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蕭月恒的話,男人怔了怔,抬頭對上他的目光。
甫一對視,男人背后驀地升起陣陣寒意。
“況且,”他面前的人再次啟唇,緩緩丟出一句:“我什么時候說過,我也是除夢師?”
蕭月恒語氣分明平靜如水,落在男人耳朵里,卻比莫星寒那雙金瞳還要駭人。
有某一刻,他感覺這個男人黑沉的眼眸里蘊著刺骨的寒意。
男人狠狠一哆嗦,瞬間清醒過來。
他不覺得面前的人是活菩薩了,而是活閻王。
男人渾身不停發抖,磕磕巴巴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同時雙手雙腳并用,拼命往后退去,恨不能立刻遠離蕭月恒。
不遠處的兩個人瞧見這一幕都有些費解,尤其是洛箏。
他們離得遠看不清蕭月恒的神色,就聽他說完兩句話,男人就大驚失色倉皇想逃,實在有點離譜。
有蕭月恒跟莫星寒維護,洛箏對男人的怨言也消了不少。
可他脾氣雖好卻不是圣人,一點都不想替男人說好話,只站著冷眼旁觀。
男人終于反應過來,是自己對洛箏蠻橫無理的態度,才會惹火燒身。
他趕緊連滾帶爬朝洛箏奔去,撲通跪下來哭道:“大師!是我有錯,我太擔心我的娃娃了,不是故意怠慢你啊……”
洛箏被男人這陣仗嚇了一跳,差點腿軟跟著一起跪。
得虧莫星寒一直扶著他,才沒發生兩人互相磕頭的詭異畫面。
男人沒有控制哭聲的大小,沒多久屋里又走出另一個身影。
來人是個與男人年紀不相上下的女人,穿著洗得發白的上衣跟牛仔褲,驟然看見幾個生面孔還愕然片刻。
很快女人就回過神,疾步來到男人身邊將他拽起來,厲聲質問:“孩他爹,干嘛呢?!”
看來女人才是家里說話的人,男人被她一吼,頓時安靜如鵪鶉。
按住嚎啕大哭的男人,女人才轉而面向洛箏幾人蒼白一笑:“大家伙見笑,他沒日沒夜操心娃娃,幾天沒睡覺,這兒不大對了……”
她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太陽穴。
蕭月恒沒應聲,莫星寒更是連眼神都沒給。
最開始洛箏態度挺好的,被男人一通操作攪和,也跟著沒了好臉色。
幾個人眼觀鼻鼻觀心,不約而同地選擇沉默。
女人比男人更懂得說話做事,被他們甩冷臉也沒怨氣。
她自顧自地先報家門:“幾位大師,我叫胡小蓮,這是我伴兒趙光宗,我替他給大家伙賠禮道歉,實在是對不住。”
胡小蓮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他們再端著就不像話了。
蕭月恒給洛箏遞了個眼神,后者才接話道:“沒事,我也沒傷到。”
不過嚇得不輕。
洛箏偷偷在心底補上一句,多少還是有些不滿。
但他的情緒是對趙光宗,與胡小蓮無關。
那點齟齬暫時被揭了過去,洛箏拿出紙鶴問:“是你們傳出的委托對嗎?”
雖然答案顯而易見,但他還是例行慣例確認一遍。
胡小蓮果然點頭應道:“是我們,大家伙先進來吧。”
她將趙光宗扶進屋,又推開另一邊木門相迎著。
蕭月恒往里走,洛箏跟在他身后進去,唯有莫星寒還站在原地。
見他半天沒挪位,胡小蓮不解地開口:“大師,可是有什么不對?”
莫星寒仍然一動不動,已經進門的蕭月恒循聲回過頭。
兩人隔著不遠不近,相顧無言。
良久,蕭月恒終于輕啟雙唇:“莫星寒。”
這一聲給莫星寒喊得微怔,臭了一路的臉色都有所松動。
很奇怪的,他感覺從蕭月恒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特別詭異。
就好像,有哪里不對……
莫星寒皺了皺眉,壓下心頭那抹無法言說的波瀾。
旋即,他抬腳走進去。
蕭月恒始終站在那兒,一直等他來到近前才問:“發什么呆?”
莫星寒仰起目光,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你這人真的很煩。”
“?”
這口鍋扣的,蕭月恒簡直啼笑皆非。
他不慌不忙地反問:“我怎么了?”
莫星寒沒有立即回答,只是跟蕭月恒四目相對。
好半晌,他才垂下視線,落到那把折扇上。
莫星寒教訓道:“招搖又礙眼。”
“……”
蕭月恒差點跟他動手,到底還是忍住了。
他涼颼颼地掃了莫星寒一眼:“想打架就直說。”
莫星寒絲毫未懼:“來。”
“……”
蕭月恒抬手,扇子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慣的你。”
說完他也不管莫星寒是個什么反應,徑直穿過天井進了里屋。
洛箏生怕這兩個打架宛如拆家的祖宗真動手,趕緊上前安撫好說話那個:“莫哥,別生氣,千萬不能打起來啊!”
拆自己家也就算了,要是把別人家拆了算怎么回事……
他們這邊說了些什么,胡小蓮并不清楚。
她在莫星寒進屋后關上木門,先扶著趙光宗去了旁屋,好半天都沒出來。
趁著她不在,洛箏憂心忡忡地小聲問:“哥,你剛那樣對他,沒問題嗎?”
蕭月恒面色從容:“只是嚇唬兩句。”
洛箏想了想,蕭月恒好像確實沒做什么
擅自破壞他人命數,尤其是在除夢途中,除夢師才會遭受天譴反噬。
凡人經歷什么都是因果注定,各人因果各人了。
無論有意無意,一旦破壞宿主原定的命格,別說能不能從夢里出去,即便成功破夢,之后也會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噩夢連連,吃盡苦頭。
至于蕭月恒對趙光宗說的幾句話,洛箏甚至都不明白為什么會讓人嚇成那樣,更妄論趙光宗的命數會因此被改變。
確定不會有什么事,洛箏的心才算是放回了原處。
然后他就發現,胡小蓮竟然還沒從那間屋子里出來。
做什么需要耽擱這么久?
洛箏免不了有些疑惑,按理說家里來了幾個陌生人,她不應該有所堤防嗎?
就算他們是受托而來,也不該這么放松才對啊。
又過了片刻,胡小蓮總算匆匆邁出屋子,往他們這兒走。
見她神色并無異狀,洛箏也就沒往深里想。
蕭月恒眼眸一轉,不動聲色地瞥過趙光宗那間屋子。
“幾位老遠跑這一趟,家里頭也沒什么能招待的,真是對不住。”
胡小蓮臉上掛著歉意的微笑,邊說邊給他們各倒了一杯茶水。
倒完水,她又張了張嘴:“大師——”
“趙有為,是哪位?”
蕭月恒合上扇子打斷她,開門見山道。
可能沒料到他這么直截了當,胡小蓮愣了兩秒。
正是這個間隙,洛箏可算反應過來哪里不對了。
他們是來除夢的,又不是來做客,胡小蓮干嘛要招待他們?
而且從村民跟趙光宗的反應來看,趙有為的情況明顯不太好,身為母親的胡小蓮居然一點不著急?
蕭月恒的語氣并無催促,甚至有些散漫,可胡小蓮卻被他盯得冷汗直冒。
她哂笑兩聲說:“娃兒在屋里頭,大師隨我來。”
不知道木堯村其他房舍是什么布局,趙家從外面看著不大,里頭倒是分成了四間小屋子。
趙光宗休息那間,幾個人最開始待的那間,以及胡小蓮現在帶他們來的這間。
盡管年久失修,不少墻漆脫落顯出破舊感,但收拾得還算干凈。
屋子面積沒多寬敞,卻不至于逼仄,放上三四件家具綽綽有余。
最開始那間應當是待客的,不僅放著桌凳木柜,還有燒水的爐。
這間就比較單調了,除了一張掛著床帳的單人床,便只剩下墻角矗立的木柜子。
空間不大不小,然而他們四人往里一站還是變得有些擁擠。
床簾是不透光的料子,看不見床上是個什么情況。
蕭月恒跟著胡小蓮進屋,當即皺了皺眉。
但他終究沒說什么,只是上前將垂著的床帳掀了開來。
被掀開的床簾之后,安安靜靜躺著一個年紀不大的男生。
屋內光線昏沉,洛箏探頭探腦才看清楚那個男生的情況。
瞧著跟他差不多大,估計還要再小上兩三歲。
男生渾身上下瘦得皮包骨,一看就知道營養不良,皮膚也跟那些村民一樣黑黝黝的,兩邊臉頰的皮膚還有曬傷般的粗糙。
蕭月恒打量男生片刻,探身過去,并攏兩指在他額心輕輕抵了半秒。
再收回手直起身時,他問站在身后的胡小蓮:“睡多少天了?”
胡小蓮舔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如實回答:“快一周,之前就睡得長,前幾天徹底叫不醒了。”
蕭月恒不咸不淡地應了聲,又問:“有沒有其他反常?”
“有的!”胡小蓮飛快應道:“娃兒晚上總起來,也不理人,就坐在門口梳頭發,頭一回可把我們嚇沒魂嘍……”
跟村民們說的相差無幾。
蕭月恒靜了兩秒,忽地問:“村里可有關于山神的傳說?”
這話不知戳到了胡小蓮哪個點,她瘋狂擺手說:“沒!從來沒聽過這個!都不知娃兒怎么會說這些!”
胡小蓮說完,又搓著手轉移話題:“大師,娃兒是不是……中邪?”
蕭月恒語氣聽不出什么起伏:“不是。”
胡小蓮似乎松了口氣,嘴里念叨一句:“還好還好。”
等她慶幸完回過神,才發現蕭月恒沒繼續往下問了。
見他默不作聲,胡小蓮問:“大師,娃兒他……還能救嗎?”
蕭月恒意味不明地反問:“你想救么?”
胡小蓮被他問得一怔,頓時語無倫次:“當然救的!怎么會不救呢?孩他爹不就請了你們來嗎?”
“既然如此,”蕭月恒回身對上女人躲閃的視線:“那勞煩你守住門,在除夢結束之前,別讓任何人靠近這間屋子。”