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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怒發 小裴:C。

    夜風吹拂, 薔薇花墻香風簌簌。

    俞梢云跟著小大王遛彎去了,元方也還未歸,太子伸手把裴溪亭即將要歪倒的腦袋扶住, 掌心下毛茸茸的,蹭得他有些癢。

    就這樣任裴溪亭抱了一會兒,太子終于說:“來人!

    暗衛在太子身后落地, 恭敬道:“殿下!

    “把他帶屋里去!碧诱f。

    暗衛應了一聲, 上前去攙扶裴溪亭, 裴溪亭卻搖頭晃腦拒絕被帶走, 拽著太子的胳膊, 他越要攙扶,裴溪亭就拽得越緊,偏偏殿下還不抽手。

    暗衛一時無處下手, 請示道:“殿下,這……”

    其實辦法多得很, 只需稍微用點力氣, 但誰不知道裴文書在殿下跟前得臉, 殿下待之分外寬縱,他哪敢把人弄疼了?

    太子看著把臉貼在自己胳膊上死活不松開的人, 又偏頭看向晾在竹竿上的那排屬于兩個人的衣服,突然說:“我是誰?”

    暗衛不明白殿下為何如此問,裴溪亭卻回答得頗為篤定,“那個……姓宗的!”

    這答案失禮甚至犯上,暗衛眼皮一跳, 卻聽殿下輕笑了一聲,竟像是被逗樂了,隨后俯身摟住裴溪亭的腰, 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這簡直堪稱驚心怵目,暗衛怔怔地退了半步,感覺自己發現了天大的秘密。

    殿下和裴文書竟然是這種關系?!

    太子并未訓斥屬下擺到明面上的呆滯,抱著裴溪亭往寢屋去。他抬腳將房門輕輕踹開,左右一掃,左轉走到窗前的榻邊,俯身將裴溪亭放下,正要退后,卻被裴溪亭伸手摟住了脖子。

    這一摟莽撞,太子往前傾身,撲入裴溪亭的肩窩,鼻尖盡是裴溪亭身上的香氣,混著幽幽的桂花酒香,竟分外醉人。

    “……”太子一時屏住了呼吸,左手撐榻微微偏頭,說,“裴溪亭!

    屁股挨上竹簟,懷中的溫度就要抽身而去,裴溪亭不甘不愿,伸手胡亂一摟,就這么對著太子的脖子又蹭了上去。聞言,他“嗯”了一聲,醺醺地說:“不許走。”

    本著體諒醉鬼的心思,太子并沒有立刻將裴溪亭丟開,說:“為什么?”

    “我不要你走!”多飲后的裴溪亭本性顯露,霸道地圈住太子的脖子、肩膀,蹭著他的頭發低低抱怨,“拒絕我就算了,連在夢里也要走,你是不是人啊!

    夢里?裴溪亭經常夢見他么,太子愣了愣,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此時,裴溪亭邪肆一笑,嘿嘿一聲,“前幾回你可熱情多了,今兒怎么這么冷淡?我可告訴你,我不吃欲拒還迎這一套……嘿,還是吃的!

    “……”

    太子總算知道裴溪亭在吃什么降火藥了。

    “倒杯水來!碧臃愿勒驹陂T外不敢進來的暗衛,伸手拍拍脖子上的“鎖鏈”,“你一直這樣,我的腰會累!

    “裝什么大尾巴狼?”裴溪亭才不信,小聲說,“你的腰可猛了,我一直叫,你都不停!

    “……”太子閉眼吸了口氣,認為裴溪亭這樣的人應該忌醉,本就有口無遮攔的毛病,喝多了更是什么污言穢語都說。

    “放開!

    “不!”

    協商未果,太子伸手摟住裴溪亭的腰,毫不費力地將人抱起來。

    裴溪亭叫了一聲,蹬了下腿兒,猴兒抱樹似的手腳并用地將這根“大樹”抱得更緊了。太子本來想將人挪個位置,都坐下好好說話,沒想到這下被摟得更緊,不由得一時無言。

    緊接著,裴溪亭感覺屁股挨上溫熱堅硬的東西,他坐在了太子的腿上。

    暗衛端著水進來,冷不丁撞見這副場面,立刻閉上眼睛,一路疾行將水送到太子手邊,轉身出去了,還把門關上了。

    太子把水杯抵到裴溪亭唇邊,“喝掉!

    裴溪亭搖頭,說:“你喂我!

    太子說:“我不是正在喂你嗎?”

    裴溪亭把臉躲進太子的頸窩,悶聲說:“你之前都是用嘴喂我的!

    他挺不高興,挺委屈,挺不可思議,“你今天怎么這么不上道?”

    太子也是實在沒想到自己在裴溪亭的夢里竟然那般“上道”,耐心地說:“我今天中毒了,不能用嘴碰你,否則你也會中毒。乖乖的,把水喝了。”

    “什么!”裴溪亭驚起,若非太子眼疾手快,及時閃避,差點被他撞飛了杯子。

    太子呼了一口氣,尋思要不要把人綁起來,卻突然被兩只柔軟溫熱的手夾住臉腮,那張緋紅的臉猛地湊上來打量檢查他,濕漉漉的眼睛一下就紅了。

    “誰毒你啊?誰!”裴溪亭怒不可遏,“你中毒了怎么還這么死裝啊?你說啊,我去給你找藥!我去把下毒的人打成人肉丸子!”

    太子:“……”

    能看得出來這人之前做夢的時候分外沉浸,但太子看著他濕紅的眼,細顫的唇,聽他罵自己、罵下毒那東西的話,心中還是溫瀾潮生。

    “我哄你的,”太子輕聲說,“沒事了!

    裴溪亭定定地看著他,突然松開了手,說:“你就是不想親我!你祖宗的,都跑到老子夢里來了還拿喬,當老子死了?慣的!”

    說罷,裴溪亭一個起身,拽著太子就要送客,結果一通凌亂步法,太子未動分毫,他倒是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倒頭翻了個白眼,就昏了過去。

    “……”

    太子放下水杯,幾不可聞地嘆了聲氣,再次把人抱起來放上榻,這回人沒再抱著他不放,老實了,可他心底卻浮起那么點悵然若失。

    這點詭異可怖的情緒還沒咂摸完,門外突然響起異動。

    暗衛不再琢磨殿下的情路,拔刀將在屋檐上鬼鬼祟祟的斗笠人打了下來,厲聲道:“何方鼠輩,出來!”

    那斗笠人見到暗衛,瞬間明白屋里坐著誰,轉身就要跑,可下一瞬又掉頭折返,在院里埋頭跪了,說:“仙廊胡順兒叩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千歲!”

    屋內,太子替裴溪亭脫掉短靴,收手時突然想起什么,又握住裴溪亭的右腳踝,拇指剮蹭著襪子褪下一截,見那傷好的差不多了才收手。

    裴溪亭瘦,腳腕也伶仃可握,白得細膩光滑,宛如一匹上好的綢緞。觸碰到皮/肉的拇指指腹隱約發燙,太子卻沒松手,只是抬眼看向無知無覺的裴溪亭。

    窗外夜風喧囂,不知過了多久,太子收回晦暗不明的目光,將裴溪亭的襪子提上去,收回了手。

    他起身去床上拿了薄被,被子底下的東西跟著抖落在地,精裝薄本,寫著《石榴花夜記》,其中一頁夾著的書箋也跟著掉出了一截尾巴。

    “君兮君不知!

    是裴溪亭的字。

    太子看著書箋的一角,俯身將它往下抽了抽,被掩蓋的兩個字終于露了出來。

    “心悅!

    ——心悅君兮君不知。

    裴溪亭把《越人歌》認真抄了百遍,太子一字不落地檢查了百遍,可這兩個字映入眼簾時,太子卻為之嘩然。

    屋中安靜許久,太子將書箋推回去,將書拾起來放回床上,折身回到榻邊替裴溪亭蓋上薄被。

    那張酣睡的臉恬淡漂亮,太子看了許久,才轉身出了房門。

    胡順兒沒敢抬頭,聽見房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響,隨后是太子的聲音:“不忮近來如何?”

    “回殿下的話,主人一切安好!焙槂禾蛄讼伦齑剑遄弥f,“小的對裴文書沒有半分壞心,只是想把人帶回西南!

    太子走下階梯,說:“不忮是如何吩咐你的?”

    胡順兒起身跟上太子,說:“主人說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就成!

    暗衛上前推開門,太子邁步出去,淡聲說:“你不是元方的對手,又如何讓他缺胳膊少腿?”

    “這……您說的有道!焙槂恒皭澋卣f,“那小的何去何從?求殿下給指條明路。”

    太子上了馬車,淡聲說:“回去就跟你主人說,人在鄴京找了門活計,過得快活,若他連缺胳膊少腿都舍不得,不如任之瀟灑!

    胡順兒為難地笑了笑,“主人找了兩三年才把人找著,哪能放咯?”

    “那就讓你主人想明白了,他肯不肯不計代價地把人帶回去。想明白之前,人就放這兒,由我看著,出不了大事!碧犹糸_車簾,淡淡地看了眼胡順兒,“你們的家務事,隨你們折騰,可不能把我的人誤傷了!

    胡順兒心里一跳,連忙說:“殿下放心,小的哪敢對裴文書下手?不是小的求賞,小的先前還幫裴文書處了好幾波暗自窺探的老鼠呢!”

    太子“嗯”了一聲,隨手從匣子里取出一袋金錠拋給胡順兒,說:“我替裴文書把工錢結了,明日去趟籠鶴司,幫我帶兩壺桂花酒給你家主人。”

    “多謝殿下多謝殿下!”胡順兒喜氣洋洋地謝了恩,待目送馬車離去,這才晃著錢袋子溜了。

    結果剛拐了彎,面前就出現一道人影。

    胡順兒把錢往懷里一揣,忌憚地說:“你可別動我,我剛接了太子殿下的差遣!”

    元方翻了個白眼,說:“回去了就不要再來了,下次再讓我看見你,我直接弄死你。”

    “那你不如現在就把我弄死,反正我回去也沒好路!”胡順兒這兩年為了找人是翻山越海,腳皮子都磨破了,好容易找到了,人不回去,他在鄴京和西南之間跑來跑去,好好的殺手沒得做,要改行寫游記了!

    他盯著元方,咬牙切齒地說:“你夠種別躲啊,跟老子回去,到主人面前把話撂開!”

    “我沒種,我不敢,”元方誠實地說,“所以我只能為難你。這事說起來怪你,你要是沒找到我,也不必被我為難,不是嗎?”

    “……”胡順兒伸手按了下人中。

    元方毫無歉意,從胸口摸出一疊銀票遞過去,認真地說:“教養栽培之恩無以為報,這些錢是我近年掙的,你拿回去,幫我和廊主說,我在鄴京當隨從很高興,少爺對我很好,請他放了我。當然,我以后掙的錢都會寄回仙廊!

    胡順兒看了眼那疊銀票,又看向元方,認真地說:“你是想氣死主人嗎?”

    “廊主不會那么容易被氣死的!痹椒瘩g。

    “是的,比起被你氣死,主人更有可能在動怒時弄死你。”胡順兒笑了笑,“畢竟你連破霪霖的事情都摻和了!

    元方蹙眉,“我事先不知情,少爺已經替我向太子解釋了,太子并未殺我!

    “那是看在主人的面子上,太子殿下把這件事當作了咱們的家務事,讓咱們自家孩子自家管教!”胡順兒一把薅過銀票塞進胸口,哼笑道,“我奉勸你現在趕緊跟我回去和主人解釋說明請罪求饒,否則你就等著吧!”

    “我不能離開這里!痹秸f。

    “為什……哦,”胡順兒轉頭,指了指小院的方向,見元方沒有反駁,不禁“嗐”了一聲,“有太子殿下護著,人家裴文書還需要你?”

    元方無動于衷,只說:“太子心思如淵,我不放心!

    胡順兒聞言不可思議地笑了,“你和裴文書才認識多久?連心都捧出去啦?”

    元方懶得解釋,祭出裴溪亭的敷衍大招:“關你屁事!

    胡順兒不敢罵回去,見說不通,嗤笑著搖了搖頭,挺著鼓囊囊的胸脯走了。

    *

    翌日,裴溪亭醒來時翻身一滾,毫無防備地摔在了地上。

    元方推門而入。

    裴溪亭在地毯上四仰八叉,哀嚎不已,“我怎么睡在這兒了?”

    元方沒有攙扶,拿著掃帚在屋里打掃,說:“誰知道,太子把你丟這兒的吧!

    “太……”裴溪亭抿了抿嘴,眨了眨眼,摸了摸頭,翻身躺倒在地,盯著天花板想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他昨晚的確是和太子喝酒了。

    這么看來,他是喝大了。

    “我沒發酒瘋吧?”裴溪亭還惦記著一點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

    “不知道,我被俞梢云和小老虎攔在外頭,在樹底下坐了好長一段時間,等回來的時候,你都睡成死豬了。”元方用掃帚環裴溪亭掃了一圈。

    裴溪亭躺在地上當“垃圾中的釘子戶”,說:“俞統領為什么攔著你啊?”

    元方聳肩,“他說太子敘話,閑人勿擾。”

    “好吧!迸嵯狭藫项^,“芳,我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

    “你當然忘記了什么。”元方居高臨下,“你今日當值,但現在已經巳時末——”

    話音未落,這坨“釘子戶”終于起身了。

    裴溪亭洗漱收拾好了,飯也沒買就準備出門,臨走時說:“我先前不是在鴛鴦館旁邊打了兩對耳飾嗎,約莫著時間差不多了,你待會兒沒事做就去幫我取了,轉交給隔壁的青鈴鈴!

    元方應了一聲。

    裴溪亭去了衙門,好在文書樓不需要點卯,否則陸主簿和裴文書大半頁都是紅叉。

    陸茫頂著雙黑眼眶在書桌后喝粥,見裴溪亭來了,也一副精神乏乏的樣子,不禁說:“我這兒還有一碗粥,先前去伙房盛的,喝嗎?”

    “喝。”裴溪亭拿著小凳子到陸茫對面坐了,打開食盒一看,里頭放了一碗桂花粥,旁邊還有一小碟糖膏。他沒加糖,喝著清香撲鼻,一口下去,醉后的不適都消散了些。

    陸茫手邊擺著張紙,裴溪亭一眼看見了藥材名,關心道:“主簿病了?”

    “就是嗓子有些疼,剛好今早在東宮遇見了蘇大夫,就從他那兒取了張藥方,晚些時候去抓藥!标懨Uf。

    裴溪亭捏著勺子的拇指一頓,說:“蘇大夫早上去東宮,是給殿下請平安脈嗎?”

    “應該不是吧,蘇大夫都是每月首尾去東宮給殿下請平安脈!标懨Uf。

    那是殿下生病了嗎,還是因為別的原因?裴溪亭把勺子送入嘴里,囫圇吞了粥。

    裴溪亭心中記掛,提前下班回家后準備去隔壁問問蘇大夫,但蘇大夫不在家,倒是裴家的小廝在緊閉的院門前等著。

    小廝等到了人,上前行禮,說:“三少爺,夫人請您回去一趟!

    裴溪亭不大樂意浪費時間回裴家,問:“何事?”

    “這個小的就不知道了!毙P為難地看了眼裴溪亭,“總歸是有事相商,否則小的也不能來叨擾您啊。”

    裴溪亭沒說什么,跟著小廝上了馬車,一路回了裴府,進入花廳才發現除了汪氏,步素影和裴彥竟然也在。

    步素影面帶憂色地看了他一眼,裴溪亭頷首回應,在廳中站定,行禮說:“父親,夫人!

    汪氏看著裴溪亭,微微頷首,揮手說:“坐吧!

    裴溪亭在步素影左側落座,等著汪氏開口。

    “今日叫你回來,是有一樁喜事要與你商量!蓖羰险f。

    該不會又要給我說親吧,裴溪亭在心里這么一想,結果還真是,這樁親事說的還不是旁人,正是汪氏的侄女。

    裴彥看著神情冷淡的兒子,竟覺得分外陌生,斟酌著說:“汪寺丞與我同朝為官,又是我的丈人,兩家也算知根知底,門當戶對,若是能成,也是親上加親!

    裴溪亭心里不耐,問:“敢問這是誰提的?”

    “是汪寺丞與為父說的,他很看重你。為父回府與夫人商量過后,都覺得是一樁不錯的姻緣,這才找你來商議!迸釓┱f。

    “既是商議,那兒子就直說了!迸嵯せ匾暸釓,“兒子不答應。”

    汪氏擰眉,“為何?”

    裴溪亭懶得扯一堆,直言道:“我根本不認識這位汪姑娘,也不喜歡,不想娶她。”

    汪氏說:“婚姻之事自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由你一己私情說了算?”

    “這么說來,今日您二位不是要與我商議,而是通知我了?”裴溪亭掃過汪氏,目光落在裴彥臉上,“成,那我就不說私情,說說‘公’事。父親既然與汪寺丞同朝為官多年,定然比我清楚,汪寺丞在大寺并不多受重用,尤其是瞿少卿上任之后,愈發對他不滿!

    裴彥自然知道,說:“可朝官任命出自吏部,上有中樞,瞿少卿個人喜惡影響不了什么!

    “是個人喜惡嗎?您別忘了,瞿少卿是瞿皇后的親侄子,是太子殿下的親表弟,是東宮的親臣。他在大寺的這些年,太子殿下哪有不關注的?既然關注,便知道他所謂的個人喜惡。殿下若覺得瞿少卿慢待了前輩和從前的上官,能不多加提點?”

    裴溪亭不緊不慢,點到為止,裴彥摩挲著扶手,心中思忖起來。

    他自然知道汪寺丞是想把賭注壓在裴溪亭身上,賭他未來會有好前程。兩家聯姻,考慮彼此前程興旺無可厚非,他本覺得汪家是親家,到底比別家深厚些,總歸裴家攀不上王侯之家,汪家就算是個不錯的選擇了?扇缃衽嵯み@么一說,他難免就猶豫了,兩家親上加親,沒好處就罷了,若是被牽連可就不好了。

    “汪寺丞在大寺最多就到這一步了,哪怕來日上面的倒了,也輪不著他爬上去。不為別的,”裴溪亭遺憾地說,“能力不及,光靠官齡,力量自是不夠的!

    他當著汪氏的面直說汪寺丞力不從心,汪氏哪里能忍得了,沉聲說:“哪怕汪家到此為止,也絕非高攀了你,你莫以為入了籠鶴司,就能一舉登天!

    “一舉登天算不上,可前途無量還是有的!迸嵯ばσ馊岷,語氣刻薄,“我呀,就想夫憑妻貴,吃口軟飯,可汪家這口飯,不夠金貴!

    汪氏拍桌而起,怒道:“孽障,你有沒有羞恥!”

    裴溪亭一把拽住起身求情的步素影,仍舊笑著,“羞恥與富貴比起來,算什么呢?何況夫人何必著急,來日我若攀龍附鳳成了,不是連帶著咱們裴家雞犬升天嗎?只是不知在夫人心中,裴家和汪家孰輕孰重?”

    裴彥是個讀書人,聽不得這樣直白的話,聞言擰眉呵斥道:“溪亭,莫要胡說。”

    “父親休怒!迸嵯た戳搜弁羰,又對裴彥笑了笑,“兒子只是怕夫人被娘家哄騙,為著汪家的利益壞了咱們裴家的興旺前程。”

    汪氏前些天見了母親,自然也聽說了父親如今在大寺的尷尬處境,而彼時母親就和她說了這樁婚事。幾日思索下來,兩家親上加親的確是好,汪家姑娘嫁入裴家后自有她照顧,以后她老了也能有個貼心的依傍,更重要的是裴溪亭的正妻孩子都留著汪氏的血,以后就不可能和汪家斷了往來,必得榮辱與共。

    汪氏確有私心,聞言有些心虛,見這孽障還敢挑撥自己與老爺,不由得惱羞成怒,呵道:“頂嘴胡言,不敬尊長,來人,按住三少爺,行家法!”

    “我看誰敢!”裴溪亭側目而視,幾個小廝登時停下腳步,竟不敢再向前。

    汪氏見狀道:“裴溪亭,你要忤逆不孝嗎!”

    “不敢!迸嵯ふf,“只是敢問夫人,溪亭錯在何處?是錯在說了真話,害得夫人尷尬心虛了?那可真是對不住,溪亭畢竟姓裴,還是要為裴家著想!

    裴彥聞言看向汪氏,說:“夫人,說就是了,何必動用家法?若是讓籠鶴司的同僚看見了,豈不丟人?”

    “老爺,他才做個文書就這般忤逆,來日若真的升官發達,還會將咱們放在眼中嗎?恐怕早就忘了本了!”汪氏見裴彥目光松動,又語重心長地說,“在府中有差錯沒什么,若是任他狂妄,在外頭犯了事,屆時連累裴家,就晚了!”

    這句話是說到了裴彥心里。

    裴彥自知這些年冷淡了步素影,也并不關心裴溪亭,母子倆心中是否有怨言?如今裴溪亭自奔前程,性子還與從前截然不同,恐怕是越來越不會把他放在眼里了。且他為官半身,愈發謹小慎微,最怕在外得罪誰,犯了錯。

    見裴彥沉默了下去,汪氏冷笑一聲,轉頭勒令小廝拿住裴溪亭,行使家法。

    見老爺默允,小廝們再不敢違抗夫人的命令,紛紛上前鎖拿裴溪亭。裴溪亭自然不會束手就擒,抓起步素影的茶杯砸在最前方的小廝頭上,轉頭就要向外走,卻被兩個小廝沖上來抱住腰,一時掙脫不開。

    “要反了天了!”汪氏指著裴溪亭,“直接打!讓他跪下認錯!”

    小廝聞言揮起藤條朝裴溪亭的后背抽去,裴溪亭躲閃不及,挨了一下,隨后步素影已經沖了上去,以背相抵,替他擋了兩下。

    藤條有半個手腕粗細,用紅綢綁在一起,結結實實地抽下來,十足的疼,步素影悶哼了一聲,卻仍然抱著裴溪亭。她不僅擋著裴溪亭,還要把人搶回來,伸出纖細的手腕去推搡抓著裴溪亭的小廝,見推不動,她竟不管不顧張口就咬住了小廝的手腕。

    裴彥驚得起身,不可思議地看著發髻松散、狀若瘋魔的步素影。

    “你、你們……”汪氏也被驚著了,厲聲道,“把步氏拿下!”

    “咚!”裴溪亭一頭撞上其中一個小廝的頭,撞得人連連后退,他也跟著后退了幾步,帶動剩下的小廝摔在地上。

    天旋地轉,雙耳嗡鳴,裴溪亭從地上爬起來,不管不顧地上前抓住朝自己沖過來的白影,把人擋到身后。他反手抄起一旁的椅子,猛地向前砸去,小廝們驚呼著退后,他竟又抄起小茶幾,轉身扔向汪氏和裴彥間的長幾。

    長幾搖搖晃晃,最終“砰”地往前倒下了。

    裴彥是讀書人,汪氏也是大家閨秀,哪里見識過這樣橫沖直撞、有什么扔什么的打法,一時俱都心驚地愣在原地。

    一片寂靜凌亂,裴溪亭抬腿踩在腳邊的長幾上,拔出靴掖中的匕首,目光冰冷,“來啊!

    第52章 良藥 小裴腦殼痛。

    “你還敢殺人不成?”汪氏驚懼之后便是勃然大怒, “來人,把這個孽障按住了!”

    門外的管家回過神來,就要沖出去叫護院來, 卻聽見院子外響起一聲冷喝:

    “夠了!”裴錦堂匆匆趕來,看了眼一片狼藉的花廳,沉聲說, “母親, 您還嫌鬧得不夠大嗎?”

    汪氏呵斥道:“你也要違逆爹娘嗎!”

    “兒子不敢, 但家里動刀動棍的, 兒子總要來看看。”裴錦堂說, “父親母親想給溪亭說親,好好商議就是了,何必強求呢?”

    汪氏怒極反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聽也得聽, 不聽也得聽!”

    “……溪亭是人, 不是你們結親攀附的工具!迸徨\堂嘴唇囁嚅,很輕地說, “清禾是人,不是你們結親攀附的工具。”

    大院子里沒有秘密,裴錦堂一出來,只消逮著人一問就知道了這些時候發生的事情。他看著裴彥和汪氏,說:“梅小侯爺風流, 今日他納清禾,明日便會將清禾拋之腦后,你們以為結上這門親事就可以和梅家搭上橋嗎?怕是不過幾日, 人家就會忘了自己要了裴家的女兒。”

    裴清禾沒有養在汪氏膝下,汪氏自然沒有感情,裴錦堂便看向裴彥,“咱們裴家就這么一個女兒,父親竟然連一分慈愛都吝嗇,點點頭便將人推入火坑?”

    步素影才知道還有這樁事,聞言忍不住看了眼裴彥,那張臉青白交加,似乎是被戳中了心肺。她突然想起清禾剛出生的時候,裴彥抱著這個小女兒滿臉慈愛,說咱們家就這么一個女兒,要仔細嬌養著,未來也要選個好婆家,一輩子富貴安樂意。

    這么多年過去了,裴彥什么都忘了。

    裴溪亭沒有忽視步素影臉上的哀痛,不禁伸手握住她纖瘦的肩頭。步素影回過頭來,朝他笑了笑,無聲地安撫他。

    裴彥沉默以對,汪氏怒不可遏:“你這是在指責父親母親嗎?”

    “父母不慈,何以求子孝?”

    裴錦堂話音落地,汪氏倒退兩步,坐回了椅子,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裴錦堂沒有再看他們,轉頭對裴溪亭說:“走吧!

    “誰都不許走。”汪氏說,“裴錦堂,裴溪亭,別忘了自己姓什么!”

    裴錦堂腮幫一緊,正要說話,一個小廝匆匆跑進花廳,說:“老爺夫人,籠鶴司來人了,說請裴文書立刻返回衙門!”

    他話音落地,一個勁裝修長的年輕男人快步進入眾人視線,他腰后別著橫刀,氣質凜冽,一路走來竟無人敢攔。

    來人先看了眼裴溪亭,確認他沒出大事,這才向裴彥捧手,說:“不請自來,還望裴少卿勿怪!

    裴彥哪里敢怪,只是還未說話,就聽汪氏說:“籠鶴司權勢壓人,卻也沒有擅闖別家府邸的道。”

    裴彥眼皮一跳,正要呵斥汪氏,來人便笑了笑,說:“衙門有要緊差事,卻尋不到裴文書,我只得專程跑一趟來請。我司在緊要時刻可以憑令牌直行入宮覲見太子殿下,更遑論裴府?‘擅闖’二字,倒是說不上。”

    汪氏壓著怒氣,說:“籠鶴司厲害,可這是我裴家的家務事!

    “籠鶴司不束親族,裴文書既然入了籠鶴司,便先是籠鶴司的人,才是裴家的人。若我司不管,裴文書自然可由裴家教誨,可我司要管,便請裴家……”來人微頓,隨手握住刀柄,“退一步!

    裴彥生怕汪氏再說什么,籠鶴司的人都是虎狼,連忙搶先說:“溪亭,還不回去辦差!”

    裴溪亭沒搭他,頷首向裴錦堂道謝,扶著步素影轉身要走。

    “步氏不許走,她是裴家的妾!

    裴溪亭猛地轉頭,眼中的戾氣懾得汪氏心里一跳,卻微微揚頭看著他,冷漠地說:“步氏為裴家良妾,主家雖不得買賣,但有文書為約,不得違抗主家!

    來人微微擰眉,卻沒說什么,畢竟納妾文書的確有制約在。

    裴溪亭咬牙,正欲說話,卻被步素影伸手握住了手腕。步素影看著他,柔聲說:“溪亭,別怕,你走吧!

    “姨娘有我照顧,不會出事。”裴錦堂說。

    “……二哥,麻煩你找大夫來幫姨娘看看傷!钡扰徨\堂點頭,裴溪亭才看向步素影,啞聲說,“姨娘,別怕,你等我!

    步素影一下就落了淚,主動松開了手。

    裴溪亭看了她一眼,轉頭走了,他走得很快,像是要急切地離開這個地方,又像是攢著火氣,稍微遲一步都會忍耐不住,就地爆發。

    出了花廳,行至小花園,裴溪亭的余光瞥見假山后飄著一道嫩黃裙擺,不是丫鬟嬤嬤該穿的布料。

    果然,假山后的人探出頭來,是裴清禾。

    “三哥。”裴清禾小步跑到裴溪亭面前,仰頭看著他難看至極的臉色,擔憂道,“你……你還好嗎?”

    裴溪亭幾乎一瞬間就想明白了,為什么被關在院子里的裴錦堂會出現在花廳。他說:“是你向二哥通風報信的?”

    “我本是來向夫人請安送茶點的,在后邊聽見前廳的對話,疑心要出事,就去了二哥的院子,借著送點心的幌子進去請二哥來幫忙。”裴清禾說。

    裴溪亭蹙眉,“如此,汪氏必定知道是你報信!

    “沒事的!迸崆搴虛u頭笑笑,“總歸不能打死我,且二哥還在府中。三哥替我推了梅家的親事,是救命之恩,我雖力薄,也該竭力報答!

    裴清禾幾笄之年,杏臉雪腮,完全繼承了李氏和裴彥身上的文弱之氣,看著弱柳扶風,一雙眼睛卻是璨然。見裴溪亭看著她,她還使勁牽了下嘴角,似在表明自己沒有強撐。

    可再堅韌、記恩的姑娘只要還姓裴,就會遇到第二個第三個“梅繡”,籠中小雀,只待賣個好價錢。裴溪亭額頭隱隱鈍痛,卻面無表情,只問:“聽說你會制香?”

    裴清禾雖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卻立刻道:“會的,今之香方但凡外頭能見到的,我會十之六七!

    “天氣冷了,可制暖香置于室內,香味以醇厚綿長、舒緩安神為宜!迸嵯た粗崆搴蹋叭糁频煤,我幫你送人!

    裴清禾心思聰慧,幾乎眨眼就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眼中一亮,立刻福身道:“謝謝三哥,我一定會盡力盡快制好!

    裴溪亭“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裴清禾側身目送他遠去,直至見不到背影才伸手揉了揉眼睛,轉身回去了。

    裴溪亭快步出了裴府,門前停著一輛馬車,他認得這輛馬車,之前去寶慈禪寺時就是坐的它。

    身后的男人說:“裴文書,上車吧。”

    “……嗯!迸嵯せ厣瘢h首回應后邁步走到馬車前,提著袍擺上了馬車。

    男人伸手推開車門,太子迎門端坐,手中握著朱砂筆。裴溪亭抿了抿唇,俯身進入車內,在左側坐下了,卻沒有開口說話。

    太子抬眼,見裴溪亭額頭紅腫,肩頸也繃著,便說:“去劉太醫府上。”

    男人應了一聲,伸手關上車門,駕車掉頭。

    裴溪亭說:“不是大事,隨便找個藥鋪就好,不用勞煩太醫!

    太子在劄子上劃下猩紅的一筆,合上丟在一旁,說:“劉太醫住在白頭街,離藥鋪近!

    裴溪亭揉捏著靠枕,說:“您怎么會來?您是不是監視我?”

    “不高興了?”太子不答反問。

    “沒有,這不還正好幫我解圍了嗎?”裴溪亭笑了笑,嘴角牽動臉頰,往上扯得頭皮都疼。他伸手摸了下額頭,又指了下小幾上的瓷壺,“我可以喝杯茶嗎?”

    太子說:“不是茶,是大瑪瑙葡萄汁,想喝就喝吧。”

    裴溪亭挺喜歡吃葡萄的,聞言拿起瓷壺倒了一杯,喝了兩口,“好甘甜啊。”又滿上一杯,仰頭悶了。

    “宮里的東西,要是喜歡,晚些時候讓人送一簍子給你!碧诱f。

    裴溪亭琢磨著這句話,忍不住湊到太子跟前,眼巴巴地瞧著他,“殿下,您是不是在哄我?”

    “在家里受了委屈,我還要苛責你,豈不要逼得你原地沖上天了?”太子說罷側目,對上裴溪亭瑩潤卻微微發紅的眼睛,靜了靜,還是抬起握筆的手,用手背在那片紅腫外圍輕輕蹭了下,“在哪兒撞的?”

    裴溪亭洋洋自得,說:“鐵頭功。”

    太子只覺得他這模樣瞧著挺傻的,收回手說:“元方怎么不在,倒叫你使出這樣厲害的功夫?”

    “我讓他去楊柳街拿東西了,回去的時候他沒在院子里,我就一個人來了!迸嵯ひ娞右还P一個叉,不禁說,“殿下,這是都給否了的意思嗎?”

    太子默認,說:“一百個字里有九十九個廢話!

    裴溪亭笑了笑,說:“那我猜這九十九個字里面有一半是請安獻殷勤,另一半是引經據典充斥門面?”

    “不錯,浪費筆墨。”太子如此評價。

    裴溪亭樂了,又覺得太子殿下真不容易,每天都要接受一大堆垃圾信息。他“誒”了一聲,好奇地問:“殿下,你身邊有沒有幫你看劄子的?”

    “自然有!碧悠沉怂谎,“想挪地方了?”

    “我哪敢啊?我又不會批劄子!迸嵯む洁,“我就是關心一下殿下,怕您太累。”

    他說得坦蕩又直白,隨意而真心,太子靜了一瞬才“嗯”了一聲,卻沒多說什么。

    “對了,我聽說今早蘇大夫去東宮了,您是生病了嗎?”裴溪亭說罷,太子筆尖一頓,卻并沒有看他。他疑心這里頭有什么隱秘不能為外人道的情況,又連忙說,“我沒有故意打聽東宮的事,是得知陸主簿生病,聽他說方子是今早在東宮從蘇大夫那里得來的,所以才問一嘴。”

    太子闔了闔眼,說:“沒什么,近來秋燥,上火!

    裴溪亭聞言放心了,說:“不是生病就好!

    可再一想,哪怕太醫院不行,東宮也有御醫,太子殿下怎么還要讓蘇大夫跑一趟呢?

    裴溪亭直覺里頭有情況,但沒有多問,怕觸及太子的隱私。

    馬車很快就停下了,俄頃,府門敞開,劉太醫在車門外說:“微臣不知殿下駕到,有失遠迎,請殿下恕罪。”

    裴溪亭先行下車,見劉太醫頭也不抬地側身對自己行禮,連忙挪步讓開,他又不是太子殿下。

    太子隨后下車,說:“起來吧。不請自來,倒是孤打攪了!

    “殿下駕臨,寒舍蓬蓽生輝!眲⑻t直起腰身,抬頭見太子面色如常,身旁的人卻面色難看,便明白了,立刻側身說,“殿下請,這位……”

    “籠鶴司文書,裴溪亭。”裴溪亭捧手,“麻煩劉太醫了!

    劉太醫見禮,說:“裴文書請。”

    裴溪亭跟著太子進入劉府,一路行來,雖比裴府小些,但清雅靜謐,藥香四溢。

    太子讓劉太醫不必招待,只給裴溪亭看傷,劉太醫不敢多言,請幾人入了藥堂。

    裴溪亭被按在榻上一通檢查,敷上一腦袋清涼的藥膏,還扎了幾針。

    太子走到榻邊站定,看了眼神色懨懨的裴溪亭,說:“還有哪兒傷著了,給劉太醫瞧瞧。”

    “背上挨了藤條!迸嵯ふf,“抹點藥膏就好了。”

    “裴文書是大夫嗎?不是的話就脫了衣服讓我看看傷是什么樣子的,這樣我才能知道給你用什么藥效果最好!眲⑻t在旁邊說。

    裴溪亭“哦”了一聲,伸手抽掉腰帶,褪下外袍,側身將里衣褪至后背,露出背上的痕跡。

    兩指余粗,皮下紅腫瘀血,襯著白皙的后背,乍一眼竟有些觸目驚心。

    太子眉尖微蹙,上前一步站在裴溪亭面前,伸手將他的頭發撩到一邊,說:“拿雪玉膏來!

    “……”劉太醫不得不說,“殿下,雖說雪玉膏珍貴,治療外傷最不易留疤,可裴文書此時應該先以藥敷、再輔以活血的藥物,先把傷治得差不多了!

    裴溪亭看著近在咫尺的窄腰,一時色迷心竅,說:“殿下說的,自然是最好的,就該這么治!

    “不許說話!碧虞p輕捏了下裴溪亭的后頸,“聽大夫的!

    裴溪亭說:“您說什么就是什么!

    劉太醫心里震驚于裴文書在太子殿下跟前的得寵程度,面上卻不露分毫,立刻去準備藥包了。

    敷藥的時候,裴溪亭渾身打了個激靈,太子說:“疼?”

    “有一點!

    步素影挨了兩下,又是女兒身,不知要疼成什么樣。裴溪亭抿了抿唇,心中早下了決斷,要讓步素影離開裴家。

    “裴文書堅持一下,很快就不會疼了!币娕嵯っ嫔辉ィ瑒⑻t安撫了一句,準備叫人來按著藥包,自己好去準備藥膏,卻見太子殿下十分自然地從他手中接過了藥包,側身坐在了裴文書身后。

    “……”劉太醫心中轟雷滾滾,立刻說,“微臣下去片刻!

    裴溪亭也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劉太醫走后,這里只剩下他們二人,太子就坐在身后,淡淡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

    太子殿下是正人君子,襟懷坦蕩,可他是個吃降火藥的大色/鬼!

    裴溪亭暗自嘆了口氣,正想找個話題轉移一下注意力,卻聽太子說:“鬧什么了?”

    裴溪亭沒想到太子會關心裴家的瑣事,可再一想,太子殿下人都來了……就算庇護他,也用不著這樣體貼上心吧?

    這么一想,裴溪亭心如擂鼓,沒出息地遐想萬千。

    “嗯?”沒聽到回答,太子出了聲。

    裴溪亭回過神來,說:“噢,他們想給我說汪寺丞家的姑娘,我不同意!

    “裴彥的夫人就是汪家的女兒吧?”見裴溪亭點頭,太子瞬間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淡聲說,“是不該同意,這樁婚事于你來說不是最佳選擇!

    “若我真心喜歡誰,也不在意這些利益!迸嵯ふf,“我不是非要成家,也不是非要談情說愛,除非是遇見真心喜歡的,否則哪怕潑天富貴,我也不賣!

    太子微微蹙眉,“什么賣不賣的?”

    “話糙不糙嘛!迸嵯さ故遣辉谝獾匦πΑ

    太子又問:“然后呢,怎么動起了手?”

    “他們要對我動家法,我肯定不愿意啊,就動手了!迸嵯ゎD了頓,“姨娘上前來護著我,挨了兩下,也要受牽連,我心里攢著火,把花廳砸了!

    他本以為太子會說他不尊不孝,或是過于放肆,戾氣太重,卻沒想到太子只是“嗯”了一聲,而后說:“可否想過若此事傳言出去,會影響你的名聲?”

    “我又不做圣賢,不苛求好名聲!迸嵯ふf,“若要我事事違意違心,我不答應,必定奮力反抗,哪怕走投無路,我還有一條死路!

    這是只飛鳥,身前身后都只要自己的天地。

    劉太醫來了,太子拿下藥包,起身站在裴溪亭身側。

    劉太醫輕柔地替裴溪亭敷上藥膏,裹了薄薄的一層藥布,最后一邊囑咐,一邊將布袋子遞給裴溪亭,說:“內服外敷的藥都在里頭了,方法忌諱都寫在紙上。”

    “多謝劉太醫,”裴溪亭好衣服,“今天叨擾您了!

    劉太醫連忙說不敢不敢,恭恭敬敬地將太子殿下送出了府,等馬車走后才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心中著實羨慕裴家生了個好兒子,這是要一飛沖天了啊。

    裴溪亭飛不動,回去后就往床上一趴,蔫蔫兒地閉上了眼睛。

    元方聞到藥味,從中分辨出治外傷的藥材,蹙眉說:“去哪兒了?”

    裴溪亭不答反問:“見到了鈴鈴了?”

    “我把耳墜給他了,他喜歡得不得了,聽說是你自己制作的樣式,還讓我轉告你:‘這兩對給了我,就不許打同樣的給別人了’!痹秸f。

    裴溪亭輕聲笑了一下,說:“知道了,他看起來如何?”

    元方猶豫了一瞬,裴溪亭便察覺了,敏銳地偏頭看過來,直勾勾地盯著他。

    裴溪亭給自己折騰成這樣,元方本來想隱瞞,見狀只得說了,“我去的時候,他在發熱,臉燒得通紅,嘴唇有血痕,脖子不知被什么蟲子咬了,有好幾處瘀血。他說自己養兩日就好了,讓我不要告訴你!

    “……”裴溪亭嘆了口氣,“真讓我猜著了!

    元方說:“啥意思?”

    “和梅繡打賭那會兒,鈴鈴和我太親近,宗世子略有不滿,但鈴鈴沒看出來,所以我當時離開的時候都沒怎么和他告別。當然,也許還有別的緣故。”裴溪亭說。

    元方說:“所以宗世子打他了?”

    “……”裴溪亭眨了眨眼睛,“芳,你是個單純的男孩子——我知道你沒有趁我不在偷偷欣賞我的畫本了。”

    芳面無表情地說:“我看了一眼,但沒有偷偷看——你畫了不收拾,就擺在桌上,我還以為是你平時畫的那些,哪里知道你畫的是不干不凈的東西!

    “什么叫不干不凈的東西?打啵做/愛和你啃饅頭吃肉餅一樣,是表達喜歡、滿足欲/望的方式之一。當然,不是所有饅頭肉餅你都愿吃愛吃,所以打啵做/愛也要挑干凈的、好吃的對象,饅頭肉餅不能亂吃,所以啵也不能亂打,愛也不能亂做!迸嵯ひ槐菊浀卣f,“明白了嗎,小芳同學?”

    元方說:“你打的比方很生動,我明白了。”

    裴溪亭很欣慰。

    “所以,”元方說,“你的傷是怎么回事?”

    裴溪亭:“……”

    四目對峙,裴溪亭敗。

    他只得把事情簡單說了一下,沒聽到元芳吱聲,便說:“別放在心上,本來就是我把你支開的,就當我今天注定要挨打吧!

    元方若在,必定不會讓裴溪亭挨那一下,聞言只說:“半天沒跟著就出了事!

    裴溪亭說:“那你也不能時刻跟著我啊,我天天遲到早退,自己都拿捏不準離開籠鶴司的具體時間,你也不能在外頭等半天吧?”

    怎么不能?

    第二天,元方把裴溪亭送到衙門口,然后將背簍往地上一放,把小板凳往地上一擺,開始……雕木頭。

    裴溪亭杵在旁邊,“……哥,干嘛呢?”

    “雕木頭啊。”元方露出“你眼瞎啊”的表情,手上熟練,就是有點遺憾,“要不是不方便,我更想做餅子,做好了拿回去下鍋,晚上自己吃,剩下的拿出去喂小乞丐!

    他瞥了裴溪亭一眼,還挺得意,“李肉餅,現在不算啥了。”

    裴溪亭樂了樂,覺得這主意的確不錯,正要說話,身后就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杵這兒做什么,進去啊!蔽菏逄嶂鴰字圾喿幼呓,見元方眼生,不禁喲了一聲,“哪來的俊小伙?”

    元方身份行跡敗露,今日出門也懶得易容了,正是一副極干凈俊秀的好模樣。

    裴溪亭笑了笑,介紹說:“這是籠鶴司的大廚魏叔,叔,這是我朋友元芳!

    兩人打了聲招呼,魏叔納悶道:“怎么跑這兒雕木頭來了?”

    “他想貼身保護我,又不能進籠鶴司,就端著小板凳來了!迸嵯ふf。

    魏叔第一眼就看見了裴溪亭的腦門,只當是年輕人在外面打架,聞言心里一轉,猜測裴溪亭在外頭遇到了什么事,卻沒多探問,說:“那是沒辦法,畢竟里頭是衙門!

    元方說:“這里挺好的,清凈!

    “那坐著吧,等到正午,我也給你端份飯。”魏叔說。

    元方早就聽裴溪亭說過魏叔的手藝,聞言立刻道謝。裴溪亭拍拍他的肩膀,跟著魏叔進去了。

    今日游蹤在衙門,裴溪亭把文書樓的差事做完后就去了前堂,給游蹤研墨。

    游蹤把文書翻閱完畢,才說:“說吧!

    裴溪亭靦腆地笑了笑,說:“我就是來幫您研墨的!

    游蹤看了眼他被藥糊得綠幽幽黃蒙蒙的腦門,笑著說:“那你現在研好了,可以出去了!

    “麻煩您順手幫我送個東西。”裴溪亭不再裝腔作勢,從袖袋里摸出一只小巧的錦囊,“我昨晚睡不著,畫了張書箋。”

    若是一般人的私物,游蹤不會輕易答應代為遞交太子,但裴溪亭么。

    “好,放下吧!庇污櫿f。

    裴溪亭道謝,把書簽輕輕地放在面前的一處空位,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抬眼卻發現游蹤在看著自己。

    他收回手,說:“大人,怎么了?”

    “近來少出去晃,外傷事小,腦袋得好好養著!庇污櫿f。

    游大人都知道他在裴府挨打的事情了,裴溪亭笑了笑,伸手撓了下耳朵,說:“知道了,謝謝大人關心!

    游蹤點頭,裴溪亭行禮退下了。

    待出了院子,前頭一陣動靜傳來,緊接著,小大王屁顛顛地跑了過來,在裴溪亭面前剎腳。

    裴溪亭驚喜地瞧著它,下意識地往前面的月洞門望去,卻見空無一人。

    小大王不滿意自己被冷落,用腦袋撞在裴溪亭腿上,張開嘴作勢要咬。裴溪亭嚇得趕緊給虎大王求饒,蹲下去揉搓它,說:“你自己偷跑出來的?”

    可不應該啊,大白天的,給小大王插雙翅膀,它也不能悄無聲息地飛到這里來。

    小大王用腦袋蹭裴溪亭的手,裴溪亭只當它是親昵自己,摸腦袋時才發現不對,趕緊把小大王的西瓜帽撩開,里頭果然有東西,壓著一張紙條。

    裴溪亭把紙條打開,一列字剛柔相濟,不衫不履,話也隨性至極。

    “陪你弟弟玩會兒!

    裴溪亭搓著紙上的字,突然回過味兒來,瞅著和自己一個輩分的小大王,恨恨地說:“誰要給你當兄弟,我想給你當爹!”

    第53章 東宮 小裴蹭飯。

    游蹤到東宮的時候, 太子正在與瞿棹議事,見了他稍一頷首,說:“坐吧!

    游蹤行禮, 折身到一旁的紅木椅上坐了,宮人奉上熱茶,輕步退了出去。

    瞿棹接著眼下的事情繼續說:“今年京官和各地的考績已經開始了, 約莫在入冬前出來, 臣想根據考績換幾個人!

    官員考績, 一年一考, 三年一大考, 今年正逢大考,各地各司衙門的一些人都夾著尾巴,生怕自己被擼下去了。這些人考績如何都不需要最終那幾個字的判定, 自己心里有數,旁人也有數。太子近來收到的劄子又多了一些, 請安的請罪的求情的各種各樣的, 可見底下的人心早已經動起來了。

    太子翻閱瞿棹的劄子, 說:“你想把汪茗換下去?”

    “不錯,這個老東西……”瞿棹清了清嗓子, 換了個措辭,“這個老大人連恪勤匪懈都做不到,且上個月臣在外面查案,途中派人調閱文書,還因為他倚老賣老、自以為是差點壞了臣的事, 臣底下的人也因為消息延誤吃了些苦頭。雖說臣回京后也處了此事,但治標不治本,既然他自詡老前輩, 不如干脆送他回家頤養天年好了。”

    太子說:“可有取代的人選?”

    “有,寺正李赦,此人雖沉默寡言,不擅交際,但恪勤匪懈,辦事算干脆利落!宾蔫f。

    “李赦,我記得,前年他辦了兩樁案子都很不錯,陳詞也精煉,沒有廢話,是個剛直能干的。衙門要職,能者上,庸者下,當如此!碧佑P朱批,將劄子合上,抬眼看向瞿棹,“還有你,太輕浮!

    瞿棹立刻站了起來,垂頭挨訓。

    太子說:“你明知汪茗倚老賣老,看輕后輩,說不定就要尋摸機會壓壓你的氣焰,卻不記得出門在外,屋中要留著人使喚的道?”

    “臣謹記教訓,再不敢了!宾蔫跏郑罢埖钕仑熈P。”

    “事都辦得不錯,就是性子還要再磨一磨!碧拥曊f,“既然差事辦成了,我也不罰你,但你手底下的人因為你的輕率不周全受了委屈,你得安撫。”

    瞿棹連忙應了,太子讓他坐回去,說:“鶴影來了,便說說那個小春紅!

    “小春紅不是故意化名,但這個女子并非野妓,而是混江湖的,受人雇傭接近王夜來,進入王家尋找一樣東西,但王夜來一直不敢把她帶回家,她就沒尋到機會,今年索性和那邊斷了聯系,勾搭上了梅邑。”瞿棹說。

    游蹤問:“什么東西?”

    瞿棹說:“王畏!

    “王畏不是東西!庇污櫼活D,“我沒有罵人的意思!

    “嗯,你只是客觀表達王畏不是個東西。”瞿棹挑眉一笑,隨后說,“據小春紅說,王畏自被罷黜便遷回青州,那里有他祖上的舊宅,但王畏早就失蹤了,而且毫無痕跡,雇傭她的人懷疑王家知曉內情,所以派她進去查探!

    游蹤看了眼太子,太子飲茶不語。他便說:“小春紅可有供出雇傭者的信息?”

    “供了,說是一個年輕的漂亮女人!宾蔫䥽@了口氣,“天底下的漂亮姑娘不知幾何,這讓我上哪兒找去?”

    游蹤摩挲著茶杯,說:“我把裴文書借給你!

    “哦?”瞿棹摩挲下巴,“可以,剛好我覬覦裴文書很久了!

    游蹤說:“注意你的措辭!

    瞿棹聞言心思一咕嚕,幾乎瞬間就從這句話里咂摸出了不對勁。

    裴溪亭是籠鶴司的人,借用過來也是為了公事,哪怕他真想撬墻角,按照游蹤的性子,多半只會不冷不熱地回一句“看你本事”。瞿棹摩挲著扶手,認為關鍵點在他話中的“覬覦”二字,這是個引人遐想的詞,游蹤這句話不是習慣了他平日說話不端莊卻還要不滿,而是提醒,出自私心。

    若是游蹤自己的私心,不會在談論公事的時候當著殿下的面說出來,而這殿內,此時除了他倆,就只有那一位。

    瞿棹突然想起前段時間在鳳儀宮,瞿皇后談論瞿蓁和裴溪亭的婚事時,他感覺到的奇怪之處了。

    須臾之間,瞿棹心中風云變幻,他伸手握住茶杯,抿了一口壓制住心中的八卦浪潮,沒敢往太子那里瞥一眼。

    殿內莫名地安靜了一瞬,太子看了眼同時喝茶的兩人,說:“茶里有啞藥?”

    “那自然是沒有的。”瞿棹從善如流地繼續說正事,“等見過裴文書后,臣會盡快再向您稟報!

    太子“嗯”了一聲,說:“聽說舅舅近來頭疾又犯了?”

    這就是說私事了,瞿棹語調也輕松了下來,說:“都是老毛病了,吃了藥,休息一陣就好了!

    “病了就好好修養,修書的事情可以往后放一放,身子要緊!碧诱f,“晚些時候,我讓重煙去一趟瞿府,改日我去瞿府探望!

    瞿棹“誒”了一聲,說:“您忙,實在沒必要跑一趟,老頭就是閑不住,自己作的。我回去把您的話帶給他,保準他立馬就躺下休息了。”

    太子輕笑了一聲,說:“這樣最好。得了,沒事就去忙吧!

    瞿棹“誒”了一聲,行禮退下了。

    待他走了,游蹤起身走到書案前,將袖袋中的錦囊拿出來,說:“這是裴文書托臣轉交給您的!

    太子看了眼那個玄色錦囊,伸手接過,取出里頭的一頁書箋。

    葡萄于藤蔓上掛垂累累,底下站著個舉著籃子墊腳去接葡萄的小小背影,腳邊蹲坐著一只小老虎,敷色明艷,畫面晶瑩,充滿生活生機。

    錦囊里還有一張“使用說明”寫著:“隨性一畫,感謝殿下的瑪瑙大葡萄,好吃是好吃,但我吃太多了,好像又上火了。但是沒關系,我火大不愁多。”

    后面還用簡單的筆畫畫了一個捧手道謝的小人兒,渾身都圓,有幾分憨態。

    太子幾不可察地笑了笑,說:“他今日如何?”

    游蹤仿若不察,說:“一切如常。午間魏叔給他燉了補湯,他喝了兩大碗,午后沒回去,出去和坐在門口雕木頭的元方說了會話,就回去枕著小大王在文書樓午眠了。”

    太子“嗯”了一聲,說:“小春紅的事情,你也盯著些。”

    又說了幾句,游蹤便行禮告退了。他出去的時候看見宗鷺,便行禮道:“小公子。”

    “游大人好!弊邡樑跏只囟Y,轉身進了殿。他輕步走到書案前,恭敬地問了安,隨后說,“五叔,小大王怎么不在?我們約好了今天給它畫像。”

    太子說:“它出去陪朋友了!

    宗鷺看著太子冷淡的側臉,有些疑惑,又有些傷心,指虎說叔,“它有新朋友了,我都不知道!

    太子聽出來了,偏頭瞧他,正要說什么,突然想起此前在寧州教裴溪亭學琴時,裴溪亭總是抿嘴嘟囔他嚴厲,還說小皇孫必定很少得到他的夸贊。

    “……改日等它的朋友也來東宮,你便知道了!碧诱f,“和胡先生學得如何?”

    宗鷺說:“先生是宮廷畫師,畫技超群,自然是好,只是先生習慣啃書本,太文縐縐,我有時不能領會,且先生并不敢直言我的短缺之處!

    “那就換一位!碧诱f,“你可有心儀人選?”

    宗鷺看著太子,漆黑的眼珠快速一轉,說:“我想要裴文書來做我的丹青師傅。”

    筆尖一頓,太子側目,“為何?”

    宗鷺自然不敢說自己囑咐來內侍打聽到太子欣賞裴文書的畫,且他五叔好似對這個裴文書很特殊,只說:“我在皇祖母那里見過裴文書給瞿少卿作的畫。”

    太子沒有拆穿,說:“待我問問裴文書!

    宗鷺道謝,站在原地躊躇了兩下,轉頭要走,腳下卻沒動,顯然是舍不得就這么走了。

    小少年那點動靜和心思自然瞞不過太子,他不緊不慢地蘸了下墨,終于說:“小大王不在,今日的丹青課業就先免了!

    太子示意殿門口的人去通知胡先生,隨后將幾本劄子放在旁邊,又放了張空白的紙上去,“來!

    從學丹青變成批劄子,宗鷺卻眼睛一亮,因為這樣就能和五叔多待會兒了。但他盡量喜不外露,應聲后就走到太子身旁坐下,選了一支筆開始翻閱劄子。

    來內侍假裝不經意地從門前走過,飛快地往殿內瞥了一眼,見小皇孫坐得端正筆挺,書案下的兩雙腿卻忍不住晃著,心里也跟著高興。

    “樂什么呢?”俞梢云走到來內侍身后,嘿道,“牙花子都露出來了!

    “去!”來內侍瞪了他一眼,笑瞇瞇地說,“我是替小公子高興!

    俞梢云瞥了眼書案后那叔侄倆,乍一眼像是一個模子,只是一大一小。來內侍用胳膊肘撞他,小聲說:“殿下心情不錯啊,都讓小公子和自己坐一把椅子批劄子了!

    太子冷淡少語,在宗鷺的學業上也是自來嚴厲。宗鷺不是第一次學著看劄子,但以前要么是在自己的寢殿批復之后再到太子跟前接受檢查教導,要么就是坐在一張小桌上當面批復檢查,像今日這般擠著一把椅子排排坐還是頭一回。

    俞梢云琢磨著,說:“許是先前有人常嘀咕殿下嚴厲,吝嗇夸贊學生,殿下記在心里了吧。”

    能這么嘀咕,殿下還有可能上心的,也就那么一個了。來內侍露出了然的神色,沒再多問,心中卻不禁嘀咕,好個裴文書啊。

    *

    裴溪亭打了聲噴嚏,牽動腦門,疼得齜了下牙。

    “喝口雪梨湯?”

    瞿棹隨手將自己的瓷盞遞過去,裴溪亭也沒客氣,道謝后就接了過去,撥蓋嘗了一口,興許是覺得味道不錯,這才又喝了一口。

    瞿棹笑了笑,側身走到裴溪亭身側看著畫像中的女子,贊道:“好個清秀佳人啊,柳眉杏腮,玉削肌膚,冷若冰霜也平添韻味!

    說罷,他看向裴溪亭瑩潤精致的側臉,說:“小春紅廖廖幾句形容,裴文書就能畫出七七八八,連神韻氣質都不落,果然不凡!

    “一個人只要還能喘氣兒,身上就有‘氣質’,穿著打扮,言行舉止,哪怕就是喘口氣,也能體現出這人的一些信息!迸嵯げ痪o不慢地把一小碗雪梨湯喝完了,從喉嚨暖到了胃里,舒服地呼了口氣。

    他擱下碗,起身說:“若沒有別的差遣,卑職便告退了!

    這要是從前,瞿棹必得抓住機會邀請美人用膳,畢竟同桌的人賞心悅目,胃口也能大增啊。但如今情況特殊,他是萬萬不敢了,聞言只得笑笑,不無遺憾地說:“今日麻煩裴文書了!

    裴溪亭搖頭,說:“舉手之勞,瞿少卿不必客氣。”

    瞿棹讓開了些,側手示意,“恕不遠送。”

    裴溪亭出了大寺衙門,站在階上被風一吹,腦瓜子疼,他不高興地戳了下腦門,結果疼得眼前一黑,一屁股坐下了。

    元方從馬車上跳下去,從懷里扯出一條抹額,走過去輕輕綁在他額上,說:“浸了藥的,可以用!

    裴溪亭扯住抹額帶子,毛茸茸的摸著倒是舒服,只是灰不溜秋的。他嫌棄地說:“多丑啊。”

    “將就吧,保護腦子最重要。”元方見裴溪亭喪著張臉,折身蹲下,“走了!

    裴溪亭抓住他的肩膀起來,順勢往他背上一趴,雙腿一抬,就被背起來了。背上的傷還好,額頭隱隱作痛實在難受,裴溪亭蔫蔫兒地說:“我嘴里長泡泡了!

    元方把裴溪亭送上馬車,小大王正占據著主位,老老實實地等著裴溪亭回來。

    裴溪亭倒在小大王身上,元方伸手握住裴溪亭的臉頰,說:“啊……”

    裴溪亭把扁桃體都露出去了,“啊……”

    元方掰著他的嘴檢查了一番,說:“左邊有個血泡,上火了——別再想太子了!

    裴溪亭很公正地說:“我覺得是葡萄惹的禍!

    元方呵呵一笑,下車拍上車門,繞道車夫座駕車離去。

    裴溪亭盤腿坐起來,替小大王梳毛發,說:“你爹怎么還沒派人來領你回去?”

    小大王聽不懂,枕著裴溪亭的腿,愜意得很。裴溪亭笑了笑,歪頭倒在它身上,一人一虎歪七扭八地躺在一堆。

    馬車平穩地行駛,窗外偶爾熱鬧,偶爾清凈,裴溪亭摸著小大王的頭,不知不覺就閉上了眼睛,沉入夢鄉。

    來內侍開門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場景。

    雖然小大王在殿下面前溫順似貓,平時和俞梢云白唐他們玩的時候也不傷人,但鬧騰起來也是夠折騰人的,這會兒竟然安安靜靜地守著沉睡的裴溪亭,可見它很親近裴溪亭。

    身后的宮人看了一眼,輕聲問:“來內侍,奴婢去叫醒裴文書?”

    來內侍思忖,隨后搖頭說:“等裴文書自己醒來再說吧!

    “可殿下和小公子還等著呢。”

    來內侍想了想,說:“你且回去問問殿下的意思!

    宮人實在不明白這個裴文書有什么天大的來頭,到了東宮門前該立刻入內覲見的時候,來內侍甚至不敢輕易叫醒。但他不敢多問,立刻快步回去。

    來內侍站在車門前,靜靜地端詳著裴溪亭,面上如常,心中卻嘖嘖贊嘆,真是個玉人兒。

    元方站在一旁,突然見來內侍看了過來,這個老內侍相貌秀凈,一雙眼細長溫和,暗藏的精光卻不容小覷。

    老內侍面容斟酌,元方本以為他要計較試探自己的來歷,卻聽他說:“你覺得裴文書好看嗎?”

    “好看!痹郊{悶地說,“我又不瞎!

    來內侍“哦”了一聲,意味不明地打量著元方,元方覺得自己被扒干凈了似的,索性問:“您想說什么?”

    “沒什么,就是關心一下裴文書的近身隨從。”來內侍笑瞇瞇地說。

    元方莫名其妙,這時俞梢云走了出來。

    俞梢云到車前看了一眼裴溪亭的臉色,傾身伸手替裴溪亭把了下脈,沒有什么大問題,才收回手輕輕把車門關上,說:“無妨,等裴文書醒了再進去!

    他偏頭對元方說:“你回去吧。”

    元方沒說什么,看了眼裴溪亭,轉身離去了。

    馬車就這么停在東宮門前,來內侍拉著俞梢云站得遠了些,說:“怎么回事?”

    “裴文書昨兒在裴府鬧了一通,受了點傷,昨夜估計折騰了一陣才睡著,你看他臉色白,不好受呢!庇嵘以普f。

    他們都是習武之人,自小受盡了磋磨,這些年面對危險,受傷流血都是常事,只要有命在,別的傷再重都是小事。但裴溪亭不同,他不夠皮糙肉厚,也沒有硬朗的根基,雖不是不能吃苦受罪的性子,但到底金貴柔弱些。

    俄頃,車內傳出小大王的呼呼聲,緊接著裴溪亭迷迷糊糊地叫著元方,喊餓。

    俞梢云上前推開車門,朝懵然的裴溪亭笑了笑,說:“裴文書!

    裴溪亭眨了眨眼,從小大王身上起來,歪歪扭扭地爬到車門口,入眼是重樓巍峨,丹楹刻桷,黑底金字的渾水匾額高懸,“東宮”二字欹正相生而收放自如,意境雍靜奇華。

    他一眼就認出來,是太子的字。

    俞梢云伸手將裴溪亭攙下車,又招呼小大王下車,說:“殿下找裴文書有事相商,讓來內侍去找裴文書,恰好在蘭茵街牌坊口撞上你的馬車,就讓元方直接駕過來了!

    裴文書睡得啥都不知道,左右一望,說:“元芳呢?”

    “我讓他先回去了。”俞梢云側手,“隨我來!

    裴溪亭頷首,隨著俞梢云進入東宮宮門,一路行去,好似拉開一封錦繡長卷,峻宇閣樓,琳宮環抱,雕欄玉徹,蒼翠拂檐,四季姝色容納其中。

    俞梢云將人領到承暉殿前,門前的宮人立即入內稟報,很快便出來請裴溪亭入內。

    裴溪亭輕步入內,見屏風后擺著一張大紅酸枝蓮花桌,太子端坐主位,身旁坐著個錦袍小髻的小少年。

    宗鷺明眸皓齒,金雕玉琢,一眼就是個俊美坯子,一雙桃花眼想必是承襲了爹娘的風采,可氣質卻像太子五分,乍一眼儼然是縮小版的太子。此時,他正用一種好似沉靜平淡的目光看著裴溪亭。

    裴溪亭捧手行禮,“殿下,小公子。”

    太子頷首,“坐!

    “謝殿下!迸嵯ぴ谔佑覀茸拢⑽壬,“您找我有何吩咐?”

    太子看了眼裴溪亭的面色,招來宮人吩咐了一句,隨后說:“鷺兒想請你做他的丹青師傅!

    “。俊迸嵯ふ沂求@訝,而后搖頭,“我那點道行哪行?”

    太子抿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你不是連我都敢教嗎?”

    宗鷺聞言驚訝地看了眼裴溪亭,那位十分年輕的裴文書微微挑眉,笑容中毫無拘謹恭敬之意,仿佛與五叔尤其熟稔親昵。

    “不一樣,您本就擅丹青技法,可小公子年紀還小,技法不成型,讓我來教,萬一誤人子弟怎么辦?”裴溪亭說。

    太子說:“無妨,可以先試試,你從前是怎么學的,便怎么教他!

    裴溪亭知道太子把小皇孫管得嚴,而小皇孫又金貴,不禁說:“我從前學畫的時候可不只是在室內聽老師講課,經常是到處跑,有時候帶著畫具跑到野外待好幾天,有時候翻山越嶺,人弄得臟兮兮的,偶爾還要受點傷!

    這是丑話說在前頭,讓大的不能插手太多,小的不能使皇孫脾氣,那一大一小都聽了出來,大的看向小的,小的立刻說:“我可以。”

    太子摩挲著茶杯,對裴溪亭說:“太遠的地方,他暫時去不得。”

    裴溪亭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暗中的危險未除,對小皇孫也有威脅。他說:“不必去遠的地方,鄴京的好地方都數不過來!

    “好!碧诱f,“鷺兒,敬茶!

    宗鷺應聲,起身走到裴溪亭身前。內侍端來兩杯熱茶,他捧起一杯奉給裴溪亭,自己端起另一杯,捧道:“裴老師,請多指教!

    裴溪亭笑了笑,用茶杯輕輕碰了下宗鷺的杯子,宗鷺愣了愣,抿了口茶,回到座位。

    太子說:“布膳。”

    內侍應聲而去,裴溪亭放下茶杯,說:“沒想到我還能蹭一頓飯……呃,這是什么?”

    內侍將一碗黑乎乎的粥放在裴溪亭面前。

    “藥膳。”太子說。

    裴溪亭嫌棄地直起身子,說:“臭,我不要喝。”

    “不臭!

    “臭死了!

    太子聞言看向裴溪亭,裴溪亭有點慫,但堅守陣地。

    太子沒有訓斥,伸手拿過粥碗嘗了一勺,而后說:“不臭,藥味不重,微甜。”

    轉頭卻發現裴溪亭怔怔地盯著他,太子也靜了靜,正要說話,就見裴溪亭伸手把碗接過去了。

    “勺子我用過!碧釉谂嵯ひㄆ鹨簧讗烆^就要送入嘴里前及時打斷,見那張蒼白的臉頰很快浮起緋色,幾不可察地笑了笑,“換一碗。”

    裴溪亭把一切都歸咎于“美色迷人”,若無其事地抬起頭,說:“換個勺子就成,不然浪費了。”

    太子沒有說什么,吩咐內侍重新換了勺子給他。

    裴溪亭捧著碗,心情沉重地抿了一小口,沒有嘗出什么怪味,這才徹底投降,放心地喝起來。

    內侍很快布膳完畢,太子殿下和小皇孫并非是一盤菜吃兩口就端下去的模式,反而只是桌家常膳食,只是比外頭精致了許多。

    “你多吃。”太子對裴溪亭說,“補補腦!

    裴溪亭反駁:“我的腦袋很強壯!

    太子從善如流,“那就增增肌!

    裴溪亭:“噢!”

    宗鷺拿著筷子吃排骨,感覺自己坐在桌上的存在感很稀薄。

    幸好裴文書和我并非同齡,宗鷺暗自松了口氣。

    第54章 秋闈 。

    殿內外無人說話, 也沒有碗筷輕碰的聲響,小皇孫和太子殿下一個賽一個的安靜端莊,裴溪亭偶爾看兩人一眼, 總覺得他們不似在吃飯,更像是在完成日常任務。

    這叔侄倆顯然缺乏對美食的尊重。

    桌上有一道乳釀魚特別香,裴溪亭連續嘗了好幾勺, 第六勺時, 太子卻說:“不許吃了!

    裴溪亭扭頭看向太子, 目光像被搶走骨頭的小狗, 襯著額前那條茸毛雜亂的灰抹額, 有幾分滑稽可愛。

    太子淡定地與其對峙,說:“你此刻不能吃太多羊肉!

    “這里頭沒有羊肉,只有羊湯, 而且我吃的是魚,都沒有喝湯!迸嵯ぬ撊醯剞q解。

    “整條魚都是羊湯燉的, 而你已經吃掉大半了!碧右诲N定音, “吃別的。”

    裴溪亭不甘不愿地收回勺子, 余光卻流連不舍,猶豫著要不要虎口奪食。

    太子把他蠢蠢欲動的眼神納入眼底, 說:“等你休養幾日,再讓膳房重做就是了!

    裴溪亭不允許自己被畫餅,立刻說:“君無戲言?”

    太子有些不解,“就一條魚,我還會誆你不成?”

    “那誰知道您是不是使了一招緩兵之計。俊迸嵯ず吆咭宦, 換筷子夾了塊糯米排骨,覺得味道不錯,又立刻改為寵幸它了。

    宗鷺看了眼裴溪亭, 又偷偷瞥了眼自己的五叔,總覺得很奇怪,他們之間有一種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于是等走出殿門后,他扯了扯來內侍的袖子,輕聲道出了自己的疑問。

    “五叔是將裴文書當成了小孩子了嗎?否則何以如此……”他不知該如何形容,猶豫著吐出了個詞,“溫柔?”

    可話音落地,宗鷺覺得這個猜測也站不住腳,因為小孩子也不可能得到他五叔這份暫且稱作溫柔的態度。

    因為您可能要有男嬸嬸了呀,來內侍在心里這么一說,但暫時不敢明說,怕孩子家接受不了,何況世事無常,本也不一定能成。

    “殿下自來寬縱裴文書嘛!彼稹

    “我問的是為什么,而非是什么!弊邡樁ǘǖ乜粗鴣韮仁蹋澳阍诜笱芪覇?”

    小皇孫靜靜地盯著人看時,像極了太子殿下,不喜不怒卻壓迫感十足。來內侍連忙說不敢,斟酌著換了個答案:“因為私下相處無需苛責太多規矩,而裴文書生性肆意,因此殿下與之相處時也輕松了幾分。”

    宗鷺卻沒有被說服,“瞿少卿也生性活潑,還與五叔是表親,五叔那般愛重他,私下用膳時大家也都頗為放松,可給我的感覺還是截然不同!

    來內侍說:“可瞿少卿心里到底有君臣之別呀!

    宗鷺反問:“裴文書沒有嗎?”

    這個來內侍還真不好說,也不敢說,只得求饒道:“哎喲我的小祖宗,這話奴婢可不能亂答,要坑死人的!

    宗鷺認定來內侍有事情瞞著自己,安靜地看了對方一瞬,來內侍笑著垂下眼去,他也笑了笑,笑得意味不明,隨后沒有再問,轉身離去了。

    “……哎喲!眮韮仁毯袅丝跉,趕緊邁步跟了上去。

    殿內,裴溪亭并不知曉自己在來內侍眼里潛力無窮,大有可為,捧盞抿了口雪梨湯,說:“您就叫小皇孫這么回去了。俊

    太子說:“不然呢?”

    “可以一起飯后散步啊,既消食又散心。”裴溪亭往窗外瞧了一眼,“比如現在,您就可以和我一起出去走走,順道把我送出宮門!

    太子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說:“走吧!

    裴溪亭放下茶杯,起身隨著太子往外走去,說:“小皇孫這會兒回去就休息了嗎?”

    太子說:“溫書!

    裴溪亭好奇道:“他平日出去玩嗎?”

    “會去跑馬打獵,有時參與文社郊游!碧悠^見裴溪亭表情猶豫,知道那腦袋瓜里在琢磨什么,便又說,“無論是讀書還是騎射,都是他喜歡的,平日并不需要我督促,他便能勤學不倦!

    “這一看就是個干正事的苗子呀!迸嵯ばα诵,“您是想培養小皇孫繼位嗎?”

    太子說:“嗯!

    裴溪亭沒有再問下去,安靜地跟著太子走了一段路,一前一后,兩步之遙。

    秋風習習,丹桂飄香,裴溪亭舒服地呼了口氣,秋黃落葉卷入廊下,他低頭看了一眼,抬眼時卻突然看見太子負在腰后的手,雪青色的袖口,沒有那串隨身攜帶的琉璃珠。

    裴溪亭突然想起來,自從寧州回來,他就沒見過那串珠子了。

    “秋天一入,過年就不遠了,我想打一串念珠送人,只是不知道哪里的手藝好!迸嵯す首鳛殡y,突然上前和太子并肩,“對了,您之前那串看著就很好,是在哪里打的?”

    太子面色如常,說:“寶慈禪寺!

    裴溪亭露出驚訝的表情,“寺廟里也接這樣的活計嗎?”

    “不接,了言和尚替我打的!碧诱f,“他如今四方云游,你見不到,鄴京之內,玲瓏閣的手藝最好!

    “好,那我改日去瞧瞧!迸嵯ふf完,暗惱自己多此一舉,這么問能問出來個鬼啊,于是他直接道,“對了殿下,您的那串念珠呢,我這幾回都沒見您帶!

    太子腳步一頓,偏頭看向裴溪亭,后者見狀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他靜了靜,收回目光,說:“不小心摔碎了!

    “這樣啊!迸嵯]再多問,心中卻若有所思。

    兩人沒有再出聲,一路行至宮門前,太子在門前站定,說:“回去吧,明日歇息一天!

    “我后日才休沐……哦,您說告假啊!迸嵯u頭,“這點小傷就告假,沒必要的。”

    “無妨,文書樓近來沒有要事。”太子說,“去吧!

    裴溪亭沒有再說什么,捧手告辭,轉身跨出宮門,上了馬車。

    宮人朝太子行禮,轉身坐上車夫座,駕車離去。

    車門輕輕推開,裴溪亭突然探頭望向后方,宮門框將太子擋得牢實,門前兩側的內侍卻仍舊埋頭俯身,說明太子仍然站在那里。

    直至馬車離去,他再也看不清了。

    翌日,裴溪亭在屋子里躺尸,午后劉太醫來給他扎針,六品院判態度恭敬非常。

    裴溪亭溫聲說:“麻煩劉太醫跑一趟!

    他側身靠在躺椅上,額前貼著藥布,秾麗的五官因為微白的臉色而減弱了氣勢中的清冽之感,竟然有幾分病若西子的味道。劉太醫不敢多看,說:“裴文書客氣了,我從宮中出來,回府也得經過蘭茵街,何況這是我的本分,裴文書早日痊愈,我才好早日向殿下交代。”

    裴溪亭愣了愣,說:“殿下和劉太醫說了什么嗎?”

    “殿下只說讓我盡力為裴文書治傷,一應藥物都用太醫院中最好的就是了,不必遵循品級!眲⑻t頓了頓,“殿下倒是還提了一句,說裴文書不喜喝藥,嫌苦,讓我開藥時盡量周全著些!

    裴溪亭聞言沉默了一會兒,卻沒說什么,只叫來了元芳,說:“給劉太醫拿一百兩銀票!

    劉太醫聞言立馬抬手拒絕,“職責所在,哪能多收金銀?何況殿下已經有所賞賜,裴文書這里我是不敢收分毫。”

    裴溪亭聞言抿了抿唇,不打算再勉強,只說:“如此,便有勞劉太醫了。”

    他頓了頓,“聽說劉太醫昨日被請去了汪府,不知汪少卿身子如何?”

    劉太醫說:“汪少卿憂勞成疾,需要靜養!

    “這樣啊!迸嵯]有再說什么。

    片晌,劉太醫替他取針,收拾好針袋放入藥箱,起身說:“那我便告辭了。”

    裴溪亭點頭,說:“元芳,送一送。”

    元方側手,將劉太醫送到院門口,回身關上院門,回了寢屋。裴溪亭若有所思,他便問:“你要做什么?”

    裴溪亭淡聲說:“汪氏在花廳提醒裴彥,趁我翅膀沒硬前敲打我一頓,免得我發達了不認人,所以她一定不會愿意看見裴彥在放妾文書上簽字!

    元方懂了,“你要綁架汪茗威脅她?”

    “……倒也不必!迸嵯ふf,“正逢大考,汪茗估計是撐不過今年了,他這一退,汪家就只剩下他那個剛入禁軍司、自己都沒站穩腳跟的孫子汪其支撐,所以汪家才會這么著急地給女兒定親,以憑借姻親關系替汪家緩和尷尬頹勢,并照應汪其。鄴京比我高貴的子弟多了,可人家此時卻不一定能瞧得上汪家,因此汪家選擇了我。汪家如今是被動至極。”

    元方真懂了,說:“你要利益交換?”

    “他們也配。”裴溪亭淡聲說,“有求于人的是他們,我們只需要坐等時機。在此之間,姨娘留在裴府,我還是有些不放心,能不能去哪兒找個信得過的人?”

    “外頭不就是現成的人嗎?”

    他說的是太子的人,裴溪亭卻搖頭。

    元方抱臂,說:“你當初主動攀附,不就是想抱大腿嗎?”

    “是啊,可我本來只是想借著這根大腿保命。殿下已經格外照拂我了,我若存著這樣的心思,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先去求他幫忙,先不說殿下會不會看不上我,我自己都覺得不順心!迸嵯ふf,“有些事情,我可以自己解決!

    元方沒再說什么,撓了撓頭,說:“那我明天去百幽山問問?”

    裴溪亭說:“好!

    翌日元方去了趟百幽山,帶回來一個人選:十六娘。

    裴溪亭想了想,“她與姨娘是舊識,倒也合適,可是她的店怎么辦?”

    “她說她是老板,店里少了她也有人做事。”元方說,“她還說,她不要傭金。”

    “那就請她用醫師的名號進去為姨娘治傷,直至痊愈。若裴府不肯體諒我的一片憐母之心,”裴溪亭想了想,“那我會再請太醫院的太醫入府診治。”

    裴彥不會愿意見到家丑外揚,更不可能讓太醫院的人乃至更多的人知道他與裴溪亭已有齟齬,因此十六娘很快便喬裝進了素影齋。

    消息很快傳入太子耳里,他摩挲著棋子,并未言語。

    俞梢云站在一旁,說:“裴文書這是想讓步氏離開裴家吧,我瞧著裴文書骨子里有股不管不顧的勁兒。”

    “他當初敢來梅府見我,多少說明了這個!碧诱f,“這是他的家事,隨他抉擇吧!

    俞梢云“誒”了一聲。

    白唐進殿稟報:“殿下,小大王蠢蠢欲動!

    “裴溪亭此時在籠鶴司?”待俞梢云點頭,太子便說,“放它去,讓結子跟著!

    白唐應聲退下。

    俞梢云笑著說:“小大王已經被裴文書俘虜了!

    太子不置可否,淡聲說:“裴溪亭也喜歡它,讓他們一道玩吧!

    小大王奔出東宮,直逼籠鶴司。

    彼時裴溪亭正在文書樓外重繪地圖,一手握筆,一手拎著一壺石榴汁,聽見聲響后及時轉身邁腿攔住小大王,說:“別把板兒給我掀飛了。”

    小大王拱蹭他的腿,裴溪亭笑了笑,轉頭繼續畫。

    陸茫從外面回來,湊到裴溪亭身邊和他分享消息,“誒,《石榴花夜記》第二本第一批出了。”

    裴溪亭筆尖一頓,他這兩天因為受傷,精神不濟,沒心情想東想西,好容易把火氣降下來了,這會兒再看,不又得“火”冒三丈?

    陸茫眼神期待,暗藏鼓勵,儼然是把他這個主人公原型當成了忠實便利的反饋渠道,裴溪亭心說都是搞創作的,還是支持一下好了。

    “那我待會兒就去買!彼f。

    陸茫笑了笑,說:“誒,你有沒有想過,你可以和風月書生合作,他寫你畫,把《石榴花夜記》推成風靡鄴京的本子?”

    裴溪亭有些心虛,說:“那會不會太高調了?”

    “放心吧,這一行買家不多,而且都很低調,不會拿出去說。”陸茫寬慰道,“只要太子殿下不知道就好了!

    裴溪亭幽幽地說:“所以那個習鬃真的是以太子殿下為原型的人物,對吧?”

    陸茫一哆嗦,笑呵呵地說:“這我就不知道了,畢竟我又不是作者本人,哈哈。”

    “哈哈!迸嵯ひ残α艘宦暎S后說,“可是我不認識風月書生,如何合作呢?”

    “放心,”陸茫拍拍胸脯,“我來牽線搭橋!

    裴溪亭:“哦?”

    “我是風月書生的忠實讀者,所以有他的聯系辦法。其實他很想和你合作,特意請我來問問你的意思,如果你同意,就可以畫第一卷的配圖,到時候咱們就出第一卷的第二版!标懨Uf。

    裴溪亭想了想,“那些內容也要畫出來嗎?”

    陸!罢O”了一聲,說:“隱晦就好,咱們追求的是朦朧曖/昧的意境。”

    哦,那還好,雖然裴溪亭偷摸畫了太子殿下的裸/體,還有《石榴花夜記》的同人圖,第一次趴在床上看的時候鼻血流淌,但賣出去讓大家伙看,還是有點太超過了。

    他說:“行,那我回去畫一卷試試。”

    陸茫高興不已,拍拍裴溪亭的肩,摸摸小大王的頭,大步進入文書樓。

    裴溪亭繼續工作,待擱了筆,他對樓里吆喝一聲,讓陸茫晚些時候收卷,帶著小大王走了。

    元方今日沒有雕木頭,坐在門口研究熬魚湯,手里拿著個本,魏叔坐在一旁提點,毫不藏私。

    “多謝魏叔。”元方在裴溪亭從后方探頭過來那一刻“啪”的合上小本本,“等我研究出來了,給您帶一盅。”

    魏叔哈哈一笑,轉頭被小大王貼臉,嚇了一大跳,趕緊往后一縮,“娘嘞,這是個什么東西!”

    小大王閃身躥到裴溪亭身后,探頭探腦地盯著他。

    裴溪亭笑呵呵地說:“別怕,它不吃人。”

    “那么個小東西,我才不怕。”魏叔昂首挺胸,拍拍手把兩人一虎攆走了。

    又是早退的一天,這會兒才半下午,裴溪亭伸手戳元芳的背,說:“芳大廚,咱今晚吃什么?”

    元方躍躍欲試,“我去買魚。”

    “幫我把《石榴花夜記》第二卷買回來,要精裝本的。”裴溪亭說。

    元方說:“知道了!

    到了門口,裴溪亭帶著小大王進入院子,反手把門關上。小大王溜達到了廊上,他沒管,去墻邊把曬好的書收起來,放上了書柜。

    柜子中間有個匣子,裴溪亭拿下來放在桌邊,明日要帶著去貢院。

    元方很快就回來了,把精裝本放在裴溪亭手里,提著一竹簍鯽魚進了廚房,袖子一擼,圍腰一束,看得裴溪亭一愣一愣的。

    “裴溪亭!裴——溪——亭!”

    鬼嚎似的嗓子從門外傳來,裴溪亭揉了揉耳朵,過去開門,門外一只花蝴蝶,今天是藍綠黃穿搭。

    梅繡風度翩翩地一開扇子,隔空點了下裴溪亭的額頭,“誰揍你了?”

    “夢游撞墻了。”裴溪亭說,“小侯爺有何貴干?”

    “沒貴干就不能來?”梅繡露出“小爺到訪是讓你寒舍蓬蓽生輝”的高傲目光,伸手一擺,兩個小廝反客為主地抬著一箱子掠過裴溪亭,進入屋內。

    裴溪亭:“……”

    梅繡說:“梅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王箐也沒臉見人,我心里別提多高興了。這是我給你的謝禮!

    裴溪亭俯身打開那一箱子,里頭全是些金銀珠寶,俗氣得特別可愛。他合上箱子,說:“既然是做生意,就沒有事后再道謝的道。”

    “那這就是我的賞賜!泵防C下巴微揚,睨著裴溪亭,“你成功地取悅了我!

    “……”裴溪亭挑眉把梅繡上下一打量,突然笑了笑,“喂,你是不是想睡/我?”

    梅繡眼神一閃,清了下嗓子,說:“你愿意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裴溪亭勾了勾手,梅繡抿了下唇,猶豫地湊了上去。他和裴溪亭一般高,正視著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頓時覺得腦袋都輕飄飄的。那雙左眼角微微上揚,實在勾人心腸,梅繡喉結滾動,正要吻下去,突然被一掌薅了出去。

    梅繡頓時清醒過來,在原地打了個轉,左腳別右腳地摔了個屁股蹲。

    “回去讀書吧你。”裴溪亭靠著門框,懶洋洋地說,“梅邑今年考不了,以后也能考,總有爬上去的機會。出了這檔子事,他肯定恨死你了,你得爬得比他高,站穩腳跟,才能永遠壓著他。”

    惱羞成怒的話都哽在喉頭,梅繡呆呆地看著裴溪亭,還沒來得及說話,那扇門就“砰”地關上了。

    他立馬站起來,站在院子門口蹀躞片刻,突然仰頭對門里喊:“裴溪亭,你這么關心我的前程,是不是喜歡我?!”

    里頭傳來一聲短促的、冷淡的、屬于裴溪亭的:“滾!

    而后一盆冷水兜頭澆了梅繡一身。

    兩個小廝見鬼似的盯著小侯爺,卻見他從嘴里吐出一股水,伸手抹了把臉,卻沒有半分踹門而入的意思,只是若有所思地掉頭走了。

    元方把水桶放回井邊,繼續回廚房忙活,抽空說:“這人腦子有病吧?”

    裴溪亭坐在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剝石榴,瞅了眼在院子里蹦蹦跶跶的小大王,說:“缺愛吧!

    元方說:“怎么看出來的?”

    “之前在寶慈禪寺,殿下就說了句皇后娘娘從前說過繡兒還是討人喜歡滴,不要讓皇后失望,梅繡后來就真的收斂了不少。好好讀書掙前程這樣的話,梅侯也許說過,但他的話梅繡不會聽,可你想想,除了梅侯,梅府還有人敢這樣、會這樣和梅繡說話嗎?”裴溪亭吃了顆石榴,慢悠悠地說,“侯夫人早逝,現在這位夫人名義上是梅繡的繼母加小姨,但她怕是盼著梅繡長歪,梅繡也對她沒個好臉,因此她連表面關心都沒機會表演。”

    元方若有所思,“那你這么說,他不會喜歡你吧?”

    “不可能,最多想睡我。但是沒關系,他敢亂來的話,”裴溪亭說,“我會把他的頭擰掉!

    只是裴溪亭沒想到,元芳好像一語成讖了。

    翌日天未亮,裴溪亭便坐車前往貢院,到達的時候天灰白,貢院門前馬車接踵。

    他下了車,找到站在人群中的趙易和裴錦堂,將錦匣里的如意錦囊取出來,一人一個,說:“我之前在寧州寶寺求的如意錦囊,討個好兆頭。”

    他戴著抹額,趙易沒有看見他腦門的傷口,笑著將錦囊掛上腰間,正要說話,突然看見什么,臉色微變。

    “溪亭,你轉轉頭……”

    裴溪亭茫然地轉頭,梅繡站在不遠處,微笑地看著他。

    裴溪亭:“……”

    梅繡走了過來,對裴溪亭放大笑容,然后伸手拍拍趙易的肩膀,說:“趙四哥,別緊張,你定能高中。”

    趙易覺得他笑得好瘆人,連忙說:“好、好的。”

    梅繡側身,拍了拍裴錦堂的肩膀,說:“裴二公子,別緊張,你定能高中!

    裴錦堂覺得他笑得好奇怪,連忙說:“多、多謝。”

    梅繡重新看向裴溪亭,嘴角繼續上揚,正要說話,卻聽身后響起一道笑意盈盈的聲音。

    “溪亭。”

    裴溪亭側目,撞上一雙熟悉的桃花眼。

    趙繁走到他面前,目光柔和,“許久不見了!

    第55章 一桌 瞿棹:喲,熱鬧。

    趙繁在寧州的差事辦得差不多了, 秋闈將至,心中又惦記著裴溪亭,因此沒有在外逗留, 回了鄴京。

    “我昨兒才到,本想改日再來找你,不想這會兒就撞上了!壁w繁打量裴溪亭的臉, 目露關心, “你臉色不如先前, 可是生病了?”

    裴溪亭說:“近來上火罷了!

    秋燥上火不是什么大事, 趙繁沒有多問, 偏頭看向梅繡,戲謔道:“小侯爺今年也要參與秋闈?”

    “不啊,我來送送趙四哥和裴二公子!泵防C毫不在意趙繁的取笑, 偏頭朝裴溪亭微微一笑,“順便來見溪亭!

    這聲“溪亭”柔情似水, 喊得裴溪亭渾身一激靈, 雞皮疙瘩迅速躥了一身。他回以微笑, 梅繡眼睛一亮,立刻擴大笑容, 兩人微笑著對視了片刻,被裴錦堂伸手隔斷。

    “行了。”裴錦堂飛快地看了眼梅繡和趙繁,心中警惕,對裴溪亭說,“沒你的事了, 趕緊回去歇著!

    裴溪亭聞言也不強留,正要和趙繁告別,卻聽對方說:“我送你!

    梅繡警惕地看了趙繁一眼, 連忙說:“帶上我!”

    裴錦堂:“……”

    趙易糊里糊涂地看了梅繡一眼,覺得他今日跟斗雞似的,莫名對誰都有種敵意,但他顯然沒有看出更多的信息。

    趙繁和梅繡對視了一眼,也不著急,微微一笑道:“好,帶著你。”

    三人一道走了,裴錦堂盯著他們的背影,眉頭皺著。若是從前,他自然不會多想,可上官桀給了他啟發,如今他看著走在裴溪亭左右的兩人,總覺得他們不安好心。

    無怪乎其他,這兩位的風評著實令人擔憂。

    趙易見裴錦堂目光警惕,便安慰道:“不必擔心,有我兄長在,梅小侯爺不能欺負溪亭。”

    你兄長更危險好嗎!裴錦堂在心里嘶吼,面上卻不好表現出來,畢竟沒有實證,也許真的是他想多了。

    “而且,梅小侯爺對溪亭很友好啊,一直在笑!壁w易拍拍裴錦堂的肩膀,“放心吧!

    裴錦堂看了這小白兔一眼,還沒說話,卻見趙易臉色微變,有些猶豫地說:“倒是你,我不大放心。”

    裴錦堂納悶道:“我怎么了?我很好啊!

    “我知曉你不愿科舉入仕,猜測你今日必定是渾身輕松地過來,可我先前瞧見你時,你卻是心事重重!壁w易說。

    裴錦堂靜了靜,他從前的確是抱著“能考考,考不上更好”的心思,可如今卻不同了。他若一直在家里,就只是裴家二少爺,連出遠門都只能有“離家出走”這一個原因。

    裴錦堂對趙易笑了笑,“我會認真考的,若今年不中,我也會去別地求一份前程。”

    趙易不好多問裴家的家事,只笑了笑,說:“凡事盡力為之便好。”

    另一邊,三人迎著各色各樣的目光走出各家各戶的送行隊伍,卻見上官家的馬車迎面走來。

    上官桀跳下馬車,絲毫不管要參與秋闈的同族兄弟們,徑自走到裴溪亭面前,說:“來送錦堂他們?”

    裴溪亭說:“啊!

    上官桀不計較裴溪亭冷淡的態度,習慣了,并且次次計較只會把他自己氣一跟頭。他瞥了眼左右兩人,說:“今日休沐吧,與我喝杯茶?”

    “不行,我和溪亭都約好了。”梅繡邁步擋開上官桀,“你邊兒去。”

    上官桀輕輕咬牙,微笑著說:“怎么哪都有你?”

    “這句話,我回敬給你!泵防C轉頭朝裴溪亭說,“走了。”

    “那我也要去!鄙瞎勹钜话压醋∶防C的肩膀,笑著說,“繡兒,不介意帶上我吧?”

    梅繡說:“我介意!”

    “為何介意?人多熱鬧,還是說,”上官桀若有所思,“你要帶裴文書去做什么壞事?”

    梅繡呵呵一笑,“喲,賊喊捉賊啊?”

    他伸手扣住上官桀的胳膊,拽著人到旁邊,壓著嗓子說:“你那點心思,老子早就看出來了!”

    上官桀不客氣地說:“我警告你,不許碰裴溪亭!

    “你憑什么這么說?他是你的嗎?”上官桀眼神一沉,梅繡絲毫不懼,拍拍他的肩膀,“人家跟你沒關系,我奉勸你一句話:不是你的,就別想占著!

    上官桀冷笑:“不是我的,你也別想碰!

    “我就算不碰,也不許你和趙行簡碰!”梅繡說,“裴溪亭,小爺保了,你倆別想糟踐人家!”

    “你保個屁,人都走了!”

    梅繡被一肘子撞開,捂著悶痛的胸口轉頭一看,趙繁竟然坐收漁翁之利,趁機將裴溪亭拐走了!

    他“喂”一聲,趕緊追了上去。

    半個時辰后,鴛鴦館。

    裴溪亭掃了眼桌上的其余三人,微微一笑:“麻將的規則,大家聽懂了嗎?”

    他今日本就打算來鴛鴦館看看青鈴鈴,這仨既然都攆不走,那就把馬車里的麻將箱子拿出來,湊桌打麻將吧。

    “聽懂了!壁w繁抿了口茶,“來吧。”

    梅繡說:“等會兒——”

    “聽不懂就說明你腦子不好,”上官桀說,“下桌吧!

    “我說了聽不懂嗎?”梅繡白了一眼過去,“我是說,一局十兩籌碼,太少了,打起來不夠激情。”

    裴溪亭家底最薄,說:“小侯爺,小賭怡情!

    “你在籠鶴司俸祿很少吧?上官小侯爺和趙世子可都是富得流油的主啊,你不趁機多賺點?”梅繡大剌剌地朝裴溪亭拋了個媚眼,而后說,“咱們打一百兩一局,行嗎?”

    十兩和一百兩在趙繁和上官桀眼里沒區別,兩人都沒異議,裴溪亭見狀便說:“那成吧!

    青鈴鈴中途推門而入,端著托盤放到一旁的小幾上,說:“雪梨湯。”

    裴溪亭打出一張幺雞,抬眼看了青鈴鈴一眼,見那小臉顏色不錯,也就放了心。

    “多謝!彼f,“給我嘗嘗!

    青鈴鈴端起一碗走到裴溪亭身邊,輕聲說:“沒加糖!

    裴溪亭嘗了一口,“嗯,差不多!

    青鈴鈴笑了笑,下唇有道咬痕,唇脂也掩蓋不了。裴溪亭將碗放到一旁,說:“坐會兒吧。”

    “誒。”青鈴鈴應了一聲,端著凳子在裴溪亭身旁坐了。

    上官桀見狀涼聲說:“二位不是老死不相往來了嗎?三筒。”

    “朋友之間,誤會吵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這不又和好了嗎?”裴溪亭伸手拿過三筒,“吃!

    上回來鴛鴦館的時候,青鈴鈴擔心他和梅繡的賭局,已經是真情流露了,如今何必再裝?何況裴溪亭心中也有盤算,只要宗蕤在,青鈴鈴就有靠山,旁人輕易動不得,所以他不能讓宗蕤出事。

    趙繁知道青鈴鈴是宗蕤養的小兔兒,見他與裴溪亭坐得近,但二人之間毫無曖昧之色,便沒往心里去,隨口道:“世子爺今日上哪兒逍遙去了?”

    “逍遙什么啊,恩州就在鄴京北邊,最近鬧匪患,他得管啊!鄙瞎勹钤诮娝荆康南⒍贾酪恍。

    裴溪亭摸了張牌,隨口說:“恩州境內沒人管嗎?”

    他難得接話,上官桀愣了愣,隨后說:“知州府忙著處人口丟失的案子,這些土匪又兇猛,實在忙不過來,只能向鄴京求助。世子爺一心為君,若能在年底把事兒平了,殿下也高興!

    四寶的謠言一傳,太子被置入險境,對宗姓子弟來說也是個壞消息,首當其沖的就是宗蕤這個寧王府的世子。畢竟在外人看來,皇帝纏綿病榻,宗鷺是罪太子之子,寧王又一大把年紀了,宗蕤這個年輕力壯的王族世子就是最有競爭力的人選。

    但凡太子心生忌憚,要率先掐滅威脅,宗蕤的處境就危險了。

    因此裴溪亭猜測,宗蕤大剌剌地和青鈴鈴廝混,其中多半有自污的意思,而他凡事親力親為,也有向太子表忠心的意思。

    “不就是一群土匪嘛,實在不行讓世子爺跑一趟,不就解決了?”梅繡說,“三萬,碰!”

    上官桀笑了,“你說得輕松,你怎么不去?”

    “殿下要是放心讓我去,我還真就敢去!泵防C吊兒郎當地說。

    裴溪亭眼神輕晃,說:“小侯爺騎射功夫不賴,若是能去,定能立功!

    “是嗎?我也這么覺得,溪亭,還是你有眼光!”梅繡喜笑顏開。

    上官桀牙根疼,冷冷地剜了裴溪亭一眼,不明白這人怎么就看不出梅繡和趙繁的心思,還對他們有說有笑,現在竟然還吹捧上梅繡了?!

    上官桀心里不是滋味,嗆道:“捧你兩句,你還當真了,別半路摔死才是要緊的!

    “每年打圍,咱倆的名次都差不多啊,我要是有半路摔死的風險,你也一樣危險。哦,不對,”梅繡懶洋洋地說,“你經常出門辦差,騎馬趕路的時候比我多多了,估計會比我死得快哦!

    上官桀將手中的牌重重地摔在桌上,沉著雙眼睛說:“一餅!”

    梅繡“哎呀”一聲,嗔怪道:“小侯爺悠著點,把溪亭的牌摔壞了,要賠的!

    裴溪亭坐著聽戲,對上官桀的眼神飛刀視若無睹,伸手摸上一張六筒,說:“自摸。”

    “我這兒還沒湊對呢!泵防C撓了撓頭,轉頭就變了臉,笑嘻嘻地說,“溪亭,開門紅,今兒你肯定大賺!”

    裴溪亭笑了笑,說:“那敢情好,待會兒我請諸位吃飯!

    剩下三家繼續斗,裴溪亭偏頭,挑了下青鈴鈴的石榴耳墜,說:“你戴著真漂亮。”

    “我戴什么都漂亮!鼻噔忊徍傩,“當然,裴三公子的眼光好,樣式材料都擇得好。”

    裴溪亭說:“最近興海棠和玉簪,等我再畫兩套給你,回頭湊個一年四季的全套。”

    青鈴鈴高興地“誒”了一聲,一抬眼,見梅繡冷颼颼地盯著自己,不禁哼了一聲。

    梅繡眼眶一瞪,腮幫子一鼓,余光觸及裴溪亭時卻生生壓下了火。青鈴鈴見狀眼睛一轉,瞧了眼裴溪亭,心中有了數。

    房門被推開,瞿棹晃著折扇走了進來,笑著說:“喲,熱鬧啊。行簡,許久不見了。”

    趙繁笑道:“你不在大寺忙,晃到這里來了?”

    “我先前在隔壁訂了兩套首飾,好拿回去孝敬妹妹們,今兒順路過來拿,聽說您幾位都在,就上來瞧瞧!宾蔫f著在趙繁身后站定,看了眼桌面,“這是骨牌?和我們以前玩的不一樣。”

    梅繡說:“這叫‘麻將’,溪亭在外頭學的!

    溪亭,瞿棹聽著這稱呼,又掃了眼桌上這仨人,暗自嘖了一聲。

    妹妹還在外面等著,瞿棹不能久留,圍觀了一局就走了。出去的時候,一個藍裙單鬟髻的姑娘正在門前探頭探腦,他過去往人腦門上一敲,說:“瞧什么呢?”

    瞿蓁捂著額頭,說:“裴溪亭真的在上面嗎?”

    “嗯,打牌呢。”瞿棹戲謔道,“還沒死心?人家上頭都湊一桌了,沒你的位置。”

    瞿蓁不高興地鼓著臉,“他為什么看不上我?”

    “人家沒有看不上你,人家只是不喜歡你,根本懶得看你。”瞿棹伸手摟住瞿蓁的肩膀,把人從鴛鴦館門口扒開,轉身走了。

    瞿蓁的個頭打起瞿棹的肩膀,瞿棹傾身湊著她,邊走邊說:“聽哥哥的話,別想著裴溪亭了,你倆沒有緣分!

    “他喜歡男人嗎?”瞿蓁問,“他也養小倌嗎?”

    瞿棹說不知道,瞿蓁哼了哼,沒有再說什么。

    兩人回到瞿府,在門前看見了一輛馬車,守在車前的赫然是東宮的人。

    “太子殿下來了!宾蔫䦷е妮杓涌炷_步,進入父親院子后,正好見太子迎面而來。

    兩人上前行禮,太子說:“免禮。舅舅服藥睡下了,莫要打擾!

    瞿棹應聲,側身請太子先行,帶著瞿蓁邁步跟上。

    路上,太子說:“明日中秋宮宴,兩位表妹可早些入宮陪母后!

    “是,我和姐姐午后便入宮。”瞿蓁頓了頓,上前湊到太子身旁,甜滋滋地喊了聲“表哥”。

    這語氣多半是有事相求,太子看了她一眼,說:“說吧!

    瞿蓁嘿嘿一笑,說:“明日裴溪亭會入宮嗎?”

    瞿棹聞言戳了瞿蓁一下,瞿蓁伸手打開他的爪子,直勾勾地等著太子回答。

    太子不答反問:“你想他入宮?”

    “我想和他說話。其實方才在鴛鴦館就有機會,可哥哥不讓我上去!宾妮枵f。

    瞿棹“誒”了一聲,說:“你個未出閣的小丫頭,我能讓你上鴛鴦館嗎?”

    “你們能去,我為何去不得?”瞿蓁反唇相譏,“我又不去干壞事,聽聽曲兒也不行嗎?”

    瞿棹“嘿”了一聲,就要伸手揪她的耳朵,卻聽太子說:“自然去得,裴溪亭去鴛鴦館也不是為著尋花問柳。”

    “聽聽!”瞿蓁有所依仗,橫了瞿棹一眼,而后好奇地看向太子,“表哥,您怎么知道裴溪亭不是去尋花問柳的?”

    太子說:“我知道他的秉性!

    “那表哥覺得他好嗎?”瞿蓁問。

    太子說:“很好!

    不僅好,還是很好,如此平淡而篤定,瞿蓁愈發可惜,說:“那這么好的俊俏郎君以后要花落別家啦!”

    “那和你有什么關系?”瞿棹說,“人家都在姑姑跟前拒婚了,你就甭想了,趕緊回院里洗漱睡覺吧,說不定還能做個美夢!

    瞿蓁不大服氣,說:“娘親在嫁給爹爹之前被爹爹拒絕了三次呢,后來不也被爹爹求娶回家了嗎?”

    小丫頭賊心不死,“您二位,一位是我的親哥哥,一位是我的親表哥,你們就這么看著我失魂落魄呀?都不幫幫我!”

    “你失魂落魄?”瞿棹拆臺,“胃口有增無減,天天蹦跶來蹦噠去,我真沒瞧出來你有半分傷感!

    瞿蓁不高興地瞪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兄長一眼,一把把人推到身后去,轉頭繼續和太子說:“表哥,您可不可以幫我?”

    太子說:“我如何幫你?”

    “機會就在眼前啊!明晚宮宴,您讓我和裴溪亭來一曲琴簫合奏,最好是花前月下的情人曲子,這樣明日一早我們就會一起練習,自然而然就認識了,夜里合奏,氣氛也曖昧!宾妮枘﹃掳停暗仍碌浊铼A,您再安排我們一隊,到時候嘿嘿嘿……”

    瞿棹伸手拽她,被一巴掌薅開,不由嘆了口氣。他悄悄瞥了眼太子的臉色,可惜什么都沒瞧出來。

    “琴簫合奏不行。”太子說,“他的琴目前還沒有練習到可以合奏的水平!

    瞿蓁說:“您怎么知道?”

    拐彎時,太子看了她一眼,說:“他的琴是我教的,我自然知道!

    瞿蓁聞言愣住了,停下了腳步,太子人高腿長,很快就出了游廊。

    瞿棹把人送上馬車,回去后見瞿蓁掉在后邊若有所思,不禁嘆了口氣,說:“蓁——”

    “太子殿下教裴溪亭琴!宾妮杼ь^,認真地看著他,“哥哥,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很詭異的事情嗎?太子殿下怎么會教人學琴呢,就連小皇孫的琴都是宮中的古琴博士教的。”

    可不是么,瞿棹說:“殿下愛重裴文書嘛。”

    “那多多栽培他就好了,為何要教琴呢?”瞿蓁說,“這是私下的事情,學琴的時候他們不是君臣,是師生。”

    瞿棹盯著認真分析的妹妹,說:“所以呢,你有何高見?”

    “而且你不覺得殿下提起裴溪亭時,語氣很隨意很熟稔嗎?”瞿蓁摩挲著下巴,彎眉一擰,若有所思,“我總覺得有什么想法就要破土而出,可是就是想不出來。”

    瞿棹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的肩頭,說:“這和你無關,蓁蓁,不論殿下和裴文書是何關系,裴文書和你都——”

    “關系?”瞿蓁打斷瞿棹,杏眼微睜,“關系,關系……”

    她重復著這兩個字,瞿棹擔心地說:“你傻了?”

    瞿蓁沒有傻,她只覺得醍醐灌頂,心中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這個猜測看似不可思議,實則又在情之中,總之是有那么一些可能性的。

    瞿蓁轉身走了,步伐散漫,儼然已經神魂出竅了。

    瞿棹在后頭看著,又想起鴛鴦館那一桌子人,心想裴溪亭可真是個妖精,男女通殺。

    裴溪亭打了個噴嚏。

    一旁的趙繁關心道:“受涼了?”

    “沒有!迸嵯と嗔巳啾羌猓叱鍪硺呛笱鲱^看了眼天,“這天陰沉沉的,別是要下雨,諸位都趕緊回去吧,我送鈴鈴回去。”

    趙繁沒有強留,說:“那你回去時慢些,我先走了。”

    裴溪亭捧手行禮,轉頭看了眼正在食樓門口打嘴仗的兩位小侯爺,轉頭問青鈴鈴:“宗世子何時去恩州?”

    “他沒有說。”青鈴鈴小聲說,“怎么了?”

    裴溪亭說:“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回豆的人?”

    青鈴鈴頷首,說:“我認識,他是宗世子身旁的貼身隨從兼護衛!

    “好!迸嵯ふf,“當我沒問過。”

    青鈴鈴心里納悶,但還是點了點頭,說:“放心,我明白的!

    裴溪亭看了眼還在吵嘴并且可能要動起手來的兩人,索性帶著青鈴鈴回去了。他把人送回館內,在門口站了會兒。

    回豆早已背叛了主子,做了宗桉埋伏在宗蕤身旁的釘子,在剿滅土匪時暗度陳倉坑死了宗蕤,以助宗桉謀奪世子之位。

    若要救宗蕤,必須解決掉這顆釘子,而要讓宗蕤早些看清宗桉藏在無害面具下的猙獰面目而保持警惕,則必須讓宗蕤親眼目睹回豆的背叛以及懷疑回豆真正忠心的人是誰。

    但前提是不能讓宗蕤懷疑他的用心,裴溪亭眼前掠過梅繡那個二百五,心中有了計較。

    晚些時候,裴溪亭回了蘭茵街,卻見門上掛著一封灑金帖,地上放著一只木匣子。

    他打開一看。

    灑金帖是中秋宮宴的請帖,不是給裴府三公子,而是小皇孫的丹青老師,裴溪亭。

    木匣子里裝的是一件香色羅袍,八月桂枝,錦繡動人,不盡疏密,可見價錢不菲。

    裴溪亭心緒復雜,說:“你說,殿下真的不喜歡我嗎?”

    “我偶爾覺得太子很奇怪!痹秸f,“他待你很不一樣。好比這件袍子,雖說你是頭一回參加宮宴,可你的吃穿用度早已超過了裴家三少爺的月例水平,隨時都是買買買,怎么可能沒好的衣裳穿?”

    裴溪亭喃喃:“殿下到底在想什么呢?”

    “或許他也喜歡你,但覺得你們不合適,畢竟你們都是男子,他還是太子,未來的皇帝?”元方猜測,“又或許是因為他自我束縛不能動私情,擔心失控,畢竟你瞧他那樣子,跟個無波無瀾的木頭人似的。我頭一回見到他的時候,他不是這樣的。”

    裴溪亭好奇:“那是哪樣的?”

    元方想了想,說:“雖說五皇子也和活潑開朗不沾邊,但到底像個人啊,能說能笑,就是比普通的同齡人聰明了點、沉穩了點、狠辣了點、城府深了一點……總之那會兒他會和人坐在屋頂對月飲酒,整夜暢聊,戾氣會表露在臉上,不像現在,太冷清太淡然了!

    裴溪亭覺得太子似乎是一座自我靜默的火山,無波無瀾只是假象,他心里有很沉的東西,日夜磋磨著他的心肝皮/肉。

    他抿了抿唇,轉手將請帖拍在元芳心口,說:“今晚我要早睡!”

    元方打開院門,說:“你開心就好。”

    裴溪亭進入院子,元方反手關上院門,熄了門旁的燭火。

    銀輝灑在巷子里,野貓在各處墻頭巡視一番又躍了下來,不料身前立著一座龐然大物。喵叫一聲,野貓急忙剎車,掉頭躥開了。

    俞梢云很快出現在馬車旁,說:“裴文書已經回去了。卑職問了結子,裴文書只是和那幾位湊桌打牌,完事后吃了頓飯,裴文書和青鈴鈴說了幾句話,大家伙就散了。”

    “趙繁,上官桀,現在又加了個梅繡,”太子翻閱文書,淡聲說,“上回那一架倒是讓他們打出火花來了!

    “小侯爺性子莽直,沒那么多彎彎繞,估計是因為梅邑和瞿蘭小姐的事情,他和裴文書了卻舊怨了。”俞梢云斟酌著說,“裴文書那心眼,您不是不知道,本就混得如魚得水,如今又有梅小侯爺當盾牌,趙世子和上官小侯爺只會更無處下手。何況,您把結子都派出去了,實在不必擔憂!

    車內沉默片刻,太子說:“有時,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殿下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隨心而為。但,”俞梢云頓了頓,“殿下,言行舉止是騙不了人的,您實在太關注裴文書了,只要是您身邊的老人,遲早都會看出端倪。結子都……”

    “都如何?”

    “結子說,他說……”俞梢云清了清嗓子,小聲說,“說裴文書好似要做太子妃,否則殿下怎么會讓他一個暗衛首領去做盯梢的活計?您是擔心太、裴文書的安危,也是怕裴文書在外頭和別的野男人勾勾搭搭。”

    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只剩下黏糊的氣聲了。

    但太子還是聽懂了,“他們私下如此議論我?”

    俞梢云趕緊解釋說:“沒有議論沒有議論,是結子自己嘀嘀咕咕,叫卑職聽見了。卑職可不是打小報告啊,就是想說……誒,您想啊,咱們這些人里,就結子和白唐是最不懂情啊愛啊的,現如今連結子都這么想了,那……裴文書呢?”

    太子眉尖微蹙。

    “咱們自己人倒是無妨,可裴文書多細致敏銳一人兒啊,要是這么下去,他真的不會懷疑您對他其實……”

    俞梢云點到為止,沒敢說透。

    “東宮不是裴溪亭的歸宿,而是他的囚籠!碧诱f,“梢云,你不該勸我放他飛進來。”

    俞梢云說:“可裴文書喜歡的是您,不是‘太子’,他不是想要飛進東宮,是想飛到您身邊!

    “我就是太子。”太子微微歪頭,突然笑了笑,“當然,有時我也分不清我到底是誰。”

    “裴文書分得清!庇嵘以普f,“他看您的眼神里沒有畏懼,只有一些亮晶晶的東西!

    太子沉默良久,說:“所以他識人不清。”

    第56章 齜牙 裴亭:嗷——嗷——

    翌日傍晚, 裴溪亭隨同自己的兩位領導一同入宮,徑直去了舉辦宴會的月華殿。

    殿內人頭攢動,熱鬧至極, 在京六品及以上官員及三兩家眷分座兩列,裴溪亭站在末尾往上一看,認為坐在這里的人很舒服, 完全看不清高臺, 可以自顧自地吃飽喝足。

    “瞅什么呢?”陸;仡^拉了裴溪亭一把, “咱倆沾光, 和游大人坐一起。”

    裴溪亭“誒”了一聲, 和陸茫追上游蹤的腳步,并沒有注意到席間的裴家人都在看他。

    裴彥看著掠過自己,最后坐在游蹤身后的裴溪亭, 心中情緒復雜至極,他在官場沉浮了大半輩子, 如今也就坐在五品的座席, 可裴溪亭一個沒有品級的小文書, 竟然坐到了他前頭。

    “見到父親,竟然一眼不瞧, 不來行禮,實在無法無天!蓖羰铣谅曊f。

    裴彥回過神來,說:“溪亭根本沒有看見我們。”

    汪氏:“……”

    她壓下不滿,轉頭看向安安靜靜的裴清禾,說:“今日若非你二哥不在, 三哥以公職衙門的名義不能同席,你是沒資格入宮赴宴的,因此你要抓住機會, 這席間都是官家子弟,你不嫁梅小侯爺,那便自己擇一門好婚事!

    裴清禾不以為意,更不以為然,面上卻柔柔一笑,說:“謹記夫人教誨!

    官員及家眷陸續到齊,最后內侍揚聲,瞿皇后到了,由瞿家兩姐妹陪著,太子帶著宗鷺走在后頭。

    裴溪亭的眼光穿過前方的人群,直勾勾地落在太子身上。這是他頭一回見太子穿太子常服,紫袍玉帶,高冠玉簪,霞姿月韻,說句世罕其儔不為過。

    “看呆了?”陸茫賊兮兮地問。

    游蹤也瞧了一眼裴溪亭。

    裴溪亭完全舍不得說假話,“嗯”了一聲,笑道:“看呆啦!

    就在這時,太子的目光掠過人群,一眼落在他身上,裴溪亭一愣,卻見太子已經收回了目光。這一眼如飛鳥掠湖,極輕極快,難以捕捉,湖面卻有漣漪。

    三人落座,眾人齊聲跪拜行禮,內侍道:“平身,入座。”

    瞿皇后鳳冠禮服,雍容華貴逼人,語氣卻十足溫和。她簡單說了幾句開場白,與群臣家眷共飲一杯,便讓大家自己吃喝。

    粉裙花冠的舞姬踩著樂聲入場,在臺上衣袂飄揚,殿內觥籌交錯,熱鬧至極。

    瞿皇后看了眼烏泱泱的人群,目光停在左側籠鶴司所在,恰好裴溪亭正看著高臺的方向,她立刻笑著招了下手。

    裴溪亭一愣,坐在位置上沒動,卻見瞿皇后又招了下手,的確是朝著他。

    裴溪亭放下與前后左右都不相同的瑪瑙杯,和前后左右都沒有的石榴汁,起身繞出坐席,順著左側的階梯上去了。

    一時間,目光攢動,各色各樣,同時落在裴溪亭身上。

    裴溪亭今日一身彩繡香色長袍,頭發用同系抹額穿束,人似焜耀宮燈下的一柄玉如意。

    瞿皇后笑著看他走上來,說:“這是你頭一回參加宮宴吧?”

    裴溪亭說“是”,從前的“裴溪亭”是個社恐,莫說宮宴這樣的地方,就算是讓他去參加學院里的各種宴會活動都是為難他。

    “別緊張,就當是來吃飯!宾幕屎罄嵯さ母觳玻疽馑麥惤,卻聞到裴溪亭脖頸間有淡淡的花蜜和紅棗香。

    這香味悠遠綿長,瞿皇后吸了下鼻子,瞥一眼一旁的太子,小聲說:“今夜是我坐主位,沒那么多規矩!

    裴溪亭不敢也不會在人前蛐蛐太子,笑著說:“謝娘娘關心,我不緊張!

    瞿皇后點頭,說:“誒,溪亭,你今日擦的是什么香?”

    “回娘娘,是降真香,家妹清禾的拙作,她自己借著香方調制的。”裴溪亭說。

    瞿皇后說:“很好聞啊,花蜜香和紅棗香互相襯托,比例恰到好處,看來你妹妹在香道上頗有研究!

    “娘娘謬贊了!迸嵯ばα诵,“小丫頭平日在閨閣中閑來無事,自己瞎折騰的,自己用著還好,拿出去就丟人現眼了,索性讓臣消耗了!

    “誒,你別替你妹妹謙虛,我說好,那就是好。”瞿皇后抬了抬下巴,“難道你覺得我也丟人現眼嗎?”

    “臣哪里敢?娘娘見多識廣,您說好,那必然是好。”裴溪亭賠笑,“若娘娘不嫌,臣便借花獻佛,替您試試,若您覺得好,臣改日便將香膏送去鳳儀宮?”

    瞿皇后露出“這還差不多”的表情,說:“快試試。”

    “好!迸嵯男浯忻鲆恍」尴,用勺片剜出一小塊抹在瞿皇后的手腕上,伸出雙腕互相輕蹭,“您試試?”

    瞿皇后照著做了,而后拿到鼻尖一嗅,笑著說:“這膏脂倒是不厚膩,我喜歡。你妹妹今夜可入宮來了?”

    “正在席間!迸嵯ふf。

    “若蕙!宾幕屎笳f,“將這碟海棠糕賞給裴家姑娘。”

    賞賜糕點用不著鳳儀宮的姑姑親自下去,這是要代皇后考量裴清禾的意思,裴溪亭知道這香是送出去了,便笑了笑?梢黄逞郏蛯ι狭颂拥钕驴赐敢磺械难凵。

    沒干壞事,裴溪亭不心虛,朝太子笑了笑,明眸皓齒,一笑百媚。

    “……”太子收回目光,抿了口酒。

    太子身旁的宗鷺將兩人的目光對視納入眼底,心中又琢磨起來,面前的小碟卻突然多出一塊蟹肉。

    他偏頭一看,太子目光平淡,說:“好好用膳!

    “是,五叔!弊邡樞奶摰仄^頭,隨即又反應過來,他為何要心虛?

    他為何覺得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看看五叔與裴文書二人對視就該心虛?

    大庭廣眾之下,五叔不過是與裴文書對視了一眼,為何就不許他再看?

    宗鷺覺得自己的“琢磨”又近了一大步,還差一點,他就可以想明白為何五叔與裴文書之間的氣氛如此奇怪。

    瞿皇后命人斟酒,說:“那咱們喝一杯?”

    裴溪亭聞言頷首,待內侍端著托盤走到身邊,捧起酒盞就要飲下,抬眼卻對上太子漆黑如深潭的眼。他手腕一頓,反應過來,沒敢再喝。

    “怎么了?”瞿皇后疑惑地看著他。

    裴溪亭正要開口,太子便說:“給他換杯!

    太子身后的內侍聞言應聲,很快換了瑪瑙杯給裴溪亭。瞿皇后看著,簡直摸不著頭腦,說:“請問這是什么儀式?”

    “您不覺得他今日很像瑪瑙嗎?”太子看著裴溪亭,目光深邃,“流光溢彩,明麗皎然。”

    雖然太子殿下是客觀評價,但裴溪亭還是心口一跳,在這杯觥交錯的熱鬧間怦然心動。

    瞿皇后聞言也愣了愣,雖說裴溪亭這孩子擔得起這樣的評價,可從太子嘴里說出來,奇哉怪哉。

    “多謝殿下贊譽。”裴溪亭壓制住情緒,主動和瞿皇后碰杯,“今日佳節,臣以此杯祝娘娘君心似月,明亮圓滿,福澤綿長!

    “承你吉言!宾幕屎笮χf,“那我就祝你前程似錦,心想事成。”

    裴溪亭笑著道謝,舉杯飲下,入口是清甜的石榴汁,和他桌上的一模一樣。他將瑪瑙杯放在托盤上,和瞿皇后說了兩句話,便退下了。

    重新入座,裴溪亭瞧見若蕙姑姑回去與皇后說了幾句話,皇后笑著點了下頭,又說了句什么,若蕙姑姑也笑著點了下頭,看來是對裴清禾頗為滿意。

    梅繡端著酒杯坐到裴溪亭身旁,說:“望什么呢?”

    “小侯爺怎么過來了?”裴溪亭說,“不能躥座。”

    “誰說的?我這一路下來也沒人攔我?”梅繡不以為然,“來,喝一杯!

    裴溪亭也不攆他,端起瑪瑙杯和他碰了一杯,余光瞥見什么,說:“梅侯在盯著你!

    “愛看看唄。”梅繡說,“你瞧見沒,梅邑今兒沒來!

    裴溪亭看了一眼,梅家和瞿家是對坐,梅侯身旁的貴婦人珠光寶氣,笑容可掬,再看坐在瞿棹身旁的那位夫人,側臉冷凝,表情應當是不大歡喜、客氣的。

    這氣氛,梅邑要是來了,估計整晚都不敢抬頭。

    梅繡幸災樂禍,說:“你信不信,若不是在宮宴,若不是梅邑沒來,瞿夫人沖上去就是一巴掌!

    裴溪亭挑眉,“這么橫?”

    “瞿棹的爹娘是文武配,水火交融啊!泵防C說著拿起裴溪亭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仰頭飲盡后眉毛一擰,又品了品才確定,“這不是酒吧,什么玩意兒?”

    “石榴汁!迸嵯Z過酒壺,“不愛喝別喝,糟蹋。”

    “哪來的石榴汁?”梅繡說,“你自帶的?不對啊,這酒壺是御用的東西……你爹利用職務之便偷偷給你塞的?”

    “宮里有石榴汁有什么奇怪?”裴溪亭嘗了口蟹,左右一掃,發現自己的蟹碟比人家都小,很明顯也被特殊關照了。

    “奇怪的是人家都沒有,就你有!泵防C看向那碟蟹肉,靈機一動,“瓊漿玉液不給你喝,拿石榴汁打發你,肥蟹也只給你這么一點——你得罪宮里的人了?”

    裴溪亭:“……”

    “不對啊,皇后娘娘剛才還特意叫你上去呢……哦,”梅繡懂了,“她特意叫你上去訓斥你!”

    “行了!迸嵯ぐ涯堑啡夥诺矫防C面前,“多吃,補補腦!

    梅繡喜笑顏開,感動地說:“溪亭,你果然是關心我的,大到前程,小到飲食,事無巨細!

    一旁的陸茫難言地瞅了眼梅小侯爺,心說:這不傻子嗎?聽不出好賴話。

    而作為一名風月書生,他又偷摸地往上方瞥一眼,果然看見太子殿下執杯飲酒,眼神卻是落到這方的。雖說殿下的眼神不好品味,可只要他在關注裴溪亭,那就是最好品味的。

    陸茫收回眼神,哈哈一笑。

    裴溪亭和游蹤同時看向突發惡疾的陸主簿,梅繡也露出看同類的表情。

    “……”陸茫嘿嘿一笑,把臉埋入小天酥里。

    瞿家座席間,瞿蓁蠢蠢欲動,瞿蘭連忙把人摁住,說:“這么多人,你別亂來。”

    “我沒想亂來,”瞿蓁直勾勾地瞧著裴溪亭的臉,“看著也能下飯呀!

    瞿蘭戳她腦門,說:“沒出息的丫頭!”

    “別看了,越看越想,越想越得不到,徒增煩惱吶!宾蔫f。

    “你怎么總是潑我冷水!”瞿蓁憤憤地瞪了眼瞿棹,對前頭的瞿夫人告狀,“娘親,哥哥總是用冰冷的言語傷害我,他這是不友姊妹,您得說說他!”

    瞿夫人怒目而視,瞿棹“嘿”了一聲,投降了,拿起酒壺給瞿蓁斟酒,說:“好好好,是我不對,哥哥給你賠罪了,這杯我飲盡,你隨意。”

    瞿蓁這才滿意,轉頭卻見裴溪亭和梅繡一道離席了,這下再也坐不住了,立馬放下酒杯追了出去。

    “……死丫頭!”瞿棹掃一眼四周,卻見那兩位果然也前后離席了。

    裴溪亭和梅繡出門透氣,梅繡認得路,帶裴溪亭去了月華殿后頭的金桂園。路上有說有笑,裴溪亭卻腳步一頓,轉身看向不遠處的假山,說:“出來!

    梅繡轉身,目光變得警惕,冷聲說:“聾了,滾出來!”

    “你吼什么!”瞿蓁從假山后走出去,大步走到梅繡身前,雙手一叉腰,抬頭挺胸,“是我,你怎樣?”

    一看是她,梅繡眼中的冷意散了,重新放松下來,嬉皮笑臉地說:“妹妹不在宴席上,偷偷跟著我們,意欲何為?”

    “誰跟著你了?走開!”瞿蓁擠開梅繡,仰頭盯著裴溪亭,四目相對,她腦子一堵,竟把要說的話忘了。

    裴溪亭方才就瞧見這姑娘坐在瞿棹身后,又是這么一副脾氣,自然猜到了她是瞿家姐妹中的瞿蓁。他說:“瞿小姐有話請說!

    “我、我是想來問你,”瞿蓁清了清嗓子,重拾氣勢,“你為什么不愿娶我?”

    梅繡:“啥!”

    裴溪亭看著姑娘家明亮的眼睛,溫和地說:“因為我不喜歡小姐!

    瞿蓁眉尖一蹙,說:“你都不認識我,怎么確定不會喜歡我?”

    “也許因為我有喜歡的人了,”裴溪亭笑了笑,“他與姑娘截然不同!

    梅繡:“啥。 

    不遠處的游廊拐角后,太子停下腳步,聽見少年人聲音清悅,含笑而認真。

    瞿蓁不甘心地說:“也許你認識我之后,會覺得我比她更好!

    “瞿小姐自然很好,可這樣的比較沒有意義。我既然有了心上人,旁人再好,也入不了我的眼!迸嵯ふf。

    瞿蓁咬了咬唇,說:“那你會娶她嗎?”

    “如果他愿意!迸嵯ぱ劾锫舆^失落,教瞿蓁看見了,心念陡轉,猜測道,“她不喜歡你?”

    裴溪亭說:“是的!

    梅繡:“啥!!!”

    這一嗓子吼得裴溪亭耳朵嗡嗡,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把這個捧哏的搡開。

    瞿蓁本想詢問裴溪亭和太子到底是不是那樣的關系,無奈梅繡還杵在這兒。此時一聽那心上人不喜歡裴溪亭,那這個人是不是太子都無所謂了,她立馬重燃生機,說:“她不喜歡你,說明你倆沒緣分!這個時候,你得向前看!”

    梅繡:“對!”

    “世間那么多人,總有你喜歡也喜歡你的!”

    梅繡:“對!!”

    “不要再想著她了,看看別人。 

    梅繡:“對。!”

    “……好了,二位。”裴溪亭捂住被左右聲波攻擊的雙耳,微微一笑,“告辭。”

    兩人邁步要追,裴溪亭疾步快走,頭也不回地說:“小侯爺助我,改日請你吃飯!”

    梅繡聞言一個剎腳,伸手攔住瞿蓁,風流倜儻地往那兒一站,說:“行了,妹妹,死心吧,他不喜歡你!

    “你也死心吧!宾妮栉杖防C臉前一晃,咬著一口小白牙惡狠狠地說,“別想拿你在外頭的花花做派哄騙裴溪亭,你配不上他!”

    梅繡氣急敗壞,伸手去揪瞿蓁的小髻,瞿蓁反手一撓,兩人就地扭打起來,成功讓裴溪亭逃之夭夭。

    裴溪亭繞出層疊假山,踩著階梯進入游廊,順手右拐,一路疾行,出游廊踩著花/徑鉆入月洞門,入目是一座花園。

    左右無人,夜風徐徐,裴溪亭呼了口氣,正猶豫是左轉還是右轉,身后突然響起一陣腳步。

    那腳步聲急匆匆的,直奔他而來,裴溪亭轉身,對上上官桀陰沉的臉。

    “你和瞿蓁說的話,我聽見了!鄙瞎勹疃⒅嵯さ难劬Γ澳闶球_她的,還是真的?”

    裴溪亭說:“真的。”

    上官桀不肯放過裴溪亭的任何表情,因此他篤定那張臉上沒有任何心虛、猶豫,裴溪亭說得輕巧自然,絕對真心。

    上官桀嘴角抽搐,沉聲說:“是誰?”

    裴溪亭淡聲說:“小侯爺喝醉了,早些回去吧。”

    他轉身要走,被上官桀一把握住胳膊拽了回來,那股子牛勁兒攥得裴溪亭手腕一痛,幾乎一下子就火了。

    “上官桀!”裴溪亭抬眼,冷聲說,“有病就去治!

    上官桀冷笑一聲,說:“我問你那女人是誰!”

    裴溪亭也笑,“與你何干?”

    “與我何干?”上官桀面色猙獰了一瞬,惡狠狠地說,“你是我的!

    “是你祖宗!”裴溪亭無語笑了,“我和你毫無關系,麻煩你宣示主權之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嗎?”

    話音落地,上官桀伸手去掐裴溪亭的臉,卻被裴溪亭一個膝蓋撞了上來。

    好他娘熟悉的一招,上官桀立刻閃避,表情都扭曲了,“你還敢來這招!”

    “我做都做了,你還問我敢不敢,你就說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吧!”裴溪亭趁機掙脫開來,朝他豎起中指,“滾!”

    上官桀暴怒,猛地向前,卻聽身后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小侯爺。”趙繁從月洞門后進來,溫聲勸道,“有話好好說,何必動手?”

    上官桀不耐煩地說:“趙行簡,別在這里當好人,你敢說你不想弄他!”

    “世子才不是那樣的人!”裴溪亭惡狠狠地對上官桀,“小侯爺酒醉腦熱,尋人發瘋,絲毫不顧此處是宮闈,你是堂堂的小侯爺,無賴無恥之尤,竟還當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嗎!”

    “……他不是那樣的人?”上官桀氣笑了,“你認真的嗎?”

    “人心隔肚皮,我雖然不能人人都看透,但我知道世子從未傷害強/迫我,反倒是小侯爺,打一開始就想糟踐我欺辱我!”裴溪亭怨憤地瞪著上官桀,眼神通紅,最后只是撇開頭,匆匆向趙繁告辭,轉身飛快地走了。

    上官桀這次沒有追上去,眼前是裴溪亭那記怨憤的目光,尖刀似的剜在他身上,竟留下了刺疼之感。

    趙繁看著裴溪亭袍擺飛揚,很快就沒了身影,目光幽深難言。

    上官桀見狀冷笑,說:“裝!人都跑了!”

    “那你想如何?”趙繁收回目光,語氣依舊溫和,“這里是禁宮,今夜是宮宴,你要鬧得人盡皆知嗎?”

    上官桀說:“說得好似方才在廊下與我一道聽他們說話的不是你一般!

    “是我!壁w繁輕笑,“可溪亭不怕我不怨我,他將我與你視作兩類!

    “……”上官桀目光冷然,“那又如何?你不是聽到了,他心里有人了,你想拿風月之地的法子哄他,你哄得著嗎?”

    趙繁的臉色有一瞬間的變化,隨后說:“他有喜歡的人,那又如何?”

    上官桀挑眉,“你想如何?”

    趙繁笑得溫柔,“等找到他喜歡的人,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另一邊,裴溪亭穿過月洞門后沒再向前走,他看著三步外的太子,看著那雙冷淡的眼睛,心中的煩躁疏忽消散,卻化作一種無法控制的復雜情緒。

    “殿下都聽見了?”他問。

    太子沒有回答。

    裴溪亭抬手了下抹額,突然說:“我的酒和蟹肉是您吩咐的嗎?”

    太子說:“是!

    “我記得醫囑,不能飲酒食辛辣寒食,”裴溪亭笑了起來,“殿下也記得嗎?”

    “那日是我陪你去治傷,我自然記得!碧诱f。

    裴溪亭聽著他平靜得所當然的語氣,語氣變得尖銳,“殿下為什么對我這么上心?我以為這樣的小事不會入您的眼,上您的心!

    “因為我——”

    “滿座賓客只有我有石榴汁,我出來的時候問過光祿寺的人,今日宮宴的食單根本沒有石榴,他們覺得一一挑籽麻煩,用的都是別的瓜果!迸嵯と粲兴,“今日宮宴,能給賓客換酒換杯還能讓光祿寺毫無覺察的人寥寥可數,不是您,那就是皇后娘娘——我這就去問皇后娘娘!”

    他轉身就要走,太子快步上前握住那截白皙纖長的后頸,把人制服在原地。

    裴溪亭不肯罷休,手腳并用地往前掙,突然,太子從后方伸手握住他的脖子,他被迫仰頭倒在太子身上,對上那雙垂下來的眼睛。

    太子看著裴溪亭緋紅的眼眶,雙指微微用力,說:“你在遷怒我嗎?”

    裴溪亭絲毫不懼,說:“您在心虛嗎?”

    太子眼皮微壓,說:“我為何要心虛?”

    裴溪亭沒有回答,反而問:“若是方才趙世子沒有來,小侯爺不許我走,您會出手相助嗎?還是說,您仍然站在這里,毫無波瀾地作壁上觀?”

    太子并不猶豫,說:“我會阻止!

    裴溪亭微微睜大眼睛,卻聽太子說:“因為這里是禁宮,而你是東宮的官吏!

    他語氣平靜,任裴溪亭如何聽都琢磨不出絲毫波瀾,裴溪亭死死地盯著他,從那雙漆黑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一只跳梁小丑。

    裴溪亭的頭劇烈地痛了一下,他突然用力,反身撞開太子,踉蹌了兩下才站穩。

    太子分毫未動,瞇了下眼睛。

    “您對我毫無私心嗎?”裴溪亭看著太子,“東宮官吏不知多少,您有像待我一樣的對其中一個人嗎?”

    俞梢云竟未雨綢繆,只是裴溪亭不只是懷疑,他咄咄逼人,分明是要從太子嘴里撕咬出個答案。

    “我以為在荷州那夜,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痹掚m如此,但太子直覺今夜不好忽悠過去,這只齜牙咧嘴的小狐貍不會再被三兩句話輕易鎮壓。

    果然,裴溪亭說:“可您言行不一!

    太子眼神一晃,“放肆。”

    “我放肆的次數都夠我死千百回了,債多不愁,我怕個屁!”裴溪亭微微仰頭,明明比太子矮一截,目光卻居高臨下,“那日來裴府的籠鶴衛根本不是籠鶴衛,他是您的人。您一直盯著我,知道我有危險立刻親自來接我,帶我去劉太醫府上治傷,還格外叮囑劉太醫,您對下屬的關愛出格了!”

    太子看上去仍不為所動,“所以你認為我對你懷有私情?”

    “是!迸嵯げ还懿活,擲地有聲,“而且我敢篤定,不只我這么想。來內侍客氣莫名,俞統領意味難言,瞿少卿似笑非笑,游大人心領神會,就連小皇孫都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

    他微微挑眉,略顯嘲諷,“殿下,他們不都是您身邊的老人嗎?”

    太子沒有回答,沒有辯解,隱有不屑,“你很得意?”

    “不,我很難過!迸嵯で星械乜粗,“你為什么不承認?”

    “你——”

    裴溪亭說:“你認為我身份太低,配不上你這樣的金枝玉葉?還是說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是個男人?”

    “……”太子抿唇,“我沒有看不起你!

    “那是為什么?”裴溪亭說,“你要斷情絕愛求長生嗎?”

    太子忍無可忍,轉身就走,“你喝醉了,滾出宮去!

    “我今天沒喝酒,”裴溪亭說,“那晚也沒全醉。”

    太子倏地轉頭,目光冷戾。

    裴溪亭有些畏怯,卻下巴微抬,目露挑釁,“至少你抱我的時候,我還有一絲智。”

    第57章 撕扯 裴亭:呸!嗯!嗷——

    俞梢云站在月洞門后, 聽見一聲低呼,是裴溪亭的聲音。

    他嘆了口氣,說:“傳令禁衛把守四周, 太子殿下在此觀月,任何人不得靠近。沒有我的命令,不論里面有何動靜, 都不許踏入!

    暗處的人應聲離去, 俞梢云抬頭望了眼圓月, 在心底給裴溪亭點了蠟。

    石桌上的海棠盆景被掃落在地, 裴溪亭撲在桌上, 雙手被一只修長有力的大手反扣在腰后,動彈不得。

    太子站在他身后,語氣冰冷:“繼續說。”

    裴溪亭打了個抖, 心火卻越燒越旺,他輕笑一聲, 擰著脖子說:“我記得你的體溫, 記得你落在我腰上的手, 記得你看我的目光,記得你……”

    他話音未落, 人被翻了過來。

    太子居高臨下,眼神幽黑,正在涌動危險的風浪。但越是如此,裴溪亭越是篤定,他咧唇一笑, 一字一頓:“你對我有反/應!

    輕飄飄的一句話,震耳欲聾,太子耳邊嗡鳴。

    他盯著裴溪亭看了片刻, 卻笑起來,笑得光華奪目,裴溪亭眼睛都直了,隨后便是不寒而栗。

    “溪亭,”太子略感驚奇地端詳著裴溪亭,“你好似真的一點都不怕我啊。”

    裴溪亭嘴唇囁嚅,說:“我喜歡你!

    脖子被握住,仿佛一種恐嚇,裴溪亭卻仍然直勾勾地盯著傾身靠近的人。太子在他的臉前停住,與他鼻尖相蹭,溫柔地說:“我今夜殺了你,你還會喜歡我嗎?”

    裴溪亭張嘴“啊”了一聲,說:“你為什么要殺我?”

    他眼睛彎彎,鼻尖皺了一下,很可愛,語氣卻尖銳刻薄,“殿下也會害怕嗎?”

    那雙瑞鳳眼里有什么東西,亮得驚人,太子竟然覺得不可直視。他還未說話,裴溪亭竟然趁機仰頭,親在了他的唇上。

    太子眼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著裴溪亭,眼里倒映出的猙獰兇猛的獸,是裴溪亭。

    裴溪亭翹起嘴角,回味般地舔了下唇,而后湊近了,繼續廝磨著那雙看似無情卻帶著溫熱酒香的薄唇,幾乎是雙唇相碰著說:“殿下,你怕我,因為你也喜歡我。”

    太子沉聲說:“裴溪亭,不要找死。”

    裴溪亭眉梢一挑,不退反進,“今夜你敢殺我,這頂懦夫的帽子,你就要戴一輩子!

    太子不怒反笑,伸手按住裴溪亭的唇,說:“溪亭,別得意忘形了。”

    裴溪亭盯著太子,突然張嘴咬住唇上的指尖,牙尖嘴利的人,這一口咬得狠,見了血,可太子眉眼如常,并不知道痛似的,反倒讓他自己落得個嘴酸。

    “呸!”裴溪亭吐出血淋淋的手指,秀眉微擰,突然罵道,“喜歡我都不敢承認,嘴比襠里那玩意兒還硬,孬種!你不是人!你裝個屁!”

    “噓!碧佑弥父鼓﹃嵯さ拇桨,將猩紅的血液抹在他的唇瓣中間,好似為他抹上一層口脂。

    裴溪亭本就眼眶微紅,臉腮充血,此時嘴唇一染,更是濃艷得令人心驚。太子沉而深地看著他,指腹繼續撥開他濕淋淋的唇,探入溫熱的口中,按著舌面滑動起來。

    速度不疾不徐,仿佛是模仿著某種行為。

    裴溪亭眼眶瞪大,見鬼似的看著太子。

    “你說得對,我不能殺你,那樣是向你認輸,可你太放肆了!碧虞p聲說,“如果我告訴你,你并不全然了解我,真正的我只會讓你畏懼,你便會知道你所謂的喜歡只是一時興起,識人不清。”

    裴溪亭想說話,卻被按著舌,只能嗚咽地看著太子,搖頭示意。

    太子見狀笑了笑,說:“我以為你喜歡這樣,喜歡到在夢里都與我廝混!

    眼前的太子好似真的與夢里的人重合起來了,脫下冷淡禁欲的偽裝,他是貪婪兇狠的猛獸,絕非正人君子。

    裴溪亭掙扎起來,卻被太子輕易壓制,纏著腿抵著胯,他們親密相貼,可心卻在彼此撕扯。

    “躲什么鬧什么?”太子看著裴溪亭,“你不是喜歡我嗎?”

    裴溪亭用舌尖把作惡的指抵出去,惡狠狠地瞪著太子,聲音低啞,“我喜歡你,喜歡你碰我,但你不能欺負我!

    太子好似聽到了好笑的,搖頭說:“溪亭,自我們相識,我還從未欺負過你,否則你怎么敢在我面前這般咄咄逼人,耀武揚威?”

    小狐貍遇見休憩的猛獸,也許還會心生詭計,試探打量,只有讓它見到猛獸睜眼時的兇戾,啖血食肉時的危險,它才知道收回爪子掉頭就跑。

    太子要給裴溪亭一點教訓,趕走這只不知死活的小狐貍。

    他扯掉裴溪亭的腰帶,慢條斯地將裴溪亭的手腕綁在腰后。裴溪亭翻身想躲,卻被他伸手按住腰,力道不輕不重,卻讓裴溪亭不敢再動彈。

    手從香色羅袍的開叉中摸了進去,順著腿側摸到腰。毫無阻隔的觸碰讓這具身子打了個顫,太子微微一笑,用指腹剮蹭著那里的刺青,說:“你的刺青很漂亮。”

    裴溪亭嗤笑,“你喜歡嗎?”

    沒有文筆匠文身師會不愛這樣的畫皮,太子不是,卻不置可否。他用指腹按住顫栗的肌膚,輕輕一停,說:“這里是蛇頭嗎?”

    裴溪亭反唇相譏:“殿下只見過一次,卻記得這么清楚呢。”

    “因為它刺在你身上很漂亮,我印象深刻……嗯?”太子下滑的指腹一頓,“傷疤,應該是匕首或小刀留下的,誰傷的你?”

    為了“研究”出答案,他一直在剮蹭,裴溪亭的腰本就敏/感,哪里受得了,眼睛都濕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別抖。”太子輕聲命令,“我并沒有做什么。”

    裴溪亭年輕沖動,無法隱藏,他在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覺得狼狽,惱恨極了,委屈極了,一時口不擇言,說:“放開我,我不喜歡——”

    太子沒說話,驟然掐住他的臉吻了下去,裴溪亭瞳孔一震,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撬開牙/關,長驅直入。

    太子殿下一定是初吻,如此莽撞蠻橫,沒有章法,任憑欲/望驅使,勾纏著柔軟的舌放肆攪弄。裴溪亭感覺自己要被咬碎了,太子兇惡至極,想要把他吞食下肚。

    “放開……”

    裴溪亭蹬腿兒,卻被握緊下頜,聲音斷斷續續,只剩下虛弱的喘。

    水聲在夜晚的空曠之地分外清楚,曖/昧難言,裴溪亭的指尖都蜷縮起來,他頭昏腦脹,茫然失措跟不上趟,稀里糊涂地被親掉了半條命。

    分開的時候,裴溪亭睫毛濕潤,臉頰緋紅,太子抵著他的鼻尖,抬手擦掉自己唇角的銀絲。

    這個動作讓裴溪亭腦中“轟”了一聲,呆呆地看著他。他反倒笑了笑,用指腹合上裴溪亭的唇,狎/昵地揉了揉,眼底卻毫無溫情。

    裴溪亭驟然回過神來,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渾身都凍僵了。他說:“殿下這是在……寵/幸我嗎?”

    寵/幸,太子喃著這個對裴溪亭來說十足羞辱的詞,發現自己竟然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不過是一句故意的狠話,可“覆水難收”這個詞,有時著實讓人敬畏。

    這樣的忌憚讓太子驚悸,緊接著渾身都止不住地輕輕發顫。他看著裴溪亭倔強漂亮的眼睛,看著其中那個神情隱約崩裂的自己,說:“你不喜歡嗎?明明在夢里喜歡得不行。”

    他聲音啞然,分明動情,眼神卻冷沉,仿佛方才的抵死糾纏都是裴溪亭的夢,一瞬間,裴溪亭只覺得身上這具軀體沒有溫度,只不過是在冰冷地鎮壓著他。

    裴溪亭鼻翼翕動,說:“不一樣!

    太子冷漠地說:“所以那只是夢。”

    裴溪亭恨不得咬死太子,睜著眼睛,逐漸看不清太子的神情,直到太子突然將他拉了起來,半抱進懷里。

    太子到底沒有再繼續下去,舍不得也好,有失品行也罷,總之這記“教訓”的威力不過如此,因此等他替裴溪亭解開手腕,抬手在那眼下擦了一下后,裴溪亭竟還敢仰著頭,直直地盯著他。

    淚眼婆娑,可憐漂亮得招人,偏偏又執拗非常,太子被那樣的目光盯得心里一緊,說:“你我之間,一旦開始,就不再由你說了算。聰明的小鳥都知道遠離危險,偏偏你非要在籠子外盤旋。”

    他嘆息,裴溪亭聽得心頭一顫,下意識地說:“也許你并不會傷害我。”

    “你也說了,是也許。”太子摸著裴溪亭微涼的臉,輕聲的,“我的小鳥,只能停在我的掌心,對我笑對我哭,因我笑因我哭,活著時受我掌控環視,死也要死在我懷里。溪亭,你做不了我的小鳥,所以珍惜我給你的最后一次機會,飛吧!

    他遲疑了一瞬,而后松開手,裴溪亭推開他,跌跌撞撞地跑了。

    宮宴未散,裴溪亭一口氣沖出皇宮,駕著馬車朝城外而去。

    元方坐在車夫座上,感覺身邊坐著個隨時要爆炸的大炮仗,沒敢吱聲。

    馬車跑的是大道,車輪子都要擦飛了,如果不是方向反了,元方甚至以為裴溪亭要逼宮弒君。他抱著蜷縮的腿,打眼向左,裴溪亭側臉緊繃,看著很冷靜,但細看之下整個人都在發抖。

    馬車一路飛奔到最近的城門,被杈子攔下,守城官喝道:“深夜縱馬,該當何罪!”

    裴溪亭拿出腰牌,說:“開門!

    籠鶴司的令牌幾乎無所不能,守城官檢查無誤,立刻吩咐挪開杈子,開門放裴溪亭出去。

    待馬車快奔而出,一旁的守將說:“如此著急,不知是什么要案?”

    另一個守將卻覺得哪里不對勁,說:“若是要案,應該是籠鶴衛出城吧,方才那不是裴文書嗎?”

    對啊,一個文書獨自深夜出城,很不合情啊!

    守城官吏說:“立刻去向游大人和東宮稟報!”

    另一邊,元方終于出聲,“私自動用令牌,按照籠鶴司的家規,你要挨打的!

    裴溪亭勒住韁繩,馬兒揚蹄,差點沒把他們甩下去。他扒住元方,說:“對哦,我忘了!

    “……”元方伸手摸了下裴溪亭的額頭,松了口氣,“還好,你不是腦子摔壞了,你是發熱了!

    “啥?”裴溪亭伸手摸了下額頭,納悶地說,“我剛才還好好的啊,怎么突然發燒了?”

    “也許是因為人在高度緊張、激動時會引起身體的一系列反應,從而引起發熱,更別說你身上還有傷!痹秸f,“你想去做什么?”

    裴溪亭如實說:“跑馬,散心!

    元方客觀地說:“會不會太激烈了?”

    “大晚上的,城內又不能跑馬!迸嵯み挺委屈的,“你要是肯讓我喝酒,我也不必跑馬!

    “得,都是我的錯!痹讲缓退嬢^,“那現在怎么辦?”

    裴溪亭想了想,說:“反正要挨打,現在就回去,虧了。”

    “所以?”

    裴溪亭四處一掃,認了認路,說:“前面往左拐有河,魏叔經常去那里摸魚,咱也去吧,摸著了明天做桂魚羹……你什么眼神,我告訴你,這個點水溫下降,容易抓著大魚!”

    元方警惕地盯著他,“你不會跳河吧?”

    “淹死很痛苦的,而且很丑!迸嵯ど钋榈乜粗,“如果我要死,我希望能死在你手里。”

    元方說:“滾!

    “好嘞。”裴溪亭把韁繩遞給元方,“走著!

    元方駕駛馬車前行,在河邊停下。他率先跳下馬車,看了眼坐著不動的人,說:“不是要抓魚嗎,你倒是下來啊!

    “多冷啊!迸嵯鸟R車里拿出小毯子裹著,漂亮的下巴一抬,“你抓,我在這里欣賞風景,思考人生!

    夜晚,正是網抑云的時間。

    元方呵呵一笑,把裴溪亭拎下馬車,扣押到河邊。裴溪亭拼命掙扎,“啊——啊——。。!”

    浮夸的慘叫聲突然打了個顫,凄慘得情真意切。元方被背上的裴溪亭撲得向左一拐,低頭對上河邊蘆葦蕩里的死人。

    一張血跡斑駁的臉,幾乎看不清樣貌,只能確定是個身材中等的男人,已經死透了。

    皎潔的月光照下來,清凈的河邊突然變得鬼火狐鳴,令人不安。裴溪亭挪開眼,從抱著元芳改成揪著他的衣擺,警惕地環顧四周。

    “放心,沒人。”元方說,“這個例外。”

    他指的是沒有氣息,因此他先前沒有察覺到對方存在的那個死人。

    元方蹲下身體,飛快地查看尸體,裴溪亭在旁邊說:“經常殺人的朋友應該都知道——”

    “臉上身上有毆打的痕跡,但致命傷是心口的刀傷,一指半粗,刀捅進去后應該惡意地擰了一圈,所以傷口的肉都被攪碎了。等等,”元方在死人胸口摩挲了兩下,“這個布料不太對勁,這里比別的地方都硬些——里頭有東西!

    裴溪亭當機立斷,“撕下來!

    元方拔出匕首,把那截布料割下來,從中間劃出一道,將里頭的紙扯了出來,打開一看。

    裴溪亭一眼看見信紙角落的紅印,“‘恩州府徽’,”又伸手摸了下紙,“這是官紙,外頭買不到,這人是恩州知州府的人?”

    元方說:“可信上什么都沒寫!

    “有可能是明礬水寫的,要打水后才看得見!迸嵯ふf,“誰知道里頭寫的是什么,直接交給官府吧,籠鶴司或者大寺。”

    “行!痹桨研湃M胸口,“我把尸體弄回去?”

    裴溪亭想了想,說:“我還是報官吧!

    他從兜里摸出一只錦囊,從紅綠信號筒里摸出綠色的那只,讓元芳打火一點,對著天上——“咻!”

    煙花炸出一圈徽記,類似麒麟,頭頂長角,是獬豸。

    籠鶴衛聞訊而至,裴溪亭已經裹著毯倒在元方身上睡著了,只露出小半張臉。

    游蹤下馬,吩咐屬下去查看尸體,而后走到馬車邊看了眼咂巴著嘴又重新睡死了的裴溪亭,沒有說什么。

    元方把那封信交給游蹤,輕聲說:“此人夾在衣服里的。”

    游蹤“嗯”了一聲,說:“先帶他回去,歇兩日再來當值!

    元方沒有多話,勒轉馬頭,帶著裴溪亭走了。

    翌日午后,劉太醫到小院里給裴溪亭換藥扎針,臨走的時候,裴溪亭讓元芳拿了銀錠給他,這次沒讓他拒絕。

    裴溪亭剛醒,眼皮還隱約紅腫,半闔著,看著精神不濟,“我好得差不多了,以后不用再麻煩劉太醫!

    劉太醫聞言愣了愣,說:“可殿下命我盡心醫治,直至裴文書徹底痊愈。”

    “無妨!迸嵯睾偷匦α诵Γ暗钕鹿珓辗泵Γ睦镉浀眠@些小事?若殿下當真問起,劉太醫只需說我好了,不愿再麻煩你,殿下自然就明白了!

    劉太醫聞言不好再說什么,只得應聲告辭。

    元方啃了口月餅,說:“你這是要和太子劃清界限?”

    裴溪亭笑了一聲,意味不明,涼聲說:“人家巴不得我滾得遠遠的,我當然不能賴著。別的都沒什么,那把琴確實太貴了,你把它裝好,送到宮門口去吧!

    “那小老虎呢?你還見嗎?”

    “小大王怎么了?它又不是東西……我的意思是它是活的!迸嵯醒笱蟮卣f,“我是喜歡它,又不是因為太子才喜歡它,它如果還能來,我當然會見它!

    好吧,元方走到屋外一招手,躲在墻邊的小老虎立刻飛奔進屋,對裴溪亭投懷送抱。

    元方說:“你沒醒,它就來了,我沒讓它進來!

    “難怪瞧著委屈巴巴的。”裴溪亭憐惜地摸了摸虎頭,枕著它說,“再陪我睡會兒!

    一人一虎躺得四仰八叉,元方不忍卒視,把琴裝好背在背上,關門出去了。

    元方去了宮門口,拿裴溪亭的令牌給宮門守衛看了,然后將背上的琴遞給守衛,說:“這是太子殿下的琴,煩請轉呈東宮!

    “我帶進去吧!

    元方轉頭,見游蹤走了過來,伸手接過那把琴,徑直入宮了。

    元方沒有停留,轉身走了。

    游蹤到東宮的時候,劉太醫也剛到,正在殿外候著,見了他便立刻行禮。他觀對方臉色似有難言之隱,也知道劉太醫最近在關注誰,心中便有了數。

    俄頃,太子帶著宗鷺從廊后走來,兩人當即行禮。

    太子看了眼游蹤懷中的琴,目光微凝,轉頭進入殿內。俞梢云也看了眼那琴,心中一嘆氣,說:“兩位,入內稟報吧!

    游蹤進入后徑直走到左側,卻沒有將琴隨意擱置。

    劉太醫微微俯身,如實說:“微臣回稟:裴文書額頭的紅腫消了些,后背的傷痕也并未惡化,只需要一直用藥直到痊愈!

    太子說:“你看著就好!

    劉太醫聞言有些躊躇,太子抬眼看去,俞梢云說:“劉太醫,別吞吞吐吐的,有話直說!

    “微臣失禮,請殿下恕微臣直言,裴文書不再讓微臣診治了!眲⑻t從袖袋里掏出那錠銀子,為難地說,“裴文書今日非要微臣收下,還說自己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勞煩微臣。微臣告知這是殿下敕命,但裴文書只說讓我這般告訴殿下,殿下就能明白!

    太子自然明白,裴溪亭這是要和他劃清界限,劉太醫不用了,那把琴也不要了。

    小狐貍聽懂了警告,終于決定退避三舍。

    很好,這不就是他想要的結果么。

    “孤知道了!碧邮栈啬抗猓巴讼!

    劉太醫聞言松了口氣,說:“微臣告退。”

    殿內安靜異常,宗鷺眼光微轉,看了眼神色冷淡的太子,又看了眼神色平淡的游蹤以及他懷中的琴,最后看了眼隱有遺憾的俞梢云,沉吟不語。

    昨夜見到裴文書,不像是有大病的樣子,約莫是受了點小傷,五叔竟然派劉太醫去診治,而且還要時刻回稟,實在是小題大做,關心非常了?膳嵛臅未痊愈卻不再接受他的治療,等同于不再接受五叔的關心照拂。

    這又是什么意思?

    不等宗鷺思考明白,太子說:“鶴影!

    “臣在!庇污櫸⑽㈩h首,“恩州知州與人篡聯,密謀邪/教,并殺害無意發現真相的通判蘇帆。蘇帆感知自己死期將近,特書信一封,派管家前往鄴京上報!

    “邪/教?”太子說,“怎么個邪法?”

    游蹤說:“神功蓋世,有求必應。”

    太子好奇:“孤想要他們的命,他們肯不肯應?”

    游蹤垂眼,“臣立即親往恩州!

    “孤一道去。”太子看向宗鷺,“秋闈結束后的一應事務,你來處,能否?”

    宗鷺起身,捧手說:“能。”

    太子看向游蹤,說:“把琴留下吧。”

    一語雙關,游蹤聽明白了,將琴轉交給俞梢云。

    只是他們沒有料到,翌日“琴”自己找上了梅繡,開門見山,“小侯爺想不想去恩州?”

    “想啊。”梅繡撣了撣彩繡袖口,“我正要去找世子爺呢!

    “帶上我吧!迸嵯ふf,“我有個朋友在恩州,想去探望一二。”

    梅繡納悶,“你怎么不自己去?”

    裴溪亭“嗐”了一聲,“我又沒去過恩州,而且那里鬧土匪,咱倆結伴而行,我心里安生些啊。”

    梅繡從中聽出了依賴,頓時飄飄然,“行,我去和世子說,世子要是不同意,我自己帶你去!”

    裴溪亭想了想,招手示意梅繡湊近,耳語道:“世子要是不愿意,你就說我認識恩州一個混道的,消息靈通,有人脈,帶上我說不定能幫他更快完事兒。但這話你得偷偷和世子爺一個人說,人多眼雜,別打草驚蛇了!

    他說話時,氣息噴灑在梅繡的耳邊,梅繡頭重腳輕,地都踩不瓷實了,冷不丁地說:“溪亭,你好香啊。”

    “難道我還能臭嗎?”裴溪亭翻了個白眼,伸手合上梅繡的下巴,“得了,事兒辦成了,我請你吃飯,啊。”

    第58章 飛書 小裴上恩州(一)

    梅小侯爺死皮賴臉、說盡好話并使出“你不答應我就吊死在你門口”的終極辦法, 終于成功說(煩)服宗蕤帶上二人,然后心滿意足地走了。

    少頃,回豆進入書房伺候, 揶揄說:“小侯爺竟然專程來寧王府,還與您有正事相商,莫不是真要長進了?”

    “誰知道!弊谵曊f, “通知下去, 咱們帶著繡兒和裴文書一道上路!

    回豆沒想到梅小侯爺是來商議這件事的, 聞言有些詫異, 斟酌著說:“您自請恩州平患, 如今梅小侯爺帶著裴文書一道摻和進來,豈不是一份功勞擬作三份?”

    “都是為朝廷、為殿下做事,分這么細做什么?”宗蕤不以為然, “繡兒難得想辦件正事,于公于私, 我都樂意成人之美。至于裴文書, 籠鶴司自己的事情都辦不完, 他若是想要功,不必來兵部搶。”

    回豆不解地說:“那裴文書為何要摻和進來?”

    “不過是出門游玩, 隨他去吧,多一個人不多!弊谵ㄕf。

    “咱們是去辦差的,帶個逍遙少爺……”回豆對上宗蕤望來的目光,立刻住嘴,低頭說, “卑職多嘴,請世子恕罪。但卑職只是擔心帶著裴文書不方便,畢竟咱們不是去郊游的, 萬一他出了事,籠鶴司那邊要找我們要人的。”

    這樣的擔憂不無道,宗蕤沒說回豆什么,只說:“出門在外,生死自負,籠鶴司的陸主簿自己都準了,游鶴影也是講道的。”

    回豆聞言沒再敢多話,下去吩咐了。

    俄頃,寧王妃來了,叫人將銀耳羹放在書桌上,說:“天越來越冷了,我叫人裝了厚實的衣服,你記得帶上,不要著涼。對了,你何時啟程?”

    “午后便走!弊谵ㄕf,“父親那邊,我就不去打招呼了。”

    寧王妃頷首,說:“可千萬別去,王爺還因為上回你踹飛他棍子的事情生氣呢,你去了可得不到好臉!

    宗蕤好笑地說:“我不踹飛,他還真把宗郁的腿打斷?”

    寧王妃嘆了口氣,說:“你們這些孩子啊,一個比一個操心,別家的孩子在你們這個年紀,不說成親,婚事肯定都有了。你們呢,郁兒成天不著家,在外頭認識了姑娘,還非要娶人家,你更是,成天和一個小倌廝混,像什么樣子!”

    宗蕤笑而不語。

    寧王妃見狀自知多說無益,便說:“土匪兇惡,我兒要多多小心!

    “母親放心,兒子心里有數。”宗蕤笑了笑,“此行來回不出一月,反正兒子定能回來陪母親過年。”

    寧王妃“誒”了一聲,說:“早點晚點都無妨,你保重身子才是最要緊的。這次去恩州,一應事務都是由你做主?”

    “不錯!弊谵ǹ戳搜蹖幫蹂澳赣H有話盡可直說,在兒子面前還支吾什么?”

    “我是想說,能不能把桉兒帶去歷練歷練?”寧王妃嘆了口氣,“他生母去得早,一直養在我膝下,是個乖順的孩子,就是性子太文靜了。人眼看著就十九了,該找份差事了,你且先帶他出門歷練一番,鍛煉一下性子,回頭去了衙門里,做事也不至于太軟和。他是我養大的,與別的兄弟不同,等他出息了,也能與你有個照應!

    “帶上可以,但是我得把丑話說在前頭。”宗蕤淡聲說,“這是兵部的差事,您若是想讓他借此討份賞賜,部里說不過去,若殿下懷疑我們寧王府公權私用、包攬功績,那就不好了!

    “只是讓他去歷練歷練,別的都不求,你就放心吧。”寧王妃笑罵,“我還能坑了自己的親兒子嗎?”

    宗蕤哼笑一聲,把銀耳羹一飲而盡。

    *

    臨行前,裴溪亭去了趟裴府,沒說自己要去恩州,只說是出門辦差。

    衙門里的事情,步素影沒有多問,把自己繡的抹額給裴溪亭揣上,又拿了雙新鞋給他,說:“天冷了,夏天的薄靴得換下來,換雙舒服厚實點的,別凍了腳。怎么樣,合適嗎?”

    裴溪亭踩了踩地,說:“合適。”

    “起來走兩圈試試!辈剿赜袄嵯ふ酒饋,讓他在屋里轉了一圈,待裴溪亭點頭,便笑著說,“合適就帶上。你呀,不早些說要出門,我也好給你準備點吃的捎上,路上也能墊墊肚子!

    “不必麻煩,外頭都能買,天冷,您得少碰冷水,別傷著手了。對了,”裴溪亭拿起桌上的木匣子,“冬天用的口脂和珍珠膏,好幾盒呢,給您和十六姐姐用。里頭還有一盒是我請蘇大夫配的祛疤膏,您拿來擦傷口。若是要用別的胭脂水粉,您就讓人去楊柳街的暖玉閣取,我在他們那兒押了錢,管夠!

    “暖玉閣的東西多貴啊,我沒必要用那么金貴的東西。”步素影摸了摸裴溪亭的腰,沒摸著錢袋子,“你自己夠花嗎?”

    “夠,賣張畫打桌牌,就夠賺了,您什么都不需要操心!迸嵯ぬ痔娌剿赜胺隽讼卖⒆樱拔揖拖胱屇毁F自在地活下半輩子,不受半點委屈!

    步素影摸著裴溪亭的臉,輕聲說:“只要你平安健康,快快樂樂的,我就心滿意足啦!

    裴溪亭輕輕誒了一聲,說:“我走了!

    “我送你。”

    步素影將裴溪亭送到府門外,門口正停著三匹駿馬。元方此前曾深夜潛入裴府代裴溪亭來探望她,因此她認得對方,互相頷首過后,她看了眼另一匹馬上的彩袍郎君,有些晃眼。

    “這位公子與你同行嗎?”步素影問。

    “是,這位是清遠侯府的梅小侯爺!迸嵯︵忄忄馀軄淼拿防C說,“小侯爺,這位是我姨娘!

    梅繡合上折扇,斯文地說:“久聞步姨娘‘波上靈妃’的芳名,今日一見,姨娘果真是神仙之姿,我們溪亭是繼承了姨娘的風華絕代啊!

    步素影沒想到他如此溫和有禮,瞧著半點不似傳聞中盛氣凌人的紈绔小侯爺,聞言一福身,說:“妾身蒲柳之姿,承蒙小侯爺謬贊!

    “姨娘謙虛啦!泵防C笑呵呵地說,“這點溪亭和您不像,他從不跟我謙虛。”

    裴溪亭眼觀鼻鼻觀心,沒接茬。

    “溪亭年輕氣盛,若有冒犯失禮之處,還望小侯爺海涵!辈剿赜罢f,“此次溪亭有幸能與小侯爺同行,也請小侯爺多多指點。”

    “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梅繡伸手攬住裴溪亭的肩膀,擠眉弄眼的,裴溪亭呵呵一笑,反手將他推上馬。

    裴溪亭回頭讓步素影快些回去,踩住馬鐙翻身上馬,“駕!”

    三人縱馬遠去,很快就沒了身影,步素影探頭遠望,轉身對站在門后看著她的石榴笑了笑,一道回去了。

    裴溪亭抵達約定的小城門,發現原著中并未親自去恩州的宗桉竟然也在其中。宗桉朝他笑了笑,笑得溫柔和氣,像極了大白蓮,他便也笑了笑,捧手行了禮。

    梅繡停在裴溪亭身旁,并不關心宗桉為何同行,只行了禮。

    “人都到了,那就走吧!弊谵ɡ辙D馬頭,馳馬而去。

    眾人馬不停蹄,直至暮色蒼茫時又繼續行了一段路,最終在驛站外停下時,外頭已經一片黢黑了。

    宗蕤看了眼地圖,說:“今日在此歇息,明日午時前便能到達恩州州府,下馬!

    一行侍衛齊聲應聲下馬,裴溪亭從馬背上滑溜下地,偏頭瞅了眼梅繡,說:“你竟然沒喊累?”

    “出門辦事嘛,這點規矩我還是有的!泵防C喝了口水,小聲說,“而且你信不信,我要是喊累,世子爺會就地把我丟了!

    裴溪亭說:“我信!

    梅繡笑嘻嘻地說:“進去坐會兒,餓死了!

    他拉著裴溪亭在宗家兄弟的桌上坐了,裴溪亭朝元芳眨眼,讓他自己社交去,過了會兒再看一眼,元芳已經成功打入侍衛團隊了。

    “別看了!泵防C警惕地瞅了眼元方,“他不會是你養在屋里的吧?尋常隨從哪有這副姿色!”

    裴溪亭挑眉,“小侯爺覺得呢?”

    “我哪里知道?”梅繡說,“他倒是沒什么,你記得提防上官謹和和趙世子就成,尤其是趙世子,別被他那花花草草的腔調騙了,他不是好人!

    裴溪亭笑而不語。

    宗蕤戲謔道:“那你是個什么人啊?”

    梅繡笑嘻嘻地往宗蕤身上一倒,嗲聲嗲氣地說:“我是世子爺的好人兒啊——咚!”

    宗蕤一把按住梅繡的頭往桌上一撞,梅繡翻了個白眼,暈死了過去,直到熱飯熱菜上來才復活。

    驛站的飯菜自然不比平常,但熱騰騰的,吃下肚子還算暖和。一行人吃飽喝足,各自去屋子休息,梅繡與裴溪亭寸步不離,眼看著就要踏入門檻,元方突然伸手擋住梅繡。

    梅繡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

    “小侯爺,這邊請。”元方伸手示意,然后將梅小侯爺那么往外一推,“啪”地關上了房門。

    “溪亭!”梅繡上前兩步,哐哐拍門,“你看看這個沒規矩的!”

    裴溪亭的聲音從門后傳來,情真意切地說:“放心吧,小侯爺,我會好好收拾他的!

    梅繡信以為真,說:“那我不和他計較了,你要睡了?”

    “我洗漱后就歇息了!迸嵯ふf,“小侯爺早些回屋歇著吧,明兒還要趕路呢!

    “好吧,那個什么,”梅繡說,“你夜里小聲點,這墻薄,隔壁都能聽見——干脆早點睡!”

    裴溪亭說:“謝謝小侯爺提醒,我會動作輕些的!

    梅繡聞言嘆了口氣,磨磨蹭蹭、抓心撓肝地走了。

    “我怎么覺得你們話里有話?”元方大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目光狐疑。

    “沒什么,就是小侯爺以為你是我養的小郎君,我們夜里要仔細探討生命的和諧!迸嵯こ断卵鼛,順路摸了把元芳的下巴,“誰叫你生得太俊了呢!

    芳并不計較他的咸豬手,說:“有人在跟著我們。”

    裴溪亭愣了愣,說:“誰?”

    “不知道,但比在小院附近盯梢的人都要厲害,連我都只能感覺這人似在非在!庇腥饲瞄T,元方起身去開門。

    驛卒將兩盆熱水端進來,又送了一桶水進來,麻溜地退了出去。

    出門在外,元方習慣性地拿出銀針試了下水,沒問題才將裴溪亭自帶的帕子放進去,浸濕擰干后遞給裴溪亭擦臉。

    “隱匿功夫如此了得,多半是暗衛或者殺手,而且等級很高!

    裴溪亭擦著臉,說:“不一定是沖咱們來的吧?畢竟同行的還有梅小侯爺和兩位姓宗的,一個賽一個值錢。”

    “可我在裴府外就察覺到了一次。天底下能讓我有這種感覺的人不出一只手,而且這人對我們毫無惡意,比起殺手,更像是暗衛。”元方頓了頓,“我猜測多半是東宮的人!

    裴溪亭愣了愣,說:“這么厲害的暗衛應該時刻保護太子殿下的安全,怎么可能跟著我?”

    “或許太子讓他來保護你。”元方說。

    裴溪亭抿了抿唇,說:“我都和他鬧崩了,他還派出左右來保護我,在你心里太子殿下那么仁慈友好的嗎?”

    元方說:“就你那猖狂囂張的樣,太子沒動你一根手指頭,在我看來已經是菩薩附身了!

    “這種言行不一、嘴比屌硬的人最討厭了!”裴溪亭恨恨地說,“姓宗的在暗戀話本里絕對沒有好下場!”

    元方似懂非懂,說:“他喜歡你,所以關注你照拂你,但礙于身份不能和你在一起?”

    “不是礙于身份……好吧,其實也可以這么說!迸嵯ふf,“他將東宮視作囚籠,將自己視作兇徒,覺得東宮會束縛我,他會傷害我,所以寧愿不要我靠近。”

    元方不太懂了,“你什么都懂,怎么還那么生氣?”

    “其一,他口不應心,總想著推開我;其二,他不信任我,認為我只是一時興起;其三,他也對我有意,可還不肯接納我!迸嵯ふf。

    他提起太子時雖然失落,但語氣一點都不平淡冰冷,于是元方一琢磨,說:“所以你是在欲擒故縱……嗎?”

    裴溪亭撓了撓頭,說:“我是覺得,我和他的想法好像完全相悖了。我呢,是隨心所欲派,喜歡就去追求,不喜歡就散伙,可他不同。我是聽明白了,他是個苛求一生一世的人,我今天走到他身邊,就要一直在他身邊,中途想跑,沒門兒!

    “所以你退縮了?”

    “不算,我只是想靜下來認真地思考一下!迸嵯┰甑氐乖陂缴,幽幽地嘆了口氣,“他這么克制斟酌有他的道,我要是太隨心所欲,會不會不太周全?可人生幾十年,誰能預知以后的事情,假設我們開始了,卻不能完美結束,他不會真的打斷我的腿把我關進小黑屋吧?”

    元方這方面的知識貧瘠,只說:“他如果珍惜你,就不會舍得傷害你。”

    “他自己都不大自信的樣子!迸嵯つ﹃掳停拔铱傆X得他這種平日特別冷靜平靜,特別能壓抑克制情緒的人其實特別具有變/態的潛質。你看看,他在我夢里都那樣,鎖喉掐脖——”

    元方不忍卒聽,說:“你確定不是因為你自己成天都在想一些變/態的東西,畫一些變/態的畫,所以才會做變/態的夢嗎?”

    “嘻嘻!迸嵯ふf。

    元方翻了個白眼,“滾!

    裴溪亭哼了一聲,從一旁的包袱里摸出珍珠膏擦臉,剩下的抹在了元芳臉上。元芳這不識貨的十分嫌棄,他也不大高興,老氣橫秋地說:“天冷風大,要好好保護,不然等你凍瘡了就知道疼了。”

    “哪有那么嬌氣?我以前大雪天在樹上待一整夜,什么事都沒有!痹酱拄數啬▌蚰樕系母,眉毛眼睛都皺一塊兒了,恨不得立刻洗掉。

    “你那是為了任務,沒辦法,現在又不一樣!迸嵯げ灰詾槿唬胺凑阋郧霸趺礃游也还,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就得過眼下最好的日子。”

    元方沒再說什么,抹了把臉,說:“洗腳吧,洗了早點睡。”

    裴溪亭說:“好的。”

    房間里只有一床被子,裴溪亭邀請元芳同寢,元芳挺不情愿的,嫌棄他晚上睡覺不老實。

    “你個吃屎的,不許嫌棄我,趕緊睡!迸嵯ぐ驯蛔右焕,轉身睡了。

    元方嘆了口氣,隨手滅掉燭火,上床歇了。

    窗外的一棵大樹,結子掏出小本子,飛快地在紙上添了兩句,而后屈指吹了聲奇怪的口哨。他將紙疊起來塞入信筒,綁在飛來的兔鶻腳架上,說:“去!

    兔鶻掠翅,滑入夜空,一路順風,直至落在雕花窗前的鐵架上,被一只手取下信筒。

    俞梢云拆出信紙一看,嘴角抽搐了一下,折身回到書桌前,說:“殿下,結子的飛書。”

    太子伸手接過,只見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

    【梅小侯爺到蘭茵街等裴文書出門,同行至裴府,裴文書入府告別,梅小侯爺和元方在外等待。裴文書與步氏一道出來,梅小侯爺與步氏說笑兩句,與裴文書勾肩搭背一同上馬,三人一道離京。路上,梅小侯爺與裴文書形影不離,到達驛站后同桌用膳,意圖同房被元方阻止,失望回屋。元方與裴文書同房歇息,是否同床共枕不得而知,但驛站每間房都只有一床被子!

    “……”

    太子沉默不語,神情莫測,俞梢云瞥了一眼,說:“出門在外不比家里,元方必得要貼身保護裴文書。”

    “我知道!碧诱f,“元方與裴溪亭之間并無別的,否則他們日夜相處,早就天雷勾地火了!

    俞梢云琢磨著殿下的語氣,說:“梅小侯爺也無妨,反正裴文書不喜歡他!

    “凡事皆有可能!碧拥曊f,“他深恨我口不應心,說不定明日就換了口味,覺得過分坦率、頭腦簡單的更好!

    俞梢云干巴巴地說:“不會吧哈哈!

    太子說:“你的語氣很不自信,不篤定,很勉強!

    俞梢云說:“卑職錯了。”

    太子看著手里的飛書,說:“你覺得我這樣做對嗎?”

    “殿下時刻關注裴文書,哪有什么對不對的?”俞梢云說。

    太子說:“這是關注,還是監視?”

    “總歸您不是為了害裴文書!庇嵘以普f。

    “他會討厭排斥我這樣做嗎?”太子說,“你瞧他,父親主母管不了,家規宮規什么規都管不了,腦門上就寫著‘不服管教’四個大字,心比脫韁的野馬還要厲害……他若是知道我時刻盯著他,連這點小事都要了然于心,會不高興嗎?”

    俞梢云聞言靜了靜,突然就明白了殿下的顧慮。他說:“您為何不直接問問裴文書呢?”

    “我覺得這般有些可怕,對他對我來說都是!碧勇曇艉茌p,像是自我呢喃,又像是傾訴,“他還沒有落到我手里,我便如此,等他真的來了,我真的不會變本加厲?若有一日,他新鮮夠了,想從我手中飛走,我要放過他嗎?我私心是不想放的,可要把他弄壞了強行留下,又不落忍,那我到底該怎么做?反之,如今我便有些無法自控,等日子一長,我不知道要變成什么樣子!

    俞梢云也不知該如何說,只能問:“殿下真的要和裴文書徹底斷了嗎?不是卑職說,就飛書上那些字就讓您不大愉悅了,以后若裴文書真的移情別戀,飛到人家的枝兒上去了,您那什么……對吧?”

    太子試圖想象裴溪亭用那雙亮晶晶的、充滿情愫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別人,只覺得分外刺目,更不要說更親密的行為。

    “要不早些休息吧,明日再想?”俞梢云小心翼翼地建議。

    太子睡不著,更不想被裴溪亭占據腦海,說:“邪/教查得如何了?”

    “目前查到城中的百媚坊是他們的接頭地點之一,別的還得等游鶴影回來向您詳細稟報!庇嵘以普f。

    太子問:“百媚坊是做什么的?”

    俞梢云答:“花樓!

    太子將飛書疊好,揣進袖袋里,說:“走吧!

    俞梢云震驚于飛書的歸宿,它不是該被閱后即焚,碎在燈罩里嗎?隨即反應過來,立刻說:“那種地方,烏煙瘴氣的,您要去嗎?其實讓底下的人進去探查就行了!

    “花樓熱鬧!碧拥卣f,“若是查到線索,當場處置了也無妨!

    既然腦子已經不能完全自控,他便借助外力比如絲竹管弦將裴溪亭這只煩人精掃蕩出去。

    第59章 做戲 小裴上恩州(二)

    “百媚坊是什么地方?”

    裴溪亭把玩著手中的竹蛇, 他面前坐著個年輕男人,約莫二十出頭,油頭粉面的樣。聞言, 那張粉面曖/昧一笑,裴溪亭就懂了,說:“花樓!

    玩具鋪子又有新生意, 男人吆喝一聲, 出去招呼客人?腿耸莻大胖小子, 男人把他抱起來晃悠兩下, 說:“你小子, 又胖了,最近你娘給你喂什么好東西了?”

    元方抱臂站在裴溪亭身后,趁機說:“你不是來打土匪的嗎?”

    “打土匪, ”裴溪亭反手指著自己,目光呆滯, “我嗎?”

    按裴溪亭的話說, 他是個小趴菜, 元方當即修改措辭,說:“我覺得你肯定有目的!

    裴溪亭本不打算來恩州, 只計劃利用梅繡這顆變數來改變宗蕤的結局,但那夜的事情一發生,他又覺得索性出來走一圈,暫且遠離太子,以便認真地思考他們的關系。

    “打土匪是世子的差事, 沒有咱們的用武之地,可我聽說恩州最近在鬧人/口失蹤,而且基本上都是孩子!迸嵯ご沽讼卵, “我認為這種拐賣、綁架小孩兒的人應該原地死一百個來回,既然碰上了,咱們也出份力嘛,試著查一查!

    裴溪亭語氣雖輕,但內藏冷冽,儼然是深惡痛絕。元方看了眼他表情冷淡的側臉,沒有說話。

    俄頃,男人又回來了,撐著木柜臺俯身,說:“誒,你是官家人嗎?”

    裴溪亭抬頭,朝男人莞爾一笑,說:“你看我像什么人。俊

    男人將裴溪亭上下一打量,笑著說:“像個富貴窩里長大的公子哥兒,但心眼多,不好騙!

    裴溪亭不置可否,捏著注竹蛇的小腦袋,說:“你這兒賣消息還要分買主的身份來歷?”

    “我的爺,做生意的誰肯惹麻煩,您說是不是?”男人看了眼裴溪亭,又看了眼元方,嘆氣道,“我知道,今天我是非賣不可了,不然你背后這位大哥……哦不,大爺,能讓我一瞬間死來活去,投胎個七八回的!

    “我呢,就是來和老板做生意,明碼標價,交易完就撤,絕不給你招是非!迸嵯び蒙哳^點了下老板的手,淡聲說,“老板開玩具鋪子,和小買主們說話也分外熱情耐心,你很喜歡小孩子吧?我猜你對那些丟失的小孩做不到無動于衷,只是能力不足,所以只能明哲保身!

    男人搓了搓后腦勺,沒有回答,只說:“這個百媚坊是城中的花樓,有好多年了,但據我所知,這個百媚坊近半年來總有陌生人出入——這個陌生人不是指客人,是指那些來歷不明、一看就不是尋常百姓的人,他們是去做交易的!

    裴溪亭聽明白了,“你是說,那里是一處遮掩之所?”

    男人點頭,說:“花樓賭坊人來人往,夜里尤為熱鬧,魑魅魍魎藏身其中,最適合消息往來,買賣交易。”

    裴溪亭問:“什么交易?”

    “神功蓋世,”男人神秘一笑,“有求必應!

    裴溪亭說:“哦?我要當皇帝,行嗎?”

    “……”男人說,“大哥,您別鬧!

    “那就是虛假宣傳,唬人的唄!迸嵯む托σ宦,撥著蛇頭若有所思,隨后說,“直接交易可是會打草驚蛇?”

    “會!蹦腥苏f,“所以需要引薦人和引薦令牌。”

    裴溪亭撐著下巴看著男人,說:“開個價吧!

    “這樁生意我不做,也做不了,但我可以賣你一條路!蹦腥松焓滞庖恢福敖稚夏切┢蜇,你去瞧瞧他們窩里哪個眼珠子最轉溜,就是他了!

    說罷,他伸出手掌,說:“我就不給你開價了,你意思一下就成。”

    元方當真是威力不俗,裴溪亭笑了笑,從袖袋里摸出一張銀票放到那手上,說:“這張是買消息的價,這張——”

    他又加了一張,說:“我想請你幫我找一個人!

    男人盯著那一千兩銀票,喉結滾動,說:“什么人?”

    “張大壯!迸嵯ふf。

    男人挑眉,試探性地說:“大茫山上就有一個張大壯!

    “就是他!迸嵯ふf,“我想和他做一筆交易,你幫我牽個線!

    男人猶豫著說:“牽個線就給我五百兩?”

    “土匪嘛,有一定的危險,我知道你在道上混得開,但這個便宜,我不占你的!迸嵯,“做不做?”

    男人握住銀票,說:“做!”

    “盡快,等你消息,這個送我了。”裴溪亭起身,把那條小竹蛇玩具順走了。

    兩人離開玩具鋪子,順路出了巷子,找到坐在街邊的乞丐窩。

    裴溪亭打眼一瞧,看中了其中一只大眼瘦猴,微微往后挪頭對元芳說:“是他!

    “像!痹秸f,“你打算怎么問?”

    是個問題,接頭的和組織方不知是合作關系還是從屬關系,打草驚蛇就不好了。裴溪亭叉著腰繞著元芳走了一圈,說:“誒,你們有沒有什么能證明是同道中人從而拉動彼此關系、降低對方防備的道上黑話?”

    “沒必要。”元方邁步向乞丐窩走去,裴溪亭趕緊跟上。

    “喲,二位爺一眼就是大富大貴的吉祥人,吐口唾沫都夠咱們喝個飽了!笔莺镞f出破碗,眼巴巴地仰頭看著近前來的兩人,“二位爺,祝升官發財,請行行好吧!”

    裴溪亭掃了眼這一窩嗷嗷待哺、眼冒綠光的乞丐,從元芳腰間摸出碎銀子扔到其中一只碎碗里,說:“天冷,都去吃碗臊子面。”

    乞丐們齊呼“大爺菩薩心腸、大爺升官發財”,一窩蜂地快速挪走了,就剩下瘦猴還坐在階沿上。

    瘦猴見狀咧了下嘴,笑著說:“二位爺真是大善人,您瞧這人來人往的,根本沒人賞咱們一眼,都怕臟了眼了。”

    “我們不是大善人,你也一定不是個乞丐。”元方說,“我就開門見山了,你幫我找個人。”

    “這要是別的忙,小的肯定幫不了,但找人,小的在行啊,畢竟各家各戶的飯都被小的要遍了,小的記得人。”瘦猴笑呵呵地說,“不知二位爺要找誰?住在哪?”

    元方單膝蹲下,朝瘦猴招了招手,等人湊近了,他便輕聲說:“仙廊!

    瘦猴眼神震動,反應過來后繼續裝傻充愣,賠笑說:“爺恕罪,這仙廊是哪條廊?小的聽都沒聽過。 

    元方不管不顧,繼續說:“我想索一條命,但尋常殺手無法得手,只能請仙廊出手,助我成事!

    裴溪亭眼神一晃,看了眼元方的后腦勺,若有所思。

    “索命?”瘦猴畏怯地退后兩步,眼神骨碌轉,訕笑道,“二位爺,小的可是良民,偷摸點吃喝就罷了,這殺人越貨的勾當,小的可不敢——”

    他渾身一僵,抬手摸了摸突然有些刺疼的脖頸,指腹一片鮮紅。

    這是什么時候被割的,他完全沒有察覺!

    元方指尖銀光一閃,刀片靈活地轉了幾個花,朝他微微一笑,說:“兄弟,幫個忙!

    “……”瘦猴心中驚駭,干巴巴地說,“爺,不是我不識趣,是這仙廊——第一殺手組織,神鬼莫測,要讓小的找著了,人家的聲譽往哪兒擱啊?”

    瘦猴忌憚地瞥了眼元方指尖的刀片,仿佛玩笑般地說:“爺,您這一招殺人于無形,您要不要考慮一下,干脆自己動手得了?”

    這是試探和懷疑,裴溪亭聞言輕哼一聲,說:“危險的事情自己做,那要那群賣命的做什么?我們有錢,何必犯險?”

    “但仙廊我是真找不著啊,要不這樣?”瘦猴想了想,商量著說,“我知道一條門路,有求必應——只要您出得起價!

    “有求必應?”裴溪亭顯然不信,“那還是人嗎?”

    瘦猴“誒”了一聲,神神秘秘地說:“所以啊,不是人,是仙人!”

    “仙人?”裴溪亭狐疑,“世間真有仙人?”

    瘦猴說:“世間之大,無奇不有!”

    “這句話的確有道。那是怎么個有求必應?”裴溪亭嗤笑,“你要是說不出來,‘仙人’就是江湖騙子,你就是騙子的走狗,合起來誆錢的!”

    “嘿!”瘦猴露出“豎子爾敢”的表情,反手往后一指,快速道,“就這前頭,原先有兩家酒樓,互相敵對搶生意,都恨不得對方早日破財倒閉。有一天,李記的老板福緣深厚,偶遇仙人,傾訴自己的愿望,仙人掐指一算,批語:‘張記為商不誠、做人失德,必有災禍’,第二天,張記竟真的吃死了人,就此關門大吉了。”

    下毒了吧,裴溪亭面露驚訝:“如此神奇?”

    “可不嘛!”瘦猴見裴溪亭神情松動,一拍掌,又舉了個例子,“又比如說,城北的徐老爺家財萬貫,可惜子嗣凋零,無人繼承,這些年納了多少小妾、請了多少名醫都生不出來,結果得了仙人一顆靈丹妙藥,兩個月后,他新納的小妾就真的有動靜了!”

    隔壁老王的種吧,裴溪亭神情驚駭:“當真?!”

    “比真金還真!”瘦猴說,“如此種種,不計其數,要不然怎么能說是仙人呢?”

    裴溪亭聞言思忖一番,伸手拉起元芳,親密地挽住他的胳膊,柔聲說:“芳哥,那個仙廊那般可怕,和他們做生意是與虎謀皮呀,不如咱們就先去找仙人問問路,若是這仙人當真這般神奇,咱們也不必到處尋找仙廊的門路了!

    元芳嘴角抽搐,寵溺地說:“……都聽你的!

    瘦猴原本還在納悶,哪家的公子哥能使喚這般身手,必定來歷不凡,別是鄴京下來的。見狀眉毛一顫,敢情這不是主仆,是對鴛鴦!

    他偷偷瞥了眼裴溪亭,心說:長得這么漂亮,小臉細腰翹屁股,一口強調軟酥酥的,別是哪家的小倌吧?

    “喂!迸嵯ぱ畚惨恍,看向瘦猴,“你要如何幫我們牽線?”

    瘦猴回過神來,從胸前摸出一方木牌遞過去,嘿嘿一笑,說:“今夜,百媚坊,二位爺點燃一盞百花燈,仙人自會下凡。”

    元方接過木牌,說:“若仙人真能助我,回頭少不了你的好處!

    瘦猴笑著“誒”了一聲,見兩人親親密密地走遠了,立刻抱著破碗拐棍離開了。

    *

    月明星稀,萬家燈火,裴溪亭和元方進入百媚坊。

    花樓嘛,繡戶珠簾,羅綺飄香,笙歌悅耳,人頭攢動,裴溪亭握著元芳的胳膊,嫌棄地白了眼從自己身邊擦身過去的酒徒,低聲罵道:“什么人嘛,走路不看人!

    “哎喲,小公子別動氣,奴家給您賠不是了!崩哮d扭著屁股走到兩人面前,把兩人一打量,笑著說,“好登對的一雙璧人,快快樓上請!

    裴溪亭笑著和元芳對視了一眼,跟著老鴇上樓,進入雅間。

    此情此景落入俞梢云眼中,他從窗眼前挪開,轉頭看了眼靠在躺椅上翻閱文書的太子,躊躇著走了過去,輕聲說:“主子,裴文書……”

    太子指腹一頓。

    “裴文書和元方來了,兩人挽著胳膊,姿態親密,而且,”俞梢云咳了咳,“裴文書走路的姿勢和平時不同!

    太子抬眼,“什么意思?”

    “就是扭來扭去的,”俞梢云說,“神似才走不久的那個小倌!

    “他和元方擇了假身份做戲罷了!碧邮栈啬抗,“說話一次說完,不要支支吾吾引人誤會!

    俞梢云雖然不明白哪個字引得什么誤會了,但還是立刻應了下來,而后說:“裴文書他們來這里必定有所謀求,說不定也是因為邪/教仙人的事!

    “有元方和結子,不會出大問題。”太子說,“且隨他去折騰吧!

    另一邊,老鴇用巾帕掃了掃桌子,問:“二位爺想喝點什么酒?”

    “要一壺銀光!迸嵯な┦┤坏刈铝耍D頭拉著元芳在身旁坐下。

    老鴇“誒”了一聲,出去時將門前的百花燈點上了。

    元方環顧四周,伸手檢查了一下桌上的燭燈,確認沒有問題,朝裴溪亭點了下頭。

    裴溪亭嘆了口氣,抱怨道:“腰都給我扭酸了。”

    這仙人求財,只度有錢人,可若是裝作公子哥,身份偽裝麻煩,而且容易引起懷疑。裴溪亭一琢磨,不如做個兔兒郎,設定是從前讓貴人嬌養著但中途揣錢和元芳跑路,這樣“仙人”探查起來也麻煩,更為保險。

    “看著挺像那么回事的!痹秸{侃。

    裴溪亭拋了個媚眼過去,正要說話,元芳眨了下眼,他當即閉嘴了。

    仙音推門而入,見裴溪亭快速從元方肩頭抬起頭來,不禁笑了笑,說:“打擾兩位了!

    她將托盤放到桌上,落座后輕輕拂袖,房門“啪”的一聲就關上了。

    “姑娘武藝不凡!迸嵯っ媛扼@訝,打量著在對面落座的女子,“敢問大名?”

    仙音倒了杯酒,推到元方面前,說:“奴家仙音!

    “仙音?”裴溪亭撇嘴,“我們要見的是仙人!

    仙音咯咯一笑,說:“不就在這里嗎?”

    裴溪亭“哈”了一聲,目露不滿,“你嗎?恕我直言,姑娘的確很美,可說仙人,半點不像,莫不是成心誆騙我們?”

    “公子稍安勿躁。既然是仙人,哪有隨便面見凡人的道?”仙音微微一笑,再出口竟然變作一副渾厚的嗓音,“奴家名仙音,正是因為能聽懂仙人之音,腆作仙使!

    裴溪亭差點憋不住笑了,似信非信地說:“姑娘真是仙人的使者?”

    仙音頷首,“正是。兩位有事相求,盡管向我訴說,我自會稟報仙人。”

    裴溪亭看向元芳,目露依賴,小聲說:“芳哥?”

    “我想請仙人出手,替我除去仇人!痹秸f。

    仙音說:“這樣的請求并不難見,只是不知公子的仇家是誰?”

    元方聞言面露沉痛,抿唇不語,讓出了表演的舞臺。裴溪亭伸手扶住他的背,接戲說:“當今太子。”

    仙音神色微變,“太子?”

    “正是太子。”裴溪亭心疼地看著元芳,沉聲說,“太子于我芳哥有血海深仇,我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無奈太子位高權重,身側高手如云,僅憑芳哥一人之力,實在無法得手,因此我們才想雇傭仙廊的殺手。”

    仙音不動聲色地端詳著裴溪亭的神情,見他雙目微紅,眼中盡是心疼痛恨,不似作偽。她遂微微側目看向元方,說:“敢問公子是何方人氏?”

    這是要求證元芳的來歷,裴溪亭腦子快速一轉,放在桌下的手偷偷去揪元芳的大腿,打算寫個字。

    元方自然而然地伸手逮住裴溪亭蠢蠢欲動的爪子,抬眼看向仙音,沉聲道:“西南,靈犀山莊!

    仙音驚訝地說:“你是陳家人?”

    元方沒說話,驟然伸出雙指一點,燈罩中的燭火霎時斷為兩截,“嘩”地滅了。

    “這是靈犀山莊的靈犀一點!毕梢艟o繃的下頜漸漸松了下去,“六年前,靈犀山莊一百二十條性命皆喪于太子之手,只有莊主的小弟子因不在莊內而逃過一劫,至今下落不明!

    元方說:“我就是陳石安!

    “原來如此。”仙音嘆氣,“太子陷害兄弟、毒害君父、滅人滿門,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鮮血,實乃暴戾之君!只是,太子到底是太子,他的命,可硬得很啊。”

    “命再硬,他也是人!迸嵯ひа,“你們不是仙人嗎?難道還拿凡人沒辦法!”

    仙音蹙眉,搖頭說:“真龍護佑,自與凡人不同。”

    “太子真的是真龍嗎?”裴溪亭擰眉,“仙使都說太子的位置是來歷不正,那他便不會是真龍之子,他是惡龍,不,他是毒蛇!仙人神功蓋世,菩薩心腸,難道不能為了黎民百姓、社稷福祉鏟除這條毒蛇嗎!”

    元方:“……”

    裴溪亭激動不已,繼續發揮,“我們勢單力薄,只能央求仙人,若仙人愿意出手相助,我們散盡家財也絕無二話!”

    說著,他從袖袋里拿出一摞銀票,說:“這是定金,懇求仙使替我們呈上一份供奉,讓仙人聽到我們的哀求!”

    元方看了眼那疊銀票,心里在滴血。

    “仙人悲憫,心中自有社稷萬民!毕梢羰栈啬抗,輕輕閉眼,伸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沉默片刻,而后睜眼,“我已聆聽仙諭,此事非同小可,還需仔細商議!

    “可是——”

    元方按住裴溪亭的肩膀,說:“多年仇恨,我已經不急這一兩日了,既然仙人如此說了,我們再等等也無妨!

    裴溪亭抿了抿唇,胸口起伏,最后還是乖乖地說:“聽芳哥的!

    仙音見狀笑了笑,說:“煩請兩位再等等,等仙諭下達,我自會在這窗外掛上百花燈!

    “好!痹筋h首。

    仙音起身,裊裊婷婷地走了。

    房門開了又關,元方看了眼裴溪亭,裴溪亭長長地嘆了一聲,小聲說:“芳哥,你說這個仙人真的可以幫我們嗎?”

    “不知道!痹綋u頭,“但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只要有希望,我都要試試。”

    裴溪亭柔柔弱弱地倒在元芳肩上,說:“不論刀山火海,我都陪你!

    元方冷漠地說:“滾。”

    “好的!迸嵯ち⒖贪杨^擺正,回頭看了眼門口,小聲說,“我真的是王八辦走讀,憋不住笑了,這不忽悠傻子的嗎?”

    “你也夠能忽悠的!痹秸f,“為何說太子?”

    “他們敢拐帶人口,說明根本沒把官府的律法放在心里,搞這種邪/教,還扯什么仙人的旗幟,心里十之八九都不服氣朝廷管束,想自己當比真龍天子更牛氣的玩意兒。總之,他們不會是朝廷的擁躉,因此我說太子,哪怕他們不干,也不會懷疑咱們!迸嵯つ﹃掳,“現在嘛,我心里有個猜測!

    元方說:“啥?”

    “方才我激情表演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這個仙音的表情?”裴溪亭說,“她的眼睛里有一瞬間的殺意,說不定真是太子的仇家。”

    “這不稀奇!痹秸f,“太子的仇家根本數不清!

    裴溪亭撓了撓頭,說:“誒,那個靈犀山莊是啥?”

    “是西南的一處勢力,山莊上下全都是禽獸,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后來被太子組織著滅門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元方說。

    “那你怎么會——”裴溪亭伸出雙指往燈罩一點,“咻!”

    元方幾不可察地笑了笑,說:“因為我真的是陳石安啊。”

    裴溪亭瞪圓了眼睛,“太子把你全家殺了?”

    元方瞇眼,“你猜?”

    “……”裴溪亭反手抱住自己,眼睛一轉,“我懂了,你是深入賊窩,里應外合?”

    元方沒說話,默認了。

    “那這么說來,”裴溪亭說,“太子殿下和仙廊是什么關系呢?”

    元方說:“仙廊不屬于朝廷,但太子和仙廊廊主是好友。當年仙廊內斗,太子助了如今的廊主一臂之力,所以他們還是盟友!

    “哇。”裴溪亭感慨,“太子殿下那些年真沒白在外頭混啊!

    元方說:“可不是?”

    “那你的‘債主’是那個廊主嗎?你是背叛了仙廊還是犯錯后偷偷溜了?”裴溪亭有些擔心,“萬一哪天他打上門來,我要怎么保護你?”

    元方差點笑出來,說:“你能抓住機會頭也不回地跑出去,我都謝天謝地了!

    裴小趴菜無法反駁,恨恨地拍桌起身,“撤退!”

    兩人親親密密地離開了百媚坊,隨后,俞梢云收到了結子的飛書,轉身呈給太子。

    太子垂眼一覽,目光在“芳哥”“惡龍”“毒蛇”“保護”等詞上停留了很久,俞梢云在一旁干巴巴地說:“裴文書好能忽悠啊哈哈!

    “按照他的話來說,這叫:用魔法打敗魔法!碧诱f,“他這是想引蛇出洞。但他手上那點錢不夠,讓鶴影尋個時候將錢莊的玉牌給他,但不要提起我!

    俞梢云“誒”了一聲。

    房門被輕輕推開,近衛入內遞上一枚血玉牌,說:“主子,傅廊主邀約。”

    “傅廊主怎么突然來這邊了?”俞梢云接過玉牌。

    太子仍然看著飛書,沒抬眼,說:“沒空!

    “傅廊主在羊肉鋪子點了羊肉鍋,等著您去付錢,且裴文書前腳也進入了那家羊肉鋪子,傅廊主說……”

    太子說:“說什么?”

    近衛清了下嗓子,“傅廊主說:‘太子殿下若吝嗇一二小錢,我便請未來的太子妃替我付賬。’”

    “……”太子伸手,握住俞梢云遞來的玉牌,面無表情地捏成了碎塊。

    第60章 酸柴 小裴上恩州(三)

    羊肉鋪子的暖簾打起又放下, 生意十分興隆。

    一樓的圓桌都坐滿了,客人們有說有笑,裴溪亭走在前頭上二樓一看, 左右通道打穿,擺了幾席圓桌,也都坐滿了。

    “二位爺好!客人太多, 實在忙不過來, 請恕小的招待不周。”堂倌瞧了眼二人, “就您兩位?”

    裴溪亭點頭, 說:“你這兒夠火熱的啊!

    “秋冬天是這樣, 大家伙都想吃口暖和的孝敬五臟廟,小店味道不錯,因此天一冷, 遠近的大家伙都很捧場!碧觅男χf,“前頭暫時都坐滿了, 等的話恐怕一時半會兒來不及, 您二位不介意的話, 可去后院,但是沒前頭熱鬧。”

    “清凈點也挺好的!迸嵯ふf, “帶路!

    “好嘞,二位爺隨小的來!碧觅膫壬硎疽,將兩人往前引去。

    順道走到盡頭,堂倌將門一開,外間是樓梯, 下去是一間走廊,廊上前后左右都用暖簾遮風,擺的桌子是四方桌。

    元方伸手打起簾子, 院子里月影花香,倒是雅致。

    “這里適合坐同行不超過四人的,多了坐不下,左右廊上攏共擺了四桌,彼此說話只要不是特別大聲,彼此都聽不著。”堂倌擦了擦桌子,笑著說,“這會兒前頭才剛來了一桌客,安靜著呢!

    “就這兒?”待元芳點頭,裴溪亭便落了座。

    堂倌立刻送上食單,裴溪亭看了一眼,說:“羊肉鍋子必須來一鍋,羊肉饅頭,雖說現在還不到時候,但這個五味杏酪羊也來一份,還有……”

    裴溪亭頓了頓,元方抬眼看過去。

    裴溪亭抿了抿唇,說:“乳釀魚,來一條。”

    他將食單遞過來,元方沒看,轉手遞給堂倌,說:“就這些。”

    “好嘞!碧觅恼f,“那二位要喝點什么嗎?咱們家的羊羔酒也很不錯!

    “我不喝這個,給我一盅橘酒。”裴溪亭看了眼正盯著自己的元芳,下巴一抬,“你瞅啥?”

    元方懶得說他,說:“再加一盅米酒!

    另一個堂倌端著托盤,將碗筷擺好,倒了兩碗奶白滾燙的羊肉湯,頓時香氣四溢。先前的堂倌幫著將湯碗擺好,說:“您二位稍坐,喝碗羊肉湯暖暖肚子,菜很快就上來。有什么吩咐,您二位拉拉這簾子上頭的鈴鐺,小的立馬就過來!

    說罷,兩個堂倌就快步退出了暖簾。

    裴溪亭低頭啜了口羊肉湯,閉眼呼了口氣,說:“鮮而不膻,香噴噴!

    “你不是要忌口嗎?”元方說。

    “我現在又沒吃降火藥,后背的傷也沒發炎,吃點羊肉咋了?”裴溪亭說,“你盯死我,我也要吃!

    元方呵呵一笑,說:“就您這臉皮,盯穿都難,我還能給您盯死了?”

    裴溪亭不以為恥,說:“嘻嘻。你記得多吃點啊,畢竟是你給錢,我現在身無分文了!

    元方伸手一摸錢袋子,數了數,“還行,夠你胡吃海喝。給出去的那筆錢,改日必須討回來!

    “前半句我不贊同,我哪有胡吃海喝?”裴溪亭不服氣,“我雖然還沒有練出腹肌,但我肚子上沒長肥肉。今天就吃這一頓,我還不能多吃點啊。”

    元方選擇撤退,“懶得說你!

    “你是說不過我。”裴溪亭低頭啜著羊肉湯,嘴里咕嚕咕嚕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太好喝了。”

    “打擾了!”堂倌掀起暖簾,讓人置放銅鍋炭火,加水置料,再端上碼好的羊肉薄片和料碟,“等鍋中沸騰就可以涮肉了,這是二位的酒和羊肉饅頭,其余兩樣還得等等。”

    堂倌擺好盤子,又相繼退了出去。

    裴溪亭夾了只饅頭,一口半個,說:“嗯,皮薄肉厚,小小一只,味兒倒是挺足!

    他微微傾身,小聲說:“誒,前頭那桌一直沒有什么聲音。”

    元方聽覺更好,說:“有,鍋子在咕嚕嚕,里頭的人沒說話,就算說了話,外頭吹風,又隔著厚重的暖簾,我們這里也聽不清。”

    “噢。”裴溪亭把剩下小半只吃了,“這一盤都是你的!

    元方吃著鐘愛的羊肉饅頭,見裴溪亭倒酒,還是說:“悠著點喝!

    “果子酒,不醉人的。”裴溪亭抿了一口,覺得不錯,便給元芳倒了一杯,“來,咱走一個!

    元方舉杯和他碰了,仰頭一飲而盡,嫌棄道:“這是酒嗎?喝著像你喜歡喝的橘子水!

    “完蛋,你的味覺有問題!迸嵯し创较嘧I,“明天我帶你去藥鋪看看大夫!

    元方呵呵,又聽裴溪亭說:“酒,還是冰鎮的好喝!

    說著還假裝不經意地瞧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元方微微一笑,說:“想都別想,再得寸進尺,酒你也別喝了!

    “噢……”裴溪亭失望地嘆了口氣,不敢反抗強權,痛失橘酒。

    兩人坐等鍋子沸騰,中間裴溪亭聽見堂倌的聲音,又引來了一桌客人,卻沒經過他們外頭。

    “在前頭那桌坐了!痹秸f,“專心吃你的……水咕嚕了,可以涮了!

    裴溪亭頓時不關心外頭了,拿起筷子夾了片羊肉泡入鍋中,眼冒綠光。

    暖簾挑起一角,卻什么都看不見,俞梢云遂又放下,走到太子身后站定。

    太子說:“坐吧!

    俞梢云應了一聲,在太子右側坐了,目光落在坐在太子對面的男人身上,笑著說:“傅廊主自個兒來的?”

    仙廊廊主是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鬼剎,卻生得長眉秀目,辭氣溫雅,說:“丟了的就在不遠處,等我把他逮回來,自然就不是一個人了!

    “人家怕是不愿回去!庇嵘以普{侃。

    “由不得他!备滴i_門見山,“殿下要插手?”

    太子拿筷子涮羊肉,說:“再等等!

    “我的家務事,殿下卻要插手,”傅危失笑,“覆川啊覆川,你果然栽跟頭了。”

    太子淡淡地掃他一眼,說:“比不上你,身旁的人跑了兩年才找到!

    “他若沒有這本事,也不敢跑。”傅危被嘲諷了也不生氣,仍然一派溫和,“孩子嘛,心大了想出去飛一圈,倒也沒什么,只要最后肯乖乖回家,什么都好說。倒是破霪霖那件事,多謝殿下不計較!

    俞梢云聞言說:“有裴文書作保,再加上傅廊主的情面,殿下自然不多計較。”

    傅危笑而不語,先前胡順兒把太子的話帶給他,如今俞梢云又特意為裴溪亭說好話,太子殿下這是護得明明白白。

    太子看著沸騰的暖鍋,突然說:“元方若是不愿回去,你待如何?”

    “辦法多的是。”傅危眉梢微挑,語氣溫和。

    “你倒是舍得。”太子說。

    “不聽話,教教就好了,可家都不愿意回了,我還有什么好不舍得的?”傅危笑了笑,“你這么問,怎么,有心事?”

    太子的目光穿過暖簾,淡聲說:“折斷骨頭敲碎筋,人是留下了,可心還在外頭。”

    “梢云,你聽聽你家殿下在說什么!备滴P@,“是人都有弱點,只要抓住了,再堅硬的東西也能摧毀,你從前是不是說過這樣式的話?”

    太子眸光微動,沒有說話。

    “看來你記得,你只是狠不下心!备滴P覟臉返湥澳氵@跟頭,還栽得不小啊!

    太子冷漠地說:“你很懂嗎?”

    傅危笑道:“是比鐵樹剛開花的太子殿下略懂一些!

    太子沒有說話。

    傅危討饒地笑了笑,說:“要我說,你大可不必想這么多。既然喜歡,那就留在身邊,等新鮮勁過去,說不準哪日就不喜歡了。人心易變,比起眺望未來,還是著眼當下更可靠,思慮太多,緣分可就錯過了!

    太子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久到傅危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才“嗯”了一聲。

    先前點的羊肉已經沒有了,傅危拉了下鈴鐺,叫堂倌又上了兩盤羊肉,等腳步聲消失,才說:“對了,那什么仙人邪/教可是分外棘手?”

    “鶴影能處。”太子說。

    “那你還專程跑一趟……哦,”傅危尾音上揚,猜測道,“別是來散心的吧?”

    太子瞥眼,說:“不可以?”

    “當然可以。天下之大,你想去何處便去何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什么便要什么,誰能管得住你?”傅危正正經經的,“我只是有些想笑。”

    說著就笑了出來。

    太子:“……”

    “我本想去鄴京見你,卻得知你去了恩州,還當是什么天大的麻煩,要你專程跑一趟,所以特意跟來,想著向殿下表表忠心,沒想到你是為情所困,出門散心的!备滴^D身看了眼暖簾,若有所思,“有‘元方’在,倒是麻煩,要不要我把人支走,讓你去找心尖尖?”

    “別亂來。”太子說,“我懶得看見他!

    傅危了然,“看不見又想,看見了又煩,無論如何都不痛快,是不是?”

    “你的話太多了!碧诱f。

    看來是說中了,傅危嘖聲,說:“幫你排解一二,還不領情!

    “這頓我請!碧诱f。

    “本來就該你請。”傅危頓了頓,突然想起一茬,“對了,我今日路過城東的拍賣行,它家有一串紅玉鑲嵌墨玉的手串,明艷奪目得很,尋常人可壓不住,但看著很襯你的心尖尖,明日拍賣!

    太子說知道了,頓了頓,又說:“他把我送給他的琴都送回來了。”

    “喲,”傅危思忖著說,“這是要和你兩清,脾氣不小啊。”

    “豈止脾氣不小,”太子淡聲說,“膽子也很大。”

    傅危笑道:“你看起來挺喜歡的,約莫是大到你心坎上去了!

    太子不置可否。

    暖簾內突然安靜了下來,三人安靜地涮著羊肉,半晌,他們都聽見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人聲:

    “我吃得好撐,”裴溪亭哀哀戚戚地假哭一聲,“我的腹肌都沒有了!

    “你夢里的腹肌……看路,腦袋再撞一個包就齊全了。”元方說,“頭頂雙角,可以化龍了。”

    “我的腹肌只能聰明的人才能看見,你這愚蠢的元芳自然沒福氣欣賞,但是沒關系,”裴溪亭大度地說,“待會兒回去,我讓你盤盤,實在地感受一番!

    元方“寵溺”地說:“行,我給你挖幾塊出來,你想要幾塊都行!

    “你這個狠心的男人,我呸!

    “別往我身上撲。”

    “我走不動了,你背我……噦,我想吐!

    “讓你一蹦三尺高,趕緊上來……吐我身上,你會死!

    “我愿意死在你懷里!

    “……”

    兩人……元方背著裴溪亭踩著樓梯上去,鉆入熱鬧的前堂,徹底沒了聲。

    暖簾內沉默非常,俞梢云聽著外頭的風聲,感覺碗里的羊肉“唰”的冷了,沒敢看自家殿下。

    傅危不緊不慢地倒了杯酒,伸手給太子倒了一杯,溫聲說:“說來,他二人相識不算久,看來當真是投緣得很呢。”

    “砰”,太子和傅危碰杯,淡聲說:“嗯!

    傅危抿了口酒,說:“我的家務事,殿下還要插手嗎?”

    太子一飲而盡,垂眼看著空杯,說:“棒打‘鴛鴦’么!

    傅危笑了笑,說:“我來,你作壁上觀即可!

    太子沉默片刻,還是說:“再等等。”

    傅危嘆了口氣,偏頭對俞梢云說:“瞧瞧,你家殿下如今是生出一副菩薩心腸啦!

    他尾音輕飄飄的,卻藏著冷意,分明不悅,倒不是對太子,而是對前腳親密非常的兩人。俞梢云在心里嘆氣,一大聲氣,感覺左右都得安撫,難上加難!

    “因著破霪霖的事情,裴文書被迫摻和進來,元方心中有愧,必定是想保護裴文書,直至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被掃蕩干凈!庇嵘以普遄弥f,“裴文書與元方一見如故,名為主仆,實為好友,都是性情中人,平時相處就難免隨性些。元方是傅廊主身邊的人,與您自小相伴,他為人如何,傅廊主必定是最清楚的!

    他頓了頓,偷偷瞥了眼太子,又繼續說:“裴文書不拘束,又坦蕩,行為舉止偶爾分外直白,但絕不是個風流多情的。他既然傾慕殿下,就絕不會同時和旁人曖/昧不清,哪怕先前他要和殿下撇清關系,可這前后不過兩三日。退一步說,就算他要尋找新歡,也絕不會找元方,否則多少是糟蹋他二人間的這份情誼了!

    “嗯……”傅危若有所思,“有!

    太子淡淡地瞥了眼如坐針氈的俞梢云,說:“你說這么一大堆做什么?”

    您不在旁邊釋放冷氣,我用得著說嗎!俞梢云在心里怒吼,面上謹慎地說:“屬下吃飽了,說話消化消化!

    太子接受了這個由,沒有再說什么,又連續喝了兩杯。

    太子從前也是徹夜對月飲酒的主兒,后來回了鄴京,平日身上難得嗅到一絲酒氣。傅危見狀笑了笑,沒有拆穿什么,多說什么,免得又戳中某人的心思,平添惱怒,畢竟再加一把火,這堆酸柴可就要炸了。

    吃完鍋子,三人前后出了暖簾。

    傅危環顧四周,說:“結子不在?”

    太子“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結子自來是貼身保護太子,除非情況緊急,否則絕不會不在太子身旁。傅危眼睛一轉,心中有了猜測,搖了搖頭,卻沒說出來,只調侃道:“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太子眸光微動,說:“不知。”

    “我覺得是亦好亦壞。心上有了人,難免情緒波動,患得患失,甚至無法自控,對你來說,這更是個天大的軟肋。但人生在世,便是好事壞事輪著來,權勢滔天翻云覆雨的人也不例外!备滴?粗饷娴囊股瑴芈曊f,“你若要無懈可擊,早該將這個麻煩鏟除,永絕后患,可對你來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你卻一直做不到,如今顯然晚了。你從前被逼著擁有你不想要的,已經是痛苦不堪,如今何必又逼著自己舍棄自己想要的?覆川,人生在世,誰都做不到事事掌控在心,你也不行,既然遇見了,不如從心而為,就當是放過自己!

    夜風冷冽,廊下一時無言。

    太子看著皎然的月,眼前又出現那雙倔強漂亮的眼睛,從前一雙澄澈瑩潤的秋水眸被濃郁的情緒占據,咄咄逼人又可憐兮兮地盯著他、瞪著他,非要求個答案。

    太子從前并非沒有桃花,相反的,有很多,粉色的青澀甜美,白色的謹慎畏怯,黑色的暗藏劇毒,只有這么一朵濃艷明麗的紅,無所畏懼,無所顧忌,坦蕩濃烈得讓人心悸。

    “覆川,你瞧,虐殺兄弟,你眼睛都沒眨一下,如此冷情果決,狠辣殘酷,你生來就該坐那個孤家寡人的位置!

    沙啞的、愉悅的笑聲在太子耳邊響起,熹寧帝從前方走過來,伸手摘掉他肩上的落葉,一眼未看與野豬釘死在一起的三皇子。

    “覆川,你比你的哥哥們出息多了,子不肖父,”熹寧帝微微一笑,眼中迸發出驚人的神采,“子……最肖父。”

    這句話是一個詛咒,無數次午夜夢回,太子都清楚地記得熹寧帝眼中的狂喜和欣慰。

    可不知何時,他夢里又多出一道清越的聲音,不知從哪個疙瘩縫隙里擠撞進來,就湊在他身邊,耳邊,輕輕的,像秋風一樣吹過——

    “殿下,你殺三皇子的時候,到底害不害怕?”

    在楊柳岸的房間里,裴溪亭坐在他身邊,不想扒拉琴譜了,就非要和他說話,偶爾說今日吃了什么,偶爾卻要說說皇室秘辛。只是那語氣里沒有試探,只有疑問,好像和那句“張記的冰雪元子咋能那么難吃”別無二致。

    “你問這句話的時候,害不害怕?”彼時,太子這般回答。

    “我不害怕!迸嵯ふf,“我覺得殿下對我挺縱容的。”

    “恃寵生嬌沒有好下場!

    裴溪亭噎了噎,說:“哎呀,我就和您聊聊天,別搞得跟我要密謀什么大事一樣。出門在外,不要端著太子殿下的腔調,很累的,付兄~”

    “你覺得我害不害怕?”

    裴溪亭敢怒不敢言,自以為很不動聲色地翻了個白眼,“我要是知道,我還問您干嘛?”

    太子假裝沒有看見那個小白眼。

    “我就知道,比起血緣親緣,您更在乎兩個人之間的真正情誼,因此在您心里,游大人的弟弟比您的皇兄更要緊。三皇子買兇刺殺您,游竫英勇護主,您秋后算賬不論是為他報仇還是立威,都無可厚非。可在旁人看來,三皇子才是您的血親,而游竫只是您的下屬,且兩人身份有尊卑,所以不說您有情有義,只說您六親不認!迸嵯ね崃送犷^,用琴譜撐著自己的下巴,“我不知道您是否全然不顧忌旁人的看法說法,也知道無論再強大冷硬的人,只要血是熱的,就無法時時刻刻都無堅不摧、無波無瀾,所以才無法確定您到底怕不怕。”

    “我若說半點不怕,你會害怕嗎?”

    “倒是不會,我又不是三皇子,我對您沒啥壞心眼!迸嵯ふf,“而且,我覺得您人挺好的!

    太子側目,“我好?”

    “是啊。第一,您是個好上官,下面的人只要勤懇辦事、忠心不二,您都沒有虧待的,古往今來,能做到這點的上官真不多。第二,您是個好太子,黜貪官懲惡吏,減免賦稅體恤百姓,知人善用,不拘門第。第三,您是個好叔叔好弟弟,把小皇孫養在身邊,沒有苛待,仔細教導。第四,您是個好老師,”裴溪亭眨了下眼睛,笑著說,“對學生耐心教導,盡職盡責,讓學生心里特別踏實!

    太子沉默片刻,說:“但學生不認真學愛說小話,讓老師心里很不踏實!

    裴溪亭說:“學生學習的時候很認真,但也想多了解了解老師,拉近距離。只要老師多和學生說說話,學生心里就跟喝了什么似的,心火灼燒,立馬彈出《鳳求凰》也不成問題!

    太子嘲諷:“怕是喝了仙藥了,進步神速都不足以說明,而是脫胎換骨了。”

    裴溪亭說:“老師的聲音恰似春風徐來,穿耳如同瓊漿玉液下了肚,可不就是仙藥嗎?”

    “貧嘴!

    “我說的是真話!迸嵯ぽp聲說,“老師,您的聲音特別好聽,迷死個人!

    那雙眼睛沒有畏懼恭敬,只有坦蕩的喜愛,亮晶晶的,近來總在太子的夢中閃爍,怎么也熄不下去。

    只是這兩日,星星濕漉漉的,掛了淚。太子想要伸手去擦,它卻已經背過身,和其他東西緊挨著,親親密密地飛遠了。

    “——我愿意死在你懷里。”

    裴溪亭的甜言蜜語,好似人人都能得到一句。

    太子看著院中的暗影,目光陰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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