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脫韁 小裴下江南(八)
白家花園里扎著秋千, 從前府中的姑娘們最喜歡在這里玩鬧,如今府中眾人都被勒令閉門不出,倒是便宜了裴溪亭。
一路走來, 這偌大的庭院一片寂靜,往日的富貴之家竟也難得蕭瑟了一瞬。
裴溪亭搖了搖秋千,轉身一屁/股坐下去, 懶洋洋地說:“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 假馬畢、梅花袖箭、假王三和白衣刺客是一伙的, 胖瘦組合和他們口中的‘門主’是另一伙的, 兩方都是沖著四寶來的。這個廖元身份明晰了, 雖說他是死于梅花袖箭和假馬畢之手,但仍不能因此斷定他的所屬組織。”
秋千旁的紫薇開得艷麗,太子瞧著它, 耳邊是裴溪亭的嘀咕聲。少頃,身旁漸漸的安靜了下來, 他偏頭, 赫然撞上裴溪亭的目光。
很認真的, 帶著喜歡。
太子沉默一瞬,“又在看什么?”
裴溪亭指了指自己的左頰, 說:“您這顆小紅痣好比水墨山水上的血色殘陽,簡直是神來一筆。”
這人就是如此,明明說著正事,眼睛卻極其不老實。太子說:“又饞了?”
裴溪亭笑得不言而喻,太子看了他一眼, 轉身便走,“這里也饞,那里也饞, 我怕你吃不下。”
“我把胃口撐一撐,再多都不在話下。”裴溪亭跳下秋千跟了上去,“我才坐了一會兒。”
太子說:“沒讓你跟我走。”
“我肯定要隨身伺候您啊,作為下屬,這點自覺我還是有的。”裴溪亭說。
“我看你是拿我當護衛了。”太子拆穿。
裴溪亭毫不心虛,直氣壯地說:“不是您說的,讓我跟緊點嗎?”
太子偏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再搭他,裴溪亭心說:說不贏我了,無法反駁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
“唉。”他裝模作樣地嘆了一聲,一路緊跟著太子殿下,散步去了前廳,還沒走近便聽見里頭的咆哮:
“從小到大,爹眼里只有你們,何曾有我?白家這么大的產業,他一分都不愿意分給我,心都偏到姥姥灣去了,我又何必顧念所謂的情誼!”
廳中烏泱泱的一群人,大房二房坐在兩側,白三爺孤零零地站在中間,聲嘶力竭地訴說不公。
“你自來不學無術,若是我們家的產業讓你著手,我們全家人早就去沿街乞討了!還有,”白二爺拍桌,“爹還沒死呢,誰分的家產?”
白三爺說:“他活著都沒我的份,等他死了,家產被你們吞分干凈,還能給我留一口嗎?”
“無論誰掌家,都不會棄三房于不顧,三弟何必以己度人?哪怕你不相信我們,自去父親面前說就是了,何必行此奸計,將你侄女害了啊。”白大爺話音剛落,大夫人便掩袖痛哭起苦命的女兒來,叫著要個交代。
“哭哭哭,現在哭得這么厲害,之前怎么不見你們去爹面前求情半句?都不是外人,大哥大嫂,你二位就別裝了,這未來若是你們大房當家,恐怕二房三房都要死絕了吧?”白三爺冷笑一聲,“畢竟殘害兄弟的事情,我可不是第一個做的。”
此話一落,廳中頓時十分尷尬。
白大爺瞥了眼白二爺,后者捧著自己的肚子、垂著眼皮,聞言雖沒什么反應,但如此才更叫人琢磨不準他心底的想法。
“當年二哥重病,是你帶著大夫在爹面前說什么二哥的病容易傳染、千萬不能近身,否則一個接一個地倒了,讓爹清空二哥院子里地下人,自請親自去照顧二哥,好一派長兄慈行,若不是二哥命大,就被你‘照顧’死了!”白三爺說,“你們滿腔禍心,憑什么指責我?還有,”
他嗤笑一聲,說:“你們明明早看出芷丫頭對世子有情,作為爹娘卻不阻止,不就是樂見其成,想著若是能再和國公府結一門親事,那和何知州家的親事自然就不算什么了嗎?呸,想得真美,可別忘了你們和爹當年是怎么逼婚清蘭妹妹的。為著攀龍附鳳,你們沆瀣一氣,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索性把清蘭妹妹綁著送上別人的床,結果人家文國公英雄救美,清蘭妹妹成了國公夫人,鯉魚躍龍門,卻不再搭你們了!我不是好人,可你們這樣虛偽惡毒、自私自利的人,又是哪來的臉在這兒裝好人!”
“竟是如此,難怪趙世子說趙夫人與父兄有怨,早已斷了來往。”裴溪亭嘖聲,小聲說,“我要是趙世子,見他們一次打他們一次。”
太子說:“孩子話。”
“是是是,您最穩重。”裴溪亭偷摸翻個白眼,卻被揪了下耳垂,他輕輕嘶了一聲,偏頭看向太子,“您干嘛?”
太子見他癟嘴,臉頰微鼓,本是想揪他的臉頰肉,但又覺得此舉太親昵,于是退步了,改為揪耳垂,薄薄的一小塊肉,柔軟而溫熱。
“沒什么。”太子說。
裴溪亭摸了摸耳垂,摸來摸去摸得一片燥/熱,不禁別過臉,不再說話了。
廊下本就空無一人,今日連雨都不再打擾,一時安靜極了。
廳中卻是吵成了一片,赫然成了大房夫妻和白三爺的戰場,直到白云羅說:“夠了。”
他年紀輕,在白家卻是常年參與重要決策的人,一說話,廳里下意識地安靜了下來。
緊接著,白大夫人立刻說:“云羅,你千萬要為你親妹討回公道啊!”
“三叔,”白云羅卻看向白三爺,“你怎會知道那枚羊脂白玉佩?”
“那七寶閣的掌柜是我的老熟人了,我們吃酒的時候,他跟我提了一耳朵,說有一日,世子爺和芷丫頭去他家逛了逛,世子爺還訂了那枚桃紋的白玉佩。”事到如今,白三爺也沒有隱瞞什么的意義了,嗤道,“年輕人那點事情,我們這些人一眼就能瞧出來,尤其是芷丫頭,她看世子一眼,人家老板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原來如此。三叔,你的心思,我不予置評,但你此舉無異于與虎謀皮。”白云羅說,“你若真當了家主,也不過是一具傀儡,白家遲早會落入那些人手中,屆時莫說萬貫家財,就是白家的性命也難以保全。”
白三爺沒有說話。
“你罪責難逃,自有家法發落。”白云羅說,“三叔,請往祠堂。”
白三爺轉身走了,和白云緞錯身而過,白云緞跑入廳中,對白云羅說:“三妹回來了!”
白云緞推著白云羅出去,大廳散了個干凈,而此時裴溪亭已經穿廊而行,往外面去了,他叉著腰,好風流的身段,自顧自地說:“餓了,吃飯去。”
他轉身問太子吃什么,卻對上一雙漆黑深沉的眼,那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腰?屁/股?
裴溪亭低頭,又抬頭,說:“殿下,好看嗎?”
太子收回目光,說:“不好看。”
裴溪亭笑了笑,“那您還盯著看?”
太子沒說話,裴溪亭便說:“懂了,您就喜歡盯著不好看的看,這是您的愛好,是不是?”
太子說:“是又如何?”
裴溪亭說:“不如何,那您從現在開始,可不能再看我一眼了,否則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你也不好看。”太子口不擇言。
裴溪亭半點不惱,說:“殿下,眼睛不好就早點去治。”
太子哂道:“還不許別人說你不好看了?”
“您可以說我不是您的審美取向,畢竟您喜歡蘇大夫那一卦的,但您說我不好看,那您要么是戀丑癖要么是眼睛有疾,要么就是……”裴溪亭笑了笑,露出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轉身走了。
太子覺得那表情很危險,裴溪亭心里一定在想什么危險的事情,于是說:“站住。”
裴溪亭站住了,轉身看向太子。太子朝他走來,一步一步地踩著他的心跳,他表面尋常,說:“您有何吩咐?”
“你在想什么?”太子說。
裴溪亭說:“您猜。”
“我猜不到,畢竟你的心思如脫韁野馬。”太子說。
“我不敢說。”裴溪亭為難地蹙眉,“我怕說出口,太子殿下您會惱羞成怒。”
太子字正腔圓地“呵”了一聲,說:“放心,你沒有這個能力。”
“那我就直說了。”裴溪亭看著太子,“我在想第三種可能,那就是您其實打心底里覺得我好看,可卻羞于說出口,于是口不對心。”
那深淵般的眸子顫了顫,哪怕很小的動靜也沒有逃過裴溪亭的眼,他心里跳了跳,有些雀躍,于是嘴上也放肆了起來,說:“其實承認我長得好看是很尋常的事情,游大人平日那般沉穩寡言,夸起我來也是不吝辭藻,殿下……”
他頓了頓,太子說:“我如何?”
裴溪亭說:“殿下不夠坦蕩。”
不夠坦蕩,便是遮掩,有所遮掩,難免叫人多想。
太子摩挲著念珠,也想到了這個道,一時無言。
裴溪亭還是看著他,那目光直勾勾的,何其坦蕩——所以這便是沒有任何遮掩么?
太子從前就琢磨過這個問題,裴溪亭從頭到腳都沒有分寸,那雙眼睛更是勾人,是心中有不該有的心思,還是本身性子如此?
他那時琢磨不透,如今亦然。
裴溪亭眼底臉頰的雀躍都遮不住,太子甚至能瞧見那屁/股上的赤紅狐貍尾巴正嘚瑟地搖晃著。他突然有些惱,目光和聲音一道沉了些,“胡說八道。”
惱羞成怒了,裴溪亭說:“是我說錯了話,殿下別往心里去。”
太子沒有說話,徑自掠過他走了。
這是不想搭他了?裴溪亭撓了撓頭,反省著剛才的行為,的確有些脫韁了。
太子殿下人高腿長,很快就穿過月洞門,沒了身影。裴溪亭沒有快步跟上,慢慢溜達著往外走,路上卻是撞上了白云緞。
“誒。”白云緞眼睛一瞪,“公子怎么在我家?”
裴溪亭說:“問你大哥去。”
白云羅早有準備,太子又在白家來去自如,必定是游蹤與白云羅早就暗中達成約定,要將計就計。
白家交出粉本,往后再無此類憂患,俞梢云黃雀在后拿到粉本,可在那兩方團伙看來,粉本便是對方拿走的,一箭雙雕。
白云緞不知大哥與游蹤的暗中約定,只記得大哥說的如何演戲哄騙假三妹入府,可他也不是個蠢物,那個“護衛”身手極好,必定不是尋常人,想來是大哥細心敏銳,早就暗中做了一番籌謀。
而眼前這位公子,應是那“護衛”的同伙。
“白三姑娘如何?”裴溪亭問。
白云緞說:“身上倒是沒受什么傷,就是嚇到了,再加上暈了幾日,現在還暈乎乎的。此刻有大哥陪著她,我要出府去給她買最喜歡吃的茶點。”
“我也要出去,一道走吧。”裴溪亭說。
白云緞沒有異議,路上問:“我恩公呢?”
“不知在哪兒貓著呢。”裴溪亭說。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迎面卻撞上一人,赫然是趙繁和隨行的高柳。
白云緞知道了白云芷和趙繁之間的事情,一時有些尷尬,又有些不悅,猜測必定是趙繁風流多情,哄騙了他三妹的芳心。
趙繁卻沒看他,直勾勾地盯著裴溪亭,“溪亭,你怎么在這里?”
“我后來想了想,還是有些不放心,便過來了。”裴溪亭看了眼身旁的白云緞,“好在我之前與云緞認識,這便進府了。”
大哥與人籌謀是暗地里的事情,白云緞知道分寸,聞言并沒有拆穿裴溪亭,而是吸了吸鼻子,說:“哪里來的血腥味?”
“這里。”趙繁扇頭一晃,點在高柳捧在手中的匣子上,“打開瞧瞧。”
高柳應聲打開匣子,里頭赫然是一顆人頭。
裴溪亭快速撇開眼,白云緞也嚇得面部扭曲了一瞬,說:“……這是何人?”
高柳關上蓋子,趙繁說:“我答應舅舅舅母,替他摘取歹徒人頭,這便是了。既然撞見了,那便拿去吧。”
白云緞不敢接,說:“我已經看見了,回頭便轉告大哥,這人頭其實不必……”
“那就拿去丟了吧。”趙繁無所謂地讓高柳把匣子放在一旁的美人椅上,轉眼看向臉色不太好的裴溪亭,這才意識到什么,過去說,“嚇著了?”
裴溪亭誠實地點了下頭。
“是我不好,一時忘了顧忌你。”趙繁打開折扇給裴溪亭扇風,“這是要往哪兒去?”
“本來是想出去吃飯的,現在吃不下了。”裴溪亭說。
“喝點冰飲如何?”趙繁說,“我知道一家甜食店,味道不錯,請你去嘗一嘗,就當給你賠罪。”
他這話說的,已經是格外“紆尊降貴”,乍一聽是詢問,實則不許人拒絕。裴溪亭便沒再廢話,與他一道走了。
一行人出了府門,白云緞先行告辭,去買茶點。裴溪亭則和趙繁上了馬車。
高柳勒住韁繩,馬車平穩地駛遠了。
不遠處的拐角后,俞梢云收回目光,轉身走到馬車前,說:“殿下,裴文書與趙世子上了馬車,一道走了。”
車廂中茶煙繚繞,太子聞言沒有說話。先前他出了府,轉頭一看,身后空無一人,不是麻雀終于懂得了靜口,而是自己轉頭飛去了別處。
車內安靜許久,俞梢云本就沒想到殿下竟然會留下來等裴文書,此時又想起先前殿下說的那樁心事,心里不禁打起鼓來,斟酌著說:“雖說趙世子居心不良,但有元方暗中隨行,裴文書應當無礙。”
太子看著面前的煙霧,淡聲說:“走吧。”
俞梢云莫名察覺出些許不悅,不敢多問,連忙“誒”了一聲,駕車離開了。
裴溪亭打了個噴嚏,輕輕揉了下鼻子,蔫蔫兒地靠著車窗。
趙繁看了他片刻,說:“要不要去醫館開一方安神靜思的藥?”
裴溪亭最討厭吃苦藥,搖了搖頭,說:“無妨。對了,世子爺不去看看白三姑娘嗎?”
趙繁說:“她有親哥堂哥陪著,我這個表哥就不湊熱鬧了。”
“可我聽說你們有情。”裴溪亭說。
趙繁愣了愣,隨即笑道:“誰胡說的?”
裴溪亭問:“沒有情,你怎么送她玉佩?”
趙繁疑惑道:“什么玉佩?”
裴溪亭一愣,說:“七寶閣的那枚羊脂白玉佩啊,那個歹徒就是借著它將白三姑娘引到小春園去的。”
趙繁恍然大悟,“哦,那個啊,一塊玉佩而已,又不值多少錢,她喜歡就送她好了,我賞出去的玉佩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難不成收到的都與我有情?”
敢情大家伙是香囊傳情,玉佩達意,而趙世子是隨手灑灑金,根本沒往這方面想啊。
裴溪亭搖了搖頭,說:“這么說,您對白三姑娘沒有別的情愫?”
白云芷的心思,趙繁哪里看不出來?只是她到底是白家人,碰不得,他身旁也不缺人,“我若與她有別的,母親知道了,怕是要打死我。”
“那白老爺和白大夫人的心思就徹底落空了,”裴溪亭說,“他們還想著和國公府親上加親呢。”
趙繁哂笑一聲,說:“白日做夢罷了。”
“爺,到了。”高柳停下馬車,輕聲敲了敲車門。
趙繁說:“下車。”
兩人前后下車,進了街邊的甜食鋪子,在角落里的位置落座。
老板奉上食單,滿滿一大單子,裴溪亭眼花繚亂,點了一份葡萄冰雪元子,趙繁則要了一份冰豆乳。
老板很快就端上兩個瓷盞,說:“二位爺慢用。”
裴溪亭嘗了一口底部的冰雪和一顆丸子,說:“甜而不膩,倒是爽口。”
趙繁笑了笑,說:“鄴京有一家甜食鋪子不比這家差,就在楊柳街,待你回去后可以嘗嘗。”
裴溪亭還真沒去過,聞言說:“好,我記住……”
他話音未落,看見徑直走過來的人,慢吞吞地咽下了嘴里的葡萄元子。
趙繁側目看去,對上上官桀的目光,便笑了笑,“謹和也來吃冰飲?”
“對啊,這不就趕巧了?”上官桀眉毛一揚,笑著說,“我獨自一人,未免寂寞,行簡不介意我拼個桌吧?”
“不介意。”趙繁說,“請坐。”
一張小小四方桌,裴溪亭和趙繁相對而坐,上官桀在左側撩袍落座,讓老板上一碗冰漿。
趙繁說:“還沒問你,怎么跑寧州來了?”
“破霪霖被盜,那個雇主雖然死了,但我一直在查他的同伙,是跟著他們來寧州的。”上官桀說。
趙繁想了想,說:“莫非與白家之事相干?”
“正是,他們與綁走白三的那伙人是一路人。”上官桀說,“只是今日都死了。”
裴溪亭在旁邊聽著,廖元的同伙與殺廖元的“馬畢”等人竟然是一伙的,那這是窩里斗?還是說,廖元背叛了他的組織,被組織鏟除?
趙繁說:“你不早說,我把那個歹徒留給你,審了再殺。”
“無妨。”上官桀雖然有些煩躁,但此事怪不得趙繁,轉眼恰好看見裴溪亭若有所思,“琢磨什么呢?”
“關……”裴溪亭及時把“你屁事”咽了回去,柔柔地笑了笑,“琢磨一下呢。”
這般柔和的語氣神態,上官桀難得一見,竟然忘了追究他的廢話,說:“你來了寧州不辦差,整日到處閑逛?”
裴溪亭聞言抿了抿唇,不敢回嘴,有些委屈地低下了頭。
“那是你來晚了,溪亭早已去了衙門,把差事交代下去了。”趙繁笑著說,“他頭一回來寧州,可不得到處走走么,謹和何必苛責?”
老板奉上瓷盞,上官桀伸手拿勺子,扯了扯嘴角,說:“你倒是會討世子的好。”
“且不說溪亭與思繁是好友,便說他自己溫和懂事,也是很招人喜歡的。”趙繁看了眼低著頭,連元子都不吃了的裴溪亭,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腕,“無妨,快吃吧。”
裴溪亭朝他笑笑,不敢看上官桀,悶頭把勺子里的元子吃下去了。
上官桀暗自冷笑,沒再說什么。
三人安靜地吃完,趙繁提出送裴溪亭回客棧,上官桀便笑著要蹭車,于是三人又坐著馬車同行了一路。
裴溪亭聽著兩人閑聊,暗自打了個呵欠,下車前對趙繁和聲細語地好一通感謝,對上官桀的盯視視若無睹,只是臨走時規矩地行了禮,便轉頭進了客棧。
客棧里安靜得很,后院空無一人,裴溪亭哼著歌往房間走,前頭的門突然開了。
俞梢云走出來,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兩眼,才說:“裴文書可算回來了,殿下今夜閑暇,你進屋學琴吧。”
第42章 學琴 小裴下江南(九)
門是關著的, 屋內香幾上的荷花木制小爐熏著荷露香,清香中微微有一絲澀意。
裴溪亭坐在琴桌前,認真地回答太子的問題, 都是些基礎知識,問一句答一句,也算對答如流。
“雖說都是些簡單的, 但你從前沒有習過古琴, 提前準備, 算是用心。現在, 我給你演示一次指法。”太子沒有抬眼, 淡聲說,“我也是第一次做老師,若是快了慢了, 你說就是。”
裴溪亭點頭,說:“好。”
太子抬起右手, 輕輕放在琴上, 食指向內撥弦, 那手似冷玉雕琢一般,裴溪亭看得極為認真, 當然,聽得也認真,雖說他提出與太子學琴是為了增加單獨相處的機會、拉近距離,但太子既然教得認真,他就也要認真學, 不能辜負。
太子不急不緩地將右手指法演示了一輪,說:“可記住了?”
“記住了。”裴溪亭說。
“那你來一次。”太子說。
裴溪亭說:“我沒有琴。”
“就用它。”太子看著面前這把琴,淡聲說, “仔細著些,弄壞了,我自會與你算賬。過來。”
裴溪亭應了一聲,起身端著小方凳走到太子身旁,撩袍坐下了。
一方琴桌,兩個大男人必得挨得近些,裴溪亭的右臂無法避免地輕輕地蹭上太子的左臂。若是師生,這般近的距離,對于學生來說實在威壓過強,若摻和點別的情緒,這樣近的距離也實在讓人緊張。
裴溪亭抿了抿唇,說:“我開始了。”
他學著太子的指法,食指向內撥出一聲琴音,正要換指法,太子卻叫了停。
“肘腕平懸,要穩。”太子伸出右手,放在裴溪亭的手側,“手掌稍微往下俯,指頭往上些,撥弦的時候不要抖。”
太子看著裴溪亭調整,說:“再來一次。”
裴溪亭做了次深呼吸,又試了一次,太子沒有說話,他便繼續了。如此,他試,太子指正,將右手的基礎指法嘗試著練習了一次。
“不錯。”太子說,“以后要勤加練習……怎么流汗了?”
他終于偏頭看向裴溪亭,卻見那張白皙的側臉微微地發紅,鬢邊還出了汗。
“我有點緊張。”裴溪亭如實說。
太子看著他,“為何緊張?”
可能是現在是晚上,屋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挨得太近,胳膊上的布料磨蹭聲雖小,但存在感極強,就像太子這個人一樣。
裴溪亭蹭了蹭指下的琴弦,只說:“我怕學得太慢,您會嫌我笨。”
“只要認真學,笨一些也無妨,我又不要求你成為古琴大家,只當是修身養性。”太子淡聲說,“學琴如寫字,應當摒棄雜念,心要靜。”
裴溪亭說:“我記住了。”
今夜倒是格外乖巧老實,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說:“再練一次,我說什么指法,你就演示什么指法。”
琴音一聲一聲地打在窗上,偶爾夾雜著太子簡潔的指正和裴溪亭的應聲,聽著倒真像一對師生。
俞梢云抱臂靠在墻上,若有所思。
游蹤輕步入內,瞧了眼映在窗紙上的兩道人影,胳膊挨著胳膊,委實親密了些。
俞梢云看著他的神色,輕聲說:“用的還是殿下的琴。”
尋常師生間都少有學生用老師的琴,更別說是太子做這個老師。殿下金尊玉貴,卻也要避免琴多落灰,這些年來身旁只有那一把靈機式,連下寧州都隨身帶著,可見愛惜,如今卻要個還沒入門的學生拿來練手,兩人琢磨著,都覺得此間有些難以言說的意味。
但游蹤自來是一等一的沉穩,俞梢云性子雖然比他活泛得多,卻是跟太子最久的近衛,誰都知道不能也沒必要多嘴。
殿下心中自有分寸。
“鶴影。”
太子的聲音傳來,游蹤立刻推門入內,輕步走到琴桌前,捧手道:“殿下。”
裴溪亭停下動作,太子看了他一眼,說:“練你的。”
裴溪亭說:“噢。”
游蹤目不斜視,說:“梅花袖箭和假王三已經押入暗牢,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太子看著裴溪亭的手,說:“殺。”
裴溪亭指尖一顫,琴音滑出去,余音嗡鳴。他說:“手誤。”
“你有異議?”不等回答,太子隔著袖子輕輕握住裴溪亭的手腕,“不是說了么,手要穩,心要靜。”
裴溪亭叫冤,說:“我只是一個新手,哪能有那么高的境界?”
太子沒有再訓他,指腹隔著薄薄的衣料輕輕摁了下他的手腕,說:“放松,你是撫琴,不是打拳。”
裴溪亭做了次深呼吸,再次放松了下來,說:“我哪有什么意見,就是好奇,您為何不審問她們?說不定能從她們口中得到些線索。”
“魚已入網,遲早會被我一網打盡,碾為爛泥。”太子看著裴溪亭的側臉,“你想知道什么?”
“果然,什么心思都瞞不住殿下。”裴溪亭偏頭回視,“我想知道那個假王三為何要害思繁。”
太子說:“要想從這些刀尖舔血的兇惡之徒口中撬出答案,你便要比他們更兇惡,你受不住那樣的場面。”
“不是有游大人嗎?”裴溪亭眨了眨眼,輕聲說,“請大人幫我審一審,可否?”
太子看了他一會兒,說:“你倒是會占便宜。”
“我有謝禮。”裴溪亭起身,快速跑出去,又快速跑回來,捧著個包袱走到游蹤面前,“勞您沾血,我連換洗的新衣服都給您備好了。您只幫我審審她,審不出來也無妨,就當我欠大人一次人情,以后誠心相報。”
游蹤看了眼太子,后者神色如常,并沒有不許的意思,便說:“順手的事情,不必言謝。”
“您給我情面,我自然要謝的。”裴溪亭把包袱放在游蹤心口,笑了笑,“我在百錦行按著您的身量買的,您回頭記得試試。”
“好,多謝。”游蹤偏頭對太子說,“殿下若無別的吩咐,臣先行告退。”
太子點頭,待游蹤走后,他看了眼裴溪亭,說:“今日還去逛街了,好閑情。”
裴溪亭過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解釋說:“不是今天買的,是我剛來寧州那日去百錦行時看見一身沉香色的袍子和游大人很搭,尺寸也適宜,便買下了,只是還沒來得及送。”
“倒是很會討好上官。”太子說。
“這算哪門子討好,一件衣服而已,我當日還給元芳買了呢,您怎么不說我討好他?”裴溪亭看著太子,斟酌了一二,還是說出了口,“您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太子撫摸琴弦,指腹微頓,淡聲說:“我為何要與你置氣?”
“先前在白府,我一時口不擇言,忘記了說話的分寸。”裴溪亭說,“我反省了,所以我今夜就很老實。”
太子微哂,說:“與你自己相比,今夜的你的確算收斂許多了。”
“這就叫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裴溪亭聽出太子的暗諷,也不在意,順著桿子就往上爬,“我都改了,您就大人有大量,別計較我說的那些瘋話了,好不好?”
他語氣比平常柔和些,不是請求懇求,倒更像是哄。太子挑了下琴弦,又抹了一下,才說:“嗯。”
裴溪亭嘴角微微一翹,抓著袍擺又坐回太子身邊,說:“我今日去吃了一家甜食鋪子,他們家的葡萄冰雪元子很不錯,改天等您有空,我請您去嘗嘗?”
太子沒應,說:“還吃了什么?”
“只吃了這個。”裴溪亭嘆了口氣,抱怨說,“您不知道,您走后,我半路遇見了趙世子,那個高柳‘啪’地一下就打開了人頭盒子,好新鮮的一顆人頭,我哪還吃得下熱食葷食?”
他說著偏頭嘔了一聲,臉色一下就不大好了。
太子并沒有好言安慰誰的習慣,見狀說:“天色不早了,回去歇著。”
“好吧,那您也早些休息。”裴溪亭起身行禮,轉身晃悠了出去。
他回屋洗漱,換了身睡衣,突然聽見有人敲門,便走了過去。
房門打開,裴溪亭一身雪白的短衫短褲,修長白皙的四肢大多裸/露在外。俞梢云愣了愣,隨后將手中的小碗遞過去,說:“裴文書今日見了血腥,喝一碗清心安神的藥劑,可以好眠。”
裴溪亭俯身湊近,嗅了嗅冒著熱氣的碗,沒有苦味,這才伸手接過,說:“多謝,這藥是?”
“都是些常備的藥,煮開就能喝,沒什么麻煩的。”俞梢云說。
他這么說了,裴溪亭也沒有多想,道了謝,俞梢云就轉身去隔壁伺候了。
藥湯還是熱的,裴溪亭捧著小碗放到美人椅上,自己在旁邊坐下了。他側身向右,枕著美人椅的靠背,盯著星空發呆,嘴里不知在哼著什么曲子,粘粘糊糊的聽不清楚,右腿盤放在美人椅上,左腿卻踩著地,白生生的一截,一縷月光似的輕晃著。
太子站在門前,一直未動,直至裴溪亭突然轉過頭來。四目相對,裴溪亭臉上困倦,一雙眸子不如平日清凌,迷蒙又茫然。
太子沒有說話,轉身回了屋子。
裴溪亭也沒有開口,盯著那門看了一會兒,轉頭又看了會兒星星,這才端起小碗喝了藥劑,隨后回屋收拾著歇下了。
許是藥劑藥效好,當夜裴溪亭睡得安穩,翌日沒什么事,他睡到日上三竿,總算是補足了這幾日的覺。
收拾好了,裴溪亭坐在桌邊吃午飯,元芳買回來的荷葉飯和時蔬拼盤。
“喏,游蹤留給你的。”元方端著一碟灌漿包,將一張紙放到桌上。
裴溪亭拿起一看,是假王三的供狀,聲稱啟夏宴上對趙易動手是為了報復文國公。
裴溪亭知道文國公雖性情溫和,但曾任刑部侍郎,坐在那樣的位置上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有仇家也是在所難免。
文國公夫妻伉儷情深,府中沒有妾室,國公夫人雖先后生有四胎,但二子夭折三女因病早夭,只有趙繁趙易長到如今這個年紀。兄弟倆受盡寵愛,是夫妻倆的心肝寶貝,折了一個都是剜心之痛,而兄弟之間,趙易顯然是更好下手、得手的那一個。
元方在旁邊坐了,說:“有問題?”
“說得通,但我總覺得沒那么簡單。”裴溪亭疊好供狀,若有所思,“既然廖元這個東宮前主簿也牽涉其中,那元和太子的其他舊黨會不會也摻和進來?他們若是要為舊主報仇,那極有可能找上當時奉命三司會審的人,比如文國公。而當初白衣刺客刺殺皇后和殿下,可能就不只是為了搞事情,還是為了泄恨。”
“有這個可能。”元方說,“那你覺得當初元和太子是真的謀逆犯上,還是如傳言那般被太子設計陷害?”
“我不知道元和太子是否真的謀逆,但我認為,太子殿下沒有設計陷害。”裴溪亭說。
元方搖了搖頭,說:“皇室斗爭,向來是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也有許多條道路,陷害兄弟毒害君父,這招勝算雖大,卻著實陰狠。”裴溪亭說,“聽聞殿下從前和元和太子兄友弟恭,不至于如此,何況我覺得他不是貪戀權勢、至少不是會為了儲君之位弒兄害父的人。”
元方好奇,“你的依據是什么?”
“感覺。”裴溪亭說,“就像當初我感覺你不會傷害我一樣。”
元方無言以對,悶頭吃了個灌漿包。
裴溪亭笑了笑,低頭刨了個口飯,就著清淡脆爽的蔬菜吃完了午飯。
太子正在廊上擦拭古琴,裴溪亭輕步走過去,清了清嗓子,俯身撫上琴弦,把昨夜習的指法演示了一遍,然后收回手,看著太子。
太子也看著他,見那雙瑞鳳眼亮晶晶的地盯著自己,安靜了一瞬才說:“還要我夸你兩句?”
裴溪亭說:“夸獎會使人進步。”
“夸獎會使人自滿。”太子說,“畫,畫得如何了?”
“別著急,我打算在采蓮節那天畫。”裴溪亭眼珠子一轉,“您打算何時回京?”
太子說:“與你何干?”
“當然有干。”裴溪亭說,“您要是還沒什么打算,我誠邀您與我在采蓮節之后一道回京,路上也熱鬧。”
太子撫摸著琴上的煙波翠煙,說:“采蓮節每年都有,沒什么新鮮的。”
“哪怕是一朵花,笑時怒時都能品出不同的姿態,您知道您為何筆下無情嗎?”裴溪亭語氣嚴肅,“因為您封心鎖愛了。”
太子抬眸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這書畫就像執筆者的照心鏡,畫師若無情,筆墨便也無情。”裴溪亭叉著腰,繞著太子走了一圈,一派老氣橫秋的“老師”語氣,“我隨意舉個例子,就說說‘情’吧。‘情’分真心或假意,真心待一個人是無需刻意為之的,會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若是假意待一個人,哪怕你時刻記著他的喜好、時刻警告自己并且表現得待他很好,可再細密也難掩浮夸矯飾,只要眼清目明,仍能在細節處見真章。這書畫的意境就好比這個情字,心中是什么,展現出來的就是什么,做不得假。”
他在太子面前停下,對上太子平靜的目光,語氣變得隨意了些,說:“您不是天生無情,而是自縛于心魔。”
太子問:“我的心魔是什么?”
“這個答案,您自己清楚就行了。”裴溪亭說,“我說了,萬一您破防,我怎么辦?”
太子微微挑眉,“破防?”
“就是不小心戳中您的心肝脾肺腎,您惱羞成怒了。”裴溪亭說。
“哦,”太子淡聲說,“那你說說,看我是否破防。”
裴溪亭警惕起來,放下了叉在腰上的手,“我不說。”
太子說:“我要你說。”
你要我說我就說啊,我偏不說。看見陷阱還往里頭跳,當我傻?裴溪亭暗自咕噥一句,和太子對視了一瞬,不敢說又不能說老子就不說,于是一扭頭,飛快地走了。
“我聽到楊柳岸的燕子在叫我,去去就回,再見。”
水紅袍衫和黝黑的發尾在空中飛快地搖晃了幾個來回,裴溪亭便沒了影子。
太子:“……”
俞梢云從房頂跳下來,說:“好蹩腳的借口。殿下,要不要把裴文書抓回來?”
“不著急,他總歸要回來。”太子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從前見他天天衣裳不重樣,這件水紅袍衫前日穿了,今日又穿,應該是喜歡的。”
俞梢云說:“這可是您送的,裴文書哪敢不喜歡?”
“你不懂他。他若是不喜歡,絕不會穿在身上,而是會裝在柜子里,美其名曰:殿下所贈不敢糟蹋,要當寶貝似的珍藏。”太子說。
俞梢云笑著說:“卑職與裴文書沒怎么相處過,自然不如殿下懂他。”
“雖是只狡黠的小狐貍,但骨子里盡是肆意,相處些時日就能懂他九成。”太子低頭繼續擦琴。
俞梢云說:“殿下能懂就好。”
太子手一頓,抬頭看他,“你話里有話?”
俞梢云斟酌著說:“卑職的意思是裴文書到底不是您一手栽培的人,也不是多年相伴的人,您慧眼如炬,看明白了他,放在身邊也能安心。”
太子淡聲說:“嗯。”
“……”俞梢云撓了撓頭,“那您打算何時回京?”
太子說:“你說呢?”
俞梢云搓了搓手,說:“不如依裴文書所言,一道回京,反正也沒幾天了。”
“就依你。”太子說。
俞梢云說:“好嘞。”
“我記得那日去百錦行買衣裳的時候,有一身郁金香色和石榴色的夏衣,樣式不錯。”太子突然說。
俞梢云當日完全沒有注意,此時根本就想不起來半點,但還算機靈,順著話茬說:“是的,很不錯。”
“去買回來。”太子說。
老天,只說顏色,那買錯了怎么辦?郁金香和石榴,都是明艷的顏色,身邊也就裴文書喜歡穿,難道殿下又要給裴文書買?
俞梢云眼睛一轉,試探著說:“百錦行的衣裳上新的快,說不準今日又有別的好樣式,此時閑來無事,天氣也不錯,殿下不如出門走走,順路去那店鋪瞧瞧?”
“也可。”太子淡聲說。
而此時,裴文書正帶著元芳在街上幫人充當人流量。
原是鶯自語拿著自己繡好的物品出來擺攤,碎花白布上擺放著領巾抹額巾帕等小樣物品,可他用的是好布料,針線也好,價格不便宜,很多人來問,卻是無人出錢。
“公子,您說我該不該便宜些?”鶯自語問。
裴溪亭晃著扇子,說:“我還覺得該再賣貴些,再便宜,不如白送……走,換地方。”
鶯自語“誒”了一聲,趕緊推著小木車和裴溪亭走,“我們去哪里?”
“買賣要對口,這里來往的多是普通百姓,他們用不著這些,哪怕心動也舍不得。”裴溪亭帶著兩人拐了兩條街,“就是這里了。”
只見街旁樓閣林立,一片馨香。
“這里來往的都是些有錢人家的姑娘少爺,他們會在攤販上買東西嗎?”鶯自語說。
“只要東西好,不怕人家作比較。”說著,裴溪亭扇子一晃,對一起走過來的幾位姑娘們翩翩一笑。
幾個姑娘紛紛紅了臉,鶯自語見狀抿唇輕笑,看了眼裴溪亭,心說:倒是對了,這位公子站在這兒,就是個活招牌!
“公子是外鄉客么,以前從未見過。”膽大的姑娘率先問了。
裴溪亭說:“仰慕江南好風采,特來拜會。”
“難怪呢,若是本州人士,公子這樣翩然風流的人物,早該名聲遠揚了。”另一個姑娘說罷看向攤販,霎時眼睛一亮,“好漂亮的茉莉花。”
鶯自語連忙說:“這是用茉莉花香露浸泡過的紗堆疊縫制的小珠花,可以作頭飾,也可以穿了線作耳飾,十分輕盈。”
姑娘拿到鼻前一嗅,笑著說:“果真是茉莉香,能聞得到,但又不會過濃。”
“姑娘脖頸修長,還可以穿一條細紗作頸飾,搭配中低領衫裙。”裴溪亭見這姑娘裙擺繡著茉莉,還描著茉莉花鈿,就在旁邊說,“茉莉香味清芬,夏日輕風一送便是清香暗送,詩詞中贊茉莉‘天賦仙姿,冰肌玉骨’,正如姑娘本人。”
他措辭簡潔,語氣隨性,便顯得清新自然,十分真心,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輕聲說:“公子謬贊,我愧不敢當……這珠花我買了,還有那個白色的茉莉香囊,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我要這個如意紋的抹額……”
一下子就要賣空了,鶯自語喜不自勝,趕緊說:“我給姑娘們包起來。”
“這條粉荷和墨色的發帶……”一個姑娘作出猶豫不決的神情,偏頭看向裴溪亭,大著膽子說,“可否麻煩公子幫我選一條?”
裴溪亭見這姑娘一身淡乳黃,所用飾品也都以自然清新為主,便說:“粉荷吧,清新嬌俏,如今也正合時宜,墨色色重,氣質偏沉,姑娘怕是不喜歡。”
“我也更喜歡粉荷……我看公子白皙俊美如此,不論顏色深淺都壓得住,這條重山飛鳥紋的墨色發帶很襯公子,我想買來贈予公子。”姑娘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說,“天南地北的人,一朝相聚就是緣分,我別無他意,就當隨心一次,愿公子一路山水,就如這飛鳥穿越重山,平安如意。”
裴溪亭本不打算收,畢竟發帶也算貼身之物,男女之間該避諱,聞言卻收了過來,說:“如此,我便收下了,多謝姑娘。”
他偏頭看了眼那畫館,說:“姑娘從畫館里出來,想必是擅畫?”
“公子高看,我略懂一二就是了,今日也是請姐妹們陪我來畫一幅像的。”姑娘說,“家父在外鄉任職,家母隨行照顧,難以歸家,我每年都要作春秋夏三季肖像攜帶家書一道寄去,讓爹娘安心。只是今日陳先生不在畫館,別的畫師里也沒有中意的。”
“若姑娘不嫌,我為姑娘畫一幅。姑娘喜歡就當做是這條發帶的回禮,也當是我祝愿姑娘平安順遂,早日與尊上相聚團圓,若不喜歡,”裴溪亭笑一笑,“我就請姑娘吃頓便飯,當做是彌補姑娘的時間。”
姑娘笑著說“好啊”,側手示意畫館的方向,“公子請。”
小姐妹們也要湊熱鬧,裴溪亭示意鶯自語收攤回家,跟著姑娘們走了。
元方走在尾巴上,聽著裴溪亭和姑娘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突然轉頭看向不遠處的閣樓——
寶音樓,元方聽說過,是寧州最好的琴樓,在江南富有盛名。
此時,二樓的一扇窗開了半扇,臨窗而立、看著此處……不,看著裴溪亭背影的赫然是太子。
第43章 音波 小裴下江南(十)
“裴文書很得姑娘們喜歡啊。”俞梢云站在太子身后, 干巴巴地說。
太子說:“長得好,大方,不輕浮, 還會些甜言蜜語,討人喜歡不奇怪。”
“那要不要找人跟著?”俞梢云問。
“他有隨從,你操什么心?”太子說。
我是為人家操心嗎?俞梢云暗自嘆了一口氣, 提醒般地說:“裴文書到底是個年輕氣盛的, 這個年紀的人最容易春心萌動, 讓他和幾個花容月貌的姑娘相處, 萬一他和誰對上了眼, 回去立刻請家里來說親怎么辦?”
的確萬事皆有可能,太子靜了靜,不答反問:“你很在意他的婚事?”
俞梢云一不當爹做娘, 二沒有對裴溪亭動那些念頭,自然不在意裴溪亭的婚事。可他凡事都要為殿下籌謀分憂, 雖說現在殿下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在殿下想明白做打算之前,裴溪亭身上最好不要有什么親事, 畢竟強搶他人之夫實在不好。
但俞梢云不好直說,也生怕引起什么誤會,于是趕緊說:“卑職是怕他春心萌動,整日都想著談情說愛、兒女情長,就不能全心全意地辦差了, 您說是不是?”
太子接受了這個由,淡聲說:“盯得住他的人,盯不住他的心。”
裴溪亭那樣的性子, 若是真與誰生情,也是棒打鴛鴦容易,卻打不碎他的心。
修長的指腹滑過琴弦,力道微重,稍微有些刺疼。太子眉尖微蹙,面無表情地盯著琴看了片刻,才收回手,叫來老板,說:“琴很好,但弦不夠好,若是生手用,恐易傷手。”
“為了配這把琴,這已經是本店最好、最貴的絲弦了。”老板打眼就知道這是位貴客,為難地說,“您若是還要再好的,在寧州的琴店怕是買不到了。”
竟然是給裴溪亭買?俞梢云眼界開闊,能看出這琴弦的確是極好的,哪怕是鄴京那些公侯伯爵府上用的也不過如此,拿去給一個生手用,說句暴殄天物也不為過,殿下竟然還嫌不好……
俞梢云偷偷瞥了眼太子,心中愈發覺得古怪,說:“那把琴弦取下來吧,我們按原價付錢。”
*
傍晚,裴溪亭回了楊柳岸,甫一進門就看見桌上放著只長木匣子。
以防萬一,伸手打開匣子的是元方,只見里頭放的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把琴——黑漆,桐面杉底,流水斷紋,龍池上方刻“玉音清和”小篆印,一派古幽之色。
“這琴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一個字。”元方說。
裴溪亭回過神來,“啥?”
元方說:“錢。”
裴溪亭莞爾,說:“你看這個小篆印記,‘玉音’二字就說明了它的來處——楊玉音,如今最有名的斫琴師,之前的琴可是售出了千金之數。”
“多少?”元方驚訝地戳了戳琴面,感覺它一瞬間變成了晃眼的金色,“怎么能值那么多錢?”
“楊大師古稀之年,做出來的琴也就七把,一把琴耗費數年甚至十數年的時光,咱們瞧著就是一把好琴而已,可對于制琴的人來說,處處都是用心斟酌打磨的成果。”裴溪亭說,“一把好琴自然是不缺富貴者買,有時若兩人多人同時爭搶,那本就昂貴的價格再遭哄抬,最后的售價自然令人瞠目結舌。”
元方點頭表示解了,說:“如此看來,這把琴定然也價格不菲,能買得起它、進入這里還會給你送琴的人,也就那么一位了。”
裴溪亭有些拿捏不定,“你說殿下送我這把琴,是不是隱晦地提醒我以后不要再用他的寶貝琴了?”
“你想多了。”元方難言地看著裴溪亭,“人家還用得著隱晦地提醒你嗎?不想你碰直接說就是了,還用得著給你買這么好的琴?”
說句實話,他覺得太子肯教裴溪亭學琴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了。
對哦,一語驚醒夢中人,裴溪亭嘴角微微一翹,說:“果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那就是單純送給我的。”
元方覺得裴溪亭笑得挺沒出息的,但還是說:“恭喜你,我看你有機會。”
“我也覺得。”裴溪亭有些雀躍,“我要是能成功,一定給你漲月錢,翻倍。”
說罷,他輕輕蓋上琴箱,“走,出去逛逛。”
元方愣了愣,“才剛回來。”
“我高興,要出去抒發一下。”裴溪亭說。
元方翻了個白眼,邁步跟上了。
夜里,太子回來的時候,裴溪亭的房門開著,今日穿出去的白短靴放在門口,人卻不知跑哪兒去了。
他收回目光,正要進屋,卻聽見身后一陣腳步聲。
裴溪亭穿著短衫短褲、踩著木屐從院門進來,大片肌膚裸/露在外,白皙的手指勾著個錢袋子,心情不錯似的,還哼著歌。看見他的時候眼睛一亮,立刻走了過來。
“殿下。”裴溪亭走到太子跟前,捧手行禮。
太子看著他,“穿成這樣,去哪兒了?”
“我在前頭和同僚們玩了會兒牌,還贏了一兩呢。”裴溪亭說著晃了晃錢袋子,又說,“謝謝殿下送我的琴,我很喜歡,讓您破費了。”
“原配的琴弦不夠好,等回了鄴京,我再給你補齊。”太子頓了頓,“你回來得倒是很早。”
裴溪亭說:“對啊。”
太子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裴溪亭琢磨出點不對勁來,追問道:“我又罪惡滔天了?”
給姑娘畫像,圍爐煮茶,不過是年輕人閑暇時湊在一起說說話,實在談不上錯。太子摩挲著念珠,心中突然有些不悅,不僅是對沒有犯錯的裴溪亭,也是對無緣無故情緒波動的自己。
這股情緒說不清道不明,他難以接受,看向裴溪亭的目光都有些沉了。
裴溪亭心里一跳,下意識地站直了,看著太子不說話。可腦子飛速轉動一輪,他也沒想明白自己今天做了什么不該做的。
如果他真的有哪里惹太子殿下不高興了,那干嘛還要給他買琴?如果沒有,那太子殿下怎么又有化身人體制冷機的趨勢?
裴溪亭搞不懂,心說:伴君如伴虎,誠不欺我。
廊下突然安靜了下來,氣氛莫名,這時俞梢云從后頭走來,說:“裴文書回來了?”
裴溪亭“嗯”了一聲,見俞梢云走到太子身后站定,對他微微一笑,說:“裴文書覺得清風肆的茶點如何?”
姑娘很喜歡裴溪亭畫的那幅畫像,隨后他們出了畫館,結伴去臨近的莊子圍爐煮茶當作晚飯,那莊子就叫清風肆。
裴溪亭愣了愣,“殿下先前也在清風肆嗎?”
“我們從門前經過,偶然瞥見裴文書與幾個姑娘同坐一席。”俞梢云十分不經意地提起話茬。
“那二位怎么不進來?茶點我只嘗了一小塊,但味道不錯,他們家的茶葉很香,有一款茶葉冰雪很不錯。”裴溪亭捏著錢袋子,難道是他那會兒沒有看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覺得他眼瞎,因此不高興了?
思及此,裴溪亭立刻又說:“今日錯過了也沒事,改日我請殿下去嘗嘗?”
太子淡聲說:“不是說錢袋子吃緊么,還有閑錢去清風肆?”
“很貴嗎?我不知道,是方姑娘付的錢,說是感謝我為她畫像、感謝小姐妹們陪她出門畫像。當然,若是當時殿下和俞統領也過來,那這頓必然是我請。”裴溪亭說。
“你與姑娘們一見如故,我們插一腳做什么?”太子說,“倒是我們多余了。”
“一見如故算不上,只是人海茫茫,相識一場也是緣分,大家坐下來聊聊天,不也是度過閑暇時光的一種方式嗎?”裴溪亭說,“二位來了只會更熱鬧,哪里多余?”
“可你們萍水相逢,能聊什么?”俞梢云趁機打探。
“畫啊衣裳啊妝容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還有這家那家的八卦……總之什么都聊,說起什么就是什么。雖說萍水相逢,但只要大家有禮有節,謹記分寸,自然不會輕易冒犯了誰。”說著說著,裴溪亭突然琢磨過味兒來,這兩位好像對他和姑娘們圍爐煮茶的事情有些在意啊?
姑娘們里有兩位是官家出身,裴溪亭看了眼太子,又看向俞梢云,問:“那里頭有俞統領的故人?”
“并沒有,”俞梢云笑了笑,“就是好奇裴文書是不是要唱一出《荷洲奇緣》?”
這是寧州曲,裴溪亭在小春園聽過,唱的是賞荷之期,荷洲人潮擁擠,男主人公對女主人公一見鐘情,贈荷花以相識的故事。
敢情是為了八卦啊,他當即笑著說:“那可是冤枉死我了。”
俞梢云說:“隨口聊聊罷了,裴文書別多心。”
裴溪亭說:“當然。”
回到屋里,裴溪亭在竹椅上躺下,把太子方才的幾句話和表情又在腦海中過了幾遍,拿出了做閱讀解的認真,最后得出了一個十分大膽的答案:
太子殿下不會是吃醋了吧?
裴溪亭翻了個身,用指尖刮著扶手。
不應該啊,他和姑娘們恪守分寸,沒有身體觸碰更沒有任何親密行為,就算是要吃醋,也完全沒有任何吃醋的點啊。
何況,太子真的會吃他的醋嗎……不是吃醋的話,問那么多干嘛……可說是吃醋,也不太像……但不是吃醋,又到底是哪里奇怪……
裴溪亭翻來覆去地想不明白,糾結猶豫地敲定不了答案,索性彈射起步,出門去了隔壁。
他走到窗前抬手一敲,直接問:“殿下,是不是我和姑娘們相處了半日的事情讓您不高興了?”
好直接,俞梢云暗自震驚。
“并未。”俄頃,窗內傳來太子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
裴溪亭聞言放下心來,又莫名有些失落,“哦”了一聲就回屋了。
輕巧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隔壁房門跟著關上。太子坐在琴桌后,指腹按著琴弦,昏黃燭光籠罩著他的側臉,映照出幾分冷沉。
念珠靜靜地放在琴桌的角落,太子偏頭看向它,眼前又出現裴溪亭從姑娘手中接過發帶時的笑眼。
無情時便如此,來日若動情,那雙眼睛又該是何模樣?
太子無法想象,又不知自己為何要想象,這和他無關。
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的情緒交織,太子只覺得煩悶難言,他指尖一松,琴弦失控地顫動,灑出丁點血珠。
門外的俞梢云似有所覺,輕聲說:“殿下?”
“……無妨。”太子看著指尖不斷涌出的猩紅,不知是回答俞梢云還是他自己,“無妨。”
*
拂去朦朧煙雨,寧州赫然是一片清新俏然之色。
隨后幾日,裴溪亭日日出門,四處采風閑逛,偶爾與白云緞吃飯,與趙繁吃酒,與上官桀“偶遇”——但每當此時,趙繁也會“偶然”路過,二人行變作三人行或索性各回各家,倒是替他省去了不少麻煩。
中間有一次,白云緞帶了白云芷出來,白三姑娘在家休養了幾日,恢復得不錯,薄薄一層胭脂,當真艷若桃李,神采奕奕。
夜里沒人打擾,裴溪亭與太子學琴,夜夜如此。
香幾上燃著裴溪亭淘回來的橙香,味道清甜自然,成功哄得太子點上試試。外面夜深了,他挑了下弦,說:“何知州與白家取消婚事了,只說是年輕人性子不合,不宜成家,倒是還算厚道。”
太子坐在一旁,手中握著琴譜翻頁,隨口“嗯”了一聲。
“白老爺和白夫人不甘心,還想和趙家攀親,今日白三姑娘出來的時候,臉上抹的胭脂很厚,但也沒遮掩住巴掌印。”裴溪亭看了眼自己的那卷琴譜,不太熟練地撫琴,“都說白三姑娘在家受盡寵愛,我看未必。”
“白家富貴錦繡,嬌養女兒何其容易,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想要將人拋出去換利時毫不手軟。”太子偏頭看向裴溪亭平靜的側臉,“你同情白三?”
“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子女,這是句假話。天底下比白家夫婦壞上千百倍的父母都有,我若個個兒都同情,那還活不活了?”裴溪亭淡聲說,“我見白三姑娘還算清醒,又有白云羅相助,應該不會去招惹趙世子。”
說起趙世子,裴溪亭突然想起上官桀來。他手上動作一停,偏頭對上太子的目光,認真地說:“上官小侯爺擅自出京,玩忽職守,您管不管?”
太子說:“他出京前在司里留了牌子,還和人換了職,沒有問題。”
裴溪亭聞言有些失望,失望得光明正大。
太子見狀說:“你知不知道自己此時像在做什么?”
裴溪亭眼尾一挑,“嗯?”
“讒言佞語。”太子說。
“冤枉。”裴溪亭說,“最多是心懷報復。”
太子看著他,說:“繼續彈。”
裴溪亭抿了抿嘴,說:“我不太會。”
“凡事都是由生漸熟,靜心。”太子說。
裴溪亭靜不了心,說:“我熱。”
太子看了眼屋子里的琢冰山,說:“心靜自然涼。”
“您不讓我穿短衣短褲。”裴溪亭說出自己的怨念。
太子說:“衣衫不整,像什么話?”
“這院子里又沒有別人,哪有那么多講究?朝廷里有些官兒平日里最重禮儀,可夏天回了自家院子,一樣也是穿得要多清涼有多清涼,只求蔽體。”裴溪亭嘀咕,“您比他們還要老古板。”
太子說:“別人在自家的穿著,你怎么知道?”
裴溪亭以前在書上看的,叫什么忘了,總之就是寫到了古代人的清涼神器,什么小吊帶小抹胸都有。這里是架空的地方,有沒有還真不好說,但他還是脖子一支棱,很有底氣地說:“我鉆狗洞看見的。”
“哦,”太子淡聲說,“私窺朝臣府邸,記錄朝臣私事,居心不良。”
話音落地,裴溪亭雙手放在琴上,同時往前一抹,古琴頓時發出排山倒海的動靜。
太子被攻擊到了,眉間微蹙,正要說話,就見裴溪亭抱起古琴換了個方向,直接面對他,再次彈出一波攻擊。
“……”
裴溪亭神情嚴肅,雙手靈活地胡亂撥動琴弦,那氣勢仿佛有千百年的功力,可以以琴音殺人。
太子突然不知該說什么了,說裴溪亭放肆,可這人日日都在放肆,真要追究起來,數都數不清,說裴溪亭幼稚,可幼稚起來倒是別有一番趣味。只是這攻擊力頗為強悍,他伸手放在裴溪亭雙手間,按住琴面,說:“這是在報復我?”
裴溪亭停下攻擊,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是你自己說的?”太子說,“好好的去鉆別人家的狗洞,還不許我懷疑你別有用意?”
“做一件事一定要有原因嗎?”裴溪亭問,“我純粹腦子有病,行不行?”
太子想了想,說:“的確沒有誰規定人不可以腦子有病。”
“那不就對了。”裴溪亭說,“我犯病的時候不僅喜歡鉆狗洞,我還喜歡發瘋狗病,滿大街亂竄,見人就咬。”
他大膽地說:“到時候您可別撞上我,小心我咬您一口。”
“到時候你可得避著我,否則,”太子目光下滑,落在裴溪亭紅潤的唇上,淡聲說,“我就拿繩子勒住你的舌頭,再拿鏈子把你拴在院子里,也算為民除害。”
好平淡的神情語氣,好變/態的話。
裴溪亭愣了愣,一時無法反駁,但也不甘示弱,于是再次化身十指琴魔,對太子發動音波攻擊。
“……”太子輕輕嘖了一聲,突然伸手從裴溪亭手中奪過無辜的古琴,放回原位,而后伸手握住裴溪亭的后頸,“起來。”
他的動作太快,裴溪亭根本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卸甲”,后頸的手溫熱有力,燙得他頸皮一激靈,下意識地縮著,“不——”
話音未落,那指腹微微用力,仿佛警告,裴溪亭從心地站了起來,被太子握著脖子提溜到門前,送了出去。
他轉身,太子站在門檻后,一張光彩奪目的臉平淡如常,和那雙手的溫度仿佛兩極。
裴溪亭盯著那雙淡漠的鳳眼,微微歪頭,仿佛站在井口仔細地研究、探索著古井的深度,猜測跳下去是否有生還的機會,神情迷茫而遲疑。
太子被“審問”得有些不快,又摻和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總之是不想再被裴溪亭盯下去,于是轉過身去。
裴溪亭回過神來,在太子邁步前說:“殿下,明天采蓮節,您別忘了。”
太子沒有轉身,說:“我沒忘,可我從未答應你什么。”
裴溪亭愣了愣,也對,太子答應在采蓮節之后與他一道回京,卻沒說那日要與他一道出門。
“那我現在邀請您。”裴溪亭說,“明日,我在荷洲等您。”
不等太子回答,他轉身回了屋子,腳步比平時快上許多,敗露出幾分匆忙,仿佛慢上一步,太子就會出口拒絕,而太子若今夜沒有拒絕,明日便一定會赴約那樣。
隔壁屋子的房門關上了,比平日重了三分,好似關門的人一時情急,忘了控制力道。
太子站在原地,隔了一會兒才挪步回了內室。
*
翌日清晨,一輛豪華馬車來到楊柳岸。
高柳進了客棧,很快便出來,到窗前說:“爺,裴三公子已經出門了。”
“一個人?”趙繁問。
“和他的隨從一道。”高柳說。
不是上官桀就成,趙繁晃著扇子,說:“走吧。”
可他說誰來誰,高柳看了眼前方,說:“小侯爺來了。”
趙繁眉梢微挑,偏頭看向走到窗前的上官桀,笑著說:“謹和是來找溪亭的?”
“正是,”上官桀并無顧忌,也笑了笑,“行簡也是?”
“不錯,可是巧了,咱們都不趕趟。”趙繁悠悠地嘆了口氣,“溪亭已經帶著隨從出門了。”
他見上官桀不大高興,便說:“既然撞上了,不如你我結個伴,如此也熱鬧些,如何?”
上官桀對采蓮節沒興趣,但他知道趙繁必定不會錯過利用這種節令邀約裴溪亭一道出門游玩,屆時共度佳節、花好月圓,裴溪亭一不小心就會上了當,被趙繁哄得找不著北。
裴溪亭雖然走了,但若此時和趙繁一路,趙繁就不能再找機會和裴溪亭獨處。打定主意,上官桀一點頭,說:“好啊,那我就借便乘車了。”
他上了車,高柳便關上車門,駕車離開了。
尚西風從門口出來,看了眼那馬車,把瓜子一嗑,說:“裴文書人緣不錯啊。”
游蹤在門后煮茶,說:“不是好事。”
尚西風似懂非懂,轉身走了過去,拿著大蒲扇給游蹤扇風,說:“難得得閑,您怎么不出去?”
“沒什么好出去的。”游蹤說,“殿下有俞統領隨行保護,也不需要我。”
“說來也是奇怪,都是出門,今日殿下和裴文書怎么是分開走的?”尚西風納悶。
游蹤看著茶爐下的火焰,說:“都是去荷洲,說不準會撞上。”
“荷洲可不小,今日又是人生人海,恐怕難。”尚西風說。
游蹤不置可否,說:“若是有緣,轉頭便能瞧見,若是有心,則處處皆是緣。”
第44章 花燈 小裴下江南(十一)
荷洲之地, 清池寬廣,盡植荷蓮,夏日荷香漫天。橋臺水榭聳立其間, 南有繡旆彩樓,北立青幌水臺,遙遙相對, 宛如一片小水鄉。
這里平日里便是散步閑逛的佳選, 今日更是人頭攢動, 比肩迭踵。裴溪亭提著兌來的蓮花燈漫無目的地穿梭在人群間, 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以至于興趣索然。
元方挎著畫箱同行,今日的“裴心”實在很容易看透,他提出建議, “要不要去樓上作畫?”
“沒什么構想。”裴溪亭說。
是啊,心都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元方腹誹, 卻想不明白, “你既然想和太……公子一道來,今早怎么不再去請一請?”
“他想來, 昨晚請一次就夠了,他不想,今天再請一百次也沒有用……算了,愛來不來。”裴溪亭呼出一口氣,拍拍發脹的腦門, “我們去前頭逛一逛再上樓?”
元方沒異議,跟著裴溪亭順著人潮往前走,這廊道迂回曲折, 逐漸把人群分散開來,各有各的熱鬧。
前方傳來一陣驚叫聲,兩人順路過去看熱鬧。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青澀的歌聲在人群間唱道,布衣清秀的年輕男子提著一盞蓮花燈盯著前方,面頰緋紅,眼中熱淚。一曲未罷,姑娘在同伴的嬉笑間羞怯而大膽地奔上前,飛快地將荷包塞入男子懷中,奪過他手中花燈,轉身和同伴們打鬧著跑了。
裴溪亭看著那翩躚遠去的輕紗裙擺,又回頭看向早已淚流滿面、喜不自勝的男子,心中有些羨慕。
人家告白成功,互贈信物,他卻連對象都沒約出來。
“這是什么意思?”元方不解風情地問。
裴溪亭回神,說:“蓮字同‘憐’,是以在采蓮節當日,女子會將采來的蓮子放在自己繡的荷包里贈給有情人,是江南一帶的習俗之一。”
元方說:“哦,難怪到處都是念詩唱曲的,好些攤販上的花燈也是一對一對的賣。”
兩人說著又往前去,目睹了好幾對有情人互相表白的現場,正前方這一處卻有些不一樣,男子激情告白,那姑娘看起來卻十分不愿,被堵在人墻里,神情窘迫難堪,周圍都是些看熱鬧的觀眾。
裴溪亭就地采納教材,教導元芳這條單身狗,“你以后有了喜歡的姑娘,千萬別在人家不喜歡你、不喜歡大庭廣眾之下被告白的情況下采用這種方式。若你是看熱鬧的,也不要像那個漢子一樣在旁邊好事地高喊‘答應他答應他’,讓姑娘難堪。”
元方納悶地說:“我不傻不壞,怎會如此?”
話音落地,他抖開手中的荷葉包,取出一顆剝好的蓮子屈指一彈,精準地打在那堵著姑娘喊“答應他”的漢子膝彎。
小小一顆蓮子,在元方手里的威力卻不遜于堅硬利器,那漢子膝蓋一彎,猛地跪了下去。他這一跪,路自然讓開了,姑娘立刻趁機跑了。
“誰!誰啊!”漢子撐地爬起來轉了一圈,大聲嚷道,“誰偷襲我?誰!”
他人高馬大,一嗓子喊出來,周圍的人頓時退避三舍,紛紛散了。
漢子沒找到可疑的人,破口罵了一句,隨即上去和告白的男人說了句什么,兩人皆面色陰沉,竟是一道走了。
裴溪亭挑眉,說:“原來是一伙的,一個告白,一個充當觀眾堵著人家姑娘。”
又是兩顆蓮子射出去,那兩人同時跪地磕了個響頭,在周圍人不明所以地注視和忍俊不禁地嬉笑中狼狽地爬了起來,又是一陣嚎罵。
兩人看過來時,裴溪亭和元方正認真地欣賞著欄桿外的蓮花,一派自然。
沒有找到偷襲者,兩人沒什么辦法,很快就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這招太帥了。”裴溪亭收回目光,伸手拿了顆蓮子喂進嘴里,語氣羨慕,“我現在學,來不來得及?”
元方沒有評價裴溪亭的天賦,只說:“這個學成前容易傷手,你的手金貴,還是別勉強了。”
“好吧。”裴溪亭也不強求,“反正有你在,以后我討厭誰,你就偷偷給他‘歘’一下。”
他這話說得自然,蘊含著一些親近和依賴,仿佛打心底里認為“元方”會一直待在自己身邊。元方不由得愣了愣,而后說:“行。”
兩人在下面逛了一圈,最后元方買了荷葉粑、荷包飯、荷香糯米果子,裴溪亭食欲不振,只買了一筒冰鎮蓮子羹,一道去了彩樓。
彩樓并不對外開放,需要花錢,白云緞是本地人,知道這里每逢節日尤其是盛夏節令必定爆滿,因此七日前就給裴溪亭訂了雅間。
位置在一樓,元方遞出一方彩蓮牌子,堂倌立刻殷勤地引著他們去了雅間。
室內布置得清新自然,統一用節令元素,外窗面對的是人聲鼎沸,內窗外頭卻是一池清蓮,遠處青山蜿蜒,飛鳥翩躚,仿佛與外面是兩個世界。
內窗外延伸著一方小水臺,左右兩側用竹簾相隔,雖不隔音,但彼此看不著。元方把畫箱放在水臺上的長桌上,轉身回室內吃東西了。
裴溪亭將畫箱里的畫具一一擺好,一邊有條不紊地準備,一邊說:“我畫起畫來就忘了時間,你不用一直守著我。”
“畫你的,別管我。”元方塞了滿口的荷葉粑。
右邊的水臺上,有姑娘唱著《采蓮曲》,歌聲清甜,倒是并不擾人。裴溪亭手腕平穩靈活,筆下線條輪廓一一成形,他今日沒用粉本,眼中所見心中所想便是筆下所成,毫無凝滯,可當他最后落筆、審視畫作時,卻愣了愣。
滿池清蓮,蒼翠青山,綠樹黃鸝,輕靈飛鳥,天地廣袤,景色與用色都清新自然,本該處處生機勃勃,可他卻在畫上看出了朦朧蕭瑟的意境,仿佛畫中正有一場雨。
“……”裴溪亭擱下筆,抬眼看著遠處的青山,有些出神。
“怎么了?”已經吃飽喝足、睡了一覺的元方在后頭問。
裴溪亭搖頭,說:“沒什么。”
元方起身走到裴溪亭身后,看著桌上的畫,他雖不好風雅,也不懂書畫,但也能看出這畫中生機萬象,而畫畫的人今日心神不定,難掩失落。
原因無需多說。
裴溪亭難得這樣,元方有些不落忍,說:“這里白天熱鬧,但也抵不過夜里的花好月圓,你在這里等著,我去請公子來。”
“你怎么請他?”裴溪亭好奇。
“就說你畫好了畫,請他來品鑒。”元方說。
裴溪亭被這個天真的想法逗樂了,牽著嘴角一笑,說:“不論是誰,都沒有讓他親自跑一趟來觀畫的面子。”
太子殿下是金尊玉貴的菩薩像,只有別人想方設法地去白玉階下求拜,沒有他紆尊降貴來見人的,除非他愿意。
裴溪亭不是不懂,只是一直沒怎么放在心上,可能是因為比起旁人,他見太子一面是分外容易,而這些天里,那人在他面前是半個太子半個付兄,而非十成十的太子殿下。現在他也算是切身體會了一遭。
“算了。”裴溪亭呼了口氣,“我要穩住心態,穩住,穩住……”
元方聽著裴溪亭念咒語似的給自己鼓勁,搖了搖頭,正要收拾畫具,突然察覺到什么,偏頭看向左側。
他輕步走到竹簾前,靴掖中的匕首已經落入手中。
裴溪亭偏頭看過去,不明所以,卻沒有擅自出聲,只是暗自警惕起來,等著一有危險就立刻閃避。
突然,那竹簾從半中間斷開,元方后翻躲閃,擋在裴溪亭身前。他手中匕首飛擲而出,已經被刀柄打了回來,與此同時被他拿入手中的還有……一個糯米荷葉果子。
俞梢云抱刀站在左鄰水臺的側欄前,對著元方微微一笑,說:“見面禮。”
元方:“……”
看來元方碳水達人的名頭已經打出去些了,裴溪亭感慨著站了起來,目光掠過俞梢云的肩頭,直直地落在那個坐在琴桌后的人身上。
太子殿下今日一身淺淡清雅的綠綾長袍,木簪綰發,全身上下沒有什么璀璨浮華的物件,卻儼然是金質玉相,俊美無儔。火一樣的晚霞籠罩在天邊,艷麗的橙焰灑了他一身,仍壓不住他,反更襯得他華美無匹。
他面前放著溪亭問水,可裴溪亭在這里坐了大半天也沒有聽見琴聲。
他是什么時候來的?在旁邊雅間是偶然還是故意?他們剛才說的話,他有沒有聽見……一瞬間的時間,裴溪亭的腦子里卻想了好多,他把嘴唇輕輕地抿緊了,勉強壓下起伏的心緒,平常地笑著說:“好巧。”
巧嗎?太子想,其實不然。
趙繁和上官桀前腳到楊柳岸找裴溪亭,暗衛后腳便稟報了太子。彼時俞梢云眼珠子一骨碌,就說:“那二位對裴文書不安好心,若是撞上了,壞了裴文書的心情,從而損了您的畫,豈非不美?反正閑來無事,都是出門閑逛,不如咱們也去荷洲?”
寧州到處都在過節,太子并不確定趙繁和上官桀是否知道裴溪亭今日去的是荷洲,但凡事總有個萬一,且俞梢云說的有些道,便答應了這個提議。
俞梢云打聽到裴溪亭的雅間所在,花了十倍的高價從左鄰客人手中倒騰了過來。上官桀和趙繁并非沒有向此處打聽裴溪亭,但俞梢云提前打點了下去,這里的人自然不敢多嘴。如此,裴溪亭安安生生地作了一天的畫,太子便也在左邊安安靜靜地待了一日。
太子側目,看見了裴溪亭身上的水紅袍衫,是他送的那件。他頓了頓,說:“梢云。”
俞梢云應聲,退了出去。
見狀,元方也拿著那只糯米荷葉果子出了門。
太子看著裴溪亭,說:“過來。”
裴溪亭自來不喜歡聽從命令,以前卻對太子的這聲“過來”毫無反感、毫不排斥,約莫這男人的聲音太好聽,淡淡的嗓音也能讓他覺得蠱惑至極。可今天不知怎么了,裴溪亭不樂意聽,身體也沒有動。
“您不來看看我的畫嗎?”他問。
太子看著他,裴溪亭仍舊沒動,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較勁。下一瞬,他眼前一花,太子已經翻身落在了他身前。
裴溪亭退后一步,讓出位置。
太子看著畫,看得仔細,沒有一處放過,許久才說:“你的心不靜。”
“畫師不是神仙,有七情六欲,便不能時刻都心靜如水,精準無痕。我倒覺得這幅畫很好……很生動。”裴溪亭說。
太子眼波輕晃,的確,如此一來,畫中就不僅有此間天地,還有“裴溪亭”。
“當然,我今日是為您作畫,您若不喜歡,我重畫一幅就是了。”裴溪亭說,“這幅畫我拿回去自己裱起來。”
“不必。”太子說,“你畫得很好。”
裴溪亭問:“這是評價,還是夸贊?”
太子說:“都有。”
裴溪亭莞爾,趁機問:“您是何時來的?”
“先前。”太子說。
太子殿下拿出廢話文學,裴溪亭無言以對,微微一笑,說:“殿下今日怎么不撫琴?”
“隔壁有人撫琴,我再插一腳反而不美。”太子說,“除非裴大師能為我開道,震懾得其他人不敢動彈。”
裴溪亭絲毫不在意自己的琴技被吐槽,說:“您不早說,以我十指琴魔的功力,完全可以做到。”
對于他的厚臉皮,太子不予置評,微微一哂。
裴溪亭晃了晃手,說:“偶遇便是緣分,不知您肯不肯入鄉隨俗,與我喝一杯碧筒飲?”
太子沒有由拒絕,說:“好。”
“請隨我來。”裴溪亭側手示意,請太子進入屋內。
長幾上放著一只籃子,里頭是先前堂倌送來的新采摘不久的荷葉,卷籠如蓋,裴溪亭將葉心捅破,使之與葉莖相連,轉身遞給太子。
太子接過荷盞,裴溪亭再伸手拿起托盤上的酒壺,輕輕倒入葉心,酒水經過荷葉、葉莖,自莖口落入唇中,酒香之外也許別有一番味道。
裴溪亭看著太子,好奇地說:“什么味兒?”
“清香之外有微苦的澀意。”太子說。
“我嘗嘗。”裴溪亭轉身又做了個荷盞,正要自給自足,太子卻接過他手中的酒壺,要為他斟酒。
裴溪亭浮夸地受寵若驚,被太子不冷不淡地看了一眼,立馬收斂表情,張嘴輕輕咬住莖口。他喝了口酒,品了品才說:“嗯,還不錯,但在我今天喝過的里頭,還是那筒蓮子羹最好喝。”
他在這里從白天坐到傍晚,期間也只喝了一小筒蓮子羹,作畫時沒有感覺,這會兒卻有些餓了。
“我還想去買一筒,順便把我的花燈放了。”他看著太子的眼睛,很自然地說,“您要下去走走嗎?”
太子放下荷盞,說:“走吧。”
裴溪亭心里一高興,說:“那您等我把畫收拾一下。”
“這里會有人收拾。”太子轉身向外走去。
裴溪亭聞言放心地邁步跟了上去。
他們出了雅間,直取賣蓮子羹的攤販,但去得不巧,親眼目睹最后一份落入他手,攤主數了數今日掙的一袋子銅板,心滿意足地挑起擔子走了。
裴溪亭有些發愣,似是不太高興,站在原地不動了。
太子看了他兩眼,說:“還有別家。”
裴溪亭不知哪來的脾氣,說:“可別家的不一定有它家好喝。”
太子并不計較,說:“那就一家一家的買。這里沒有比它好的,外面還有,偌大的寧州,有千百家蓮子羹。”
裴溪亭被安撫住了,又開始操心,“買了喝不完,多浪費。”
“你可以用一筒的錢買一小口,老板不會不愿意。”太子說。
這樣是不浪費蓮子羹了,就是有些浪費錢,裴溪亭故作姿態,說:“我沒有那么多錢。”
蓮子羹能要多少錢,太子看穿裴溪亭的小心思,卻并不拆穿,解下腰間的錢袋子丟進他懷里。
裴溪亭捧住錢袋,兩只手包緊,快步跟上去,“那要是我嘗到撐了還沒有找到更好的呢?”
“找到方才那個攤主,讓他給你做一筒。”太子說,“兩條路,你來選。”
裴溪亭看著太子華美沉靜的側臉,說:“那我們賭一賭?”
“嗯?”
“我們找六家攤販,若是里頭有一家和那家一樣好或是比它好,就算我今天好運氣,反之就算我倒霉。”裴溪亭說。
“兩者如何分說?”太子問。
“若是我好運,那您就可以沾我的光,也喝上一筒好喝的蓮子羹,若是我倒霉,”裴溪亭靜了靜,“有您陪著我賭一程,我心滿意足,也不和這破運氣計較了。”
他似乎意有所指,太子頓了頓,卻沒做深想,說:“好。”
于是他們找了一路,第一家太甜,第二家太淡,第三家太稀,第四家太稠,第五家沒有冰,第六家在人潮對岸的楊柳樹下,不夠熱鬧,攤主是個老婆婆,笑得慈藹。
裴溪亭嘗了一口,說:“好喝。”
太子從老婆婆手中接過一筒,嘗了一口,太甜,以裴溪亭的口味本不該喜歡。
可裴溪亭神情松快,仿佛真的覺得好喝,是不想承認自己的壞運氣,非要贏了這場賭局嗎?
不遠處有幾個玩鬧的小孩,裴溪亭“嘿”了一聲,說:“喝不喝蓮子羹?”
小孩子們聞聲而來,簇擁著請客的裴溪亭,仿佛他是什么神仙。
“漂亮哥哥,我可以再要一筒給我爺爺嗎?”小孩小心地牽著裴溪亭的衣袖,仰著頭問。
裴溪亭摸他的頭,說:“拿去吧。”
“謝謝漂亮哥哥!”小孩晃了晃他的袖子,拿著兩筒蓮子羹高興地跑了。
裴溪亭大手一揮,孩子們興高采烈,老婆婆提前收攤,收獲了一大把笑臉。他也笑了笑,順著這條湖邊小道往前走,走著走著還轉了個圈。
水紅的袍擺在太子眼前打了個晃,他眼波微動,躲避般的偏頭看了眼對岸的人潮,說:“不是要放花燈?該往那邊走。”
“那邊人太多,花燈擠著花燈,飄不遠,若真有神靈,人家也看不見,不如找個清凈的地方,只放我的……誒!”裴溪亭話音未落,突然看見什么,立刻扭頭握住太子的手腕,拽著人躲到前頭的大樹后頭。
不知是什么樹,樹高而壯,綠葉間開著密密麻麻的紫色小花,大傘似的籠罩著他們。
太子站定腳步,看了眼面前的樹,又垂眸看著近在咫尺的裴溪亭,說:“怎么了?”
裴溪亭小聲說:“我看見趙世子和小侯爺了,就在對岸。”
他看個來像個小賊,可太子不明白,“我們為何要躲?”
“您不是秘密出行嗎?”裴溪亭一副“我是為了您打算”的語氣,然后偷偷挪出半個頭往對岸看去,見兩人有說有笑,不禁嘖了嘖聲。
別看現在這倆和和氣氣,原著前中期也能一起玩恩批,但到了原著后期,他們加上宗桉,這仨還是想互相殺了對方,獨占“裴溪亭”的。
太子見裴溪亭看得認真,那張精致的小臉一會兒嘲諷一會兒無語,一會兒嘆息一會兒納悶,可見內心情緒十分豐富。
上官桀和趙繁值得他這么多愁善感嗎?
太子不明白,也不樂意繼續躲著,作勢要抽手出去,卻被裴溪亭拽了回去。
裴溪亭是下意識拽的,用了力氣,許是地方狹小,太子拘著腳步,此時不慎踉蹌了一下,就撞上了裴溪亭。他個高腿長,裴溪亭哪里頂得住,后退半步就撞上了樹身。
裴溪亭低低地悶哼了一聲,在這夜色幽徑間引人遐想,太子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
恰巧后頭有對男女挽著手路過,由于夜色昏暗,太子的手臂撐在裴溪亭頭頂,又將裴溪亭遮擋了大半,他們并沒有認出那穿紅衣的是個男子,所當然地將姿態親密的人兒當作了一對,笑嘻嘻地說:“花好月圓,野鴛鴦在池邊就動起來了。”
“年輕人,膽子真大,這里總歸有人經過。”
“你懂什么?這才刺激,好比人前偷/情,要不然草地里山林里那么多天地為被的男男女女呢!”
“……能不能走遠點再說啊,當我死了?”裴溪亭回過神來,擼起袖子就要沖出去,太子抬臂把這打算噼里啪啦的小炮仗擋了回來,“不怕趙繁和上官桀發現了?”
裴溪亭抬眼對上太子的目光,心里打起鼓來,面上卻一派自然,說:“您都不怕,我怕什么?讓他們看見我和您在一起,我正好可以狐假虎威一次。”
太子看著這雙近在咫尺的秋水瞳,說:“你是只狐貍,可我不是虎。”
裴溪亭被他看得眼皮發熱,腳下都有些發虛,說:“您兒子都是老虎,那您自然也是老虎。”
太子反應了一瞬,才明白他說的是小大王,“你與小大王稱兄道弟,若它與我是父子輩分,那你與我呢?”
裴溪亭笑了笑,“我不早說了嗎,您是儲君,是萬民的小爹,本就比我高一輩。”
太子沒他不著調的話茬,撐在他頭頂的手微微下壓,要把裴溪亭壓進地里似的。裴溪亭正要作勢求饒,卻聽太子說:“他們過來了。”
裴溪亭下意識地攥住太子的袖子,不高興地說:“真的假的?”
太子沒有抽開袖子,“你這般不愿看見他們?我見你這些天也和趙繁吃過幾次酒。”
裴溪亭不假思索,“當然了,我約的是您啊,被別人打攪了算什么事兒?”
太子愣了愣,見裴溪亭表情皺巴巴的,有幾分旁人難見的活潑生動,紅潤的唇珠也可愛地抿著,不由說:“我騙你的。”
“嗯?”裴溪亭狐疑地瞅了太子一眼,又側身從太子的臂彎中探頭出去,果然,那倆都不知道躥哪兒去了?
他松了口氣,說:“這還差不多,算他們懂事。”
太子說:“他們若真的過來,你待如何?”
“我相信您有辦法。”裴溪亭說。
太子想了想,說:“我不打算幫你想辦法。”
裴溪亭說:“那我就求您想辦法……誒,您是在逗我嗎?”
太子沒有再繼續逗他,轉身往前走去。
裴溪亭抹了下額頭的汗,呼了口氣,邁步跟了上去。
道路盡頭有一棵垂楊柳,清秀彎折,乍一眼像一位跪坐在池邊埋頭照水的青衣郎。
裴溪亭繞到垂楊柳身后,將蓮花燈從提手上取下來輕輕放在水面上,說:“殿下要許愿嗎?”
太子說:“天地間若真有神佛,廟宇將不會再有小民百姓的香火。”
“因為早被富貴權勢踏破了門檻,普通百姓無法踏足嗎?我明白,可凡事太較真,難免無趣。眾生跪拜神佛,就是都信世間有神佛嗎?未必。有些人只是求己求他都不得,因此只能求天地,為自己吊著一口氣而已。”裴溪亭撥著蓮花燈,輕聲說,“殿下從生下來就被放在懸崖之上,位高而孤寒,今日所取是殿下以命搏來的,因此殿下自然不信神佛,可殿下這些年來就真的沒有希望世間當真有神佛的時候嗎?”
風吹過柳葉,裴溪亭那頭濃墨發間的猩紅發帶隨風揚起,太子眼前紗影重重,好似是裴溪亭的發帶,又像是瓢潑的血。
他閉了下眼睛,說:“你希望我回答有嗎?”
“我希望殿下回答有,殿下也可以這樣回答,因為殿下是人,而人有七情六欲,不是嗎?”裴溪亭說。
太子不置可否,只說:“神佛若存于世,亦不會救我。”
這話看似是避而不答,卻已經做出了回答——太子殿下也有希望世間有神佛的時候,因為尊貴如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救不了的人,而彼時,他求不得。太子和他的身體一樣,外人瞧著是完美的金玉,實則碎痕遍布,只是外人不知殿下也有脆弱狼狽的一面,而他自己也不肯表露分毫。
裴溪亭說:“那殿下怎么不自救?”
太子問:“如何自救?”
“說起來只需要一句話:只要殿下把自己當人,就是在自救。”裴溪亭說,“喜怒哀懼愛惡欲,只要殿下能正視自己的七情六欲,就是在自救。”
太子竟輕聲笑了笑,覺得裴溪亭天真,說:“我是太子。”
“那是人前。在人后,殿下可以只做自己,做宗……”裴溪亭頓了頓,才發覺自己竟叫不出太子的名,只得說,“宗覆川。”
太子沒有接茬,反而問:“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裴溪亭沒有得到直接的回答,這仿佛是一個不妙的訊號。他心中涼了半截,面上故作神秘地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太子想起朝華山那日,裴溪亭曾經說出口的夢想,說:“想坐擁金山銀山?”
裴溪亭輕笑,說:“這個何須求神佛?我手頭有殿下給的薔薇墜子和那把琴,已經是身價不菲了,若哪日過不下去了,我就把它們拿出去當了。”
太子潑他冷水,“怕是無人敢收。”
“那我就租出去,比如那把琴。”裴溪亭打著小算盤,“一次三百兩五百兩的借出去,多的是人排隊,屆時就是白花花的進賬。”
太子哼了一聲,說:“你敢。”
“把我逼急了,我就沒什么不敢做的,但我不會這么做。”裴溪亭轉頭看向太子,目光真誠,“他人所贈,我自當倍加珍惜。殿下,您也來許個愿吧?”
太子這次沒有拒絕,只說:“我沒有燈。”
“我有啊,用我的。”裴溪亭拍拍身旁的位置,大方地說。
太子走過去,說:“一盞花燈兩個愿望,裴問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貪心不足蛇吞象,對吧?”裴溪亭接過茬,很有見解地說,“就是因為兩個愿望太多,所以我的花燈就會膨脹一番,看著就比別的花燈大,這樣就更容易被神佛看見。”
太子評價道:“歪。”
“正論歪是誰規定的?我不管,我的道就是道。”裴溪亭伸手扯太子的衣擺,催促道,“快許愿,燈都要飄遠了。”
太子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當真半蹲了下去,裴溪亭已經閉上了眼睛,神情認真平和,朦朧的月光一照,漂亮得不像話。
不知他許了什么愿望,但既然想要,太子心說:那就愿裴溪亭能夠得償所愿吧。
“我許好了。”裴溪亭睜眼,霎時對上一雙漆黑的眼,仍然深邃沉靜,不辨喜怒,卻好似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情緒,因此漣漪輕點,不比往常平靜。
太子一時忘了防備,陡然四目相對,睫毛也輕輕顫了顫,但他沒有挪開目光,這樣方顯得若無其事。
裴溪亭自來是個直覺派,此時亦然。
飛鳥落在峭壁之上,踢中一顆落石,石頭雖小,砸在地上卻仍有聲響,這是實實在在的反應,是不能遮掩的,不是嗎?
透過一個人的眼睛,可以窺見這個人的心——好似飛鳥掠過秋水,太子看見那雙瑞鳳眼霎時水波漣漪。他若有所覺,陡然側目,轉身說:“許好了,走吧。”
“殿下。”裴溪亭起身叫住他。
太子站定,卻沒有轉身。
裴溪亭雙手背在身后,彼此攥著,說:“我有話對您說。”
是“對您說”,而非“想對您說”,如此霸道,橫沖直撞。
溫涼的珠串蹭過手腕,落入手中,太子有了猜測,沉默后方說:“有些話是不該說的。”
“我還沒有說,難道您知道我要說什么話嗎?”裴溪亭盯著太子的背影,語氣譏諷又挑釁,“您在怕什么?”
太子說:“放肆。”
裴溪亭眼睛發熱,仍犟著,說:“您不敢看我嗎?”
太子轉身看向裴溪亭,臉色微沉,可這會兒裴溪亭心火燒得旺,竟半點不怯,說:“我喜歡您。”
太子眼眶微睜,“……荒唐。”
“我很清醒。”裴溪亭直視太子,雖然身后的兩只手已經互相掰扯得發麻,語氣卻很平穩,“我從前也不知道自己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但我只有在看見殿下的時候才會心跳加速,在和殿下獨處的時候才會緊張不自在,在看見殿下找春聲唱歌的時候會不痛快,我對殿下有本能的欲/望……我欺騙不了自己,也沒由欺騙自己,我喜歡殿下,想要追求殿下,這沒什么不光彩的,我想讓殿下知道。”
采蓮曲從荷池的對面遙遙傳來,裴溪亭說:“今天是采蓮節,有情人互訴衷腸,我原本以為今天見不到殿下,都在自我催眠,說可能是老天爺都覺得時機未到,提醒我不要沖動。”
他自嘲一聲,又說:“可我還是見到殿下了,所以我不能錯過這個時機。”
應該立刻打斷他,讓他住嘴,把話咽回去,太子想,卻明白裴溪亭無法被輕易壓制。
難得一見,太子竟覺得此事有些棘手。
裴溪亭抿緊唇,又松開,直截了當地問:“殿下,你愿不愿意和我試試?”
第45章 碎珠 小裴回鄴京
試什么?
太子無暇談情說愛, 也不會風花雪月,他語氣冷沉,說:“我不好南風。”
裴溪亭鼻翼翕動, 追問道:“和我好呢?”
他看起來像是要哭了,太子目光微晃,冷淡地說:“誰都不行……我喜歡北風。”
聽著像冷笑話, 但裴溪亭笑不出來。
南風北風相對, 太子這話不就是喜歡女孩子嗎?這樣一來, 任憑裴溪亭如何做, 只要不能變性, 都是徒勞。
他看著太子,有些不甘心,又很難過, 嘴唇抿得緊緊的,逐漸發白。
太子見過數不清的比這還要可憐甚至凄慘千百倍的神態, 彼時他無動于衷, 此時竟難以控制地有些心悸。
失控么, 太子指尖用力,一顆琉璃珠碎為齏粉, 悄無聲息,無人察覺。
他高看了自己,也小瞧了裴溪亭這個麻煩,太子終于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犯下的錯誤。必須干脆利落地解決掉這個麻煩,太子微微瞇眼, 眼皮上的長褶下壓,勾出鋒銳的弧度。
裴溪亭似有察覺,卻一動不動, 仍舊莽撞坦蕩地盯著他,梗著脖子犟著臉,仿佛什么都不怕。
他們對視,或者說對峙更為準確,不知多久,太子心里那點暴虐的情緒跟一簇小火焰似的,最終被那微紅眼眶里的淚光澆蔫兒了。
“你……”一個字出了口,太子將要出口的重話又壓了回去——其實并不算重話,只是太直接果斷,說出口難免傷人。
他無意讓裴溪亭落淚,最終只說:“你我沒有可能,莫再胡思亂想。你方才所說,我權當沒有聽見,不要再有下一次。”
告白這種事是單向的,成功與否自己說了不算,況且前頭已經有不祥的兆頭,是以裴溪亭早就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他不是個會打苦情牌的人,自認被拒絕后瀟灑離去、保持不再打擾的禮貌并不困難,但道如此,真正到了該接受的時候,它又只是道而已。
裴溪亭最后求證道:“你對我有一點感覺嗎?”
那雙秋水眸捎掛著星星,瑩潤得驚人,仿佛太子稍微給點希望,它就會重燃生機,繼續爭取,可這又是何必?
裴溪亭是漂亮俏麗、生機勃勃的飛鳥,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何枝不可依?而他好比一座腐爛斑駁、血霧彌漫的枯山,吞噬血肉,無春可續,并不適合飛鳥棲息。
太子心中微動,最后卻都化為一潭死水。
“溪亭,你很討人喜歡,也很聰明,我可以栽培你,縱容你,庇護你,但我對你別無他意。”太子語氣如常,卻帶著一股逼人的壓迫,他看著裴溪亭漂亮可憐的眼睛,頓了頓,才說,“溪亭,可聽明白了?”
裴溪亭冷不丁地打了個顫,憑心而論,太子殿下實在很給他臉面,他受寵若驚似的,笑了笑,兩只沒有知覺的手終于分開,粗魯地抹了把眼睛,說:“聽明白了。”
太子轉身離去,毫不留戀,裴溪亭沒有再叫住他,也沒有再跟上去。
俞梢云等在馬車前,見殿下獨自出來,神情有些陌生,他這樣的人,很少將真正的喜怒掛在臉上。
俞梢云心里一跳,立馬迎上前去,“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看了眼太子身后的空曠幽徑,沒問裴文書呢?
太子不予作答,抬手按住車門,卻聽俞梢云驚訝地說:“殿下,您的念珠怎么少了一顆?”
太子腳步一頓,往手腕一看,的確少了一顆,整串珠子都顯得松垮了。
太子把琉璃珠取下來扔了,手串砸在地上,珠子噼里啪啦崩了一地。
俞梢云倒吸一口氣,“殿——”
“沒用的東西,留著做什么?”太子進了車門,眼皮倦怠地闔下,“走吧。”
俞梢云不明所以,也不敢再問,心中實在不安:裴文書到底干什么了?
“我失敗了。”裴溪亭蹲在池邊,蔫蔫兒地說,“但是你的月錢照漲,漲兩番。”
元方沒多少高興的意思,抱臂站在裴溪亭后頭,一抬腿就能把坐在自己腳上的這玩意兒踹池里去,“這是不是你說過的‘報復性消費’?”
“我不高興,所以讓你高興一下,這叫中庸之道。”裴溪亭說,“屁話別多說,謝恩就行了。”
元方當即捧手謝恩,從《裴溪亭語錄》中摘抄出一句來,說:“少爺人美心善。”
裴溪亭毫無靈魂地哼哼兩聲,拍拍袖子起身,說:“回了。”
元方跟上,支了個招,“要不要去喝點?喝醉了就什么都好了,至少今晚可以睡個好覺。”
“那干脆自殺好了,死了才是真正的什么都好了。”裴溪亭踢飛前頭的一顆石子,嘴里還“咻”了一聲,然后說,“我沒事兒。”
“看著不像。”元方說。
裴溪亭不服氣,“我沒哭沒鬧,情緒穩定,哪里不像了?”
元方聳肩,“就是太穩定了,所以像是隨時都要發瘋的樣子。”
“我發不發瘋和我情緒穩不穩定沒多大關系。”裴溪亭聳了聳肩,“真的不至于,不就是告白失敗了嗎?我完全可以接受,就是需要一點時間消化。”
“那明日要和太子分開走嗎,免得尷尬。”元方說。
“沒必要。”裴溪亭搖頭,“太子殿下都說當做沒聽見了,我躲躲藏藏的未免矯情,還會更尷尬,難不成以后都得苦大仇深地避著走嗎?”
元方說:“繼續與太子相處,你能穩得住就行。”
相處?裴溪亭覺得等回到鄴京,他也許就見不到太子了,還需要琢磨什么相處之道啊。
裴溪亭搖頭一哂,“我的演技,你還不放心?”他做了個手勢,“直接拿捏。”
這臉笑眼不笑的,還拿捏呢,嘴硬。元方暗自嘀咕,嘴上卻沒拆穿,說:“嗯,拿捏。”
*
翌日午后,一行人上了船,往鄴京方向。
為緩解暈船之苦,廂房里點的都是柑橘香,太子與游蹤坐在窗邊對弈,兩人下得認真,只能聽見棋子的聲音。
裴溪亭和元方坐在不遠處的涼榻上,一旁的長幾上堆著小山似的禮物,有他們自己買的土產和禮品,也有臨走時白家兄妹和鶯自語送的。
何知州準備的禮物,裴溪亭沒收,趙繁那里,他留了書信遣人送去,至于上官桀,管他呢。
裴溪亭拿著粉本勾勾畫畫,說:“這個就是麻將。”
元方看著紙上的那些“麻將”,說:“這不就是骨牌嗎?”
“你就當作它是骨牌的一種吧,玩法不一樣。”裴溪亭用筆頭抵著下巴,“等回了鄴京,我就拿這張圖去打一副牌,到時候咱們閑暇的時候就可以約四人圍一桌搓麻將了。”
元方挺期待的,說:“行。”
俞梢云靠在船窗邊吃橘子,見裴溪亭和元方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心中愈發肯定了——裴文書和殿下之間一定出了問題。
從出門到上船的這兩個時辰里,裴文書除了出門看見殿下時規矩地行了個禮外,沒再找殿下說一句話,若是之前,此時裴文書必定會坐在殿下身側觀棋。殿下自然也沒有主動找裴文書說話,兩人之間的氣氛是平常中透露著詭異。
是昨日裴文書做了什么惹惱了殿下嗎?不像,因為殿下完全沒必要留下一個惹惱自己的人同行。那是殿下惹惱了裴文書?也不太像啊,裴文書看起來沒有生氣的意思……
奇怪,俞梢云絞盡腦汁,太奇怪了。
游蹤也察覺到了什么,因此等裴溪亭放下紙筆,和元方溜出去買小零嘴后,便說:“可是裴文書對殿下有所冒犯?”
太子執白棋,落定,淡聲說:“并未,不必責他。”
游蹤心中一轉,說:“是。”
可兩人這一去,卻是遲遲未回,眼見已經下了三局,游蹤說:“俞統領,你閑來無事,不妨去瞧瞧他們。”
“行。”俞梢云出去了,很快又回來,“沒被拐,好著呢,在外頭和人玩骰子吃炙肉,滿面紅光。”
“一柱擎天。”裴溪亭說,“又贏了,給錢。”
坐在裴溪亭和元方對面的年輕男子見狀一仰頭,狐疑地盯著執盅的元方,“你是不是出千了?”
元方能輕易聽清楚盅內骰子的動作并且讓它們一柱擎天,這算出千嗎?他疑惑地看向裴溪亭。
“人不行別怪路不平,不好意思,我芳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裴溪亭揮揮手,“不能賭就下桌。”
年輕男子輕哼一聲,一把將銀子拍在桌上,說:“再來,我就不信了!”
“行,給你一次連輸二十局的機會。這局咱們賭大點,”裴溪亭伸手輕輕一推,“全壓,如何?”
“行,但是這局我不和他賭,”男子看著裴溪亭,劍眉一揚,挑釁道,“你來,敢不敢?”
裴溪亭嘴角微勾,拿起賭盅將骰子納入盅內搖晃起來,動作行云流水。殘影過后,賭盅落桌,他毫不留戀地起身,并順手蹭走了小烤架上的一片烤魚。
年輕男子連忙伸手揭開裴溪亭的盅,赫然又是一柱擎天,他出離地憤怒了,指著裴溪亭的背影說:“是高手你不早說,先前還問這問那的佯裝什么都不懂,你唬我呢!”
裴溪亭已經踩上了臺階,聞言扶著欄桿一轉身,說:“低調是一門戰術,年輕人,學著點吧。”
“拿來吧你。”元方伸手拿起男子手邊的錢袋子,跟著蹭了塊熟肉,轉身走了,留對方抱著賭盅獨自傷懷。
元方快步追上裴溪亭,“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行家。”
“以前出去玩的時候會和人玩兩把,”裴溪亭淡聲補充,“不靠武力,單純是賭術到家。”
“哇。”元方說,“天底下怎么會有你這樣厲害的人物?在下甘拜下風。”
裴溪亭禮貌地回以微笑,當然,如果元芳的語氣能不這么人機,他也會笑得更有溫度。
元方掂量著鼓囊囊的錢袋,“那人瞧著出身不凡。”
裴溪亭不大在意,“隨便玩玩而已,管他是誰。”
水上之路并不難熬,有時沿途看見美景,裴溪亭一握住畫筆,半天一天就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船上有位客人是說書先生,在外面借了張桌子,時常引得聽眾們鼓掌叫好,裴溪亭也會下去聽,且他在的時候,下面的聽眾總會格外多,惹得說書先生笑呵呵地調侃,不知姑娘們是來聽說書,還是來看俊俏郎君的喲。
此間,裴溪亭和人菜癮大的骰子哥也混熟了,經常坐在一起玩骰子,有時骰子哥還會請他們到雅間烤肉,他的烤肉技術和骰子技術對比強烈,成功俘獲了裴溪亭和元方的心。
今日天氣不錯,太子路過二樓內窗時停下了腳步,望見三人圍著一張小桌賭骰子,不知在說什么,裴溪亭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瞧著心情不錯。
“那不是寧王爺家的四公子嗎?”俞梢云看著坐在裴溪亭對面哈哈大笑出一口白牙的年輕男子,上回他只看見了這人的背影,因此沒認出來。
“四公子好美食,這些年是哪里好吃去哪里,不羈得很。”俞梢云想起一茬,“聽說這次是寧王府的趙夫人想給兒子議親,使出了裝病的計策,這才把四公子誆騙回來了。”
“這親事不好議。”太子淡聲說。
俞梢云不解。
太子說:“你看他腰間。”
俞梢云聞言望去,那赫然是一枚墨玉鴛鴦佩。
宗郁提起緊緊系在腰間的那半塊,說:“我已心有所屬,此生非她不娶。”
他笑得燦爛,晃了裴溪亭的眼睛,裴溪亭莫名有些艷羨,頓了頓才回過神來,說:“祝你得償所愿。”
“多謝多謝,到時請你們來吃喜酒。”宗郁摩挲玉佩,輕輕地放了下去,捋著穗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傻笑了起來。
“他這里……”元方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沉溺在情愛中的人,難免偶爾看著癡傻。”裴溪亭輕聲說,“單身狗,解一下吧。”
元方領悟了“單身狗”的意思,撐著下巴看了眼裴單身狗,“你羨慕?”
裴溪亭也撐著下巴欣賞著對面那位笑得很不值錢的戀愛中人,聲音有些含糊,“有點兒。”
元方說:“要不找別人試試?”
什么餿主意,裴溪亭翻了個白眼,“我看起來很缺男人嗎?”
他轉頭打量著元方,突然勾唇一笑,笑得玩味又風情,“我要是真缺男人了,頭一個找你。”
元方冷漠地說:“今日一別,永遠不見。”
裴溪亭成功惡心了人,哈哈笑起來,露出一口糯米白牙,整個人在陽光下漂亮得晃眼。
元方給這份漂亮薄面,沒把這個嘴上不把門的缺德東西扔進河里喂魚。
船靠岸的時候,裴溪亭和宗郁告別,回到廂房收拾東西。大包小包由元方來處,他把畫箱挎上肩膀,把琴小心地背上,轉身見太子和游蹤還在下棋,便走到太子跟前,說:“殿下,那我們先告退了?”
太子落下手中的棋子,抬頭看過來的時候,裴溪亭笑了笑。
太子并未多言,說:“去吧。”
裴溪亭捧手行禮,又和游蹤、俞梢云打了聲招呼,帶著大包小包的元方先行離開了。
“這一局下下去,臣恐怕又要輸了。”游蹤未曾抬眼,笑著說,“請殿下給臣留一分體面,此局終止,如何?”
俞梢云看著棋盤,方才那一子,殿下下得太“出其不意,隨心所欲”,以至于給了游蹤盤活死局的機會,這一局若真的下下去,輸的不一定是游蹤。
太子自然也看出來了,他垂了垂眼,將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缽。
“啪嗒。”
太子起身離去,游蹤抬眼和俞梢云對視了一眼,俞梢云滿眼寫著“太奇怪了,我看不懂啊”,而后趕緊轉身跟了上去。
游蹤看著這盤越下越亂的棋,尤其是那“神來”一子,又想起裴溪亭這一路的若無其事,一時間猜到了幾分隱情。
“真夠膽大的。”游蹤嘆了一聲。
*
裴溪亭和元方下了渡口,一眼就看見了停在不遠處的馬車,靠在馬車邊的赫然是裴錦堂。
“溪亭!”裴錦堂也瞧見了人,立刻揮揮手,快步上前替裴溪亭取下畫箱,又幫元方分擔了兩大包,“喲,買這么多!”
“看著買的,到時候你們自己挑。”裴溪亭話音剛落,看見車門打開,步素影從里頭下來,不禁愣了愣,“……姨娘。”
步素影踩著腳蹬下車,快步走到裴溪亭面前,把他上下看了好幾眼,才笑著說:“沒瘦。”
裴溪亭失笑,“我好吃好喝,哪里會瘦?”
“先前收到你的回信,說今日抵京,我便告知了姨娘,她想來接你,我便送她來了……快,把東西堆上車去。”裴錦堂指揮著元方卸下行李放好,催著裴溪亭,“快把你這琴放下來,上車坐著去。”
裴溪亭小心地把琴取下來,抱著上了車,裴錦堂緊接著鉆進馬車。元方上前關上車門,坐上另一旁的車夫座,示意小廝走了。
車上,裴錦堂說:“我聽你的話,沒去打擾思繁讀書,便沒告訴他你今日回來。”
裴溪亭摸著琴,說:“嗯,我晚些時候派人把土產和禮物給他送去。”
“你把琴放一邊,放在腿上不沉啊?”裴錦堂說。
裴溪亭說:“別管我。”
“咦,別管我。”裴錦堂做了個鬼臉,惹得步素影笑了笑,她好奇地看著裴溪亭,“此去寧州,怎么帶了把琴回來,是自己用,還是送人的?”
“是別人送我的。”裴溪亭說,“我想學琴。”
步素影說:“琴是好東西,可以怡心。你想學便學,只是要注意,別把手傷了。”
裴溪亭點頭,“知道了……您在看什么?”
“沒什么,只是這琴……”步素影看著他腿上的琴,辨認了一番,“胭脂瑞花錦琴囊,血玉琴穗,這琴想必價值不菲。”
裴錦堂倒認不出布料,但也能嗅到這琴的身價,聞言摸了下那小巧可愛的琴穗,卻不小心看見了上面的小篆印,不禁眼睛一睜,說:“‘玉音清和’,這是楊玉音的琴?”
不等裴溪亭回答,他又自顧自地回答說:“是,肯定是,這小篆印和思繁那把琴身上的一模一樣!他那把是從前有一年趙世子從江南帶回來的,價值千金。”
步素影是仙音坊出身,自然知道楊大師的名頭,登時也驚訝不已。
裴溪亭抬眼就對上兩雙不可置信的眼睛,“……是楊大師的琴。”
裴錦堂好奇,“請問是哪位大富人送你的?”
裴溪亭自然不能實話實說,“關你屁事。”
步素影被他的話驚了驚,擔心裴錦堂生氣,卻見裴錦堂絲毫不在意,摩挲著下巴賊笑一聲,說:“喲,有秘密。”
裴溪亭翻了個白眼,“我在外頭拜了師,老師送我的,不行嗎?”
裴錦堂狐疑地說:“你這老師也對你太大方了吧,難道你是什么根骨絕佳的好苗子,你老師想把你培養成當世名家?”
裴溪亭其實也覺得這把琴給自己是糟蹋東西,他此前以為太子殿下是對他好,現在想想,這可能只是因為殿下的逼格在那里,送誰東西都不能掉了檔次。
想到太子,裴溪亭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說:“對,現在求我給你留一張名帖還來得及,我以后可是座無虛席的大師,墻頭都沒你的位置。”
步素影和裴錦堂都笑了笑,爭相恭維了裴大師——還未成形版兩句。
步素影比裴錦堂心細,看出裴溪亭心情有些低落,猜測或許和這送琴的人有關,但不敢多問,只得一路與他多說說話,免得他多想。
步素影難得出門,裴溪亭便提出在外頭吃了再回去,裴錦堂自然樂意,問:“姨娘想吃什么?”
裴溪亭見她猶豫,便說:“我們倆吃什么都行。”
“對,您看著挑。”裴錦堂說。
步素影歷來飲食清淡,今日難得出門,一路出城,心也開闊了些,便說:“我想吃些有味道的。”
“烤兔!”裴錦堂說。
步素影點頭表示可以,裴溪亭便在裴錦堂直勾勾、亮晶晶的盯視中吩咐小廝,“去百幽山。”
“嘿嘿,你懂我。”裴錦堂轉頭問步素影,“姨娘去過百幽山嗎?”
步素影搖頭,裴錦堂便拍拍胸脯,說:“放心,這趟絕對不白去,吃了烤兔狀元的烤兔子,我保準您立馬長出饞蟲來。”
步素影笑著說:“那可慘了,以后饞的時候怎么辦?”
“溪亭平日在衙門,離得遠,您想吃的時候就來叫我,我帶您去。”裴錦堂笑呵呵地說,“晚上也能去,就是得翻墻。”
“那倒是不難。”步素影見兩個孩子驚訝地看向自己,便解釋說,“以前我跳水上舞時,要握著一根綢帶在湖面跳完整支舞,這不僅要求身姿輕盈,還不能畏高,因此從前我練習的時候索性找了一座小山崖,整日在山頂、山腳間飛來竄去的,哪怕暴雨如注也不礙事。小山都能攀爬,何況一面院墻呢?”
最后這句話說出口,步素影跟著怔了怔。
“是啊,小山都能攀爬,何況一面院墻。”
步素影聞言回神,對上裴溪亭的目光,不禁莞爾,喃道:“是啊。”
裴錦堂沒有察覺母子倆的對視,只顧著驚嘆了,緊接著難免生出遺憾,“我沒能親眼看見姨娘的舞,真是沒眼福。”
“不礙事的,”步素影攥著袖子,遲疑地說,“待我準備一段時日,還是能跳舞。”
裴溪亭伸手握住步素影攥得緊緊的拳頭,鼓勵道:“您喜歡,就隨時都可以拾起來,只是不能忘了提前通知我,我也要來觀看,還要給您畫像。”
裴錦堂嘴甜地說:“別美得你無處下筆咯。”
裴溪亭正經地說:“哪怕是天仙下凡,我也會努力保持住一位畫師的基本修養。”
“你們這兩個孩子……”步素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反握住裴溪亭的手,覺得心口熱乎乎的。
幾人說說笑笑地到了烤兔狀元門前,十六娘正在門口的木架子上收拾花盆,她喜歡看著明艷嬌俏的花,擺在店外的約莫都是些紅粉紫藍,說不出名字,但盆盆漂亮,老遠就能吸引人的視線。
裴錦堂上前喊一聲,她回頭說:“喲,又來——”
盆栽失手落在地上,粉韭蘭連根滾了出來,裴錦堂嚇了一跳,正想調侃都是老顧客了,姐姐沒必要這么驚喜,卻見十六娘的目光原來是落在了他的身后。
十六娘看著那人,不可置信地說:“……步姐姐?”
第46章 驚“喜” 《石榴花夜記》
眼前的女子美艷風情, 步素影腦海中卻有一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撥開歲月的云霧,歡喜地纏著她叫“姐姐”。
她猛地上前一步,喚道:“小石榴, 是你嗎?”
“是我!”十六娘上前伸手想要握住步素影伸來的手,卻情怯地又收了回去,顫聲道, “沒想到, 我今生還會再見到姐姐……”
鄴京太大了, 東邊的人也許一輩子都見不到西邊的人, 何況她們之間隔著城門府門, 隔著與從前截然不同的人生和身份。
“我也沒想到……”步素影伸手握住十六娘藏在袖中的手,淚眼婆娑地打量著她,“這么多年過去, 你長成大姑娘了,風姿綽約, 可仔細瞧, 仍然有小時候的影子, 尤其是這雙眼睛……”
“是啊,時光飛逝, 太快了。”十六娘拿出巾帕抬起,又落下,最后只是塞給了步素影,“姐姐莫哭,快擦擦, 我們進去說話。”
步素影“誒”了一聲,擦了眼淚,被十六娘攙著進入了店內。
裴錦堂走在后頭, 說:“沒想到姨娘和十六娘竟然是故人。”
裴溪亭想起他們初見時,十六娘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奇怪,還遮掩說是覺得他和裴錦堂像,這會兒一想,她是從他臉上看見了故人。
二樓沒有客人,十六娘招待步素影落座,吩咐堂倌說:“今晚二樓不待客,趕緊上吃喝,讓廚房做幾樣清淡的菜,再去齊老板那里端些酥骨魚來給裴三公子用。”
裴溪亭道了聲謝,裴錦堂隨口問道:“店里不是不賣其他菜式嗎?”
“平日里是不賣,就一個廚子,哪里忙得過來?”十六娘步素影旁邊的凳子上坐下,嗔裴錦堂一眼,“你小子今天是借了步姐姐的口福了!”
裴錦堂笑了笑,好奇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說:“姐姐認識姨娘,從前怎么不提?否則我早就讓你們故人重逢了。”
十六娘聞言看向步素影,她們是在仙音坊相識,彼時步素影及笄之年,是仙音坊的臺柱,而她孤苦伶仃,賣/身在仙音坊做粗使丫頭。
那會兒步素影的使喚丫頭在外面闖了禍,被管事的攆了出去,步素影便從丫頭里選了最瘦弱、眼睛最亮的石榴放到身邊。石榴從未見過如此仙姿玉貌的女子,人又那樣溫柔可親,將她當作小妹一般教導、照顧。朝夕相伴五年,她從心底將步素影當作了姐姐,希望她在臺上綻放光彩如不敗水仙,哪怕落幕也能倍受珍愛。
因此,步素影和裴彥生情時,石榴并不高興,在她眼里,姐姐值得更好的。但那是步素影的私事,她不能置喙,只盼著裴彥待姐姐有始有終。
步素影嫁入裴家前,拿自己的積蓄替石榴贖了身,這個丫頭膽大心細,總站在窗前眺望遠處,心中想必有更廣闊的天地,何必被拘在這里做丫頭呢?她進入裴府那日,石榴跟著轎子送她到裴府側門,三次磕頭,此后再沒有相見。
“我聽聞姐姐這些年來不怎么出門,哪里好打擾?”堂倌端上桑葚水,十六娘起身給步素影斟杯,壺口碰到杯口時,她卻頓住了,偏頭看向步素影,“姐姐還喜歡夏日飲桑葚嗎?”
步素影點頭,“喜歡的。”而后說,“我這些年來的確不常出門,但若是知道你在這里,我必定是要來見你的。”
十六娘攥緊了提手,過了一瞬才說:“哎呀,如今既然見著了,以后姐姐想來,隨時都可以來,若是不便出門,找人來說一聲,我讓人給姐姐送上門去。”
步素影這些年來不出門,一是怕拋頭露面讓汪氏不喜,從而牽連裴溪亭,二也是出門在外,總會想起從前還沒入裴府的日子,心中愁緒萬千,索性就不出去了。
可是如今……她看向正在和裴錦堂湊頭說話的裴溪亭,她的孩子變了,還總是鼓勵她跟從心中所想,她想,她也該膽大些才對。
步素影不自覺地笑了笑,轉頭對石榴說:“我以后會多來看你的,你若是要入城,也可以來找我。”
石榴笑著應了。
故人相逢,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待到分開時,天已經徹底暗了。
十六娘將步素影送上馬車,在窗邊說:“天色昏暗,姐姐一路慢些。”
“好。”步素影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柔聲說,“回去吧。”
十六娘笑著“誒”了一聲,伸手輕輕關上車窗,等馬車駛入夜色才緩緩收回目光,轉身進了門。
*
馬車乘夜駛回裴府,在側門前停下,裴錦堂和裴溪亭先后下車。
裴溪亭伸手攙著步素影下車,說:“姨娘回去后早些休息。”
“你還要回小院嗎?今夜不如就回府里住,懶得折騰了。”步素影說。
裴溪亭搖頭,說:“我明日要去衙門,早起實在不方便。”
“也是,”步素影替裴溪亭了衣襟,笑著說,“那你快回去歇著。”
裴錦堂挑了些土產和禮品從馬車上抱下來,說:“馬車你坐回去吧,明天我叫人駕回來就成。”
裴溪亭應了一聲,從車上取下兩個包袱遞給一旁的小廝,對步素影說:“我給您買了些衣服首飾,若是不喜歡,盡管擱置了或是拿去賞賜。”
步素影搖頭,說:“你買的,我哪里會不喜歡?快回去吧。”
“嗯。”裴溪亭站在門前,等步素影和裴錦堂進了門,這才轉身上了馬車,回蘭茵街。
當日天色已晚,翌日起來,裴溪亭便讓閑人元芳把禮物送去文國公府,自己提著禮物去了籠鶴司。
“你不在的日子,我一個人坐著還有些無趣呢。”陸茫晃了晃收到的包袱,笑著說,“這怎么好意思?”
裴溪亭說:“都是些土產和小東西,不是貴重東西,主簿不必放在心上。”
陸茫收了禮,心中自然要承一份情,于是半月后,裴溪亭收到了來自陸主簿的“回禮”。
“《石榴花夜記》,這是什么新本子嗎?”
今日裴錦堂難得放假,光明正大地溜出城玩了一天,傍晚一回來便和裴溪亭、趙易碰頭吃飯。吃完三人就在街上閑逛,趙易要給母親捎些話本子回去,他們便逛進了這家書鋪,隨后趙易就發現了這本從沒在母親那里見過的《石榴花夜記》。
“正是新本子,三日前才出的,鄴京如今只有鄙店有。”老板熟絡地介紹說,“只是不知國公夫人喜不喜歡看男風話本?”
男風話本?趙易突然有些燙手,尷尬地說:“家母倒是不挑……”
“國公夫人涉獵頗豐啊。”裴錦堂拿過趙易手中的精裝薄本,好奇地翻開一頁,“冷漠克己的皇子和俊俏風流的畫師——天,這人竟敢寫皇子的風流軼事!”
“這就是公子外行了!”老板解釋說,“這故事背景都是作者自己幻想出來的,并非真正的大鄴,而故事中的皇子自然也就不是真正的皇子了,否則給我一百顆腦袋,小店也不敢售賣啊!”
裴溪亭在旁邊說:“這叫架空世界。”
裴錦堂和趙易同時看向他,老板也驚訝地說:“好新奇、好精煉的形容,公子也好……讀書?”
“讀過幾本吧。”裴溪亭毫不遮掩,伸手拿過裴錦堂手中的話本,正想瞧瞧這里的耽美小說長什么樣子,卻冷不丁地看見那頁面角落的簽名,“這是……”
老板伸長脖子望了一眼,說:“哦,這是作者的親筆署名,只有第一批售賣的話本才有。”
“風月書生”——裴溪亭看著署名,很輕易地認出了這個字跡屬于他的領導,陸主簿。
陸主簿原來還是個耽美小說作者。
裴溪亭以前實在沒看出來陸主簿在耽美小說方面的潛力和才華,忍不住往后翻了一頁,赫然是主人公的基本介紹:
【男主人公:楊沛
年歲:十八
身份:畫師
性格:直白坦蕩,膽大心細
外貌:喜穿紅衣,秀眉鳳眼,白皙俊俏,左下眼瞼尾端有一顆小黑痣】
——嗯?
【男主人公:習鬃
年歲:二十有三
身份:皇子
性格:冷淡寡言,端方禁欲
外貌:俊美無儔,長眉鳳眼】
——嗯??
不是,這倆主人公怎么這么像……裴溪亭猛地扣上話本,決定帶回去瞻仰一下領導的文筆并且深入研究一下這倆似曾相識的主人公。
“這本我要了。”他說。
“啊?”裴錦堂小心翼翼地勸說道,“你看……男風本子?”
趙易也小心翼翼地說:“這里有許多男女風月話本,溪亭,不如換一本?”
“男風我都能好,看個話本怎么了?思繁,你的我也付了,我先回了,你倆慢慢逛。”裴溪亭掏出銀子拋給老板,絲毫不管自己的話讓其余三人如何瞠目結舌,溜達著下樓了。
俄頃,裴錦堂僵硬地說:“思繁,你聽見了嗎?”
“我聽見了,”趙易愣愣地說,“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啊,我怎么半點風聲都沒聽到……”
“我也一樣。”裴錦堂抹了把臉,猛地伸手把見勢不妙、轉頭想跑的老板逮了回來,惡狠狠地警告道,“聽好了,你敢出去亂嚼舌根,我饒不了你!”
“哎喲我的小祖宗們!”老板冤枉死了,“我真不是故意偷聽的,那小祖宗完全沒顧忌著我這個外人啊!不過你們放心,我什么都沒聽見!”
趙易回過神來,見狀說:“含章放心,牛老板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就是就是!”牛老板連忙點頭,“好歹在鄴京做了這么多年的生意,小人懂事得很!”
裴錦堂松開牛老板,替他了衣領,哼笑著說:“得了,不為難你,去把思繁的書包好。”
“好嘞!”牛老板飛快地下樓了。
裴錦堂和趙易在原地干瞪眼,隨后趙易重新拿了一本《石榴花夜記》,又囫圇選了幾本別的,一道下樓了。
*
夜里,裴溪亭靠在竹椅上翻看話本。
陸主簿的文風出奇的直白狂野,將這第一卷《衙門初相識,情愫暗自生》寫得火熱,一共一萬來個字,楊沛和習鬃做了至少一半的篇幅,其中包括書桌play、書架play、門后站立play、涼亭露天play。
用詞直白,看得裴溪亭火辣辣的,實在無法想象陸主簿每天在文書樓里工作的時候腦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東西。
元方啃著饅頭在外面探頭,說:“發/春了?”
裴溪亭回神,抬頭瞪去,“你才發/春。”
“我好好的,不像你,笑得……”元方難以形容,搖頭走了,“自己照照鏡子吧。”
裴溪亭聞言起身走到梳妝臺前一照,只見那張臉,眉梢眼角俱都紅潤無匹,春情橫生。
裴溪亭愣愣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泄恨地將話本重重砸在梳妝臺上,沖出去說:“燒水,我要洗澡!”
元方拖著嗓子:“知道了。”
裴溪亭找茬,“我現在立刻馬上就要洗。”
元方走過去將裴溪亭押入廚房,準備把他扔進鍋里,以此來滿足他現在就要洗澡的心愿。
裴溪亭當然不愿下鍋,在灶臺邊奮力掙扎,扭著胳膊蹬著腿兒要從魔爪下逃跑,結果玩鬧間兩人挨得太近,就出了岔子——
裴溪亭胡亂地蹭過元方的大腿,都是男人,元方自然能察覺到裴溪亭那處的“激動”,趕緊把人放開,退后兩步,捂著額說:“你還不承認!”
“……”裴溪亭略顯丟人,卻梗著脖子說,“不是對你!”
“我說了是因為我嗎?”因為誰,元方心里清楚得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隨后伸手把趴在灶臺上的裴溪亭薅開,“一邊去,我給你燒水洗澡。”
裴溪亭“哦”了一嗓子,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悶著臉不說話,儼然是自閉了。
元方熟練地打火燒水,瞥了他一眼,說:“行了,明天我給你抓服藥回來,降降火。”
“都怪你。”裴溪亭譴責這個沒有情商的元芳,“遇到這種情況,你應該當作什么都沒有察覺。”
元方冷哼一聲,說:“敢發/春,還不許人家說你?”
“誰發/春了?我是個正常男人,我就不信你天天心如止水——如果是,你簡直是天選太監圣體,我明兒就送你進宮去!”話音落地,裴溪亭起身就跑,堪堪躲過元芳想把他薅下鍋的魔爪。
當夜,裴溪亭適當抒解,美美地泡了個澡,覺得神清氣爽,猜測自己的火氣應該是降下來了,于是心如止水地躺平睡覺。
可能是白天有些累,裴溪亭的這一覺睡得格外“沉”,他感覺有什么在壓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
“別壓我,滾開……”
裴溪亭蹙眉低罵,卻被掐住了脖子,那力道不輕不重,不會傷害他,卻也決計不允許他逃跑。
他伸手去抓脖子上的枷鎖,卻觸碰到一片溫熱有力的指骨,那觸感十分熟悉……是誰?
“叫誰滾?”
冷淡悅耳的嗓音貼著臉頰響起,仿佛蛇信舔過裴溪亭的耳垂,他猛地睜開眼睛,對上一雙漆黑如海的眼。
太子定定地看著他,披發垂下來落在他臉邊,好像黑綢緞打造的籠子。他愈發氣弱,微喘著說:“滾嗯……”
脖子上的手用力一握,裴溪亭悶哼著仰頭撞上床頭的欄桿,手腳并用地掙扎起來,卻聽見鈴鈴鐺鐺的聲音,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腳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銬在了欄桿上。
太子好似變成了妖異之物,雙眼墨浪翻涌,仿佛要吃人。裴溪亭變得畏怯,卻不肯求饒,只把嘴唇抿得緊緊的,太子卻不容拒絕地貼了上來。
鼻尖相蹭,呼吸噴灑,裴溪亭在冷竹香的籠罩中神魂顛倒。
太子冷淡克制的表相下是兇猛貪婪的欲/望囚海,一經出籠,一望不盡,裴溪亭墜入其中,被他放肆沖撞、拍打,起伏不停,長久不歇。
裴溪亭睜眼醒來時,渾身的骨頭都軟了,好像真的大做特做了一場。他怔了會兒,伸手扯了下床頭的鈴鐺。
元方推門入內,走到床邊看了裴溪亭一眼,“怎么出了這么多汗?”
裴溪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心不在焉地說:“你去幫我請個假吧,就說我身子不適,今天不去衙門了。”
他聲音發啞,大汗淋漓,眼眶也微微發紅,像是才被欺負過的樣子,看起來的確不大好。元方沒有多問,留了句“早飯在鍋里”,就出門去衙門了。
裴溪亭伸手抹了把汗,翻身把自己塞入薄被中,泄了口氣。
操。
*
午后,太子入宮請安。
瞿皇后正拉著瞿棹翻閱美人冊,見太子來了,立刻招手說:“你來得剛好,下頭剛把名冊送過來,你也來幫蕤兒相一相世子妃。”
瞿棹轉身行禮,太子說免禮,邁步走到那長長的一卷美人冊前,只隨意看了一眼,便轉身去榻上坐了,說:“這是寧王府的事情,您何必操心?”
“老五夫婦倆特意拜托我的!”瞿皇后嗔了太子一眼,“誰都像你似的,半點不操心!”
瞿棹笑著說:“殿下整日操心國家大事都不夠。”
“王府聯姻還不算大事啊?況且,我就不信他每日都在操心正事,沒有一瞬間想其他。”瞿皇后說。
姑姑奉上熱茶,太子伸手接過,淡聲說:“您在這里操心,最終選出來的人不符合扶疏的心意,還不是白費心思?”
瞿皇后翻了個白眼,“蕤兒要是肯上心,還需要我來操心嗎?我聽老五說,他們提了幾次,蕤兒都是一副‘隨便你’的樣子,半點不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如此,自然是要咱們做長輩的來替他打算。”
瞿棹聞言眼睛一轉,說:“姑姑,這事不對啊。”
瞿皇后說:“哪里不對?”
“世子爺怕不是不上心,而是一個拖字訣,根本是不想成親吧?”瞿棹打開折扇,思忖著說,“世子爺那性子,寧王爺和王妃不敢太逼迫他了,又不能真讓他這么耗下去,因此找上了您,讓您來點一樁姻緣。”
“啊,”瞿皇后琢磨著說,“那我這是被當刀使了?”
瞿棹說:“皇后賜婚是極大的殊榮,但就怕這人沒選對,您心里也過意不去。”
瞿皇后也回過味來,說:“是,我還是得先問問蕤兒……對了,你們平日不是常在一塊嗎,他有沒有中意的姑娘?”
“姑娘倒是沒有,世子平日并不和女子親近。”瞿棹說。
“那是和男子親近嗎?”瞿皇后握住瞿棹的手腕,微微一笑,“是哪家的孩子啊?”
瞿棹無意說出青鈴鈴的名字來,笑著說:“沒有啊。”
“哦,”瞿皇后頓了頓,又問,“那覆川平日里有和哪家的姑娘少爺親近嗎?”
話茬冷不丁地拐到了自己身上,太子握著茶杯的手一頓,聽瞿棹說:“殿下身旁不就是您知道的那些人嗎?”
“什么都問不出來!”瞿皇后松開瞿棹的手,提著裙擺坐到太子身旁,拍桌說,“你們這些孩子的姻緣怎么都這么遲?我入土前能看見你們成家嗎?”
太子率先說:“別把期待放在我身上,會落空。”
“你什么意思?”瞿皇后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子,“你如今不想就算了,我入土前都看不到嗎?”
矛頭聚集在了太子頭上,瞿棹眼觀鼻鼻觀心地不吱聲,站在一旁看戲。
太子說:“嗯。”
瞿皇后盯著太子,說:“這段時間,我的心境又開闊了不少。”
“恭喜您。”太子說。
瞿皇后深吸一口氣,說:“所以哪怕你喜歡男人,我也能接受,當真。你不要再瞞我了,說吧,孩子,告訴我一個答案。”
太子沉默了一瞬,剛要開口,瞿皇后便猛地一拍桌,激動地說:“你猶豫了,你遲疑了!”
“……”太子閉了閉眼,“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宣御醫來給您看看腦子。”
“我看腦子,那你就得看身子,沒出息的東西。”瞿皇后說,“好多人在你這個年紀都當爹了!”
太子淡聲說:“也有好多人在我這個年紀已經入土為安了。”
瞿皇后憤怒地戳了下太子的胳膊,轉頭拉住瞿棹的手,“棹兒,你說這么多有才有貌的男男女女,他怎么就一個都不不喜歡呢?”
瞿棹是萬萬不敢站在她的戰線催促太子納妃的,只得拍著她的肩膀,安撫道:“緣分不可強求啊,姑姑。”
“我不強求,他怕是真的要去當和尚了。”瞿皇后抱著瞿棹的手嗚嗚哭泣,偶爾偏頭瞥太子一眼,被那張冷漠無情的側臉氣得差點沒喘上來氣,“一想到幾十年后,白發蒼蒼的你孤身一人,形單影只,我就覺得悲上心頭,到時候怕是在地下都不安生啊。”
太子好言安慰:“您把心放寬些,也許我活不到白頭的時候。”
“說什么呢!”瞿皇后轉頭去撓打太子的胳膊,“不許說不吉利的話,給我閉嘴閉嘴閉嘴!”
太子當真不說話了。
“我不和你說話了!”瞿皇后單方面和太子斷絕關系,轉頭和瞿棹說話,“你還記得上次在啟夏宴上給你作畫的那個孩子嗎?”
太子撥茶蓋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瞿棹說:“您說的是裴溪亭?”
“是他。”瞿皇后說,“昨日你娘入宮來,說你蓁妹妹對那孩子動了心思,想讓我斟酌,要不要成全這門婚事?”
太子摩挲著茶杯,猜測瞿皇后也許是太閑了,所以整日想著作月老,本也無傷大雅,可惜她眼光不好、能力不足,并不能勝任。
客觀來說,瞿蓁性子活潑,和裴溪亭并不適合。
第47章 教訓 “老師。”
瞿棹也覺得這事頗為稀罕, 笑了笑,說:“那丫頭何時見過裴溪亭啊?”
“你天天不著家,哪里知道你妹妹的心事?”瞿皇后白了他一眼, “蓁蓁在啟夏宴那日就看見裴家那孩子了,后來又欣賞了那孩子的畫,這下是貌也喜歡, 才也欣賞。少女懷春, 總是藏不住的呀。”
瞿蓁對書畫歷來不感興趣, 說什么欣賞?多半是見色起意, 瞿棹心里锃亮, 倒也不掀妹妹的老底,說:“原來如此,倒是我這個做哥哥的不上心了。裴溪亭是不錯, 若妹妹當真喜歡,我也沒道反對。”
話是這么說, 可瞿棹覺得這婚事沒那么好成。觀眼察心, 裴溪亭長著那樣一雙眼睛, 骨子里必有尖銳的東西,不是個安生的。
瞿皇后點了下頭, 正想說那不如就讓兩個孩子相看相看,太子卻在此時說:“不合適。”
這木頭樁子冷不丁的發出聲響,瞿皇后愣了愣,立刻扭過頭去反駁:“人家倆孩子年紀、品貌都是極搭對的,哪里不合適?你自己要孤獨終老, 還不許表妹嫁個如意郎君嗎?”
太子對瞿皇后的譴責不置可否,說:“我沒有不許,只是他二人不合適。”
“你憑什么這么說?”瞿皇后想了想, 也只想出來裴溪亭和瞿蓁的一處不合適,“你莫不是覺得裴家門第不高?”
太子沒說話,瞿皇后就當他默認了,說:“兩家婚配,門第是要緊,但既然蓁蓁喜歡,那要求放寬松些也無妨。裴家三郎不是入了籠鶴司嗎,以后前途無量,依我看,比那些只會靠著祖蔭吊兒郎當、無所事事的紈绔子弟靠譜些。再說了,你自己擇人做事從不不拘門第,不也是認為家世并不能決定一個人的能力?”
“不是因為這個。”太子看向皇后,淡聲說,“您向來不愿意強迫苛責誰,如今還沒問過裴溪亭的意思,就要亂點鴛鴦譜?”
“我何時說現在就要點鴛鴦譜了?”瞿皇后乍一聽是愣了愣,隨后只覺得冤上心頭,“我這不是在和你們商量嗎?若你們覺得好,那我就立刻派人去問裴家孩子的意思,他若答應,我便賜婚,他若不應,我自然不會強求——我哪里說現在就要定下了?我何時說了?我哪個字說了?”
好像的確沒說,太子:“……”
瞿皇后出離地憤怒了,“你到底有沒有認真地聽我說話!”
太子說:“有。”
瞿皇后說:“你有個屁!”
瞿棹看了太子一眼,咂摸出點奇怪的味道來,太子何其敏銳,淡淡地回了他一眼。
瞿棹心里一跳,討饒地笑笑,而后熟練地伸手替瞿皇后拍背順氣,俯身說:“姑姑,殿下政務繁忙,難得出神休息會兒,您就別惱了。”
“我要跟他計較,早就被他氣死了,我懶得他。”瞿皇后再次和太子斷絕關系,轉頭叫來門外的宮人,“去請裴溪亭來。”
瞿棹說:“他今日不在衙門,要去小院子里請。”
瞿皇后說:“這是為何?”
“哦,我入宮前順路去找游大人商討公事,聽陸主簿說裴文書今日身子不適,告了一日假。”瞿棹解釋說。
昨日還生龍活虎地和裴錦堂、趙易閑逛,今日就病了?太子眉尖微蹙,把茶杯放下了。
“生病了啊,”瞿皇后說,“那就先別折騰他了,等過幾日再叫他來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時。”
此事暫且擱下,太子不再逗留,長腿一邁告退得干脆利落,對背后瞿皇后光明正大的嘀嘀咕咕置若罔聞。
俞梢云候在殿外,隨太子一道出了鳳儀宮。
東宮的內侍領著宮人候在肩輿前,太子揮手示意他們退下,順著宮道往外走,路上問:“元方近來可有異狀?”
“沒有,老老實實地給裴文書做著小廝。”方才殿內的敘話在耳邊回響,俞梢云福至心靈,話音陡轉,“為著謹慎,卑職會再去問問盯梢的。”
太子“嗯”了一聲。
晚些時候,俞梢云把該問的問清楚了,入明正堂后殿回稟:“元方今早倒是出了趟門,去藥鋪抓了方清熱降火的藥,此外一切如常。”
太子合上文書,說:“上火便要告假?”
俞梢云聽這話不像是對裴文書不滿,便如實說:“元方的確只抓了那一份藥材。”
太子沒有再說什么,伸手摸了摸身旁的小大王,見它有些蔫兒的,便說:“這幾日拘著它了,改日帶出去撒撒歡吧。”
小大王抬頭蹭了蹭太子的手,抬起一只爪子輕輕搭上太子的腰,把他抱住了。
太子幾不可察地笑了笑,眼前又掠過一道躺在美人椅上蹬腿伸懶腰的人影來,那點笑意便散了。
*
三日后,裴溪亭隨著宮人到了鳳儀宮,除了端坐鳳榻的宮裝麗人,太子也坐在一旁。
多日不見,今日冷不丁地見著了,裴溪亭愣了愣,心里有些歡喜。雖說這樣稍顯沒出息,但他也不自苦自厭,想他頭一回春心萌動,告白被拒后立刻心如止水是為難他,封心鎖愛也沒必要,不如順其自然,說不準哪天就好了。
裴溪亭收回目光,俯身行禮,“小臣見過娘娘,見過殿下。”
瞿皇后打量著這孩子的身量,頎長挺拔,青竹似的,著實賞心悅目。她暗自點了下頭,抬手道:“不必多禮,來人,賜坐。”
“謝娘娘,謝殿下。”裴溪亭頷首,提著前擺在宮人放下的紅木椅上坐了。
椅子就在鳳榻前,瞿皇后端詳著裴溪亭,越端詳越入迷,心中驚嘆:好俊俏的孩子!玉琢出來、花染出來似的精致漂亮,更難得的是沒有半分陰柔之氣,清凌凌的,讓人說不出是什么味道,就倆字:好看!
瞿皇后目光沉迷,若非太子無意間低咳了一聲,她怕是要眼冒綠光了。
太子瞥了眼瞿皇后,說:“上茶。”
“咳咳!”瞿皇后回過神來,借機表情,不好意思地朝裴溪亭笑笑,“看我,只顧著與你說話,差點忘記吩咐人上茶了。”
皇后如此客氣,裴溪亭溫順地笑了笑,心中卻有些打鼓,猜不著她有什么目的。
姑姑將茶盞送到裴溪亭手邊,太子說:“新玉爪,嘗嘗。”
茶葉泡開如鳥爪,故有“玉爪”之名,之前在寧州時,有天夜里裴溪亭用一雙漂亮的手狠辣地糟蹋溪亭問水,身旁的太子殿下也被糟蹋了耳朵,握著一杯玉爪茶淡聲評價:“茶葉都比你的指法舒展有形。”
這評價太辛辣,裴溪亭現在都還記得他當時猛地偏頭意圖對太子殿下發動聲波攻擊,卻看見了太子殿下映照在昏黃燈罩上的側臉。
燈罩上畫的是“花片落時黏酒盞,柳條低處拂人頭”,太子殿下睫毛濃密奇長,那影子正好接住飄落的花瓣,蓋住圓潤的杯沿。
說來也奇,明明正值夏夜,明明滴酒未沾,裴溪亭卻沒來沒頭地醉在了春意里,直到太子殿下一扇頭敲在他腦門。
“靜心。”
言猶在耳,心跳亦然。
裴溪亭抿了口茶,抬頭說:“好茶,謝娘娘、殿下賜茶。”
皇后笑著說:“今日叫你來是為了一樁私事,你我隨意聊聊即可。”
裴溪亭頷首應聲。
瞿皇后說:“你今年十八了吧,家里可曾為你定下婚事?”
婚事?裴溪亭一愣,緊接著又驚疑起來,難道是太子怕他心存妄念,干脆要給他安排一樁婚事,好讓他絕了念頭?
裴溪亭下意識地看向太子,太子只是翻著手中書卷,并沒有關注他們之間的對話。他收回目光,指尖摳著杯底。
“不用顧忌太子,”瞿皇后只當是太子這尊大佛太嚇人了,把人家孩子嚇得臉色都有些不好了,連忙安撫道,“放松些,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裴溪亭回神,說:“回娘娘,并未。”
瞿皇后開門見山,說:“我有個小侄女,就是棹兒的小妹瞿蓁,她相中了你,前些天她娘特意入宮來請我說媒,因此我叫你過來,就是想問問你的意思。”
裴溪亭聞言便放棄了方才的猜測,若真是太子的主意,應該是不會把自家表妹推出來的。這個問題他也根本不需要猶豫,放下茶杯便起身說:“承蒙娘娘看重,但小臣位卑人微,不敢攀附,裴家與瞿家門第懸殊,豈能委屈瞿小姐下嫁?”
瞿皇后讓裴溪亭坐下,說:“門第是要緊,但不是最要緊的,至少在瞿家不是只以門第論事。蓁蓁在家自小備受寵愛,他爹娘就盼著她天天開開心心的,斷不會擅自作主給她安排一門門當戶對的婚事就當是把女兒潑出去了,必得要她自己愿意才行。”
她看著裴溪亭,笑著說:“蓁蓁相中了你,是因你才貌俱佳,我見你也是個好孩子。你莫管什么家世門檻,就說你自己愿不愿意?”
“娘娘謬贊,小臣愧不敢當。”裴溪亭說,“瞿小姐是家中珍寶,必得要配真心愛她、敬她的人,請恕小臣不是這個人。”
瞿皇后不死心,說:“是否可以相看一番,或是相處一段時日再下決定?”
“既定之事,何必耽擱瞿小姐呢?”裴溪亭垂眼,“請娘娘恕罪。”
瞿皇后見他這般果斷不留余地,不由得偏頭看向太子,卻見太子正專注于書本,并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眼神求助。
這個逆子,坐在這里有什么用!
瞿皇后暗自剜了太子一眼,轉頭看向裴溪亭,笑著嘆了口氣,“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哪里要我恕罪?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會強求。”
裴溪亭說:“多謝娘娘。”
瞿皇后看著這孩子,心里有些可惜,說:“你如此決絕篤定,可是已有意中人了?”
太子翻過一頁書卷,那聲音輕不可聞,裴溪亭卻聽得清清楚楚,沉默了一瞬才說:“回娘娘,沒有。”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會喜歡蓁蓁啊?”瞿皇后再次爭取,“那小丫頭活潑可人,特別招人喜歡。”
裴溪亭想了想,說:“因為小臣喜歡男人。”
殿內沉默了一瞬,瞿皇后果然被一招治敵,美目微睜,“是、是嗎?”
裴溪亭絲毫沒覺得自己放出了平地驚雷,語氣平靜,“是,因此我與瞿小姐此生都不會有緣分。”
瞿皇后不愧是心境再次開闊了一個階梯的人,只一瞬間就接受了這個答案,并且愈發喜歡裴溪亭,認為他干脆利落,不欲攀附。
“你這孩子倒是分外坦誠。”瞿皇后看著裴溪亭,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轉頭對太子說,“覆川,你先走吧。”
太子沒有說話,又在出神,瞿皇后伸手推了他一把,他才回過神來,說:“怎么?”
“你政務繁忙,先回去吧,我留這個孩子說說話。”瞿皇后微笑著趕人。
太子自不會賴著不走,“兒臣告退。”
“快走快走。”瞿皇后趕走了太子,伸手示意起身恭送太子的裴溪亭坐到身邊來,“好孩子,別目送了,快過來,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我。”
太子已經繞出了屏風,裴溪亭收回目光,說:“小臣知無不言。”
“你們好龍陽的人有什么特征嗎?”瞿皇后說,“能一眼就看出來嗎?”
裴溪亭的gay達應該是不準的,畢竟他連自己的性向都不清楚,便搖頭說:“小臣不行。”
瞿皇后本想依據裴溪亭的經驗來辨認太子是否是同道中人,聞言失望地嘆了口氣,“唉,太子至今不納妃,又不近女色,我方才冷不丁聽你那么一說,心里就忍不住想岔了。”
這是懷疑兒子彎了啊,裴溪亭說:“娘娘勿憂,殿下是喜歡姑娘的。”
瞿皇后疑惑道:“你怎么這么確定?”
因為我跟你兒子告白了,人家隱晦地說了自己喜歡女孩子——這話裴溪亭當然不能說,只說:“殿下雖然不好女色,可也不好男色,約莫只是一心想著政務,不肯分心想兒女情長,無關好龍陽的事情。”
瞿皇后一雙柳眉糾結地擠了擠,笑著嘆了口氣,說:“我呀,也不非求他娶妻生子,他能有個知心人,我就謝天謝地了。”
好開明的皇后娘娘,可誰讓太子殿下郎心如鐵呢。裴溪亭抿唇莞爾,說:“殿下是天潢貴胄,文武雙全又俊美無儔,何愁找不到知心人?娘娘勿憂,您一定能得償所愿。”
“承你吉言!”瞿皇后笑著拍拍裴溪亭的手,“我啊,越看越喜歡你,以后你若無事,可以多入宮來陪我說說話。太子是個大木頭,還要把鷺兒拘成小木頭,我在宮里都沒什么解悶的。”
她拉著裴溪亭抱怨,又說了會兒話,這才讓近身的宮人送裴溪亭出去。
出了鳳儀宮,前頭有一座花園,裴溪亭順著小徑,卻瞧見太子負手站在三角涼亭里,面前跪著一個錦衣華服的女人。
太子抬眼,淡淡地看向他,裴溪亭腳步一頓,拐彎去了涼亭前,站在階梯下捧手行禮,“殿下。”
身后的宮人俯身行禮,站在太子身后的小來公公看了她一眼,說:“不必送了,回去吧。”
宮人不敢多話,也不敢抬頭看一眼涼亭里跪的是誰,行禮后便快步離去了。
太子沒有說話,裴溪亭卻明白了大領導的意思,一旁候著了。只是這一候,他就聽到了涼亭里的對話,不免有些后悔走這條路了。
跪著的女人是后宮的陳貴人,和人私通款曲,還不慎留了種,今日設計要入皇帝寢殿給孩子上戶口,結果不僅連宸樂殿的門都沒進去,還讓伺候皇帝的小來公公察覺了端倪,這不,一狀告到了太子跟前。
深宮寂寞,說沒有半點穢事是不可能的,但腌臜事一旦翻出了溝底,就遭不住太陽那一曬。
裴溪亭知道這女人活不了了,轉念又不由得懷疑太子殿下的確要斷絕他的妄念,但不是用指婚這么溫柔的方式,而是很快就會以保全皇室聲譽為由將他直接滅口。
這么想著,裴溪亭抬眼看了太子一眼,爹的后宮出了綠蔭,別說怒意,太子殿下看起來是半點情緒波動也不曾有,只當是處置一件日常事。
太子要查奸夫,陳貴人閉口不說,聽著竟不只是深夜的情動撫/慰,還是一樁真愛。
宮里每日進出的人都有記錄,按照肚子的月份也能劃出大概的范圍,太子吩咐一旁的小來,“擬個簿子,將人宣到東宮來,剖開她的肚子,讓孩子自己出來認認父親。”
裴溪亭睫毛一顫,下意識地抬眼看向太子,太子有所察覺,也看過來,那眼里一汪靜水,毫無恐嚇之意,是真的要見血。
陳貴人臉色煞白,她敢給皇帝戴綠帽,卻怕在人前被剖腹取子,她哭求著伸手去抓太子華貴的衣擺,還沒碰到就被小來公公抬腳踹開,骨碌滾下臺階,撞到了裴溪亭腿上。
裴溪亭被撞得后退了半步,低頭看了眼女人滿臉的淚,突然說:“聽聞陳少卿家學清明,治家嚴謹,家中兒女各個端方知禮,若知道貴人被無恥狂徒蒙騙,從而犯下大錯,不知該有多痛心,恐怕萬死不足以謝罪。”
他這話看似是威脅陳貴人說出奸夫以保全陳家,力道卻溫柔得很,不如說是提醒。此外,裴文書心腸好,不僅把主動和人私通的陳貴人定性成不慎被蒙騙的,還要替陳家說說好話,撇撇關系。
小來公公聞言瞥了眼裴溪亭,顯然沒想到殿下身側會有這樣不知分寸的人。
陳貴人伸手拽住裴溪亭的衣擺,裴溪亭沒有踢開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她在那雙眼中逐漸清醒,聽懂了他的話,突然轉頭跪行到階前,磕頭道:“是上官明,是他!父親為官半生,縱沒有高功,也恪盡職守,從不懈怠,是我對不住他的恩養教導,對不住陳家家訓,請殿下只殺我一人,不要牽連父親,牽連陳家,求殿下求殿下……”
陳貴人痛哭流涕,額頭一下一下地磕在階上,太子不為所動,把裴溪亭看了兩眼,似笑非笑,“你很好。”
裴溪亭知道自己不該擅自插嘴,捧手說:“卑職知錯,請殿下責罰。”
“裴文書心懷慈悲,有什么錯?”太子說,“你既有見解,就替我處置了她,如何?”
是個有腦子的人都知道此時該跪地求饒,請太子殿下生殺決斷,裴溪亭手心冒出汗,卻對上陳貴人的臉。
那額頭開了花,血濺了一臉,糊著眼淚,看著著實凄慘狼狽,但仍然掩蓋不住花一樣的好年紀。這花在嬌艷欲滴的時候被挪了盆,松了土,結果再沒有陽光雨水滋養,只能在華貴卻陰暗的角落逐漸委頓在地。茍延殘喘時,它探出花瓣勾住過路的園丁,膽戰心驚又無知沉迷地吸食著唯一的活人氣,“啪”,它還是要碎。
好似被刺中了眼睛,裴溪亭挪開視線,抬眼對上太子的目光,那目光說不出來喜怒。
猶豫了一瞬,裴溪亭捧手,說:“此事不宜宣揚,卑職請就地賜死陳貴人。”
太子目光幽深,卻露出點笑意,裴溪亭心頭打鼓,覺得這點笑意比直接的殺意還要襲髓刺骨。
太子仍看著他,說:“就照裴文書說的辦。”
小來頷首應下,身后的兩個宮人便走過去押住陳貴人,錦繡裙擺拂過裴溪亭的袍擺時,他垂眼對上陳貴人的眼睛,陳貴人感激地看著他,很快就被拖下去了。
“上官明……”太子念著這個名字,小來立刻說,“他是上官侯爺的第五子,如今在禁軍司的右武衛當差,今日不當值。”
“如此說來,上官桀這個左武衛副使倒管不著他。”太子說,“不用讓上官明入宮了,你跑一趟,若事情如實,也算是給上官家留一份體面。”
這是要讓上官侯爺親自料了兒子的意思,裴溪亭眼皮一跳,卻咂摸出點不對勁來。
上官明在外頭體驗禁/忌私情,太子為什么還要提一嘴上官桀?他覺得奇怪,忽略了什么,可一時又想不透徹。
小來輕聲應了,俯身退后三步,轉頭離開了此處。
與裴溪亭擦身而過時,小來飛快地側了下目,裴溪亭從中讀出了一種哂笑,對他這個找死的東西。
太子看著階下的人,說:“過來。”
裴溪亭不敢遲疑,立刻抬步走了過去,在階下站定。
太子卻說:“上來。”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裴溪亭索性把牙一咬,邁步上了兩層臺階。
一階之距,是太子新不染塵的黑色靴面,裴溪亭一顆腦袋越垂越低,突然,下巴一緊,被太子用雙指抬了起來。
太子背光而立,裴溪亭有些看不清那張臉上的表情,只看清楚了那雙睫毛,像停歇在陽光下的白蝶翅。那兩根手指只是輕輕地點在他的下巴尖,他卻好似受力般,把頭仰著,不敢垂下。
靜靜地端詳了他片晌,太子說:“張嘴。”
瑞鳳眼瞪大了些,指尖抬著的下巴崩得更緊,似是沒有聽懂。太子耐心十足,用拇指按住裴溪亭的下唇,力道很輕,再次說:“張嘴。”
“……殿下要割了我的舌呃!”裴溪亭話未說完,太子的拇指就按住了他的舌面,他瞪大眼睛,閉不上嘴,好似連呼吸都不能了。
“溪亭,我習慣了你私下的放肆,卻還是頭一遭見識你在人前的膽大妄言、不知分寸。”太子語氣很輕,竟比平常還溫和三分,像是教訓不懂事的小孩,“穢亂宮闈,意圖混淆皇室血脈,擅闖宸樂殿,哪一條都是死罪,你想要給陳貴人一個痛快,替陳家求情,明知不該、明明猶豫,卻還是管不住這條舌頭——如此下去,我瞧你是接不住我的玉墜。”
裴溪亭聽著太子不緊不慢的話,緊繃的腦子飛速轉動,終于攫住了一個點——宸樂殿。
小來公公貼身伺候皇帝,卻明顯為太子殿下馬首是瞻。他不是不許陳貴人入宸樂殿,而是不許任何外人入宸樂殿,他是太子安在宸樂殿的眼睛,宸樂殿的所有人都是太子的眼睛。
——太子入主東宮五年,如今皇帝為傀儡,太子一手翻云覆雨,裴溪亭想起了這則傳言。
穢亂宮闈、混淆皇室血脈、擅闖宸樂殿,三條都是死罪,但也許太子自己根本不在意陳貴人給他爹戴綠帽還想著偷偷給他添個弟弟妹妹,他不能容忍的只是陳貴人設計進入宸樂殿。
而陳貴人設計進入宸樂殿,也許并不只是要給肚子上戶口!
太子方才提到上官桀并判定上官桀管不到上官明頭上,言下之意便是暫且判定此事和上官桀、上官家無關。但陳貴人之父陳少卿和裴溪亭的便宜假爹裴彥卻是昔日同窗,多年好友。
裴溪亭這一于心不忍,實則是不知不覺地把自己架上了火爐,犯了大蠢,招了大忌。能否撇清關系,全由太子說了算。
瑞鳳眼陡然湛出驚人的神采,太子微微一笑,竟有點表揚的意思,說:“看來是想明白了。”
涎水從裴溪亭嘴角滑落,打濕了太子的手指,太子卻并不在意,仍壓著裴溪亭,指腹底下那條不懂事的舌柔軟溫熱,想哀求而不能,無措地蠕蹭著他。
太子面色如常,好整以暇地看著那張臉紅白交雜,鼻翼翕動,似是要憋過氣去,最終裴溪亭還是忍無可忍地抬手拽住他的袖子,偏頭躲開了。
氣口被松開,裴溪亭哈了一聲,快速喘/息,喘得咳嗽兩聲,狼狽莫名,他偏頭看向太子,滿眼的淚花兒。
他這個人有個毛病,就是有時特好面兒,天大地大都大不過他一口氣,比方此時,若太子真要弄死他,他跑不了,但高低不能求饒吭一聲。可太子教訓他了,教得隱晦模糊,訓得不傷皮/肉,好似自家孩子犯了錯,拿鞭子抽一頓,哪怕看得血淋淋的,也只是皮外傷,沒真傷著骨頭。
這么一轉念頭,裴溪亭那截性價比不高的傲骨就沒必要支棱了,他迎著太子深邃的目光,說:“殿下要舍我,又何必訓我?我做錯了,殿下訓我罰我,我都受了,卻還要舍我?”
他眼眶微紅,好似受了天大的責罰,言辭鑿鑿,好似占據著至高的道,太子難以言喻,還未說話,裴溪亭就扯住了他的衣袖,十分順溜地做出一副可憐乖覺的姿態:
“我知道錯了,”裴溪亭拿出巾帕替太子擦拭拇指,半抬起頭向他求饒,“是我腦子笨,嘴還快,說錯話沾錯事兒了。您再教教我……老師。”
最后兩個字,他說的柔情百轉,生生逼出了骨頭里那點為數不多的所有軟勁兒。
太子看著那雙濕紅的眼,目光倏地沉了。
第48章 后山 小裴一天闖倆禍。
都說籠鶴司是東宮親臣, 是太子門生,可偌大朝堂,敢叫太子一聲“老師”的, 裴溪亭是頭一個。這和在學琴時叫的那聲老師是不一樣的。
太子看著裴溪亭用柔順乖覺的表情擅自喊出放肆的稱呼來,也沒有糾正,只說:“你聰明得很, 我教不了你。”
“我不夠聰明, 所以犯了錯, 可也沒那么笨, 所以才敢觍著臉請老師再教教我。”裴溪亭把話說得乖, 還特意搭配諂媚的笑,偏偏他生來就不認識這倆字,所以笑不達意, 只剩張花兒似的模子。
裝乖,太子評價他這個詞, 裴溪亭受了, 真心實意地保證道:“類似的錯誤, 我以后不會再犯了。”
太子不置可否,說:“還在學琴嗎?”
“在的。”裴溪亭無比利落地接上陡變的話茬。
事情掀篇了, 他心一落地,尾巴就得意地冒出了尖尖,又補充道:“近來已經把《越人歌》默下來了。”
可話音落地,他冷不丁地就想起太子先前罰寫的那一百遍《越人歌》。
太子果然露出似笑非笑的意思,“原來你還記得《越人歌》?”
裴溪亭心虛地說:“我抄好了, 只是前些時候沒有見到您,因此一直沒有交給您檢查。”
太子看了他一眼,說:“走吧。”
裴溪亭“啊”了一聲, 太子已經擦身而過,率先走了。他只得跟上,說:“去哪里?”
太子說:“我要去蘭茵街,你不趁此機會把抄好的東西給我嗎?”
裴溪亭根本沒抄,掙扎地說:“哪里敢讓您親自去取,明日我給您送去就好了。”
太子說:“無妨,順路。”
“可——”
太子打斷,“莫不是根本沒有抄寫,想要先哄騙我,再趁今夜補上?”
可不是嘛,裴溪亭嘆了口氣,含糊地說:“殿下真是明察秋毫呢。”
太子沒有說什么,安靜地往前走。裴溪亭跟在他身后,目光偶爾落在他的背上,又自以為安靜輕巧地挪開,反反復復,直到出了宮門。
俞梢云靠在馬車前,見裴溪亭跟著太子一道出來,愣了愣,連忙上前,“殿下。”
“把小幾上的匣子拿出來。”太子說。
俞梢云“誒”了一聲,轉身探入車內將東西拿出來呈給太子。
太子轉手給裴溪亭,說:“先前說要給你的。”
匣子里裝的是琴弦,色澤潔白,粗細均勻,裴溪亭摸了摸,比他自己買的是要好多了。
“謝謝殿下。”他說,“我會好好練習的。”
“若有不懂的,改日遇見時可以問我。”太子說,“上車,順路送你回去。”
裴溪亭沒有拒絕,跟著上了馬車。
俞梢云駕車離去,太子說:“母后可有跟你說我的事?”
“有。”裴溪亭如實說,“皇后娘娘懷疑您喜歡男人。”
太子:“……”
裴溪亭說:“我與娘娘說了,您應該是喜歡姑娘的,只是還沒遇到。但娘娘并不特別在意這個,只希望您能有個知心人。”
太子并未說過自己喜歡姑娘,但涉及情/愛風月,他不宜與裴溪亭討論得太多太較真,于是只“嗯”了一聲。
他果然是喜歡姑娘,裴溪亭抿了抿唇,指尖摳了摳木匣子。
“我走之后,母后可還提及賜婚之事?”太子說。
裴溪亭搖頭,說:“皇后娘娘分外開明,沒有亂點鴛鴦譜的意思。”
“她成日就喜歡操心這些事,不是操心我,就是操心子侄們,你不必放在心上。瞿家那邊,母后自會說明。”太子淡聲說。
裴溪亭“嗯”了一聲,說:“娘娘讓我以后多進宮陪她說話。”
“那說明她很喜歡你。”太子說,“她是個直爽的性子,你與她相處只需要做自己,不必緊張。”
裴溪亭倒是有自知之明,“我做自己,會不會太放肆了?”
太子說:“那你還是收斂些吧。”
裴溪亭笑了笑,說:“對了殿下,小大王怎么樣了?”
“去寶慈禪寺撒歡了。你若想找它,可以一道去。”太子說。
“原來您要去寶慈禪寺啊?”裴溪亭點點頭,“那您捎帶著我吧,反正我沒事做,出城逛逛。”
俞梢云在外面聽著,路過蘭茵街時便沒有停車,直接往城東去了。
出了城門,四周安靜下來,太子說:“把你這些時候的練習成果演示一遍。”
“抽查得這么突然啊。”裴溪亭嘟囔一句,不得不走到琴幾前坐下,撫了一曲《越人歌》。
太子一直沒有說話,等他彈完了才不冷不淡地說:“以你的天分,練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撫《荷塘清露》。”
“哪有這么打擊別人自信心的?”裴溪亭不高興地戳戳“溪亭問水”,“游大人前些天聽見我練琴,都說不錯。”
太子說:“你是我的學生,他能說你不‘不錯’嗎?”
“原來是因為人情世故嗎?”裴溪亭尾音拔高,不太愿意相信的樣子,而后自顧自地說,“不管,我覺得我進步明顯。”
太子微微搖頭,沒有再說什么。
裴溪亭把琴放回原位,仔細用錦布蓋上,馬車平穩地駛在官道上,直至寶慧禪寺門前。
俞梢云推開車門,裴溪亭看了太子一眼,先行下車,入目是一片秀麗青山,石徑蜿蜒而上。
俞梢云在旁邊說:“這里是去后山的路,清凈些。”
裴溪亭是頭一回來,聞言點了下頭,跟著太子往山上去,一路草木遮掩,的確沒遇見什么人。
道路兩側花簇蔓延,有些是野生,有些是栽種,裴溪亭看見漂亮又認不出來的就問,太子一一回答,仿佛百科大全。
“殿下的《百花譜》真沒白收藏。”
比起先前的聲音,小麻雀的這句夸贊落得遠了,太子停下腳步,折身回頭,見裴溪亭站在三層石梯下,正拿著隨身攜帶的小本和小細筆勾勾畫畫,身旁是一簇從山壁間生長出來的野菊花。
裴溪亭并沒有察覺到自己停下來了,認真記錄完素材后自然地邁步向前,說:“您怎么不走了?”
太子收回目光,折身向上走,說:“我不停一停,此時你我已經隔著十萬八千里了。”
這句話顯然是用了夸張的修辭手法,裴溪亭“嘿”一聲,說:“您有要緊事的話,不用等我,我丟不了。”
“沒有要緊事,上山燒柱香罷了。”太子說。
裴溪亭沒問不信神佛的太子殿下要給誰燒香,上山后,他隱隱聽見整齊的誦經聲,不由得望過去。
“今日是中元節,前山在辦盂蘭盆會。”太子說,“你若想去,從你眼前這條小路就能過去。”
裴溪亭說:“我想找小大王玩兒。”
太子抬手指了下左側小徑,說:“去吧。”
裴溪亭行禮,轉身走入小徑,那拐彎處半垂的樹枝一晃,人就沒了影。
俞梢云不知從哪兒躥出來,好奇地張望了一眼裴溪亭離去的方向,跟著太子走了。
路上,他說:“殿下,您為什么覺得裴文書和瞿蓁小姐不合適?”
這都是之前的事情了,太子說:“你真的很關心裴溪亭的婚事。”
前幾天俞梢云自然不敢問,可這會兒殿下又和裴文書走在一塊兒了,他不答反問:“您真的覺得他們不合適嗎?”
太子反問:“你覺得合適?”
這話俞梢云可不敢答,說:“殿下眼光精準,您說不合適,那自然是不合適。卑職就是好奇啊,您覺得什么樣的姑娘才和裴文書合適?”
這個問題,太子沒有想過,此時也想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他說:“瞿蓁千嬌萬寵,自然要配個真心待他的好郎君,裴溪亭心中沒有她,自然不合適。”
“可是裴文書并不認識瞿蓁小姐,更遑論相處,他今日心中沒有瞿蓁小姐,來日未必沒有。”俞梢云玩笑般的說,“殿下此時便篤定他二人不合適,是一點機會都不給裴文書嗎?”
靠近長生殿,誦經聲愈發模糊,太子淡聲說:“裴溪亭有喜歡的人,哪怕少年人的喜歡如晨間朝露,轉瞬即逝,此時也不宜與瞿蓁談婚論嫁。”
裴溪亭有喜歡的人——俞梢云抓住了關鍵。
俞梢云雖說是個單身漢子,但也是常出入花樓聽曲的,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沒談過風月但也具備些許此間學問,此時,他終于頓悟了。
“采蓮節那日,裴文書是不是向您袒露心意了?”
太子腳步一頓,側身看向站在石階下的俞梢云。
“但您拒絕了他。”俞梢云又說。
那日回來后,兩人之間的氛圍變得有些奇怪,殿下冷淡疏離,卻沒有將裴文書徹底斷絕在外,裴文書談笑如常,但卻大有收斂,這的確不是因為誰惹惱了誰,而是避嫌。
可裴文書有了喜歡的人,殿下何必避嫌?除非,這個人就是殿下自己。
其實這段時間,俞梢云多少琢磨出了味兒,只是不敢肯定,而太子此時的沉默,便是默認了。
長生殿是獨立的一座佛殿,四周種著石榴樹,從遠處望去如一路火燒,艷麗至極。這里沒有念經的沙彌,里頭供奉的也不是佛像,而是太子的亡母,琬妃。
樹梢被風吹得簌簌的響,太子袖擺微揚,語氣中也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他說:“你覺得我太無情了?”
“殿下若不喜歡誰,自然要直言拒絕,畢竟您不是風流浪子,處處留情。”俞梢云摩挲著刀柄,斟酌著說,“可殿下心中并非毫無波瀾,為何還要拒絕裴文書?”
太子說:“你怎知我不是毫無波瀾?”
“這個問題,那顆被您在無知無覺中捏碎了的念珠更有資格回答。”俞梢云笑了笑,“至少當時您一定有些不忍心。”
太子眼前再度浮現出那雙微紅的瑞鳳眼,說:“他看起來很可憐。”
“這個‘憐’是同情,還是愛憐?”俞梢云問。
太子說:“我想,一定不是同情。”
俞梢云驚訝地說:“卑職以為殿下不會承認。”
太子轉身進入長生殿,供臺上的畫卷未染毫塵,年輕美艷的女人鳳眼微揚,笑盈盈地看著他。他垂下眼睛,燃香三拜,去了一旁的斗室。
小桌上擺著筆墨紙硯,太子落座,說:“是否承認,是否存在都沒有意義,我與他沒有緣分。”
俞梢云上前研墨,說:“只要殿下當日點頭,緣分不就來了嗎?就算您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也可以把裴文書留在身邊當個知心人,如此還能全了娘娘的心思。”
太子書箋,說:“他若是年輕人春心萌動,要圖個一時暢快,我自不必與他玩鬧。他若是個癡心腸,我又何必將他拴在身旁,不如早日斷了他的念想,讓他去碰個真心實意的人。”
俞梢云說:“殿下,您是不是把風月之事想得太鄭重了些?情之一字,大多都是沒有章法的,哪怕今日愛得要死要活,明日也極有可能怨憎相對。裴文書今日喜歡您,您也并非無動于衷,那今日便聚在一起,改日沒了心思,散了就是了。”
太子眉尖微蹙,“說來就來,說散就散,只圖一時暢快,你當是出去尋花問柳么?”
“……”俞梢云盯著太子,忍不住嘶了一聲,“殿下,假如啊,假如某日您要納妃,您想納什么樣的太子妃?”
太子抬筆蘸墨,說:“約莫是端莊大方,聰慧懂事的。”
這的確是太子妃的標準之一,俞梢云想了想,又說:“太子妃若符合這個要求,多半是有禮節、有分寸、有尊卑,是不敢與您太親近的。”
太子說:“如此才好。”
“那若是某日太子妃不愿做太子妃了呢?”俞梢云問。
“自有別人來做。”太子抬眼看向俞梢云,“你到底想問什么?”
“很奇怪啊!”俞梢云微微俯身看著自家殿下,“太子妃,東宮主母,未來的中宮皇后啊,稍有變動便會牽扯前朝后宮,您都可以說換就換,那怎么就非得要求裴文書來了就不許走了呢?”
太子愣了愣,“我何時這般要求過?”
“您方才那話不就是這個意思嗎?不能圖一時暢快,那不就是要一生長久嗎!”俞梢云抓耳撓腮,“殿下,這么想也沒有不對,您當日若是答應了,裴文書來日是走是留不都是您說了算嗎?”
太子沒有反駁,只問:“他若決心要走,你要如何強留,打斷他的腿嗎?”
俞梢云拍桌,說:“關起來,讓他失憶,永遠留在您身邊!”
太子難言地看了眼這個不知道從哪兒學來一肚子壞學問的屬下,薄唇微啟,“滾。”
“好嘞。”俞梢云滾出去了,又滾了回來,坐在門口哼哼唧唧,“您好容易有朵桃花了,就這么吹飛了,卑職簡直是抓心撓肝!”
太子冷漠地說:“把心肝剜出來,一了百了。”
俞梢云抱著弱小的自己,說:“跟您說啊,自從裴文書進了籠鶴司,看上他的人家可不少,萬一哪天就促成了一門婚事,您可別覺得可惜。”
太子說:“他若能遇見真心人,是好事,沒什么可惜的。”
俞梢云:“唉!”
太子正想讓他滾遠點,一個暗衛就出現在斗室外,道:“殿下,有關小大王和裴文書的事,不知是否該向您稟報。”
太子頭也不抬,“說。”
“裴文書帶著小大王和梅小侯爺打起來了。裴文書要指揮小大王把梅小侯爺吃了,小大王聽從指揮沖了出去,裴文書也跟著沖了出去和梅小侯爺扭打在了一起,結果不小心被小大王撞下了小山坡,摔了一跤。”暗衛平靜迅速地簡單匯報后山戰況。
“啪。”太子擱筆,起身走了出去。
裴溪亭這些天火氣重,身上重,心里也重,和小萌獸撒丫子跑了一通,多少松快了些,沒想到就有狗東西撞上門來。
裴溪亭和小大王玩躲貓貓,隔著一段距離聽人口出狂言,說等宗世子玩膩了,他要好好弄一弄青鈴鈴那個小婊/子,言語難免下/流。
裴溪亭站在樹后看著那只花蝴蝶,說:“喂。”
梅繡轉頭,赫然對上一雙清寒的眼睛,他眼前一亮,舔了舔唇,自以為風度翩翩地笑了,說:“美人兒,有何貴干?”
裴溪亭也笑了笑,笑得邪肆冰冷,笑得勾人心腸,梅繡腦袋里“轟”的一聲,還沒說話,裴溪亭就說:“干/你啊。”
梅繡和隨從愣了愣,隨后放聲大笑起來,可他們沒笑兩聲,就被從林子里竄出來的小大王嚇了一跳,轉念一想,一頭小畜生罷了,怕什么?
兩人擼起袖子,要把小畜生剝皮抽筋,小大王抬腳跺地,沖出去就咬。
裴溪亭抱臂站在后頭指揮小大王把他們吃了,吊兒郎當地說:“過來脫了褲子趴下,我就饒了你。”
梅繡被攆得東逃西躥,罵道:“沒臉沒皮的賤人,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知道啊,一個自己的屁股賣不出去、整天惦記人家屁股的賠錢貨。”裴溪亭語氣刻薄,面上卻笑盈盈地看著狼狽躥逃的兩人,“等你們死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你倆的屁股串起來,放城門口讓大伙兒評個價錢,好不好啊?”
梅繡算是聽明白了,“你他娘的是青鈴鈴那小婊/子的什么人!他娘的,討好世子還不夠,還跟你有一腿,那千人騎萬人——”
裴溪亭不笑了,走上去一腳踹在梅繡身上,梅繡擅馬,自然不是文弱紈绔,踉蹌兩步就沖上去一腳別翻裴溪亭。裴溪亭拽著他的衣領,兩人一起摔了下去,手腳并用地撕打起來。
小大王見狀一個倒頭,猛地沖向壓著裴溪亭的梅繡,梅繡眼疾手快,翻身躲開,但還是被小大王撞出一丈遠。他捂著臉痛叫一聲,卻見裴溪亭沒來得及躲閃,被誤撞了出去,一不小心就滾下了山坡,不禁放聲大笑:“痛快!你他娘活該……哎喲!”
小大王怒目而視,梅繡一哆嗦,趕緊喊著隨從趁機跑了。
小大王跑下山坡,用腦袋拱了拱躺在地上攤尸的裴溪亭,可憐地哼了兩聲,裴溪亭抱著它呼嚕毛,笑著說:“沒事,不怪你。”
這些天的郁氣、燥氣可算發泄出去了大半,裴溪亭和小大王頭抵著頭,說:“小寶貝,你怎么這么威風呀?”
太子到的時候,裴溪亭正躺在小大王頭上,嘀嘀咕咕地說話,一人一虎親密無間。
“摔著哪了?”
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裴溪亭猛地仰頭,驚訝地說:“您……怎么來了?”
太子看著他,再次說:“摔著哪了?”
明明還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樣子,裴溪亭卻莫名察覺到一股冷颼颼的氣息,他有些慫了,說:“腳踝好像扭到了,我待會兒下山去貼一張膏藥就行。”
俞梢云聞言正想俯身替裴溪亭看看,太子已經半蹲了下去,伸手輕輕按住裴溪亭的右腳踝,說:“這里?”
隔著鞋襪,裴溪亭卻抖了一下,太子以為他抗拒,便收回了手。
裴溪亭說:“是這里,但是應該問題不大,不是很疼。”
太子不冷不熱地說:“那你們窩在這里做什么?”
裴溪亭:“……曬太陽。”
太子看了眼小大王,大貓不敢直視,嗚咽一聲后小心翼翼地從裴溪亭身旁起來,躲到了俞梢云身后。
俞梢云沒想到裴溪亭這么快就擄獲了小大王的芳心,用身體擋著慫巴巴的大貓,看了眼裴溪亭的腳,說:“傷著骨頭就不好了,殿下,不如先帶裴文書回去,找前山的大夫來瞧瞧?”
太子說:“他自己不是會治病嗎,哪有大夫的用武之地?”
太子殿下有時候特喜歡陰陽怪氣,裴溪亭清了清嗓子,很可憐地說:“我嘴硬,其實痛得很,我感覺我要瘸了,殿下,求求您快找個大夫來救救我!”
他這順毛一擼,太子殿下不冷不熱地賞了他一眼,起身走了。俞梢云見狀伸手把他提溜了起來,裴溪亭小聲道謝,扶著俞統領的手臂,一瘸一拐地去了前頭。
長生殿,裴溪亭看了眼佛殿名,被俞梢云攙進了斗室。木榻上鋪著竹簟,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俞梢云就松開了手,站到一邊去了。
小大王在門口探頭探腦,不敢進來,看得裴溪亭心里泛濫,忍不住跟它擠眉弄眼。
“眼睛也疼?”
太子殿下不冷不熱地撇來一眼,裴溪亭清了清嗓子,十分乖順地低下腦袋,說:“回殿下的話,不疼呢。”
小大王“唰”地把腦袋縮走了。
大夫來得快,替裴溪亭看了腳踝,說好在沒傷著骨頭,但需要每日敷藥吃藥,靜養一段時間。
大夫抹藥的時候,裴溪亭倒抽了口氣,太子停下字跡,抬眼看去,那伶仃漂亮的腳踝紅彤彤的,腫得老高。
大夫留下藥膏,又開了一張方子,便悄無聲息地退下去了。
裴溪亭坐得像條美人魚,瞅了瞅被包裹的右腳踝,小心地伸長腿,俯身穿鞋。
靴子穿不進去了,一碰就疼,裴溪亭請俞統領幫個忙,一刀下去,靴子沒了靴筒,成了只單鞋。
裴溪亭把腳戳進去,抬頭見太子在寫什么,一張一張的。
屋子里沒人說話,裴溪亭指揮小大王和人打架,這會兒收斂了脾氣,也有點心虛,沒敢主動吱聲。可太子一直沒發落他,他一顆心虛著虛著就虛困了,直到門外有人說,小侯爺被梅侯爺押回來了,正跪在外邊。
太子頭也不抬,說:“讓他跪。”
裴溪亭的呵欠打了一半,聞言哽住了,他心里一琢磨,這別是要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吧?
第49章 賭約 小裴是個靠譜的年輕人。
一卷《地藏菩薩本愿經》抄下來, 半個時辰過去了,太子擱筆,門口的近衛便入內接過薄本, 送去殿內供奉。
俞梢云及時奉上熱茶,太子撥蓋,抿了一口, 說:“請梅侯進來吧。”
躺在竹簟上昏昏欲睡的裴溪亭一激靈, 伸著懶腰打著呵欠坐了起來, 說:“殿下, 我需要回避嗎?”
“你把別人家的孩子打了, 還需要回避嗎?”太子看了眼坐得歪歪扭扭、迷迷瞪瞪的人,淡聲說,“坐直了。”
裴溪亭“唰”地挺直脊背, 雙眼一睜迸發出閃電般的光亮,炯炯有神地盯著正前方。
桌旁的俞梢云見狀樂了一聲, 心說裴文書在外頭冷冷淡淡的, 耍寶倒是信手拈來。
俄頃, 梅侯輕步進入斗室,在桌前行禮問安, 言辭懇切道:“臣實不該叨擾殿下,但聞聽犬子言行無狀,心中憂急萬分,只恨不能立刻向殿下請罪。此刻犬子正在外頭跪著,垂聽殿下訓責。”
“梅侯等久了, 坐吧。”太子說,“至于梅繡,不妨讓他多跪會兒, 靜靜心,總歸身子骨結實,腿斷不了。”
梅侯哪敢心疼半個字,連忙應下了,偏頭時瞧見對面的竹榻上坐著個人,紅衫黑發,秾麗得驚人,便說:“這位想必就是裴文書吧?”
梅小侯爺的“花蝴蝶”穿搭風格約莫是學的父親,眼前這位梅侯身穿七彩錦袍、燦爛絢麗得差點閃瞎裴溪亭的鈦合金美眼,儼然是位樣貌風流的半老徐“郎”。
裴溪亭撐著榻坐起來,捧手行禮,舉止溫和有禮,完全瞧不出先前在后山同梅繡廝打的潑辣。
“裴文書年輕氣盛,有時張狂了些,實在是孤公務繁忙,少有教導他的時間。”太子側目看向裴溪亭,“溪亭,還不向梅侯賠禮道歉?”
近衛捧著熱茶進來,裴溪亭聞言立刻瘸著腿上前接過熱茶,送到梅侯面前,說:“今日是晚輩魯莽沖動,才和小侯爺產生了沖突,晚輩心中愧悔至極,特向梅侯賠罪,恭聽梅侯訓誡。”
梅侯看著這位恭敬溫順的裴文書,心中呵呵冷笑,好個會裝乖的小兔崽子!
偏偏太子殿下護短到了明面上,他有資格代太子訓誡嗎?
裴家的毛頭小子,名不見經傳,在太子跟前如此得臉?梅侯心里納悶,又怪不是滋味,面上卻慈和一笑,伸手接過了裴溪亭的賠罪茶。
但他這下還不敢喝,轉頭對太子說:“殿下言重了,裴文書看著就是個規矩懂事的,只怪臣教導無方,放縱了犬子的狂悖無禮,實在罪過。”
太子微微仰靠在椅背上,姿態閑適,他轉眼示意裴溪亭坐回去,說:“年輕人之間偶有打鬧,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一句話把這件事定了性,梅侯松了口氣,這才抿了口茶,可茶剛咽下去,就聽太子問:“秋闈將至,這次你膝下可有孩子參加?”
梅侯立刻回答:“回殿下,有三個,分別是臣家的老五、老八和老九。”
太子“嗯”了一聲,“老九是頭一回考吧,多大年紀了?”
“回殿下,正二十一。”梅侯說。
“好年紀,孤看過他的文章,倒是言辭精煉,讓他好好準備,別在臨近關頭松了弦。”太子說。
梅侯心里一喜,還沒來得及替兒子保證一番,太子又說:“梅繡呢,書讀得如何?”
“……”梅侯啞了。
裴溪亭坐在對面看戲,樂了。
梅繡在兄弟間排行第十,馬上二十了,還未過院試,偏他是嫡子,是小侯爺,是傾全家最優資源供著的繼承人。
同樣是小侯爺,上官桀也不喜歡讀書,但人家卻是武狀元出身,在禁軍司也是排得上號的;同樣是紈绔,寧王府世子宗蕤更尊貴,前年自愿下放到兵部職方司去鍛煉,躥山下水的搞修繕、剿土匪,已經干到五品郎中了;同樣是浪子,經常在外的趙世子雖說尋花問柳,可也沒耽誤工部負責的各地修筑工作,偶爾還能就地兼辦欽差——這么一比,都是天之驕子,梅小侯爺顯得最沒出息了。
若說不和別家攀比嘛,自家比起來才更有意思。
因為梅絳二十一歲便進士及第了,偏偏梅侯從來沒重視過這個第七子,這下好了,鴨蛋一飛沖天,自己變成了鳳凰,梅繡這顆天生金蛋還愣是孵不出來呢。
梅侯如坐針氈,臉色都撐不住了,太子看著他,笑了笑,語氣倒算溫和,“縱子不是愛子,不能不行規勸教育之責,只當個鑄金窩灑銀庫的甩手掌柜。梅家那么大一家子,以后還要靠梅繡來撐,你正當壯年,也別整日忙著添新丁,還得花時間好好教教孩子們。”
剛添了第十八個兒子的梅侯臉色一紅,訕笑道:“殿下說的是,臣一定記在心里,回去就好好鞭策那個小畜生,讓他干正事!”
“別的不說,少去煙花之地廝混就是好的,年紀輕輕的虛眼耷眉一臉縱欲相,像什么樣子?他還沒說正妻,以后誰家閨秀愿嫁?”太子撥著茶蓋,“母后以前說梅家的繡兒是鬼頭頑劣了些,但還是討人喜歡的,你回去好好教教他,把他擰正了,別讓母后失望。”
梅侯連忙起身,說:“臣謹記在心,必不負殿下和娘娘的教誨。”
太子頷首,說:“帶他回去吧,養兩日再放出去撒野。”
梅侯恭恭敬敬地行禮告退了,裴溪亭見狀連忙從竹榻上起來,單腳蹦到太子跟前,拿起一旁的薄書給他扇風,殷勤地說:“謝謝殿下。”
太子看著他,說:“梅繡你也敢打,是仗著什么?”
“我打他的時候,不知道他是梅繡。”裴溪亭如實說。
“若是知道呢,”太子問,“還打嗎?”
裴溪亭抿了下嘴巴,說:“不打。”
太子一眼看穿,說:“言不由衷。”
裴溪亭挺實誠,“我怕太由衷,就惹殿下生氣了。”
太子搖了搖頭,不再言語。不知怎的,裴溪亭突然就想起他爺爺了,以前他在外頭闖了禍,老爺子也是先擺平外頭的麻煩,再關起門來教訓他,可到底不會真把他怎么樣。
太子殿下說到做到,真要庇護他,連在梅侯跟前都要護他的短。這么粗的大腿,他抱著是該高興,可又高興不太起來,好像還夾雜著點別的什么滋味。
這滋味就跟被針扎了似的,扎破皮也就一個細洞,不仔細看不出來,可尖銳,存在感十足。
裴溪亭在山上咂摸,被俞梢云好心背下山后咂摸,坐在馬車上還在咂摸,這一咂摸就是一路。等回到自家小院里,他在竹椅上翻來覆去好一段時間,終于咂摸出了一點名堂。
太子殿下不計較他的覬覦之心,不僅不把他拒于千里之外,還栽培庇護,這就叫大方坦蕩,恩情俱施,這會兒他要是再對太子殿下存有覬覦之心,實在不像話。
“那你就別表現出來嘛。”元方拿著掃帚掃掉裴溪亭躺椅下的土,隨口說,“我看你啊,就是不甘心。”
芳哥一語中的,裴溪亭也不反駁,瞅著天上的星星月亮,埋怨它們也掛得太高了,只能看不能摘。
可他就是想要。
摘了一次沒摘到,還是想要。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看不著,是就在跟前,能看,偶爾還能摸,但就是不能更近一步。裴溪亭挺矯情地想,要是太子殿下把他拒之千里還好了,他看不著摸不著,再想都無濟于事,現在這樣,簡直比拿著各色各味的饅頭肉餅去誘/惑元芳卻不許他吃一口還要殘忍百倍。
裴溪亭嘆了口氣,目光幽怨,看得元方起了一胳膊的雞皮疙瘩,說:“你不是遵從凡事順其自然嗎?”
“可不是嘛。”裴溪亭撓了撓頭。
他以前看見身邊的誰為了愛情哭天喊地、憂郁惆悵,是完全無法解,尋思著天底下人那么多,好的就跟地里的蘿卜似的,一個接一個,一個賽一個,犯得著嗎?
再說了,人活著又不是非要愛情,天底下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多得很,不比一個失去的前男友前女友香嗎?
這會兒裴溪亭還是個單身狗,但終于是有點感同身受了,難怪愛情是文學藝術作品的經典命題呢,光是單相思都能激發人的這么多情緒,何愁迸發不出靈感?
裴大畫師也突然有個靈感了。
后來接連半月,陸茫都能瞧見對坐的裴文書激情揮筆,不知在畫什么,傻笑猶豫發呆激動……每日情緒之復雜,變化之多端,偶爾甚至還能在那張臉上看見春光。
裴文書有情況——陸茫得出結論。
這日是個雨天,殿外大雨瓢潑,啪啪嗒嗒地沒個安靜,陸茫沒去東宮借閱殿下的文書,拿著一本書就悄摸地蹭到了裴溪亭身邊,飛快地瞥了眼他面前的紙。
“你在畫春畫?”陸主簿震驚地盯著紙上吃嘴的倆人。
“親個嘴兒就算春畫了?”裴溪亭打一開始就沒防著陸茫,自然也不在意他看,宣稱道,“我這個叫畫本。”
他瞥了眼陸茫,意味深長地說:“和話本子比起來,也就是寫和畫的區別,還沒人家的露/骨。”
陸茫全然不知自己的馬甲已經被人家掀飛了,聞言清了清嗓子,說:“你這畫的是……男風畫本?”
“是啊,”裴溪亭內涵道,“畢竟我身邊這么多俊郎君,何愁沒有素材,對吧,主簿?”
陸茫再次清了清嗓子,咳得更響亮了。
裴溪亭很擔心地抬手替陸茫拍了拍背,明知故問:“陸主簿,你不舒服嗎?”
是的,陸主簿的心不舒服,太虛了。他伸手拍拍裴溪亭的手背,微微一笑,說:“多謝關心,我很好。”
“那就好。”裴溪亭笑著收回目光,繼續作畫了。
陸茫看著紙上的一對男人,裴文書的畫功自不用說,入目就是和諧漂亮,生動至極。他有些心動,說:“裴文書,你這畫本是畫著自己看,還是送人?”
“沒想過,就先當消磨時間吧,偶爾畫畫。”裴溪亭說。
可你看著很沉迷其中啊,陸茫腹誹,緊接著眼睛一轉,試探說:“你既然知道話本,那你知不知道一個作者,叫‘風月書生’的?”
“知道啊,我還看過他的新話本,《石榴花夜記》。”裴溪亭抬頭看向陸茫,微微一笑,“書里的那個‘楊沛’,還跟我有些像呢。”
娘啊,陸茫有點出汗了,“是嗎?”
“不止如此,我覺得那個習鬃和……”裴溪亭朝外頭瞥了一眼,抬手掩住半張臉和陸茫耳語,“和殿下也很像。”
祖宗啊,陸茫內心汗如雨下,笑了出來,“是、是嗎?”
“我覺得而已,可能是巧合吧。”裴溪亭聳肩,語氣松快,“畢竟誰這么狗膽包天,竟敢寫太子殿下的男風話本?”
陸茫一屁股坐下,撞在了裴溪亭身上,他對上裴溪亭毫不介意的笑臉,呵呵一笑,說:“那殿下……知道嗎?”
“肯定不知道啊,”裴溪亭這倒不故意嚇他,“殿下怎么可能看風月話本,還是男風話本?”
對啊,是啊,可不就是這樣嗎,否則我怎么敢寫!陸茫在心里大嚷一聲,終于鎮定下來,但他還有一個顧慮。
“裴文書,你介意那個楊沛和你有些像嗎?”
陸主簿自以為隨口聊聊,拘著滿臉的笑意,可惜在裴奧斯卡的法眼下,這演技堪稱拙劣。
“不介意,反正又沒寫我的名字。”裴溪亭伸手拍拍陸茫的肩膀,“而且我自己也看,他要是不寫了,我看什么?”
哎喲,陸主簿一顆心徹底安上了,反手拍拍裴溪亭的肩膀,笑著說:“裴文書,雅量!放心吧,風月書生從不無故中斷話本。”
“哦,”裴溪亭拖長尾音,“陸主簿是他的忠實讀者?”
“心照不宣,”陸茫笑得溫文爾雅,“你我心照不宣啊,裴文書。”
裴溪亭看著陸茫,覺得挺樂,這時外頭來了個人,是伙房的大廚,魏叔。
魏叔就和他的姓一樣,主要負責投喂籠鶴司這群夙夜匪懈的崽子們,還兼顧蘇大夫的助替游蹤滋養胃病。
魏叔是土生土長的鄴京人,會的菜樣卻多,天天換著花樣做,其中一道燒魚尤其得裴溪亭的心。裴溪亭人漂亮,嘴甜得很清爽,瞧著一身少爺貴氣,相處起來卻沒包袱,因此也很得魏叔的心,最近儼然成了“伙房專寵”。
這不,一見著人,裴溪亭就喊餓,“叔,今天給我做了什么好菜?”
“今晚有一道桂花鰣魚!”魏叔腳底沾了雨水,沒進去,在門外招呼裴溪亭,“我是順路來傳個話,門口有人找你,說是你們家的李姨娘。”
裴溪亭道了聲謝,起身走到門口穿上鞋,打傘出了文書樓,留下陸主簿纏著魏叔要糟蟹吃。
李姨娘是裴彥的第三房妾室,有個女兒,母女倆都不是惹事生非的性子,平日在裴府謹小慎微。裴溪亭還未見過這位李姨娘,但知道步素影與她關系不錯,疑心李姨娘突然來找是因為步素影出了事。
腳踝的傷好了大半,但快步走動時仍有疼痛,裴溪亭到角門前時,右腳隱隱作痛。
李姨娘見了他,立馬就迎上來,噗通就跪下了,裴溪亭便知道不是步素影出了事,心里松了口氣。但見對方這副姿態,想必是有事相求,還不是小事。
“李姨娘這是做什么,快起來。”裴溪亭俯身把人攙起來,“有話好好說。”
李姨娘倉皇地站起身,顧不得衣擺,說:“三少爺,求您救救清禾。”
裴溪亭拿出巾帕給她,說:“四妹妹怎么了?姨娘擦擦眼淚,慢慢說。”
“多謝三少爺……”李姨娘囫圇擦掉眼淚,道出事情原委,原來是裴家要答應清禾的一樁親事,說的不是別人,正是梅繡。
“清遠侯府潑天的富貴,我們娘倆也不想跪著接一口!女子為妾,一輩子作低伏小,偏清禾還是個有志氣的,她在書院書讀得好,字寫得好,先生常常夸她,她是想做女官的。”
李姨娘說著又哭了起來,一雙紅腫的核桃眼拘不住淚,把裴溪亭的面容都澆得模糊了。
“我不求她嫁入高門,也不盼著她出息,就求她平平安安的,能一輩子高興,我死了也甘愿。可那梅小侯爺是什么人啊,那是個紈绔浪蕩子,據說在房中還有惡癖,清禾要是真過了門,那不就是去送死嗎?”
裴清禾去父親夫人面前相求無果,回來后卻沒鬧,只紅了眼眶,抻著脖子說寧死不嫁。可李氏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嗎?
“二少爺在院子里讀書,夫人派人看著,我靠近不了,只能以出門燒香為由來求三少爺……我知道此事是為難三少爺,可我當真沒有別的法子了,求三少爺想個辦法,救救我們娘倆吧!”李姨娘又要跪,被裴溪亭一把攙著,她跪不下去,猛地握住裴溪亭的胳膊,好似攥著最后的扶木。
裴溪亭看著她倉皇絕望的眼睛,說:“四妹妹與梅繡相識嗎?”
“沒有,他們不相識,從前話都沒說過一句!”李姨娘說,“梅家的人來府上,說是梅小侯爺在書院碰見了清禾,心里中意,要把人納回去。夫人和老爺沒法拒絕……不,他們是不想拒絕,他們只管攀附侯府,給裴家添光彩,哪里會顧忌清禾的死活!”
她低低地哭著,哭得沒了聲,腰也彎了,像是把這半生的氣都哭出來。
裴溪亭自認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個好人,也和這娘倆沒情分,但看著泣不成聲的李氏,突然就想到了步素影。
若原著里“裴溪亭”將遇到的事情告訴了步素影,步素影是否也會如此走投無路,哀哀欲絕?
會的吧,所以“裴溪亭”直到自盡前,也沒有和步素影說一句不好。
裴溪亭的沉默在李姨娘眼中無限拉長,明明只有一瞬,她卻好像捱了許久,就要徹底絕望時,那雙紅潤卻冷淡的唇微微一啟,年輕人語氣平淡:
“李姨娘勿憂,這事兒我來辦。”
大雨滂沱,路上行人無幾,茶樓酒肆等地方關著半扇大門,里頭卻熱鬧如常。
梅繡日日得閑,今日卻不便出去跑馬瀟灑,索性約人到鴛鴦館玩兩把骰子。
說出去令人驚奇,半個月了,梅小侯爺還是頭一回進花樓,而且褲頭勒得緊,沒讓哥兒姐兒們扒。姐兒調侃小侯爺要轉性了,梅繡呵呵一笑,沒敢說因為太子殿下都關照他的私生活了。
太子殿下鮮少過問臣下的私事,更別提他們這些子弟,但梅繡記得小時候有一回入宮,他說錯話被母親一腳踹到地上,是太子殿下走過來把他提起來的。那會兒太子還不是太子,毫不在意地替他拍了拍袍子上的土,客氣地請他母親別動怒,母親答應得溫婉而歉然,回去了就擰著他的耳朵歇斯底里。
梅繡捂著流血的耳朵躲在被子里哭,抱怨五皇子不該好心,可直到如今,他都記得五皇子明亮深邃的眼睛。
一張如意四方桌,除了梅繡,還坐著宗蕤、宗郁、上官桀,青鈴鈴坐在宗蕤身后,手里攥著個荷包,正埋頭哼哧哼哧地繡一樹金桂。
屋子里還有幾個哥兒姐兒,一水的新鮮漂亮,看得梅繡眼睛挺舒服的,手上也舒服,已經摸進了懷中姐兒的裙子里。
那姐兒被摸著了,攀著梅繡嬌/喘吟吟,宗蕤與上官桀專注著骰子,正對面的宗郁卻坐不大住了,說:“我出錢,給您二位包個雅間,成嗎?”
梅繡臉皮厚實,沒半點不好意思,還反口嘲笑宗郁,“四兒,你真不行。世子爺,您趕緊教教你弟弟啊。”
“我教不了,”宗蕤懶洋洋地說,“我們家難得出一個癡情種,可不能教折了。”
趙夫人要給宗郁說親,千方百計地把人騙回來,結果宗四公子回來后發現了真相,第一句就是:心有所屬,非卿不娶!
趙夫人問:哪家閨秀啊?
宗四公子說:民間姑娘。
趙夫人滿頭珠翠晃個不停,除了“不許”說不出話來,寧王妃無奈,只得叫王爺做主。當著老子的面,宗四公子底氣十足,毫不退步,要不是世子一腳踹飛了老子手里的棍子,四公子差點就被打斷了腿。
寧王府下人多,宗四公子嗓門大,因此家丑止不住外揚,短短幾日,上下都傳遍了,皇后娘娘都派人給寧王府傳話,別打孩子,有話好說。
但任憑家里好說歹說,宗郁就那八個大字,兩方至今僵持不下。
這會兒青鈴鈴忍不住抬眼看了眼宗郁,著實也沒想到鄴京的王侯之家真能出個癡情種。
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宗蕤微微側目,“喲,好看嗎?”
這是人前,但人不多,還都不是生人,青鈴鈴不敢和宗蕤唱反調,怕這混世魔王發起火來就把他摁在桌上辦了,趕緊捧起酒杯,要喂宗蕤喝。
宗蕤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擋開青鈴鈴的手,讓他滾遠點兒。
青鈴鈴也不說什么,屁股一抬就坐到后頭的榻上去了,一個小倌趕緊坐了上去,媚聲媚氣地說:“奴伺候世子爺。”
宗蕤沒趕人,青鈴鈴嗤了一聲,轉眼就對上梅繡的目光,他不閃不避,回了個白眼。
這小婊/子,梅繡暗自咬牙。
這時,有人敲門而入,是個堂倌,對著滿屋子金貴的祖宗,他頭也不敢抬地說:“小侯爺,裴三公子求見。”
青鈴鈴繡針的手停下了,立刻看向門口。
梅繡正和懷里的姐兒玩皮杯兒,聞言屁股一痛,半個月前被他爹摁著打的幾棍子又虎虎生風了似的!
姐兒媚眼朦朧,只見梅繡眼神一狠,隨即自己就被一手掀了出去。她哎喲一聲,梅繡當沒聽著,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門口,“喲,貴、客!快請進來。”
上官桀把玩著骰子,偏頭看向門口,進來的人紅衫玄帶,素凈又明艷,火燒云似的飄了進來。自上次寧州一別,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裴溪亭。
上官桀這段時間心里煩。前些時候上官明犯蠢作死,被上官侯爺綁在祠堂打死了,所幸沒有牽連上官家,但好歹是親生父子,上官侯爺對上官明也自來頗為重視,因此病了一場。上官桀對上官明沒什么感情,除了感慨這個兄弟色欲熏心之外沒有別的了,他心里反而想著裴溪亭。
裴溪亭回京時給趙繁留了信,言辭懇切,一派溫順,那聲“行簡”更是親密非常。上官桀看著“還未來得及”收好、擺在桌上不小心被自己看到的那封告辭信,看著笑意盈盈、分外虛偽的趙繁,心中有些不快。
裴溪亭那個沒見過世面的,該不會真的被趙繁哄著了吧?否則怎么對他不假辭色,對趙繁卻稱兄道弟、打得火熱?
上官桀想不明白,腦子里盡是三人相處時裴溪亭對趙繁和他自個兒的區別對待,心里愈發不是滋味。偏偏這段時間裴溪亭都待在衙門,平日沒怎么出來,讓他找不著機會問,沒想到今日冷不丁就撞上了。
上官桀目光如狼,裴溪亭仿若不察,一一見禮后看向梅繡,開門見山,“聽說小侯爺想納裴清禾為妾。”
“是有這么一回事,怎么著,”梅繡笑得混賬,“三舅兄有什么……哦,不對,我是納妾而非娶妻,這聲三舅兄,裴三公子擔不起。”
裴溪亭看跳蚤似的把梅繡看著,笑了笑,說:“我和家妹還真沒這個福分,我來,是想和小侯爺談一筆生意。”
“哦,有點意思了。”梅繡往椅背上一靠,笑嘻嘻地說,“可什么人都能跟我談生意,那我也太掉價了吧。”
裴溪亭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眼桌上的骰子,宗郁見狀劍眉一挑,主動起身讓出了座位。
“溪亭,”他說,“坐。”
這稱呼一出口,在場的人都看了眼裴溪亭,沒想到他和宗郁也有交情。
裴溪亭道謝,直接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了。他看著對坐的梅繡,說:“那就賭一把,我贏了,小侯爺就跟我談談,如何?”
“你輸得起嗎?可別褲子都輸沒了……誒。”梅繡眼睛一亮,“這個好。”
他一拍桌,指著裴溪亭說:“我和你賭!輸了,你就脫了褲子過來趴下,敢不敢?”
這話熟悉,是回敬裴溪亭的,裴溪亭沒說話,青鈴鈴先猛地站了起來。梅繡轉頭看向他,卻沒說話,儼然是要等宗蕤開口教訓不懂事的小玩意兒。
“小侯爺的回敬,我收下了。”裴溪亭沒等宗蕤開口,伸出修長的右手食指,輕輕將賭盅翻了個滾,朝梅繡笑了笑,“賭約,我也應了。”
第50章 桂酒 裴:。
梅繡常年混跡風月場所, 縱然不是賭技高超,卻也熟于此道,反觀裴溪亭, 從前誰也沒在賭坊見過他。
這場賭局本該是勝負明了,可裴溪亭太淡然自若,梅繡心里竟然有點打鼓, 可轉念一想自己輸了也沒有什么懲罰, 怕什么?于是一拿盅, 說:“一局定勝負, 你敢不敢!”
裴溪亭言簡意賅:“怎么賭?”
好一副高手姿態, 梅繡嗤笑道:“知道你沒見過世面,我就不和你賭太難的了,免得傳出去說我為難你。就比大小, 誰大誰勝……宗四兒,你為什么搖頭嘆氣, 存心晦氣我是不是?”
宗郁站在宗蕤身后, 聞言一攤手, 笑著說:“我哪敢啊,就是想著馬上要見到小侯爺的高超賭技, 心中激情澎湃而已。”
“是嗎?”梅繡信以為真,仰頭哈哈大笑,朝裴溪亭挑了下眉,“小子,你先還是我先?”
裴溪亭側手, “小侯爺,請。”
梅繡也不謙讓,擼起袖子拿起賭盅, 熟練地搖盅落定。身旁伺候的小倌伸手替他揭開賭盅,說:“五五六!”
“……”青鈴鈴一抿唇,還是坐不住了,起身走到裴溪亭身旁,想幫他搖盅。
“誒,當小爺死了?”梅繡橫眉,不無惡意地說,“你世子爺還坐這兒呢,鈴鈴,心別太大了。”
“我與鈴鈴只是朋友。”裴溪亭看著梅繡,突然朝他莞爾,“雖說鈴鈴受人追捧,可小侯爺也別把大家伙都想成心思齷齪、存心覬覦之輩嘛。”
他意指梅繡在寶慈善寺說的那些話,梅繡咬了咬后槽牙,說:“該你搖——”
話音未落,裴溪亭已經抄起賭盅,令人眼花繚亂一瞬,賭盅落定,隨手翻開。
“三個六,豹子!”青鈴鈴高興地蹦了一下,與有榮焉,笑得花兒似的。他拍桌震得宗蕤手邊的酒杯顫了顫,但他沒發現,只盯著梅繡,“小侯爺,愿賭服輸!”
“怎么可能!”梅繡暴起,盯著那賭盅里點數相同的骰子們,確認的確是三個六。
這是裴溪亭能搖出來的數嗎?
梅繡不相信,嚷嚷說:“你這是運氣!”
“賭桌上本來就有運氣之說,靠運氣怎么了?小侯爺不如出去問問老天爺,問他老人家怎么只眷顧溪亭,不眷顧您呢?”
青鈴鈴一句話不帶喘氣,噼里啪啦地甩在桌上,梅繡氣得跳腳,沖過去就要收拾這個小賤人。
宗郁伸手攔了一下,沒讓梅繡過去。
宗蕤不急不慢地抿了口酒,伸手拍拍梅繡的胳膊,笑著說:“好了,我來管教。”
他瞥一眼青鈴鈴,“怎么和小侯爺說話的?”
“是,是我出言不遜了,”青鈴鈴咬了下唇,可憐兮兮地瞧向梅繡,“請小侯爺慈悲為懷,不要和我計較,我再不敢了。”
“老子信你就有鬼了!”梅繡被這矯揉造作的東西氣得牙疼,冷哼一聲回了座位。他伸手按了下氣歪了的花錦抹額,直勾勾地盯著裴溪亭,“愿賭服輸,我認了,但是我要再和你來一局。”
裴溪亭點點頭,再和梅繡來了一、二、三……八局。
第九局后,梅繡扔了賭盅,連帶骰子也扔了,說:“你扮豬吃老虎!”
裴溪亭無辜極了,秀眉微微蹙起,“可我從沒說過我不會玩兒啊。我還以為是小侯爺心里想答應我,面上卻要裝狠,所以特意提出賭局,要不動聲色地讓讓我呢。”
“……”這人好不要臉,梅繡伸手按住人中,給自己急救回來了。他緩了緩,“說吧,要跟我談什么生意。”
裴溪亭掃了眼四周,梅繡不耐煩地說:“都出去。”
很快,屋里伺候的人除了青鈴鈴,都紛紛退出去了。
“我想請小侯爺放棄納裴清禾為妾的心思,作為報酬,我可以給小侯爺提供一份更值得開心的消息。”裴溪亭說。
“什么比美人在懷更令人開心啊?”梅繡不以為意,把裴溪亭上下一打量,惡意地說,“難不成裴文書要代妹出嫁?如果是這樣,我倒是很樂意。”
上官桀喝了口酒,臉色不大好看,在座只有對面的宗蕤發現了,笑著搖了搖頭。
這樣的垃圾話,裴溪亭左耳進右耳出,淡淡地吐出一個名字:“梅邑。”
梅繡面色微變。
梅邑是梅家老八,是梅侯的繼室所出,雖說仍比不得梅繡這個原配嫡子,但若梅繡沒了,梅邑便是最有資格接替的繼承人。
但這并非是梅繡厭惡他的最大由。
梅邑的母親原是梅侯夫人的妹妹,來府中相陪姐姐時和梅侯一來二去地勾搭上了,彼時娘家瞧瞧肚子還沒動靜的侯夫人,再瞧瞧梅侯府上那群虎視眈眈的鶯鶯燕燕,于是爹娘一同來說和侯夫人:好歹是一道長大的自家姐妹,不比外人可親可信?你就容了妹妹的一片癡心吧,以后也有個照應。
侯夫人看著語重心長的母親,不嚴而威的父親,泫然欲泣的妹妹,點了頭。
妹妹風光進門,當年就懷了梅邑,緊接著侯夫人也懷了梅繡,姐妹倆前后生產,接著的路卻截然不同。妹妹恢復得快,仍舊嬌艷勾人,侯夫人卻落了心病,郁郁寡歡,梅侯府上花兒千般,很快就不再踏足侯夫人的院子。
侯夫人如常待之,外頭人人都贊梅侯夫人溫婉賢良,不愧是名門閨秀,但只有小梅繡知道,他娘已經瘋了。
侯夫人香消玉殞時,梅繡趴在病床邊,問她恨嗎?
當年王家小姐與梅侯一見鐘情,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誰都道是金童玉女,門當戶對。王家上下誰不知道自家姑娘春心萌動,為了梅侯癡斷了心腸,女兒家閨中說些私話時,妹妹握著侯夫人的手,艷羨又祝福:姐姐與侯爺金玉良緣,必定白頭到老,恩愛長久。
可后來的事,恨么,王慧恨極了,恨梅侯薄情,爹娘寡恩,妹妹失義,恨梅繡……恨他拴著她一顆殘心、絆著她一顆殘命,活著不痛快,死了放不下。
侯夫人含恨而終,孝服紅眼的梅繡闖入書房,叫嚷梅侯可以抬任何女人做繼室,唯獨王箐,被梅侯罵了出去,此后再沒叫他老子一聲爹。
至于王箐梅邑這娘倆兒,他們就像一串尖細腥臭的刺,從小到大,梅繡如鯁在喉。
——裴溪亭這是蛇打七寸。
梅繡的目光變得陰沉,“你什么意思?”
“梅邑要參加秋闈,聽說還認識了瞿家姑娘,兩樁事讓他辦成一樁,尤其是后一樁,可立馬就要出大風頭了。”裴溪亭說。
梅繡嗤笑一聲,“瞿家還有這么眼瞎的姑娘?賤人娘生出個表里不一的雜種,還真當成好枝兒了?”
宗蕤消息靈通,說:“是瞿蘭,皇后娘娘都知道了。”
梅繡面色難看,盯著裴溪亭說:“說吧,你的價碼是什么?”
“梅邑在外頭養了個外室,肚子都有了。”裴溪亭微微一笑,再度價碼,“這個外室叫小春紅,原先和王夜來關系匪淺,后來借著王夜來的船板跳上了梅邑的船,迷得梅邑在城外買了間莊子,當心肝地捧著。”
梅繡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起來,“他娘的,梅邑養外室?文質彬彬風度翩翩謙謙君子人淡如菊的正人君子竟然一邊養著外室,一邊勾搭瞿蘭,這個外室還是自家表弟的女人,啊?”
“我家四妹妹雖好,但于小侯爺來說不過就是圖個一時新鮮,可梅邑就不同了。”裴溪亭把玩著骰子,不緊不慢地說,“聽說瞿蘭小姐坦蕩,直來直往,這樣的人最看不上表里不一、兩面三刀,若此時小侯爺給她提個醒,她必定會感謝小侯爺幫她識人,及時止損。”
如此一來,梅邑再攀不上瞿家,若因為此事損了心神,秋闈也難,兩樁大道驟然崩塌,不崩潰才怪。
一直沒有出聲的上官桀看向裴溪亭,說:“好狠的一刀。”
“他敢做,還怕自己被掀了老底嗎?”裴溪亭悠悠地嘆氣,“這怎么能怪我啊?”
“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活該!”梅繡簡直要笑死了,掬著眼淚花兒指著裴溪亭,“成,是個好價碼,我和你做這筆生意!”
“多謝小侯爺。”裴溪亭告知地址,見梅繡馬不停蹄就要出發,便提醒說,“抓賊要拿贓,捉奸要成雙。”
梅繡腳步一頓,“對對對對……”他折身拍拍裴溪亭的肩膀,“你我往日恩怨一筆勾銷!”
梅小侯爺紅光滿面地走了,裴溪亭正要告辭,卻聽上官桀說:“你怎么知道這件事?”
裴溪亭對上他的目光,說:“小侯爺說呢?”
“你在查王夜來的時候順手牽出了這條線,”上官桀微微瞇眼,“你還在記恨王夜來。”
“當初在朝華山,他想殺我,在蘭茵街,他想綁我,我不該記恨他嗎?都說知己知彼百戰不勝,我既然記恨他,自然要將他摸清楚了,以備不時之需。怎么,”裴溪亭把上官桀上下一打量,有些惶恐,“小侯爺要為你的狗腿子找場子嗎?”
上官桀不怒反笑,說:“王夜來怎么能和裴文書相比?裴文書想打想殺,自憑本事,我不僅不阻攔,還給你鼓掌叫好,只希望裴文書能給我個好臉。”
裴溪亭微微瞇眼,面無表情地說:“小侯爺這是什么意思?”
“我心悅裴文書,”上官桀起身走到裴溪亭面前,微微傾身看著他,“想討你的歡心。”
屋里沒人說話,宗郁不明所以,宗蕤似笑非笑,青鈴鈴目光警惕,大家都看著裴溪亭。
好啊,這是換戰術了?硬的不行就來軟的?裴溪亭狐疑地看著上官桀,那雙星子眸明亮黝黑,客觀來說是很好看的,但他不為所動,說:“你有病吧?”
“……”
眾人一愣,誰都沒想到小侯爺難得溫柔如水,卻得了這么一句,偏偏裴溪亭語氣猶豫,好像真的疑心他有病。
寧王府的兄弟倆噗嗤一聲笑出來,都樂得不行。青鈴鈴也樂,但又擔心上官桀發怒,對裴溪亭動手。
上官桀暗暗咬牙,還要說什么,裴溪亭已經推開他的胸口,起身走了。
青鈴鈴想要追出去,卻聽見宗蕤的聲音。
“鈴鈴,”宗蕤看著他,臉上在笑,“外頭下著雨呢,別亂跑。”
青鈴鈴咬了咬唇,站在原地沒敢再出去。
“哎呀,這一天真有意思,連著兩場好戲。”宗蕤不再看青鈴鈴,端杯喝了口酒,抬頭見上官桀直愣愣的,不禁笑道,“謹和,別發愣了,人都沒影了。”
上官桀回過神來,卻沒有回答,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那里有股柑橘茶花油的余味,是裴溪亭頭發上的香氣。
*
梅繡當日便派人去裴家賠禮,只說裴四小姐秀外慧中,嫁他作妾委實可惜,就此罷了。
裴彥和汪氏不明所以,心中惱這小侯爺輕浮不靠譜,但婚事本就未定,他們也只得說些場面話,就將這事揭過去了,只是到底有些可惜。
母女倆卻是重獲生機,李姨娘立刻要去感謝裴溪亭,卻被女兒攔下。
裴清禾擦拭著眼淚,心中計較了一番,說:“三哥救了我,卻壞了父親和夫人的心思,若姨娘此時又去找三哥,招致父親夫人懷疑,會給三哥添麻煩的。”
李姨娘醒過神來,說:“是這個道,那我們……”
裴清禾說:“大恩不言謝,哪怕我們力薄,以后也有報答的時候。”
她語氣柔和,眼神卻堅定,李姨娘不禁又落下淚來,母女倆劫后余生,抱著對方喜極而泣。
另一邊,梅繡逮住了梅邑的尾巴,耐心地等了三日,終于等到梅邑借著和同窗出城郊游,半路繞道莊子去和小春紅蜜里調油的時候。
梅邑剛脫了褲子,梅繡便踹門而入,嚇得梅邑臉色煞白,再看梅繡身后竟然還站著瞿蘭。
瞿蘭敢愛敢恨,淚流滿面也不耽擱一聲令下,讓瞿家的小廝將梅邑從床上拖下來痛打了一頓,恩斷義絕。
梅繡雖樂見那母子倆吃癟,但也得體諒瞿蘭不想讓臟東西沾染瞿家名聲的心思,只得放棄大肆宣揚,鬧得人盡皆知的念頭。
令人意外的是,那個小春紅竟然另有來頭。
“小廝要去抓她,她竟然從床上一躍而起,踹開小廝,一路奔逃而出,若不是被我拉著一起去看好戲的宗四兒及時阻攔,就被她給逃了!”
梅繡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見裴溪亭瞅著自己,不由一愣,“你看著我做什么?”
梅小侯爺收獲頗豐,心情大快,從城外回來就直奔蘭茵街找裴溪亭這個軍師匯報戰果,當真是把兩人的舊仇一筆勾銷了。
裴溪亭撐著下巴,懶洋洋地說:“我等你把話說完啊。”
“哦。”梅繡放下水杯,撐著桌子盯著裴溪亭,“你猜然后怎么著?那個小春紅竟然能和宗四兒過招,雖說還是被制服了,但一個野妓怎么能有那般身手?她分明是習武之人!”
裴溪亭若有所思,“哦?”
“還沒完,我們在她床底發現了一把刀!”梅繡拍桌,“這個女人有問題!”
裴溪亭問:“人呢?”
“大寺。”梅繡說。
裴溪亭聞言“哦”了一聲,說:“好,我知道了。”
他語氣里儼然是一股“你跪安吧”的意思,梅繡輕呸一聲,也不強留,轉頭跟個戰勝的公雞似的,氣勢昂揚地走了。
裴溪亭沒有起身送客,往后一仰,就靠上了竹椅。院門打開又關上,他盯著灰藍的天空發呆,不知不覺就閉上了眼睛。
困意朦朧時,又是開門的聲音,裴溪亭偏了偏頭,卻沒睜眼,咕噥說:“你回來啦……”
“誰回來了?”
冷淡的嗓音自上而下,雨珠子似的打在裴溪亭臉上,他立時睜開眼睛,偏頭看去,站在竹椅旁的竟然是太子。
雖說他老早就邀請了太子來院子里坐坐,可太子殿下分親疏、知禮儀,也做不出隨意進出下屬家門的事情。因此這會兒冷不丁地看見了人,裴溪亭一時迷迷糊糊不敢信,還以為是做夢。
他最近總是夢到太子。
干凈的不干凈的都有,千奇百怪。
元方說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夫說我們這兒醫不了相思病,讓他不如去寺廟打個桃花繩,求月老顯靈。
裴溪亭倒是沒去求月老,對夢里的太子來者不拒,這會兒他仰視著太子,眨巴眼睛多看了幾眼才確定,這是本尊。
“您怎么來了?”裴溪亭撐著扶手起身,規矩地行了個禮。
太子說:“散步。”
小大王從門口跑了進來,湊到主人和裴溪亭中間,搖頭晃腦,同時蹭了兩人的小腿,還用屁股懟了裴溪亭一下。
裴溪亭笑了笑,一邊招呼太子落座,一邊挼了把腿邊的圓腦袋,說:“屋里有桂花酒,殿下要喝一杯嗎?”
近來正興桂花,太子卻還沒有飲一杯,聞言說:“好。”
“您等等。”裴溪亭撂下話便往屋里去了,小大王在后頭跟著。
太子打量著這間小院,左邊井口放著兩個西瓜,一小竹簍裴溪亭不喜歡吃的蘿卜,旁邊的空地上擺著張小桌,上頭曬滿了書,角落里是竹竿子搭的晾衣桿,裴溪亭和元方的衣服掛了一排。
右邊的薔薇花墻半萎半開,仍然不掩嬌艷,是有精心看顧著的,只是墻前頭空著片地方,好像差了點什么。
裴溪亭帶著小大王從屋子里出來了,小大王昂首挺胸,腦門上頂著只小巧可愛的西瓜帽。它很新奇喜歡似的,還湊到主人面前展示了一圈。
太子沒說什么,只伸手替它正了正帽子,小大王蹭了蹭他的手,心滿意足地溜達走了。
裴溪亭給太子倒酒,說:“這是我從一位神秘大廚那里得來的,好喝得很,您嘗嘗。”
沒想到太子抿了一口,便說:“魏廚釀的酒。”
“原來您也被魏叔投喂過啊。”裴溪亭在太子身旁坐了。
“他每年都釀,埋在籠鶴司伙房外頭的大樹底下,到了時候就取出來讓大家喝。”太子看了眼一口一杯的裴溪亭,知道這位是伙房新寵,據說近來伙房做魚的次數都頻繁了起來。
好似只要裴溪亭愿意,他就很容易討人喜歡,不論男女老少,哦,還要加頭小老虎。
魏叔知道裴溪亭不愛喝太甜的酒,特意選了這兩罐,裴溪亭冰鎮了一罐,另一罐放在外頭,晚上睡覺時小酌一杯,算是助眠。
小大王在院子里逛了一轉,又慢悠悠地晃出去了,裴溪亭看了一眼,說:“就這么讓它溜達出去,沒問題吧?”
“無妨,梢云會看著。”太子抿了口酒,“元方不在?”
“他最近癡迷于做肉餅,去李肉餅那里偷師了,要晚點才會回來。”裴溪亭說,“您要找他嗎?”
太子說:“不。”
“好的。”裴溪亭給太子續杯,正想問殿下需不需要點下酒的,就聽見有人敲門。
“裴文書可在?”
嗓音柔和,是隔壁的蘇大夫。
裴溪亭問了太子的意思,起身過去把開了一角的半扇門拉開,說:“蘇大夫,殿下在院里。”
蘇大夫聞言驚訝了一瞬便恢復如常,順著裴溪亭讓開的路進了院子。
裴溪亭輕輕掩上門,轉頭見蘇大夫與殿下見禮,兩人應該是熟識,太子叫他“重煙”。
裴溪亭突然想起來,太子的容貌取向是蘇大夫。
蘇重煙和太子說了兩句話,側身看向裴溪亭,說:“裴文書昨日不是讓我給你開清心降燥的方子嗎,喏。”
裴溪亭伸手接過那小藥瓶,心里有點虛,畢竟讓他需要吃藥而且還連換三個大夫都沒治好的“罪魁禍首”就坐在旁邊。
好歹是演技派,裴溪亭面上一派尋常,道了聲謝,說:“蘇大夫也坐下來喝兩杯?”
“不了,明日要去見一位病人,我還要回去看看脈案,喝不得酒。”蘇大夫轉頭和太子行禮,又和裴溪亭點頭告別,轉身離去了。
裴溪亭重新落座,把藥瓶放在一邊。太子看了一眼,說:“生的什么病,這么久還不見好?”
裴溪亭哪敢說自從我看了話本后就心里躁動,還停不下來,只得說:“沒有生病,就是火氣重,可能是入秋了,燥的。”
他看著也確實不像個有病的,太子便沒有多問,只“嗯”了一聲,說:“《越人歌》抄好了嗎?”
本以為裴溪亭又要糊弄過去,沒想到這人眉梢一挑,洋洋得意地起身去屋子里拿出一個薄本放在他面前,“請您檢查。”
說著就坐回去了,一派淡然自若、任君翻閱的姿態。
太子收回目光,伸手翻開一頁,一篇一篇地檢查,出乎意料的是,裴溪亭并沒有前面認真而后面敷衍,篇篇如一,寫得認真。
裴溪亭也沒有想到太子殿下會一篇一篇地檢查,不知是閑情逸致還是嚴厲非常,感慨著,納悶著,就看得入迷了。
他自小見了數不清的好皮囊,自己也長了一張逢人挨夸的好相貌,所以對顏值的要求可以說是吹毛求疵,他能發現和承認一個人的美,但很少驚嘆,可太子殿下的的確確是哪哪兒都很迷人。
迷人到用一雙無比美麗又無比冷情的眼睛就讓他栽了跟頭,如今神魂顛倒,還不想回頭。
深藍的墨色壓了下來,夜風在吹,吹得裴溪亭心浮氣躁,他看著垂眼翻頁,將目光全部傾注于書頁卻對他吝嗇絲毫的太子,不知不覺中喝了一杯又一杯。
翻頁的聲音和酒水滴落的聲音相間響起,一聲追著一聲,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院中的燭燈隨風閃爍。
突然,“啪”的一聲,酒杯倒了,從白皙的指尖滑落,咕嚕嚕地滾到桌沿,堪堪未落。
裴溪亭不知不覺中喝完了一整壺酒,剛下肚的沒反應,后勁卻沖上頭,終于閉上眼睛,不再看太子。太子也終于抬起目光,看向裴溪亭。
那不安分的眼睛閉上了,連帶著酡紅的臉埋進了胳膊,太子合上書簿,俄頃,起身走到裴溪亭很前。
他伸手將裴溪亭臉上的一縷頭發拂開,指尖從毛絨絨的眉間滑落,觸碰著熱乎乎的臉頰。裴溪亭似有所覺,迷糊地“嗯”了一聲,蹭了蹭自己的胳膊。
太子看了良久,收手要走,卻被伸手拽住衣袖,裴溪亭一頭撞上他的手臂,摩挲著抱住了,抱得很緊。
裴溪亭咂巴兩下嘴,啞著聲音說:“不許走……”
那腦袋溜圓,像顆兇猛的小球,砰的一聲,撞得太子的心都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