮掩了他的面容。旋即,俞梢云退出去,關了門。
裴溪亭關注著那間屋子,感覺身后有人靠近,只當是俞梢云,“俞護衛不貼身保護公子,跑到這里來……”
清淡的冷竹香傳入鼻尖,他頓了頓,偏頭時鼻尖差點蹭過白紗,隔著這張白紗,與太子四目相對。
“殿……公子。”裴溪亭喉結滾動,“您怎么來了?”
“閑來無事,出門走走。”太子抬起折扇,輕輕點在裴溪亭的側臉,“偏頭,盯你的。”
“哦。”裴溪亭偏正頭,緩了緩才說,“方才西風跟著白三爺來了又走了,現下假馬畢還在屋子里沒出來,也不知屋子里到底有什么。”
他說著,見俞梢云出現在長廊上,這人藝高人膽大,大白天的直接貼著窗聽了聽,而后伸手戳破了窗紙,對他們打了個手勢。
“兩根手指,是說里頭有兩個人嗎?”裴溪亭問,“三根手指又是什么意思,難道是……白三?”
“不錯,那屋子里除了假馬畢,還有白三。”太子說,“這就是燈下黑的用處。”
他把“燈下黑”三個字念得很輕,裴溪亭頓了頓,說:“您是在內涵誰嗎?”
元方站在門口,沒說話。
太子不置一詞。
“假馬畢在小春園綁了人,這里人多嘈雜,要么用馬車裝出去再尋個地方安置,要么直接藏在小春園。白三爺和此事有關,他是個尋花問柳的,天天出現在小春園都不會引人注意,如此說來,小春園的確是個合適的藏匿地點。”裴溪亭摩挲著下巴說。
過了會兒,俞梢云回來了,說:“假馬畢在睡覺,白三被綁著丟在一邊,人是暈著的。”
房門再次被敲響,來人在外面說:“屋中可是裴三公子?”
“是趙世子身旁那個隨從的聲音。”裴溪亭小聲對太子說,“您躲躲。”
太子說:“我為何要躲?”
“您不是不想暴露身份嗎?”裴溪亭說,“萬一趙世子在外頭,被他看見了?”
“人家是找你的。”太子說,“出去說話。”
裴溪亭“哦”了一聲,轉身繞出屏風,走到門前說:“閣下是?”
“叨擾裴三公子,”高柳說,“世子請您喝杯酒。”
裴溪亭開門出去,元方跟上,門輕輕合上。
俞梢云說:“趙世子把裴公子盯得緊啊。”
太子淡聲說:“狗見了好肉,自然盯得緊。”
第39章 飲酒 小裴下江南(七)
裴溪亭跟隨高柳進入房間, 屏風后有兩道身影,繞進去一看,正是趙繁和跪在他身旁侍酒的春聲。
春聲顯然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面露驚訝,趙繁見狀微微挑眉,說:“認識?”
“前夜在小畫舫上為客人唱曲時見過裴公子。”春聲看了眼裴溪亭, 伸手攀上趙繁的肩, 笑著說, “是位好俊美無儔的人物呢, 與裴公子湊在一起時著實賞心悅目。”
趙繁聞言“哦”了一聲, 若有所思,既是小畫舫,那便是陪一二客人, 能讓春聲出園子相陪的客人也不是一般人,裴溪亭能登上那小畫舫, 便是和那客人認識。
“來這里。”趙繁示意裴溪亭在對面的小榻落座, 笑著說, “不想溪亭在寧州還有熟識,倒是不需要我照顧一二了。”
裴溪亭撩袍入座, 說:“行簡誤會了,那是我在鄴京的朋友,只是他此行是偷著出來玩兒的,我不能暴露他的身份行蹤,請別見怪。”
難道是上官桀?趙繁摩挲瑪瑙酒杯, 又松開,提壺給裴溪亭倒酒。
這動作讓春聲心里一驚,看向裴溪亭的目光中多了幾分驚疑, 想不到世子竟然如此客氣體貼。
裴溪亭也受寵若驚似的,連忙雙手微捧酒杯,溫聲道謝。
“這是江南兩路頗有盛名的芙蓉酒,”趙繁放下酒壺,和裴溪亭碰了一杯,笑道,“嘗嘗。”
裴溪亭雙手舉杯湊嘴,微紅的唇瓣露出一條縫,抿入酒液,吞咽時喉結滾動,明明隔著一層皮/肉,趙繁卻聽到了酒液流動的聲音。他不禁想:若是酒液從那唇角一路留下脖頸,淹入衣襟、胸膛、小腹,那該多活色生香啊。
指腹不定地摩挲著酒杯,趙繁一動不動地盯著裴溪亭,在對方放下酒杯時眨了下眼睛,微微一笑,“如何?”
“清香酥口,不錯。”裴溪亭仿佛沒有察覺對方目光中的火熱,微笑著說。
“喜歡就多嘗嘗,待會兒我再送你兩壺拿回去喝。”趙繁給裴溪亭續杯,“昨夜那事,我怕你有誤會,本想著尋個時候與你解釋解釋,沒曾想今日就遇上了,那就正好請你吃杯酒。”
裴溪亭道了謝,說:“我哪有什么誤會?倒是小侯爺昨夜動了刀子,看著兇得很,不知您二位有沒有誤會?”
裴溪亭這么一說,趙繁就篤定是上官桀將高柳的身份告知了去,也不知有沒有編排他什么?
趙繁抿了口酒,說:“我雖經常在外面,與小侯爺卻也是舊相識了,沒道因為這么樁小事生了嫌隙,大家說清楚就好了。只是我沒想到的是,溪亭竟和小侯爺有深交。”
那雙桃花眼笑意溫和,仿佛隨口閑聊,裴溪亭也淺淺地笑了笑,調侃道:“這有什么想不到的?莫非行簡覺得我身份太低,小侯爺瞧不上我,我也不配與小侯爺相交?”
趙繁的確是這么想的,上官桀向來是眼睛長在頭頂,高傲自大得很,按不會將裴三那樣身份、性子的人放在眼中,更莫說有交情,除非他見色起意,對裴三生了覬覦之心。
“怎么會?”趙繁說,“只是從前沒聽說你二人有交情。”
“我說著玩兒的,我與小侯爺的確無深交,只是有幾面之緣。小侯爺與家兄是朋友,因此才會瞧我一眼吧。”裴溪亭說。
聽見裴錦堂的名字,趙繁頓了頓,說:“那溪亭不問問昨夜高柳為何出現在你居住的客棧外嗎?難道不怕我要害你?”
“我在寧州人生地不熟的,行簡若真要害我,何必與我虛與委蛇?何況我有什么值得被害的地方嗎?”裴溪亭柔和地笑了笑。
趙繁聞言笑了笑,若有其事地說:“為著阿弟,我本就該照顧你一二,但怕你覺得欠了人情,因此我原本想著派高柳去打探你的房間,再遣人暗中保護一二,沒想到會撞上小侯爺。這本就是誤會一樁,可我擔心小侯爺不明不白地與你說了什么,讓你心生芥蒂,那就不好了。”
“行簡多慮了,就算小侯爺與我說了什么,他的話,我卻也是不敢信的。”裴溪亭眉尖微蹙,有些無奈地搖了下頭,“我與小侯爺有些誤會,他待我沒有好臉色,更沒有好心,我又怎么會信他?”
“哦?”趙繁挑眉,“這是為何?”
裴溪亭沉默一瞬,悶了口酒,搖頭說:“實在說不出口……罷了,這本也無妨,我以后繞著小侯爺走就是了。”
“我都將你當作半個弟弟了,在我面前,有什么說不出口的?”趙繁伸手,隔著袖子輕輕握住裴溪亭的手腕,柔聲說,“有什么為難之處,不妨說與我聽,若是我能替你打算一二的,自然會幫你。”
裴溪亭忍住抽手的沖動,難為情地看了趙繁一眼,又偏頭看了眼跪坐在一旁的春聲,低頭抿唇不語。
見狀,趙繁說:“都出去。”
春聲咬了咬唇,心有不甘,卻不敢說什么,應聲后就起身退了出去。高柳隨后跟上,出去后輕輕掩上門。
“怎么關門了?”對廊,俞梢云趴在窗眼后說,“趙世子不會對裴三公子做什么吧?”
安靜站在角落里的鶯自語聞言抬頭,卻不敢和在外窗前的太子說話,只走向俞梢云,輕聲說:“趙世子浪/蕩得很,裴公子長得那副模樣,萬一他生出色/心……這園子里多的是床榻間的藥物,萬一……您要不要去看看裴公子?”
俞梢云聞言看向太子,太子沒有轉身,說:“有他的隨從在,無妨。”
這倒是,以那人的耳力,屋子里發生什么,他站在屋外必定是一清二楚,俞梢云想。
元方在屋外站樁,耳邊是裴溪亭虛偽得無比自然的輕聲細語。
“我不敢對行簡說假話,可實話實在是難以啟齒……”趙繁已經收回了手,裴溪亭此時雙手搭在膝上,輕輕地攥著一點布料,聲音很小,“之前在鄴京的時候,某日小侯爺將我騙去了賦夢樓,想要、要與我做那檔子事。”
此事趙繁早已知曉,聞言卻說:“什么?”
他猛地起身走到裴溪亭身前蹲下,伸手握住裴溪亭的左肩,語氣小心,“你……無事吧?”
“我簡直嚇壞了,好在奮力掙扎才逃了出來。”裴溪亭微微側臉,卻教趙繁看見他發紅的眼眶。
這樣的美人欲哭不哭,著實惹人憐惜,又恨不得讓他哭得更厲害些。
趙繁心火燒了起來,握著裴溪亭的肩頭讓他側臉對著自己,說:“小侯爺自來霸道慣了,喜歡什么便想得到什么。”
“他哪里是喜歡我?他是要糟踐我!”裴溪亭難以自控地拔高了語調,猛地抬頭看向趙繁,急聲說,“他是得不到我二哥,所以才勉為其難地來拿我解悶!”
趙繁眼皮微挑,很驚訝地說:“這是何意?”
“他就是拿我當解饞的小菜,當替代品。”一滴眼淚終于從裴溪亭眼眶滴下,順著臉頰滑落,他偏頭閉眼,咬緊了唇瓣,好不委屈地說,“我知道,小侯爺身份尊貴,可我不是攀龍附鳳的人,無意從他那里得到丁點好處,他何苦如此羞/辱我?”
趙繁咬了咬牙,克制住親吻那顆眼淚的沖動,伸手替裴溪亭擦拭眼淚,哄著說:“此事真是讓溪亭受委屈了。”
裴溪亭好似沉浸在情緒之中,未曾發現趙繁的動作太親昵,便沒有閃躲,只吸了吸鼻子,悶聲說:“我心里又怕又惱,后來僥幸入了籠鶴司,本以為小侯爺會看在籠鶴司的面子上放了我,沒曾想王夜來那狗腿子竟然派人跑到蘭茵街來綁架我,若不是游大人出手相助,我還不知道會遭遇什么呢?”
“王夜來……哦,他啊,”趙繁輕嗤,“那小子被溺愛得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有些事情有腦子的人不會做,偏偏他腦子里灌滿了泥巴,你能如何說呢?”
裴溪亭聞言笑了笑,小聲說:“可不是?瞧著就不太有分寸的樣子。現在我就盼著經此一事,他得了王郎中的教訓,以后不要來招惹我了。”
“他王夜來算個什么東西?”趙繁說,“別怕,此事既然我知曉了,就不會不管,哪怕我不在鄴京,也會寫信給思繁,讓他護著你。”
“此事思繁已經知曉了,無需勞煩行簡。我拿他當朋友,不怕他笑話我,可此事說出去難聽,”裴溪亭看向趙繁,請求道,“還請行簡替我保密。”
“你既然愿意與我訴說,便是信任我,我自然不會辜負你。好了,”趙繁擦掉裴溪亭下巴尖上的淚珠,語氣溫柔如水,“莫哭了。”
裴溪亭“嗯”了一聲,隨即又反應過來,兩個男人這樣實在有些親密和尷尬了。他連忙后退了一些,不好意識地說:“失禮失禮,讓行簡見笑了。”
指尖的柔/嫩瞬間不再,卻仍然留有幾分溫熱,趙繁回味般地摩挲了一下指腹,若無其事地笑了一聲,“兄弟之間,害臊什么?”
裴溪亭說:“到底不是小孩子了。”
趙繁正想再逗他幾句,房門卻被敲響了,他眉心微壓,有些不悅地說:“何事?”
“爺,白老爺白夫人求見。”高柳說。
此時來叩門,必定是為了白三的事情,裴溪亭看了眼趙繁,很有眼力見地說:“白老爺白夫人找您想必是有正事,那我先告辭了。”
方才親昵了一番,趙繁哪里舍得放他就這么走了,說:“才喝了兩杯就要走,這么不待見我啊?”
“哪有?”裴溪亭解釋說,“我留在這里不合適。”
“我說合適就合適。”趙繁不許他走,朝門口看了一眼,“進來吧。”
高柳推開房門,白老爺和白夫人前后走了進來,恭敬地向趙繁行禮。
“不必多禮。”趙繁見白老爺疑惑地看向裴溪亭,便說,“這位是光祿寺少卿府上的裴三公子,是我兄弟好友,不必避嫌。”
裴三公子,那不就是籠鶴司下來的裴文書嗎?白氏夫婦連忙行禮。
裴溪亭頷首回禮,提壺倒了杯酒。
“舅舅舅母來找我,有何要事?”趙繁說。
他嘴里喊著舅舅舅母,實則卻沒有半分尊敬親昵,連椅子都忘了賞一把,親疏態度可見一斑。
白老爺自不敢不滿,說:“我們夫妻是為了小女之事前來,今日便是約定之日了,若非時間緊急,我們萬不敢來叨擾世子。”
裴溪亭小口抿酒喝,一副不聽不看、與我無關的模樣,趙繁笑了笑,將自己的酒杯放到他面前,嘴上說:“三表妹的下落,我日日都遣人找,可這么大一座城,找起人來是大海撈針啊。”
他言下之意,無非是:我也無能為力。
裴溪亭提壺倒酒,微微傾身將斟滿的酒杯放回趙繁面前。
“世子愿意遣人去找,我們已經是很感激了,自然不敢強求,小女此次恐怕是兇多吉少了。”白老爺嘆了口氣,懇切地說,“我們今日來,不是請世子幫忙找小女,而是想請世子出手,救救白家。”
趙繁看著垂眼對著酒杯發呆的裴溪亭,緩慢地抿了口酒,目不斜視地說:“這是何意?”
“歹徒要的東西,我們白家拿不出來,他若按照先前的威脅行事,那我們白家的名譽可就毀于一旦了。”白老爺攪著手,“為今之計,只能犧牲小女了。若歹徒真來了白家門前,請世子出手,將小女與歹徒一道射殺,以防小女受辱至死,我白家名聲落地。”
趙繁笑了笑,說:“舅舅舍得?”
“做父母的哪里舍得殺自己的女兒?更遑論這個女兒是我們最寵愛的!可我們不止這一個女兒,白家更不止一個孫女,若是因她一人損壞白家清譽,我們夫妻倆如何交待?就只能當她命中該有此劫了。”白老爺說罷,一旁的白夫人已經掩袖哭起來。
白三和何知州家的婚事,六分是靠著他們與文國公府的姻親關系,可出了這樣的事,這門婚事多半要黃,白三此時便已經是一顆廢子了。若是歹徒真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往后恐怕不會再有好人家與白家結親,白家這條與上結交的路也就徹底斷了,因此白家只能舍車保帥。
趙繁摩挲著酒杯,說:“外祖可同意?”
白老爺點了下頭。
“既然如此,何必找我?白家連個江湖人都雇不起了?”趙繁說。
“那歹徒敢做這樣的事,必定是窮兇極惡之徒,尋常江湖人恐怕不是對手啊。”白老爺說,“此事若動用官署之人,必定引人注目,因此何知州也不好插手,我們只好來請世子出手相助。”
“我看沒這么簡單。”趙繁懶洋洋地說,“舅舅還有私心,就是怕殺了那歹徒,對方若有同伙一定會尋釁報復,此時若出手的是我,在外人看來,我與白家就是一條船上的,他們若顧忌我,便會顧忌白家,若不顧忌我,也有我為白家分擔火力,對吧?”
白老爺訕笑一聲,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我們白家有幸和國公府沾著親,此事若真的宣揚出去,恐怕也會累及國公府的名聲。”白夫人猛地跪下,磕了個頭,哭著說,“請世子爺慈悲為懷,救救白家。”
趙繁是似笑非笑,“舅母這是在威脅我啊。”
“不敢不敢,賤內絕對沒有這個意思!”白老爺連忙說。
趙繁說:“你們若是真想救三表妹和白家的聲譽,給出山河卷的粉本就是了。”
白老爺說:“那可是象征白家榮譽的東西,比傳家寶還要珍貴,如何能奉給賊人啊?即使我們肯,父親也是絕不會同意的。”
“今日殺了三表妹和歹徒,明日保不準要殺六表妹和另一個歹徒,這粉本一日留在白家,就一日是個禍患。”趙繁說,“不如松開手,讓別人去爭搶。”
白家夫婦為難地你看我,我看你,一時沒有說話。
他們不愿,裴溪亭想。
白家如今正是要擇選下一任家主的時候,誰都不愿意惹老太爺不悅。可若今日事了,哪怕還有下一次,只要出事的不是大房的人,那鍋也落不到他們身上。
這些心思,趙繁也心里門清,見夫婦倆不吭聲,不禁嗤了一聲,說:“三表妹我是不能殺的,畢竟若是讓母親知道了,又要生我的氣。至于那個歹徒嘛,他若是真敢來,我盡量替舅舅舅母摘下他的腦袋就是了。”
話說出口,白老爺知道沒有再讓趙繁退步的余地,只能道謝,拽起白夫人轉身退下了。
趙繁提壺倒酒,見裴溪亭若有所思,不禁拿酒壺在他臉前晃了一下,說:“想什么呢?”
“沒什么,”裴溪亭笑了笑,“有點上頭。”
“大半壺都被你喝了,是該上頭了。”趙繁看著裴溪亭微紅的臉頰,“難受嗎,給你喝碗解酒湯?”
“那湯不好喝。”裴溪亭搖頭拒絕,又說,“對了,行簡現下是要去白家嗎?”
趙繁“嗯”了一聲,說:“我倒要去看看是什么找死的玩意,你去不去?”
裴溪亭搖頭,“我又不會武功,還有點暈,去了不是拖后腿嗎?你自己去吧,我隨后就回去休息了。”
趙繁悶了一口酒,起身走了,門外的高柳快步跟上,春聲自然要送他下樓。
元方轉身進屋,快步走到裴溪亭身后,伸手摸了把他的額頭,“喲,真醉了?”
“你猜。”裴溪亭撐著元芳的胳膊起來,偏頭倒在他肩上,咕噥說,“這酒喝著清甜,還真有些勁頭。”
元方攙著他,納悶道:“你對上官桀那樣,卻對趙繁這樣,他們倆不都對你有企圖嗎?”
“因為他們倆性子不一樣啊。”裴溪亭說,“上官桀脾氣大,性子又蠻橫強硬,不會和我搞溫水煮青蛙那一套,在他面前裝無害柔弱只會讓他下手更快,是裝不下去的。而趙繁嘛,這人風流浪/蕩,比上官桀有耐心多了,且他明面上溫柔多情,不會來硬的,所以我也不能和他來硬的。”
元方似懂非懂,“哦……”
“趙繁想借著我和思繁的關系跟我套近乎、降低我的防備,哄我自愿動心和他上/床,那我就將計就計,借力打力唄。”裴溪亭說。
兩人回了鶯自語的房間,裴溪亭把白家的意思說了,往榻上一趴,不說話了。
鶯自語倒了杯溫水,走過去遞給裴溪亭,裴溪亭道謝,就著他的手喝了,又把臉埋進了枕頭,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
眾人:“……”
這位公子還真是在哪里都容易睡著呢。
裴溪亭昨兒被太子摸了,輾轉反側一通失眠,今天又起得早,方才還喝了酒,難免有些困,這地方雖不太熟悉,可有元芳他們在,他自然能安心入睡。
但趴著睡到底不舒服,裴溪亭沒多久就翻了個身,嘟囔著罵了一句,也不知道罵誰、罵的是誰,但看那蹙了下的眉尖,是不大高興的樣子。
突然,他蹬了蹬腿,又伸手去解腰帶、衣襟扣子,外袍松散,他舒服了些,卻還不滿足,又去脫/褲子,白皙的指尖拽住褲沿往下一扯,露出小片下/腹。
太子看不下去了,用扇頭抵住裴溪亭的手,被裴溪亭一手拍開。
太子靜靜地看了他一瞬,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規規矩矩地按在腹部。
“誰啊……”裴溪亭伸手一通亂打,“唰”地睜眼,惡狠狠的,看見太子的臉也沒立刻滑跪,不高興地捶著軟榻,“干嘛吵我睡覺!”
小狐貍齜牙了,太子想。
他看著裴溪亭皺巴巴的臉,淡聲說:“要睡就脫了鞋襪外袍好好睡,睡在外間還要脫褲子,像什么樣子?”
裴溪亭抬起腦袋環顧屋內,也不知什么情況,元芳他們都不在了,屋中只剩下太子和他。
他倒了回去,計較地說:“我都不怕,您怕什么?不想看,您別看就是了啊。”
太子聞言一愣,因為的確如此,他無法反駁。
“房間這么大,我就占據一張軟榻,礙著誰了?您管不住我的手,可以管住自己的眼睛和腿嘛。明明是您自己走到我榻邊,自己要看的,還怪上我了?”裴溪亭嘟囔著不滿,猛地對上太子漆黑幽深的眸子,后知后覺地頭皮一緊,下意識地把臉往下一偏、往枕面上一埋,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太子把裴溪亭暗自緊繃的側臉看了許久,撩袍坐在榻邊,用扇子點了下裴溪亭的下巴。
裴溪亭心里發虛,索性睜眼說:“您要說就說吧,別不說話,搞得我心慌。”
太子看著他,“我該說什么?”
“怪罪我狗膽包天,竟然敢對太子殿下的行為不滿還說出了口唄。”裴溪亭說。
“你不是常常這樣狗膽包天嗎,”太子淡聲說,“原來還會怕?”
“這又不沖突。”裴溪亭見太子神色如常,便抓緊時機轉移話題,“元芳他們去哪里了?”
“外面和下面。”太子說。
“現在救白三,就不能引出歹徒同伙,現在不救,歹徒就要帶她走了。”裴溪亭說,“這事兒我還真覺得世子說得對,粉本一日留在白家,白家就一日不消停,可惜白老爺和白夫人不愿意為此得罪誰,白老太爺也不會輕易松口。”
“所以白家的下任家主不會是白大。”太子說。
“那會是誰?”裴溪亭看著太子,突然直起上半身,微微傾身湊近,“您怎么一副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的樣子……唔?”
太子用折扇豎著抵住裴溪亭的鼻尖、唇珠和下巴,說:“坐沒坐相,坐好。”
裴溪亭癟嘴嘀咕:“古板。”
太子說:“嘟囔什么?”
裴溪亭說:“啥也沒說。”
“走吧。”太子起身,卻被裴溪亭拽住袖口,后者眨巴著眼,“我不會武功,殿下帶著我,就要保護我。”
太子問:“你的元芳是干什么使的?”
“多一層保護多一層安心嘛。”裴溪亭松開捏在手中的袖口,撣了撣,抬頭朝太子笑了一下。
太子看著他,安靜了一瞬才說:“那你要跟緊。”
第40章 混亂 小裴下江南(七)
白家的正門大敞著, 四周空無一人。
“馬畢”駕著馬車在門前停下,見狀微微一笑,說:“肅清道路又如何?只要我一聲令下, 我的朋友們就會邀請外面的百姓前來參觀好戲。”
車輪轱轆轉動的聲音從大門后傳來,白云緞推著一輛輪椅緩緩出門,那輪椅上的青年著一身淺色素衫, 容色清俊, 神情平靜。
“那就是白家嫡孫, 白云羅?”裴溪亭蹲在不遠處的一片房頂上, 探出腦袋打量著輪椅上的青年, “年紀輕輕的,看著倒是比他爹娘沉穩多了。”
元方蹲在旁邊,說:“白云羅自來沉穩聰慧, 若非身有腿疾,白家家主之位, 他方是首選。”
裴溪亭說:“腿疾總比腦殘好。”
“不必勞煩, 你要的東西, 我可以給你。”白云羅看著“馬畢”,“但我要先確認家妹的安危。”
“馬畢”聞言敲敲車窗, 車里的人便將昏迷中的白三抱了出來,他伸手捏過白三的臉,朝白云羅笑了笑,說:“瞧瞧,白三姑娘還活著呢, 我可沒動她。”
白云緞看著被肆意觸碰的妹妹,握著輪椅把手的雙手緊緊地攥著,幾乎要把木頭把子拽下來。
白云羅眼神也是一沉, 說:“云緞。”
“誒。”白云緞踏出一步,示意身后的護衛將長匣打開,“看清楚了,這是山河卷的粉本,我們一手交人,一手交物。”
“馬畢”從頭到尾、仔細地將長卷審視了一遍,才說:“這是自然。”
抱著白三的人向前一步,白云緞也揮手示意身后的護衛抱著長匣上前一步,兩方緊緊地盯著對方,正要下令交換,門后突然傳來一聲喝止:“慢!”
白家三房前后趕來,白老爺看了眼那長匣,又看向白云羅,說:“老爺子告知你密室所在是信任你,不是讓你擅自把珍寶拿出來給人的!”
“是啊,云羅,你怎么能如此妄為?”大夫人傾身勸說白云羅,“你把它交出去,不是要氣壞你祖父嗎?如此不孝,讓人家怎么看我們?我們又如何向家中人交代?”
“我們二房不要交代。”白二爺抱著自己的羅漢肚,“粉本是珍貴,那也不能對芷丫頭見死不救。”
“不錯!”白云緞說。
白三爺聞言也說:“我們三房也是。”
話是這么說,可心里指不定在怎么看笑話呢!白老爺不悅地說:“現在這種時候,你們就不要添亂了!”
“我們哪有添亂?”白二爺冷笑一聲,“我們二房也是白家的一份子,有權利發表自己的見解和立場!倒是你們,為著不破壞自己在老爺子面前的形象、為著所謂的名聲對親女兒見死不救,如此冷心冷肺,底下那些掌柜的聽了,不得涼了心去?”
白云緞說:“就是!”
白大爺和白二爺素有嫌隙,三兩句就吵起來了,白三爺躲在一旁不說話,局外人似的。
“馬畢”聽了片刻,不耐煩地說:“行了!敢情你們家還沒有統一意見,玩呢?”
“我是長房嫡子,家主不在,由我說話。”白老爺立刻說,“粉本是我白家的榮譽,決計不會交予你!”
“白家的榮譽依靠的是當年前輩們協力繪制出山河卷的精巧技藝,是走南闖北的行商之路,是乘著姑母姑父的姻親便利,總之不是一件死物。”白云羅說,“三妹這些年繪制圖樣,設計成衣,對百錦行的蒸蒸日上有功,她不只是白家的三姑娘,舍棄她難免會讓底下人心寒。何況,粉本既然已經招致麻煩,又何必強留,懷璧其罪的道,父親不明白嗎?”
白老爺說:“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祖父知道了會如何!”
“粉本是我給的,祖父要怒要怨都是對我,父親何必憂心?”白云羅說。
白老爺怒不可遏,“逆子,我是你爹,你做了錯事,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白云羅不欲多說,看向“馬畢”,說:“來換。”
“年輕人,倒是比你爹果斷多了。”“馬畢”抬手示意,身旁的人立刻抱著白三向前,白家的護衛也踏下階梯,兩人撞上又錯開,眾人目不轉睛,生怕對方突然反悔。
直到白三到了跟前,白云緞立刻伸手將人接住,松了口氣。
掂了掂分量,白云緞對白云羅說:“三妹受苦了,看著瘦了。”
白云羅看了眼妹妹,說:“回去讓大夫看診。”
白云緞“誒”了一聲,正要轉身,突然聽見一聲厲喝,原是不知從哪兒來的一串飛鏢射向“馬畢”。“馬畢”一手握著長匣,一手反手拔出腰刀打落飛鏢,說:“是誰!”
“是你爺爺們!”兩道身影同時落在“馬畢”前方,一高瘦一胖矮,俱是氣勢洶洶。
“是他們兩個。”裴溪亭認出這兩人,“賦夢樓那日我撞見過他們,他們也要找破霪霖,還說到了什么門主。”
胖瘦組合已經和“馬畢”纏斗起來了,躲在暗處的人紛紛現身,一時刀光劍影,好不熱鬧。
元方說:“兩方人馬都早有準備,同時現身么。”
“這些人都是兇狠之徒,殺人不眨眼,白家若執意不交,難免不會招惹滅門之禍。”裴溪亭見白云羅指揮眾人退回門檻,大門“砰”的關上了,不禁笑了笑,“我知道白家的下任家主是誰了。”
元方說:“啥?”
裴溪亭正要開口,眼前突然一道銀光,那速度奇快,竟是沖著他的雙目來的!
躲閃已經來不及,但下一瞬他眼前一黑,被一只戴著黑手套的手擋住了,那手豎起兩指,竟憑空夾住了那枚“銀光”。
裴溪亭僵硬地扭動脖頸,偏頭看向元芳那如此平凡又如此迷人的側臉,吹捧道:“cool!”
“我沒哭。”元方驢頭不對馬嘴地回了一句,看著指尖的暗器,“梅花袖箭。”
小巧的袖箭被外力束縛,意圖脫手,元方輕嗤一聲,手腕一轉,那袖箭尾巴的銀線便繃直了。
裴溪亭見狀扭頭對屋檐底下說:“梅花袖箭都現身了,殿下您倒是去抓啊。”
太子站在廊下欣賞盆栽,說:“這不是有你嗎?”
萬惡的老板,真會壓榨人。
裴溪亭在心里“呸”了一聲,轉頭問元芳:“你去會不會有危險?”
“不會。”
如此簡單自信的回答讓裴溪亭十分安心,拍拍元芳的肩膀,說:“去吧,芳。”
元方“嗯”了一聲,在裴溪亭反應過來之前,人已經躍下屋頂,瞬間沒了身影。
裴溪亭看得一愣一愣的,“真帥。”
他掉轉方向,躡手躡腳地湊到屋檐邊,對底下說:“殿下,您能接一下我嗎?我下不去。”
“跳下來。”太子說。
裴溪亭作為一名古裝劇愛好者,腦子里頓時出現許多對應場景的電視劇橋段,略顯期待地問:“您會接住我,對嗎?”
“不會。”太子淡聲說,“區區一丈余高,摔不壞你。”
裴溪亭搖了搖頭,走到一旁,伸出腿夾住柱子,一路滑下去了。
元方從樹后翻出,手中匕首猶如被絲線操縱,打落兩枚袖箭后飛快地擦過蒙面女子的臉,那面巾碎裂,露出一張白皙清秀的臉。
元方身法極快,繞著女子轉了一圈,握住匕首,打量一二,這女子武功一般,勝在暗器,可到了明面上就不夠看了。
女子握緊了弩箭,說:“閣下應該不是公門中人,何必插手此事?”
元方說:“你差點毀了我少爺的眼睛。”
女子說:“他不會武功,還學人爬墻頭盯梢,豈能怪我果斷下手?”
“你武功一般,還學人暗中偷襲,豈能怪我果斷下手?”元方話音落地,那女子連發三箭,盯住的都是他的死穴,他飛快躲閃,探手握住一柄袖箭,將那女子拽到身前,猛地扼住對方的脖頸。
女子悶哼一聲,吃痛地說:“你到底是誰?”
元方反手劈暈了女子,將人抗上肩膀,順手繳了對方的弩箭,掂量一二,倒是輕巧方便,拿回去給裴溪亭使吧。
另一邊,混戰還在繼續。
“馬畢”一打二有所不及,腰上已經挨了一刀,眼看著保不住匣子,他吹了聲哨,兩個白衣人立刻聚攏,從他手中接過匣子,轉身飛快地跑去。
“哪里跑!”胖瘦組合喝聲,立刻就要追上去,卻被“馬畢”一刀擋了回去,再次纏斗在一起。
兩個白衣人護著匣子飛快地躥行在街巷間,顯然對此方地形早有熟悉。到了街尾,他們相繼翻出后墻,墻外赫然停著一輛馬車,坐在車夫座的人說:“上來!”
兩個白衣人快速上車,車夫勾住韁繩,架著馬車勒轉方向,一路到了城門口。
守城的小吏按例攔住馬車,那馬夫咧嘴一笑,從胸前摸出一方牌子遞過去,說:“我們是去送貨的。”
“是白家的啊。”小吏推開車門,見車里頭坐著兩個粗布小廝,放著一箱綾羅綢緞,并無異樣,便歸還牌子,“得了,走吧。”
馬夫“誒”了一聲,道了謝,駕馭馬車出城,平穩地行了一段路后卻是從官道轉向,駛入了路邊的林子。
那林子里早有他們的準備,綁著幾匹快馬,三人正過去解韁繩,馬兒突然揚蹄,受驚似的躁動起來。
馬夫眉眼一厲,突然躍上馬車從箱子里摸出刀來,此時馬車一震,被一道蠻力生生劈碎,他揚刀橫擋,被一鞭子卷住刀身,兩方角力一瞬,雙雙松開。
馬兒受驚快跑,馬夫當空躍下,兩名白衣人立刻向他聚攏,橫刀警惕地看著前方。
“出來!”馬夫喝道。
林子里走出三人,兩人握刀,居中的黑衣女子握著鞭柄,冷若冰霜,“留下匣子,留你狗命。”
馬夫眉眼陰沉,“就憑你們?”
女子不欲廢話,揮鞭攻向三人,六人立時纏斗在一起,在這林子里打得林木蕭蕭,風聲厲厲。兩方下屬相繼殞命,再打下去,誰也討不著好,馬夫袖口一震,砸下兩枚煙霧彈,飛奔隱入身后的林子。
女子后退幾丈,再睜眼時,眼前哪還有那馬夫的身影?而這林子四通八達,已然無處可追。
“該死。”女子秀眉一擰,轉身隱去了。
馬夫飛快奔逃,突然翻身后退,躲過橫掃而來的刀鋒。他單膝跪地,喘著氣看向突然出現在前方的人,冷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不愧是太子殿下。”
“想要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總得付出些代價。”俞梢云不再多話,手腕一轉,提氣躍到馬夫身前,猛地揮刀劈下。
這一刀極重,馬夫手腕一顫,竟然有些握不住刀柄,俞梢云見狀微微一笑,抬腳踹飛了此人。兩人一番交鋒,俞梢云輕易壓制住此人,可當他要劈暈活捉的時候,馬夫卻是喉結一動,猛地吐出一口毒血,死了。
他咬碎了藏在口中的毒藥。
俞梢云放開馬夫的下巴,看著那張臉沉默了一瞬,轉身離去了。
*
白云緞抱著三妹回了屋子,正欲讓大夫診治,白三姑娘卻驚醒了過來,一看見朝自己走來的陌生男人,立時臉色霎變,抱頭驚叫起來。
大夫嚇了一跳,不敢輕易上前,轉頭看向白云緞,“云緞少爺,您看這……”
“三妹,是我啊,別怕……”白云緞走到床前,見妹妹越來越怕,幾乎要縮到床里,不禁無措地杵在原地。
白云芷抱著自己,滿臉的淚痕,瑟瑟發抖地呢喃著什么,白云緞聽了幾聲才聽懂,她說的是“大哥”,立刻去門口喚白云羅。
護衛推著白云羅進來,靠近床前,白云羅叫大夫先出去,隨后微微傾身,伸手朝向白云芷,溫柔地說:“三妹,大哥在這里。”
俄頃,白云芷怯怯地朝床邊看了一眼,白云羅神情溫柔,沒有半分不耐催促,她咬緊唇瓣,不敢動作,卻也不再繼續往里頭躲了。見狀,白云羅又輕聲說了句話,她這才一邊打量著白云羅的神情,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床外挪動。
“大、哥……”白云芷終于碰到白云羅的手,這些天的委屈好似傾盆大雨,驟然砸下,泣淚漣漣地撞入他的懷抱。
眼看著兄妹二人終于重逢,正是要好生安撫一番的時候,卻變故陡生,站在后頭的白云緞眼神一厲,下意識地喝止道:“小心——”
但儼然來不及了,他話音未落,白云羅便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向被一刀刺中的心口。
“大哥!”白云緞和護衛反應過來,同時將白云羅的輪椅往后一推,護衛向前的同時拔刀砍向白云芷,卻見白三姑娘靈巧地往后一退,躲了過去。
“你不是三妹!”白云緞擋在白云羅跟前,憤怒地瞪著“白云芷”,“你到底是誰!”
“白云芷”笑了一聲,揮袖遮臉,手落下時,她的真容也終于現于人前。她看向白云緞身后的白云羅,出口竟還是白云芷的聲音,“芷兒送的禮,大哥還喜歡嗎?”
白云羅捂著血水濡濕的心口,淡聲說:“倒是煞費苦心。”
他這一說話,氣息平順,女子臉色一變,說:“怎么可能!我這一刀哪怕不能讓你死,刀尖抹的毒藥卻是該發作了!”
白云羅看著女子驚疑的神情,袖口微動,淡定地從胸前摸出一串東西出來,竟然是提前準備好的血包和一塊豬心。
“你……怎么可能?你竟然早就做了準備!”女子瞪了白云羅一眼,袖中匕首出鞘,狠狠襲向白云羅。
那護衛卻是揮刀一擋,打得女子連連后退,可哪怕是白家特意給白云羅請的護衛也不可能有如此兇狠的力道和武功,女子終于察覺到不對勁,但已經晚了,護衛一刀拍在她的手腕上,繞著手腕靈巧地挽了個刀花,下一瞬,她已經被反手扣在床桿上,露出白皙的后頸和左耳輪邊緣的小痣。
“抓到你了。”護衛說。
女子臉裝撞在床桿上,不能動彈,只得惡狠狠地說:“你是籠鶴司的人?!”
護衛沒說話,一個手刀砍暈了女子,女子渾身一軟,“砰”地倒在地上。
護衛后退一步,說:“來人。”
兩個便裝籠鶴衛立刻進屋,將女子五花大綁地提溜了出去。
護衛活動手腕,抬手扯掉臉上的假粗眉毛和絡腮胡,露出真容,赫然是游蹤。他看了眼白云羅,說:“且去換身干凈衣服。”
白云羅捧手應是,說:“不知舍妹此時在何處?”
“放心,已在路上。”游蹤說。
白云羅聞言松了口氣,看了眼白云緞,白云緞連忙推著他轉了個彎,出了這一間屋子。
“哎呀,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暗度陳倉,移花接木,將計就計,好一出戲啊。”裴溪亭繞著太子走了一圈,扇子一合,輕輕點在太子心口,“我就知道您來寧州事出有因,是來自己唱戲自己聽了。”
太子用折扇擋開他的折扇,說:“你又知道了。”
“我就知道。”裴溪亭輕輕敲了下太子的扇頭,微微瞇眼,“今日來鬧的這兩撥人,您是不是知道他們的來路?”
太子說:“與你何干?”
裴溪亭輕笑:“避而不答,必定有鬼。”
這話十分耳熟,太子垂眼,卻沒有像裴溪亭那樣急切地證明自己,只說:“哦,那又如何?”
裴溪亭明目張膽地翻了個白眼,輕哼一聲,扭頭走了。
太子跟上,說:“你這么明白,倒是說說‘白云芷’為何要殺白云羅?”
“因為白云羅是白老太爺最重視的后輩,重視到哪怕他身患腿疾也沒有把他排除在家主人選之外的地步,而就算白云羅最后不是家主,在白家也相當于是‘攝政王’的角色,因此對于想要當下一任家主的人來說,白云羅才是最強的競爭者。
可是白云羅為人謹慎,又因為身患腿疾很少出門,不好下手,于是,這個人和‘白云芷’達成了約定,讓她借著‘白云芷’的身份靠近白云羅,在白云羅沒有防備的時機下手,如此既能鏟除威脅又不會讓自己沾上嫌嫌疑。”
裴溪亭說著偏頭看向身側的太子,“我說得對不對?”
太子說:“繼續。”
“小皇孫一定很少得到您的夸贊吧。”裴溪亭搖了搖頭,又說,“至于交換條件,我猜測是此人答應若他能夠繼任家主,便會給‘白云芷’一方團伙提供大把的金銀。”
太子說:“怎么想到的?”
“我從江南王家的舊案得到了靈感,梅花袖箭和團伙殺人之后還把值錢的都搶走了,不是嗎?不管是自己內部成員的生活需求和組織運作,雇傭一些亡命徒或者專業人士也需要大筆的錢財作為支持。”裴溪亭打了個響指,“您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太子問:“你很希望得到我的肯定嗎?”
“倒也沒有,”裴溪亭轉了個扇子花,聳肩說,“反正我就一過路人,隨口一猜咯,不對就不對吧。”
“恭喜過路人,他答對了。”太子說。
裴溪亭笑了笑,又說:“殿下,今天元芳也是出了力的,得給他記一功吧?”
太子說:“打得什么主意?”
“我愿意提供線索,不求報酬,只要您答應我一個條件。”太子看著他,沒說話,裴溪亭琢磨著那張平靜的臉,啥也沒琢磨出來,于是說,“您得先答應我。”
太子說:“威脅我?”
“可不敢。”裴溪亭說,“是友好的交換。”
太子不置可否,說:“先說條件。”
“這條線索是元芳提供給我的,我愿意給您,只希望您當作沒見過元芳,在鄴京地界照拂他一二。”裴溪亭說,“他躲著債主呢。”
太子聞言已經猜到了這條線索是什么,說:“我以為不計較他盜走破霪霖的事情就已經算開恩了,你還要我照拂他?”
裴溪亭無法反駁,虛弱地狡辯說:“鄴京是皇城,讓江湖人隨意打殺,您尊貴的臉面往哪兒擱?”
太子不予置評,說:“說來聽聽。”
裴溪亭伸出大拇指,“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鶴影又在哪個位置?”太子問。
裴溪亭思忖著說:“暫時被您擠下去了。”
太子微哂:“毫無誠意。”
“還是有幾分誠心誠意的。”裴溪亭反駁,從袖袋中摸出那張被他疊成小豆腐塊的畫像,“那個神秘雇主。”
太子看著畫像,說:“東宮主簿,廖元。”
裴溪亭一愣,“東宮主簿不是姓林嗎?我在籠鶴司見過他,是個俊秀斯文的年輕人。”
太子聞言看了他一眼,裴溪亭沒覺得自己哪里說錯了話應該被太子殿下看這一眼,也沒讀懂這一眼的意思。
正要詢問,卻聽太子說:“是元和太子時的東宮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